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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王(第一卷)》第13章
  羅登歷130年8月16日早晨,羅登國下任國王即第二王子菲茲拉爾德在遺蹟內奮鬥。

  黑格爾殺害的老鼠洩露的情報還有一件。

  是關於位於克魯納格離宮東南方向的一座禁止進入的遺蹟。一年前,遺蹟的入口附近發現了一具非正常死亡的屍體。儘管該人身份不明,但自那之後,靠近遺蹟的人陸續離奇死亡——染上奇怪的疾病後死去。意識到事態嚴重性的瑪歇德王這才下令封鎖遺蹟,禁止人們進入。

  另外,越來越多染上這種奇病的人幾乎全是國家的重要人物。於是,懷疑這該不會是詛咒所致的傳言在阿爾-克奧斯的民眾傳得沸沸揚揚。如若這理論能說得通,那詛咒的來源必然來自那座遺蹟。

  「……總覺得不可能是詛咒呢」

  菲茲拉爾德的聲音在黑暗中迴響。

  用牙咬住綁著手腕的繩子,扯鬆,順勢從繩索的禁錮中掙脫。恢復自由的雙手將矇住雙眼的布解開。活動了下手腕,在黑暗中定睛凝視。接下來,就是找有用的東西了。首先是隨身攜帶的打火石。雖說劍被收走,現在應該被扔在外側的入口前,但對方並沒有收走他藏在身上的道具。

  「我很早就有這種想法了……看樣子我這張不起眼的臉也不是完全沒用的呢」

  菲茲拉爾德被人捆了起來。對方雖然根據菲茲拉爾德的服裝與外貌看出他是外國人,但卻認為他不過是羅登王族手下的一介士兵而已。萬萬沒有想到他就是別國的王族本人。

  「——好了」

  拔出了藏在軍靴內的短劍,將繩索均等地切成數根。用打火石打出火花,點燃了被切斷繩索中的一根。這火能代替照明。

  舉起手,下垂繩索上的火照亮了周圍。

  為確認遺蹟的所在位置,菲茲拉爾德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外出搜尋了。然而他發現的,卻只有數具屍體,以及想必是這些屍體的始作俑者——兩名從未謀面的男性。他們將屍體扔進了遺蹟內,並在入口處放置了火藥。一旦點火,威力足以炸平廣域範圍。

  阿爾-克奧斯的火藥製法最為先進。傳說製法是天神所傳授。最早開始使用火藥的也是阿爾-克奧斯。話雖如此,火藥的製作卻沒被廣為流傳。因為製造不僅需要耗費大量金錢,作為材料之一的硝石也不是每個國家都能輕易拿得到的。若想大量運用於實戰,必須進行改良才行。最重要的是,這種東西在阿爾-克奧斯被視為天神賜予的存在,所以廣為被人們所接受,但在其他區域則被視為惡魔的道具。

  他們打算用這種火藥——通過爆破將入口堵住。

  而此時大搖大擺出現在他們面前成了目擊者的,正是菲茲拉爾德。當男人們發現菲茲拉爾德是羅登的士兵後,起初並沒將他殺死,而是選擇將他綁了起來。然而可惜的是,這兩名男子的意見截然相反。其中一人表示要聽從上級的指示,而另一個人則表示沒必要勞煩上級,殺了菲茲拉爾德即可。

  就在他們倆爭論的過程中,依然繼續著將遺蹟入口破壞的準備工作,這點不禁令人欽佩。而在作業結束的時候,結論也出來了。

  結論是將他殺死。

  對菲茲拉爾德來說,他更希望這兩個男人能去徵求一下他們主子的意見,但萬事不可能都那麼如意。

  既然如此,接下來想確認的便是遺蹟內部了。不惜殺人和堵住入口,男人們想掩飾的某種存在必定就在其中。

  在火藥起爆前的瞬間,菲茲拉爾德逃進了洞內。

  就算男人們想抓住他,此時,引爆的火藥已然導致遺蹟入口發生塌崩。看了看隨爆炸聲被炸塌,現在仍塵埃瀰漫的入口。根據岩石崩塌的情況來看,光靠人力是無法搬動的。第一根繩子燃盡。點著第二根,走到被堵住的入口附近。洞口已被完全封鎖。沒徹底被瓦礫掩埋的屍體露了出來,是手的部分,拂去沙礫,袖口露了出來。是在克魯納格離宮工作的傭人們所穿的服飾。

  看樣子最起碼屍體中的一具是離宮的人。

  蹲著檢視的菲茲拉爾德站起身,回身面對延展向深處的道路。右手拿著打火石與繩子,左手握著短劍,菲茲拉爾德向前走去。遺蹟紅褐色的巖壁上設有用來安置火把的凹槽。有一處凹槽上依然插火把。取下火把,碰了一下,凹槽處還很新的煤屑沾到了手指上。這裡本應禁止進入,但看樣子直到最近還在被人使用。

  扔掉繩子,用打火石點亮了火把。周圍頓時更加明亮了。

  每隔幾步就停一下,檢視四周確認情況後繼續前進。當發現有他人的動靜以及自己手中火把以外的亮光時,已經是重複了幾次上述行動之後的事了。對方從菲茲拉爾德行進的相反方向迎面走來。

  對方也注意到了這邊。

  雙方火把的火焰同時激烈搖晃。菲茲拉爾德與對方都在用火焰牽制自己的對手。隨即兩人迅速衝向對方——金屬碰撞聲響徹遺蹟內部。一次互擊之後,雙方的短劍都指向了對方的喉頭,並停了下來。

  因為雙方都認清了對方的容貌。然而,兩人卻都沒有放下短劍。

  「——對伸出左手結交的好友而言,這問候還真是過激呢」

  「……下令把我打暈關在這裡的是你嗎?」

  「不是」

  先放下短劍的,是潰爛的半邊面孔暴露在外的——阿舒爾的隨從英拉克。他當即跪了下來。

  「居然拿刀對著貴人,這責任在下難辭其咎,只有用這條命來抵——」

  俯視英拉克的菲茲拉爾德一臉不耐煩的打斷了他的話,命令其站起來。

  「我不要什麼你的命。重要的是,你剛才說自己被打暈了吧,英拉克。這件事具體說來」

  由於面部已經潰爛,因此就算在火把亮光的映照下,也分辨不出他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沉默了數秒後,英拉克開口道。

  「您居然還記得在下的名字。在下倍感光榮。……為了阿舒爾殿下,有些事在下想暗中調查一下。如果可能的話,想趕在會談開始前查清——多少有些操之過急,結果中了敵人的圈套。對方指定這個遺蹟作為會面場所,但在下卻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偷襲——被打暈了過去。醒來後正想尋找出口。……請恕在下失禮,菲茲拉爾德殿下為何會在這裡?」

  「我——算了,說話的時候隨便點。我是被叫出來的,結果傻乎乎地跑來這裡被人抓住,被關在了這座遺蹟中」

  「能用來引誘一國下任國王的藉口究竟是什麼?」

  「『讓你見盧維烏斯』。聽說過這名字嗎?」

  英拉克皺起了眉頭,在火焰的映照下,潰爛部分的形狀隨動作發生了變化。

  「盧維烏斯……。是森澤絲王妃寵愛的那個嗎?我記得那人好像是叫這個名字……。菲茲拉爾德殿下在找他嗎?」

  「嗯。但是由於我太心急了,結果中了這個圈套。我還真是沒用。那麼你在調查的究竟是什麼事?不是說想要在會談前查清嗎」

  兩人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英拉克指向自己的身後。

  「——請這邊走」

  「瑪歇德王的死存在暗殺的可能性。這一年間,阿爾-克奧斯的要人們陸續亡故。乍一看,死因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不是被人暗殺,也沒有外傷。唯一的共通點,是死前他們都患上了疾病。不會傳染給周圍人,但確實令人恐懼的怪病。怪病的症狀是發燒與眩暈,最終導致心臟停止。阿舒爾殿下也為此十分憂心」

  「怪病的傳言啊。那找到原因了嗎?」

  「瑪歇德王也染上這種怪病的可能性非常高。同時,染上怪病的只有我國的要人——。因此我懷疑,是否存在蓄意令某人染上疾病的方法呢?」

  菲茲拉爾德應和著英拉克的話。

  沒錯,確實存在這樣的方法。那就是卡達利發明的毒。

  而且——洩露給了阿爾-克奧斯,還被製造出來了。

  最初在遺蹟入口被發現的那具屍體,究竟是事故,還是蓄意的。一邊暗殺要人,於此同時,以詛咒為由,阻止人們靠近引發怪病的生產地。即便再次出現死人——無論是不小心進入遺蹟被殺的,還是患上怪病死亡的——也可以用詛咒這個理由來搪塞。

  遺蹟內,英拉克帶領菲茲拉爾德來到的地方充滿了冷氣。口中撥出的都成了白色霧氣。這裡是一座天然冰室。房間內有數個巨大的容器,是壺。壺內留有曾經存放過液體的痕跡。但所有的容器都已遭到了破壞,空空如也。此外,這裡還有一些兔子與貓的屍體。早就死透了。

  那種毒最適宜在冰室製造,所以才選中了這座遺蹟吧。菲茲拉爾德內心不禁嘖舌。雖說菲茲拉爾德沒有對人使用這種毒,但既然這毒已經被第三者使用,結果都一樣。就像是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一旦這種毒的出處是羅登的事實被公之於眾,自己肯定要忙著為這件事擦屁股。

  ——為了以防萬一被人查到源頭,回國之後必須將所有的證據都銷燬。

  就像建造了這裡的人將整個製造場所都毀了一樣。

  炸燬入口,殺人,以及這現場的慘狀,都是銷燬工作的一環。

  然而這究竟是由於突發狀況必須銷燬?還是因為目的已達成,按預定計劃的行動?最後一點,下手的究竟是誰。向那些男人下令的,到底是什麼人。

  「你的意思是說,這裡就是那種怪病的發生源嗎?」

  英拉克苦澀地點了點頭。

  「這裡有不少進行過什麼實驗的痕跡。雖然我發現時已被破壞殆盡了……但只要仔細調查肯定能查清。離開這裡後,我打算懇求阿舒爾殿下派兵來這裡細查。就算和怪病沒有關係,也必然與某種企圖有關」

  「……這是?」

  在冷氣包圍下的菲茲拉爾德向一堵寫有文字的牆走了過去。上面橫向寫著像是液體配方或是比例之類的計算公式。乍一看只是一些記號,但事實並非如此。這是由本人寫下的,只有本人才能明白的如塗鴉般的字型。

  「好像是什麼計算公式呢」

  身後看著同樣東西的英拉克輕聲道。

  「是啊」

  菲茲拉爾德緩緩地回身面對英拉克。

  「英拉克,你是哪裡出身的?居然能發現這種企圖。難道是可以頻繁造訪國外的身份高貴的人嗎?」

  「我從沒離開過這個國家。在被阿舒爾殿下收留……被傳染疫病前,我曾當過商隊的護衛」

  「你的劍術相當了得呢」

  畢竟剛才還交過手。

  「多虧了這能力,我才能保護阿舒爾殿下。幸運的是,我在商隊裡學會了認字。對原本只會自己所居住村落部族語言的我而言,之所以能用大陸共同語,也多虧了這經歷」

  「你有沒有興趣認我為主,而非阿舒爾?」

  英拉克倒吸了口氣。

  「這個……」

  可菲茲拉爾德卻忽然笑了起來。

  「開玩笑啦。反正你肯定沒想過當我的部下吧」

  「是。我已宣誓效忠阿舒爾殿下了。我不打算離開自己的故鄉」

  「因為重視自己的故鄉嗎?心情我能理解。雖說沒什麼好的回憶……可我還是對自己的祖國懷有一份執著。是興是亡都由我來做主」

  「——不知是否該說這話,但我似乎也有點理解您的心情」

  「哦?」

  「我對自己的故鄉也有很多不好的回憶。我被自己的父親所厭惡」

  「這太巧了。我和父王關係也不太好」

  「但起碼是同一血脈吧」

  「否則我可當不了下任國王」

  「那是當然的。但是,我在家族中是唯一一個留著不同鮮血的人」

  「養子?」

  「父親似乎很愛母親。然而,母親的孩子中有一個卻死產了。……母親十分脆弱,沒敢將死產的事實告訴父親。所以,她找了個與死去孩子的容貌非常相似的孩子。母親在生下另一個孩子之後不久就去世了,留給父親的,只有至此想殺也無法動手的年幼孩童。有時我會思考。我親生的父母究竟是怎樣的人呢。恐怕——」

  英拉克淡淡一笑,中斷了這個話題。

  「光顧著滔滔不絕說這種無聊話了。但是,或許正因為有這種不好的回憶,我才產生了這種慾望吧?」

  「想掌握在手中,或是將其破壞?」

  「對我而言兩者都是無法實現的夢想吧」

  「我倒是認為夢想是為實現而存在的。……這裡好冷。快凍死了」

  揮動火把,菲茲拉爾德邁出腳步。

  「尋找出口吧。否則就要缺席這次會談了。你也要出席會談吧?」

  「因為阿舒爾殿下令讓我參加。會談……。將菲茲拉爾德殿下與我關在這裡,是為了令會談失敗嗎」

  「——亦或者是有人打算在會談上幹些什麼事。別走在我後面,到我旁邊來,英拉克。雖說你我身份不同,但我們是友人吧?」

  側轉半身,向跟在身後的英拉克說道。點了點頭,英拉克走上前,站到了菲茲拉爾德的身側。

  「菲茲拉爾德殿下覺得出口在這邊嗎?」

  「外側的出口被人破壞了」

  「……是這樣啊」

  「聽說阿爾-克奧斯的王都是在遺蹟擴張後,在遺蹟上方建造的都城。這裡也一樣。離宮內側一定有某處與城市相通。你對這個遺蹟瞭解多少?」

  「這是在戰爭中被其他民族燒燬的遺蹟」

  阿爾-克奧斯是由阿爾-克奧斯人以及其他少數民族組成的國家。從民族間對立的問題上看,當前雖然保持著穩定,但過去國內民族對立問題接連不斷。第五代國王即位前的東西對立也是因為兩部族間矛盾所造成的。最終獲勝的是阿爾-克奧斯人。而仲裁實際上是否存在很值得懷疑。

  「民族間的紛爭嗎。據說燒燬遺蹟的是阿爾-克奧斯人自己,阿爾-克奧斯人將其他民族的人引誘到遺蹟中,隨後在遺蹟中發動火攻吧?」

  「……四處逃竄,最後出現在入口處的人們遭到伏擊的記錄確實留存至今。——我也從阿舒爾殿下那裡聽說過。遺蹟與離宮的一角相通。因為這裡被作為引誘敵人進入的內部通道」

  「萬幸我們沒被火攻呢」

  「大概是對方沒打算殺害我們吧」

  「我是羅登的下任國王。對方若非什麼都沒考慮,只要沒有明確的目的,是不會選擇殺我這條路的。你是阿舒爾的親信吧?或許對方覺得殺你會惹來諸多麻煩」

  菲茲拉爾德與英拉克停下了腳步。前方的路出現的兩條分叉。

  「是這邊吧」

  「是這邊呢」

  兩人幾乎同時指向了左側的道路。兩人搜尋牆壁上火把所用凹槽上殘留的煤屑量,以及被人使用過的痕跡,以此為基準前進。沒過多久就看到了終點。太陽應該已經升起。屢屢陽光從樓梯上方開闊的空間處照了進來。

  「會不會遭到伏擊呢?」

  「提高警惕總是有備無患」

  若單純思考的話,爆破了入口的那兩個男人應該會為了殺害菲茲拉爾德——為殺害逃進遺蹟的羅登士兵而事先繞到這個出口埋伏才對。

  或許是放鬆了警惕,只聽英拉克鬆了口氣。

  「——看樣子可能會杞人憂天了。……天已經很亮了」

  仰望天空,眼睛開始習慣亮光的英拉克低聲道。

  然而,從遺蹟來到地面後,依然沒有遭到任何伏擊,也沒看到任何人埋伏的痕跡,唯有亮到刺眼的白色陽光迎接菲茲拉爾德他們。

  「會談的時間已經到了。萬幸能平安逃離遺蹟,但似乎沒這個閒工夫去換一套衣服了啊」

  或許是因為穿過了遺蹟——再加上爆破時菲茲拉爾德的身上被沙塵覆蓋的緣故——衣服早就骯髒不堪。英拉克的衣服是白色的,因此更為顯眼。

  內側的出入口通往克魯納格離宮的後門附近。是身份高貴的人不會使用,主要為傭人們所用的通道。這出入口平時想必多半是關閉的吧。

  「——菲茲拉爾德殿下,您最後還是沒能見到盧維烏斯吧」

  「反正在會談上也能見到」

  到那時再把他拖出來。

  菲茲拉爾德背對著英拉克邁出了步伐。停頓了片刻,英拉克在他的背後開口道。

  「光憑我一個人或許無法從遺蹟中逃脫」

  菲茲拉爾德側身回頭望去,只見英拉克伸出了左手。

  「表示友好的儀式嗎?」

  回問的菲茲拉爾德伸出的,是右手。

  「雖然在遺蹟內我說過我們倆是友人,但我討厭不加入己方的優秀人才」

  羅登歷130年8月16日正午,羅登國下任國王即第二王子菲茲拉爾德出席會談。

  克魯納格離宮。疾步穿過兩側牆壁上飾有五彩繽紛幾何圖形玻璃的走廊。

  在前往會談舉辦房間的途中,菲茲拉爾德正巧碰上前來尋找自己的拉格拉斯。身為仲裁者的菲茲拉爾德失蹤,再加上阿舒爾將英拉克不在的問題搬上臺面,內亂之戰雖不至於再次打響,但離宮外黑格爾與阿舒爾兩軍的氣氛劍拔弩張,隨時開戰都沒什麼好奇怪的。

  英拉克主張由自己前往阿舒爾的陣營說明情況,然後趕赴會談現場,但被菲茲拉爾德否決了。

  「我們直接去會談現場。黑格爾王子與阿舒爾王子那邊不會有什麼問題。只要親眼看到我們倆到場應該就滿意了。問題是兩軍士兵。待機時無視會談進展只顧議論不好的傳言可能會導致兩軍衝突。尤其是阿舒爾軍。拉格拉斯,你負責傳令,先把英拉克平安無事的訊息告訴阿舒爾方的士兵們。起碼你去比黑格爾的士兵傳話更值得信任」

  向拉格拉斯下完令,菲茲拉爾德與英拉克便向會場跑去。

  一看到菲茲拉爾德他們,守門的衛兵慌忙推開了會談房間的大門。克魯納格離宮有門的房間本來就很少。

  「——首先,請容我對我們的遲到表示歉意。我和英拉克遭到了企圖讓會談失敗的人的妨礙」

  衝進房間內的菲茲拉爾德先向室內的眾人行了一禮。

  「阿舒爾殿下」!

  慢了半拍,英拉克叫道。

  長方形的大理石桌旁,正中坐著森澤絲王妃,左側是黑格爾,右側是阿舒爾,王妃正對面的右側坐著莉茲。

  「英拉克!」

  阿舒爾當即站了起來。

  「讓您擔心了。小人對造成這種事的發生感到非常抱歉」

  「我和英拉克衣服都髒了,但比起更衣,我們更優先出席會談,請大家諒解」

  「——沒事。我也希望儘快結束這次會談。那邊的警衛,還有阿舒爾的隨從」

  黑格爾向正打算關上大門的士兵與英拉克命令道。

  「去讓外面的士兵們安靜下來」

  一名警衛士兵即可衝了出去,英拉克也轉身想要離去的時候,阿舒爾搖了搖頭。

  「英拉克留在這裡」

  菲茲拉爾德也插嘴道。

  「恕我越權,我已經派遣部下去通知阿舒爾王子的陣營了。沒必要讓他再跑一趟」

  「十分感謝。……英拉克!」

  被阿舒爾叫住的英拉克無言地站到了主人的身後。

  見到這一景象,黑格爾挑了挑眉頭,狠狠地瞪著菲茲拉爾德,但沒有提出反對意見。菲茲拉爾德坐到了為自己準備的席位上,向身旁的未婚妻低聲說道。

  「——怎麼了?莉茲。你看上去好像很緊張啊」

  「……沒事」

  莉茲似乎本想說些什麼,但拍手聲讓她將話吞了回去。

  「杯已在此!——為了會談能順利進行,為了選出能令阿爾-克奧斯繁榮昌盛的國王,宣誓之杯將被放在各位的席位前。請各位宣誓前不要隨意飲用」

  拍手的是森澤絲。站在她身旁用布遮住臉的傭人奉命開始行動。就算看不見此人的臉,從體格上也能辨認得出,這是個男人。這個傭人開始分發盆上的杯子。

  杯子總計五個。是金屬製的。

  「這是阿爾-克奧斯儀式的一種嗎?」

  凝視著散發著冷氣的幾個杯子,菲茲拉爾德問道。阿舒爾面帶微笑地回答道。

  「新任的國王以及承認國王身份之人會喝下作為認可之證。這是自古以來在阿爾-克奧斯湧出的聖水。一種習慣而已」

  「這世間真是哪都有聖水呢」

  菲茲拉爾德表達了自己的感想。

  「為了完成這儀式,首先必須得選出王才行。是我,還是阿舒爾」

  焦躁不已的黑格爾捶了下桌子。

  「……在此之前,菲茲拉爾德殿下?」

  第一王妃金茶色的眼瞳惡作劇般地看著菲茲拉爾德。

  「你不是來見『他』的嗎?感想呢?——來」

  分發杯子的傭人遮住臉的打扮似乎是森澤絲的餘興。傭人取下了臉上的布。身旁莉茲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傳入了菲茲拉爾德的耳中。黑髮,深藍色的眼瞳。容貌明顯不是阿爾-克奧斯人。同時,這張臉與菲茲拉爾德給黑格爾看的那個裝飾品上雕刻的樣子甚至可謂一模一樣。

  「——確實非常相似」

  黑髮青年面無表情。臉上看不出任何情感波動。菲茲拉爾德繼續道。

  「但這不過是我個人的問題。現在還是先進行會談吧。通過談判來決定阿爾-克奧斯的國王,並非暫時,而是徹底讓內戰拉上帷幕,這才是我的願望」

  「嗯。這點我也一樣」

  「沒錯。正因為如此,所以有件事我才想冒昧請問。說到底——這次內亂的起因究竟是什麼?」

  森澤絲皺起了眉頭。

  「黑格爾王子與阿舒爾王子,我雖然已經拜聽了雙方的表述,但哥哥說因為弟弟想害森澤絲王妃,而弟弟則說哥哥突然挑起了戰爭」

  ——這就很奇怪了。

  擡手製止了想開口的黑格爾與阿舒爾。

  「話說回來,森澤絲王妃。聽說是您向阿舒爾殿下介紹的老師嗎?」

  森澤絲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睛。

  「您怎麼提出如此陳年舊事的話題呢?」

  「因為這很重要。希望您能回答」

  「……既然您這麼說。那都是因為當時,負責阿舒爾殿下教育的那位行為過於不妥了」

  「——嗯。所以您才塑造了這麼個蠢王子?」

  阿舒爾嚇了一跳,睜大了雙眼。而主人遭侮辱的英拉克則高聲怒吼。

  「無禮!就算您是下任羅登國王,這話也未免過於侮辱殿下了!」

  恢復了平時狀態的菲茲拉爾德嗤之以鼻。

  「但事實讓我只能這樣想啊。被施以為政者教育的人居然沒有支配方的思想,而極為自然地擁有了被支配方的思想。……極為自然?這種事絕不可能。若非有意為之。教育可是很重要的哦?只要施以教育——雖說路途艱難,連村姑也能成為森澤絲王妃。就像您這樣」

  森澤絲只露出了微笑。

  「然而若沒有適當的教育,就會產生像阿舒爾王子這樣不協調的人物。同時,要施以教育自然是從小灌輸最好。所以黑格爾王子不行嗎?還是說,你企圖給黑格爾王子安排同樣的老師,卻遭到了拒絕。這半吊子的教育內容看上去極為冠冕堂皇,實際卻造成了令人非常頭疼的後果。說什麼人命是平等的。正因為表面上並沒有錯……」

  才尤為惡劣。

  「什麼叫表面上……。任何人的生命都是極為寶貴的!」

  阿舒爾站了起來,手掌拍向桌面。然而菲茲拉爾德卻舉起了戴著三連戒指的食指,輕巧地左右搖晃。

  「錯了。我的命和一介平民的命。阿舒爾王子,您的命與一介平民的命。兩者哪個更重?根本無需爭論。自然是我的,以及您的。事實上,如果您現在死了,整個阿爾-克奧斯的歷史也將為之改變。——黑格爾王子將即位。阿舒爾王子,您擁有會因為區區憐憫的心情,不惜投身到奴隸面前令自己可能丟了性命的性格,即便從某種方面來看是善行,最後卻只能說是愚昧之舉」

  單方面給出了結論,補以一句「好了」繼續道。

  「阿舒爾王子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原因各位想必已經明白了吧?那麼,森澤絲王妃究竟懷著什麼意圖,才會向阿舒爾王子推薦這麼一名以隨侍王子的人而言未免過於古怪的人物呢?」

  「……我不知道此人居然是這樣的人呢」

  「將能大肆評論奴隸制度的人,一個在阿爾-克奧斯國內擁有如此稀有思考方式的人物推薦為王子的教育人,您卻表示自己全然不知,只是碰巧才將他推薦給王子?」

  「這只是個偶然吧」

  維持舉著的食指,菲茲拉爾德又豎起一根手指。

  「那再說一件事。森澤絲王妃。敢問在初次見面的時候,您為何知道我是帶著——」

  轉向坐在身旁的莉茲。

  「莉茲造訪阿爾-克奧斯的?」

  這情報沒有公開。阿爾-克奧斯的使者在羅登被殺害的訊息被菲茲拉爾德下了封口令,關於莉茲的情報菲茲拉爾德也做了相同的處理。羅登方沒有提及任何有關於莉茲的事。阿爾-克奧斯方應該根本不知道這件事,阿爾-克奧斯的人在莉茲抵達離宮之前也應該從未與她接觸過。撇去身為貼身侍從的她。

  菲茲拉爾德之所以讓莉茲與自己共赴阿爾-克奧斯,只是為了讓莉茲留在自己的身邊。原定計劃前往傑斯塔,結果卻改為來阿爾-克奧斯,這是最起碼的補救措施而已。

  如果將她留在羅登,不能保證沒有不受歡迎的人與莉茲接觸。

  這用意是最主要的原因。

  然而,進入阿爾-克奧斯之後,盧維烏斯的影子就開始在周圍出沒。

  如此一來,莉茲在菲茲拉爾德心目中的作用又發生了變化。

  之所以將莉茲安排成自己的貼身侍從與阿舒爾、黑格爾談話,是為了給盧維烏斯下誘餌。如果盧維烏斯潛伏在阿爾-克奧斯,他不可能不注意菲茲拉爾德的動向。那麼盧維烏斯必然會發現陪伴在菲茲拉爾德身邊的貼身侍從就是自己的妹妹。同時,一定會有所行動。

  「究竟是誰告訴您有關於我未婚妻的事的?不僅如此,究竟是誰讓您將我的未婚妻邀請來離宮的?沒錯——這是個問題。有人讓您這麼說。明知我會對此產生懷疑。明知您將成為可疑人物」

  「您的意思是,那個人,就是『他』嗎?」

  森澤絲王妃轉向那個黑髮青年。菲茲拉爾德並沒有看那個青年,回答道。

  「是的。不如說,『他』似乎根本沒有隱藏自己,而是覺得就算被我發現也無所謂,令人費解程度的。若讓我表達自己的感想,那森澤絲王妃,『他』不能信用,這點確實無疑吧?」

  「與您的這番談話……給人一種想引誘我與『他』同伴內訌的感覺呢」

  「你們是同伴嗎?」

  對菲茲拉爾德的提問,森澤絲保持沉默。黑格爾看著母親。眼神中沒有動搖,只有痛苦。嘴脣緊閉,沒有開口的意思。

  「森澤絲王妃……?」

  阿舒爾有些害怕似地向後縮了一下。求助般地看著自己所救的同伴——看著英拉克。彷彿想讓主人安心,英拉克點了點頭。阿舒爾這才放心地鬆了口氣。

  菲茲拉爾德頓時冷笑。是沒能忍住,笑出聲來。

  「我說英拉克」

  開口道。

  「既然你向阿舒爾王子宣誓效忠,為何不糾正阿舒爾王子的過錯?」

  「……?」

  阿舒爾眨了眨眼,英拉克眯起了雙眼。

  「首先,是書。那些書繼承了阿舒爾王子老師的方針。如果你真的聰明,應該早就意識到那教育方針有多異常了吧?其次,是奴隸。被阿舒爾王子買下救下的奴隸們的下場。為何你不告訴你的主人。被義憤所驅使稟告主人才是『英拉克』應有的行動吧。你可別說什麼你沒發現所以才沒說哦?注意到瑪歇德王之死中疑點的你不可能沒發現這件事」

  「奴隸們的……下場……?」

  阿舒爾不解地歪了歪頭。

  「大家難道不都在努力工作……」

  他該不會想說自己是這麼聽說的吧。

  雙眼凝視著英拉克。

  「是吧,盧維烏斯」

  菲茲拉爾德的態度和剛才完全一樣,但稱呼卻發生了變化。

  這不過是自己的推測。但只要提出這個名字,試探對方,必然能得出某種答案。

  ——來,看你如何應對。

  莉茲忽然全身一陣顫抖。

  菲茲拉爾德注視著那個人物,說道。

  「你可是傑斯塔國第二王子盧維烏斯哦?我還真不知道你是個演技派呢。在遺蹟遇到我很出乎你的意料嗎?還說什麼自己遭到毆打?根本沒被打還說這種一眼就能被識破的謊話。事實究竟如何,一到太陽下面不就一目瞭然了嘛」

  太不嚴謹了。不,是就算被識破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順帶說一句,英拉克在遺蹟中的目的,想必是為了破壞製造所。並非發現的時候就已經遭到破壞,而正是他本人乾的。那些男人放過菲茲拉爾德——沒有繞到離宮側出口的原因,如果用遺蹟內有同伴來解釋的話,就沒什麼可奇怪的了。男人們猜想,如果逃進遺蹟內的那個愚蠢的羅登士兵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必然會與早就在遺蹟內的英拉克撞上,只有被殺的命。

  「……英拉克?」

  阿舒爾一臉愕然,呼喚他的名字。

  「比這些更具決定性的證據,應該是計算公式吧」

  英拉克回答的語氣與迄今為止的態度截然不同。用的是傑斯塔流發音鮮明的共通語。而且嗓音不帶任何嘶啞。

  「沒錯。我雖然懷疑『英拉克』這個人,當令我確信此人為黑的關鍵正是這點」

  菲茲拉爾德點了點頭。

  「傑斯塔與阿爾-克奧斯計算公式的樣式截然不同。傑斯塔是冗長的橫向書寫方式。記號也不一樣。阿爾-克奧斯則是縱向。兩者都沒錯,但要說被教育體系普遍使用的,應是縱向公式吧。橫向公式甚至可以說已然是傑斯塔的遺物了。——從未離開過阿爾-克奧斯的人為什麼會知道傑斯塔的計算公式?而且為什麼這公式會寫在那種地方?甚至連我,都是在莉茲學習的時候看她寫下時才知道的。那是什麼玩意兒?就像咒語與記號組合的寫法?連數字都看不清楚。我個人推薦縱向公式」

  「人總會覺得生來所學的第一種樣式最容易理解。對我來說,那是我最習慣的」

  「就算是這樣,你也未免太掉以輕心了吧?還有其他的。你甚至準備了一個名為盧維烏斯,容貌極為酷似的人物。太明顯了。你到底在盤算些什麼」

  所有人都認為盧維烏斯已經死了。雖然該人與其名字一致,容貌也很相似,但通常不會有人立刻聯想到盧維烏斯本人。然而,菲茲拉爾德知道盧維烏斯還活著的事實。所以,或者該說說正因如此,他才會注意到這點。同時,各種資訊指向『英拉克』,他打量此人得出的結論中,才冒出了盧維烏斯這個名字。

  「——如果我說,是希望你能發現的話,你會滿意嗎?」

  「不滿意」

  「那作為補償,我就告訴你關於遺蹟的事吧。在那裡遇到你確實出乎我的意料。看樣子我很不擅長變通的思考方式。一旦遇到意料之外的事,會有焦慮的傾向」

  「還真是辛苦你了」

  玩笑就開到這裡。

  「母后!你這傢伙——!」

  意識到英拉克——盧維烏斯行動的黑格爾叫道。盧維烏斯繞到森澤絲王妃的身後,勒住她的雙手,並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從黑髮青年那裡接過了短劍,用短劍頂住了森澤絲。

  「換人」

  黑髮青年點了點頭,從盧維烏斯的臉上撕下潰爛的部分,將東西貼到了自己臉上,離開了房間。就像是舞臺上剛上演了變身一幕似的。盧維烏斯的真面目與黑髮的青年極為相似。不,準確地說是青年與盧維烏斯相似吧。

  「——黑格爾殿下」

  盧維烏斯首先向黑格爾發話。

  「你唯一的弱點就是你的母后。如果你還寶貝自己的母后,那就別叫,也別動」

  儘管恨得令人牙癢癢,但盧維烏斯所說的話確實中肯。黑格爾絲毫沒有拋棄森澤絲王妃的意思。

  「你採用的手段怎麼像個普通小人啊?盧維烏斯」

  菲茲拉爾德插嘴道。

  「為了達成目的,用什麼方法只是個小問題吧?」

  盧維烏斯微笑。這是一種能吸引常人的笑容。雖然容貌與黑髮的青年酷似,但兩者間存在著明確的不同點。那就是能氣壓他人的氣勢與華美。莉茲充分理解自身美貌,同時善於運用這個優點的行為準則,想必也是學習盧維烏斯的成果吧。

  菲茲拉爾德迅速地掃了一眼在場的眾人。黑格爾因母親被挾持,目前無法動彈。菲茲拉爾德同樣感受到黑格爾對自己的母親懷有不同尋常的感情,但他的選擇還是出乎自己的預料。捨棄母親的性命,把士兵叫來應戰,抓住盧維烏斯才是正確之舉,黑格爾本應很清楚這點,卻依然沒有行動。

  阿舒爾則徹底處於茫然若失的狀態,早就不能計算入戰力了。

  莉茲則面容緊繃,保持沉默。是己方,還是敵方?——是灰色的。不清楚她最後究竟會選擇哪邊。

  至於森澤絲。只能用了不起這個詞來形容了。面色不改,毫無動容之色。手也沒有顫抖。這是她與盧維烏斯串通起來演的一齣戲?還是並非如此?

  森澤絲與盧維烏斯串通的事實早已不容懷疑。菲茲拉爾德掌握了英拉克頻繁到不自然地進出克魯納格宮的情報。

  既然允許酷似盧維烏斯的黑髮青年隨侍身旁,她自然應該知道阿舒爾陣營的『英拉克』就是『盧維烏斯』。

  然而,即便他們串通,擁有阿爾-克奧斯第一王妃地位的森澤絲為何會助盧維烏斯一臂之力?

  「那盧維烏斯。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盧維烏斯作為英拉克活動。——這不禁令人費解。在遺蹟裡本應就已做好身份被識破的思想準備了,但他卻依然堅持扮演『英拉克』,卻沒有任何打算殺菲茲拉爾德的動作。菲茲拉爾德甚至背對著他,故意露出自己的破綻,可他還是沒有下手。事實上,即便他已經意識到菲茲拉爾德識破了自己的真身,還是依然貫徹『英拉克』的態度。

  「殺害黑格爾,擁立被培養成蠢王子的阿舒爾即位,令他成為自己的傀儡——。這倒是有可能呢。這樣可以得到阿爾-克奧斯」

  這主意不壞,但太單純了。再說了,森澤絲有黑格爾這個親生兒子在,根本沒必要再塑造一個傀儡王。從黑格爾的態度推測,黑格爾應該不會虧待自己的母親。即便黑格爾即位,作為國母的森澤絲也能過上隨心所欲的生活。

  「但這一切卻被某人搞砸了吧」

  盧維烏斯揚起嘴角,就像是肯定菲茲拉爾德的話。

  「別因為這點小事就放棄嘛,盧維烏斯」

  盧維烏斯必然有其他目的。思維飛快地轉動,菲茲拉爾德的內心又湧上了一股坐立不安的感覺。

  並非因為森澤絲王妃被挾為人質,而是其他某種根本性的——。

  菲茲拉爾德本以為盧維烏斯會潛伏在傑斯塔。然而拉開真相,卻是在阿爾-克奧斯。對必須獲得許可書的菲茲拉爾德而言,盧維烏斯能在這裡真是求之不得。……但是,未免過於如願了。

  「不——菲茲拉爾德,我還是放棄為好」

  盧維烏斯一本正經地答道。

  「為了證明,我們繼續會談吧。本次會談的目的應該是決定誰來當國王。就由作為別國王族的我來擔任仲裁吧。我,傑斯塔國第二王子盧維烏斯-雷丁-芬菲塔推舉黑格爾殿下為阿爾-克奧斯的下任國王。有誰反對嗎?」

  黑格爾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反之,阿舒爾則瞪大了眼睛,菲茲拉爾德也瞬間皺了皺眉。為什麼盧維烏斯要推舉黑格爾?

  「——我反對」

  「贊成」

  巧的是,莉茲與菲茲拉爾德同時開口。

  「你和你妹妹的意見截然相反哦?她好像表示反對」

  「……莉茲」

  盧維烏斯溫和地叫出妹妹的名字。

  「我表示反對」

  莉茲看都沒看自己的哥哥一眼,重複道。

  然而,事態並未發展到兄妹對立的地步。盧維烏斯沒有責怪妹妹,只是將她的話當做耳邊風。

  「其他人好像都贊成呢。森澤絲王妃,請舉杯」

  森澤絲伸手拿起了杯子表面略沾水珠的杯子。盧維烏斯完全就是拖著無法走路的森澤絲站到了大門前。

  「登上阿爾-克奧斯新王寶座的,是黑格爾。森澤絲王妃,請喝下認可之杯中水」

  「我明白了」

  被短劍頂著的森澤絲將杯中之水一飲而盡。黑格爾開口道。

  「只要宣誓並喝下,你就會將母后毫髮無傷地還給我嗎?」

  「——我向您保證。國王陛下」

  盧維烏斯一點頭,黑格爾當即舉起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杯子上沒有沾著水珠,還沒冷透。然而,剩下的三隻杯子中有兩隻都是冷的。

  這也是盧維烏斯起碼『當前』沒有積極想殺害菲茲拉爾德這個推測的根據之一。分發杯子的不是森澤絲王妃的部下,而是盧維烏斯的部下,是那名黑髮的青年。既然如此,那杯子的排列肯定有其意圖。

  剩下三個杯子。菲茲拉爾德面前的杯子上沒有水滴。莉茲和阿舒爾的杯子都已經徹底冷透了。

  ——想若無其事地交換杯子是不可能的。

  「接下來是我嗎?」

  菲茲拉爾德碰倒了自己的杯子,杯中水流向大理石桌子。凝視著自己杯子的莉茲忙擡起頭,看著菲茲拉爾德。

  「啊啊,對不起。代用的……這狀況想必無法準備。那就拿我未婚妻殿下的那份好了」

  說完,伸手想奪過莉茲的杯子。

  然而,莉茲就是不肯放手。她用力握住杯子,用盡全力到指尖都壓白了。

  「……給我,莉茲」

  沒有出聲,但莉茲嘴脣微動。

  不能——。

  讓莉茲放開手,菲茲拉爾德舉起了杯子。

  「這樣就行了吧?」

  最後輪到阿舒爾了。面色蒼白的阿舒爾舉起了杯子。

  莉茲沒有加入乾杯,兩隻杯子在半空對了一下,被一口氣喝乾了。

  喝完了的菲茲拉爾德拭了拭嘴角。無色無味。或許是以為喝完就會倒下的莉茲看上去稍微鬆了口氣,卻沒有徹底拭去不安。

  菲茲拉爾德向著盧維烏斯張開了雙臂。

  「滿意了嗎?」

  盧維烏斯微笑道。

  「大致吧。目的已經達成了。——莉茲」

  莉茲沒有回答。

  「過來。我們一起回去」

  莉茲紋絲不動。

  「……不」

  然而,莉茲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平時決不會在外人面前表現出的軟弱、受傷的神情。

  「盧王兄。對王兄來說,我和阿舒爾王子是一樣的存在吧」

  盧維烏斯沒有回答。

  放開森澤絲,向她後背推了一下的同時,盧維烏斯迅速轉身。迄今為止一直被支撐著的森澤絲無法站穩,原地倒了下來。

  「母后!——衛兵!」

  然而,本應在附近警備的士兵卻沒有趕來。多半是接盧維烏斯之命的那個黑髮青年乾的好事。

  「殿下!戰線再開的命令與停戰的命令混作一團。羅登的傳令大人與英拉克的話究竟哪個才——」

  「內戰結束了。我已登上了王位」

  黑格爾向姍姍來遲的士兵下達命令。然而此時想向盧維烏斯派遣追兵已然太晚了。

  不知該做些什麼的阿舒爾原地站著,下達了命令的黑格爾立刻跑去檢視森澤絲王妃有沒有受傷。

  「與其照顧森澤絲王妃,我倒是覺得有必要把她給關押起來哦」

  「閉嘴!」

  「是嗎?畢竟是別國的家務事。我也沒打算進一步介入。國王也——」

  說到這裡,菲茲拉爾德看了一眼阿舒爾。

  「看樣子,已確定由黑格爾王子來擔任了呢」

  儘管該新王的選擇是盧維烏斯所促成的,但手續符合規矩。光從結論來看,並沒有必要去推翻。失去了『頭腦』的阿舒爾想必已不可能再反抗。

  唯一不明白的,就是盧維烏斯的意圖。他居然如此直截了當地捨棄了容易駕馭的阿舒爾。以他的能力,應該有的是辦法可以搞定在場的人。

  在盧維烏斯的推動下,黑格爾已成了阿爾-克奧斯的國王。幾天後,在舉行面向阿爾-克奧斯民眾的戴冠儀式之後,這個事實就會正式公開了吧。

  「我遵守了約定吧?」

  「你說什麼?」

  「我可是贊成盧維烏斯,推舉你為王了哦?我想立即啟程回國。派遣來的部隊也會立刻撤退。所以當前,我希望新王能頒發給我許可書」

  ——現在,馬上。

  那隻冷透了的杯子裡,應該放了在遺蹟裡製作的會導致怪病的毒吧。

  既然喝下了杯中所含之毒,就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聽到菲茲拉爾德這話,森澤絲譏諷地笑了起來。

  「能撐得住嗎」

  她平淡地說道。然而這句話,說明森澤絲明知道自己的杯中是什麼,還是喝了下去。

  「……雖然我不知道您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您難道不該先擔心一下自己嗎?」

  「我無所謂啦。這是實話」

  森澤絲露出了乍一看甚至可以用若無其事來形容的笑容。她輕聲低語,帶著口音——帶著平民層的口音說道。

  ——俺的願望一定能實現。

  這一定是在成為王妃之前,身為一名幸運姑娘的森澤絲本人的說話方式吧。

  ——這種國家,

  「母后?」

  被自己的兒子搭話,森澤絲閉上了嘴巴。

  「菲茲拉爾德殿下。我由衷祈禱您能平安回到羅登。請一路保重」

  莉茲追上了在克魯納格離宮走廊中前行的菲茲拉爾德。

  「那杯子裡果然有——」

  「我想也是。你是聽盧維烏斯說的?」

  只有黑格爾和菲茲拉爾德的杯子是無害的。盧維烏斯居然想殺莉茲,這點確實出乎菲茲拉爾德的預料。

  就算森澤絲是被迫喝下的——儘管那冷靜的態度還是令人介懷——她應該也不會再對菲茲拉爾德出手了。

  阿舒爾一無所知。幾天後應該就會因怪病而死吧。倘若自己和莉茲都能不用喝,那當然最好不過,但唯獨莉茲喝下未免有些不划算。如果喝下,莉茲死亡的可能性相當高。雖說自己的命也很重要,但菲茲拉爾德現在決不能失去莉茲。更不用說盧維烏斯做出了殺害莉茲的決定了。盧維烏斯最後之所以會向自己的妹妹搭話,是因為莉茲沒有喝下毒杯,他抱有能懷柔就懷柔的打算。

  莉茲低垂眼眸。

  「不是。……這能解毒嗎?」

  「只要能回國」

  走廊才走到一半,只見拉格拉斯跑了過來。

  「王子!會談——」

  「嗯,順利結束了。今天內就啟程離開阿爾-克奧斯。不允許有任何提問。出發前,阿爾-克奧斯的新王應該會準備好許可書」

  瞬間倒抽了口冷氣的拉格拉斯當即迴應。

  「是!」

  羅登歷130年8月19日夜晚,羅登國下任國王即第二王子菲茲拉爾德遭遇偷襲。

  異變發生在離開了阿爾-克奧斯,還差一點就進入克斯特亞的時候。克斯特亞與阿爾-克奧斯之間夾著一座雪山。這是塊無主的土地。依據過去的傳承,這裡被人們認定為不可入侵的場所。據說這附近有一座流亡者居住的村落,但誰也沒有去調查過,所以無法判定真偽。

  這座雪山的存在也是阿爾-克奧斯之所以沒有將手伸向克斯特亞的原因之一。若想從阿爾-克奧斯側入侵,氣候與地形對克斯特亞很有利。

  克斯特亞成為羅登的屬國後,經過阿爾-克奧斯的同意,預定會在這塊不可入侵的土地上開闢一條用於交易的道路,只是尚未實施。

  目前這裡只安置了為防止遇難而豎立的木牌,用於指示道路。

  馬上的菲茲拉爾德吐著白色的氣。馬的足跡印在雪原上。地上雖積著厚厚的雪,但實際並未下雪。理應感到寒冷才對,菲茲拉爾德卻有些燥熱。本期望自己能擁有抵抗那種毒的體質,但看樣子那種毒對自己還是有效的。

  將大軍留在後方,為了儘早幹回羅登,他們已騎馬行進了數日。

  「——王子。那裡有一支商隊」

  「商隊?」

  菲茲拉爾德甩了甩頭。

  「喝下去」

  與菲茲拉爾德並肩騎行的,是拉格拉斯與莉茲。由於莉茲清楚菲茲拉爾德身體不適的情況,不得已加入了這一行人。原本不應讓莉茲騎馬的,但她在羅登學會了騎馬,所以能毫無障礙地跟上他們。

  接過了遞來的水筒,喝了口水。又甩了甩頭,菲茲拉爾德看向拉格拉斯指向的方向。莉茲發問。

  「……是塞德里克商會的人嗎?」

  「王子,我個人雖然十分不情願,但是否該麻煩他們為我們補給?」

  拉格拉斯一臉苦澀地提議。所謂的商隊,就是運送物資的隊伍,因此很容易遭到襲擊。但有些知名的商隊為了向周遭宣揚襲擊自己會遭到報復,公然表明身份反倒更方便行事。

  範例之一,就是塞德里克的商隊。塞德里克有菲茲拉爾德這個後援者。同時,他還有很多其他後盾渠道。無論是明道上還是暗道上。

  因此,塞德里克商隊不會掩飾自己商隊的身份,也不會掩飾自己來自於塞德里克商會的背景。反倒都以自己身為塞德里克商會的人而自豪。他們使用的貨運馬車以及身穿的衣服色彩都十分鮮豔。靠著雄厚的資金實力與背景,這些衣服的樣式都是統一的。

  正因如此,只要一看,就能認出對方是塞德里克的商隊。

  就算對方靠近,也不會警惕。

  「在這邊!」

  拉格拉斯高舉羅登的旗幟。策馬向前跑了幾步。

  商隊發現了這邊。

  「拉格拉斯!」

  馬匹嘶鳴。差點被甩落的拉格拉斯扔掉了旗幟,雙手扯住繮繩。幾支箭矢扎入了馬腳邊的雪地上。

  「——散開!」

  該死的,菲茲拉爾德嘴裡吐出罵語。

  商隊開始向這裡突進。他們均手持武器,根本沒有運送什麼物資。

  「居然膽敢背叛!那骯髒的高利貸商人!」

  拉格拉斯揮劍彈開了飛來的箭矢。但判斷衝入敵方集團對自己不利的拉格拉斯當即調轉馬頭向後方奔去,來到了菲茲拉爾德的身旁。看了眼策馬疾馳勉強沒落下的莉茲。只見她握著匕首,手還在顫抖。

  「……我由衷覺得,如果我有學過劍就好了」

  由於優先速度,跟著菲茲拉爾德的騎兵總共僅有十幾騎。

  「後退吧,王子。只要能回到阿爾-克奧斯,就能與己方回合了」

  「——繼續前進,只要踏入克斯特亞,一樣能與己方回合」

  菲茲拉爾德沒有折返。折返必然會消耗大量時間,只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而已。折返後,毒素進一步侵蝕,只有死路一條。若朝克斯特亞前進,雖說被敵方幹掉也是死路一條,但是——只要能衝出敵陣,就有活路。

  「可是!」

  「莉茲。你和拉格拉斯一起回阿爾-克奧斯。帶幾個人一起回去」

  幾支箭矢飛到近處。邊策馬閃避,菲茲拉爾德邊指向騎馬隊的一人,剛想離開。

  「恕我拒絕!我要跟著王子」

  「我說你……」

  「!」

  現在完全沒空悠閒地聊天。敵方的攻擊一刻不停,突進的敵方騎馬兵毫不猶豫地砍向菲茲拉爾德。邊咋舌邊用劍擋了下來。拉格拉斯趁這個間隙解決了對手。落馬的敵人被馬匹踩在蹄下,失去了騎手的馬向其他方向跑去。

  「敵人是知道我長相的人……」

  「——行為舉止會有差異。看上去像羅登士兵的人以及——!」

  「是刺客嗎!」

  勉強躲過攻擊,菲茲拉爾德與拉格拉斯向克斯特亞方向前進。沒能轉去護衛莉茲的士兵們負責掩護,但可惜的是,敵人能明確區分菲茲拉爾德與其他人員。

  敵人的數量不見減少,為數不多的己方卻陸續倒下。

  「王子!」

  這時,一支瞄準菲茲拉爾德的箭向他的胸前飛了過來。菲茲拉爾德操控馬匹,扭轉身體,本以為完全閃過的瞬間,一陣眩暈襲來。箭矢刺中了馬的腹部,嘶叫的黑馬甩著頭,同時,第二支、第三支箭連續襲來。

  「嗚!」

  繮繩從菲茲拉爾德的手中落下,身體被馬從背上甩了下來,墜落在了冰冷的雪地上。然而,箭矢依然毫不間斷地飛來。在地面翻滾著迴避發狂馬匹的馬蹄。一支箭射中了菲茲拉爾德的肩頭。由於身著輕裝,箭矢輕而易舉地扎入了肉中。

  罵罵咧咧的菲茲拉爾德內心暗下決定。只要能回到羅登並解毒,一定要將塞德里克的資產全部沒收後,殺了他洩憤。當然,絕不會讓他死得痛快。

  他倒在地上揮動長劍。

  擊倒了一個人。華美衣服的袖口翻起,露出了刺青的紋樣。

  ——馬西人。

  「王子,上我的馬!」

  拉格拉斯剛想趕來,可他忽然轉頭望向克斯特亞方向的雪原。只見那個方向又出現了一波新的人影。比商隊規模更大。

  敵人也發現了趕來的集團,正打算衝來砍菲茲拉爾德的男子全身僵直。看都不看菲茲拉爾德一眼,調轉了方向。再看了一眼克斯特亞側,緊接著看了看阿爾-克奧斯側,最後沒有選擇任何一方,而是鎖定了雪山頂的方向。集團靠得越近,敵人越是加速撤離戰線。有些人往阿爾-克奧斯側,有些人往雪山頂跑去。

  率領新出現集團的人物來到了跟前。他騎著棕紅毛色的馬,氣喘吁吁地吐著白氣。

  「王子!在下來迎接您了!我們發現塞德里克商會有可疑的行動,在下是代替格澤爾大人來——」

  是萊奧特。看到菲茲拉爾德的狀態後,他立刻轉頭面對自己帶來的集團。

  「救護!趕快!」

  聽著不知誰叫喊的這句話,菲茲拉爾德在雪地上全身放鬆了下來。視野的一角撇到莉茲騎的馬正從阿爾-克奧斯方向在向這裡趕來。汗水從額頭上滑落。一旁倒著一名負傷的敵人。是致命傷。很快就會死吧。只見在痛苦深淵中的他忽然將視線鎖定在了萊奧特身上,嘴裡似乎在呢喃著什麼。

  本想靠近些仔細傾聽,可帶著治療道具的救護兵與萊奧特一起趕到了正打算移動的菲茲拉爾德身旁。萊奧特發現敵人還有一口氣,當即揮起了長劍,刺中了那人的心臟,斷送了他的性命。

  「非常抱歉!在下如果能再早一點趕來……!」

  「不,你要是沒趕來,我這會兒已經掛了。得救了。幸虧你能趕到」

  正可謂千鈞一髮。

  脣角自嘲地扯起。

  但這樣——並不代表自己真的得救了。

  路還長著呢。

  羅登歷130年8月16日黃昏,羅登國下任國王即第二王子菲茲拉爾德結束了在阿爾-克奧斯國的會談,啟程歸國。

  整個會談順利進行,最終決議由同國第一王子黑格爾即位。

  此外,四日後同國第二王子阿舒爾因患怪病而亡。同國此前雖然接連有人患上相同的怪病,但自第二王子阿舒爾患上該病亡故之後,就沒有再接到因該怪病去世病例的訊息。

  附記

  關於該怪病,另留存有其他記錄。位於阿爾-克奧斯國克魯納格離宮東南位置的某座遺蹟內,發現了曾舉行過能引發該怪病的詛咒儀式的痕跡。

  對於該儀式的責任人,有訊息稱森澤絲王妃存在與此事有關的嫌疑。此外,以她的死為契機,此後怪病再也未重新出現這點也確為事實。

  有關遺蹟,遵照黑格爾王的指令,此後曾一度對內部進行了調查。之後,以淨化為由,遺蹟遭到了徹底地燒燬,哪怕其中確有舉行儀式的痕跡也已不可考,入口同樣遭到封鎖。另外,遺蹟有兩個入口。故意破壞其中一個入口的兩名男子遭到了逮捕,終被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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