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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巷說百物語上卷》第2章
  亦名墜火

  墜自卅間餘高之魔道天際

  內蘊各色惡鬼

  可降災厄於人世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肆·第參拾貳

  【壹】

  從前。

  於某邑里,有一慈悲為懷、公正不阿之代官(注:掌管天領地區行政之地方官,負貴收納年貢稅賦與掌管地方民政)大人,極受里民之仰慕、倚賴與崇拜。此官年約四十出頭,神色和藹親切,面容圓潤帶福相,待人和藹恭謙,對里民至為厚愛,乃一體恤民心之清官是也。不論是收取年貢,抑或分配勞役,均不忘力求公正。見百姓有難,必兩肋插刀,積極相助,不論遭逢什麼樣的對手,均不忘盡其所能守護里民。

  不過。

  此官有一煩惱。

  此煩惱即為其夫人。

  不知是基於何種因果,此官之夫人極度沉溺肉慾,宛如人猶在世便墜入色道地獄,境況堪憐。每逢入夜,夫人激情洋溢的軀體便難以按捺沸騰的情慾。為此,只得命家僕每夜為其召來邑里男子作伴。

  代官為此苦惱不已。

  不過。

  某日,有一法相莊嚴之法師行經此邑里。

  此法師之加持與祈禱頗為靈驗,據傳其不僅能治癒各種疑難雜症,人格亦頗為高潔,任誰見了他都不禁想合掌膜拜,頗為人所敬重。

  里民們見深為夫人境況所苦的代官處境堪憐,紛紛央請法師助夫人擺脫形同無間地獄之慾海折騰。

  因此。

  法師便親赴代官宅邸。

  不過,祈禱尚未開始,法師之莊嚴法相便教夫人為之傾倒。夫人亟欲與此法師成親,為此幾乎是茶不思飯不想,並堅稱倘若無法如願,不惜以死殉情。法師則認為此乃己身之不德、修行之不足所致,為此甚感羞愧。

  代官為此苦惱至極。

  到頭來,竟誅殺了這位法師。

  法師本無罪,但代官大人出於對夫人之憐愛,竟不惜憤而誅之。代官大人自此墜入無間地獄,終淪為喪智狂人。

  最後,失心喪智之代官大人與其夫人……

  終遭天譴神罰——

  同為天降烈火所噬。

  【貳】

  攝津國高槻莊二階堂村常有怪火出現,自三月持續至六七月。此火約一尺,停駐於家屋或樹梢。細加檢視,可見其上眼耳口鼻依稀可辨,有如人面。但若未造成災害,人民對其多無所懼。

  昔日,曾有一名曰日光坊之山伏(注:遊走于山野之間的修行者),於此地修法、助人。

  村長之妻一度臥病在床,經日光坊入其房祈禱十七日之加持,重症即告痊癒。

  其後,村長懷疑山伏與其妻私通,不僅未感謝其愈病之恩,還將之殺害。此二恨遂化為妄火,夜夜飛至其宅,終將村長折磨致死。

  故人稱此日光坊之火為二恨坊之火——

  朗讀完畢後,矢作劍之進擡頭環視眾人。

  雖然生得一張白皙瓜子臉,怎麼看都像個娃兒,他的臉上卻蓄著一撮活像是糊上去的鬍子,看來極不協調。或許蓄這鬍子是為了彰顯自己身為東京警視廳一等巡查的威嚴,但看來還真像是惡作劇的孩童用煤炭給畫上去似的。看來若少了這撮鬍子,反而才能有那麼點兒威嚴。

  笹村與次郎將指尖伸向自己的嘴邊,磨蹭了幾回。

  與次郎沒蓄鬍子,即使蓄了,也僅能生出些日晒不足的豆芽般的細毛,因此只得剃個精光。誰知一剃了鬍子,身邊的人似乎都開始蓄起了鬍子,教與次郎甚是尷尬。大概是為了代替鬍子罷,他試著將腦門上的毛髮拉到鼻頭下,只覺得似乎沒有任何幫助。

  這麼一拉,更教他覺得劍之進的鬍子彷彿是糊上去的。

  簡直就是蘸在臉上的異物。就在他直盯著劍之進瞧的當頭,劍之進突然朝他問道:你應能理解罷?理解什麼?與次郎一如此反問,仰靠在劍之進身旁的澀谷揔兵衛立刻豪邁地笑了起來。

  揔兵衛生著一臉濃密的鬍子。

  而且還毛質剛硬,看來極為粗野。

  「與次郎呀,你也未免太不像話了罷?難道你以為這種活像狐狸提燈(注:或作狐狸娶親)的故事,如今能嚇得了誰麼?真教人難以相信你還曾是個武士哩。若是堅稱世上真有神佛也就算了,但瞧你為這等妖怪故事著迷成這副德行,未免也太愧對你這一等巡查的頭銜了罷?」

  揔兵衛是個理性主義者。但從他的語氣聽來,腦子裡的似乎也不盡然是近代的合理思考。他的道理中其實還有著濃濃的儒教味兒,證明他其實不是什麼思想新穎的人物,而是打從舊幕府時代就已經是這副德行了。

  總之,你的劍術實在是太差勁了,揔兵衛離題說道:

  「即便我上你那兒指導武藝,你也只是一臉神氣地仰靠一角,輕輕鬆鬆觀賞著後進捱打,從未真正下場比劃比劃。如此德行,哪有辦法指導後進?」

  「這與故事何干?」

  「哪可能無干?瞧這種愚蠢至極的怪談也能把你嚇得一身寒顫,不正代表你這人意志不堅?還什麼二恨坊火哩,你這窩囊廢根本連根蘿蔔都砍不下手。」

  膽敢罵我窩囊廢?劍之進氣得倏然起身,與次郎連忙安撫道:

  「稍安勿躁呀,劍之進。還有揔兵衛,你也別老說這種話激怒人,咱們可不是為了吵架才上這兒來的。這回聚首的目的,不正是為了聽聽一等巡查大人的意見?總之,揔兵衛,你和我同為北林出身,應該也聽說過天狗御燈(注:天狗所點的鬼火,又作老人火)的傳說罷?」

  我可沒親眼瞧見過,揔兵衛說道。

  「但家父曾看見過。難不成你要說,連家父也是個傻子?」

  「噢,我可沒這麼說。或許有些時候真有自然起火的現象,但這傢伙陳述的可是遺恨成火哩。這種嚇唬娃兒的傳聞哪可能是真的?」

  「不——這二恨坊的故事,我也曾聽說過。劍之進,你方才讀的書叫什麼來著?」

  被與次郎如此一問,劍之進立刻回答是菊岡沾涼的《諸國里人談》。

  「沾涼?不就是那博學多聞,著有《江戶砂子》的俳人?」

  「想不到與次郎竟然連這都曉得。我任職於奉行所時,所內有個酷愛俳句的公事方(注:江戶時代負責審判相關事務的官員),目前隱居於仲町,這本書就是他的。你也曾讀過?」

  「我並沒有讀過——」

  與次郎讀過的是另一本書。

  「這本書是何年付梓的?」

  讓我瞧瞧,劍之進回道,旋即開始翻起了書來。

  「上頭印著——寬保三癸亥正月。」

  「是麼?我讀過的那本叫做《宿直草》,記得是延寶年間付梓的,所以這本要比我讀過的早了約六十年。我記得很清楚,後來又讀了一本《御伽物語》,雖然書名有別,內容卻完全一致。裡頭稱這種火叫仁光坊火。」

  是不同的東西罷,揔兵衛說道。

  「不,記得地點是相同的。那也是津國的故事,正是攝州。」

  而且內容大綱也是完全一致,與次郎繼續說道:

  「此火起於天將降雨之夜。時大時小,四處飛竄。大小如繡球,若趨近觀之,可見其狀似和尚腦袋。」

  「腦袋?」

  腦袋也會自個兒燒起來?揔兵衛語帶不服地說道:

  「又不是煤球。腦袋若是自個兒燒起來,豈不馬上就燒成灰了?」

  「不不,書上寫的是那腦袋每呼吸一回,吐出來的氣就會化為火焰。上頭寫著曾有位祈禱法師投靠某國領主門下——地名我是不記得了,這位法師是個相貌美得教人歎為觀止的美男子,教領主之妻為之傾倒不已。」

  是個破戒僧麼?揔兵衛問道。

  「不,倘若他是個破戒僧,那麼這件事就可說是自作自受了。不過這位法師似乎是個品行端正、嚴守誡律的僧侶。領主夫人對其多所妄想,對方卻是毫不理睬,教夫人忿恨難當,遂向其夫做不實密告。聽聞妻子遭法師調戲,領主也沒確認是否真有此事,便逕行逮捕仁光坊,斬首誅之。」

  「真是不講道理呀。」

  原本一直默不作聲地靜觀事態變化的倉田正馬,這下終於忍不住開口嘆道。

  或許是為了炫耀自己曾經放洋,他今天穿著一身洋裝,卻和他那張純然日本人的相貌顯得十分不協調。

  「這法師根本未與女人私通。領主該懲罰的,應是自己那迷戀上其他男人的妻子才對罷?」

  「正是因為如此,這法師也惱火了罷。據說仁光坊被斬首時,腦袋飛得老遠,就這麼化為一團火球。」

  真是愚蠢至極呀,揔兵衛揶揄道:

  「沒錯,色道的確能蠱惑人心,女人的怨念有時真能害男人喪命。但這件事可就不大一樣了。即便死時再怎麼懷恨在心,被斬下來的腦袋也不可能飛得老遠、口吐烈焰罷?若是如此,上野的山巒豈不都要被燒個精光了?倘若放任彰義隊到處吐火飛竄,新政府哪有法子高枕無憂?」

  我可沒說這種事是真的,與次郎回答:

  「把這當個故事聽聽就成了。揔兵衛呀,重要的是,我讀過的那本延寶年間付梓的書,上頭也記載了同樣的故事。」

  「這哪裡重要了?」

  「別心急。我的意思是根據某人所言,這二恨坊的故事,不僅日後元祿年間付梓的《本朝故事因緣集》中也有記載,還被收錄於劍之進方才朗讀的這本書中,至少代表攝津一帶可能曾發生過這等怪事。如此而已。」

  「管他是攝津還是陸奧,被斬下來的首級是不可能四處飛竄的。腦袋一被砍下,就只會在地上滾而已。」

  「但四處飛竄的並非首級。」

  揔兵衛腦袋並不傻。只是每回同揔兵衛交談,與次郎都不禁納悶所謂理性主義是否等同於毫不柔軟的思考方式。若要講求理性,不是應該要相反才是麼?

  而是火,與次郎說道:

  「該怎麼說呢;與其說是火,或許該說是火球罷——若依這些記述想象,應該是個巨大螢火般的東西才是。我想說的不過是,這種東西四處飛竄的現象,或許還真的是事實。若非如此,哪可能被持續談論了六、七十年?」

  「倘若是事實,有這麼些不同的說法,豈不奇怪?」

  揔兵衛摩娑起粗硬的鬍子。

  與次郎也搓起了沒有鬍子的下巴。

  「傳聞原本就是牽強附會的。這種事——噢,雖不知劍之進怎麼想,我個人是無法相信真有怨念或忿恨化為飛火這等事兒。但揔兵衛,光就火球飛竄這現象而言,或許還真可能發生?」

  意即,這類故事是虛構的?劍之進一臉複雜神情。

  「還不知這些故事是否是虛構的。或許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兒也說不定。不過,雖然故事不盡相同,但現象的記述不都是大同小異?或許是因某些附會,故事才會隨時代而有所變化。」難得看到笹村如此堅持哩,正馬揶揄道:

  「你平時不都沒什麼意見?」

  「我不過是認為像揔兵衛這般不分青紅皁白的否定,會不會反而是更為盲目罷了。」

  膽敢說我不分青紅皁白?揔兵衛拍腿回嘴道:

  「狐火、鬼火、人魂、天狗御燈什麼的——打從江戶時代起,就沒有任何節操之士相信真有這些妖物了。這些東西要不是草雙紙(注:江戶時代出版物之一種,以繪畫為中心,佐以假名撰寫的文字敘述。早期多為兒童讀物,後來逐漸演化成流行或滑稽的成人讀物。亦作繪草紙或繪本。「戲作」則指江戶時代後期之白話文學作品)的戲作作家為了嚇唬孩兒寫的,就是一些膽小鬼看到燈籠火光或月影,出於驚駭誤判為妖物的罷?」

  「或許並不盡然哩。」

  出人意料地,這句話竟然是出自正馬口中。

  正馬一身異國文化習氣,對劍之進這等酷好迷信之人總是嗤之以鼻。認為這等人性喜找理由牽強附會,要比只懂得執拗否定的揔兵衛還難講道理。

  鬼火這種東西國外也有,正馬說道。

  「又牽扯到國外了?你這假洋鬼子。國外也有膽小鬼罷?」

  「澀谷,瞧你這副德行,笹村對你的形容果然沒錯。若是認為像你這般逞英雄就能釐清世間道理,可就證明你自己要比任何人都蠢了。這類的火球,其實是一種依循自然界道理所產生的現象。」

  是麼?劍之進探出身子問道。

  「沒錯,就如同颳風或下雨。這種東西——該說是火球麼?其實是一種雷。」

  「雷?」

  揔兵衛一臉不悅地說道:

  「我不信。」

  「為何不信?」

  劍之進面帶揶揄道:

  「揔兵衛,難不成你認為這是菅公發怒?還是哪個妖獸拋下來的?你該不會認為真有什麼鬼怪會披著虎皮、揹著大鼓前來取你的肚臍眼罷?瞧你一張臉生得像只熊似的,一聽見打雷還不是嚇得立刻躲進蚊帳裡?」

  劍之進摸摸鬍子高聲笑道。

  別以為我和你一個樣,揔兵衛氣得朝自己大腿上又是一拳:

  「雷——必是從天下落下來的。但雷僅能發出稍縱即逝的光,哪可能忽明忽滅、四處飛竄,甚至停駐於屋宇之上?」

  「你還真是沒學問哪。」

  正馬聳聳肩說道:

  「這種東西,叫做電。」

  話畢,還開心地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那又是什麼東西?」

  「電就是電呀。你難道不曾聽說過靜電的原理?」

  「哼。」

  揔兵衛彷彿踩到蛤蟆似的忿忿喊道,接著又不屑地補上一句:我哪懂這種南蠻魔法?

  「魔法?這可是一門技術呀,技術。不不,與其說是技術,應說是自然界的原理。」

  「原理?據說這不是靠摩擦什麼的冒出來的麼?不過是一種幻術雜耍罷?」

  「可別把它當雜耍。雖然詳細原理我並不清楚,但藉摩擦發生的電就叫做靜電。因此,這並非什麼幻術,而是一種自然現象。貓身上的毛在暗處發光,就是微弱的靜電所造成的。電裡頭似乎有正負兩種氣,通常正負是均衡的,但是當帶負氣的雲在大氣中湧現,天上的負便朝地上的正落下雷光。而當大氣的狀態不安定時,雷光便可能碰上某種力量的抵抗,並在這種抵抗之下化為球狀。」

  球狀?揔兵衛刻意高聲大喊並反駿道:

  「閃電是像條線似的,從天上接到地上的。你難道沒見過?雷電分明像一條線,哪可能變成球狀?」

  「當然可能。而且非但呈球狀,還能四處翻飛移動,甚至飄進屋宇之內。在國外所謂鬼火,指的其實正是這種東西。絕不可與死人亡魂、或狐狸披上人頭骷髏點燈——這類無稽之說混為一談。」

  「不過,這——真有可能如此?」

  揔兵衛歪著腦袋納悶道:

  「火球通常只會在死了人的家裡或墓地出現罷?即便真有這種繡球般大小的雷——而且還是亡魂或鬼火,不就代表雷自個兒會選擇地方落下?難不成雷僅落在墓地、或僅落在死了人的民家上?這麼說未免也太愚蠢了罷。況且,落雷可是會起火的,就連木頭或銅鐵尚且會被燒個焦黑,落在人身上就更不用說了。若是如此,剛死了人的民家或寺廟豈不就成天要起火了?」

  與次郎,你說是不是?揔兵衛轉頭向與次郎說道:

  「你應該也知道北林城後頭那座巨巖罷?那不是教落雷給打落的麼?」

  與次郎也是如此聽說的。

  根據傳說——那座自古便矗立於山腹的巨巖,因遭強烈雷擊而朝城內墜落。

  那座岩石的確是碩大無朋,難以想象如此巨大的東西竟然也會鬆動。不過,此事與次郎也僅是聽說,雖然無法想象大自然真有可能如此威猛,但無須舉這種破天荒的例子,也不難想象落雷真有劈裂巨木、焚燬民家的威力。

  「落雷的威力就是如此驚人。哪管它是圓的還是方的,這種威力是絕不可能消失的。我可沒聽說過被鬼火燒死的亡魂會把民家燒個精光。看來,這一切不過是被鬼神之說嚇破膽的孬種所看見的幻覺罷了。」

  不可將一切混為一談,正馬說道:

  「你這種對自己的蠻橫不以為忤的傢伙還真是教人困擾。性子再蠻橫,也總該有個限度。矢作,你對迷信如此深信不疑,應該較為清楚罷?這種可能是亡魂化成的火球,和狐火、鬼火什麼的——是否為同樣的東西?」

  聽不出對方這番話對自己是褒獎還是揶揄,劍之進一臉複雜神情地朝與次郎瞥了一眼。

  「噢。」

  劍之進先是伸手梳理起彷彿蘸在臉上的鬍子,接著便語帶戲謔地回答:

  「既然你問到了,就讓我好好為大家就民間傳承的種種鬼火迷信逐一解釋一番罷——」

  「若是為數眾多,大可不必每個都解釋。」

  正馬蹙眉說道。劍之進皺起鼻頭開始解釋道:

  「其實,誠如正馬所言,亡魂與狐火的確有別。亡魂多呈球狀,據說後頭還拖著一道尾巴。至於宗源火或姥之火等源自死者生前遺恨者,火中多半有張臉。所謂鬼火、妖火等,大致上就屬於此類。而名曰釣瓶墜火,自樹上落下的怪火,有時裡頭也可能帶張臉。」

  哼,揔兵衛嗤鼻說道:

  「火中哪可能有張臉?」

  傳聞真是這麼說的,劍之進說道:

  「至於妖獸起的火,可就屬於另外一類了。例如鳥火或狐火,多半是在遠方明滅,有時也會四處飄移,或群列成行。而在墳地或荒野出現的火——亦即墓火或野宿火等,火光大多呈藍白色,飄浮於離地約一尺處。」

  那是磷燃燒所致,正馬說道。

  「嗯,這說法我也聽過。」

  揔兵衛答腔道:

  「人骨中帶磷,若是滲出來便可能燃燒成火——記得這曾在哪本書上讀到過。」

  「你也會讀書?」

  正馬揶揄道。

  「當然,哪像你這種老愛吹噓自己只讀洋文,卻連假名都看不懂?武士原本就該是文武雙全,我的知識比起我的劍術,保證是毫不遜色。」

  但你只懂得讀論語罷?正馬笑道:

  「孔夫子曾雲,子不語怪力亂神。你的面相怪,唯一可取之處是蠻力,而且飲酒必亂,還老愛談論神佛妖怪。看來是一點兒也不受教呢。」

  「想怎麼說是你的事兒。我所指的,是孩提時讀過一冊以心學道話(注:江戶時代中期之思想家石田梅巖所創立的心學流派之道德講釋,江戶時代後期曾盛極一時,但於明治時期衰退)為基礎的知識書籍。書中有張狐狸銜著人骨起火的圖畫。此外——對了,在《和漢三才圖會》中,也提到逢小雨暗夜、四下俱無人聲時,即可能出現磷火。」

  「好罷,姑且依你的。如此看來,矢作稍早提及的怪火中,起於墳地的鬼火,或呈藍白色靜靜燃燒的火,悉數可被歸納為磷火。這類火不會移動,而且很快便燃燒殆盡。這些東西——只要條件俱備,可說是隨處可見。只要地下有可能產生磷的東西——例如埋有屍體或什麼的,再加上大氣溼度或溫度適中,揮發的磷便可能滲出地上起火燃燒,原理與點瓦斯燈可謂如出一轍。但這種火很快便燒盡。至於狐火,則不僅會移動,還可能聚列成行,因此衍生出狐狸娶親的傳說。」

  但這種現象,只有在天雨時才會發生,劍之進說道:

  「總之,狐火不僅不會馬上燒盡,還會四處移動。而且大抵都在小雨的夜晚出現。因為這種火起於地形或其他條件的作用,亦即,是一種自然現象。」

  「據說不知火也屬於此等現象。」

  與次郎如此附和。聞言,正馬捶了個手,旋即以右手指向與次郎說道:

  「說得好。笹村,這下我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那種火的確是某種海市蜃樓,起因是海面與大氣的溫差導致空氣產生亂流,使光線遭扭曲所致。」

  哪可能一切都可以同樣的狗屁道理解釋?劍之進面帶不服地抗議道。

  「同樣的道理?這些解釋有哪兒相同了?球狀的雷、磷、大氣的狀態,每一個道理不是都不一樣麼?至於你一早提及的什麼坊火的,其實也就是雷。」

  「你說那火球——是雷?那麼,難道亡魂也是雷?」

  「沒錯。」

  「但二恨坊火的形狀,和亡魂可是不同的。」

  「反正同樣是四處飛竄的火球不是?拖在後頭的尾巴,應該就是移動時在人眼中留下的殘影罷。不過是發現處的條件不同,因此看起來也會有所出入罷了。」

  「噢。」

  劍之進不再反彈,雙手抱胸地靜了下來。

  「那麼,這球狀雷——」

  可會發燙?被劍之進如此一問,正馬點頭回答:

  「既然同樣是雷,應該就和其他妖火不同——是會發燙的罷。人若是碰觸到了,應該會想閃躲,也會被燒傷罷。」

  哼,這位一等巡查使勁抗議道。

  你這是怎麼了?眼見他這一臉不服的曖昧態度,揔兵衛搖了搖劍之進的大腿。

  「還真是想不透。你把大夥兒找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

  仔細想想,與次郎至今尚未從劍之進那兒聽到本次聚會的用意。這回乃因劍之進表示想聽聽大夥兒的意見,四人才依例聚於與次郎的住所。劍之進雖然率先抵達,但一直是默不作聲,待大夥兒到齊時,才開始朗讀起那二恨坊火的故事。

  眾人如此率性直言地爭辯良久,他卻未說明本意,大夥兒哪會服氣?

  「其實——」

  劍之進以指尖捻著鬍子說道。

  如此難以啟齒?揔兵衛問道。

  接下來,這生性豪放的劍術師父朝這一等巡查的背後猛力拍了三回。

  「你在做什麼?」

  「劍之進呀,別這麼扭扭捏捏的。咱們全是你的哥兒們,哪有什麼好害臊的?噢,原來如此。看來你是看到了什麼亡魂,被嚇破了膽子罷?由於擔心誤判有損你這一等巡查的尊嚴,才想證明這種怪火真的存在——」

  不對不對,不是這麼回事兒,劍之進挺起胸膛回嘴道:

  「在下,不——本人並沒有看見什麼亡魂,即使看到了,也不會被嚇破了膽子。絕對不是這麼回事兒。」

  「那麼,又是怎麼一回事兒?」

  「這——」

  「都叫你別害臊了。唉,或許你會有點兒忿忿不平罷,但方才這個假洋鬼子大少爺不也賣力解釋過了?這種東西絕不是什麼離奇的妖怪。既然如此,你即使看見了,也沒什麼好害臊的不是?唉,雖然被嚇破膽出了糗,說來的確是有點兒難堪——」

  再這麼胡亂臆測下去,我可要逮捕你了!劍之進怒斥道。

  「瞧你吼個什麼勁兒?有種何不說來聽聽?」

  沒錯,與次郎也附和道。這下劍之進才一臉沉痛地開始解釋道:

  「好,我就說罷。前些時候,在兩國一帶接連發生了幾起原因不明的火災,大夥兒應該也聽說過罷?」

  「噢,你可是指那一連串的小火災?」

  正馬一副毫不在乎地迴應。這下劍之進神情嚴峻地反駿道:

  「誰說是小火災了?大前天賣油的根本屋整棟都給燒光了哩,幸好沒燒出人命。事後調查發現,根本屋老闆的後妻涉嫌重大。先前幾場火,極可能也是這女人放的。不過——」

  「怎麼了?」

  「這個後妻堅稱自己清白,指稱火其實是前妻放的。但這前妻——早在五年前就過世了。」

  噢,這可就奇了,正馬說道:

  「人都死了——竟然還能放火?」

  「沒錯。這後妻堅稱有顆帶前妻臉孔的火球從窗子飛入屋內,直追著她丈夫跑。屋子就是在這時起火的——」

  言及至此——劍之進又一臉無奈地再度捻起了鬍子。

  【參】

  噢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兒,藥研堀的老隱士一白翁搔著剃得短短的白髮說道。

  「此名曰二恨坊火的怪火,應是真的存在才是。」

  老人蜷著背,和藹地點頭說道。

  本日,眾人齊聚於老隱士所隱居的九十九庵內的一棟小屋。

  一如往常,完全聊不出個頭緒的與次郎一行人,再度前來造訪這位學識淵博、過著清心寡慾的隱居生活的老隱士。

  深諳古今東西之奇聞怪談的一白翁,如今雖已是個身材矮小的和藹老人,但昔日似乎也曾為蒐集諸國的奇聞異事雲遊四海。

  「老隱士。」

  劍之進探出身子問道:

  「如此說來,難道您曾親眼見過這二恨坊火?」

  老人開懷地笑著回道:

  「老夫的確是一把歲數了,但如此久遠的事兒還真是沒見過。延寶要比元祿距今更久,若是老夫曾見過,如今豈不是已有兩百歲了?」

  的確有理。雖然哪管是五十年前還是兩百年前,對與次郎而言似乎都是同樣久遠。

  因此,與次郎才會有——曾親眼見過五十年前的事兒的一白翁,應該也曾見過兩百年前的事兒的錯覺。老人雖識廣,但許多事也僅止於有所聽聞,並不代表曾親眼見過或親耳聽過。

  「關於此怪火,除了各位所讀到的幾冊書以外亦有記述。例如在山岡元恕所編纂的《古今百物語評判》中便有記載。本書之付梓時期為貞享年間,應是晚於《宿直草》,早於《本朝故事因緣集》。書名雖曰百物語,但體裁併非蒐集普通怪談並加以編纂,而是記述編者之父——即一名曰山岡元鄰之學者召集門生,講述古今怪事,再逐一加以評論之過程。」

  「加以評論——?」

  「是的,亦即,此則純屬捏造,此則純屬誑騙,此則乃基於某種緣由——一如各位常舉行之怪談議論。不過,本書畢竟撰於往昔,在此文明開化之時世讀來,部分評論已顯得頗為粗雜,但仍有部分評論頗有見地,令人對著者之慧眼讚歎不已。可惜本書並非戲作,讀來少了那麼點兒趣味便是了。」

  「亦即,本書對怪談持的是否定態度?」

  並非全盤否定,被正馬這麼一問,老人回答:

  「元鄰並未頑固否定一切,只表示世上絕無無中生有之事,謊言即為謊言,誤判即為誤判。遇有不純然為虛構者,便試圖闡明此類不可解之現象乃因何而起,可謂極為理性。可惜著者為一儒學家,因此文中不時有八股說教之處,實屬遺憾——」

  哇哈哈,即便是兩百年前的儒學家,都要比你明理呢,正馬朝揔兵衛笑道。

  「那麼,本書中所記述的,是什麼樣的內容?」

  大抵與《宿直草》大同小異,被與次郎這麼一問,老人回答:

  「於舟幽靈的章節內,曾提及丹波之姥火與津國仁光坊一事。」

  聽來果然還是被否定了哩,揔兵衛洋洋得意地說道:

  「著者若是名儒學家,哪可能相信世上真有此等愚蠢至極的怪事?」

  「不不。」

  老人揮了揮瘦如枯枝的手說道:

  「元鄰並未否定怪火之存在,僅認為水上若起怪火,亦不值得大驚小怪。」

  這可就令人費解了,揔兵衛納悶地說道。

  「有何處令人費解?」

  「當然令人費解。堂堂一介儒學家,為何要談鬼論神?」

  「此人並未談鬼論神。若不諳世間原理,便指其為不可解之妖物,即為談鬼論神。但——若能成功解釋某事乃因某種原理而起,便不再是談鬼論神了。元鄰將起於汪洋之上的火推論為水中陰火。一如高山頂峰能有水,水中亦能有火。凡曾有多人喪生、遺下強烈執著怨念之處,均可能出現此類怪火,併為此舉姥火、仁光坊火兩者為例。即便於唐書中,亦不乏關於此類遺恨火之記述。」

  「水中陰火?」

  沒錯,老人頷首說道:

  「元鄰之主張,乃盈天地間皆有陰陽五行之理。例如於其他章節中提及之釣瓶墜火,便可以木生火解釋之。亦即,凡樹木均散發狀似火球之精氣,白晝因陽光照射而不可見,但入夜後便可於樹下暗處見之。如此而已。」

  「樹木真有精氣——?」

  正馬驚呼道。老人以安撫的語氣回答:

  「其意應為——所謂精氣,絕非不可思議之妖物,不過是眾生生息之證據。」

  「不過。」

  正馬訝異地說道:

  「倘若樹木起火符合自然原理,為何並非每株樹下均可見此火?」

  老人再度開懷笑道:

  「有理有理。不過元鄰亦有云,陰陽之老變與五行之相生,均隨四季推移。此火之所以不見於幼木,一如春去夏來、秋去冬來,乃初始之氣尚未盈滿,便無可產生後續之氣使然。而初生小樹雖也符合木生火的道理,但因木氣未滿,而火氣難生——此一解釋,的確有些許牽強之嫌。」

  聞言,正馬與揔兵衛大笑不已,但與次郎似乎視此解釋為理所當然。

  「元鄰亦進一步推論,世間之火可分為三類。星精飛火、龍火、或雷火為天火;燃木擊石所生之火為地火;心火或生命之火則為人火。此三類火,又可分為陰火與陽火。」

  「陰火與陽火——?」

  「陽火可燃物,陰火則不可。陽火遇陰氣則熄,但陰火遇水亦不能熄。總而言之,此等現象或許真符合自然之道。」

  「這——或許可歸納為物理?」

  正馬擡高下巴說道。

  雖放洋僅區區數年,不知究竟學到了多少,但正馬的確擁有不少此類知識。

  「某些火不可燃物。若雷可解釋為陰氣與陽氣碰撞所生,那麼陰陽五行之說,或許與西洋之自然科學亦屬吻合。」

  當然當然,老人說道:

  「物本有其形,不論自外或自內觀之,均為同物。一隻碟子自側面觀之呈扁平,自上方觀之呈圓形。扁形與圓形大不相同,但畢竟是同樣一隻碟子。東洋與西洋之別,僅在於觀察點之不同。例如這隻茶碗——」

  老人指著方才端來的茶具說道:

  「在洋文中如何稱之?」

  Cup,正馬回答。

  「Cup?噢,讀法截然不同,但指的不都是茶碗?可見陰陽五行與西洋學問,即便敘述方法有別,結論仍是殊途同歸罷?」

  原來如此,這說法也不無道理,與次郎心想。

  「如此說來——」

  劍之進聳了聳肩,向前探出身子說道:

  「——稍早正馬曾言,亡魂亦屬雷之一類。依老隱士方才的解釋,便可被歸類為天火。不過,亡魂亦可以生命之火視之,如此一來,豈不應被歸類為人火?」

  「有理有理。」

  「那麼,究竟應屬何類?」

  老人腦袋微傾地回答:

  「首先,宜先探討人火是否為人眼實際可見。人有生命,心中可能有火燃燒,亦可能有氣散發,故生命常以火喻之。但這生命,是否真可以雙目可見之形體出現?」

  聽老人這語氣,似乎是不可見?正馬迴應道。

  「不,遺憾的是,老夫已活到這般歲數,至今仍未見過此類物體自臨終人體脫出。但也不可因此便全盤否定。即便此物的確存在——譬如,倘若真有自人體脫離之火球,而正馬所提及之球狀電光亦是的確存在,此類雷火便可能被誤判為亡魂罷。」

  「意即,兩者難以區別?」

  「大致上,均可謂是遠觀而非近觀。此火球究竟為何,均是依觀者自行判斷。觀者要做出何種結論,可能依觀時心情而異。許多時候便可能是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

  「對對。」

  劍之進對老人這套說法更是信服了。

  「如此說來——噢,劍之進,你曾提及那出現在兩國油屋(注:日本古時製造、販賣燈油或髮油等油類的商店)的火球像雷不是麼?」

  但它怎會引起火災呢?劍之進問道。

  「當然會。那不就是老隱士所言的陽火?這火是熱的,碰上紙或木頭當然會燃燒。」

  「有理。不過老隱士,即便這東西是一種電光,其中是否可能帶張人臉?」

  「人臉——?」

  「是的。根據僕役或鄰人的證言,怪火出現一事應是不假。不論此火究竟為何物,但有個火球自屋外侵入店內引發火災,似乎是事實。該店老闆之後妻表示,此火球乃其夫前妻之怨念,火中清晰可見此前妻之面孔。此外,尚表示此火球緊追老闆不放,導致其夫火傷送醫,至今尚未恢復意識——」

  「噢。」

  老人雙眼圓睜,興味津津地聽著。看來他不僅年輕時酷愛奇聞怪談,至今對此類故事依然是難以忘情。

  「不過,想必老隱士也略有所聞,兩國一帶接連發生了幾起原因不明的小火災,而且數度有人目擊這位後妻出現在小火災現場。亦即這位後妻——名曰美代,似乎不乏縱火嫌疑。否則,未免也太湊巧了。」

  整棟油屋都給燒了?老人問道。

  「燒得一乾二淨。尤其碰巧是油屋,燒起來可旺了。未殃及其他民宅,也沒出人命,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之所以沒出人命,乃因僕役等人眼見火球飄入屋內,紛紛驚惶失措直往屋外逃使然。鄰人於火勢向外蔓延前,便已通報消防單位。再加上當夜天雨,而且是在消防員鎮火時降的,才沒教火勢殃及周遭。倘若當夜天乾物燥,想必燒掉個五六棟也是輕而易舉罷。由於火是從屋內開始燒的,因此僅有老闆逃生不及,慘遭烈焰灼傷。」

  「火球緊追著老闆不放?」

  揔兵衛驚訝地吊起雙眉說道:

  「聽來甚是有一番因果,著實教人難以採信呀。」

  「姑且不論是否值得采信,但親眼目睹火球者為數甚眾。當然,這火球是否為妖物,可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看來這東西該稱之為雷球罷?」

  否則,靈魂哪會四處飄移?正馬問道。

  「誠如老隱士所言,無人能斷定此火球是否為亡魂。不過,若其真為亡魂,在下認為——理應不至於引發火災才是。畢竟從未聽聞亡魂可能引火。由此推論,應是有人刻意縱火,故姑且逮捕了這位後妻,但此女卻一味否認涉案,堅稱姑且不論其他,哪有人會幹放火燒掉自個兒的店家這種傻事?此言的確不失道理,為此,在下方思及或許可自古代文獻中搜得線索。」

  「縱火的亡魂——?」

  「不,與其說是亡魂,或許該說是嫉火。循此推論,在下找出了二恨坊火的故事。雖不至於引火燃燒,但同樣是出現於小雨之日,火中也同樣帶張人臉。因此,才打算向各位徵詢意見。」

  你可真會拐彎抹角呀,揔兵衛高聲笑道:

  「將這女人給繩之以法不就解決了?」

  「哪可能如此簡單?就連那幾場火是否是她放的,也缺乏確切證據。起火的不是空地、墳地、就是河岸,均為人跡罕至的地點,無人目擊火是她放的。或許美代不過是碰巧來到現場附近罷了。」

  「這就夠可疑了罷?否則一個商家老闆娘,為何要上這些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而且還是在夜裡?」

  揔兵衛一臉惱怒地說道。

  「話是沒錯——但你仔細想想,在這些個地方縱火,哪會有什麼意義?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店內放火,豈不是太瘋狂了?」

  「想必她是患了什麼心病罷。」

  揔兵衛冷冷地說,接著又轉頭面向老人問道:

  「老隱士,您不是曾向我們提及——一個得了心病,縱火成癮的女人的故事?」

  沒錯沒錯,老人笑容可掏地回答:

  「的確有人患有這種縱火成癮的性癖。這種心病十分棘手,雖尚不至無法可醫,但要治癒的確是十分困難。這等人難以壓抑縱火之慾,人生被迫為此步入歧途。老夫的確曾見過一女——畢生戀火成痴,在燒殺數人之後,自身亦無法擺脫火氣詛咒,而於烈焰中殞命。」

  老人神情悲愴地說道。

  你瞧瞧。」

  揔兵衛眯起雙眼說道:

  「這個老闆娘,八成也是這副德行罷?即便不是如此,人不也常說縱火會成癮?」

  她似乎不是這種人,劍之進回道。

  「不是麼?」

  「應該不是。據說美代倉皇自烈焰中脫身時,情緒至為激動。若是戀火成痴,據說這種人性喜遠眺自己所縱的火,理應不至於如此慌張罷?當時美代被嚇得語無倫次,即使自己的丈夫被嚴重灼傷,也無暇注意哩。」

  「難道不是作戲?」

  「我也不知道。」

  劍之進再度雙手抱胸。現場陷入一片靜寂。

  突然間——老人開口說道:

  「看來——這應該就是正馬所言的天火。」

  「天、天火?」

  「沒錯。劍之進先生,或許幾場小火災,與油屋的大火之間並無直接關連。易於起火之日,大抵有大氣亂、溼氣重等易於產生雷電的條件。若是如此,這些火就是因自然產生的雷球所引起的。不過——這或許有可能是『天譴』。」

  「天譴——?」

  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向老人。

  「上蒼——偶爾會佯裝偶然,向人施罰。」

  接下來——一白翁便開始陳述起一段往事。

  【肆】

  也記不清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

  對了,記得是老夫甫自京都歸來不久——噢噢,就是在許久以前曾向各位提及的那樁帷子遷所發生的怪奇事件之後。

  沒錯沒錯,就是那樁岔路口突然出現女性腐屍的事件。唉,那件事說來也真是離奇呀。

  是的。

  當時老夫也是與御行又市同行。是的是的。在那起事件後,又市先生突然變得沉默了起來。由於從未見過又市先生這種模樣,老夫不知該如何與其攀談,甚至不知該說些什麼,完全不知該如何同又市先生打交道。

  老夫上哪兒去了?

  噢,當時老夫受一位名曰林藏的帳屋(注:江戶時代販賣帳簿、紙張、筆墨等文具的商家)招待,前去京都遊歷。京都內值得看的地方可多了。

  沒錯,老夫對神社佛閣的確是興趣濃厚。

  在老夫四處觀覽期間,又市先生則是獨自於京都外一棟荒廢的寺廟內棲身。

  應該就這麼過了個把月罷。

  噢。當時大阪一名曰一文字屋仁藏的出版商剛買下老夫撰寫的戲作,因此不缺盤纏。

  對了,猶記嵐山的紅葉可真是美極了。老夫造訪時,葉子才剛轉紅不久哩。

  就在此時,又市先生突然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動身。老實說,原本見他一直是靈魂出竅般靜悄悄的,這突如其來之舉,還真把老夫給嚇壞了。

  噢,又市先生並不是個可依常規判斷的人。總是教人感覺有點兒超乎常人——不對不對,如今回想起來,倒算得上是饒富人情味——總之,屬於某種如今已不復存在的奇人。唉,如此形容可能要惹各位大笑,該如何說呢。此人似乎還維繫著某種教人懷念的特質——唉,或許當時就是這麼一個時代罷。

  是的,似乎是接到了什麼訊息。

  沒錯,就是向老夫購買戲作的一文字屋先生所送來的。其實,此人骨子裡正是在上方(注:指當時天皇定都之京都一帶)統管又市先生等黑市幫辦的頭目。

  是的,又市先生似乎是接到了什麼差事的委託,得前去大阪一趟。

  這趟路,老夫也隨其同行。

  噢?

  不不,老夫當然不知又市先生接到的是什麼樣的委託。就連問也問不得,因為依往常的規矩,是不得過問的。沒錯。有時老夫的確會幫點兒忙,但幾乎從未聽聞經緯緣由,有時甚至連結果如何亦是無從得知。不,老夫對此毫無怨言,還擔心若是知道了某些不該知道的事,反而要教老夫更感困擾。

  此類人對這道理十分執著。

  沒錯。

  非常執著。

  噢,不不——老夫不過是對某件事兒頗為在意。是什麼樣的事兒?噢,說來羞愧,其實——純粹是想聽聽大家對老夫的戲作有何感想。

  是的。

  結果,老夫當時撰寫的作品經過改寫,得以付梓出版。

  是的,這都是拜一文字屋先生的明確指導之賜。為了聽取自己售出的戲作獲得了什麼樣的評價,老夫便決定與又市先生同行。

  大阪可真是個生機盎然的地方。相較之下,東京如今雖是熱鬧非凡,但當時的江戶仍是一片貧乏困頓,望之毫不悅目。街景亦是雜亂無章,毫無都會規模可言。相較之下,京都一帶可就富饒了,看到屋宇如此巨集偉,即使才鬧過饑饉,食物依然是頗為豪華,果不愧為天下珍饌之都。

  唉,都得怪地理條件失調。雖然同樣瀕水,但江戶排水不良,可謂是一座水路切割而成的都會,再加上火災、地震頻繁,屋宇多難持久,以致屋宇損壞被視為理所當然。江戶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習氣,或許就是由此而來的罷。

  是的。

  老夫再度成為一文字屋先生的食客。

  落腳翌日,又市先生便不知上哪兒去了。

  是的,這回老夫並未隨行。畢竟即使欲與其同行,也是難以開口。

  因此——老夫便在一文字屋先生的盛情款待下,在大阪度過了大半個月。

  在其安排下賞了不少畫,也結識了幾位戲作者。

  不過——

  依然無法不掛心。

  是的,仁藏先生當然也發現老夫靜不下心。某曰,便將老夫召至廳堂,詢問老夫是否願意上某地瞧瞧。

  某地?是的,至於是何地,恕本人無法詳細告知。總之,此地位於攝津國境內。據傳,該地起了一樁不可解的怪事兒。

  據傳,該地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怪火。此物騰空約三尺,狀似四處飛竄之火球。或許正是大和國或近江國人相傳的小右衛門火。一文字屋先生解釋道。

  噢,此類怪火,小生曾有聽聞。

  於馬琴之《兔園小說》中,便有關於此類陰火之記述。應是文政(注:日本於一八一八~一八三○之間的年號)前的事兒了。此外,於《御伽厚化妝》中,亦有類似記載。地點雖有出入,但兩者均被稱為小右衛門火。

  出現於大和的火——即《兔園小說》所載者,據傳常出現於細雨霏霏之雨夜,逡巡於墓碑之間。

  某日,有一名曰小右衛門之百姓巧遇此火。

  見狀,小右衛門以杖擊火。這下怪火分身數百,將小右衛門團團包覆——不過,此乃書中記述,並非小生親眼所見。

  是的,事後小右衛門開始發熱,不出數日便一命嗚呼。此類故事,常有聽聞。

  因此,此類怪火便被喚做小右衛門火。

  至於《御伽厚化妝》所載之小右衛門,則是近江人,與前者甚有出入。

  根據此書記述,此火乃一名曰小右衛門之貪婪莊屋(注:江戶時代的村長)所留遺恨化身而成。

  此莊屋因惡行敗露,而遭處罪刑死。死後,其執念化身為火,四處擾人。是的,原形正是亡者之遺恨。據傳火中可見人臉一張,容貌酷似小右衛門,神情還頗為凶焊。沒錯,據傳此火中帶張臉。

  兩者均為亡者遺恨幻化而成,而且火中同樣帶有人臉——

  是的,早在當時,老夫便聽說過二恨坊火的故事。因此今日一聽見各位提及,便能及時憶起。畢竟地點亦是頗為接近。

  或許兩者是同一種東西——老夫如此心想。唉,這下老夫可就坐立難安了,一股好奇不禁油然而生。

  沒錯。

  當然是——上過那村子了。

  是的。直至去年仍鬧饑饉,景緻當然是一副窮困。不過,老夫曾周遊全國大小村鎮,各地均是一片悽慘。相較之下,此村落之景況堪稱良好。或許也是氣候風土使然,居民生計尚屬富足。是的,雖然困頓,但態度尚屬親切。

  噢?

  怪火在何處?

  噢,這——是的,事實上,據說是處處可見。

  老夫沿途向各村落打探,方得知此火是這種習性。

  噢,各地村民均表示,每逢深夜,山上墳地便會出現不可思議之怪火,朝河川方向飄浮而去。是的,據說自遠方亦可看見此火光移動。

  亦有不少人就近目擊。

  火中是否帶臉?

  有人堅稱火中帶臉,亦有人表示火中無臉。聲稱火中帶臉者,則表示此臉乃一盜賊的臉什麼的,意見頗為分歧。其中亦有不少人顯然將此火與二恨坊火混淆——

  是的,亦有人表示此臉乃一山伏或一修行者。但無人清楚箇中典故,僅記得此亡者於古時含恨而死。

  沒錯,這類故事通常僅有斷片殘存。箇中姓名與故事性質,多為事後牽強附會湊合而成。是的,誠如與次郎先生所言,此類故事,多為事後摻雜各類解釋拼湊而成。

  大抵均是如此。

  不過,絕不至於是完全虛構。

  即便是事後拼湊而成,其中亦有些許部分屬實。事實上,此類怪火之名稱與相關記憶並非以文字記載流傳,而是藉由口耳相傳,殘存於當地居民心中。

  是的。看來,此地古時曾發生過此類事件——而事發時曾有怪火出現,理應是正確無誤。是的,沒錯。

  當老夫四處打探時,發現這已不是古老的故事。眾人並未將此視為傳聞或故事,而是表示自己也曾親眼目擊、或親身遭遇過。

  是否為誤判?

  這,老夫可就不清楚了。

  即便或許純屬錯覺,但曾經目擊者,對己身親眼所見均是深信不疑。噢,老夫探聽訊息之地域範圍頗廣,依理眾人不大可能串證撒謊。況且,對老夫這般雲遊者撒謊,哪有什麼利益可圖?當然,老夫當時是滿懷期待。

  沒錯沒錯,當然是亟欲親眼一睹。

  遺憾的是,「此時」已無任何機會。

  因此怪事業已止息。

  的確,目擊者為數頗眾。但越是接近現場——居民越是異口同聲表示,此怪火已不復出現。雖然自己曾見過,但此怪事「業已結束」。

  有人表示其已遭收服、封印,亦有人表示其業已成佛。

  看來此類推論,或許是依敘述者對此火性質之解釋不同而有出入。視之為亡靈冤魂者,便推論其業已成佛。視之為妖魔鬼怪者,則推論其已遭收服封印。難以推論其究竟為何物者,便僅表示此怪事業已止息。

  總之,此火已不復出現。

  據傳——此異象約於老夫觀覽京都時期開始,雖無人明確記得正確日期,但此火毫無預警突然出現,不分晝夜為人所目擊,自數日前起,便不復出現。

  是的,這當然有個原因。

  據傳某日,有一法力高強之六部突然現身村外,以祈禱降伏此怪火。沒錯沒錯,一如各位所知,六部即為六十六部之略,指的是半僧半俗,周遊各國靈地之修行者。

  是的。

  據說,此六部某日突然造訪。噢——稱之為造訪或許有失允當。六部雲遊各國,說是碰巧經過,或許較為正確。

  沒錯,正是如此。他當然不是為了定居而刻意前來的。接下來,此六部——展現了某種神通法力。

  接受村民佈施後,此六部曾數度略施小惠,諸如助佈施者覓得失物,或預言些許於後日應驗之事。

  是的。

  村人表示眾人心懷感激,便央求其住下。沒錯沒錯。噢,倘若只是個四處行乞的小和尚,理應不至於受到如此款待,但六部先前曾造訪檀那寺,並受到住持的招待。

  噢——這可是大事一樁。畢竟當地居民無從分辨來者是否值得信賴。若見其與當地最受信賴者相識,便可能成為判斷此人是否值得信任的一大依據。事關信仰的場合尤其是如此。

  村民對六部極為信賴,便央請其暫時滯留當地。

  當然——這般央請與當時在村中鬧得滿城風雨的怪火亦不無關連。雖然怪火併未造成任何災厄——既無村民為此喪命,亦無家族遭逢滅門。但鬼魅魍魎終將為惡,各種臆測亦導致村中人心惶惶。

  是的,住持似乎也為此頗感痛心。

  唉。

  據傳,和尚們曾為此誦經祈禱,但也未見任何效果。噢?不不,您誤會了,劍之進先生。

  佛雖是法力無邊,但佛德僅能造福信仰虔誠者。唯有誠心念佛者,方能受佛祖功德庇保。至於狐狸妖怪,與佛可就是毫不相干了。

  噢,沒錯。

  拯救村落免於災厄之劫,或封印來路不明之妖魔鬼怪,可是需要另請高明的。

  畢竟驅除荒神(注:為人帶來災禍或不幸的邪神)或附體鬼神,原本便不屬於寺廟之管轄範圍。當然,欲尋找失物或治療疾病,的確可委託法師代為祈禱。藉由祈禱,或許讓眾人免受怪火危害,至於降妖除魔,佛寺可就有欠專精了。

  是的,村民為此大感心安。六部為廟方所信賴一事,就這麼傳了開來。

  噢,事實上——老夫抵達當地前,沿途亦聽見了不少流言蜚語。眾人豈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因此,村民便向此法力無邊之六部代求助。

  是的,當然是為了驅除怪火。

  據傳,六部立刻接受了眾人的請託。

  是的。

  打鐵得趁熱,故本村之總代(注:總代意為某團體或組織之代表人,此處指的可能是村中神社或廟宇信眾之代表)、村吏、乃至佛寺內的和尚齊聚一堂,相偕前往據傳為怪火湧現之墳地。

  雖說是墳地,但此處實非普通墓地。老夫亦曾親自造訪,發現此地位處山中,距離村落頗為遙遠,僅有數座腐朽不堪、為荒草所遮掩的五輪塔。由於原有刻印已是模糊不清,也不知埋葬墓中者為何人。

  是的,至逢魔時刻,四下已是一片漆黑。

  不似街頭,在山中,燈籠火光完全無用武之地。畢竟非瓦斯燈,燈籠微弱的燭火,幾乎全為黑暗所吞噬。

  是的,幾可說是伸手不見五指,教人感覺彷彿自個兒的身體都已融入了黑暗之中。

  入夜後的山中,就是如此無色無形。

  是的。

  此景當然駭人。

  入山後,感覺星霜似乎變得較近。這絕非因高度上升,而是四下實在過於黑暗,即便是微光也顯得至為明亮使然。

  是的,因此,即便是正馬先生所提及的磷光——原本應是極不顯眼,若於山中觀之,便顯得極為耀眼了。

  是的。山岡元鄰所言果然不假。

  當時也在場的總代宣稱,此怪火極為明亮,甚至可將書上的字兒映照得清晰可讀,或許正是因其於此種情況下目擊此火所致。

  噢——不不。

  此火的確是十分明亮。

  噢?

  不不,這點就稍後再提罷。

  總之,四人於六部帶領下,於戌時相偕前往該墳地。

  當時,老夫心中並不舒坦。即便有不捨人親眼目睹怪火飛竄,但至今仍無人志願前往怪火湧現之處。

  唉,別說是因為這怪火。日暮後,有誰膽敢入山造訪此類亡者身分不明的墳地?

  此時,老夫似乎感覺到了一股氣。噢,揔兵衛先生想必認為老夫是疑心生暗鬼,正馬先生想必要認為這不過是個迷信。至於劍之進先生,想必要推論此乃妖魔發散之氣罷——噢?您並不如此認為?

  是麼?失敬失敬。

  不過,這些推論無一正確。老夫絕非因疑心生暗鬼而有此感覺,而且絕對是感覺到了什麼。尤其是在山中,此種感覺至為強烈。不過,這並非基於某種特殊能力。絕非心靈感應、或所謂第六感什麼的。

  這股氣,憑常人的五感便能感覺得到。只不過,並不似看見、或聽見等感知般容易形容。若以時下的用語言之,應可謂是一種綜合性的感覺罷。

  這感覺,乃是以眼、耳、鼻、肌膚等感知外界的器官所接收到的感覺,加以綜合比較——可能未經頭腦思考,而是僅憑這些感覺做出綜合性的判斷。因此,與清楚聽見、或明確看見是有所出入的——

  總之,老夫就是感覺到了一股氣。

  就是這麼回事兒。人在山中,五感常會變得更為敏銳。

  山中有許多東西是看不見的。諸如山中有樹、草、流水、蟲獸,但並非一切均是清晰可見。許多時候,樹蔭下有著什麼、土中躲著什麼、山巒後方藏著什麼,光憑雙眼是看不出來的。

  許多東西,還得藉由聲音、氣味、溫度、溼氣、或風向方能察覺。這不就等於是需要傾渾身之力方能探知?

  老夫於四國山中,也曾有過極為駭人的體驗。那回老夫感覺到的,噢,真不知這應如何形容,該說是一種遠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可怖形體的存在罷。故此,當時也感覺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氛。

  是的,據說,果真有火自石塔後方出現。

  是否帶張臉?

  噢,總代聲稱火中的確有張可怖的人臉,但村吏堅稱火中無臉。和尚則表示由於火光過於耀眼而難以辨識。村吏笑稱總代一見到火,便連忙抱頭蹲下——應該沒能看得仔細罷。

  不過,根據和尚轉述,村吏也同樣被嚇破了膽。

  據說——當時此火看似活生生地直在空中打轉兒。噢,應該是罷。可能活像被貓追急了的耗子四處逃竄似的。

  或許正像是這種模樣罷。

  年邁的村吏表示,當時還聽見一陣古怪的嗖嗖聲。此種未曾聽聞的聲響,聽來頗教人不快。

  此怪火——與其說是火,以光束形容或許較為貼切。當時宛如一條蛇般朝眾人衝來,沿途還在空中不住扭轉。

  唉,雖然三人彼此調侃對方的膽怯,但據說當時悉數被嚇得兩腿發軟。

  是的。

  據說六部毫無畏懼地挺身面向怪火。先是誦了一段難解的咒語,旋即朝旺盛的怪火舉起手中搖鈴。

  「御行奉為——」

  誦完後,便搖了一聲鈴。

  鈴。

  這下——

  出人意料地,這怪火竟於轉瞬間消失無蹤。四下又恢復了原本的黑暗。

  怪聲也於同時止息,彷彿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似的,周遭再度充斥起陣陣蟲鳴。

  天邊還泛出了淡淡的月光。

  總代猶記當時依舊雙手抱頭的自己擡起頭來,看見太陰沉穩地高掛天際,心中原有的不祥之氣便立刻煙消雲散,甚至懷疑方才所見的一切是否不過是一場夢。和尚亦表示,當時自己也是同樣感觸。

  村吏亦表示,當時直納悶自己是不是教狐狸給捉弄了。

  事後,一切異象便軋然止息。

  是的。

  老夫抵達時,此怪火——有人稱其為小右衛門火,亦有人稱其為二恨坊火,早已不復出現。唉,說來可真是遺憾呀。

  意即,老夫離開一文字屋先生之處時,異象已不復發生。噢,據傳是在老夫開始滯留京都時起的,看來應是持續了個把月罷。

  是的。

  當然。

  不論此傳聞是真是假,還是得會會這位六部。即使換成各位,想必也要做如是想罷。酷愛此類故事如老夫者,更是迫不及待地前去造訪。

  噢,是的。

  幸運的是,六部當時尚滯留村中。沒錯,村民對六部當然是感激不已,極力央求其繼續停留。因此,六部便借宿村外一棟小屋,行為患病者祈禱等法事。

  是的,此人——老夫當然是見到了。

  【伍】

  當時,山岡百介完全不知該如何開啟話匣子。至於又市腦子裡在盤算些什麼,百介根本無從理解。

  即使此人化名為天行坊,百介還是一聽便可猜出這根本就是又市。又市最得意的伎倆,便是混入群眾間博取信任,隨心所欲操弄人心。只要憑著一副三寸不爛之舌,便能以欺瞞、誆騙、脅迫、勸說行威脅利誘之實——憑這渾名小股潛的御行一口舌燦蓮花,要將純樸村民玩弄於指掌之間,根本是易如反掌。

  雖然不過是個小藩,但又市曾有過順利誆騙整個藩國的經歷。看來這回又市又為了某個目的,打算混入這村中操弄村民。不過——

  就百介所見,這村裡堪稱和平。

  當然,村中必定有些百介這局外人難以察覺的問題。像村莊這種聚落,總會有某些地方帶點兒封閉性,若不深入探究必難以發現真相。不過,也有些地方是非得從外頭才能瞧見的。譬如人若是窩在家中,根本無法發現屋樑歪了。像這種地方,只消步出屋外便能察覺。

  或許——這也算得上是一股氣氛罷。

  有時周遭出了問題,即便不諳詳情,亦能隱約感知。痛苦、傷悲、失落等情緒——即便再如何掩飾,也會為人所察覺。畢竟此類情緒,有時可能轉化為看不見的氣味、或聽不見的悲鳴。

  不論生活如何貧困,只要心智健全,便難以為外人所察。這回又市潛入此處,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沒錯,藉由耍弄巧妙手段,又市的確有能力修補人心破綻。但一塊沒穿孔的布,根本就無處需要修補。唯有金錢物資能夠解決貧困,而這並非又市所能提供的。

  難道這村中其實潛藏著某種難以察覺的問題,只是百介無法感知?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百介敲下了這棟村外小屋的房門。

  先生好——

  出乎預料的——雖然百介並未預料到什麼,又市僅回以一個普通的招呼,而且似乎還普通得過了頭。

  先生怎會在此處?為何來到此地?又市並未如此詢問,而是應了一句先生好,一副老早料到百介即將來訪的態度。

  「果不其然——真是又市先生呀。」

  百介一臉納悶地說道。果不其然?又市笑道:

  「難道小的如此好認?」

  「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好認——倒是,先生為何來到此地?」

  還不是來耍些除魔降妖的伎倆?又市回答:

  「是這兒的村民要我留下的。有謂是心誠則靈,只要心懷信仰,哪怕是泥菩薩也能當成神。別看小的如此不信鬼神,在信眾眼中,也可以是個法力高強的六部法師。倘若對方深信不疑,只要籌措得當,尋回失物或治癒疾病都不會是難事。小的這回不過是來充當一個即使毫無法力,也能為人消災除厄的六部法師罷了。」

  「充當——?」

  也可說是來贖罪的罷,又市笑道:

  「平日憑這張嘴把人給騙得團團轉的,還幹了不少齷齪勾當。這回想到人生苦短,偶爾幹些教人感謝的事兒,或許也不壞——噢,請進請進。」

  又市邀百介入屋。

  只見鋪有木頭地板的屋內空無一物。

  「雖說這回乾的仍是誆騙,但至少教孩兒夜裡不再號啕大哭,甚至教老軀再度挺直了腰桿兒——總之,教人心懷感謝,至少不算是壞事兒罷?」

  「這——的確不算壞事兒。」

  當然不是。

  若是向人收取高額銀兩,即便真的有效,也算是郎中勾當。但看不出又市曾向村民收取任何酬勞。不——又市絕不是靠這種勾當詐財的惡棍。

  不消說,又市畢竟是個不法之徒,有時當然不惜詐欺、勒索、強奪。

  但他這麼做時,不過是將這些勾當當做達成某種目的的手段。時至今日,百介仍未見過他憑藉此類郎中勾當斂財。想必又市若有意願,也不必設下什麼複雜的局,光憑一副舌燦蓮花便能賺進填滿好幾座財庫的銀兩,但不知何故,他從沒這麼做。別說是財庫,又市就連個像樣的窩身之處也沒有。從他過的日子看來,和金錢幾乎可謂無緣。

  不過,這並非又市生性清心寡慾,或不擅長算計錢財使然。

  這小股潛每回都不忘收取相應的酬勞,絕不白費工夫,總記得拿到自己該拿的。這群不法之徒,要比百介更瞭解錢財是何其重要。只是又市絕不幹僅動張嘴便能掙錢的勾當。

  只不過,這回的差事——

  看不出他是受誰所託。

  目的也教人無法參透。

  其實,若又市秉持的,果真是此等不法之徒罕見的助人為善之念——倒也不是一件壞事兒。

  雖然仍是誆騙,但若真能救人,那麼說這類謊也不失為一個權宜之計。

  不過,百介依然無法全盤相信又市這番解釋。又市這人理應不至於為惡,但雖不為惡,肚子裡也不可能沒在算計著些什麼。

  一如村眾,百介也常為又市所欺騙。

  小的對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說道:

  「誰不願相信?此處先前的慘狀——先生應該也有耳聞罷?饑饉席捲了全國百姓,不只是北林,這一帶的景況也相當悲慘。甚至連大阪街頭都有饑民餓死哩。」

  「就連大阪——也無法倖免於難?」

  整個上方都是如此,又市眼神沉痛地說道:

  「相較之下——江戶可就幸運多了。通常並不至於如此,但先前大阪一帶可是成了教人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的煉獄。稻穀歉收或漁獲匱乏,都可教人餓得生不如死。但在大阪一帶,卻有一小撮人仍過著好日子。」

  「一小撮人——指的可是武士?」

  「武士亦是其中一部分。這些傢伙宣稱是為了收取將軍下詔徵收的回米(注:大量自產地輸送至其他地區的米,又作輸送米。江戶時代幕藩體制確立後,各藩領主為了張羅於江戶維持藩邸的所需開銷,常將徵收得來的年貢米販售至大阪、江戶等米市以籌措經費)而大肆蒐購稻米,而平民百姓若是儲存僅足以填飽肚子的份量,便要被指控私藏黑米而投獄——生意人也忙著囤積稻米,漫天喊價——自己則繼續過奢華的日子。天下鬧饑饉大家都曉得,這等人非但見死不救,還一味強取豪奪,這教百姓要如何過日子?」

  這情況——百介的確是略知一二。為政者對饑饉毫無因應政策,曾引起不少詬病抨擊,甚至曾為幕府臣子的大鹽平八郎也為此舉旗造反,此事至今仍教人記憶猶新。

  本國已是越來越鬆散了,又市說道:

  「高知那船手奉行(注:隸屬於德川水軍,以取締海盜為要務之武士)所言果然不假。看來,本國政體即將土崩瓦解。較之為政者,平民百姓反而更能察知。此地栽種油菜籽、木綿、以及釀酒頗為盛行,這類東西均可上市銷售,哪管時期如何艱辛,百姓理應也熬得過去才是。不過,其他藩國也不是傻子,近日開始有些僅限藩內專賣的物產,大阪市場上銷售的貨品因此半減。長此以往,若是繼續依原本的法子做買賣,獲利也要減半。就連百姓都不難察覺,商貿的道理已有所改變。」

  ——原來如此。

  這國家已是形將瓦解。

  外側情況越是危急,內側的健全更是與之形成強烈對比。

  「人人內心均是惶恐不安。」

  「因此深感應該有所信仰——?」

  又市並未點頭,只是摸了摸腦袋。

  「正是這麼回事兒。」

  這個假六部坐在設於木頭地板正中央的地爐旁,一臉看似羞怯的神情。

  「也請先生千萬別讓村民們知道——小的在江戶是個名聲響亮的小股潛,擅長詐術的不法之徒。否則好不容易靈驗的『法術』,也要完全失靈了。」

  「這小弟知道——」

  一如往常。

  這回話也不能多說。

  因此,小的對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說道:

  「在此地,小的就是天行坊。還請先生務必助小的圓這麼個謊。」

  「圓謊?」

  先生會在此地滯留一陣子罷?又市問道。

  「噢——的確是有此打算。」

  好不容易來到此地了,若就這麼折返,似乎有點兒奇怪。而且,也實在不好意思再回頭叨擾一文字屋了。

  倘若此時又返回一文字屋,應該只有臉打個招呼就回江戶了。畢竟百介已經無所事事地返回大阪,當了好一陣子食客了。

  此地雖無客棧,又市繼續說道:

  「——不過,小的可與莊屋打個商量。這位莊屋之父對奇人特別感興趣,因此只消告知先生是在江戶對小的多所關照的戲作者,莊屋之父肯定樂意為先生提供住處。」

  「難、難道是指小弟……?」

  失敬失敬,竟然形容先生是個奇人,又市再度笑道。

  他現在可真是愛笑。

  在京都時卻是那麼消沉。

  真不知他的心境是在什麼時候起了什麼樣的變化?抑或他只是為了什麼目的在強顏歡笑?

  反正百介絕不可能參透。

  「小弟撰寫的不過是些考物(注:供兒童解悶的謎題),稱不上戲作者罷?」

  這哪有什麼分別?又市說道:

  「在這一帶,哪有人聽得懂何謂考物?以戲作者自稱,較能獲得眾人景仰。再者,不似小的永無可能成為法力無邊的行者,先生哪天終將成為如假包換的戲作者不是?這至少比小的所撒的謊要真實得多罷?」

  「不不,至今就連文章能否付梓都還不知道哩。」

  謙遜至此,可就顯得見外了,又市揮了揮手說道:

  「一文字那老狐狸直誇先生寫得好哩。還說這文章極有可能大受歡迎。」

  又市隔著自在鉤(注:懸於爐灶之上,用來垂掛鍋或鐵瓶的掛鉤。因高度可自由調節,故得此名)凝視著百介。

  ——看來他又拋開了一個包袱。

  百介心想。

  每當又市設一個局時——也就是需要窺探人心縫隙時——總會拋開了自己心中的部分包袱。這百介可就辦不到了。而百介總是會小心翼翼地呵護自己心中的某些莫名的東西,深恐這些東西將被削除,為此變得老是畏畏縮縮的,無法活得如又市般自在。

  ——倒是——

  「又市先生。」

  百介問道:

  「請問——又市先生與那怪火可有關係?」

  「怪火?」

  又市剎時露出一臉訝異神色:

  「噢,先生是指那火呀。」

  是的,百介湊身向前問道:

  「又市先生的小股潛伎倆——小弟也是略知一二。先生常言,這種事並無任何不可思議之處。但——那火該如何解釋?」

  「該如何解釋——?先生所言何意?」

  「還不就這麼回事?據傳該怪火已遭一浪跡天涯的六部封印,想必就是又市先生收拾的罷?難道這怪事,不是又市先生解決的?」

  「是小的解決的。」

  「解決——?但那火打從你我尚滯留京都時便已開始出現,可見應是如假包換的妖物才是。若是如此,又市先生如何能收拾?」

  「先生果真是教人佩服呀。」

  又市抓起一把堆積在圍爐裡側邊緣的稻草屑,湊向自己眼前朝地面撒下。

  「那東西哪是什麼妖物?」

  「若非妖物——請問會是什麼?」

  百介鍥而不捨地追問道。不就是山鳥?又市回答。

  「山鳥?哪有這種可能?鳥兒不可能在夜裡飛——身子更不可能發光罷?」

  「不,鳥兒可是會發光的。夜鷺會發青光,山鳥則會發紅光。這類鳥兒一飛起來,看來可就活像鬼火了。山上居民多以鳥火或『墜火』稱之。」

  「墜火?」

  想必是因為那火看似飄搖,故得其名罷,又市漫不經心地回答:

  「也就是——小右衛門火罷。」

  「古時之小右衛門火,世人亦猜測其真面目即為飛鳥。」

  這小的就不清楚了,又市搔了搔剃得精光的腦門說道:

  「總之——既然是鳥兒,也就無足畏懼,只要出點兒聲便將之驅除。翌日,小的又仿效捕鳥人將之活捉。從此,怪火便不復出沒。」

  不過是鳥兒罷了,又市再次說道。

  「但又市先生,鳥羽發光,可是因為某種反射使然?應不是羽毛本身會發光才是罷?根據目擊者之證詞,那怪火似乎頗為明亮。雖不知是月光映照鳥羽還是磷火燃燒使然,但再怎麼亮,理應也不可能亮到能讀書的程度罷?」

  「那是個錯覺。」

  「錯覺?」

  「先生應不難想象,入夜後山中可能有多暗。周遭越暗,火光看來豈不是更明亮?」

  「不不。」

  百介無法接受這說法。的確,真有光蘚、螢火蟲、水母等發光之物,但禽獸是絕無可能發光的。獸眼之所以發光,乃因光線反射使然。而毛皮之所以發光,則是因空中之陰氣陽氣蓄積其上使然。本身是絕無可能發光的。

  至於鳥類,則就更不可能了。

  哼,又市嗤鼻回道:

  「若是如此——那火是否可能是雷電之類的東西?」

  「雷電之類的東西——?」

  這百介也曾思索過。雖不知是基於何種原理,但傳聞中之怪火,似乎有部分的確是可能發生的自然現象——

  倘若天上有雷電,地下有火泥,那麼天地之間豈不也可能有火球、雷球——?

  不過——

  「這說法似乎還是有點兒不對勁。」

  如此解釋似乎也說不通。

  「若真是如此,又市先生,那怪火便與颳風下雨同屬循天地自然之原理所發生的現象。那麼——一如人無法隨心所欲降雨止風,身為人的先生您理應也不可能鎮住這怪火才是。自古雖有不少祈雨、祭山等試圖操弄自然之法術,但均未見任何實效。即便真生效了,亦是純屬巧合。先生說是不是?」

  「的確是純屬巧合罷。」

  又市回答。

  百介感覺自己還真是白費力氣。

  「先生所言甚是。小的的確沒什麼法力,因此這怪火消失,或許不過是出於巧合。」

  「巧合?這——」

  難道真可能如此湊巧?

  「噢,小的深信那不過是鳥兒,便認為那是自己以鳥黐(注:用來黏捕小鳥的蘸鳥膠,由雲葉之樹皮提煉而成)所捕獲的山鳥,但或許事實並非如此。或許那東西不論小的做了什麼,或即便什麼也不做——也是會自個兒開始、自個兒結束罷。唉,若那東西真是天然氣象,或許真是如此。」

  「那麼,為何——會發生這種現象?」

  「或許是天候使然?」

  「天、天候?」

  「當時——不是曾下過好長一陣雨?」

  百介剛離開京都那陣子,的確是雨天。

  「但當小的前往那山上的墳地時,不知怎的雨竟然就停了,成了個晴朗乾爽的秋日。或許,那怪火是隨溼氣還是什麼而出現的。若是如此,這不就是巧合了?」

  若是天候又變了,或許會再度出現哩,這御行說道。

  「若是再度出現。」

  「唉,若是再度出現,小的這天行坊的法力可就要露出破綻,只得立刻捲鋪蓋走人了罷?」

  這說法的確有理。

  不過,又感覺似乎有哪兒說不通。從又市這口吻聽來,他似乎認為這東西「絕不可能再度出現」。

  看來,先生是認為小的這番話不足採信?這小股潛凝視著百介說道:

  「先生可真是多疑呀。」

  「這陣子——小弟的確是變得多疑了。」

  百介並不信仰儒學或佛學,而且生性好談論怪力亂神之議題,巴不得能相信世上真有鬼怪。正因寧可如此相信,對造假便格外痛恨。必先懂得分辨孰者為假,方能學會分辨孰者為真。

  不過自從與又市一夥人結識後,百介便無法判斷孰為怪異、孰為合理了。當然,這是因為百介發現背後總有誰在操弄所致。不論是虛中有實,還是實中有虛,均教百介感到暈頭轉向、無從判斷。

  總之,凡事都無法再輕易採信了。

  那麼,先生認為這推論如何?又市問道:

  「那怪火——其實是遺恨之火。」

  「遺恨之火?」

  這還真不像又市先生會說的話呀,百介還沒來得及把這想法說出口,又市便笑著補上一句:「錯不了。」

  「但,又市先生不是不信鬼神麼?」

  「是不信。不過先生,姑且不論小的信還是不信,倘若亡者遺恨真可能化為火光,想必是古時孤魂野鬼之遺恨所化。此等死者姓名為人所忘、憑弔者亦告途絕,遭遺棄經年的怨念,難道不可能化為火光現身?」

  這番話怎麼聽都不像是認真的,但百介還沒把這意見說出口,又市便向他問道:

  「先生為何認為小的不是認真的?」

  「因為——又市先生分明不信世上真有妖怪。」

  「小的不信,並不代表妖怪就真的不存在。」

  「這話是沒錯——但若是如此,那東西是怎麼消失的呢?又市先生打從心底不信鬼神,哪可能驅除真正的怨靈?」

  話可不能這麼說,這御行回答:

  「小的雖不信鬼神——但一如先生所見,祈禱還果真靈驗。畢竟亡魂也曾為活人,而一如此類東西對活人有效,對付這等亡魂也可能同樣有效。或許,小的這假六部的假經文、與假御行的假符咒,突然間全都靈驗了起來也說不定哩——」

  這麼解釋,話就說得通了。

  不,該說是這麼想較能讓人安心。

  認為世上真有鬼神,還真能省去不少麻煩。看來鬼怪這兩個字,還真是神通廣大呀。

  偶爾何妨試試這麼想?說完又市站了起來,透過板窗望向屋外。

  「哎呀,果然來了。」

  「噢?」

  又市此時的神情還真是異於往常。

  「誰來了?」

  「先生瞧,看熱鬧的三三兩兩地冒出來了。不出多久,村民們就要全數到齊了。」

  「噢——」

  「對了,屆時還請先生配合小的把這戲給演下去。先生可千萬別忘了,小的這回是個六部天行坊。」

  又市又從懷中掏出一隻天竺白木綿頭巾,朝頭上一綁。

  「這些傢伙會接二連三造訪,由於實在是教人應接不暇,小的只得將面會時間限制於午時至戊時之間。但即便如此,就連根本沒事兒的人也會魚貫前來。想必那莊屋也會露臉,就乘此機會將先生介紹給大家罷。」

  話畢,又市端正了坐姿。

  果真——來了一大群人。

  頭疼的、腰痛的、兩眼朦朧的、沒氣力的、頻頻尿床的孩童、腦筋糊塗的老翁、腰桿兒挺不直的老軀、乃至求良緣的、求安產的——前來造訪又市的村民走了一個又來一個,著實教人驚歎世人原來有這麼多苦惱。

  來者不僅限於附近村民,亦不乏聽聞風聲自遠方趕來者、欲一睹行者大人尊容者、僅碰個手便心滿意足者、乃至見群集者眾而前來湊熱鬧者,把此處擠得門庭若市。據說這陣子天天都是這副光景,不,來訪者甚至是與日俱增。

  又市還真是了得。

  這下簡直成了個活神仙。江戶居民即便有多愛一窩蜂湊熱鬧,只怕也沒這些徒眾熱心。此處人潮之洶湧,比起祭典時的喧囂光景簡直是毫不遜色。

  只見又市——不,應說是天行坊,待每一位來者均是親切之至。即便碰上再愚蠢的要求,也會神色和藹地側耳傾聽。

  此外,他果真未收取分毫酬勞。

  即便是不收分文,村民們依舊會為昨日或前日獲得的幫助獻上供物。又市先是為眾人的盛情致謝,接著又請求大家將供品分贈予需要幫助者,而且還會親自將供物分配給看似飢腸轆轆的來客。

  看來活像個堂堂大聖人。

  一如兩人先前談好的,又市向村中有力人士介紹百介,表示他是個來自江戶的戲作者。一位自稱莊屋之父的老翁對百介似乎頗感興趣,不僅力邀百介滯留一陣,還承諾將熱情款待。

  由於呆立一旁聆聽眾人訴苦也幫不上什麼忙,百介便步出小屋。只見不僅屋外大排長龍,較遠處還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群眾。

  跨出門前回頭一望,碰巧望見又市一臉微笑地為一位老嫗按摩背部。

  神情至為柔和。

  ——原來如此。

  百介靜靜地關上了門。

  突然發現或許對百介而言,這種生活其實也不壞。

  只要留在此地,又市大可化身一名神棍,永遠為人所感激、崇敬。村民們實在太需要又市了。

  拜又市之賜,許多事兒都有了意義,就連鬼神也將應運而生。對人而言,鬼神絕對是缺之不可的。

  這小股潛的伎倆果然高明。

  僅憑一張嘴,便可能毀滅一國,反之,亦可能造福眾生。較之行遍諸國冒險設局,留在這窮鄉僻壤,化身一介神棍度過平穩餘生,當然要來得安穩得多。

  或許又市也作如是想罷,百介心想。結束京都那樁差事後,又市看來是如此鬱悶。

  ——難道他是累了?

  即便他真的累了,也是不足為奇。

  百介望向大排長龍的村民。

  還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光景。

  眾人——對又市竟是如此深信不疑。

  百介確切感覺事到如今,即便向眾人揭露那怪火的真面目,只怕也不會起任何作用。不論其究竟為何,眾人均已深信那是個駭人鬼怪。同時,不論又市採取的是何種手段,眾人亦深信他已將之驅離。

  百介向遠方望去。

  就在此時。

  百介發現有個異物出現在樹林後方。

  ——那是——

  看來似乎是輛人力車,而且乘坐者應是位高權重。周圍還見得到幾名中間(注:日本武家之僕役)、以及肩挑行李的小廝。

  不對,似乎還有幾名武士。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車上的門似乎微微開著一道縫。

  百介直覺車中乘客——看來應是個貴人——似乎正朝著這頭窺探。是在旅途中發現這頭人聲鼎沸而前來看熱鬧的麼?不對,不論是打哪兒來、上哪兒去,應都不至於走在樹林裡頭。

  難不成是——

  ——專程為了窺探情勢——

  才特地打那兒過來的?

  此時,車上的門倏然關上。

  或許是察覺到百介的視線了罷。

  最後,人力車終於消失在山的另一頭。

  但隊伍依舊是綿延不絕。

  錯失了離去的時機,百介這下是走也走不得,但總不能返回小屋中,只得在屋旁一株柿子樹的根瘤上席地而坐。

  村民們個個瘦骨如柴。

  大概是饑饉所致罷。不過大夥兒臉上的神情,竟也稱不上陰慘。這些村民們的表情,與百介曾於海中孤島上見過的島民們、以及深受妖魔作祟所苦的某藩國內的領民們截然不同。

  那些昔日見過的人們,均是精疲力盡、無精打采。

  但排在小屋前的村民們可就不同了。當然,既然來到這兒,代表這些人個個心懷苦惱。倘若詢問他們日子過得是否幸福,這些村民保證要回答並不。只不過,若要問人飽受飢餓折騰、常時與死亡為鄰的日子能有多幸福,答案當然是可想而知。

  百介一臉茫然地眺望著這條人龍。

  只見有人捧著寒酸的農作物、也有人提著酒壺。

  個個都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能儘快輪到自己。看著看著,百介竟然在裡頭髮現了一張熟面孔,也就是曾參與驅除怪火的總代。

  記得此人名曰茂助。

  一看見百介,茂助也是略顯驚訝。

  不出半刻,便輪到茂助進小屋了。

  一離開小屋,茂助便滿面笑容地朝百介走來。

  「哎呀,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呀。」

  茂助說道。

  「請問——您指的是?」

  「還會指什麼?您這人也真會隱瞞呀,怎不早點兒告訴我您就是六部大人的舊識?倘若當時未曾好好款待您這位六部大人的好友這訊息傳了出去,我可就要遭眾人嚴刑拷打啦。」

  「噢,其實——」

  這下百介還真不知該如何解釋,但又不能說出實情。

  「失禮失禮。其實,當時還無法確定此人是否就是小弟的舊識——畢竟名曰天行坊的也不只他一個,因此——」

  是麼?茂助一臉狐疑地回道。

  這胡亂找出來搪塞的藉口,任誰聽了都要質疑罷。

  「雖不知其本名為何,但法力高強如六部大人者,保證世上是沒幾個。方才,我才為家裡的婆婆討了個驅除中風的符咒哩。」

  話畢,茂助亮出了一紙百介見慣了的紙符。

  這紙符非常靈驗,百介說道。

  「是麼?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了。倒是先生,我這就領您上莊屋家去罷。莊屋家的老隱士方才先回去了,這下想必正在準備款待先生的事宜哩。」

  「準備——款待小弟?」

  小弟沒理由接受任何款待呀。

  先生就甭擔心了,茂助說道:

  「莊屋家的老隱士是個怪人,一聽說能聽到什麼奇聞,恐怕連飯都不想吃了。先生不是蒐集了不少這類故事?只要能說出一兩個,保證能哄老隱士開心。」

  「不過——這——」

  這位老隱士還有餘力款待外人麼?

  敏感的茂助看出了百介的為難。

  「甭擔心,今年情況沒這麼壞。大家似乎都還有點兒東西吃,也沒再聽說有人餓死了。」

  先生就快起身罷,百介在茂助的催促下站了起來。

  「這一帶其實挺麻煩的。」

  也沒被問起,茂助便逕自說道:

  「雖統稱攝州,其實並非一個正式的藩國,而是包含了好幾個郡,原本就是由許多莊園湊合而成的。其中既有天領、旗本藩、大名領、寺廟領地、甚至不乏遠方藩國大名領地,算得上是其他藩國的境外疆土。只不過由於大阪就在附近,因此尚能維持某種程度的完整——舉例而言,這一帶就是土井藩的領地。」

  「是麼?」

  沒錯,茂助說道。

  只不過,百介既不清楚土井藩的規模有多大,亦不知其位於何處。

  唉,該怎麼說呢,茂助皺起眉頭喃喃自語道,接著便不急不徐地嘆了口氣。

  「據說上頭曾打算將大阪十里四方劃為天領,也不知現在情況是如何了。唉,反正咱們這等小百姓,哪懂得上頭這些大人物打的是什麼算盤?如今莊屋正為了應付陣屋代官大人的召喚,忙得七葷八素的哩。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兒——」

  這樣小弟豈不是要叨擾到人家?百介問道。反正忙的是莊屋,茂助回答道:

  「老隱士可就閒得發慌了,成天只能放放屁、睡睡覺。不論其他地方是什麼情況,咱們這村子可是一片祥和,即便連莊屋都不愛擺架子,老隱士就更沒什麼好怕的,不過是個皺紋滿布的老翁罷了。」

  茂助快活地笑道。

  百介回頭望向又市的小屋。

  看見隊伍已經短了許多。

  【陸】

  這可是大鹽之亂後的事兒?劍之進問道。沒錯、沒錯,一白翁語氣和藹地回答:

  「記不得是亂後翌年,還是兩年後的事兒——」

  「那麼,百姓應尚未擺脫饑饉所造成的打擊,治安想必也是十分惡劣。攝津之幕府直轄地的德政大鹽黨人,不正是因此而掀起暴動?」

  老人仰天說道:

  「老夫所造訪的村落——當時倒是十分平靜。至於村名為何,恕老夫無可奉告——噢,即使能說,其實老夫也老早給忘了。由於當時有種種顧忌,因此刻意不將村名記下。若是記下了,哪天要是被誰給瞧見,恐有禍殃村民之虞。」

  「但從老隱士的陳述中,倒是聽不出有什麼好擔心的。」

  揔兵衛捻著鬍子說道:

  「難不成這六部——即這位天行坊,後來煽動村民起義?」

  「倒是沒聽說曾發生過這種事兒。」

  劍之進說道。由於酷愛研讀古書,他對這種事兒特別清楚。

  「攝津曾發生過的起義事件,似乎僅有安政四年的岡部藩領起義、以及延享二年攝河泉天領起義兩樁。在時代上,兩者均不吻合。」

  你這傢伙還真是多嘴呀,揔兵衛怒斥道:

  「沒看見我是在向老隱士請益麼?」

  好了好了,一白翁為兩人打了個圓場。

  「倒是——老隱士——」

  這下輪到正馬開口說道:

  「這位六部是否真有法力?」

  「這……老夫就不清楚了。」

  老人一臉故弄玄虛地說道:

  「不過,六部以祈禱驅除怪火,博得村民信任畢竟是事實。或許這怪火一如正馬先生所言,不過是一種雷——那麼,怪火自此銷聲匿跡,可就是出於巧合了。但雖說或許是巧合,但六部也因此博得信任,只要為人所信,要辦什麼可就都是易如反掌了。如此一來,不也等同於六部的祈禱果真靈驗?」

  「但若真是巧合,不就證明其法力是假的?」

  沒錯沒錯,聽揔兵衛這麼一說,老人復以和藹語氣回答:

  「不過,這種事兒還真是巧合。就好比人以為祈雨應驗,只不過是碰巧遇上老天爺降雨,若未降雨,祈雨靈驗的傳聞便無人流傳了。」

  「無人流傳——?」

  「或許,這不過是一種話術罷了。倘若作法後仍未降雨,作法便可謂失敗。既然謂之失敗,便代表作法原本就是以能夠成功召雨為前提。倘若原本的前提是作法亦無法召雨,一遇降雨,便將被視為巧合。」

  有道理,與次郎心想。

  但既然祈雨等同於祈求老天爺賞臉,這前提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先生這話或許沒錯,老人繼續說道:

  「不過,若將未降雨視為失敗,此一失敗便能證明作法並不具任何法力。作法多半無法成功召雨。但屢經失敗後,哪回真碰上老天降雨,可就要被視為法力靈驗了。相信儀式具法力者,便是如此想法。但若有不信者以作法亦無法召雨為前提,無法成功召雨便被視為理所當然,如遇降雨,便是罕見的巧合了。遇此罕見巧合,人便將為文記述或憑記憶傳誦。非者,便不會留下任何記述。」

  「不論是信或不信,問題終究在於——祈雨後是否真會降雨不是麼?」

  答得好,聽與次郎這麼一說,老人一臉開心地說道:

  「祈雨不靈驗時雖佔壓倒性多數,但也不知是何故,失敗的例子卻總為人所忽視。到頭來,唯有真碰上降雨時,祈雨才為人所注意,併為此議論究竟是靈驗,還是純屬巧合,但此種議論哪可能有任何結論?畢竟既無人能判斷,亦無人能證明作法是否真有效用。老夫認為既然如此,不如端出未降雨的例子,議論祈雨為何不靈驗較為有益,只可惜,似乎無人做如是想。」

  話畢,老人合掌,搓揉起乾枯的雙手。

  「亦即——大家只在意召雨應驗時?」正馬問道。

  沒錯,老人回答:

  「那怪火是如何消失的,已是無從知曉。欲調查古時記述之真相,更是註定徒勞。哪管如何費心推理,也無從做出結論。但六部作法後怪事便告止息,畢竟是事實,故此,村民對此名曰天行坊之六部才會如此信賴。噢,老夫也曾見過這位六部,果真是一位堂堂偉人。」

  「不是個詐欺師麼?」

  「不,是個熱心濟世救人的大善人。」

  此人必定是個詐欺師,一切不過是場騙局,正馬說道:

  「英國亦有通靈師,但悉數是卑劣的江湖郎中。」

  「若僅是表演獻技,或許真能造假。但這六部藉其濟世救人,即便是詐欺,也不過是為了拉攏人心的手段。這手段也的確消弭了眾人心中的恐懼。更何況此人生性和藹可親,為人完全無可挑剔。」

  果真不收半點兒銀兩?揔兵衛說道:

  「那還真是沒話可說。」

  「沒錯沒錯,因此,此人備受眾人愛戴。老夫也是在這位六部的引介下,方得以前往莊屋先生宅邸寄宿。莊屋先生之父名曰權兵衛先生,亦隱居宅邸內,是個酷愛奇聞異事的老翁——噢,老夫當年還是個年輕人,故此——」

  「這下,老隱士豈不是得以『大顯身手』?」

  「沒錯,老夫與這位老翁當然是臭氣相投,當下便陳述了伊豆之舞首、與淡路島之芝右衛門狸兩樁奇聞,聽得老翁是興奮不已。由於與淡路相距不遠,故此事之傳聞亦曾流傳至該地。」

  這故事與次郎也曾聽說過。

  內容為一狸貓化身為將軍之私生子,一再攔路斬人,最後於德州公眼前為犬所噬。死後,斬人凶手之遺體竟化為一隻狸貓。雖然聽來教人難以置信,但這位久居江戶的老人聲稱曾親眼目睹。雖不知其他三人做何感想,與次郎個人認為是信之無妨。

  老夫於宅內逗留數日,老人回題說道:

  「發現當時村內是一團忙亂。」

  「為何忙亂?」

  「噢,其實是為了應付年貢。」

  「上頭增徵年貢?」

  「是的。該地實為關東某小藩之領地,此藩財政嚴重惡化,不得不如此。雖是個僅一萬五千石的小藩,但事後調查發現,此藩積欠之債款已大幅超出銀兩千貫。」

  聽來果然窘迫,劍之進問道:

  「敢問此藩於攝州領有多少石高?」

  「噢,各郡相加凡十五村,約為五千石強。從一萬五千石的規模看來,領地應有三成位於藩國之外。」

  「如此聽來,可真是困頓了。」

  劍之進露出一臉愁容說道:

  「絕非緊縮財政便可解決。」

  「是的。不僅發行了藩札(注:各藩自行於領內發行的紙幣),亦用盡其他各種手段,財務均未見好轉。困頓至此,唯有增收年貢一途。」

  「的確別無他法。」

  揔兵衛頷首說道:

  「要不,可就要亡國了。」

  「沒錯。但不僅所要求的年貢遠遠超乎常理,同時還強逼村民趕製草鞋上繳、以及參與藩所舉辦的調達講(注:財政緊迫的藩國為改善高築的債務,而於民間推行的互助會),兩者均可謂強人所難。」

  「噢。」

  聞言,揔兵衛皺起了眉頭。

  「只見返回村落的莊屋先生急得滿臉通紅。唉,村落原本是和平寧靜。鬧饑饉時雖曾有人殞命,但憑村民團結一致,還是熬了過來,誰知眾人正欲開始休養生息時,竟遇此窘況。」

  老人蹙著淡淡的雙眉說道:

  「被怪火嚇壞了的村吏、名曰茂助之總代、以及其他村民齊聚莊屋先生宅邸,情況是一團忙亂,教老夫這外人甚感尷尬——唉,也不知該說自己是來錯了時候,還是來錯了地方。」

  這也是理所當然,與次郎心想。畢竟村民們在此處議論一樁攸關生死的大事,老人則是隻為瞧瞧那怪火而前來遊山玩水,哪有受人款待的資格?設身處地想想老人當時的心境,就連與次郎也為他感到尷尬。

  幸好有老隱士先生的關照,老夫方能放下心來,一白翁語帶羞愧地繼續說道:

  「唉,即便村民們再怎麼習於吃苦,過於苛酷的命令畢竟教人難以承受。故有人提議或許該與他村磋商,一同上大阪奉行所行箱訴(注:德川吉宗於一七二一年設立的直訴制度。於評定所門外設一名曰目安箱之直訴箱,投入箱內的訴狀須由將軍親自開啟)。」

  「上奉行所?」

  直訴(注:百姓未經規定手續,便可直接向主君上訴之行為,江戶時代百姓對將軍、領主所提出之直訴亦稱越訴,屬嚴禁行為)不是要來得妥當些?正馬問道。

  「噢,由於攝津一帶領地歸屬至為紛雜,依法,各村落均享有向奉行所,亦即幕府逕直上訴,亦即提起國訴(注:江戶時代規模擴大至郡、國規模的農民抗爭,曾於十九世紀初至明治維新時期頻繁發生)之權利。雖有人如此提議,但村民泰半不願上訴。」

  「為何不願上訴?」

  「噢,此地之代官大人,是個廣為人所愛戴的清官。此官為人和藹恭謙、開通明理,相較於他藩無惡不作之代官,可謂敬鄉愛民。事實上,的確不乏乘饑饉之機大肆搜刮侵吞、中飽私囊之代官遭到國訴,幕府不是派來巡檢官員調查,便是將之解任。」

  「稍早曾言及之岡部藩便是一例。」

  劍之進探出身子說道:

  「遭國訴後,查明確有瀆職情事,派駐陣屋(注:代官等官員駐守的宅邸。未擁有城寨的下級大名於領地內的行館亦稱陣屋)之藩士悉數遭到撤換。但即便如此,百姓之待遇不僅未獲改善,反而還每下愈況,便紛紛揭竿起義——不過,這是老隱士離去後才發生的事兒了。」

  「原來如此。」

  如此看來,的確真有這種事兒——老人繼續說道:

  「但困擾此地者並非地方官瀆職,而是藩政問題,更何況還是尚未施行之法令。此外,代官不過是代藩國傳達政令,本人並無任何壓榨情事。莊屋先生表示,代官甚至認為此法過於無理,欲向藩國提出抗議。唉,雖然單憑代官一人,畢竟難以改變藩國既頒之政令,但眾人認為與其徒增事端,暫時靜觀其變似乎較為妥當。」

  「村民反而對此代官心懷期待?」

  「是的,一如正馬先生所言,的確有這種氣氛。眾人皆期盼此官能為鄉里做些什麼,其人望之深厚,由此可見一斑。」

  以一介代官而言,此人還真是個罕見的人才呀,正馬語帶揶揄地說道:

  「這原本不是個於任期內競相中飽私囊的職務麼?」

  「身為幕府要職之子,你哪有資格說這種話?」

  揔兵衛瞪著正馬說道:

  「並非所有當官的皆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不,毋寧說腐敗的是幕府自身才是。不正是因為過於藐視地方官,幕府才會給推翻的麼?」

  「這應與此事無關罷?」

  劍之進打斷了兩人的爭執,促老人繼續說下去。劍之進想聽的,其實是接下來的事兒。

  「好的好的。總之,這位代官大人的確是人品高潔,為人絕無任何值得詬病之處。只不過,雖然此事無關村民生活——」

  但其夫人卻有個難言之隱,老人說道。

  「什麼樣的難言之隱?」

  「是的。這位夫人——這還真教人難以啟齒,好事者傳言,夫人其實患有淫病。」

  「淫病——是個什麼樣的病?」

  就是性好男色罷?正馬說道:

  「花癲——也就是淫亂症。據說患此病者,一夜不與男人共眠,便感痛苦難耐——」

  這種低俗的事兒就甭再說了,揔兵衛制止道。

  「不過,正馬先生所言的確無誤。或許這傳言,反而助代官大人贏得了更多人望。」

  「因此招致更多同情?」

  「沒錯。據傳此代官出身贅婿,夫人則為藩內某要職之千金。此事領民亦泰半知情,唉,當然是不至於說出口,或為此議論紛紛,但人人均理解此官或有不得忤逆其妻之苦衷——有傳言指稱其妻挾此威勢,每夜均與下賤男人勾搭。」

  「老隱士連這也打聽到了?佩服佩服。」

  與次郎說道。村內這類流言蜚語,通常是不向外人傳述的。俗話所說的壞事傳千里,也是在封閉的群落中發生的事兒。不能外傳的事兒外人聽不見,旅人基於禮儀也不應聞問。要探聽出這種事兒理應是萬般困難,但既然一般聽不見的事兒都教外人給知道了,就證明這個群落已然瀕臨瓦解。

  是老隱士告訴老夫的,一白翁回答:

  「在老夫敘述了幾樁故事後,老隱士便告知此事以為回報。噢,不過老隱士並不是在說這位代官大人的閒話,而是在褒獎其為人時,不經意說漏了嘴兒的。」

  「而老隱士也沒給聽漏了?」

  正馬插嘴道:

  「老隱士果真好湊熱鬧呀。」

  「誠如先生所言。」

  老人顫動著滿臉皺紋笑道:

  「總之,這下該交代的也都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該提提老夫親眼看見的天火了。」

  老人恢復一臉嚴肅神情,環視起與次郎一行人說道:

  「翌日——陣屋代官便遣使造訪這位六部——亦即天行坊的小屋。」

  「噢?」

  一行人悉數探出了身子。

  「使者表示——欲邀六部為代官夫人醫病。看來天行坊的名聲,如今已經傳到陣屋那頭去了。這——就是這樁悲劇的開始。」

  老人繼續述說起這則故事。

  【柒】

  好的。

  當天小屋前也排起了長龍。

  看到有武士來了,莊屋與村吏便聯袂趕往小屋。沒錯,老夫當然也去了。

  沒錯。

  一如正馬先生所言,老夫生來就愛湊熱鬧。唉,而村吏似乎以為武士是前來取締的。這六部雖有寺廟撐腰,但並未獲得陣屋的許可在此滯留。

  對官府而言,這六部畢竟不過是個浪跡天涯的祈禱師,屬於淫祠邪教之流,其祈禱越是有效,就越是個擾亂世局的不法之徒,豈有可能輕易縱放?

  因此,莊屋只得出面解釋。

  畢竟再怎麼說,六部都是應村民要求留下來的。

  六部本無罪,這下若被冠上罪名,邀其滯留的村民們可就得內疚了。若只是被判逐出藩界或許還好,要是被判了更重的罪,情況可就難以收拾了。

  當然,六部甚至不乏被判死罪的可能。身為一個無宿人,若是在江戶被逮著了,下場不是被送進寄場(注:人足寄場之簡稱,為一七九○年設於江戶石川島之遊民、輕度罪犯收容所。「佐渡」則位於今新瀉縣佐渡島之金山。江戶時代後期曾有一千八百名遊民與罪犯被引渡至此強制勞動,主要負責排放低於海平面之礦坑內的大量積水),就是被送往佐渡。

  沒錯沒錯。如此一來當然是大事不妙。畢竟天行坊是村民們的恩人,這麼一來,大夥兒豈不就成了恩將仇報的大罪人?故此——

  沿途,一行人還曾議論若是說明因怪火一事而邀其滯留的經緯,想必代官便能明理。倘若還是徒然,就只能邀寺內和尚與所有村民一同請願了。

  沒錯。

  沒錯,大夥兒都料錯了。

  使者的確不是為這來的。

  而是奉代官之命前來邀請六部祈禱醫病。噢,大夥兒當然吃驚,老夫也是大感驚訝。

  是的。

  當老夫抵達時——奉命來訪的武士正準備打道回府。是的,的確是一身正式的使者裝束。

  但天行坊似未立即承允。

  是的。僅回答使者自己不過是個食客,並非獲上頭許可前來祈禱的,故應與村眾議論過後再行答覆。

  這說法不無道理。

  使者亦未有任何異議。

  噢,不不。

  對村眾而言,這反而是件好事兒。是的,一點兒也沒錯。

  讓代官欠眾人一個人情,毋寧是件好事兒。

  這攸關大夥兒的年貢。

  沒錯,正是如此。由代官出面向母藩解釋,豈不是最穩當的得策?是的,一如前述,眾人雖不認為這便能教母藩打消念頭,但無人比代官更瞭解領民狀況,若是代官能呈報領民無此財力,或許可能促使母藩重新考慮。總而言之,村眾便是如此盤算的。

  不不。

  即便向奉行所提起國訴進行抗爭,結果又將如何?若是將事兒給鬧大了,勢必將招致相應的懲罰——即便算不上懲罰,想必也得付出不小的代價。此舉雖屬合法,但畢竟等同違抗國命,後果絕對將是驚天動地。

  因此,任誰都要認為若能央請代官出面代民陳情,當然是最為妥當。因此,眾人均以為藉此賣個人情,對大夥兒或許能有所幫助。

  沒錯。

  六部深受村眾信賴。一如前述,村眾對其法力均是深信不疑。故此,天行坊大人擁有神通法力,早已是村眾們的共識。

  一點兒也沒錯。倘若六部醫好夫人的病,便等同於代官欠眾人一份人情。

  噢,至此時為止,大半村眾均認為夫人患的便是——

  沒錯,便是那淫蕩的心病。

  莊屋先生向天行坊詢問這病是否可醫。若可醫,無論如何都期望天行坊能將之醫好。但天行坊聞言一臉納悶。

  不,並非如此。天行坊並未斷言此並無藥可醫。教他納悶的,是使者宣稱夫人患的是熱病。據說夫人病倒後毫無康復跡象,就連大夫也束手無策。

  是的。

  不論夫人患的是什麼病,其實都沒什麼差異。

  管他是熱病還是淫蕩的心病,這人情都賣得成。

  不,倘若夫人患的是攸關生死的熱病,賣成的人情甚至要來得大些。

  噢,這純粹是村眾的判斷。

  天行坊大人則表示此事無關人情,夫人若是命在旦夕,自身當然要竭力搶救。不分武家百姓,人命都是同等重要。

  噢,同時還表示——自身十分清楚夫人的性命已宛如風前殘燭。

  是的,或許真是如此。

  或許他這番話不過是信口搪塞。但村民對這話均是深信不疑,紛紛讚歎其法力高強。是的,就連老夫也為眾人信念所感染,隱約相信其真有法力。

  甚至有人聲稱目擊天行坊背後射出萬丈金光。

  當日,天行坊先生便在莊屋先生引領下前往陣屋。陣屋內似乎是一片慌亂。是的,夫人臥病在床的確屬實,天行坊立刻被引領到夫人的臥房。

  是的。

  聽聞此病僅祈禱一、二日尚無法治癒,莊屋先生便於深夜先行返回村落。

  七日後。

  是的,村民們亦各自於大小佛壇神龕祈禱,祈求夫人的病能早日痊癒。

  這也是理所當然。

  當時,眾人均以為夫人能否病癒,攸關年貢問題能否解決。此舉看似愚昧,但切勿斥其無稽。

  事到如今,村眾已是急不暇擇。

  與咒人喪命相較,這想法畢竟要來得健全得多。雖為了自身利益,但祈禱的目的終究是為了驅除病魔。

  是的。

  過了七日七夜,天行坊終於返回村落。唉,只見此時的他已是驟然消瘦,看來憔悴不堪。

  天行坊宣稱——

  是的,夫人的病已完全痊癒。

  村內剎時一片歡騰,變得宛如祭典般熱鬧。但不知何故,唯有天行坊一人顯得默默寡歡。噢,眾人還以為歷經數日夜加持祈禱,天行坊或許是被折騰得疲憊不堪——

  是的。

  正是如此。

  記得事情應是在翌日發生的。

  莊屋先生與他村代表進行協商,是的,當然是為了年貢之事。眾人決定既然夫人業已痊癒,不妨再次前去請願。

  因此,便由老夫寄居的村落之莊屋先生代表各村前往陣屋。

  沒錯。

  就結論而言——這卻是個嚴重的誤判。

  是的。

  事實上——代官於首度召集各村代表通達政令之翌日,便立刻啟程返回母藩,打算直接同堪定方(注:江戶時代負責幕府各單位金錢出納事務之官員,又稱勝手方)大人或家老大人談判。是的,此舉乃是為了避免村民憂心。代官向母藩說明領民力有未逮,增徵年貢實為無謀之舉。但母藩似乎仍不甚體恤。

  是的,該說的都說了。

  沒錯。

  正是如此。

  遣使邀天行坊前去時——代官其實不在陣屋內。是的。此事代官當然是毫不知情。

  是的。

  事實上,一切均為夫人的計謀。

  一點兒也沒錯。

  據傳聽聞莊屋先生稟報後,代官大人當場勃然大怒。平日待人溫厚的代官大人,此時竟語氣粗暴地破口痛斥。

  夫人從未罹病,自本官行前至歸宅後均是身體無恙,此說根本是一派胡言。莊屋先生雖被嚇得驚惶失措,仍戰戰兢兢地試圖解釋。

  這下——更是將代官大人激怒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

  為了汝等領民,本官心懷切腹或左遷之覺悟前往母藩提出異議。然而,汝等竟——

  汝等竟做出此等膽大妄為之舉。莊屋先生被嚇得臉色鐵青,僅能一味致歉辯解。

  沒錯,當然只能如此解釋。

  夫人罹病、六部受邀前來、疾病因此痊癒,均是千真萬確,其中絕無任何不軌之情事。

  是的。

  代官大人便將夫人召來。

  孰料——

  夫人竟如此陳述。

  奴家未曾召喚,但這莊屋卻不請自來,還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齷齪的乞食和尚,欲為奴家進行怪異祈禱——奴家因夫君外出,力申不宜,但這無禮狂徒卻逕行登堂入室,滯留凡七日夜,至昨日方才離去——

  期間,這和尚數度意圖侵犯,奴家搏命抗拒,雖得以守住貞節,但仍飽受其不堪羞辱。身為武家妻女,此等屈辱孰不可忍,雖知不應保持緘默,但亦不知該如何是好——

  夫君歸宅後,奴家不知該如何辯解,打算不如以死明志——

  是的。

  這說辭當然是——一番瞞天大謊。

  這下莊屋更是被嚇得不知所措。不論如何解釋,代官均是震怒難平。莊屋為此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當場給捆綁羈押。

  沒錯,訊息立刻傳回村中。

  村吏連忙趕往天行坊先生寄宿之小屋。

  老夫也一併同行。

  只見天行坊先生在屋內正襟危坐,似乎早有覺悟。

  沒錯,沒錯,似乎早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兒。

  是如何料到的?

  事實上,夫人的病原本就是裝出來的。聽聞有此法力高強之六部後,夫人曾前來窺探,目睹天行坊先生之相貌時——

  唉,這還真是教人羞於啟齒。

  原來傳言果真不假。瞧見天行坊先生後,夫人便亟欲與其共度春宵。

  故此,待代官大人離開陣屋後,夫人便將天行坊先生召來。形同乘夫婿外出之機,召來姘夫行淫。

  孰料——

  這姘夫竟是如此不解風情。是的,天行坊先生為人知書達禮,當然不至為夫人之色計所誘。是的,就連夫人一根指頭也沒碰著。但夫人難耐焚身慾火,當然不願輕易放人,因此,就這麼捱了七日。

  是的。

  眼見不論如何誘惑,天行坊先生均不為所動,夫人也只能打消邪念。

  沒錯,雖得以於七日後返回村落,但天行坊先生卻堅決不向村民透露真相。

  畢竟不論如何解釋,這都是難堪醜聞一樁。

  倘若此事為世間所知,不僅是夫人,只怕連代官大人也要蒙羞。這麼一來,豈不是要讓武家大人顏面無光?故此,天行坊間只得三緘其口。

  是的。再者,倘若真相為代官大人所知,只怕夫人自己要比誰都困擾。故此,為顧及夫人的立場,天行坊選擇保持緘默。

  僅宣稱夫人業已痊癒。

  是的,其實就夫人的淫蕩慾火已消看來,這也算不上是個謊言。總之,這情勢直教人束手無策。村民們立刻理解——怪罪天行坊先生,根本是找錯了人。

  是的。

  罪責理應由淫蕩的夫人來扛。

  面對誘惑卻仍保堅定不移的天行坊先生,反而該受到褒獎才是。

  是的,即便是對方主動誘惑,倘若與代官之妻發生了關係,不論再怎麼解釋,也絕無可能全身而退。普通百姓尚且如此,身為無宿人的天行坊先生就更不用說了。

  不,這無關身分問題。

  本身就已是不義私通。

  加以婉拒本就是理所當然。除了婉拒,豈有其他選擇?

  不過。

  夫人她——可不作如是想。

  是的。夫人的個性正是愛之切,恨之深。

  誘惑遭拒,想必讓夫人感到屈辱。

  出於對六部的憎恨——才會撒下這瞞天大謊。

  是的。

  當老夫與眾村民正在聆聽天行坊先生細說經緯時,大批武士正好趕到。

  沒錯,只見這夥武士們聲勢十分嚇人,整棟小屋都教他們給搗毀了。

  是的,村民們紛紛倉皇逃竄。

  手無寸鐵的百姓,哪可能與武士們為敵?在這等情況下,即便遭斬殺也是無從投訴。

  天行坊先生也當場被捕。

  是的。

  不,情況可沒這麼容易。

  當時,武士們的行徑可是異常肅殺——是的,根本由不得人做任何辯駁。由於事前便認定天行坊為罪人,武士們立刻以棍棒等將之強押。天行坊先生並未抵抗,但突然遭受此種待遇,任誰都要驚惶失措罷。

  是的,當然是毫無辯解的餘地。

  天行坊先生就這麼在武士們的重重包圍下,遭到五花大綁。說老實話,老夫自個兒也給嚇破了膽,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村民們也給嚇得狼狽不堪。

  唉。

  這下,所有村民都趕來了。

  對村民們而言,天行坊是全村的大恩人。到了此時,其地位更是無人能取代。這麼個大恩人,竟然就這麼教人給五花大綁。

  大人們逮錯人了,還請留步聽小的解釋清楚,村民們悉數纏著武士不住央求。即便如此,武士們卻無一願意聆聽緣由。

  就在此時——代官押著同樣被五花大綁的莊屋先生來到了現場。

  唉。

  眼見就連莊屋都被五花大綁,村民們個個被嚇得臉色鐵青、啞口無言。

  你可就是那天行坊?快說!

  只見代官一臉凶相放聲大喊。

  不知小的遭押所為何事,但無論如何,均與莊屋先生無關。天行坊先生兩眼直視代官,以洪亮嗓音如此回答。

  這由不得你決定,代官怒斥道。

  從這情況看來,天行坊已是毫無可能脫身。只見代官朝持鞭,朝被部屬們給五花大綁的天行坊抽了幾記。

  接下來——

  便當場昭告天行坊將被處以死罪。

  是的。絲毫不留任何申辯的餘地。

  唉。

  只見天行坊他——雙眼直瞪著代官,開口說道:

  要殺就殺——

  切記——

  汝終將為吾之遺恨所焚燒殆盡——

  【捌】

  這光景——

  看得百介是啞口無言。

  有誰能想象,又市竟然會教人給五花大綁?

  又市是個浪跡諸國,布出許多巧局的高超妙手。不分富商巨賈抑或惡棍魔頭、不分流氓無賴抑或搶匪盜賊、即便連高高在上的大名,只要遇上這猾頭的不法之徒,都只有任他一口舌燦蓮花玩弄於指掌之間的份兒。一路走來,百介已多次見識其手法是如何高超玄妙。

  雖也曾多次被逼入險境,但就百介所知,又市至今還未曾讓自己被逼入絕境。哪怕情勢是如何凶險,一切均不出這老謀深算的小股潛的掌握之中——不僅又市自己絕不出面,還不忘在遭逢危機前,為自己打點好巧妙的安身之處。

  時至今日,還未曾見過又市遭逢難以掌控的情勢。

  至少百介從沒見過。

  乃因這小股潛的佈局是如此巧妙,從未顯露一絲破綻。

  是算計出了什麼差錯麼?不對。

  他並未將此視為一樁差事。

  這回又市並非來設局的。

  他那滿足的神情,理應不是在作戲才是。

  若是如此——

  在一陣騷亂中,百介一路以蹣跚步履閃躲往來奔走的村眾,直到背部碰上一株柿子樹,才有氣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被五花大綁的又市,以嚴峻的眼神直瞪著陣屋代官鴻巢玄馬。

  百介不由納悶,又市是否老早便識破玄馬之妻雪乃的病是裝出來的?只是礙於村落所處的複雜情勢,才沒將真相給說出來?由於他識破夫人不過是在裝病,也識破夫人患的根本不是熱病,因此才向村民保證必能將夫人的病給醫好。又市他——在前往陣屋前,早已知悉一切。

  這並非設局。

  當然,也不是一樁差事。

  到頭來竟——

  給我押走!玄馬喊道。

  事到如今,已無村民膽敢抵抗。畢竟任何抵抗均註定是徒勞。

  對百姓而言,反抗武士形同捨命求死。哪管是村落的恩人還是自個兒的恩人,眼見事態如此,任誰都不敢出手相救。不論是茂助、老隱士權兵衛、還是百介——都只能眼睜睜地目送六部被代官一行人給押走。

  當夜,村落毫不平靜。

  這問題並不僅只攸關此一村落。既然代表土井藩領十五村落前去陣屋交涉的莊屋權左衛門、以及六部均遭逮捕,事態已發展成攸關整個攝津土井領的問題了。

  老隱士權兵衛立刻遣使其他村落,召開緊急集會共同商議。

  庭院內焚起了篝火,村民們悉數忙成了一團。

  至於百介——

  只能枯坐一旁。

  畢竟他什麼忙也幫不了。

  倘若這下能設個什麼局——那麼只要有辦法潛入陣屋,或許還有法子挽救,但眼看如今這狀況,根本是什麼力也使不上。百介根本想不出任何既能救出又市,又能挽救村民的計策。

  這下,也只能靜觀其變。

  只能靜待又市憑一己之力自行脫困。

  在空無一人的莊屋小屋內,百介就這麼在屋外村眾的陣陣喧囂中躺平身子,靜候翌朝來臨。只覺今夜漫長得教人難耐。

  但百介依然夢想著又市將如朝陽般神采奕奕地平安歸來。

  翌日清晨。

  只見天色宛如尚未睡醒般一片灰濛濛的。篝火依然在庭院一隅燃燒著,在陽光照耀下,只見微弱的篝火朝天際吐著一縷齷齪黑煙。

  百介步出庭院。

  只覺一陣冰冷。多雲的天際呈一片琉璃色,教人感覺不到一絲晨間應有的清爽。百介望向水手鉢旁被踐踏成一團凌亂的泥巴地,看見茂助推開後院木門,憂心忡忡地走了進來。一看見百介,茂助也沒打聲招呼,便告知百介大夥兒已決議提出國訴。

  「向奉行所麼?」

  「沒錯。如今,鄰村的莊屋先生正在為大家撰寫訴狀。」

  「敢問——可是為年貢之事提訴?」

  這事只能先擱著了,茂助說道:

  「年貢之事的確教咱們為難。但目前僅打算為遭到逮捕的兩人提訴。」

  「可是打算懇求上頭放人?」

  「沒錯。此事未免也太不講法理了。原本大夥兒都認為鴻巢大人是個好代官,但這回可就不同了。天行坊大人根本是清清白白,莊屋亦是無罪。如今鴻巢大人也沒開庭審議,便欲將兩人處以死罪——這難道不過分麼?」

  「不過——」

  甭再說了,茂助搖頭說道:

  「咱們雖是百姓,也不能見死不救罷?看見十五個村子一同提出訴狀,奉行所也不可能拒絕審議。這件事任誰看了,都要認為是毫無法理。奉行所若是聽說了,也不可能允許這種荒唐行徑。婉拒一個好男色成痴的淫婦色誘,竟然要給判死罪——這道理哪說得通?」

  這說法的確有理。

  但事情真能這麼順利?

  即便真能順利上達天聽。

  但若是在奉行所還沒來得及著手審議之前,又市便教人給——

  百介仰首望天。

  只見天際籠罩著一層烏雲,看來活像蘸溼了的生綿。

  當遠方傳來一陣喧囂的同時,一滴水珠滴上了百介的額頭。

  「發生什麼事了?」

  茂助說道,並自後院木門飛奔而出。

  出於一股不祥的預感,百介打消了跟上去的念頭。不,此時的念頭已不再是預感,而是化成了由不得質疑的確信。

  ——為時已晚了罷。

  百介打一開始就不認為能有什麼好訊息。

  打從又市就逮時——就認為大勢已去。

  ——不知又市究竟如何了?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聽見有人高喊:

  莊屋先生回來了!

  ——回來了?

  權左衛門回來了?

  百介連忙奔向屋外。

  只見正門前已是一片騷然。莊屋跌坐在地上,被為數眾多的村民們給重重包圍。擠進去瞧,只見老隱士正不住搖著一臉憔悴的權左衛門的肩頭。

  「莊、莊屋先生。」

  「權左衛門先生,你怎麼了?為何能回來了?天行坊大人如何了?」

  快醒醒——哪管老隱士如何呼喚,莊屋一張嘴也只是不斷顫抖,抖得連牙也闔不攏。

  後來。

  水珠從原本的一滴增加為無數。

  淋了好幾滴雨後,權左衛門終於開始恢復神智。

  「他、他們——把我給放了。」

  莊屋開口說道。接著,權左衛門便說出了眾人想象中最嚴重的噩耗。

  「天行坊大人他今早——」

  教他們給斬首了,莊屋說道。

  「斬、斬首?」

  「就、就在天明前——」

  「豈有可能?哪可能這麼快?」

  茂助怒喊道。不可能罷?哪有這種事兒?這下村民們也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這絕非胡言!」

  「絕對是千真萬確!」

  權左衛門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巴。

  「咱們倆先是給關進了陣屋內的牢裡。但也沒等天明,天行坊大人就讓他們給帶走了。接下來——接下來,大人的腦袋就教他們給——」

  「教他們給斬了?」

  沒錯,教他們給斬了。權左衛門說道,一把將手中的泥巴拋撒而出。

  「斬首的同時,傳出一聲驚人巨響,整座陣屋彷彿都隨之震動——」

  「是什麼樣的巨響?」

  「還、還能是什麼?不就是天行坊大人的怒吼聲?天行坊大人的腦袋被斬、斬下來後,突然張嘴詛咒道:若不立刻將我給放了,便將焚燬陣屋。」

  「什麼!」

  聞言,村民間起了一陣騷動。

  「權左衛門,此話可當真?」

  「當然屬實。是我親耳聽見的。這下我人都回來了,不就是個證據?代、代官一行人見狀,個個面、面色鐵青,便將我給放了。這下我方才得以——」

  「天行坊真的教他們給斬首了?該不會只是去求他們放你回來罷?」

  老隱士再度搖起莊屋的肩膀問道。

  「是真、真的。曝晒於陣屋前的首級——」

  那首級竟然——莊屋說著,渾身直打哆嗦。

  「那首級怎麼了?」

  「那首級竟然騰、騰空而起。」

  「什麼?」

  「飛到了陣屋的屋頂上頭。」

  這豈不是成了舞、舞首?老隱士望向百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又市的首級竟然——

  又市他——

  又市他竟然死了。

  剎時,百介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朦朧了起來。

  不過——百介並未就這麼昏了過去。

  因為村民之間起了一陣啜泣、嚎泣、以及怒嚎交雜的聲響,在與潮溼的空氣共鳴下化為一股異樣的呢喃。在不知不覺間,眾人開始化啜泣為呢喃,口中不斷吶喊國訴、國訴。

  「沒錯,這下非得提起國訴不可。權左衛門,你被拘捕後,老夫曾召集土井轄下十五村之村長磋商,打定主意提起國訴。如今,鄰村的金左衛門先生正在積極準備,原本打算明日動身,但眼見情況已是如此,這下可不能再等了。老夫這就——動身前往大阪。」

  「咱們上陣屋去罷。」

  茂助喊道:

  「六部大人可是咱們的大恩人,若是任其首級曝晒荒野,六部大人可要當咱們是恩將仇報了。這下就去將其遺骸討回來罷。」

  好!眾人齊聲附和道。

  村民們開始成群結隊地移動了起來。

  而百介只能呆立原地。

  如霧細雨從天而降。百介仰首,望向一片慘白的天際。

  ——又市教人給斬首了。

  這小股潛竟然教人給……而且是如此輕而易舉——

  百介試著回憶又市的面容、儀態。

  但記憶竟是如此模糊,難以描繪出清楚的輪廓。

  想必是因結束得如此輕而易舉。

  才會教人難以憶起。

  百介完全無法想象,被斬首的又市會是什麼模樣。

  更甭提其首級竟還能開口詛咒,飛騰昇空。

  豈有可能——

  ——不。

  絕不可能有這種事兒。

  一定是哪兒弄錯了。

  ——對了。

  百介使勁晃了晃腦袋。

  自臉頰上滑落的水滴隨之左右飛濺。

  哪管又市是如何神通廣大,遭斬首後豈可能開口說話,甚至飛到屋頂上頭?這些年來,又市已數度向自己證明世上根本不可能有這等怪事兒。到頭來,總是發現妖魔鬼怪的背後,不過是這小股潛藏身其中裝神弄鬼。

  瞞騙人的狐狸、幻化為人的狸貓、化為幽魂的馬、抱著嬰孩的妖怪、忽隱忽現的骸骨、心懷仇恨的妖魔、不死之身的鬼怪、發散火氣的魔緣、漂浮洋上的妖物、甚至覆滅藩國的冤魂——

  不全都是這又市所設的局麼?

  那麼。

  又市既已不在人世,理應不可能再發生這等怪事兒才是。

  絕無可能。

  百介再度晃晃腦袋,拭去面頰上的雨滴,接著便步履蹣跚地隨村民們一同走了起來。

  不過。

  陣屋的屋頂上——

  果真可望見又市的首級。

  那正是又市的首級沒錯。

  百介站在陣屋前的山丘上,啞口無言地凝視著屋頂上的首級。

  在百介身旁,則是擠滿成群自土井藩轄下各村落趕來的村民百姓,個個也和百介一樣,朝這隻首級舉頭眺望。

  陣屋周圍的幾名武士,也同樣是渾身僵硬地仰望著屋頂。

  「又市先生。」

  百介好不容易張口吐出了這幾個字,旋即就地蹲了下來。他心中當然不平靜,但也並不感到多悲傷或多惶恐。驚訝是種僅發生於一瞬間的情緒變化,若是能持續下去,就算不上是情緒了。

  「山岡先生。」

  轉頭一瞧,只見茂助正一臉憔悴地站在後頭。

  「方才——前往奉行所的老隱士與鄰村莊屋遣使來報,表示今兒個深夜將有與力來訪。」

  「與力?」

  「是的。奉行所判斷此事已不是單純的法理問題。因此,決定派人前來,向代官詢問經緯。」

  看來,此事已到了超乎尋常的程度,茂助說道:

  「雖有咱們努力制止——還是無法避免這樁慘禍。若天行坊大人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死不瞑目。要不,哪可能會發生這種奇事兒?只是——這光景還真是不可解呀。」

  的確是如此。

  不論如何推斷,都找不到得將首級給擺到屋頂上的理由。斬首的理由可以隨意搪塞,但將首級擺到屋頂上,可就沒任何意義了。

  倘若這首級是自個兒飛上去的——雖然百介自己是感到難以置信——那麼就絕對是有什麼理由了。否則,哪可能無緣無故地發生這等奇事兒——?

  天色越來越昏暗。

  聚集的百姓也是越來越多。

  百介跑下山丘——只為就近觀察那隻首級。山丘下亦有百姓聚集,不僅是男丁,就連老弱婦孺也一同圍在陣屋外頭。其中有人合掌膜拜,亦有人唸佛頌咒。湊得更近點兒,還能見到幾名小廝與一名年輕武士同樣朝屋頂仰望,渾身顫抖不已。

  來者何人?一看見百介,年輕武士便皺眉喊道。畢竟百介這身打扮,看來完全不像個百姓。

  「小弟乃——」

  一來自江戶的旅人,百介回答。

  「旅人——在我藩領內做些什麼?」

  「不——小弟原欲前往大阪,順道滯留此地遊山玩水一番。只不過,小弟——」

  與此六部是舊識——不知何故,百介竟說出了實情。

  「什麼——此話可當真?」

  聞言,武士先是大吃一驚,接著又轉為至為悲愴的神情說道:

  「其實此人——唉。」

  武士含糊其詞地說到此處,便閉上了嘴。接著先是眺望著屋頂好一會兒,接著才將視線徐徐移往百介說道:

  「先生應該也知道罷。村眾們——似乎已提起國訴。」

  似乎是如此,百介回答。

  「不出多久,奉行所派遣的巡檢官員便將抵達此地。」

  「是麼?這下似乎是難以解釋了。」

  「即便想解釋——」

  見到這首級,只怕也是徒勞,武士轉頭回望首級說道。

  百介亦轉頭仰望屋頂。天色已黑,首級的五官也泰半融入夜色中,變得曖昧模糊。

  「此人——果真是小弟所熟識的六部天行坊?」

  錯不了,武士回答:

  「這——的確是那六十六部的首級無誤,是代官大人於本日未明時,親自斬下來的,而且還親自——」

  武士以下顎指向一座趕工搭架的獄門臺說道。

  「——將首級擺到了那上頭。至此為止,在下均親眼瞧見了。未料——」

  「未料,這首級卻自個兒飛了上去?」

  「沒錯。也不知是何時飛上去的。如此一來——」

  吾等可就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武士回道。

  「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

  甭再說了,一名小廝正欲啟口諫言,但為武士蹙眉制止。

  「先生若是該六部之舊識——在下便無須隱瞞。該六部是否曾圖謀不詭,在下亦無從得知。但即便真有任何不法情事,這判決也是難以教人心服。」

  「此話何解——?」

  「吾等亦知悉該六部乃奉夫人之召前來。當時之使者,正是由在下充任。在下亦曾向代官大人提及此事——但大人卻未加理睬,似乎是患了什麼心病。」

  言及至此,武士拭了拭額頭。

  原來是午後一度止息的霧雨,這下又開始下了起來。

  「那呻吟聲——似乎又起了。」

  一名小廝一臉惶恐地說道。

  這不過是風聲,武士說道。

  「那首級——會發出呻吟聲?」

  「沒錯。那六十六部——果真擁有高強法力?」

  聞言,百介不由得眯起了雙眼。

  那的確是又市的首級。絲毫不信天譴神罰的又市,死後竟會化為這等妖怪,實在教百介難以採信。

  「對此,小弟深感難以置信。」

  百介回答道:

  「這六部的確曾以強大法力救濟村民。但其首級竟騰空而起,發出呻吟一事——」

  「並非僅只是呻吟。」

  武士在額頭上擠出幾道皺紋,環視著小廝們說道:

  「這首級甚至聲稱——吾等必遭天譴。由於其嗓音甚為駭人,駐守陣屋者聞聲紛紛竄逃。吾等雖為武士,亦非妖魔敵手,故如今僅餘吾等三人,內心是萬分驚恐。但代官大人卻絲毫不為所動,這下——陣屋中僅餘代官大人與夫人倆據守。」

  不知不覺間。

  天色更轉昏暗。

  秋日於傾刻間迅速滑落,四下旋即為黑暗所籠罩。

  或許是因整整一日未曾飲水進食,百介微微感到暈眩。靜坐夜空中的慘白首級,這下看來越顯朦朧。

  就在此時。

  山丘上傳來一陣悲鳴。

  年輕武士猛然回頭,旋即再度望向屋頂。小廝們亦擡頭仰望,隨即發出一陣驚呼。

  只見屋頂上冒起一道火柱。

  「起、起火了——」

  火柱宛如猛獸般不斷竄升,於空中蜿蜒舞動。四處傳來陣陣驚呼。

  「這、這火是——」

  沒錯,正是二恨坊火。

  噢——

  此事之經緯,不正與二恨坊火完全相同?

  只見這把火猶如一條翻轉的巨龍般飛上天際,拖曳著一道光在陣屋頂上不住翻騰。

  百姓們個個驚懼不已,開始齊聲念起了佛來。

  怎會——有這種事兒?

  眼前的一切,究竟是虛是實?

  此時,雷鳴響起。

  接下來——

  【玖】

  接下來情況如何了?劍之進語帶興奮地問道。

  「此事果真屬實?一切都是老隱士親眼看見的麼?」

  當然是老夫親眼所見,一白翁神情平靜地回答:

  「其中絕未有任何誇張、分毫捏造,亦未有任何錯認或誤判。再者,目擊者亦僅非老夫一人。當時在場的百姓們——依老夫約略估算,應不少於兩百人。」

  「不少於兩百人?」

  揔兵衛一臉感嘆地捻著鬍子說道:

  「為數如此眾多?這下即便想揭杆起義,也是輕而易舉了。」

  「沒錯。若沒起那把怪火,或許當時的情況還真可能轉為起義。畢竟那六部人望是如此深厚,再者,村眾們對年貢增徵的憤懣亦是已臻沸騰。不過這股氣勢,也教這起怪火給——」

  「給打散了?」

  正馬代老人把話給說完。

  「唉,想來這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正馬一臉納悶地問道:

  「這騰空飛竄的怪火,噢,或許該說是個雷球罷。那麼,敢問那首級可真的是既會呻吟,又會飛竄?」

  這老夫就沒瞧清楚了,老人回答:

  「老夫並沒瞧見那首級飛竄,也沒聽聞其發出任何呻吟。因此,這些應不過是傳聞罷了。但那怪火,老夫絕對是親眼瞧見了。」

  「噢。想來人若是心懷畏懼,或許風聲什麼的聽來都像是妖魔怪聲。若是個膽小窩囊廢,只怕自個兒放個屁,都要嚇破自己的膽哩。」

  揔兵衛語氣豪放地說道。

  「那麼,首級飛上屋頂一事要如何解釋?」

  「這……不就是誰給擱上去的?」

  聽到揔兵衛如此回答,劍之進一臉不服地噘起了嘴。

  「好了好了,或許並非如此,也或許真是如此。總而言之,那六部的首級還真是鎮坐在屋頂上,一道怪異的光,則是拖著尾巴四處飛竄。」

  「當時可是降著小雨?」

  聽到正馬這麼一問,老人使勁頷首回答:

  「打一大清早便忽降忽停的。那是場如霧般的細雨,由於當時未攜任何雨具,將老夫渾身都給淋得溼透。」

  「如此聽來,條件似乎是悉數具備,看來這應該就是一種雷了。敢問老隱士親眼瞧見這異象時——認為這東西看似什麼?」

  噢,應該就是一種雷罷,老人回答。

  心中真是如此感覺?劍之進問道。

  「是的。唉,火亦有形形色色。那怪火狀不似烈焰,與作戲所用的燒酌火(注:點燃曾以燒酌浸泡的布,用以模擬鬼火或亡魂等)、或孩童燃燒樟腦丸把玩所起的火亦不甚相同。雖說與火同為發光物,若要問看似什麼,或許就是——」

  就是雷罷?正馬代老人把話說完。

  「沒錯,看來應該就是雷的一種罷。」

  這下——劍之進啟口問道:

  「那麼,火中是否真有張臉?」

  裡頭哪可能有張臉?揔兵衛說道:

  「老隱士不都說那是雷了麼?雷裡頭哪可能有張臉?又不是孩兒畫的太陽。」

  「但老隱士親眼瞧見的東西,不正與二恨坊火的描述相符?」

  「的確。」

  泰半目擊者宣稱,的確看見火中有張臉,一白翁回答道。你瞧瞧,劍之進乘機朝頓時啞口無言的揔兵衛揶揄道。

  「不過,老夫並未親眼瞧見。雖曾定睛觀察良久,均不見火中有任何異物。不過,老夫周遭的百姓們則是異口同聲,堅稱那火正是六部大人的首級。」

  「首級不是鎮坐屋頂上頭?」

  「原本是沒錯——但曾幾何時卻突然不見了蹤影。起初老夫還以為是天色暗了看不清楚,稍後卻發現——」

  「是消、消失了麼?」

  劍之進雙手撐地,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問道:

  「那首級可是消、消失了?」

  「不,依老夫之見,首級或許是給撞落,或是給燒掉了。」

  「燒掉了?」

  「是的。若那怪火真是個雷,依理——」

  「噢,原來如此。那怪火是在首級周遭出現的,還繞著首級飛竄。若真是個雷——這推論當然合理。」

  正馬附和道。揔兵衛則是一臉不服地說道:

  「不過,那陣屋又該如何解釋?若真是如此,依理陣屋也該被燒掉才是罷?老隱士,您說是不是?」

  這乃是因為,老人說道:

  「依老夫所見,這怪火併未觸及陣屋。每當飛近陣屋,便會自行彈開。唉,老夫才疏學淺,對此事的知識尚屬不足。但方才正馬先生亦曾提及,電氣有正負之分,時相吸,時相斥。故老夫或可推論,此現象便是因此而生罷。」

  電氣?揔兵衛驚訝地說道。

  「是的,或許此道理一如陰陽,既可相乘,亦可相剋。因此,這怪火雖能於陣屋周遭飛竄繞行,但卻未觸及陣屋。但如首級等體積不大之物,便可能為其力所反彈掉落,倘有火苗觸及,亦可能遭焚燬。」

  老隱士所言甚是,正馬說道:

  「那麼,村眾所見的臉又該如何解釋?」

  「那應是錯覺。」

  老人斬釘截鐵地回道。

  劍之進與揔兵衛面面相覷,同樣是一臉期待落空的神情。你瞧瞧,正馬則是一臉開懷地模仿著劍之進的口語揶揄道。

  「錯、錯覺?」

  「那絕對是錯覺。村民們當然不認為那僅是尋常的火,而將之視為六部大人的仇恨怒火。即便是老夫,當時也是如此視之。雖不見火中有臉,但當下並未意識到這或許是碰巧發生之自然現象。」

  碰巧?劍之進喃喃說道。

  「難道這真是巧合?」

  「絕對是巧合。」

  老人以罕見的嚴厲口吻說道:

  「以為人可憑一己之靈力左右天地自然,或許有過於傲慢之嫌。雖貴為萬物之靈,但人亦是有情眾生,即便腦袋聰明,其實並不偉大,絕無可能如神佛般,對天地自然操弄自如。因此——或許此現象不過是偶然發生,亦或可說是於人心想時碰巧發生,不——甚至不過是人對偶然發生的現象擅自做出的解釋罷了。」

  「意即,火中並無臉,不過是人自以為看見了臉?」

  與次郎說道。

  說得好,老人說道:

  「自以為於火中看見人臉,可能教人感覺安心,或能教人心生恐懼,自以為得以藉一己之意志靈力影響自然原理。人性畢竟怯弱,有時還真是非得作如是想不可。故此,一如正馬先生所言,這應是雷的一種。證據即是——」

  「證據——有證據麼?」

  劍之進壓低身子問道。

  老人頷首回答:

  「正馬先生曾言及,此如雷球之怪火,多隨落雷出現不是?」

  「是的。大氣中之電氣偏向正或負極、狀態有失安定時,為強將不安定恢復為均衡,便可能產生此等現象。海外亦有云,鬼火出現前後常見閃電。如此看來,當時或許也是——」

  「是的。」

  也不知是為何,一白翁突然端正坐姿說道: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村民們個個合掌膜拜,武士們則是悉數調向山丘的另一頭。出於恐懼,老夫也同樣朝山丘方向退卻。此時——」

  突然一陣天崩地裂,老人說道。

  「天崩地裂——?」

  「是的,一道刺眼閃光頓時將四下照得通明。同時,還傳來一陣震天價響。」

  「可是打雷了?」

  「是的。唉,畢竟這現象來得如此突然,在場的兩百多人悉數給嚇破了膽。原來是一道巨雷擊中了陣屋。」

  「擊、擊中了陣屋?」

  「是的,剎時將陣屋給打得煙消雲散。雖名曰陣屋,但也並非武家宅邸,屋子本身其實稱不上大。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整棟屋子便絲毫不見了蹤影。」

  「這——可真是厲害呀。」

  揔兵衛開口說道。

  當然厲害。整棟屋子於瞬間灰飛煙滅這等事態,可不是人人有機會目擊。與其說是奇事,或許更該說是大事。

  「沒錯。圍觀者如此眾多,竟然未有任何傷亡。待眾人回過神來,方才發現宅邸業已消失無蹤,僅存幾根樑柱於餘燼中燃燒。眾人啞然圍觀約四個半刻,接著——竟異口同聲地開始念起了佛來。即便奉行所的官員們下令離開,眾人不僅不為所動,聚集人數還持續增加。」

  「奉行所——可是指大阪奉行所的官員?」

  「是的。正是接到國訴後趕來的與力大人。」

  「噢,這些巡檢官員已經趕到了麼?」

  「是的,是與鄰村的莊屋大人、以及莊屋家的老隱士一同趕來的。一行人抵達現場不久,便見到那怪火出現。眼見圍觀者甚眾,一行人無法進入陣屋,只得於一旁窺探形勢,而怪火便於此時出現。見此異象——官員們同樣是甚感驚訝,就在此時——」

  「又見到那落雷?」

  沒錯,一白翁頷首說道:

  「這下欲向代官盤查也是無從,只得立刻令小廝折返,翌朝便有多名奉行所官員前來收拾善後。同時,亦以快馬傳令土井藩,騷動持續了約有十日,方告平息。就連老夫,亦數度接受盤問。」

  且慢,劍之進打岔道:

  「那、那位代官,以及代官夫人是如何了?」

  「沒錯。」

  事發當時,兩人應是在屋內罷?正馬也問道。

  「此二人——當然都是命喪黃泉了。」

  「都死了?」

  「當然死了。鎮坐屋內,哪承受得了那震天雷擊?遭擊後,宅邸瞬間灰飛煙滅,連一具屍骨也找不著。就連六部的首級與軀體,也悉數被燃燒殆盡。」

  看來,雷擊的威力還真是驚人哪,一白翁感嘆道。

  「可見自然的猛威,是何其教人懾服。不過——」

  「不過什麼?」

  「噢,此事就這麼被斷論為六部的亡魂尋仇。奉行所的調書,應也是如此記述的。」

  奉行所竟也相信亡魂尋仇之說?正馬驚訝地說道。

  「不,這已非信或不信的問題了。調書這東西,記載的不就是事實陳述、再加上盤問得來的說法?」

  沒錯,劍之進反問道:

  「不過,老隱士,這情況又該如何——?」

  「關於這情況的事實陳述——首先,是六部遭斬首,首級被擱到了屋頂上頭,旋即,便見怪火出現。接下來,是一陣震天價響的落雷,將陣屋給破壞殆盡——如此而已。與力大人亦曾親眼目睹部分事發經過,因此,這應可被視為事實罷。」

  當然是事實。

  而且,還是不容扭曲的事實。

  「至於事發前的經緯,便只能自詢問村民、以及陣屋內的武士及小廝求得。各位可知結論是怎麼著?」

  「結論應該就是——」

  亡魂作祟罷?劍之進語帶揣摩地回答道。

  「大致上便是如此。總括雙方之陳述,結論便是——被村人視為法力無邊之六部,於代官離家時奉夫人召喚前往陣屋,七日後方才歸返。待代官返宅,六部即遭擒捕、斬首。」

  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至於陣屋中曾發生了些什麼事兒——唯有夫人與六部知曉,武士與百姓完全無從得知,故僅能依據想象或風聞,判定一切錯在代官。夫人早有不雅名聲,代官實不該未經審議查明道理,便逕行將六部斬首。即便是陣屋內之武士,亦是如此認為。」

  「再加上又發生了這樁怪事兒?」

  「是的,還有這樁怪事兒推波助瀾。若是什麼也沒發生,亡魂尋仇一說便僅止於巷說流言層次,無須為調書所記載。但不論理由為何,或應作何解釋,陣屋是真的在瞬間被夷為平地,故眾人均齊聲證言必是亡魂尋仇,奉行所也只得如此記載。」

  「原來如此,這的確有道理。」

  姑且不論這是否真是亡魂尋仇,但既然坊間已是如此傳述,便不得不被視為事實。

  「幕府亦不論亡魂尋仇一說之真偽,將此事判為土井藩錯施惡政,並以此為由將攝津之土井藩轄下十五村悉數沒收,或分發他藩、或納為天領。土井藩雖為此驟失三成石高,但眾村落亦因此得以免除苛酷之年貢增徵。自此,對犧牲小我之六部更是感激不已。」

  故此,一白翁轉頭面向劍之進說道:

  「此事是否真是亡魂尋仇,老夫亦無從斷論。唯一可論定的,是這應是正馬先生所言之自然現象無誤。若是如此——此事便可被視為大自然偶降天火,惡人為此天誅所滅。」

  多謝老隱士開示,劍之進致謝道。

  【拾】

  約莫過了十日,與次郎隻身前來藥研堀造訪。來訪的理由無他,正是為了稟報兩國那樁案件業已偵破,一等巡查矢作劍之進立下彪炳功績一事。

  雖不為世間所知,但劍之進得以破案,實乃拜當日面會一白翁之賜。

  原本應由劍之進親身造訪,但這位一等巡查正為此案件之種種善後事務纏身,與次郎便莫名其妙地受託代理劍之進前來。雖不知自己為何要被相中,但劍之進堅決表示無人較其更為適任;或許是不願委託揔兵衛或正馬罷。看來,劍之進對做出貴重開示的老人是深懷謝意,還特地呈上一份上等的點心盒,委託與次郎代為轉交。

  與次郎抵達時,見到小夜正佇立九十九庵門外。

  小夜是個負責照料一白翁生活起居的姑娘,雖據稱兩人是遠門親戚,但與次郎並不清楚這姑娘與老人是什麼樣的關係。

  此時,小夜正在修剪庭院內的樹木。還真是個勤快的姑娘。

  看見她那雪白的臉蛋,也不知是怎的,一股搶得了頭香的得意竟在與次郎心中油然而生。與次郎雖認為——自己對小夜並未懷抱什麼特別的情愫,至少不似正馬或劍之進般對她心懷思慕。不,雖然老是強裝剛毅,但揔兵衛似乎也頗有嫌疑。

  噢,是笹村先生呀,一朝她打聲招呼,小夜立刻轉過頭來,語帶開懷地致意道:

  「奴家正納悶您怎還沒過來呢。」

  「姑娘怎會知道——在下將來叨擾?」

  「訊息不是已經傳遍天下了?天降火球懲妖婦,兩國縱火案出人意料之顛末——這下矢作大人可是風光極了。」

  原來已經聽到訊息了。但為何知道來訪的會是自己?被如此一問,小夜便活像只小貓般咯咯笑道:

  「笹村先生不正是矢作大人的奴僕麼?澀谷大人鐵定要拒絕此類請託,而矢作大人也不可能委託倉田先生罷?」

  的確有理。

  看來唯有自己這個傻子,才會每回都接下這類請託罷,與次郎不由得感到一陣害臊,面帶苦笑地將點心盒交給了小夜。

  「老人家在家麼?」

  「哪兒也沒去,就在小屋內。」

  小夜笑著招呼與次郎進門。

  老人正以與十日前同樣坐姿,端坐在同樣的位置。

  與次郎彬彬有禮地致了意,接著便朝老人面前一坐。平時都是一夥人相偕造訪,許久沒機會像這樣與老人獨處了。

  「據說案子偵破了?」老人說道。

  「是的。據說,原因乃是天譴。」

  「天譴?還請詳述。」

  「是的。這還得從頭說起——」

  兩國一帶一連串原因不明的火災,乃油商根本屋之老闆娘美代所為。

  不過,美代並非為引起火災而縱火。當然,亦未罹患嗜火成性的心病。

  不過是為了燒卻某樣東西。

  這東西就是——

  殺害根本屋老闆之前妻,阿絹之證據。

  根本屋老闆考三郎與後妻美代兩人,實乃殺害前妻之共犯。

  噢噢,老人一臉佩服地感嘆道,敢情是還沒聽說過案情。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唉,由於深感時下的印刷物讀來過於吃力,故老夫鮮少閱讀。小夜倒是經常瀏覽。」

  「事實上——這考三郎是個贅婿,據說原本就是為了覬覦前妻家產,而接受招贅進入根本屋的。此人與美代打從入贅前開始——便已是這等關係了。」

  「噢。意即,其意圖於入贅後殺妻,再納自個兒的女人為後妻?」

  「是的。據說這亦是美代所獻的計。故此,報紙、錦繪、或瓦版,方稱其為妖婦。」

  原來如此,老人頷首說道:

  「這下老夫方才理解箇中緣由。原本還直納悶此女為何給說成是妖婦哩。那麼,此女想燒卻的是什麼?」

  「是屍體。」

  「屍體!」

  老人小小的雙眼頓時睜得斗大。

  「是何、何人的屍體?」

  「噢。前妻阿絹似乎是遭到兩人毒殺。而所用毒物,似乎是飽含大量水銀之劇毒。」

  「水銀?」

  「是的。接下來的情節,聽來可就活像一樁怪談了。」

  請直說無妨,老人說道:

  「先生也知道老夫對奇聞怪談,要比對點心來得有興趣。」

  「犯案之契機——正是那鬼火。」

  接下來,與次郎便開始說起了這麼段因果味兒十足的警世故事。

  據傳,埋葬阿絹的墳地每夜均有磷火出現。

  雖然僅是一則無足痛癢的傳言,但美代與考三郎對此可無法等閒視之。

  理所當然,這乃是出於殺害前妻的罪惡感作祟。

  天性膽怯的考三郎認為可能是阿絹的冤魂作祟,為此甚感惶恐。

  但美代可就不同了。美代推論——或許不過是阿絹生前飲下的大量水銀,從屍骸內滲出燃燒而已。

  「這女子——可真是教人佩服呀。」

  「是的,聽來和正馬還真是一個樣兒——姑且不論其推論是否正確,但這女子似乎頗擅長理性推論。的確,水銀常用來鍊金,有時遇常溫亦能起火燃燒,但被害人生前飲下的水銀要自屍骸內滲出燃燒,可就難以想象了。只不過,美代似乎不願相信幽靈鬼魂之說。」

  「因此,才意圖找個理由解釋?」

  「是的。但看到只懂得害怕的考三郎那副膽怯的模樣——」

  美代決意著手「驅鬼」。

  因此乘夜潛入墳地,掘出了阿絹的屍骸——

  並試圖真正將屍骸焚燬。但對一名弱女子來說,這著實是樁不易的差事。

  「唉,事過五年,屍骸已完全化為一堆白骨。但美代還是毅然將它給挖了出來,並謹慎地將墳墓恢復原狀。畢竟若是為人所察,可就要成了名副其實的自掘墳墓了。」

  這名女子還真是大膽呀,老人說道。與次郎亦有同感。較之目擊鬼火或撞見亡魂,入墓盜骨還要來得駭人得多。

  「接下來,美代試著將這副骸骨燒成灰燼。但卻怎麼也燒不乾淨。」

  「都成了陳年骸骨,想必要燒乾淨也難罷。」

  「沒錯。哪管生了幾回火,骸骨都燒不乾淨。到頭來,美代只好將骨頭給帶了回去。但丈夫原本已經夠害怕了,總不能老是將這種東西留在家中。即便埋在庭院裡,只怕又要起鬼火——若是美代擔心這隻會更嚇壞了丈夫。因此——」

  美代只得帶著這副骸骨,上人跡罕至的地方悄悄焚燬。

  「原來,這就是那幾場小火災的真相?」

  「沒錯。但骸骨畢竟非薄紙,哪管添多少油、加多少柴——想燒掉都不是那麼容易。到頭來,不是烈焰殃及別處,趕緊撲滅;就是為人目擊,拋下餘燼逃離。只要在一處引起火災為人注意,便難以於同地再次起火,因此才被迫四處遷移。」

  「因此,才被誤以為是縱火慣犯所為?」

  「是的。某日,那雷球就出現了。」

  「噢?」

  「關於這東西——劍之進判斷應是自然現象的雷球,不過是碰巧在當日出現。但美代和考三郎可不認為這是偶然。考三郎原本就害怕亡魂鬼火,當下便大驚失色、四處逃竄。而美代見狀也只能服輸,畢竟自己連墓都挖了,看來是將阿絹的魂魄給引了回來。至於不知情的小廝們,則是個個驚慌失措地逃了出來。不過——」

  「心虛者則是以為自己看見火中有張臉——?」

  沒錯,與次郎回答:

  「火中並無臉,兩人不過是自以為看見了臉。」

  俗謂魔由心生。原來人自認為眼裡看見了什麼,端看自個兒心中的想象。承蒙老人那攝津怪火的故事,眾人這下才理解這個道理。

  本案——與次郎說道:

  「誠如老隱士所言,數場小火與油屋火災其實有別。一如老隱士所述,乃碰巧發生之自然現象,被視為降於罪人之天譴。」

  幾場小火災乃美代所起,雷球則為自然現象。一方為人為,另一方則起於偶然,因此兩者之間原本就沒什麼直接關係。教兩者產生關連的唯一因素,便是隱藏於美代與考次郎的恐懼背後的罪惡感。

  而當發現兩者其實無關,並透視出兩樁毫無關連的事象背後之因果關係時,美代與考三郎的罪行也就無所遁形了。

  「面對劍之進的盤問,美代與考三郎只得將罪狀全盤托出。在化為灰燼的商家遺址中,起出了阿絹的骨骸,既然兩人罪證確鏨,案情就此水落石出。劍之進巡查因此被譽為慧眼鐵腕,大受褒獎。一切——均得拜老隱士的開示之賜。」

  與次郎致謝道,老隱士也不住點頭回禮。

  【拾壹】

  與次郎離去後——

  一白翁,即山岡百介便拉來一隻燈籠,開始讀起與次郎所留下的報上關於兩國事件報導。只見他眯起雙眼,一張臉一下湊近一下拉遠地,但就是怎麼都看不清報上的小字。

  這下只得開啟燈籠上的紙罩子,試圖就著蠟燭的火光閱讀。小夜見狀勸阻道:

  「不成不成,百介老爺該不會是想連這棟屋子都給燒掉罷?」

  「甭擔心,老夫的手可還不會打顫哪。」

  「奴家哪信得過老爺這雙手?」

  小夜說著,為百介送上與次郎帶來的點心,同時還換上一杯新茶。

  「天尚未暗到這種地步。要是如此都看不清,朝火湊得再近也是徒勞。只怕老爺將火越拉越近,一會兒果真失火了怎麼辦?」

  瞧你說的,百介回嘴道。

  不過,恐怕小夜的憂慮還真有道理。小夜笑問需不需要為他朗讀,百介也婉拒了。反正與次郎稍早已描述得那麼詳細了,讓小夜讀來聽聽也沒多大意義。

  「倒是,百介老爺,這還真是弄假成真呀——」

  小夜在取走先前的茶時說道。

  「有哪兒是弄假成真了?」

  「難道不是麼?稍早老爺所說的——不過是表面上的情況罷?後頭分明還有什麼內幕不是?」

  「內幕——?」

  「百介老爺所敘述的,只是個單純的巷說。至後頭有什麼內幕,卻一點兒也沒說穿。笹村先生和咱們也算是熟人了,讓他知道應是無傷大雅罷?」

  看來,老爺還真是壞心眼呀,小夜說道。

  其實。

  的確有個內幕。

  到頭來,那樁慘禍——陣屋消失、以及代官夫妻之死,對攝津土井轄下十五村而言,竟成了好事一樁。

  殺害六部所引起的國訴後來雖是不了了之,但這場於天下珍饌之都大阪的大災禍,竟演變成了招致民怨的神鬼奇案,幕府可就無法坐視不管了。畢竟自大鹽平八郎之亂起,攝津一帶便成了幕府眼中的是非之地。在大鹽的影響下,領民們紛紛長了智識、開了眼界,哪天碰上什麼契機,難保不會有人再度揭竿起義。

  因此,幕府立刻將土井藩徹底調查了一番。

  轄下十五個村落泰半被轉配其他藩國,鄰近大阪的區域則被劃為天領,為幕府所沒收。此一裁定讓土井藩之財務更形困窘,不出兩年便遭廢藩。

  百姓雖與藩國撤廢、或武士切腹等大義名分無干,但眾村落畢竟長年為土井藩所轄,在廢藩前的短期內,領民們理應還是被課徵了苛酷的貢租才是。若是如此,真不知這段期間內民心是否安定。

  只不過——問題似乎並不在此。

  待情勢迴歸風平浪靜後,百介便返回大阪的一文字屋。直到此時,百介對又市的死才開始有了感覺。陣屋消失至今半月已過,百介這才感到一股失落開始在自己的心中油然而生。

  這感觸持續了好一陣子。

  不過——一文字屋大內廳裡,竟有個人物正在等候百介歸來。由於沒料到竟有人在等自己回來,教百介著實納悶。

  此人是個頭髮灰白、蓄著一臉剛硬鬍鬚的老人,不僅個頭高大,同時還一臉威嚴。百介至今依然清楚記得,當時這老人那懾人的視線,曾教自己何其畏懼。

  接下來——當一文字屋仁藏說出這老人的名字時,更是教百介大為震驚。原來——這老人正是御燈小右衛門。

  昔日,小右衛門曾是一名雕制逼真傀儡無人能出其右的名人頭師(注:專職繪製傀儡頭部的工匠)。但骨子裡卻也是個擅長操弄火藥、叱叱江戶黑暗世界的大魔頭。多年前業已金盆洗手、隱居他鄉的小右衛門,不久前才在籠罩北林藩的妖異烏雲的召喚下返回黑暗世界,與又市一夥人攜手挑戰大名權貴,成就了一樁驚天動地的大差事。

  這樁差事,百介也涉入極深。

  不過,雖身為成就這樁差事的重要人物,小右衛門卻一度也不曾在百介面前現身。直到在一文字屋的安排下會面為止,百介都不曾見過他生得是什麼模樣。

  小右衛門打量了百介的樣貌好一會兒,這才露出一絲微笑,並朝背後高聲喊道:

  「還想躲到什麼時候?」

  他這舉動教百介看得是一頭霧水。

  接下來……

  看見是誰拉開小右衛門背後那扇紙拉門走進內廳,可就真教百介震驚得無法自已了。

  此人——

  頭裹白木綿行者頭巾,身穿白麻布衣,胸前掛著一隻偈箱,全身上下一身御行裝束。

  不消說,正是小股潛又市。

  教先生操心了——又市面露一副目中無人的笑容說道。

  也沒等百介思索出該說些什麼,兩名端坐又市身旁的百姓打扮男女也向百介低頭致意。

  這下,百介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

  待這對男女擡起頭來,又著實教百介吃了一驚。

  此人——雖然換了一身行頭,但正是土井藩攝州陣屋代官鴻巢玄馬。

  這下。

  百介終於開始瞭解事件真相。

  出人意料的——鴻巢玄馬實為大鹽平八郎的同黨之一。

  玄馬原本便是個農政造詣深厚,勤習陽明學,對待農民毫無架子的清官。正因為人如此,玄馬也曾於大鹽門下求教。

  當饑饉侵襲村落之際,由於對農民窘狀深感憂慮,亦對幕府與藩國的無能深惡痛絕,玄馬對大鹽更是傾倒,終於承諾將助其謀反。

  不過,陣屋上下別說是僕傭小廝,即便是派駐此地之藩士,亦無一人知曉此事。

  亦即,陣屋中並無任何對大鹽之思想有所共鳴的同志。

  玄馬之所以未向眾人宣揚謀反大計,並非因其對藩士有所猜疑,毋寧是為了避免殃及母藩所做的考量。

  不過,玄馬倒是曾與領民商議。

  也曾向各村莊屋傳達謀反之意圖。領民對大鹽平八郎雖不熟悉,但對鴻巢玄馬至為信任,紛紛承諾起事時將與玄馬攜手響應。決意不打起大鹽的名號,亦是為了顧及起義失敗的考量。就連大鹽送來的檄文,玄馬也未向眾人出示便加以燒棄。

  不過。

  由於遭人密告,大鹽未能依原定計劃起事。

  原本預定一見烽火便趨身響應的玄馬,一發現事蹟敗露,立刻判斷形勢不利,謀反註定將以失敗告終。若於此時響應,即便能助大鹽於一時,到頭來仍將同遭敉平。

  因此,玄馬立刻召集眾莊屋,厲聲宣佈起義氣運未熟,今後切勿提及反亂之事,遇盤問時也須堅稱自己與大阪起事之大鹽毫無關係。欲保護村民,除此之外實無他法。

  結果證明,此一判斷完全正確。

  到頭來,大鹽之亂未出天滿(注:位於今大阪市北區。因此地有知名神社天滿宮,故得此名)便遭敉平,與役百姓百餘名悉數平白犧牲。

  經過一番嚴厲審問,首謀及響應者依序受刑,其中亦不乏自決者。大鹽父子亦於亂後四十日自決身亡,騷亂表面上已告平息。

  不過,仍有大鹽之餘黨或弟子門生繼續潛伏,情勢依然稱不上安定。

  由於此事攸關幕府威信。故此,大阪奉行所不得不對嫌疑者嚴加取締。

  若打算助大鹽起義之事為奉行所所察,別說是玄馬,就連領民們亦將難逃其咎。此外,還註定要禍殃母藩。

  只不過,與大鹽有關係者僅玄馬一人,土井藩與身為幕府舊臣之大鹽表面上並無任何關係。

  就連派駐陣屋之武士們,對此亦是毫不知情。那麼,只要領民們三緘其口,便無形跡敗露之虞。故此,亂後數年間,土井領得以安然度日。

  但即使如此,玄馬仍為兩件事擔憂不已。

  其一——是兵糧問題。

  與各村莊屋密談後,玄馬對貢租稍事調整,揹著母藩積蓄稻米。雖然看似與他藩代官中飽私囊之行徑毫無不同,但屯糧並未進入玄馬個人之財庫,而是為籌劃起義作準備。為防範萬一,就連陣屋內之藩士對此事亦不知情。

  眾莊屋與玄馬亦計劃倘若起義失敗,屯糧將被祕密發還各村落。但只要奉行所稍加調查,便不難察覺帳簿曾遭篡改。

  其二便是——

  大炮之事。

  大鹽平八郎舉事時曾攜行大炮一事廣為人知,其實玄馬亦曾調來大炮。雖不知此物來自何處,入手經緯亦屬不詳。玄馬祕密將大炮運進陣屋,藏於倉庫之中。當然,除玄馬以外,別無他人知曉此事。

  只不過——此物處分起來至為麻煩。搬進倉庫是容易,但卻無法堂而皇之地給搬出來。故此,玄馬只得繼續將大炮封藏於倉庫內。

  未料,又一難關突然降臨。

  由於母藩財政窘迫,不僅開始向領民增徵貢租,還強加上參加調達講等義務。若是依政令行事,領民們勢必難耐苛政,甚至恐有導致領民付諸國訴之虞。當然,玄馬心繫領民,認為倘若國訴能助領民免於壓迫,倒也是試試無妨——

  只不過,國訴並不可能逼迫母藩將政令悉數撤銷。雖不可能,但玄馬也無法坐視這些無理要求被付諸實行。故決意一旦領民有所主張,便將助眾人提起國訴。只是——

  若是付諸國訴,自己便將遭到盤查。

  如此一來——囤積兵糧一事便可能為官府所察。即便如此,若單純被視為侵吞貢租中飽私囊之舉,僅導致自己職務遭撤——玄馬倒認為這也無妨。

  不過,陣屋中還藏有大炮。

  無論如何,這東西必定將為官府所發現,屆時哪管如何解釋,終將註定徒勞。如此一來——自己可就要被冠上謀反罪名了。

  不僅如此,領民們亦將遭到波及。雖曾召集眾人演練串供,結果終究不盡人意。再者,玄馬亦不認為百姓的說法將為官府所採信。

  玄馬已無多少選擇。

  當務之急,乃是於增徵之政令付諸實行前加以阻止。但即便這點也是難上加難,畢竟母藩之財務情勢已然進退維谷。

  故此,玄馬一方面力圖勸阻母藩撤銷增徵政令,同時——也暗中與執上方黑暗世界之牛耳的一文字屋洽商。

  有鑑於情勢進退維谷、無法兩全——玄馬便委託一文字屋代為設一個兩全之局。

  這下,又市這小股潛又得以大顯身手了。

  這回所設的局,目的有二。

  其一、不論情勢如何演變,務必避免土井藩轄下十五村曾意圖謀反一事為幕府所察。其二、倘若情況許可,務必助領民免於增徵與課役。

  為達此兩大目的,必先將藏於陣屋內之大炮、以及陣屋代官鴻巢玄馬自世上抹除。

  這絕非藉一出小小的戲碼便可一蹴而成。哪管是悄悄將大炮搬出倉庫銷燬、或讓玄馬一人自世上消失,對事態均不可能造成多大改變。

  看來當務之急,是讓村民主動切斷與玄馬的聯絡。欲達成此目的——最快的方法便是將玄馬塑造成一名惡棍。

  不過,若是散播代官施政不公的謠言,可能將招來官府盤查。如此一來,可就萬事休矣。因此,一文字屋便想出了一個迂迴妙計。

  即散播代官夫人生性淫蕩之傳言——

  並設局重現二恨坊火之傳說。

  為此——還得央請小右衛門演出其拿手絕活。

  小右衛門不僅能將火藥操弄得栩栩如生,還深諳以火藥將整座山巒夷為平地之遠古絕技。原來,怪火的真面目,便是小右衛門的火藥繩。

  這下,百介方才憶起仁藏曾稱那怪火為小右衛門火。貿然斷定此火即為古文獻中之怪火,不知不覺竟讓自己也中了一夥人的計。

  此外,還請來又市共襄盛舉。

  又市驅除了怪火,又以口才博取村眾信賴。一切均是為演出抹殺代官之戲碼所做的鋪陳。歷經一段時日的口耳相傳,夫人生性淫蕩的傳言也在此時開始生效。

  代官本人雖有人望,但村民們對夫人並不熟悉。故此,較之中傷代官的惡言,詆譭夫人的傳聞傳播起來要來得容易許多。夫人生性淫蕩之說,教各村落對頗具人望的代官更是同情。

  這下,又市得以乘虛而入。

  當然,駐守陣屋之武士們對此計策同樣是毫不知情。

  又市佯裝為夫人所陷害,併為此命喪代官刑刀下不消說,代官與又市其實是串通作戲。

  村民們對代官鴻巢玄馬之信賴,自此完全土崩瓦解。

  因此,村民們便針對代官之暴虐提起國訴。較之對藩政提訴,此一提訴內容要來得單純許多。

  接下來,異象便發生了。

  那隻首級,其實是小右衛門所雕制的逼真傀儡。

  至於怪火,亦為小右衛門以火藥所模擬之障眼幻術。

  當然——

  夷平代官宅邸之雷擊亦如是。

  此一可將整座山夷為平地之絕技,連同屋內的大炮也給炸得絲毫不留痕跡,於傾刻間化為散佈餘燼中之鐵屑。

  玄馬伕婦早已於又市幫助下逃離陣屋,快步奔向一文字屋。

  如此一來——玄馬於村眾眼中,便成了一介貪官。

  事到如今,已無任何村民願意挺身為玄馬辯護,當然更不可能提及協議謀反一事。眾人一度聽信其讒言,如今哪可能傻到說溜了嘴,再受此人牽累?到頭來,官府判定私下增徵貢租之舉,乃玄馬為中飽私囊所為。派遣此等惡霸擔任要職,母藩亦遭到官府盤查。

  惡貫滿盈之代官,與生性淫蕩之夫人一同殺害六部,為此招致冤魂尋仇,雙雙為天火所滅。此一煞有介事之巷說,就此應運而生。但這巷說,卻拯救了攝津土井藩轄下十五個村落。

  老爺還是沒將真相全盤托出呀——小夜說道。

  「何以見得?」

  哪可能看不出?小夜面帶微笑回答:

  「那天行坊——其實正是又市先生。但百介老爺就連這點都沒讓幾位先生知道不是?這種事兒——可瞞不了奴家呀。」

  可別把奴家給看扁了,小夜繼續說道:

  「還什麼巧合、自然現象的,聽老爺說得如此天花亂墜,但還是騙不過奴家的耳朵。也不想想奴家都照料百介老爺幾年了。」

  不,此事以巧合解釋便可,百介說道:

  「小夜姑娘難道不認為,一人之功過不該由他人裁定?不論是任何情況,均應由老天爺裁定才是。律法什麼的,不就是這麼回事兒?」

  若不如此,一切可都要沒完沒了了,百介說道,小夜亦頷首同意:

  「如此一來,坐擁權力者便有權裁定一切。是罷?」

  「沒錯。如此一來,情況可就不妙了。此人只要看哪個人不順眼,便動輒斬之、監禁之,這還了得?故此——」

  那夥人才堅決從不露面——百介一臉懷念往昔的神情說道:

  「總之,此案被視為天譴,怪火亦被視為天降神火,其實最為妥當。倘若教人察覺一切均為人為——後果可就難以想象了。因此,此事應就此為止。至少連凶殺事件都解決了,何須進一步深究?」

  聽完這番話,小夜又追問道:

  「此案背後是否也有內幕?要不,那樁火災該作何解釋?」

  不不,百介搖頭回答:

  「內幕想必是沒有。那時代已是一去不復返了。」

  又市——同樣是一去不復返了。

  「如今這時代還真是無趣呀。」

  百介吩咐小夜開啟玻璃窗。

  滿天晚霞頓時映入眼簾。

  一陣風吹動了懸掛經年的風鈴,

  鈴。

  「天下無奇事,但也無奇不有呀。」

  百介喃喃自語道。

  小夜再度笑了起來,看來還是將這番話給當成了耳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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