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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巷說百物語上卷》第3章
  使蛇負傷後未加照料

  此蛇將於夜裡尋仇

  若遇蚊帳則不得而入

  翌日蚊帳周遭

  可見此蛇所留之鮮紅血書

  揚言此仇必報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肆·第貳拾柴

  【壹】

  許久以前。

  某村有對年邁夫妻,育有一獨生女。

  老夫妻之生活至為貧苦,但其女生性儉樸,終日勤奮幹活,從未有絲毫怨言。一家人日子雖與富貴沾不上邊,但也堪稱幸福。

  某日。

  其女上山砍柴。

  這姑娘幹起活來十分專注,這下一絲不紊地專注劈柴,劈出了一身汗水,教鐮刀變得滑手難握,劈起來稍稍失去了準頭。

  就在此時,突然聽見一聲異響。

  只見腳下淌著滴滴鮮血。

  姑娘連忙撥開木柴,只見一條蛇渾身浴血,痛苦掙扎。

  原來鐮刀從這條蛇的頸子下方斜斜劃過。

  見狀——姑娘嚇得驚魂失色,連忙拋下蛇逃回家中。

  隔天夜裡。

  有一負傷青年臥倒姑娘家門前。

  雖然因傷衰弱不堪,但此青年身形端正,容貌俊美,老夫妻與姑娘便將青年攙扶進門,為其療傷。

  由於一家人費心照料,青年終得以康復,並於此時與姑娘墜入情網。

  姑娘懇請青年留下。

  老夫妻亦如此期盼。

  畢竟是救命恩人,青年也不得不從,便成了這戶人家的女婿。

  此後——

  財運開始降臨這戶人家。

  由於好運接二連三,財富滾滾而來,不出一年,老夫妻便成了鉅富。

  日子十分幸福。

  富足的日子,過起來當然暢快。

  老夫妻與姑娘,這下終於得以順心享受如意人生。

  不過——

  財富引來慾望。

  慾望引來邪念。

  邪念導致心術不正,心術不正使人與幸福漸行漸遠。

  漸漸的——

  嫉妒、羨慕、懷疑、輕蔑一一湧現,爭執、藐視、謾罵、嘲諷時時蔓延。

  待這一家人回過神來,姑娘與老夫妻這才發現——自己雖是家財萬貫,但卻也墜入了不幸深淵。

  而姑娘這下發現,自己的夫婿,原來就是那時的負傷蛇。

  原來那條蛇為了復仇,召來金銀財氣——

  藉此奪去了姑娘的幸福。

  【貳】

  渡邊(注:位於今大阪市北區中之島,座落於堂島川上之渡邊橋一帶)有一老祠,名曰藥師堂,乃源三左衛門翔之祖先宗祠。翔任馬充(注:又作馬助,七世紀至十世紀之日本律令制時代的官階,源自唐朝的典廄,分為左馬充、右馬充)時曾修繕此堂,見木板屋頂年久失修而多處腐朽,欲除舊換新,卻於拆除舊板時驚見一巨蛇,身軀為一大釘所刺而無法動彈,卻仍一息尚存。此堂搭建至今已有六十餘年,期間此蛇竟能負傷存活,其壽命之長實令人嘖嘖稱奇。而此蛇貼身之木板內側,宛如曾抹油清理般光滑油亮,原因費人疑猜。此乃根據翔本人親口敘述,絕非杜撰——

  「這個『翔』是何許人?」

  源三左衛門翔,可就是鼎鼎大名的渡邊綱之子孫源翔?矢作劍之進問道。

  應該是罷。由於對此人家譜並不熟悉,被矢作這麼一問,笹村與次郎也只能漫不經心地搪塞

  「想必是罷。源三左衛門翔乃瀧口大夫揔官傳之子,四代前的先祖應該就是賴光四天王之一,也就是曾收伏妖怪的渡邊綱(注:相傳賴光與四天王曾於鄰近今渡邊橋不遠處之大江橋收伏大江山酒吞童子)。」

  劍之進雖是東京警視廳的一等巡查,卻精通古典文獻,對此類傳聞知之甚詳。

  至於與次郎,則不過是對此類故事——即怪異或不可解之奇事——多少有點兒興趣,雖愛好瀏覽古書,但論及歷史卻完全是個門外漢,完全弄不清誰是誰的孫子或兒子。

  渡邊綱可就是金太郎?倉田正馬問道。

  喂,那是阪田金時罷?澀谷揔兵衛面帶怒色地說道。

  正馬彷彿是為了炫耀自己曾放過洋,今日也穿著一身與臉型毫不匹配的西洋服裝。或許是大夥兒看慣了,他這身行頭如今看來似乎顯得匹配了點兒,但這下卻還是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儀態僅能以滑稽形容。

  至於擔任劍術師父的揔兵衛,雖已剪掉了腦袋上的髮髻,依然不脫一副武士風貌,挺直背脊的坐姿看來雖是頗具威嚴,但也格外暴露出此人與時代是何其脫節。

  就別管渡邊綱還是金太郎了,與次郎說道:

  「咱們今兒個不是來談蛇的麼?」

  沒錯沒錯,劍之進說道:

  「咱們的確是來談蛇的。瞧你們一副事不關己的,弄得咱們都給岔題了。」

  「岔題的是你自己罷?金時不就是你自個兒提起的?」

  「我提起的是渡邊綱。傻傻地提到金太郎的,可是這個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呀。」

  瞧你說的,被劍之進如此揶揄,正馬不服地駁斥道:

  「矢作,看來被笹村搶了鋒頭,還真教你惱羞成怒了。」

  「我哪兒惱羞成怒了?況且,哪來什麼鋒頭?」

  「找這種老掉牙的歷史故事來旁徵博引,不正是你這一等巡查大人的得意伎倆麼?開口閉口淨是些往昔傳聞、遠古記述的,還笑我是個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呢,你自個兒不也是個裝瘋賣傻的假聖賢?」

  正馬乘機報了一箭之仇。

  與次郎呀,你瞧瞧,一對傻子和瘋子正吵得不可開交哩,揔兵衛開懷笑道。

  隨他們去罷,與次郎回答。

  一夥人就這麼鬧哄哄的,絲毫無法迴歸正題。

  「劍之進,我可是看在你再度為難題一籌莫展的份上,才費神為你找來這史料的。為何不能好好聽聽?」

  沒錯沒錯,揔兵衛起鬨道:

  「喂喂,與次郎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來這本艱澀古籍,大家若不洗耳恭聽,豈不是太虧待他了?」

  這番話根本是又一陣揶揄。

  「誰說咱們沒洗耳恭聽了?喂,與次郎,你方才朗讀的,可是《古今著聞集》?」

  劍之進一臉不悅地撫弄著鬍子問道。沒錯,聽到與次郎如此回答,劍之進又語帶遲疑地說道:

  「果不其然。《古今著聞集》是沒什麼幫助的。不過,看你深諳古籍,以前是否就讀過這篇東西?」

  「噢,即使讀過,也不記得了。不過,誰說《古今著聞集》沒什麼幫助?若硬要挑剔——」

  「你也同意此書過於古老罷?」

  這點與次郎的確同意。這回,劍之進想必又是為某樁難解案件傷神。若是如此,欲以此書佐證,這資料的確是太過時了。

  「不過,劍之進,你自己不也說過,資料是不分新舊的?記得你曾言,若這類自然原理自開天闢地以來皆是永世不變,那麼不分古今東西,理應都適用才是——」

  當然適用,劍之進回道:

  「我不過是認為這《古今著聞集》乃所謂的說話集(注:說話意指傳承自古時的民間傳說故事,將之集結成冊即為說話集),是一冊以教化眾生為目的之文獻,可信性或許略嫌稀薄。其中不少故事,甚至可能源自唐土或天竺。」

  說話和普通的故事有何不同?正馬問道。

  被這麼一問,劍之進也不禁雙手抱胸思索了起來。

  「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你這問題哩——」

  「這文章確實地記載了何年何月發生了什麼事兒,看來並不像是純屬虛構的戲作。」

  「沒錯。」

  劍之進依舊雙手抱胸地同意道。

  「原來如此呀。」

  正馬頷首說道:

  「矢作,你的意思是,這種東西寫得嘮嘮叨叨的,所以不值採信?」

  「我可沒說它不值採信。」

  你這傢伙可真是彆扭呀,正馬舒展坐姿,伸直了雙腿說道:

  「總之,這篇東西畢竟是在迷信充斥的時代寫成的。我並沒有眨低信仰的意思,但倘若一切都得牽扯上神佛法力或因果報應,可就不該輕易採信了。」

  這端看如何解釋罷?與次郎插嘴道:

  「難道你認為這篇文章的內容是否屬實,與記述者對這件事兒的解釋毫無關係?」

  喂,與次郎——揔兵衛高聲說道:

  「乍聽之下,你這番話似乎有點兒道理,但照你這道理,咱們對鬼魂或妖怪跳梁的傳言不就都得全盤採信了?」

  「為什麼?」

  「突有暴雨襲來,某墳地不住鳴動,又見天現龍蹤——均為某山之某神降怒於人間使然——看到這種記述,咱們讀者真不知該相信幾分。作者的用意,想必是為了昭告神佛靈威,故即使虛實混淆,也不以為意。但雖可能突降暴雨,但哪可能跑出什麼龍來?至於墳地鳴動一項——則是虛實難判。倘若寫成突如降雨,墳地鳴動,並相傳天現龍蹤,那麼或許墳地鳴動一項,也就不至於難以採信了。倘若作者於撰文時未拋神佛信仰,是虛是實,豈不是教人難以判斷?」

  只能說是虛實不分罷,正馬下結論道:

  「總之,我國已是文明開化之國,時下的有識之士,不應再以《今昔物語集》或《宇治拾遺物語》一類古籍來充當資料佐證。笹村,我想說的是矢作奉職之處乃東京警視廳,而非奉行所。堂堂一介捕快,豈能以虛構故事充當辦案參考?」

  且慢,正馬伸手打斷了劍之進的發言。

  「在下可沒勸他全盤採信。再者,要說此類古籍上的記載全是胡言亂語,不足採信——未免也過於武斷了點兒罷?」

  「有哪兒武斷了?」

  「噢,姑且不論撰寫此類記述的動機或用途,難道這類記載完全不具任何歷史價值或資料性?以方才揔兵衛所舉的例子來說,姑且不論飛龍現蹤及墳地鳴動兩項,至少也記載了某年某月某日降雨的史實不是?降雨這點應是毋庸置疑,難道這則記述完全算不上資料?」

  「知道古時某月某日的天氣,哪有什麼用處?」

  這些記述可沒寫得這麼露骨,劍之進瞪向揔兵衛說道:

  「尤其是與次郎找來的這冊《古今著聞集》,與其他故事集相較,乃是以較為平素的簡潔文體所記述的,而且不僅載有年號及地名,甚至就連體驗者的出身都記得清清楚楚。因此,在下才認為……」

  「亦即——由於上頭寫有根據渡邊綱之子孫親口敘述,便代表它值得采信?」

  揔兵衛生著剛硬鬍鬚的臉孔隨著怒氣不住抖動地說道:

  「哼,這種東西不都是隨人寫的?」

  「雖然此文內容,以今日的眼光看來似乎是迷信,但並不代表就是子虛烏有,甚至還應將它視為先人所留下的珍貴記錄。難道你不認為,知道幾百年前的天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兒?」

  與次郎老老實實地附和道。

  對與次郎而言,比起前去遙遠異國一遊,回溯往昔之旅絕對是更教人心動。故雖絲毫不懷正馬那般對外遊的嚮往,但若有機會一窺往昔,可是絕不會錯過。

  珍貴記錄?揔兵衛語帶揶揄地說道:

  「倘若是載有藏寶地點,或許真稱得上珍貴,但蛇可長生不死的記載,是哪兒珍貴了?」

  「不——當然珍貴。在下原本也以為此類故事不足採信,但此文既然記載得如此明瞭,難道不足以佐證的確是真有其事?」

  看來,蛇果真能長生不死,劍之進下了如此結論,接著便向與次郎致謝道:

  「這資料可真是幫了我個大忙哩。或許這下就能省了麻煩的審訊。不過,若是能再添點兒旁證就更好了。」

  傍證?揔兵衛可不甘心就此罷休:

  「你這是有完沒完?難道你們這些當官的,非得拘泥於這些無關痛癢的細節不可?」

  「這哪是無關痛癢?」

  「當然是無關痛癢。哪管是哪冊書上如何寫的,這點道理不必詳究陳年古籍都該知道。蛇是絕無可能活上數十年的。想不到,你竟然愚蠢到這種地步。」

  揔兵衛痛斥道。

  這番話的確有理——與次郎也不得不同意。雖然似乎和與次郎起初的態度略有矛盾,但不論對《古今著聞集》中的記述是信還是不信,這的確是個不爭的事實。

  哪管是蛇還是蜈蚣,蟲魚等畜生是絕無可能活上數十年的。俗傳龜有萬年壽命,但又有誰看見過哪隻龜活到這歲數了?依世間常理,這類畜生的壽命皆屬短暫。

  當然,與次郎並無可茲證明此一常理的學識,但也認為既然這類畜生大多短命,這常理應該就是八九不離十了。總而言之,世上是不可能有蛇能活到這等歲數的。

  不過,與次郎心底還是期望世上真有這種奇事。不,與其說是期望,不如說正是出於這份殷切的渴盼,才會促使他特意去找來這則故事的。因此,對揔兵衛的一味否定,與次郎多少還是心懷抵抗。

  不過。

  再怎麼說,蛇能活上數十年這種事兒,畢竟教人難以置信。

  即使一臉悵然若失,劍之進還是奮力回嘴道:

  「竟敢罵我愚蠢?這下非得告你辱官不可。」

  「萬萬不可呀。將他這種莽夫給關進牢裡,豈不是要把囚犯們給嚇壞了?」

  正馬起身制止了兩人的爭執:

  「好了好了,此處狹窄,不宜喧鬧。澀谷,你生得粗野也就算了,別連話也說得如此下流。至於矢作,你該不會是因為上回那樁案子嚐到了甜頭,這回又一心想立功罷?」

  正馬指的案子,就是不久前那樁兩國油商的殺妻案——在巡查同儕間稱之為「雷球事件」的案件。

  當時,一夥人也曾為了那鬼火還是妖火的真面目多所推敲。劍之進就是以那時獲得的結論為契機,一舉看破案情真相。事後,也因此博得了矢作一等巡查立下彪炳功績,辦案有如快刀斬亂麻的美譽。

  這位名巡查撫著一撮整齊的鬍鬚說道:

  「在下在乎的,並非是否能立功。」

  「那麼,會是什麼?」

  「身為一等巡查,在下肩負官府人員之義務,非得以合理手段儘速解決此案不可。」

  這義務和蛇又有什麼關係?正馬問道。

  「你還是沒觸及重點。」

  沒錯,揔兵衛也附和道。

  繼上回的雷球事件,這回劍之進所提出的疑問——便是這關於蛇的生命力的問題。

  三日前——

  劍之進邀來與次郎等三人,並向一夥人詢問:

  ——大家可知道,蛇的壽命大抵是多長?

  並暗示蛇可能十分長壽。

  但長壽兩字可謂十分曖昧。也不知這形容究竟是指十日,還是一年。端憑話題的內容而會有所出入。

  經大夥兒一問,劍之進便回答有七十年。

  傾刻間——一行人的對話便起了怪異的轉變。

  若是七年或八年尚且能接受,但若是七十年,可就教人難以採信了。

  以理性主義者自詡的揔兵衛對這答案嗤之以鼻,正馬這假洋鬼子聞言也只能聳聳肩。但與次郎卻聲稱記得曾在哪兒讀過類似記述,經過一番追溯,便找出了這冊《古今著聞集》。

  你這是碰上什麼樣的案子了?揔兵衛問道:

  「捉賊與蛇的壽命長短能有什麼關係?我看你就別再胡思亂想了,不如好好磨練劍術比較正經。」

  「在下和你都已不是武士,無須再披掛長短雙刀。如今還花工夫學習揮舞竹刀,哪能有什麼用處?」

  我至今仍是個武士,揔兵衛回道:

  「只要骨氣尚存,即便剪掉了髮髻,武士依然是武士。」

  「光憑骨氣哪能辦案?」

  重要的是這裡頭有什麼東西罷?劍之進指著自己的腦袋說道:

  「如今,有蒸汽火車飛快疾行,瓦斯燈終夜大放光明,更有電報機接收遠方音訊,武士那隻曉得砍砍殺殺的骨氣,老早就無用武之地了。在這時代,凡事都得動腦才能解決。」

  「矢作所言甚是。」

  大概是害怕在西裝上留下縐褶,正馬端正了坐姿說道:

  「歐洲的警察機關可是十分有紳士風度的。文明國家的捕快,絕不會野蠻的以利刃威嚇,或以棍棒捕人。不過。」

  他們可不會在意蛇能活多久呀,話畢,正馬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喂,矢作。」

  「夠了夠了,在下已經受夠你們的揶揄了。」

  「我可沒半點兒揶揄的意思。除了迷信傳說之外,我倒曾聽說過蛇可能極為長命的說法。」

  原本只准備承受又一句嘲諷的劍之進,剎時露出了一臉錯愕的神情。

  「只要不加屠宰,龜鱉通常均能長命百歲。只要妥善飼育,便能隨年歲長得碩大無朋。據說唐土或天竺,便有長到和洗衣盆一般大小的鱉。」

  「噢?難、難道龜壽萬年這句話,果真屬實?」

  與次郎語帶驚訝地問道。

  就連雖不知究竟學到了幾分,但理應喝過點洋墨水的正馬都這麼說了,或許這還真是足以採信。

  這下,與次郎也不由得開始興奮了起來。

  但正馬的回答是,既然無人活過萬年,哪有誰能確認這說法是否屬實?

  這麼說——的確有理。

  「再怎麼說,萬年也不過是個比喻罷了。不過,異國時有巨蟒相關的傳說,放洋期間,我曾數度瀏覽一種名曰博物志的書刊,其中載有不少蛇類的圖畫,有些甚至碩大到教人誤判為漂浮大洋上的巨木。這種蛇要比異國的船隻都來得龐大,若沒個數十年,哪可能長到這等大小?此外,亦曾聽聞南洋有長達數尺之巨蛇生息。不少異邦因蛇之形象與習性,而將其視為聖物。就這點觀之,或許蛇果真要比其他蟲魚禽獸要來得長壽。」

  噢,這位一等巡查問道:

  「看來,活個七十年應該不成問題罷?」

  「這我是無法斷言。但或許蛇真能活這麼久。不過,為何是七十年,而不是十年或百年這類整數?」

  「這乃是因為……」

  「若不解釋得詳細點兒,要咱們怎麼幫你?」

  「沒錯。瞧你嘟嘟嚷嚷地說得這麼不幹不脆的,即便與次郎費神找來資料佐證,咱們的對話不還是淪為無謂清談?」

  揔兵衛也氣呼呼地說道:

  「你是說還不說?雖不知是真是假,就連咱們這位曾放過洋的大少爺都說蛇能活個七十年了,這下哪還需要計較與次郎找來的東西究竟是否可信?這回辦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案子?我看你就招了罷。」

  生性粗獷的揔兵衛粗魯地拍起劍之進的上臂。劍之進則是一臉嫌惡地支開了他的手。

  接著,又若有所思地說道:

  「噢——但與次郎帶來的《古今著聞集》中的記述,似乎也不容忽視。」

  「為什麼?因為裡頭寫著和你所說的七十年相差不遠的六十餘年?」

  「並非為了這點。」

  「那是為了什麼?依我推測,想必是什麼說出來要笑掉咱們大牙的蠢事兒罷?」

  此事可是一點兒也不蠢,劍之進皺眉回道。

  揔兵衛也誇張地皺起了眉頭說道:

  「你這傢伙還真是彆扭呀。總而言之,與次郎所敘述的故事雖不至於全然是創作,也絕對不是真有其事。不,作者或許是依自己所見所聞撰寫的,但這部分畢竟僅是傳聞不是?哪管作者是什麼身分,這都不過是篇鄉野奇談罷了。」

  「你怎知道這絕不是真有其事?」

  「我說啊……」

  這下輪到揔兵衛端正坐姿了。

  「對蛇可能活個六十餘年這說法,我或許還能接受。但是,劍之進你仔細想想罷。與次郎為咱們朗讀的這則記述中的蛇,可是在六十餘年裡都不得吃喝,還『動彈不得』哩。」

  「沒錯。」

  「你認為這可能麼?我說劍之進呀,俗話雖說人生短短五十載,但還是有不少老翁老嫗活到七八十歲。只是人雖長壽,不吃東西還不是活不了?即便是斷五穀、斷十谷的修行,也不是完全不進食的。即便完全斷食,至少也得喝水。若是不吃不喝,任何人都撐不過十日就得要活活餓死了。」

  「但揔兵衛,難道你忘了蛇是會冬眠的?冬日間,蛇不是隻要不吃不喝地睡頓覺就行了?」

  「聽你說的。但不也得先大啖一頓才能睡?」

  那是熊罷?揔兵衛這麼一回嘴,正馬立刻打岔道:

  「蛇與獸類的冬眠習性不盡相同。蛇屬陰性生物,並無體溫。由於無法自體內發散陽氣,故只要氣溫下降便要感到寒冷。因此蛇的冬眠與其說是睡眠,毋寧說是假死較為恰當。」

  「假死?」

  「也就是暫時死亡。」

  原來如此,劍之進恍然大悟地說道。

  可別憑一點兒推論就貿然斷定呀,正馬說道:

  「那可能假死個六十年?若是如此,可就是真的死了,絕無可能復生。」

  「真的絕無可能?但這可是源翔的——」

  「所以,咱們這位使劍的才要說,這不過是則鄉野傳聞罷了,根本當不了證據。看在你愛聽這類故事的份上,與次郎才要找來這則東西,但有哪個傻子會不分青紅皁白地相信這種事兒?除了這種虛構故事之外,你可曾聽說過蛇被封了七十年還能活命的——?」

  話及至此,正馬眉頭深鎖地望向劍之進:

  「——你說是不是?」

  一等巡查矢作劍之進先是板起了臉,接著才頹喪地點了個頭。

  【參】

  這回劍之進調查的案件,案情大致如下。

  池袋村有一姓冢守之望族世家。

  即便稱不上第一,冢守家在這一帶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即便維新後家勢依然是盛況不改,看來家境頗為富裕。至於冢守這姓的由來,似乎並非某大人物所賜,而是因主屋後方有座古冢,故冠此姓。

  不過,論到冢守家族成員的關係,可就有點兒複雜了。

  原本的家主名曰伊佐治,在三十多年前的天保年間,便隨夫人一同亡故。之後,家務便由伊佐治之弟齋七接手執掌。

  冢守齋七為人寡慾耿直,雖已是個年逾花甲的老翁,仍備受鄉親景仰。至於其子正五郎,個性也一如父親般踏實認真,即便遭逢改朝換代的亂世,一家男女老幼依然胼手胝足賣力幹活,方能安度亂局,保家勢於不衰,直至今日。

  問題出在已故伊佐治之遺孤伊之助。

  伊佐治亡故時,此人是個五六歲的娃兒,算算如今應已是四十好幾了。

  伊之助終日遊手好閒。也不知是生性懶惰,還是父母雙亡使他變得桀驁不馴,總之就是從沒幹過任何活兒。若為他安排婚事,不是因看不順眼立刻離異,就是動輒施暴將媳婦嚇走。故即使已是年逾不惑,至今仍是孓然一身。

  由於養父齋七生性耿直,即使伊之助並非己出,看來應是與其子正五郎一視同仁,不至於虐待這兄長遺孤才是。

  但伊之助似乎就是對此不滿。

  通常,這類人可能會因備受冷落而變得憤世嫉俗,於迷惘中步入歧途,但伊之助的情況卻正好相反。

  此人似乎認為家中之主理應為已故伊佐治,如今不過是委由早該分家遷出的弟弟代為執掌。故此動輒向齋七與正五郎父子口出不遜,堅稱自己才是承襲正統血脈之家主。

  冢守家並非武門,何須在意血脈是否正統?更遑論時代早已物換星移。即便叔父曾供自己衣食無虞地長大成人,此人不僅不知報恩,還動輒咄咄相逼,行狀之惡劣可見一斑。

  即便如此,齋七父子似乎仍未有任何抱怨,只能任憑兄長這不成材的遺孤四處為害鄉里,盼其有朝一日終能理解彼等之用心良苦。

  伊之助終日為非作歹。

  雖不曾竊盜殺人,但平日揮金如土,飲酒無度,終日與一群惡友放縱玩樂,不僅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甚至曾因其惡行惡狀而遭捕入獄。

  不論用餐乘車均恣意賴帳,施暴傷人亦有如家常便飯。

  甚至曾意圖染指正五郎之妻室。

  一切作為令人髮指,但又教人束手無策。

  但這麼個惡霸,卻於五日前突然猝死。

  據傳乃頸部遭蛇咬而死。

  咬死伊之助的蛇雖已逃逸無蹤,但根據目擊者之證詞,以及遺留其體內毒物之檢驗結果判斷,致死的應是一條蝮蛇。

  咽喉遭蝮蛇使勁一咬,的確是不死也難。就連腳遭輕輕一咬,若未妥善處理,也能教人魂歸西天。

  若是死於蛇吻,這就是一樁意外,無須官府差人處理。

  不過——

  事實上,教矢作一等巡查百思不解的,正是這條蛇究竟來自何處。

  「是哪兒不對勁了?」

  正馬褪去上衣,解開了領口的扣子。

  狹窄的房內至為悶熱。但正馬這番舉措想必並非為了怕熱,而是出於不習慣如此穿著罷。

  「難不成,你是想逮捕這條蛇?」

  「開什麼玩笑。」

  若是想嘲弄我,我可就不說了,劍之進賭氣說道。

  「這哪兒是嘲弄你了?我只是覺得這實在教人難解。為何為了區區一條蛇,得勞煩你這位東京警視廳的巡查大人前往池袋這等窮鄉僻壤?」

  有道理,揔兵衛也附和道。

  正馬與揔兵衛總是如油和水般不和,唯有攻擊劍之進和與次郎時意見才可能一致。

  因此,劍之進常揶揄他們倆活像薩長(注:薩摩藩與長州藩,應是比喻原本敵對的兩大藩國,在阪本龍馬的斡旋下於一八六六年組成攻守同盟)。

  「就你的敘述聽來,這百姓根本是個不值一顧的混帳東西。既不孝又無禮,既不仁又不義,根本是個四處為惡的壞東西。這等惡棍,死於天譴也是理所當然罷?」

  若靠天譴兩字便可搪塞,社稷哪還需要警察?

  「揔兵衛,你不是一向厭惡迷信?這下怎又拋開平時的儒者風範,攀附怪力亂神之說?這番話聽了,還真是教人錯愕呀。」

  「且慢。澀谷口中的天譴,不過是個比喻。指的是凡遭狗咬馬踢、掉落洞穴溺死河中等災禍,皆非外力使然,而是受災者自個兒遭遇的不幸。」

  但案情並非如此,劍之進說道。

  看來死者的死因並不自然。

  死前一日——

  伊之助曾因輕薄了一農家姑娘而引起爭執。據傳到頭來,此事演變成一樁冢守家所僱用的莊稼漢悉數前來聲討的大騷動。

  弄傷了未婚的姑娘,雖是恩人冢守家的正統血脈,也不可輕易縱放。再加上實在看不慣伊之助平日的為非作歹,以及他對齋七老爺的言語脅迫,莊稼漢們終於決意一同挺身反抗。

  由於這場騷動的規模過於龐大,或許是接獲通報,曾為地回(注:今意指往來於城鄉之間銷售貨品維生的商人。但江戶時代特指被剝奪戶籍的無宿人,多以四處兜售香具或經營博奕營生。因其浪跡天涯的性質,常為負貴維持治安之奉行所等機關吸收為線民或雜役。亦作地回)的岡引(注:於奉行所之與力、同心旗下協助調查刑案或逮捕嫌犯者。平時不持十手,必要時方由奉行所派發。此職無薪可領,但可自其他管道領取零用金,同心宅邸亦常時備有供岡引食用之飯菜。性質與今日的私家偵探大致相當。「十手」指江戶時代捕吏所持,用來拘捕人犯的短鐵棍)——亦即前幕府時代掌有官府授與十手的百姓——也前往關切。

  伊之助原本準備以慣用的威嚇朦混過去,但這回的對手並非僅一、兩人,光憑這招已是無法收拾。平日言行溫厚的齋七眼見情況如此嚴重,也不得不親自出面,便當場制服伊之助,嚴厲斥責了一番。

  除此之外,據傳還向莊稼漢們下跪致歉,並逐一支付和解金以示歉意。莊稼漢們個個對齋七心懷敬意,本就不懷任何怨恨,看在大爺的情面上,這場騷動便就此宣告平息。

  這下,岡引也不得不撤手。既然騷動業已平息,如今已不再有理由將伊之助逮捕。

  但伊之助依舊是忿恨難平。

  雖然當時眼見情勢不利於己,只得被迫保持緘默,但伊之助心思如此扭曲,當然無法接受如此結果。

  伊之助的想法是——自己貴為冢守家之主,怎可聽任地位於己之下的齋七訓斥?況且,齋七支付莊稼漢們銀兩以求和解一事,亦教伊之助極為不快。冢守家的財產理應歸自己所有,怎可不經自己同意便逕行使用?

  此人就是如此無理取鬧。

  死亡前夜,伊之助召來一夥惡友豪飲,並乘酒意大發牢騷。

  據傳,伊之助當時曾這麼說。

  ——世間似乎以為冢守家之所以坐擁萬貫家財,乃是齋七那臭老爺還是正五郎那臭小子賣力掙來的,但實情根本不是如此。

  ——冢守家有一筆大隱密財產。老子曾聽言有一筆永遠揮霍不盡的金銀財寶被藏匿某處。

  ——這原本是一家之主才知悉的機密。想必是在老子的爹過世後,這筆寶物教那臭老頭給據為己有。而這貪得無厭的傢伙,竟然一文也沒分給老子。

  據說伊之助忿忿不平地說了這番話。

  但這說法似乎並非空穴來風。其實,這傳聞老早便已傳遍這一帶。

  家宅後方的古冢——

  這座代表一家人姓氏由來的古冢,鄰近居民稱之為口繩冢。

  口繩,即為蛇之意。

  據傳任何人碰觸到這宛如一座小山的古冢,便將為蛇魂所害。加上古冢又座落於冢守家的土地內,外人通常難以接近。

  這座可怖的妖冢上,有座小小的祠堂。

  據傳祠堂內祭祀的,乃是冢守家的屋敷神(注:鎮守某一宅邸或土地之土地神)。

  這座祠堂的由來,似乎是頗為不祥。

  不過,詳情似乎沒幾個人知道。

  也不知因談論這由來是個禁忌,還是正確情況早因年代久遠而失傳。

  只是,依然有冢守家的祖先曾因殺蛇而招來蛇魂作怪,或遠祖曾殺了盜賊奪來財寶一類的流言悄悄流傳。但此類說法均僅止於傳說,無人將之視為事實。

  總而言之——

  這座古冢給人一股不祥的印象。似乎任何人均不敢接近,談論起來亦是多所忌諱。

  不過,有一人並不做如是想。

  那就是伊之助。

  ——冢內藏有黃金。

  伊之助如此告訴他的酒肉朋友。

  畢竟是祭祀這一帶首屈一指的望族家神所在地,哪可能任憑鬧鬼、詛咒一類的傳聞四處流傳卻不聞不問?因此,伊之助推測正因其中藏有黃金,因此家人才刻意散播此類傳聞,意圖藉此掩人耳目。

  於是——

  「伊之助便與五個同夥相約,於翌日——也就是五日前,攀上了那座古冢。」

  「噢?」

  正馬驚歎道:

  「竟然不相信迷信?這小憋三可真是進步呀。鄉下人大多對迷信深信不疑,通常應會刻意避開這類據傳鬧鬼的地方才是。」

  「哪有什麼好佩服的?這傢伙不過是利慾薰心罷了。」

  與次郎說得沒錯,劍之進說道:

  「但同行的五人似乎是驚恐不已,想到要上那種地方,便一肚子不舒服。」

  人通常會趁夜晚潛入哪個地方。但對伊之助而言,這是自個兒家的土地,不必顧忌他人眼光,要攀上去何須偷偷摸摸的?因此便決意在堂堂白晝進行。

  倘若是挑在入夜後,或許這些嘍囉們就不敢同行了。

  一夥小嘍囉們便在伊之助的引領下,攀上了古冢。

  上頭果然有座小祠堂。

  「還真有座祠堂?」

  「這座祠堂在下也檢查過了。」

  「你也攀上了那座鬧鬼的古冢?」

  「那可是案發現場,當然得上去。否則案子哪辦得成?」

  「噢,想不到害怕妖怪,一想到亡魂就直打哆嗦的劍之進大人,這下竟然也敢攀上去。」

  物心兵衛冷眼瞄向劍之進說道。

  但劍之進可沒把他的揶揄放在眼裡,一臉嚴肅地繼續描述:

  「根據那群傢伙的證詞,當時祠堂的大門上著鎖,上頭還貼有一張紙符。」

  「是張什麼樣的符?」

  「或許可說是護符罷。一部分還殘留在門上,剝落的部分則被在下當證物押收了。至今仍不知這張符是哪個寺廟或神社印製的,但上頭印有某種咒文。向對此較有涉獵者請益後,方得知這種符叫做陀羅尼符。」

  「不就是藥研堀的老隱士常提及的那種符?」

  隱居藥研堀的博學隱士一白翁,在述說昔日種種故事時,的確常提及這種符。

  「這張符破破爛爛的,看來年代相當久遠。在祠堂外任憑風吹雨打,理應早就毀壞或掉落了才是,看來所用紙張還頗為強韌。」

  「符貼在門上,可是為了將門給封住?」

  但此符並非近日才封的,被與次郎這麼一問,劍之進如此回答。

  「並非近日才封的——何以見得?」

  「噢。即使是張陳舊的紙符,也有可能是近日才貼上的。但在下曾觀察門上貼有紙符的部分,至少看得出符並非近日才貼上的。不僅貼有紙符的門板未見褪色,也看不出任何變造的痕跡。看來門上至少貼了十餘年了。」

  「這下才教這名叫伊之助的傢伙給剝下來?」

  ——竟然搞這種小把戲。

  根據小嘍囉們的供述,伊之助見狀曾如此大喊。

  但這群小嘍囉們似乎不認為這僅是個小把戲。紙符在門上可是貼得十分牢靠,似乎是有人極力想把裡頭的什麼給封住。

  伊之助踢開祠堂前擺放的供品,接著便開始剝下紙符。但這張符卻貼得牢牢的,要剝除似乎頗為不易。

  「門前的確曾擺有一座三方(注:底座三面有孔,用於盛放供品的木製方盤)。大概是教伊之助給踢壞了吧,只見殘骸散落一地。三方上頭似乎曾供盛了神酒的酒壺與榊木(注:栽植於聖域的常綠樹之總稱,或用於法事的木枝)。據說冢守家之家主——正確說來應非家主,而是代理家主罷,也就是齋七老爺,每日均不忘於天明前獻上供品。據說,興建本祠堂時,冢守家曾邀來一行者,並與其立此約定。」

  「這約定,可是齋七老爺立下的?」

  「似乎是如此。古冢似乎是自古便有,但祠堂則是於齋七之兄伊佐治——即伊之助之父過世時興建的,約建於三十餘年前。據說原本是沒有祠堂的。」

  「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哩。」

  正馬說道:

  「在那之前,並沒有祭拜任何東西?」

  「詳情在下並未詢問——但據說在興建祠堂前,該處僅有一空穴。前代家主伊佐治,據說也同樣是死於蛇吻——當時便認為必是受到了什麼詛咒,為了避免殃及他人,才在窩上建了祠堂,以供奉蛇靈。」

  果不其然,正馬說道。

  「怎了?」

  「當初建這祠堂,就是為了掩蓋那座窩罷?這不是教伊之助給猜中了?」

  哪有猜中?劍之進說道:

  「在下曾朝祠內窺探。只見祠堂極為狹窄,僅容得下一人入內。地板中央有座地爐,下頭便是地面。地上的確有座窩穴,但雖說是個窩,大小也僅容置入一隻茶箱,窩裡是什麼也藏不了。事實上,裡頭還擺了一隻箱子。」

  「什麼樣的箱子?」

  「這……是一隻看似道具箱的東西,但與其說是箱子,毋寧該說是一隻鑿空石頭、再加了個蓋子的龕。」

  「聽來還真是個怪東西。」

  「沒錯。據傳這隻石箱打從有祠堂前就給擺在那窩穴裡了。當然,也從沒人將它給掀開過。」

  任誰在妖魂肆虐的古冢頂上的一座窩中,看見這隻來歷不明的石箱,想必都沒膽兒掀開來瞧瞧罷。

  別說是掀開,據說就連這隻箱子本身,都未曾有人看見過——不知何故,話及至此,劍之進突然欲言又止了起來。

  怎麼了?揔兵衛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這……在下方才說未曾有人看見過,但這說法似乎不盡正確。事實上——據傳約七十年前,伊佐治之父,亦即伊之助的祖父,就曾掀開過這隻蓋子。」

  「噢?當時是為何要掀開?」

  「這在下也不知道。似乎當時也曾起過妖魂尋仇的怪事。」

  「這位祖父也過世了?」

  沒錯,劍之進隔了半晌方才回答。

  「同樣是死於蛇吻?」

  「畢竟年代久遠,死因就完全不明瞭。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據傳這位祖父曾言,由於看見箱內有蛇,便連忙將蓋子給蓋了回去。」

  「箱內有蛇?」

  「據傳——就是如此。之後,便未曾有任何人再碰觸過那隻石箱。此言想必不假,應是無人再碰過罷。」

  「應該是罷。沒事何必碰它?」

  「沒錯。正馬曾揶揄鄉下人多對迷信深信不疑,即便對迷信不全盤採信者,理應也不會上這種氣氛駭人的地方才是。畢竟去了也沒什麼好處。再加上先代家主伊佐治,也曾為了印證此一傳說而殞命。當時不是表示要去瞧瞧箱內盛了什麼,但尚未瞧見便丟了性命?且據傳此人又是死於蛇吻。眾人見狀,便決意興建祠堂,供奉蛇靈。而齋七等人對此蛇靈極為畏懼,故每日均不忘獻供,經年不輟。」

  正馬兩手抱胸地沉思了半晌。

  「喂,矢作。」

  「怎麼了?」

  「這回該不會也是……?」

  「正是如此。破門而入的伊之助步入祠堂,一發現石箱便直嚷嚷:『找著了,找著了!』並將蓋子給掀了開來。這下——」

  裡頭可有什麼東西?

  「石箱中果真有蛇。據說,當時伊之助蹲下身子朝箱內窺探,那條蛇便朝其猛然襲來,剎時咬上了伊之助的咽喉。遭蛇咬後,伊之助發出一聲短促哀號,旋即朝祠堂前仰身一倒,不出多久便斷了氣。」

  且慢,這下輪到揔兵衛開口打岔。

  但只說了聲且慢,便沒再吭聲了。

  「門上不是貼了張紙符麼?」

  「沒錯。若齋七老爺所言不假,這張符是三十餘年前貼上的。方才也曾說過,這張紙符在下也曾審慎檢視,看來的確是至少貼了十年以上。看來齋七老爺的證詞並無任何不妥。」

  且慢,這下揔兵衛再次打岔道:

  「這隻石箱與蓋子之間,是否有任何縫隙?」

  「並無任何縫隙。在下也曾親手將蓋子給蓋回去。由於蓋子也是石頭鑿成的,蓋上後的確不留任何縫隙。此外,蓋子本身也是沉甸甸的,即便碰上地震,也絕無可能鬆脫。」

  「蓋子是何時蓋上的?」

  「若傳言足堪採信,應是七十年前蓋上的。」

  原來如此——

  難怪你要問咱們蛇是否活得了七十年,揔兵衛高聲喊道:

  「不過,劍之進,這未免也太離奇了罷?」

  「確實——是極不尋常。伊之助的確是教蛇給咬死的。一如正馬所言,這的確是樁意外。不過,石箱內有蛇這點,實在是太離奇了。」

  真有人可能遭密封於石箱中七十年的蛇給咬死——?

  此事的確離奇。也難怪劍之進如此困惑。

  「在下完全不知此事該作何解釋。」

  劍之進以孱弱的語調說道。

  「不知該作何解釋?這種事還能怎麼解釋?」

  「難道只要記下一惡徒慘遭蛇咬殞命,此案便有了交代——?」

  「即使無法交代又如何?噢,除此之外,還能如何交代?哪管咬他的是條多麼離奇的妖蛇,只要是遭蛇咬而死,這就是一樁意外。凶手可是條蛇呀,堂堂一介巡查,何必教區區一條蛇搞得如此困擾?」

  「且慢。這伊之助廣為村眾所嫌惡,不僅對冢守一家而言是個眼中釘,莊稼漢們對其也是恨之入骨,生前想必曾教許多人敬而遠之。即便是與其一同去擾亂古冢的狐群狗黨,也並非因仰慕其人望而寧為跟班,不過是群烏合之眾,想必從沒將伊之助視為同夥罷。」

  真是不懂,正馬說道。

  「哪裡不懂了?」

  「大家想想。依此狀況判斷,欲將伊之助除之而後快者,想必是為數甚眾。」

  「你認為——他是遭人殺害的?」

  「看來是不無可能。」

  「但凶手可是條蛇呀。」

  「的確是條蛇。但難道不可能是有人握蛇藏身其中,乘機將蛇朝他的頸子——」

  劍之進佯裝手握蛇頭,朝與次郎的頸子一湊。

  「如此一來,可就是如假包換的凶殺了。大家說是不是?」

  若是如此,的確就成了樁凶殺案了。

  「若是凶殺,便有凶手。哪能含糊辦案,輕易縱放?」

  「煞是有理——」

  否則的確是難以解釋,劍之進這位一等巡查一臉憤慨地說道:

  「古冢上淨是裸土,幾乎是寸草不生。若有蛇爬上來,要發現根本是輕而易舉。再者,若伊之助遭咬的部位是腳,尚不難解釋,但被咬著的卻是頸子,未免也太不自然了。難不成是蹲下身子時,恰好碰上這條蛇的?」

  這未免過於湊巧。

  不過,如此說來——

  「若假設案情並非如此——那麼,便只能相信眾人之證詞,的確有蛇藏身石箱之內。根據遺骸與案發現場之調查結果,這的確是最自然的結論。但若是如此……」

  便代表這條蛇的確是在密閉的石箱中活了七十年——

  劍之進停頓了半晌,才又開口為這番議論作結:

  「倘若蛇真能不吃不喝地存活七十年——那麼此案便是一起單純的意外。但若蛇之生命不可能如此強韌……」

  那麼,就得找出真凶了——劍之進下了如此結論。

  【肆】

  這天,一白翁的神態稍稍異於往常。

  雖然如此,其他三人似乎沒察覺出什麼異狀,或許僅有與次郎如此覺得。

  ——似乎有那麼點兒心神不寧。

  與次郎如此感覺。

  即便如此,老人也並不顯得焦慮。神態依舊是一副翩翩颯爽又泰然自若,說起話來依然是語氣玄妙卻又趣味盎然。

  若硬要說老人有哪兒與往日不同。

  與次郎認為——或許是眼神添了幾許光輝罷。

  一行人再度來到藥研堀,造訪這棟位於九十九庵庭院內的小屋。

  這兒是與次郎一行四人最喜歡的地方。開敞的拉門外,可以望見一片豔藍的繡球花,小夜可能就在那叢繡球花的葉蔭下。

  這位負責照料老人起居,幹起活來十分勤快的姑娘,方才還在為繡球花澆水。

  老隱士覺得如何?揔兵衛問道:

  「原本咱們也以為是一派胡言,但越聽越感到離奇,看來劍之進懷疑其中有怪,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

  「懷疑其中有怪?」

  一白翁搔了搔剃得極短的白髮問道:

  「——各位難不成是推測,可能是村裡的某人殺害了這伊之助?」

  不——劍之進率先否定道:

  「此三人並未親赴現場。僅有本官曾前往該地,也曾面會村人及齋七、正五郎父子。坦白說,當時在下的感想是……」

  是何感想?老人面帶微笑地問道。

  「噢,就是這些人絕非殺人凶手。個個態度和藹恭謙,悉數是善良百姓。」

  豈可以第一印象論斷?正馬說道:

  「你這根本是先入為主。或許你這下要嫌我嘮叨,但你畢竟是個巡查,而不是個同心。近代的犯罪調查,絕不可以義理人情為之。首先,必須得找著證據。非得找出一連串證據,方能還原真相,依法量刑。」

  不過,法理不也是以正義為依歸?老人說道:

  「老夫毋寧期望支援正義者並非權力,而是人情。」

  「此言當然有理,但老隱士……」

  「警察既為執法者,老夫也期望巡查大人多為深諳人情之仁者。就此點而言,矢作先生不失為一位好巡查。想必矢作先生之所以認為村眾中並無凶手,應是憑直覺所下的判斷罷?」

  「與其說是直覺,或許誠如正馬所言,憑的是第一眼印象罷?」

  憑印象也無任何不妥,一白翁笑道:

  「俗話說人性本惡,但世間也並非如此凶險。雖說人心險惡,但世上其實也有不少善人罷?」

  不過,老隱士,揔兵衛探出身子問道:

  「那麼,難道真是蛇……?」

  蛇怨念極深——老人打斷了相貌粗魯、一臉鬍鬚的揔兵衛說道。

  「怨念極深?」

  「是的。或許各位認為這等畜生理應無念,這說法不過是個迷信。但不分古今東西,打從遠古時期,蛇便廣為人所膜拜。理由則是形形色色。」

  諸如——蛇會蛻皮,老人說道。

  「噢,的確會蛻皮,但這有何稀奇?」

  「有一種神仙,名曰尸解仙。」

  「噢?」

  「據傳此仙可蛻去舊軀重生。」

  「重生?」

  與次郎問道,就著跪姿往前挪了幾步。

  「是的。這也算是長生不老罷。依老夫之見,這傳說或許是自蛻皮衍生而來。部分爬蟲可拋棄衰老軀殼汰換軀體,此習性雖非重生,但看在古人眼裡便等同於新生,也可能因此認為藉由反覆汰換軀體,便可保永生不死。亦即,對古人而言,蛇是能死而復生的不死之身。」

  「原來如此。不過……」

  這老夫也瞭解,老人打斷正馬的話說道:

  「故此,與蛇相關之傳說可謂多不勝數。蛇以蟲、鼠、鳥等嗜食穀物之害蟲為食,屬益蟲之一種。或許是為了勸人切勿殺蛇,因而杜撰出某些傳說。」

  「噢,的確有理。」

  正馬恍然大悟地說道。

  「即便勸人見蛇勿殺,但其形貌畢竟令人望而生畏,多數人見之,應會感覺不快才是。」

  的確,應是沒幾個人喜歡蛇才是。

  「難怪俗話說厭之如蛇蠍,婦孺對蛇尤其厭惡。」

  況且,蛇還帶毒。

  「不過雖看似凶惡,蛇其實是生性溫順。除捕食之外,並不好攻擊。除非是人主動襲之——噢,或許也可能是不經意踩著或踢著,否則蛇並不會主動咬人。但多數人見蛇扭身爬出,通常會被嚇得驚惶失措,在這種情況下,人便有可能遭襲。」

  有理有理,這下輪到揔兵衛恍然大悟了:

  「畜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姑且不論狼或熊等習於擄人吞食的猛獸,即便是生性再猙獰的畜生,也不喜做無謂攻擊或殺生。」

  沒錯沒錯,老人一臉笑意地頷首說道:

  「總而言之,要取蛇性命並非易事。不僅生命力強,還生性執拗、怨念極深,再加上冬眠與脫皮等習性,賦予人不老不死之印象。若是個生性執拗的不死之身,便代表其世世代代均可尋仇。因此,才有了招惹蛇可能禍殃末代的傳說。」

  「有理。古人的確可能如此推論。」

  「除此之外——亦相傳若須殺蛇,必應斷其氣。」

  「必應斷其氣——此言應作何解?」

  與次郎問道。

  一如文意,一白翁回答:

  「老夫曾周遊諸國,廣搜形形色色的故事,對此倒是知之甚詳。例如……」

  一白翁自壁龕旁一隻書箱中,取出一冊看似帳簿般的記事簿。

  「讓老夫瞧瞧。口繩蛇蟒相關迷信——老夫這就為各位朗讀一番。噢,蛇執念甚深,故若斬殺時未斷其氣,其靈必將肆虐——北自奧州(注:日本古國陸奧國之別稱,疆域涵括今日本東北部之福島縣、宮城縣、巖手縣、青森縣等地。又作陸州。「藝州」為日本古國安藝國之別稱,位於今廣島縣西部),南至藝州,此說幾可謂遍及全國。除此之外,各國均有蛇靈尋仇、招來災禍之說,故常言欲殺蛇,必須確實取其性命;未斷其氣,必將化為妖孽或死而復生。」

  「怎說會死而復生?」

  「噢,或許正是基於老夫先前提及的理由。肥後(注:日本古國名,「肥後」疆域大致為今日之熊本縣。「駿河」疆域約為今靜岡縣大井川左岸,又作駿州。「相模」位於今神奈川縣內,又作相州)一帶相傳蛇魂宿於其尾,故殺蛇時應將其尾壓潰。駿河一帶亦有類似傳說。依老夫推測——古人應是見到即便斬其首,蛇身仍能蠕動,方有此說。」

  的確,即便遭斬首,蛇或魚仍能活動好一陣。看來,這說法應是形容其生命力極為旺盛之譬喻,老人說道:

  「此類傳說,想必是起源於蛇執拗的生性。相模一帶甚至相傳——蛇死後,仍可憑怨念活動其驅。」

  憑怨念活動其軀?

  若是如此,的確駭人。

  「越中則相傳,殺蛇時,務必將之斬成三截。房總(注:「越中」疆域同今之富山縣。「房總」為日本古時安房國、下總國、上總國之總稱)亦有殺蛇後,不管棄屍多遠,蛇都將回返尋仇之說。至於最為離奇的妖魔傳說則是——想必與次郎先生亦曾聽聞,就是鈴木正三所著之《因果物語》中,與蛇相關的諸篇故事。」

  關於該書,在下所知無多,與次郎回答:

  「是否就是那有平假名與片假名兩版之——?」

  「沒錯。該書載有多篇諸如死時心懷怨念之僧侶幻化為蛇、或嫉妒成性的女子化為蛇身等故事。生性執著者大多說變為蛇。佛說繫念無量劫,執著乃難以計量之重大罪業。如此看來,蛇被視為邪惡化身之場合可謂不勝列舉——但就現實而言,蛇畢竟為益蟲,因此仍廣為人所膜拜。故亦有蛇乃水神化身、神之御先(注:或作御前,指受神明差遣,充任神之使者的動物)、毗沙門天或弁財天之召使、乃至金神化身諸說,勸人絕不可殺之。」

  「金神化身?」

  與次郎倒是聽說蛇對金氣避之唯恐不及。

  蛇畏懼的是鐵氣,老人說道:

  「鐵氣泛指金屬。金神之金,指的則是財產。某些地方甚至有人為蛇咬必將致富、或地下藏蛇則家勢必旺之說。」

  遭蛇咬不是會要人命麼?揔兵衛納悶地問道。正馬則澄清並非所有蛇類均具毒性:

  「蛇似乎以不具毒性者居多,敢問老隱士是否如此?」

  誠如正馬先生所言,一白翁回答:

  「蝮蛇或南國之飯匙倩等蛇,的確帶有致命劇毒,但具毒性之蛇種甚少。雖令人望而生畏,然多數蛇實屬無害,反而對人有益。想必欲殺蛇必斷其氣之說,實為勸人切勿殺蛇之反喻。尤其是窩身家中的蛇,萬萬不可殺。」

  「窩、窩身家中的蛇,不是反而該殺麼?」

  揔兵衛納悶地質疑道:

  「教這種東西潛入屋內,豈不要引起一陣騷動?」

  「噢,與其說屋內,或許該說是土地之內較為妥當。此言之本意,乃現身家屋周遭或耕地之內的蛇絕不該殺,反應將之視為家神。殺之可能導致家破人亡、或家道中落,任其存活,反能成鎮家之寶。」

  「鎮家之寶——?」

  「沒錯。畢竟蛇乃金神,某些地方甚至視其為倉庫之主。勿忘蛇雖好盜食倉中囤米,但亦好捕食耗子。」

  「原來如此。」

  總而言之,言下之意乃見蛇絕不該殺?與次郎心想。看來正如老人所言,殺蛇須斷其氣之說,實乃不可殺蛇之反喻。

  不過,老隱士——劍之進打岔道:

  「聽了這麼多與蛇相關的有趣故事,但關於蛇乃不死之身、至為長壽之說——」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老人揮舞著皺紋滿布的削瘦手掌說道:

  「蛇蟒多被視為神祕、或具神性之生靈,故常與禁忌有所連繫。此外,基於其褪皮與冬眠之習性,亦常被視為不死之身。聽聞老夫的敘述,各位對此應已有所理解了。是不是?」

  是的,四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那麼,方才提及之《因果物語》中,也有如下故事。相傳此事發生於上總國(注:日本古國名,位於今千葉縣中部)——一一名曰左衛門四郎者,于田圃中見一雉雞為蛇所捕。眼見雉雞即將為蛇所噬,左衛門四郎便將蛇自雉雞身上剝離——不過,這絕非一則雉雞遇人解圍,圖謀報恩的故事。左衛門四郎救出雉雞後,卻將之攜回家中,烹煮而食。」

  「此人將雉雞給吃了?」

  「沒錯,還不忘邀來鄰家友人分食。」

  「救了只雉雞,卻將它給吃了?」

  「可見左衛門四郎此舉並非為雉雞解危,不過是搶奪蛇之獵物罷了。」

  真是個齷齪的傢伙呀,正馬說道,傻瓜,任誰都會這麼做罷。揔兵衛駁斥道:

  「這哪是搶奪?強者原本就有奪取獵物之權利,不是麼?」

  「沒錯,這本是理所當然。但此舉卻引來該蛇上門追討。」

  噢?揔兵衛驚呼道:

  「解救雉雞時竟然沒將蛇給殺了?這傢伙還真是糊塗呀。」

  「甭傻了,別說是殺,根本連打也沒打一記。通常遇上這種情況,誰會打算將蛇給殺了?」

  這下輪到正馬反擊了:

  「如此一來,不就成了無謂殺生?若目的僅是奪取那雉雞,又何須殺那條蛇?」

  「沒錯,常人只會剝離纏在雉雞身上的蛇,朝一旁一拋,事情便告結束。但此舉會招來什麼樣的後果呢?」

  「什麼樣的後果?」

  「見獵物遭奪,便緊追其後極力追討,本身並無任何不可思議之處。老夫認為就畜生的習性推論,這舉措並沒有任何不自然之處。」

  「這推論——的確有理。」

  「當時,眾人眼見蛇自懸掛烹煮雉雞的湯鍋之自在鉤攀爬而下。賓客紛紛驚慌逃竄,左衛門四郎則是怒不可抑,便將這條蛇給殺了。」

  「這下終於將蛇給殺了?」

  揔兵衛戰戰兢兢地問道。

  「沒錯。接下來的情節,可就像出怪談了。殺了蛇後,左衛門四郎打算開始享用烹煮好了的雉雞,此時,蛇竟然再度現身,還緊纏其腹不放。」

  「這蛇是死、死而復生麼?」

  「噢,這文中並未詳述,僅言及蛇再度現身。這下,左衛門四郎又以鐮刀斬之。但哪管斬了幾回,均見蛇一再現身。」

  「可是未斷其氣使然?」

  「或許是罷。但與其說是不可思議,毋寧該說這本是蛇的生性。蛇之生命力如此強韌,欲斷其氣絕非易事。這下為了永除後患,左衛門四郎便將蛇拋入鍋中,同雉雞一併烹煮——」

  此人可真是個豪傑呀,劍之進驁呼道。

  據說蛇肉可是道鮮美滋補的珍饈哩,揔兵衛揶揄道。

  「若事情就此結束,便成了一則尋常的豪傑奇譚。但到頭來,這左衛門四郎——還是教蛇給絞死了。」

  「這回真的死、死而復生了?抑或是化為蛇靈尋仇?」

  劍之進驚慌失措地問道。這巡查還真是膽小如鼠。

  文中並未提及究竟是死而復生、抑或是化為蛇靈尋仇,一白翁斬釘截鐵地回答:

  「僅記載此人為蛇所絞殺。」

  「是否可能——蛇其實不只一條?」

  「若此則記述屬實,想必應是不只一條才是。」

  言及至此,一白翁環視了四人半晌,方才繼續說道:

  「總而言之,或許因與蛇起了多次衝突,左衛門四郎也變得敏感起來。看到蛇一再現身,便可能反應過度。稍早老夫不也曾提及,蛇若遇襲必極力反擊?到頭來,左衛門四郎就這麼喪了命。有趣的是,據傳左衛門四郎死後,墳前眾多蛇蟒聚集,久久不散——本篇記述便就此結束。由眾蛇聚集可見,蛇並非僅有一條,而是為數眾多,想必是來自同一族群罷。由此看來,一再現身的,的確不是同一條蛇。」

  「敢問——這代表什麼?」

  「代表本篇記述中,並無任何光怪陸離之情事。」

  「看來——的確是如此。」

  上門追討獵物。

  難以斷其性命。

  遇襲則極力反擊。

  這些都是蛇的習性,的確是無任何光怪陸離之處。

  不過,若將上述習性對照各種與蛇相關的迷信,聽來可就像則光怪陸離的怪談了。

  不知各位是否明白了?一白翁問道。

  與次郎感覺自己幾乎是明白了——但似乎總是有哪兒還參不大透。其他人則是一臉迷惑地直髮愣。

  好,老人說道:

  「容老夫再為各位敘述一則。」

  老人端正坐姿,開始說起了另一則異事:

  「此故事傳自武藏(注:日本古國名,疆域涵括今埼玉縣、神奈川縣之一部與東京都之大部分割槽域)之東某一窮鄉僻壤。某村為迎稻荷神興建神社,掘地時竟掘出一條長約一丈的大蛇,引來村中孩兒群聚觀之。孩兒雖無邪念,但畢竟天性殘酷,將蛇捕獲置於石上,以小刀斬成多截,每截約兩三寸,並以竹刺串之把玩——」

  還真是野蠻呀,正馬蹙眉說道。

  不不,幹這種事兒,哪有什麼大不了的?揔兵衛卻理直氣壯地為這行為撐腰。

  「把蛇斬成幾截、劃破青娃肚子這種事兒,咱們從前乾的可多了。與次郎,你說是不是?」

  兩人雖是同鄉,但並不代表就幹過同樣的壞事兒。不過,與次郎也不是沒有這類回憶。

  「唉,記得許久前——久得似乎都記不清了,自己似乎也幹過這類殘酷的事兒。不過,倘若干這種事兒會引來妖魂尋仇,世上許多孩兒不就無緣長大成人了?」

  「這倒是有理。瞧瞧我,不也平平安安地活到了這把歲數?」

  鬼魅真該把澀谷給害死,才算造福人間哩。正馬罵道:

  「竟然任憑你這野蠻的傢伙遺害人間。」

  「少囉唆。那麼,這夥將蛇碎屍萬段的孩兒,想必也同我一樣,沒碰上什麼災禍罷?」

  「沒錯。」

  「可是因為他們斷了那條蛇的氣?」

  聽到劍之進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老人不由得垂下眉稍。

  「應是與此無關。若硬要解釋,老夫毋寧認為,是因孩兒心中未懷邪念使然。」

  「邪念?」

  「是的。孩兒們有此舉措,不過是圖個好玩,但成人可就不同了。先前提及的左衛門四郎,即便無心為惡,但畢竟知道蛇極易記仇,或許見蛇現身,一股恐懼便油然而生,更何況這回又多了幾分心虛,後果當然更是嚴重。」

  老人幾度頷首,復又說道:

  「當時,村長於一旁目睹孩兒們的殘酷遊戲,甚感驚恐。畢竟蛇乃神明召使,而此蛇現身之處,又是預定興建稻荷神社之神域。如此一來,後果怎麼了得?」

  沒辦法,劍之進說道:

  「在下若目睹此事,只怕也要如此擔憂。」

  「不過,這村裡的孩兒全都無恙不是?」

  正馬問道。老人點頭回答:

  「的確是悉數無恙。但這蛇靈——卻在村長那頭現身了。」

  「為什麼?這村長什麼壞事也沒幹呀。」

  「雖未曾為惡,但畢竟心懷恐懼。當天深夜,村長髮現一條長約一丈的蛇現身自己枕邊。驚嚇之餘,村長連忙喚人助其驅蛇——但其他人卻連個蛇影也沒見著。」

  「是幻覺麼?應是——魔由心生所產生的幻覺罷?」

  「不不,正馬先生,即便是幻覺,這也是一樁如假包換的妖魂尋仇。事後,村長便開始臥病不起。」

  「就這麼死了?」

  命是保住了,老人立刻回答:

  「據說請來大夫診治,又略事養生,後來便康復了。」

  「看來——若僅止於目睹,受摧殘的程度便較為輕微罷?」

  與次郎如此推論。

  不過,妖魂並非黴菌,老人說道:

  「其所產生的影響,無法平僅是看見與實際碰觸這程度差異來判斷。老夫毋寧認為,村長之所以得以痊癒,乃是因看見孩兒悉數無恙使然。」

  「看見孩兒無恙,發現自己不過是白擔心了?」

  「不不,乃是因村長放下了心。看見孩兒們殺蛇,村長擔心的並非一己之安危,而是擔憂全村為此遭逢災厄、或孩兒們為此惹禍上身。由於思緒過於緊繃,便對上了蛇所發散的氣。村長的憂心並非出於私慾,亦非出於悔恨邪念的焦慮,因此一旦發現全村平安無事,便認為蛇的怒氣應已平息,妖魔所降臨的病痛便就此不藥而癒。總而言之——」

  妖魂尋仇,大抵就是這麼回事兒。

  「是怎樣一回事兒?」

  「妖魂這東西,並非隨妖物所發出之意志,而是隨接收者之心境而生的。」

  「噢。」

  揔兵衛兩手抱胸地應了一聲。正馬磨搓著自己的下巴。劍之進歪扭起蓄在嘴上的鬍鬚。與次郎則是一臉恍然大悟地感嘆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這就是文化。」

  老人繼續說道。聞言,三人一臉不解。

  「舉例而言,倘若在不認為蛇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文化之下的某人殺了蛇,過沒多久又見到同樣的蛇現身,僅會認為這不過是另一條蛇。即便認為是和自己殺的同一條蛇,也僅會當成是自己未斷其氣。但生長於視蛇為生性執拗、難斷其命的神祕生物之國度者,便不會做如是想,而會認為是這條蛇死而復生,要不就是同一族群之其他成員為同類尋仇。與妖魂或詛咒相關之傳說,便是自這類推論衍生而出的。」

  從三人的神情看來,似乎是在佯裝自己聽懂了——雖不知他們是否真懂,老人面帶微笑地繼續說道:

  「再舉個例。現在若捕條蛇來,將之釘於屋頂內側。蛇命難斷,想必不會立刻斷氣——但想必十之八九,不出數日便將死亡。要活個六十餘年,機率絕對是近乎零。」

  「這可是——?」

  「這不是《古今著聞集》中的記述麼?如此聽來,老隱士似乎也不認為這記述屬實?」

  「那倒未必。自然原理的確是恆久不變,但除原理之外,世上仍有其他種種道理,世間便是由各種道理組合而成的。有時某些組合,可能產生令人難以想象的後果。常人視其為偶然,實際上雖是偶然,但若溼度、氣溫等種種條件完備——亦即在諸多偶然累積之下,此蛇於假死狀態下存活數十年,或許的確是不無可能。」

  「果真可能?」

  「僅能說是或許可能,但可能性也僅是千中有一、甚至萬中有一。因此,古時的源翔,或許不過是碰巧遇上此類稀有巧合之一。只不過,問題出在物件是條蛇。」

  「噢,因蛇生性執拗,難斷其命——?」

  「沒錯。有此說法為前提,後人便以如此觀點解釋此事。若物件是匹牛或馬,即便曾有如此前例,也不至於被視為特例罷。」

  的確有理,劍之進仰天感嘆道:

  「誠如老隱士所言,倘若物件非蛇——後人應不至於如此解讀。即便曾有相同前例——想必亦是如此。」

  「人既見過真實的蛇,亦知悉蛇於文化傳承中之風貌。若僅憑其中一方論斷,未免有過於武斷之嫌——」

  不過,劍之進先生,一白翁弓起背說道。

  「是。」

  「蛇絕無可能於密閉石箱中存活數十年。或許真有此類罕見的案例,但逢此境況,蛇即便還活著,想必也僅是一息尚存。理應不至於見人掀蓋,便猛然咬人一口才是。」

  想想的確是如此。

  與次郎僅一味納悶蛇是否可歷經如此年月依然存活,但依常理推論,即便真能存活,恐怕也已是氣若游絲。《古今著聞集》這則記述的作者,也僅驚歎此蛇竟可以如此長壽,並未提及其事後是否可正常活動。

  與次郎猜想,《古今著聞集》中那條蛇,想必是為人發現後不久便告殞命。倘若事後依然存活,應不至於毫無事後敘述才是。

  至於今回這樁案子。

  或許那蛇是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咬上這麼一口也不無可能。但根據目擊者的供詞,那蛇在咬了伊之助後,便告逃逸無縱。

  不過,在矢作一等巡查的指揮下,此地已經過詳盡搜尋,卻未發現任何蛇屍。

  「如、如此說來,代表這應是樁凶殺案——」

  不不,沒等劍之進把話說完,老人便打了個岔說道:

  「先生不也宣稱,村眾們看來絲毫不似殺人狂徒?即便石箱中原本無蛇,僅憑此假設便懷疑村眾,似乎有欠周延。」

  「但若非如此,此案應如何解釋?」

  「此案——應是妖魂尋仇所致。」

  一白翁斷言道。

  「妖、妖魂尋仇——?」

  但老隱士——正馬說道:

  「這推論絕非解決之道。總不能教矢作在調書上寫下『此案乃妖魂尋仇所致,絕非自然天理所能解』罷?」

  不不,老夫並非此意,老人搖頭回道:

  「方才老夫亦曾言及,妖魂尋仇並非超乎自然天理,乃理所當然之現象。人將之定義為妖魂尋仇,乃文化使然。相傳踏足該蛇冢便將為妖魂所擾,某人意圖毀之,並因此死於蛇吻——這難道不是如假包換的妖魂尋仇?」

  「噢,不過……」

  如此一來——不就教人一籌莫展了?

  與次郎與三人逐一面面相覷。

  蛇絕無可能於密閉石箱中存活數十年。

  意即,石箱內原本可能無蛇。

  但此案絕非凶殺。

  不應懷疑村眾。

  那麼……

  難道僅能推論成妖魂尋仇——?

  「至於口繩冢上那座祠堂——」

  老人的語氣突然和緩起來:

  「那古冢的確是近乎寸草不生。誠如正馬先生所言,若有蛇爬近,理應看得清清楚楚才是。」

  「這是當然。即便是跑來一隻耗子,也絕對是無所遁形。畢竟事發時間並非黑夜,而是村眾仍于田圃忙於耕作的堂堂白晝。按常理,死者應能在遭咬前發現蛇蹤才是。」

  老夫瞭解,老夫瞭解,老人頷首說道:

  「亦即,那蛇若非原本就窩身石箱中,就是某人為陷害死者,刻意於事前置於箱內——是不是?但倘若真是蓄意行凶,此人亦無可能於事前將蛇置入。因為伊之助決意破壞古冢的時間乃前日深夜,不,說是黎明時分毋寧較為恰當。實際登上古冢的時間,則是天明之後。若此凶嫌欲於事前預設陷阱,時間上恐怕是——」

  雖不至於完全趕不上,但至少是極為困難,劍之進說道:

  「再者,祠堂內外亦不見曾有人出入之痕跡。看來此推論應是無法成立。」

  「尤其是祠堂門上,還牢牢貼有一張三十數年前蘸上的紙符。如此看來,此門的確未曾有人開過。是不是?」

  按理是沒有,劍之進滿臉確信地回答道:

  「一如老隱士所言,紙符應是貼於數十年前,案發當日才教伊之助給撕毀。其遺骸指尖尚留有紙符碎片,可茲佐證。」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聞言,老人再度頷首。

  但看在與次郎眼中,老人這模樣似乎顯得有幾分開懷。

  「由此可見,事前未曾有人進入祠堂。再者——祠堂窩中那隻石箱又是牢牢密蓋,毫無縫隙,依理,蛇應是無法自力出入。」

  「沒錯。那隻蓋子沉甸甸的,或許就連孩兒也無法獨力掀起。噢,在下當然也曾檢視過石箱內側,並未發現任何裂痕破孔。若覆以箱蓋,蛇是絕無可能鑽入的。」

  「毫無可能鑽入?」

  「是的,除非有人掀開箱蓋,否則蛇絕無可能自行鑽入。因此在下方才……」

  老人伸手打斷了他這番話,說道:

  「不過——劍之進先生。」

  「怎了?」

  「這並不代表蛇必是藏身石箱內。」

  「噢?」

  劍之進驚呼道。

  揔兵衛和正馬也僵住了身子。

  難不成……

  「或許,那蛇就連祠堂也沒進過。」

  「祠堂——噢,這……」

  「倘若祠堂大門真以紙符牢牢封印三十餘年,那麼,期間應不可能有人踏足堂內。但即便如此——祠堂之封閉程度,應不至於滴水不漏到連一條蛇也進不去罷?」

  是不至於如此嚴重,劍之進回答道。

  「如此看來,或許蛇的確是鑽得進去。」

  的確,理應鑽得進去。

  「記得這座祠堂外設有櫺門,門上門下還存有縫隙。由於年代久遠,門板想必也穿了孔,想必蛇要鑽入,應是輕而易舉。各位可曾想過,即便蛇未藏於石箱中,而是潛身堂內某處也並非毫無可能。」

  的確有理。

  「此外,蛇性好擠身邊角狹縫。或許可能藏身祠堂一隅、石箱旁、石箱後或窩邊縫隙。若是藏於上述個所,皆不易為人所見。若真有蛇藏身其中——死者破門而入時,便可能無法察覺。案發時雖為白晝,祠堂內畢竟是一片漆黑,有誰能察覺有條蛇藏身屋隅?」

  的確是不易察覺。

  「再者,祠堂內甚為狹窄,不但僅容一人屈身入內,入堂後亦是難以動彈。此外,箱上還覆有一隻沉甸甸的蓋子。倘若有蛇潛身箱旁,掀蓋時或許可能砸撞其軀。如此一來……」

  「受到驚嚇,蛇或許可能朝人一咬——」

  有理有理,劍之進頻頻叫絕,並朝自己腿上一拍。

  噢,竟然沒料著,揔兵衛也朝自己額頭拍了一記。

  「我還真是傻呀。」

  竟然傻到沒料著,揔兵衛又補上一句:

  「若是如此,此案根本沒任何離奇之處呀。」

  「沒錯,咱們全都是傻子呀。」

  正馬也一臉汗顏地感嘆道。

  「這道理連孩兒也想得透。想不到咱們的腦袋竟是如此不靈光。」

  「不不,最不靈光的,當推在下莫屬。為這樁案子絞盡腦汁,竟仍盲目到連這點兒道理也參不透。在下還真是——」

  老人開懷笑道:

  「別把自己說得如此一文不值。畢竟案發地點為蛇冢,素有蛇靈盤據之說。何況尚有七十年前,先祖伊三郎掀蓋之際曾見箱中蛇蹤之傳言,種種因素,皆可能誤導各位下判斷。」

  「沒錯,一點兒也沒錯。老隱士,原來此案毫無光怪陸離之處,一切均是理所當然的道理。真相原來是如此呀。」

  太蠢了,在下真是個蠢材呀,劍之進敲著自己的腦袋瓜子頻頻自責,接著猛然擡頭,兩眼直視老人問道:

  「不過……」

  劍之進一臉納悶地問道:

  「老隱士對這戶人家怎會如此熟悉?」

  聞言,一白翁再度面露微笑。

  「在下經辦此案,尚不知冢守家三代前之先祖何名,但老隱士怎會知道?」

  一白翁攤開另一本記事簿,湊向四人回答:

  「其實,齋七老爺興建祠堂時,老夫也曾在場。」

  記事簿上的標題為——池袋蛇冢妖異紀實。

  【伍】

  好的,此事該從何說起呢?

  看來,還是依先後順序陳述,各位較易理解。

  那麼,就從三代前的伊三郎先生之事開始說起罷。

  事情是這樣的。

  七十年前。

  不不,這哪有可能是親眼所見?老夫可沒老到這種地步。

  七十年前,老夫仍是個娃兒哩。

  總而言之,此事實為老夫造訪該地時,自數位村中耆老口中聽來的。

  是的,如今應已無人記得此事。

  沒錯,老夫造訪該村時,距事發已有三十餘年,當時對村眾而言,也是陳年往事了。

  是的,古老到幾近傳說的地步。

  恐怕得以許久以前,在遙遠的某地起頭了。

  據傳,伊三郎先生原本並非此村出身,某日,自不知何地漂泊至此。

  抵達此村時,伊三郎先生已身負重傷。

  幸有冢守一家善意收容,悉心照料。

  噢,不過,當時百姓尚無姓氏,一家尚未冠上此姓。

  眾人僅稱其為口繩冢一家。

  噢,當時宅邸似乎便已頗具規模,但尚稱不上富裕。雖不至於三餐不繼,總之仍稱不上是富。至於之前的家境是什麼景況,老夫便不知曉了。

  離奇的是,救了伊三郎先生後,家運竟開始蒸蒸日上。

  接下來,流言蜚語也隨之而起。

  這本是人之常情。

  眾人相傳伊三郎乃蛇所幻化。

  而口繩冢一家則為蛇乩。

  乩——意為易誘靈扶身之體質。

  並相傳若有蛇入蛇乩之家,全村財富將為其所吸盡。

  總之,此類傳言接踵而起。

  唉。

  想來,此傳言或許自古便有之。畢竟蛇乩或蛇靈扶身一類傳說,自古便多有流傳。

  不過——稱人為乩,多少帶有歧視意味,且絕非單純的藐視。

  若家境清寒,或許不至於成為問題。

  噢?沒錯。

  問題出在,此戶人家竟突然致富。

  何以致富?

  這老夫就不清楚了。當然,亦不乏人臆測伊三郎先生原本便身懷鉅款。

  噢,亦有流言指稱伊三郎先生實乃蛇神召使。姑且不論真偽,既有此類傳言,可見伊三郎先生已被視為口繩冢一家之一員。

  於是。

  療傷期間——

  伊三郎先生與此戶千金相戀。

  兩人因此生下了伊佐治先生。

  這下。

  沒錯,這下,境況便起了轉折。見到娃兒出世,伊三郎先生也感覺自己該開始圖個安定了。

  噢?

  這是理所當然。

  依常理,當然是如此。畢竟這戶人家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天生的父愛本性,見到這戶人家的姑娘連骨肉都為自己生了,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就此一走了之。

  如此一來。

  那些個流言蜚語可就教他耿耿於懷了。

  這下,還得顧慮到孩兒的將來,總不能任其在村內遭人白眼。

  因此——

  伊三郎只得賣力幹活兒。

  竭誠地為全村貢獻一己之力。即便遭人嫌惡,依然奮發不輟。

  據傳其曾言,不僅這戶人家對自己有恩,全村都對自己有恩,並表示願在此終老入土。

  這下,情況終於開始好轉。

  但要博得全村眾人信賴,仍非易事。

  唉,正馬先生不也常說,舊弊難改,積習難斷?沒錯,由此可見,這說法的確有理。

  就在此時。

  村內卻開始有人殞命。

  不知是因何而死。

  亦不知死者何人。

  唉。

  各位應不難想象,村內又為此流言四起——這下又開始有人臆測,死者乃為口繩冢一家之成員所殺。唉,俗謂惡事傳千里,這流言立刻如迅雷般四處傳開。

  情勢好不容易稍有好轉,剎時又急速惡化。

  如今想來,那應是疫病使然罷。

  似乎有不少人丟了性命。

  情況益發難以收拾。

  後來,於某月明之夜。

  為數眾多的村眾闖入了口繩冢屋敷。

  是的,此舉的確是愚蠢無謀。

  當時屋內尚有稚子,伊三郎先生想必是極為難堪。

  但也僅能極力否認,可惜無人願意採信。

  想必也極力澄清自己既非蛇所幻化,亦非蛇神召使,而口繩冢一家更非蛇乩。

  同時,亦試圖解釋口繩冢乃此村之護冢,口繩冢一家鎮守此冢,自是有功於全村。

  是的,當時,這戶人家的確是如此深信。

  理所當然,這番解釋當時並不為人所信服。

  眾人均認為此冢乃封印蛇靈之妖冢,哪可能是村落之護冢?此外,還認為口繩冢一家假蛇靈之力,如今已吸盡全村財富,將來必也將召喚蛇靈誅殺村眾。

  沒錯,有些人就是如此蠻橫。

  這下可是有理也說不清了。

  接下來,有人便開始動手施暴。為了保護孩兒,伊三郎先生奮力抵擋,但仍是寡不敵眾。畢竟有此氣力者僅有伊三郎先生一人,其他成員均為老弱婦孺。

  伊三郎先生就這麼被逐步逼退至宅邸後方。

  沒錯,亦即古冢那頭。

  這下已是無路可退。

  面對村眾重重包圍,伊三郎先生被迫朝古冢上爬。村眾視其為妖冢,當然無膽追捕,只能在古冢旁圍個圈子乾瞪眼。不過,此舉還是將伊三郎先生給逼上了絕路。

  唉。

  伊三郎先生立於古冢之上。

  眼神堅毅地凝望四方。

  是的,一位事發時正好在場的耆老,不僅向老夫表示當時的景況,至今依然歷歷在目,亦坦承至今仍為當年幹下的這件傻事懊悔不已。

  後來,村眾甚至將其妻小押赴現場,要脅伊三郎先生乖乖就範。

  這下,伊三郎先生終於燃起了滿腔怒火。

  只見其於古冢上如此高喊:

  ——倘若各位真認為本人是條蛇。

  ——那麼,本人即使搗毀這座古冢,也不會為蛇靈所害。

  ——若各位膽敢動本人無罪的妻兒一根寒毛。

  ——本人便將搗毀這座古冢。

  ——放出蛇來詛咒眾人。

  緊接著。

  伊三郎先生便將手探入冢頂窩中。

  掀開了那隻石箱上的蓋子。

  有蛇!據傳其當時如此高喊。

  裡頭果真有蛇——

  想必是大吃一驚罷。看來伊三郎先生也沒料到,這冢頂窩內這隻石箱中,竟然真有藏蛇。

  是的。

  據說在明月照耀下,眾人清楚瞧見——

  頸子為蛇所咬的伊三郎先生,神情是何其痛苦。

  瀕死前……

  伊三郎如此高喊:

  ——蛇呀。

  ——若汝真為盤據此冢之蛇靈。

  ——切勿向守護此冢之人家尋仇。

  ——願以本人之犧牲,換取汝守護此村。

  ——也勿忘守護本人妻兒。

  話畢,伊三郎先生使盡最後一絲氣力將蛇剝離,並將之塞回原本藏身的石箱中——最後還將箱蓋給蓋了回去。

  唉。

  用盡這最後一絲氣力後,伊三郎先生便自古冢跌落。

  就此斷了氣。

  沒錯。

  如此一來,不就證明村眾全都錯了?倘若伊三郎果真為蛇神召使,哪可能為蛇所咬?這下眼見其死於蛇吻,可就證明伊三郎既非蛇所幻化、亦非蛇神召使了。

  再者。

  村眾還悉數瞧見,冢上果真有蛇。

  既然如此——足可證明蛇靈盤據的傳說果然不假。

  而且,一個教自己給逼上絕路的無辜男子,竟然還願犧牲一己性命如此請託。這下,可真是說不過去了。

  唉。

  村眾只得向口繩冢一家賠不是。

  但區區歉意,哪可能挽回一切?

  眾人便厚葬了伊三郎先生,為自己所犯的錯致歉,並立誓往後對口繩冢一家絕不排擠、或以異樣眼光看待。甚至決定——將口繩冢視為此村之守護冢。

  這已是七十年前的往事了。

  是的。

  沒錯,當時石箱中便已有蛇了。確實是有沒錯。

  不過,請各位仔細想想。

  眾人的確看見咬上伊三郎頸上的蛇。但可無人親眼瞧見蛇原本藏身石箱中,村眾不過是採信了伊三郎先生之說詞。

  沒錯,也不知伊三郎先生這番說詞,究竟可信幾分。畢竟人已辭世,無人能確認此事之真偽。

  當時,古冢上尚無祠堂,僅有一口窩。此外,雖說有明月映照,但事發當時畢竟是夜裡。冢上雖是寸草不生,但即便有條蛇藏身其中,想必也不易為人所見。

  因此,老夫對當時箱中是否真有蛇藏身,一直是多所存疑。

  噢?

  真相究竟為何,老夫還真是不清楚。

  這乃是因為……

  當時村眾皆避諱談及所使然。雖說已是陳年往事,但不少當事人依然健在,伊三郎先生之子——伊佐助先生也尚在村中。畢竟人言可畏,故與其說是禁忌,稱之為顧慮或許較為恰當。往事就是如此。只要長年未經提及,真相終將為人所遺忘。

  不過。

  老夫造訪該地時,當年的證人仍有幾名尚在人世。隨著歲月流逝,證人們也較敢於開口了。故此。老夫方才有幸聽聞此事。

  是的。

  當時,伊佐治先生亦已辭世。

  沒錯。

  老夫造訪該村時,伊佐治先生業已辭世。不,毋寧該說,正由於伊佐治先生辭世,老夫方才造訪該村。

  沒錯。

  起初,老夫僅聽聞有人死於蛇靈詛咒。

  當年的老夫就是愛看熱鬧,只要聽聞某地有任何古怪傳聞,隨即動身造訪。如今想來,當年絲毫未顧及當事人的感受,還真是缺德呀。

  唉。

  自此事之後,老夫便未曾再離開過江戶了。噢?理由為何?說到理由,老夫自個兒也不記得了。總之,當年老夫仍是個坐不住的小夥子。

  一聽聞此類傳言,便立刻趕赴該地。

  傳言指稱,此事乃蛇靈逞威使然。

  根據當年的齋七老爺親口陳述。

  事發當時,伊佐治先生試圖搗毀古冢。

  至於齋七先生的真正出身,乃伊三郎亡故後,入贅此戶人家之贅婿善吉先生之子,與伊佐治先生乃同母異父之兄弟。善吉先生早已於多年前亡故,而其妻——即伊佐治先生與齋七先生之母,亦於事發前一年辭世。

  當時,伊佐治先生年約三十五、六。

  齋七先生則是年約三十。

  噢,稍早老夫亦曾提及,當時此事已被村眾視為陳年往事,幾已無人議論。

  任憑老夫如何努力打聽,均無法判明古冢之由來。

  齋七先生指稱。

  事發當日,曾有一僧侶來訪。

  據傳,此僧侶曾向伊佐治先生詢問許多事兒。至於問了些什麼,齋七先生也不清楚。

  僅聽聞僧侶曾提及蛇。

  沒錯,蛇。

  亦曾提及負傷蛇。

  沒錯,負傷蛇。

  噢,這就一身行頭看來,這僧侶似乎是個虛無僧(注:普化宗之蓄髮托鉢僧。頭戴名曰天蓋之深編笠,身披袈裟,沿途吹奏尺八遊走諸國。江戶時代幾乎為無主武士,即所謂浪人化之。亦作普化僧或薦僧)。因此,也不知是否真是個和尚。

  聽來還真教人毛骨悚然。

  是的。

  事後,伊佐治先生便開始向村眾打聽當時的真相、以及自己出生後的事兒。老夫這麼個外人,之所以能簡單地問出些許結果,或許也得拜伊佐治先生先前的詢問所賜罷。

  許多話只要說開了,事後再提起便非難事。

  不過,面對伊佐治先生時,眾人想必仍是難以啟齒。

  對此事,眾人依然是心懷愧疚。畢竟自己便是將伊佐治先生之父逼上絕路的元凶。不過,伊佐治先生亦屬當事人之一,若是問起生父當年殞命的經緯,村眾也毫無藉口隱瞞。

  唉。

  不久之後。

  伊佐治先生竟宣稱將搗毀古冢。齋七先生表示家人雖曾極力勸阻,但伊佐治先生似乎已失去了理智。

  只見其一臉悲壯神情。

  如今,其子伊之助先生亦於近日辭世。當年伊之助先生仍是個孩兒,想必雖見生父亡故,心中也是懵懵懂懂罷。

  反而是雖曾淚眼相勸,仍無法制止悲劇發生之妻子阿里,境遇最為堪憐。

  據傳當時伊佐治先生的模樣,彷彿是教什麼東西給附了體。即便如此,伊佐治先生為何非搗毀古冢不可,眾人怎麼也找不出理由。

  沒錯,老夫當然也不清楚。

  究竟是為了什麼理由,著實費人疑猜。

  村內並未遭逢任何災害。

  至今為止,堪稱平安祥和。

  倒是,當時冢頂尚未興建祠堂,若老夫記得沒錯,當年古冢周遭僅以數條注連繩圍之。

  噢,這便是老夫當年畫下的景緻。

  畫得不大好,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大致上就是這副模樣。

  沒錯。

  一如劍之進先生所言,到頭來,古冢並未遭到破壞。

  據傳,伊佐治先生於某夜悄悄離家,由於直到天明尚不見其蹤影,只得動員村眾外出搜尋。最後,在鄰近的沼澤邊找到了伊佐治先生的遺體。

  噢?

  沒錯。據說是教蛇給咬死的。但老夫未曾見過遺體,實情究竟是如何,也就無從得知了。

  為何村眾認為是教蛇給咬死的?

  據傳遺體上並無任何明顯外傷。既無刀傷縊痕,亦不見任何曾遭毆打的痕跡。看不出死前曾與人起過爭執。

  唯上臂遺有小小的咬痕,看來的確是遭蛇咬而死。

  噢?

  你問阿里夫人怎麼了?

  事後不久,阿里夫人便——

  是的,阿里夫人亡故時,老夫仍滯留該村,故曾親眼見過夫人遺體,唉,想想當時尚在襁褓的伊之助先生還真是境遇堪憐,著實教人於心不忍。

  總而言之,伊佐治先生之死,尚堪以蛇靈尋仇解釋。畢竟其生前曾口出不遜,聲稱將搗毀傳有蛇靈盤據之古冢。但阿里夫人之死,又該作何解釋?

  噢?阿里夫人死於何處?

  同樣是死於沼澤旁。

  至於夫人是何時失蹤、又是為何離家的,老夫就不清楚了。

  總而言之,老夫在齋七先生的親切招待下,於冢守屋敷滯留了一段時日。如今想來,此舉還真是厚顏無恥呀。

  噢,阿里夫人的遺體被發現時,頸子上也有著同樣的咬痕。

  這老夫可就親眼瞧見了。

  沒錯。

  這下可就無可辯駁,顯然是古冢蛇靈所為。

  如此下去,只怕連伊之助先生都將難逃一劫。

  雖然是兄長遺留下的孩兒,但齋七先生對伊之助先生仍是疼愛有加。

  唉,只是真沒想到。

  那麼個惹人憐的孩兒,長大成人後,竟然成了個危害鄉里的無賴。

  一點兒也沒錯。稍早老夫亦曾言及,神鬼之說之所以成立,乃尋常的偶然,加上偶然以外的理由使然。

  沒錯,此事實為一個不幸的偶然。

  對伊佐治先生和阿里夫人而言,皆是如此。

  唯伊佐治先生欲搗毀古冢的動機,著實教人難以參透。

  是的。

  這下,逼得眾人非得做些什麼,以茲補償不可。

  而老夫不僅在這麼個兵荒馬亂的時節不請自來,還四處詢問村眾避諱提及之往事,想必為全村添了不少麻煩。這下,便認為至少也該略事回報。

  因此,便從江戶召來一位修行者。

  沒錯沒錯,老夫喚來的,正是那位撒符御行,人稱小股潛的又市先生。

  老夫亦曾數度言及,此人雖不信神佛,但法力之靈驗卻是毋庸置疑。

  不消多久,又市先生便趕赴該村。

  並說服村眾於冢頂興建祠堂。

  一點兒也沒錯,那座祠堂正是又市先生——不,幾乎可說有一半是老夫發起興建的。自江戶請來木工之後,轉眼間,祠堂便宣告落成。接下來,又市先生於是邀來村眾齊聚一堂,舉行鎮魂法事——

  併為祠堂蘸上那紙護符,亦即據稱有燒退百魔之效的陀羅尼符。

  護符還是又市先生親手蘸上的。

  此外,又市先生還吩咐齋七先生,往後每日均須供奉神酒香燭。

  這起不祥之事——果真就此平息。

  【陸】

  敢情這回似乎沒幫上什麼忙哩,一白翁搔著腦袋說道:

  「似乎淨是提些無關痛癢的事兒,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老隱士客氣了,劍之進率先低頭致謝道:

  「原來在下是看走了眼。若未向老隱士請益,在下不僅可能錯怪無辜,恐怕還有逮捕善良百姓、強押其進行無謂審判之虞。然能及早發現,堪稱萬幸。身為東京警視廳一等巡查,但在下這番表現,還真是愧對自己的頭銜。竟然連如此簡單的道理都無法參透——」

  「劍之進,你就別再自責了。論丟人,我不也好不到哪兒去?」

  揔兵衛也致謝道:

  「唉,老隱士,說老實話,我自個兒也是深感汗顏。分明只需壯起膽子細心檢證,輕而易舉就能辨明此案真相。唉,看來我的道行果然太低,老是為無謂細節所左右,搞得自己看不清真相。」

  老人笑道:

  「真相是否真是如此,尚未判明哩。」

  當然就是如此,否則哪能有其他推測?正馬說道:

  「我是認為真相已經判明瞭。」

  噢?老人驚訝地張嘴應道。

  正馬繼續說道:

  「矢作、澀谷、笹村和我,全都被自個兒的愚昧給逼進了死衚衕。若懂得做合理思考,早應得到一個合理的結論。這下,也無須再做其他推測了。」

  「無須再做其他推測——?」

  「矢作,你說是不是?」

  「沒錯。」

  一如老隱士方才所言,劍之進說道:

  「此案之真相,不過是蛇原本就藏身祠堂內某處,根本無甚離奇之處。」

  劍之進兩手置於大腿上,一臉頹喪地低頭說道。

  一白翁眯著雙眼,語帶試探地說道:

  「意即,各位均認為——此案絕非人為謀害?」

  沒錯,絕非人為,正馬說道:

  「聽了老隱士與矢作稍早的一番問答,我這才發現真相。這絕非一樁謀殺案件,絕無可能。」

  「何以見得——?」

  「噢,矢作方才亦曾提及,伊之助想要搗毀古冢的時間,與其說是深夜,毋寧該說是黎明——矢作,是不是?」

  沒錯,劍之進回答。

  「那麼,這下不就真相大白了?亦即,搗毀古冢之計劃,除了當時群聚其身旁那群豬朋狗友,應是無人知曉。即便有哪個外人聽見了,此時再捕來一條毒蛇放入祠堂內,也應是至為困難。不,即便真能辦到——也應將蛇藏入石箱中,若僅將蛇放入祠堂內,豈不是有失算之虞?難保伊之助人還沒到,就讓蛇給逃了。不,蛇即使沒逃,也無法保證屆時會見人就咬。若這是樁計劃謀殺,設想得未免也過於粗糙了罷。」

  「意指其中未免有過多不可確定之因素?」

  一點兒也沒錯,正馬將身子挪向前說道:

  「倘若我是個欲以毒蛇取人性命的凶手,應會撕開紙符進入祠堂,並將蛇藏入石箱中。畢竟伊之助原本對門上貼有這麼張紙符並不知情,凶手於事前將之撕除,理應也不至於壞事兒。不,甚至該說撕去紙符,反而更能引誘受害者入內才是。」

  有理有理,一白翁說道:

  「畢竟伊之助一心認定祠堂是個藏寶處,齋七老爺就是從中取出錢來的。若是多年來未曾有人出入,反而顯得更不自然。」

  沒錯,這下又輪到正馬開口了:

  「再者,即便真能將蛇藏入石箱中,這仍是個賭注。畢竟即使如此,仍無法斷言蛇絕對會咬向掀蓋開箱者。即便真咬了,也無法確定遭咬者是否真會喪命。」

  有理,劍之進垂頭說道:

  「欲操蛇行凶,仍應如矢作最初思及的,直接將蛇湊向受害者的頸子,效果最為確實。不過——這似乎也是無法辦到——正馬,你言下之意應是如此罷?」

  「沒錯。」

  真的無法辦到?老人問道。

  當然辦不到,正馬斷言:

  「那夥狐群狗黨自始至終都在伊之助身旁。其中哪有人能半途抽身,事先找條蛇來?」

  原來如此,揔兵衛說道:

  「看來這假洋鬼子的所謂理性主義,還真是有效哩。不論如何推想,此案都是一樁意外。」

  「與其說是意外——或許該說是妖魂尋仇罷?」

  劍之進感慨道。

  這與次郎也同意。

  「伊之助遭蛇咬一事,或許真是出於巧合的意外。不過……」

  話及至此,劍之進先是沉默片刻,接著才開口繼續說道:

  「方才聽到老隱士一番話,在下的想法又有所改變。大家想想,死者伊之助之父伊佐治、其母阿里、乃至其祖父伊三郎,死因均與古冢不無關連,而且悉數是死於蛇吻——」

  的確是如此。

  但這並非任何人的意志所造成。

  乍看之下,伊三郎、伊佐治、乃至伊之助三人,分別於不同的局面中死亡,彼此之間可諝毫無關連。不過,三人彼此相隔數十年的死,卻悉數與蛇相關。

  而這三代人的死——亦與長年相傳有蛇靈盤據的古冢脫不了關連。

  即便如此。

  這仍不過是個巧合。

  但雖是巧合——

  或許三人之死均是出於巧合,不過——劍之進繼續說道:

  「這點未免也過於雷同。親子三代皆死於同樣死因,看來此事絕非尋常。若不是妖魂尋仇,還會是什麼?」

  這與次郎也同意。

  借用一句一白翁的話——畢竟與次郎也生活在這相信妖魂尋仇的文化中。

  以妖魂尋仇視之,當真穩當?老人問道。

  「老隱士言下之意是?」

  「噢,老夫不過是納悶三人之死,是否真能以妖魂尋仇視之?這說法,正馬先生不是曾斥之為迷信,揔兵衛先生不也曾斥之為虛妄之說?至於劍之進先生——不也曾為調書無法以此說總結,而深感困擾?」

  不不,劍之進搖頭回答:

  「聽聞此三人死亡之經緯,在下這回豈敢再有任何抱怨?思及三人之死——還真教人感到神傷。不論是伊之助違逆倫常、伊佐治心神錯亂、乃至伊三郎於古冢上含怒冤死,均教人感到傷悲莫名。」

  這感覺不難理解。

  與其說是神傷,或許以失落形容更為恰當。

  若以妖魂尋仇視之——的確也不為過。

  原來妖魂尋仇並非莫名的恐怖,亦非難以抗拒的神祕,不過是世人為了承受教自己束手無策之事而準備的說法,與次郎心想。

  當然,這等事兒並無確證,亦無道理。

  有的僅是印象,或者情緒。

  由於此類事件並非某人所為,因此教人束手無策。既無法迴避、亦無法挽回、既無法補償,而且由於毫無理由,甚至教人慾後悔也是無從。

  如此這般,豈能不教人神傷、失落?

  因此——

  「想來——」

  老人浮現一臉眺望遠方的神情,舉目望向庭院內的繡球花。

  與次郎也循其視線望去。

  小夜已不見蹤影。

  僅見到被夕陽映照得一片鮮豔的繡球花。

  突然間——

  一陣風吹進圓窗。

  鈴。

  吹得風鈴搖晃作響。

  「還真是不可思議呀。」

  老人說道。

  有哪兒不可思議?與次郎問道。

  「當然不可思議。方才劍之進先生不也說過,吾人如今身處有蒸汽火車飛快疾行、瓦斯燈終夜大放光明的文明開化之世,竟仍得采信妖魂尋仇之說。」

  「難道不得采信?」

  不不——老人顫抖著枯瘦頸子上的筋脈說道:

  「老夫並非此意,不過是感嘆值此文明之世,妖魂尋仇這等陳年傳承、古老文化,竟仍不失其效。想來難道不教人感到不可思議?」

  畢竟曾經存在過呀,老人又補上這麼句教人費解的話。

  「曾經存在過——敢問老隱士指的是?」

  「老夫指的不過是——畢竟妖魂尋仇確曾存在。」

  ——妖魂尋仇。

  「確曾存在?」

  老人這句話似乎別有寓意。

  與次郎心想。

  真沒想到竟然又——老人神情開懷地說著,笑得擠出了一臉皺紋。

  「真沒想到什麼?」

  「噢,真是對不住,如今有人殞命,老夫竟然還笑了出來,失敬失敬。老夫不過是——感覺彷彿見到了一位久違了的故友。」

  「久違了的故友——?」

  「是的。」

  這不過是個老糊塗的自言自語,還請各位別放在心上。話畢,一白翁順手闔上了記事簿。對了,劍之進擡頭說道:

  「倒是——在下這回也碰上一件教自己感到極不可思議的事兒。」

  什麼事兒?老人睜大雙眼問道。

  「噢——這也是在下聽了老隱士一番話後才想到的。難道在下所檢查的那張紙符,正是——老隱士曾數度提及的又市先生所貼上的?」

  話畢,劍之進吐了一口氣,凝視著自己的雙手。

  他這感受,與次郎也理解。

  這就活像在路上遇見一個想象故事中的角色,感覺當然奇妙。

  難道又市這號人物,果真曾存在於人世?雖不想懷疑一白翁那些故事的真偽,但就連與次郎也不覺得他是個真實人物。

  一白翁神情開懷地啜飲了一口涼茶。

  鈴,風鈴再度響起。

  【柒】

  數日後。

  黃昏時分,一白翁——亦即山岡百介於緣側納涼時,端來涼茶的小夜一臉淘氣地說道:

  「瓦版上提到了——那妖魂尋仇一事哩。」

  「瓦版?」

  該說是報紙罷,小夜說道:

  「記得上頭寫著——池袋村奇案,遇害者於傳有蛇靈盤據之蛇冢慘遭蛇吻。至於伊之助先生的平日惡行,以及往昔的幾樁悲劇,可就絲毫未提了。依這寫法看來,似乎是讀者既可視之為意外死亡,亦可視之為妖魂尋仇。」

  噢,原來如此,百介啜飲了一口茶。

  這哪是一句原來如此就能應付的?小夜說著,朝百介身旁坐了下來。

  「你指的是?」

  「老爺就別再裝傻了,行麼?」

  「裝傻?」

  「哎呀,老爺這是把奴家當什麼了?百介老爺也別成天窮扯謊,都這把歲數了,還是多積點兒陰德罷。」

  「我有哪兒扯謊了?」

  扯謊就是扯謊,小夜說道:

  「即使是出於善意,謊言終究是謊言。要想唬人,也不必連奴家都想唬,老爺就快把真相說出來罷。」

  「真相——?」

  百介舉目望向益發黯淡的夕陽餘暉。

  當日。

  百介首度委託又市設局。

  ——如此下去,娃兒恐小命難保。

  當時是這麼想的。

  看見阿里的遺體時。

  百介一眼就看出,人分明不是教蛇給咬死的。

  顯然是遭人毒殺。

  而且,凶手還不是個門外漢,使用的是注入毒物的特殊凶器。乍看之下——的確極易讓人誤判是死於蛇吻。

  不過……

  阿里身上的咬痕竟是在頸子上。除非事發當時是躺臥屋外,否則在這種地方,理應不可能讓蛇從這種角度給咬傷。依這咬痕判斷,若不是有人悄悄從背後逼近,就是正面強擁——再以凶器戳上的。

  不論是傷口的形狀,還是面板變色的模樣,都明顯異於毒蛇咬傷。如此看來,不久前才過世的伊佐治,似乎也是——

  遭人殺害的。

  百介如此判斷。

  那麼。

  下一名犧牲者,若非伊佐治的稚子伊之助,就是其弟齋七。

  阿里的葬禮尚未結束,又市便出現在百介眼前。

  聽聞先生召喚,小的立刻拋下手頭雜務,飛快趕來——又市說道。

  聆聽百介敘述全事經緯,又市似乎便掌握了案情。略事思索後,馬上開始設起了局來。

  設局——?小夜問道。

  「沒錯——設局。就在那座祠堂內。」

  「設的是什麼樣的局?」

  「這回設的是……」

  ——一個引蛇前來的局。

  又市如此說道。

  ——也可說是個以毒攻毒的局。

  ——蛇若負傷,便將極力尋仇。

  「蛇生息於陰地,性好陰氣,亦習於報復。尤其是身受重傷時,更是有仇必報——當時,又市先生如此向村民解釋這起妖魂尋仇事件的真相。」

  「這說法——眾人真能接受?」

  小夜一臉訝異地問道。

  「是呀——」

  百介又開始覆誦起又市當年的一番話。

  也不知是何故,雖已是陳年往事,回想起來竟依然是記憶猶新。

  ——蛇自古便為執念之化身。

  ——遇人將之驅出草叢,便將朝其眼吐入毒氣,使人臥病不起。

  ——遇人將之斬首,便將鑽入鍋中,以食毒加害於人。

  ——凡此種種,皆因未根絕其命使然。

  ——蛇可察人心中遺念,並循此念前來。

  ——即便知其道理者,亦難根絕此患。

  ——不僅蛇可循念報復,人若心懷惡念,必將遭逢惡報。

  「又市先生亦向眾人解釋,伊三郎先生遭蛇咬後,曾奮力將蛇自頸部剝離,並將之再度塞回石箱、蓋回蓋子。此時,蛇身便為箱蓋所夾傷。從此,由於為箱蓋所夾動彈不得,此蛇便在無人救助、亦無人斬殺的情況下,活了三十餘年。」

  「意即,這條蛇並未成為該村之守護神?」

  「不,此蛇的確遵循伊三郎先生之遺志,庇佑了村落。只不過,依然未忘卻教自己身負重傷之恨。」

  哎呀,小夜神情更形訝異,一臉不解地說道:

  「奴家怎感覺這道理似乎說不通?」

  這感覺老夫也懂,百介笑道。

  當時,百介也曾如此納悶。

  但其實,此事一開始就毫無道理可言。總之,御行又市表示蛇雖庇佑了村落,同時又從未遺忘對伊三郎的恨意。

  「蛇尋仇之心足可禍延七代。又市先生曾言——蛇雖困於冢頂,但仍靜待伊三郎先生之子、亦即伊佐治先生有了子嗣,其後並於伊佐治先生長成至與伊三郎先生同樣歲數時,再施妖力殺之。若置之不理,三十多年後,待伊之助先生有了子嗣,並長成至與亡父同樣歲數時,禍端必將再起——」

  齋七當時的神情,百介至今仍無法忘記。

  本人絕不願再痛失任何至親,齋七泣訴道。

  伊之助雖為家兄之子,但本人對其視同己出,亟欲妥善扶養,以慰家兄在天之靈。無論如何,還請法師為本人想個法子,齋七向又市如此懇求。

  果真是個憨直的大善人。

  為此,又市自江戶召來一位佯裝木工的同夥,即事觸治平。

  接下來——

  便建造了那座藏有設局玄機的祠堂。

  奴家就是在問老爺,其中設的是什麼樣的局呀,小夜賭氣說道。

  「什麼樣的局?其實這玄機也沒什麼大不了。那祠堂不過是在正牆右側近地表處,設有一扇小小的暗門罷了。」

  「暗門?難不成——?」

  不不,沒等小夜把話說完,百介便否定道:

  「這扇暗門,人是過不了的。此門極小,約僅容個頭矮小者探入上半身。與其說是道門,毋寧說是扇窗較為妥當。其實闔上時看似壁板的一部分,乍看之下極難發現。若未經綿密探查,不知情者必難察覺此處實有蹊蹺。畢竟在這種地方安插這種機關,通常是無意義的。」

  「是呀。這道暗門是做什麼用的?」

  「噢,像這樣。」

  百介回想著當時的情況,比出一個探手入門的動作說道:

  「只要如此一探,便能將手伸入窩中。」

  「窩?就是那原本就存在的窩麼?」

  「沒錯,就是嵌有那隻石箱的窩。如此便能掀開箱蓋,亦可將石箱自祠堂內搬出。」

  「為何要將石箱搬出祠堂?」

  「不搬出來,便無法照料。」

  「照料——?指的是供奉神明麼?」

  「是的。事實上,這道暗門乃是為了照料藏在石箱內的蛇而設的。」

  蛇——?小夜剎時啞口無言。

  這姑娘的確聰敏過人,但真相似乎仍遠遠超乎她所能意料。

  「箱內果真有蛇?」

  「不,箱內本無蛇,是被人給放進去的。」

  「放進去——是誰放的?」

  「是又市先生所放的。想必原本石箱內放的,其實是其他東西。又市先生並向齋七先生下了如下指示。」

  ——此符。

  ——乃可驅妖封魔之陀羅尼護符。

  ——爾後,必將蛇神封於祠內供奉之。

  ——除冢守一家外,任何人均不得接近此祠堂。

  ——冢守一家則須於來迎的同時……

  ——日日供奉神酒香燭。

  ——此外……

  「除神酒、香燭之外,春分至冬至間,每日均需放置『生餌』於石箱內。此事絕不可為他人所知——此外,期間每逢巳日(注:又作挾日,十日之意),便須將箱中之蛇神釋於『沼澤』——又市私下向齋七如此囑咐。」

  釋放?小夜驚呼道:

  「意即,把蛇神給放走?」

  「沒錯,正是如此。並且,還得於當日『捕來另一條蛇神置入石箱中』。」

  「另一條蛇神——」

  小夜雙眉扭曲,一臉苦思神情。

  「也就是『換上另一條蛇』之意?」

  「沒錯,正是換上另一條蛇。」

  「如此做的理由是?」

  「為了讓蛇神永遠存活。」

  「噢?」

  聞言,小夜不禁兩眼圓睜。

  「又市先生宣稱,唯有將負傷之蛇封印其中,詛咒方能收效。故此,一旦傷愈便應釋放。但如此一來,冢內便無神守護村眾及冢守一家,故此,釋放後須以另一蛇神替換之——」

  呵呵,小夜罕見地露出了年輕姑娘該有的神情問道:

  「意即——百介老爺至今所說的,淨是——表面上的解釋?」

  「不,這哪是表面上的解釋?老夫可是把實情都給說出來了。」

  但實情的背後——還另有內幕罷?小夜揣測道。

  百介垂下了視線。

  看這神情——

  他似乎也不知該如何隱瞞了。

  還真是拿你沒輒呀,百介說道。

  小夜臉上泛起一絲微笑。

  「許久以前——江戶曾有一夥盜賊,名曰口繩黨——」

  這口繩黨——據傳是一群以蛇為名、專事洗劫武家宅邸的奇妙盜賊。

  武家宅邸看似氣派,但裡頭並無多少銀兩。同時,不僅戒備森嚴、追兵甚眾,失風就逮時的處罰還極為嚴峻。

  即便如此,也不知是何故,口繩黨仍專挑武士宅邸下手。

  據說,乃因此黨與武士結有宿怨。

  但雖是如此,此黨也稱不上是義賊。

  不同於人來人往的商家宅邸,入侵武家宅邸本身已是難過登天。要潛入低階武士的住處已非易事,更遑論只要在外徘徊便可能遭人逮捕的組屋敷(注:江戶時代,配予與力,同心等階級之宿舍)。不僅如此,若與武士起了衝突,使起刀來也絕不可能是武士的對手。畢竟膽敢與佩戴大小兩刀者拼搏者,若不是不要命,就是傻過了頭。

  因此,據說口繩黨絕不乘人熟睡時夜襲。當然,亦不取無辜家人性命。僅如蛇般乘夜色悄悄潛入宅邸,於無聲無息竊取財物後悄然退去。下手時不過度貪求,亦是口繩黨的特徵,每回絕不竊取過多銀兩。

  武家雖無財,但畢竟講體面。

  實際遭竊多少,並不值得追究。但任宵小入屋行竊得逞,對武家而言可是奇恥大辱。據傳不少武家有鑑於此,被迫將財物存於不易覓得處。

  口繩黨一如其名,下起手來不僅靜悄如蛇,同時還奉行細水長流之原則,但八年來仍竊得了近二千兩黃金。

  此黨頭目,名曰野槌伊平治。

  依又市所言,伊平治原為靠賣藝乞討為生之江湖藝人。同時並透露:

  「至於伊三郎先生,乃野槌伊平治之子,即口繩黨之二代頭目。」

  此事之發端,乃黨內徒眾內鬨。

  行竊得逞後,伊平治僅派發部分竊取所得予黨徒,並蓄積剩餘黃金,與徒眾協定將於解散一黨時再行分配。但某些黨徒對此甚感不滿。

  例如花蛇矢太。

  與蝮蛇大吉。

  為此,花蛇與蝮蛇便向武家宅邸密告,密謀陷害口繩黨。

  「全黨十一人,有五人遭斬。殘存六人中,有四人皆參與謀反,僅頭目伊平治與伊三郎父子兩人得以脫身。不過——不出多久,兩人便為謀反者所捕。」

  捕獲伊平治父子者,並非奉行或火付盜賊改(注:負責取締搶劫、縱火、賭博等犯罪之捕吏)。

  而是花蛇、蝮蛇、及其手下。

  黃金藏於何處?還不快招——?

  為此,兩人慘遭一番嚴刑拷打。

  「不過,伊平治不愧為名聞天下的大盜賊,哪可能輕易屈服。哪管謀反者的拷問再嚴峻,伊平治就是不願吐露黃金究竟藏於何處。這群卑劣的叛徒,只得放棄拷問這寧死不屈的老賊——轉而向其子伊三郎下手。一番拷打,著實教伊三郎痛苦難當。當晚,伊三郎便在殺害父親伊平治後,隻身逃離了惡徒們的魔掌。」

  「殺害了自己的父親?」

  「沒錯——又市先生推測,或許是伊平治自個兒要求的。這頭目寧死也不願讓黃金落入這群令人髮指的惡徒手中,再加上士可殺,不可辱,見自己已被折磨得只剩半條命,還不如斷了自己的氣來得痛快——」

  斷了自己的氣?

  伊三郎逃脫後。

  仍數度為追兵所夾擊,雖然均能奮力逃脫,但也因此負了重傷——

  「就在此時逃到了池袋村?」

  「似乎——正是如此。伊三郎先生雖非蛇神召使,但可是條如假包換的負傷蛇哩。」

  蛇冢一家似乎是個理想的藏身之處。

  與一家之女墜入情網,難道也是出於算計?

  不,或許兩人真有了感情。

  「期間,兩人產下了娃兒,過了約莫一年,蝮蛇與花蛇一夥人,這才覓得伊三郎的藏身之處。不過,兩人擔心僅將之擄來拷問,恐不足以逼迫伊三郎吐實——」

  雖然就連伊平治死前是否曾告知伊三郎黃金埋藏何處,其實都無法確定,不過這夥惡徒似乎確信——在伊三郎斷了伊平治的命之前,想必多少聽說了些什麼。

  事實上,伊三郎的確曾自其父手中拿到了一張紙頭。

  畢竟是近乎二千兩的黃金,平時不見伊三郎恣意散財,如此鉅款,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兩年便將之揮霍殆盡。故這夥惡徒深信黃金依然原封不動地藏於某處。

  不過,即便不拷問伊三郎本人,而是擄來家人要脅其就範,也難保能有任何成效。倘若娶妻生子原本就是個偽裝,如此脅迫,哪可能有任何意義?

  為此,這夥惡徒便想出了一則奸計。

  該不會是策動村眾一同要脅罷?小夜語帶憤慨地說道:

  「如此惡毒,還真是卑劣至極呀。」

  「畢竟是盜賊,這點兒卑劣手段,哪算得了什麼?」

  百介回答道。

  這夥惡徒向村眾散佈了惡毒的流言。

  暗中祕密煽動,導致伊三郎為村眾所孤立。

  待時機成熟,便毒殺村民數名,以此為契機,一股作氣地將伊三郎逼上絕路。

  如此一來,伊三郎勢必被迫竄逃,行前必將取出黃金、或載有黃金藏於何處之指示——蝮蛇一夥人如此盤算。假若村民們失去理智,導致伊三郎性命堪虞,屆時亦只消斬殺村民,救出伊三郎便可。

  不過,伊三郎並未選擇逃脫。

  而是——

  「在眾人要脅下,攀上了冢頂。如此一來——不就證明伊三郎先生的確在冢頂的窩中藏了些什麼?」

  「窩中——曾經藏了些什麼。」

  「曾經?」

  「沒錯。當時『原本藏在裡頭的東西』竟然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

  「百介老爺想說的是,裡頭藏的是蛇?」

  沒錯,百介擡頭仰望。

  只見月兒已在天際露臉。

  「當時,伊三郎先生想必是大吃一驚罷。噢,不,或許他當真相信那妖魂尋仇的傳說——」

  有蛇——!

  裡頭果真有蛇——!

  ——蛇呀。

  ——若汝真為盤據此冢之蛇靈。

  ——切勿向守護此冢之人家尋仇。

  ——願以本人之犧牲,換取汝守護此村。

  ——也勿忘守護本人妻兒。

  想必是真的相信罷,百介心想。

  而與蛇冢一家之女生下骨肉,並表示願在此終老入土,不就全非偽裝了?

  真是的。

  真是個傻子呀,百介說道。

  哪兒傻了?小夜問道。

  「怎會不傻?暗中替換石箱內容的——想必並非外人,正是伊三郎先生之妻——即蛇冢一家之女。」

  聞言,小夜雖驚訝得啞口無言,但仍強裝鎮定地將一張白皙臉龐轉向百介問道:

  「暗中替換的理由為何——?」

  「想必是——發現了夫婿在其中藏了些什麼罷。見其刻意將之藏於據傳有蛇靈盤據的古冢上,任誰瞧見了,都要推論此物內容絕不尋常。」

  「原本究竟藏了什麼在裡頭?」

  「依老夫推測,該處顯然無法藏金,故應是載有黃金埋藏處之指示什麼的。看來擔憂將為叛徒所追及的伊三郎,得知該處為人跡罕至之禁地後,為防萬一,便將此指示藏於其中。但外人雖傳說此冢有蛇靈盤據——對口繩冢一家之成員而言,想必根本就是個無須畏懼的地方。」

  「但也不該就這麼……」

  「不,錯不在其妻,畢竟有所隱瞞的,其實是伊三郎先生。或許其妻起初並無貪念,只不過是見夫婿行徑有異,而欲探查真相罷了。不過,蛇冢一家之女終究是找到了那紙詭異的指示。起初或許納悶這紙頭究竟為何物,便將之取出石箱,到頭來卻真的找著了黃金。」

  「這下,便起了貪念?」

  「或許正是如此。這下,便將黃金悉數搬回家中。當然——也未讓伊三郎先生知情。」

  原來口繩冢一家之所以致富,原因並非伊三郎辛勤幹活,亦非蛇靈庇廕。

  到頭來——伊三郎死於冢頂,金銀埋藏處的線索就此斷絕,蝮蛇與花蛇的盤算也悉數付諸流水。大筆黃金,就這麼在連伊三郎也不知情的情況下,悉數被移入口繩冢家的財庫中。

  事後——

  「事後過了三十餘年。哪管日子過得再闊綽,口繩冢一家畢竟僅是尋常百姓,平日開銷無多,故二千兩黃金也不至於就此散盡。再加上伊三郎死前一番怒言,口繩冢一家至今仍堪稱富足安泰。此時——卻有位虛無僧造訪該村。」

  「此人可是那群叛徒——即蝮蛇、花蛇的餘孽?」

  「似乎是如此。依治平先生所言,這虛無僧實乃一曾與蝮蛇狼狽為奸之盜賊,別號鑽地蛇,實名則為加助。蝮蛇死後,原本與其勾結之惡徒便開始蠢蠢欲動。此人之意圖——即覓得傳說中口繩黨所埋藏之黃金。」

  「其實此二千兩藏金,早在三十餘年前便為百姓所盜,並將之移地藏匿。但這惡徒想必連作夢也沒料著,以為黃金至今仍原封不動地埋藏原地。同時,也深信載有埋藏處之指示,亦仍被藏於某處。」

  鑽地蛇循線找到了口繩冢一家之宅邸,並與伊三郎之子伊佐治有了接觸。

  想必纘地蛇曾如此告知毫不知情的伊佐治:

  汝父實為一條蛇——

  其真面目,乃一以蛇為名之盜賊——

  同時,還是條竊走同夥黃金逃亡的齷齪負傷蛇——

  並將竊得的黃金藏匿於某處——

  正因有了這筆齷齪黃金——

  汝家方得以致富——

  結果如何——?小夜問道:

  「伊佐治先生聽了,是否就此性情驟變,開始四處詢問往昔真相?」

  「唉,發現自個兒的爹其實是個盜賊,當然是難以釋懷,也不免要引發些許連想,畢竟財庫中原本就有堆積如山的小判。而這些小判究竟是打哪兒來的,想必伊佐治先生自己也是毫不知情才對。」

  「原本大概以為,這筆黃金不過是正常的家產罷?」

  「想必是如此。絕無爹孃會告知孩兒關於自己過去不堪的真相。而且其祖父母均已辭世,養父善吉先生對此也應是毫不知情。就連其母都已於前年亡故,因此只得四處向鄉里查詢。這下便察覺——」

  冢頂似乎有什麼蹊蹺。

  伊佐治認為,上頭似乎藏有什麼足以證明父親曾為盜賊的證據。但那鑽地蛇則認為藏在冢頂的,應是載有黃金埋藏處之重要資訊。

  若是教伊佐治給捷足先登,可就要功虧一簣了。

  「因此,便將伊佐治先生給……?」

  「就這麼將他給殺了。愚蠹,真是愚蠢,此事根本是愚蠢的連環。鑽地蛇甚至懷疑阿里夫人可能也知道這祕密,便連同夫人也給殺了。接下來,便虎視眈眈地意圖攀上古冢——」

  「但還沒來得及攀上,便遇上了百介老爺的攔阻——是麼?」

  「出手攔阻的,可是又市先生呀。」

  當時,又市一臉悲憤地說道:

  ——切勿再取百姓性命。

  ——小的對視人命如螻蟻的混帳……

  ——可是恨之入骨。

  又市這回所設的局,其實是單純至極。

  今後,意圖前來奪取口繩黨藏金者,想必十之八九均將以那古冢為目標。那麼,只消讓那窩變得更為醒目便可——

  欲蓋彌彰地在冢頂蓋座祠堂。四處流佈此地有妖魂盤據、生人勿近之傳言。又經刻意安排,使來者隔著以紙符封印之櫺門,便能清楚窺見堂內有口窩,以及窩中那隻牢靠的石箱——

  凡知悉此事者,想必都要認為堂內必有蹊蹺。

  不知情者,則不至於起任何疑念。

  此外。

  石箱內,還藏有一條由憨厚認真、信仰虔誠、對一家關懷備至的齋七日日投予生餌餵食的蛇神——而且還是毒蛇。而且每十二日,還會換上一條新蛇。

  膽敢潛入祠堂、掀開箱蓋者。

  註定是死路一條。

  事實上,祠堂落成翌日,鑽地蛇就一命歸西了。

  又市換上一張紙符,掩埋了鑽地蛇的屍骸。

  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報了伊佐治和阿里的仇。

  當時,又市並吩咐齋七:

  ——日後,仍將有外人闖入祠堂,命喪此冢。

  ——屆時護符將遭損毀,僅需替換新符即可。

  ——掩埋屍骸後,宜視同客死他鄉之無緣佛供養之。

  設想得還真是周延。

  事後,老夫耳聞往後數年間,計有六名以上之外人客死口繩冢旁。

  看來思慮欠周、有勇無謀的盜賊們依然宛如飛蛾撲火,搖搖晃晃地飛向藏寶的幻影,接二連三地為負傷蛇的怨念所吞噬,果真應驗了禍延子孫世代的說法。

  但在維新後,一切紛擾便告止息。

  百介深深吐了一口氣。

  「至於……」

  至於什麼?小夜問道。

  小夜也跟著望向月亮。百介接了下去:

  「至於伊之助,亦是……」

  「老爺指的是伊佐治的獨子?」

  「亦可說是伊三郎之孫罷。」

  是呀,小夜回答:

  「——亦是為這陷阱所害?」

  「沒錯。也不知此人是如何誤入歧途的。齋七先生是個大善人,如今遭逢此禍,想必是傷痛難耐。思及至此,還真是教人於心不忍呀。」

  這也是自作自受罷,小夜說道:

  「百介老爺,這——不也可說是因果報應?」

  「天下無奇事,但也無奇不有呀。」

  百介說道:

  「看來齋七先生的為人——竟要比又市先生所想象的還要憨直。真沒想到設局三十餘年後,那陷阱依然有效。」

  想必就連又市先生,也沒料到這陷阱竟能如此長壽罷?小夜讚歎道。

  「這就無從得知了。又市先生如此神通廣大,或許——早料到會如此也說不定。」

  唉,怎麼感覺活像又市先生又活了過來?百介搓了搓掩埋在皺紋下的眼角說道:

  「不過,這下經過那東京警視廳的巡查大人一番搜查,想必古冢妖魂尋仇的傳說也將就此戛然而止。那陷阱——想必也就此失效了罷。」

  百介眯起雙眼。

  低聲說了一句:

  「御行奉為——」

  鈴,此時,又聞風鈴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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