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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巷說百物語上卷》第1章
  臺版轉自肉(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此魚常見於大海

  身長三裡餘

  魚背囤砂浮於海上

  倘有船伕誤判

  視之為島嶼停靠之

  此魚即沒入海中

  驟掀巨浪

  致船毀人亡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參·第貳拾肆

  【壹】

  許久以前。

  海中有座小島。

  島上住著一群稱不上富裕的島民,大夥兒胼手胝足,共同營生。

  日子雖窮,但還堪稱平靜。

  該島一隅有座古老的小土地神社,不知打何時起,此神社內即供奉著蛭子神(注:蛭子音Ebisu,即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壽)。島民們個個以此神社為心靈依託,虔誠膜拜祭祀。

  不過,島上有個傳說。

  一個頗為不祥的傳說。

  蛭子神社中所供奉之神體,為一座惠比壽像。

  此傳說聲稱,當這座惠比壽像的臉孔轉紅時,此島便將遭逢駭人災厄,甚至可能導致全島灰飛煙滅。

  島民們對蛭子神信仰至深,故對此傳說均是深信不疑。島民們朝夕參拜不輟,遇大小事均赴神社祈求神助,對神明總是心懷敬畏。

  不過。

  直到某日——

  島上有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

  此人對島民深受因習束縛之習氣極為不滿。鄉親們對凡事唯唯諾諾、毫無抱怨的習性,早已教這過怕了窮苦日子的小夥子望而生厭。故此——

  這小夥子決定開個玩笑。

  此人竟然——乘夜潛入神社內,以朱墨將惠比壽像的臉孔抹成一片通紅。

  翌日清早,赫然發現惠比壽像的臉孔竟已轉紅,對傳說深信不疑的島民們個個驚愕惶恐、慌亂不已。號泣過後,島民們便悉數收拾起僅有的家當,攜家帶眷地遷離了這座小島。

  小夥子幸災樂禍地觀望同鄉離去。

  神像的臉孔是他自個兒抹紅的,哪可能發生什麼災厄?同鄉的反應,讓總是斥那則傳言為幼稚迷信、無稽騙局的他看得捧腹大笑。

  但是……

  在島民們遷離後不久。

  突然一陣天搖地動、山崩地裂,隨之而起的大海嘯,將整座島嶼連同那個小夥子悉數吞入海中。

  一夕之間,整座島便消失無蹤。

  只留下一片荒涼大海。

  【貳】

  慶長元年丙申閨七月十二日晡時天下大地震,豊亦處處地裂山崩,故高崎山巔巨石悉落,其石互磨發火,既而震止。府內民皆安心身。或有浴者、或有食夕飯者、有末食者。其時鉅海大鳴動饗諸人甚驚奇之。走於東西逃於南北。或視海邊。村裡井水皆悉盡之。爾時巨海洪濤忽起。洋溢於府內及近邊之邑里。大波至三畤(中略)。如是罹大地震洪波。府城大廈小宅民屋等大半倒破。不知人畜死者其數(中略)。

  且勢家村二十餘町北有名瓜生島。或又云衝濱町。其町縱於東西並涅於南北三筋成町。所謂南本町中裡町北新町。農工商漁人住焉。其瓜生島之境內皆悉沉沒而成澥底。因之不溺死者才其七分之一或漂於小船。或乘流家。或付於浮木。或寄於流櫃。五倫離散於互。激然流浮暫時而到西南山岸犬鼻邊。或又有至蓬萊山等高地免死者。傾刻而大汐收如奮——

  如何?雖然途中停頓了好幾回,矢作劍之進還是一口氣讀到這兒,並轉頭望向笹村與次郎問道。

  這段以漢文撰寫的記述既無押韻,亦無平仄,文筆粗拙,僅求達意。再加上這是一份謄來的副本,其中或有錯字或誤記,故就連理應較常人更通曉漢籍的劍之助,讀來似乎也頗為吃力。

  即使如此,當原本靜心聆聽的與次郎問道這是否就是那捲《豐府紀聞卷四》時,劍之進還是一臉得意地回答:沒錯,這就是你想看的證據。

  「不敢相信竟然讓我給找著了罷?你也知道,新政府裡有許多人是南國出身,因此咱們署內的同儕,亦不乏豐後出身者。」

  劍之進豪爽地笑了起來。

  在舊幕府時代,劍之進曾於南町奉行所擔任見習同心。雖不知他是如何度過維新期間的紛紛擾擾,但目前已於甫成立不久的東京警視廳擔任一等巡查。

  至於與次郎——原為一名曰小林藩之西國小藩派駐江戶的藩士,但目前竟於一家名曰迦納商事之貿易公司任職。

  劍之進擔任見習同心時,曾頻繁出入北林藩邸。雖不記得兩人當初是如何結識的,但或許是年齡相近使然,打從當時便和與次郎相交甚篤,兩人可說是一對臭氣相投的好兄弟。

  瞧你怎沒我想象的開心?劍之進皺著粗大的雙眉說道:

  「喂,與次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著這東西的,好歹你也該有點兒表示罷。為了證明你那為人訕笑的胡言亂語並非空穴來風,我可是用心良苦哪。」

  如何?這下大家應該都相信了罷?劍之進乘勢環視著大家問道。

  四名男子面對面地坐在十疊大小的座敷(注:鋪有榻榻米的廳堂)內。房內既沒有飯菜,也不見任何酒器,雖然絲毫不像一場正式酒席,但與會者卻是個個一臉嚴肅,還真是一場不可思議的聚會。

  「總而言之——若此文書上的記載足以採信,災情似乎是頗為慘重。地震、山崩、海嘯、洪水等天災地變造成龐大犧牲,其實並不稀奇。」

  這回發言的是倉田正馬。

  他父親是個旗本(注:江戶時代幕府將軍直屬的武士)的二公子、同時也是德川家的重臣,是個曾放洋過的時髦大少爺。不過,為人有點不拘小節,不僅感覺不出曾留過洋的聰敏,打扮也稱不上瀟灑。

  事實上,他曾是與次郎的同儕。正馬那曾任前幕府重臣的父親,和與次郎如今的老闆過從甚密,因此,正馬也曾赴與次郎的貿易公司任職。但正馬的個性實在不適合幹這種差,因此不出三天就辭職了。至今仍是終日遊手好閒,是個標準的無業遊民。

  「若放眼國際,必不乏規模更大的災害。想必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許多關於前所未見的慘禍之記錄罷。」

  正馬繼續說道。但若發生得如此頻繁,哪還稱得上前所未見?澀谷揔兵衛笑道。

  揔兵衛和與次郎同為北林出身,年幼時被人收為養子,是個曾在山岡鐵舟門下學習劍術的豪傑。維新後則在猿樂町開設道場。雖然與次郎也不知道他的道行究竟如何,看起來的確像個高人。但如今畢竟已是個無法靠劍術餬口的時代,因此道場總是門可羅雀,只得偶爾上警局傳授武藝,指導巡查習劍。

  「所謂前所未見,不就是指從來沒有人見過?哪怕過去僅有過一次記載,也就稱不上前所未見了。」

  「話是沒錯,但前所未見不過是個比喻,你就別再抓著這把柄找碴了好麼?你們這些使劍的老古董就是這副德行,真是惹人厭哪。聽好,我想說的不過是——據說富士山若是噴起火來,情況可是要比方才矢作朗讀的還要嚴重得多哩。若是放眼海外,整座山在一夕之間消失無蹤,或整座村子遭到掩埋這種事,根本是毫不稀奇。」

  此言的確不假,揔兵衛說道:

  「倘若起了大地震,當然可能導致山崩、產生海嘯。淹沒一座島也不是不可能。天地變異所展現的威猛,極可能超乎世人所能想象,這在咱們北林可是無人不知的道理。」

  與次郎,你說是罷?揔兵衛說道:

  「在咱們故鄉,北林城後方曾矗立著一塊和山一樣大的巨巖,這塊巨巖曾位於聳立其後的一座金山的山腹。通常,論誰也不會相信如此巨巖竟然會墜落。我在孩提時代數度聽聞這故事,也總覺得無法置信。倘若如此龐然大物都會崩落,那麼島嶼沉沒應該也是可能的罷。」

  一點兒也沒錯,與次郎回道:

  「這——的確稱不上稀奇。但不稀奇又如何?」

  所以呀,正馬說道:

  「根據這記錄,反而是本土的災情較為慘重,島嶼沉沒後,不是有八成的島民獲救?雖然失去了土地、家財,損失金額的確龐大——但想想整座島都沉了,雖有這點損失也屬萬幸。總而言之,此等災害的確可能曾發生過,對不對?巡查先生——」

  真有可能發生過麼?正馬問道。

  管他是否曾發生過,問題並不在受害的規模罷?劍之進心有不服地回道:

  「從與次郎方才朗讀的記錄中,不也聽到島民因事前察覺苗頭不對,因此及時逃離、悉數獲救了?」

  與次郎,你說是不是?劍之進問道。

  是如此沒錯,與次郎回答。

  真是如此?正馬一臉納悶地質疑道。

  「還有什麼好懷疑的?這檔案所記載的島,正是與次郎所聽聞的傳說中的那座島呀。」

  劍之進悵悵然地說道。

  「與次郎,真是如此麼?你所聽聞的傳說中那座沉沒的島嶼——果真就是豐後國的瓜生島?」

  沒錯,與次郎回答。的確就是這座島。

  「這份循線找著的記錄不也是這麼寫的?在下認為這絕非巧合。」

  當然不會是巧合,揔兵衛應和道:

  「既然地點一致,至少也有點關連罷。」

  「當然有關連。據說該地一座名曰威德寺的寺院裡有份叫做由來書的檔案,其中也有同樣的記述。傳說當時漂來的一株松樹就被種在威德寺裡頭,後來還被譽為名鬆。此外,只要查閱《豐國小志》一類的書卷,裡頭似乎也記載著過去曾發生過同樣的事。就連附近的其他島嶼,也有慶長三年夏鶴見山崩毀導致島嶼沉沒的記載。由此可見,與次郎聽到的這則——瓜生島隨惠比壽的臉孔轉紅而殞滅的傳說——絕對是真有其事。」

  如此推論未免也太唐突了罷?正馬說道。

  「為什麼?」

  「哪還要問為什麼?因為記錄裡頭並沒有提及惠比壽呀。」

  「不,雖無記錄,但似乎真有這麼座神社。根據我的調查,這座蛭子神社後來在瓜生島對岸一個叫做勢家的地方再建,時至今日依然存在。如此看來,這傳說絕非空穴來風——」

  「不不,劍之進——雖然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揔兵衛擺出調停的架勢說道:

  「——若是先聽到一則怪異的傳聞,循線追查後找著了可資佐證的記錄,或許我也會做出和你相同的結論。不過,劍之進,你也得好好想想,這傳說——有沒有可能是在事後虛構的?」

  傳說哪可能是事後虛構的?劍之進反駁道,但臉上的神情可就變得更為茫然了。

  「所有傳說,通常必是以事實為根據。傳說之用意,乃向後世傳述某件史實。若無事實根據,則不可以傳說稱之,而是無稽謠傳或惑眾妖言。」

  不不,揔兵衛揮了揮手說道:

  「沒錯,傳說的確都是在事後才被捏造出來的。不過,劍之進,我質疑的——並非與次郎聽來的這則島嶼沉沒的傳說,而是這則傳說中的傳說。」

  「什麼叫傳說中的傳說?」

  亦即——雖然一臉不耐煩,揔兵衛仍試著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那則——島嶼隨惠比壽的臉孔轉紅毀滅的傳說。我質疑的,是此一迷信是否真的曾在該島流傳。畢竟並沒見到任何與此相關的記述。」

  「你的意思是——這傳說可能是在島嶼沉沒後才被捏造出來的?」

  正是此意,揔兵衛說道。

  關於此事,可就真的無法斷言了,劍之進語帶不甘地說道。

  揔兵衛一臉為難地說道:

  「不過,這瓜生島在一夕之間沒入海中,或許是真有其事。不,既然有如此明確的記錄,看來應是事實無誤。不過,劍之進,我想說的是,那與次郎聽來——亦即那小夥子將惠比壽的臉孔抹紅,導致島嶼沉沒的陳述,可就不一定是事實了。」

  沒錯,傳說往往會被人如此加油添醋,正馬應和道。

  看來你們都不相信哪,劍之進一臉不服地闔上書卷塞入懷中。別動怒呀,巡查先生,正馬好言相勸道:

  「我們並不是不相信,畢竟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傳說是造假的。只是同樣的,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傳說是真有其事。澀谷的意思是,這書卷並沒有辦法證明與次郎聽到的這則故事是事實。對不對?」

  也對,這下揔兵衛也退縮了:

  「正馬所言的確有理。」

  「矢作,你說的沒錯,問題並非災厄的規模什麼的。但同時,記錄裡並未提及是否真曾發生過這場災厄,也沒提到是否真有膜拜惠比壽一事。」

  那麼正馬,你到底想說什麼?劍之進不服地說道。

  「——到底要我拿出什麼證據,大家才願意相信?」

  「稍安勿躁呀,矢作。個人認為令我們質疑的,僅有——惠比壽像的變化和天地變異之間的因果關係罷了。」

  這也有理,劍之進不由得開始沉思了起來。

  這點應該無法證明罷,正馬說道。

  為何無法證明?劍之進反問道。

  「真的沒辦法呀,矢作。假設真如傳言所述,島上曾祭有一座惠比壽像。那麼,或許真有將神像的臉孔抹紅便會發生災厄的說法流傳,也可能有某個不敬之徒將神像的臉孔抹成紅色,不,就連不久之後碰巧發生天地變易也是不無可能。但即使如此,仍無法斷言這場災厄是因這起惡作劇而起的罷?」

  「你想說什麼?」

  「這不過是個巧合罷。」正馬斬釘截鐵地說道。

  「巧、巧合?」

  「我是如此認為。矢作,稍早你曾言這應非巧合,澀谷也如此附和——但這隻能說明此一怪異傳言,和這份記錄的關係並非巧合罷了。一切天災均循世間法則而起,哪可能把神佛雕像染紅便引起天搖地動?哪管時機再怎麼湊巧,地震、海嘯、惡作劇和信仰之間,應該還是毫無關連的。憑人的力量——是絕無可能撼動天地的。」

  「惠比壽可不是人哪。」

  但朱墨是人抹上去的罷?揔兵衛說道。

  不,我認為即使端出神佛,道理也是一樣,正馬繼續說道。

  「為何也是一樣?」

  「當然一樣。正如澀谷方才所說,除非是先有天災,事後再捏造個理由解釋——兩者之間理應不會有任何因果關係才是。因此,我認為除了巧合,別無其他解釋。」

  嗯,劍之進低聲應道。

  「再者,就我所聽到的,這故事聽來實在太像是捏造出來的了。不可褻瀆神佛、不可欺騙他人——怎麼聽都像是在說教。虔誠信神者得救,唯有褻瀆神明者殞命——這種情節,怎麼聽都像是為了拉攏信眾而捏造出來的故事。」

  「但是,這座神社似乎沒有多大哩。」

  「是大是小有什麼不同?」揔兵衛不甘示弱地繼續逼問道:

  「只要將過去的慘禍當成神明靈驗的證據,對提升當地的信仰應該極有幫助。對一座小神社而言,只要能拉攏當地居民,應該就心滿意足了罷。」

  「縱使……」

  正馬繼續說道:

  「縱使這座島嶼真是因惠比壽的臉孔被抹紅而沉沒——」

  也是絕對無法證明的,正馬做出結論。

  大概是看到形勢對自己不利,劍之進轉頭望向至今未提出任何異議的與次郎說道:

  「與次郎,這些傢伙認為你是在吹牛哩。你難道不反駁?」

  「不必了——」

  他並沒有反駁。

  劍之進雖然憤慨,但與次郎並不認為自己被人當成是在吹牛。不管怎麼想,都覺得正馬和揔兵衛的推論是正確的。

  半個月前。

  與次郎在一場酒席上,從朋友口中聽說了這則奇妙的傳說。

  也就是惠比壽的臉孔轉紅——導致整座島嶼沉沒的傳說。

  對與次郎而言,這也不過是個隨興聊起的假故事,但正馬和揔兵衛強烈否定,劍之進卻依然堅信是真有其事,結果就演變成了今天這種局面。說老實話,與次郎並非不相信神佛,但還是不願相信其神威可能使整座島嶼沉沒。

  不知大家意見如何——看到與次郎和劍之進的神情,揔兵衛皺了皺眉問道:

  「是否該上藥研堀找老隱士徵詢意見——?」

  四人先是面面相覷,接著才齊聲回答:也好。

  【參】

  藥研堀的隱士——

  一如其名,是位居住於藥研堀邊陲、一戶名曰九十九庵的清幽宅邸的老人。

  此人年約八十有餘,貌似白鶴般細瘦白皙,剪掉了髮髻的白髮修得短短的,平日身穿墨染的作務衣(注:工作時穿著的服裝,上為筒袖,下呈褲狀,材質多為藍色木綿布料。「袖無」是形狀如背心的無袖短外套)和深灰色袖無,看來活像個衰老的禪僧。雖不知其出身、姓名,但此人自稱一白翁,僅有一名據稱為遠房親戚的小女童相伴。

  同時,這老人和與次郎曾奉公的前北林藩,似乎曾有段匪淺的交情。

  雖然不論怎麼看都像個毫無顯赫身分地位的尋常老百姓,但藩主對其似乎頗為關照。維新前北林藩曾按月支付恩賞金,每回均由與次郎負責遞交。

  雖然金額並不算高,但似乎已經支付多年,若論總額,應該不是一筆小數目。

  一白翁雖然從未向他們提及自己的過去,但與次郎的前上司曾言:「此人是個曾拯救北林藩的大恩人。」

  即便北林藩再小,區區一介百姓,而且還是個衰老如枯木的老翁,怎有能耐拯救一個藩國?與次郎雖對此納悶不已,但這似乎已是與次郎尚未出生的四十數年前的往事了。

  如今雖是個老翁,但此人當年畢竟也曾是個小夥子。直到廢藩後,與次郎才想到這個理所當然的道理。在此之前,與次郎總有一種此人打從以前起便是個老人的錯覺。

  因為一白翁看起來已是十分衰老。

  五年前,與次郎突然想起這老人,好奇他如今安在?

  藩國已隨大政奉還而遭到廢撤,按理說,他應已不再收到北林藩所支付的恩賞。

  若是如此,不知他日子是否還過得去?

  因此,與次郎便邀了也曾聽說過此老人傳聞的揔兵衛,相偕造訪九十九庵。

  老人依然健在。

  雖然已無髮髻,但消瘦的臉頰、樸素的生活、以及教人看不出是乖僻還是和善的言行舉止,

  一白翁看來彷彿仍活在舊幕府時代裡。除了與次郎昔日曾見到的遠房小女童已成了個年輕姑娘之外,九十九庵裡裡外外竟是一切如昔。

  打從那時起,與次郎便與老人恢復了交情,至今已有五年。如今除了揔兵衛之外,劍之進與正馬也常同來造訪九十九庵。

  老人不僅博學,同時還有過許許多多奇妙的經歷。與次郎極愛聆聽老人聊起這些意味深長的故事。

  維新至今已過了十年。

  雖仍偶有動亂,但大致上世間混亂似已暫告平息。只是上自整個國家,下至與次郎均產生了極大變化,街景民情亦已是煥然一新,唯有老人居住的這城中一角仍殘存著濃郁的江戶習氣。對在努力適應新時代的同時,對新事物卻仍懷有一絲不信任的與次郎而言,九十九庵的風景、以及一白翁所敘述的江戶故事,聽來總是如此教人懷念。

  雖然身為巡查,但劍之進對奇聞異事卻有一股強烈的喜好,尤其酷愛聆聽老人所敘述的諸國怪談。

  揔兵衛則是個和他的相貌與職業頗不相符的理性主義者,亦喜愛與老人議論各種不可解之異象。至於略帶西洋習氣的正馬,乍看之下對此類議論問答雖不至於毫無興趣,但與次郎認為此乃因其對與老人為伴的姑娘小夜頗為鍾情使然。

  不過,關於這點——與次郎其實也有點可疑——其他兩人更是不用說。

  買了點豆沙包當土產後,四人便啟程前往藥研堀。

  雖然晚飯時分吃豆沙包是有點奇怪,但由於老人不好飲酒,也不知除此之外還能帶些什麼。不,正確說來,老人每晚就寢前也會小酌一杯升酒(注:指盛裝於名曰升的容器中的酒,或以升盛裝販賣的酒),除此之外,便可說是滴酒不沾了。但這也不代表老人就愛吃甜食——說老實話,這豆沙包其實根本是買給小夜吃的。

  透過樹籬,一行人瞥見了小夜的身影。

  或許她剛灑了點水消暑罷,只見庭院裡還擺著杓子與水桶。正馬快步跑向門前。「打擾了、打擾了。」還沒走到門前,揔兵衛便以粗野的嗓門大喊。與次郎一進門,便看到小夜正坐在玄關旁一隻破舊的藤椅上發愣。

  咱們又來打擾了,老隱士在麼?劍之進問道。也沒等小夜回話,正馬便遞出一包豆沙包打岔道:這是咱們一點心意。

  多謝各位厚意,小夜收下豆沙包說道。

  該說謝謝的是咱們罷,與次郎回道,緊接著便詢問兩人是否用過晚飯了。剛剛吃飽哩,小夜回答。三不五時過來叨擾,會不會給兩位添麻煩?聽到與次郎這麼一問,小夜回答:

  「哪兒的話?我們也正打算喝杯茶呢。況且,若和各位聊上個一陣,他老人家也會比較精神點兒。」

  話畢,小夜便將與次郎一行人請進了門內。

  四人沒被帶往座敷,而是被領到了庭院內的小屋裡。

  此棟小屋僅約六疊大小,正中央設有一座地爐。雖不見躪口(注:日式茶室的方形入口),但屋內陳設看似一座茶室。老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壁龕前,老早便擺出了會客的架勢。

  老人眯起了原本就細小的雙眼,一臉看不出是微笑還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各位全到齊了哩——敢問所為何事?」

  「咱們有件事想找老隱士談談——」

  揔兵衛以粗野的口吻說道,接著劍之進又詢問老人近日是否無恙,最後再由正馬說幾句客套話。這是這夥人每回造訪時的慣例。

  至於與次郎,通常則是不發一語地跪坐一角。

  一夥人一如往常地並肩跪坐,上茶後,劍之進率先開口:

  「老隱士,其實今天也沒什麼事兒,咱們只是打算就與次郎這傢伙聽說的一則傳說之真偽,拜聽老隱士的意見。」

  請說罷,老人點頭說道。

  接下來,劍之進便開始向老人陳述瓜生島的傳說。但話還沒說幾句,便看出老人似乎對這故事頗為熟悉。老隱士也聽說過麼?正馬問道,這是個有名的故事呀,老人回答。

  「有名麼?」

  「是呀。雖然瀨戶內也有類似的故事——」

  但應該還是屬豐後灣的故事最為有名罷,老人一臉稀鬆平常地說道。

  「瀨戶內也有同樣的傳說?」

  「老夫當年造訪阿波時,也曾聽聞類似的故事。總之,這類故事為數頗眾。但就規模而言,應該就屬瓜生島這則最大了。畢竟——若老夫記得沒錯,島上曾住有上千戶人家。」

  「上千戶?」

  「沒錯,而且記得也不是座貧窮的島嶼。與次郎先生是否聽說此處民生困頓?」

  在下的確是如此聽說,與次郎點頭回答。請問可是個年輕小夥子說的?老人又問道。的確是個小夥子,此人要比與次郎年輕個兩歲。

  「那麼,他或許就不知道實情了。在老夫所聽說的故事裡,將惠比壽的臉抹紅的,是個對迷信嗤之以鼻的大夫。想來這也是無可奈何,畢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兒了。」

  這故事果真屬實?正馬問道。

  這就不清楚了,老人回答:

  「老夫雖然如此年邁,但畢竟也沒活過三百年。至於劍之進先生找著的記錄,雖為文字記述,但實難論斷其中究竟幾分為虛、幾分為實。」

  唔,劍之進拾起放置腿上的文書端詳了起來。

  「不過——老隱士,倘若連如此記錄都不足採信,世上不就無任何東西可信了?」

  「世上的確無事可完全採信。」

  「但無論如何,事實終究是事實。敢問這座島——」

  「應該是沉沒了罷。」

  老人如此說道。

  剩下的話既然被搶先說了,劍之進也只能默默閉嘴。

  「總之,真相究竟如何根本不重要。反正各位也不是來向老夫查證此事的。」

  老隱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馬說道:

  「方才老隱士不是說,這類故事為數頗眾?」

  老夫的確說過,老人回答:

  「例如,各位是否聽說過《今昔物語集》?」

  聽說過,揔兵衛回答。

  「那就好。書中的〈卷第十震旦、卅六〉裡頭有篇〈媼每日見卒堵婆付血語〉,內容也大致是同樣的故事。從震旦兩字,不難看出這是個唐土的故事。話說唐土某地有座高山,山頂立有卒塔婆一座。」

  「卒塔婆?」

  看來這故事果真怪異,聽得四人不禁面面相覷。

  「山麓下有個村子,村中有個年齡和老夫相若的老軀,每日均不忘上山參拜這座卒塔婆。」

  「這座山——高麼?」

  相當高,被劍之進這麼一問,老人便如此回答:

  「大家都知道,對年事已高者,登山是件十分艱辛的苦差事。換做老夫,便絕不可能辦到。某日,一個小夥子向老軀詢問登山的理由,老嫗回答傳說此卒塔婆若沾上了血,此山必將崩塌並沒入海中,因此老嫗不得不日日上山確認有無異狀——」

  噢,揔兵衛不禁失聲喊道:

  「和那故事果然是一模一樣哩。」

  「沒錯。小夥子斥此傳說為迷信,為了作弄盲信傳說的老嫗,便將卒塔婆塗上了血。老軀一看見卒塔婆沾了血,旋即逃出了村子,看得小夥子是樂不可支。後來……」

  「山果然崩了——?」

  沒錯沒錯,老人點頭繼續說道:

  「同時,斥此傳說為迷信者,亦悉數殞命。《宇治拾遺物語》〈卷三十〉中,也有內容相仿的故事。」

  也算是一種寓言罷,正馬接著問道:

  「《今昔》和《宇治拾遺》中的故事,皆是出自佛典或漢籍對罷?」

  「沒錯。應是出自《搜神記》。」

  「此類故事就這麼傳入我國各地?」

  「是的。」

  你瞧罷,正馬轉頭面向劍之進說道。

  要我瞧什麼?劍之進反問道。由於房內空間極為狹窄,兩人的臉差點兒沒撞在一起。

  「老隱士方才那番話你也聽見了罷?這不就足以證明你所聽說的故事純屬虛構?」

  「老隱士哪有這麼說?」

  「我說劍之進呀——」

  正馬彷彿剛取了惡鬼首級似的,兩眼熠熠有神地說道:

  「——此等怪事若在諸國頻繁發生,哪還得了?這些不過是借唐土傳說改編而來的寓言罷了。世間的確會起天地變異,或許也真有島嶼沉沒。但這些都應另當別論。澀谷不也說過,那惠比壽什麼的不過是事後捏造出來的故事罷了?」

  「怎能說是捏造的?」

  捏造的就是捏造的呀,正馬繼續說道:

  「你該不會真的把御伽草子(注:自室町時代至江戶時代累積成冊的短篇故事集,內含三百多則作品,多半作者不詳。內容涵括愛情、童話、遁世、勵志、怪奇等,亦不乏警世、啟蒙、與幻想之作。自十八世紀上半起,御伽草子一詞便成為此類故事之總稱)裡的故事當史實罷?」

  「難道你將這此事視為騙孩兒的故事?」

  「沒錯。瞧你雖然剪掉了髮髻,文明開化的鐘聲卻還沒傳進你的腦袋瓜裡。這副德行,竟然還當得了一等巡查?澀谷,你說是不是?」

  唔,揔兵衛雙手抱胸地說道:

  「或許正馬說的沒錯。相信這則故事,就有如相信世上真有鬼或天狗等妖物般愚昧。總而言之,答案似乎一開始就見分曉了,根本無須前來叨擾老隱士。」

  揔兵衛豪邁地笑道。

  還不知答案究竟為何哩,一臉愉快地望著揔兵衛,一白翁露齒大笑。「老隱士,您就別再裝傻啦。世上哪有將木像的臉孔抹紅,便引起天地變異這等不合常理的事兒?若真有這等事兒,我可要立刻趕往鎌倉,將大佛的臉孔塗成墨黑。若區區一個惠比壽便能讓一座島嶼沉沒,大佛不就能讓整個國家都給沉了?」

  話畢,揔兵衛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沒錯,待揔兵衛笑完後,老人這才又接了下去:

  「自然天理的確非人所能改變。」

  「即便是神佛,亦不可能改變罷?」

  揔兵衛附和道,這下老人神情納悶地說道:

  「噢,若是神佛,老夫可就無從保證了,世間亦不乏將自然天理視為神佛意志之產物者。不過,揔兵衛先生。」

  還有正馬先生,老人緩緩環視眾人。

  「地震歸地理,大雨歸天理,此二者凡人皆無從改變。故此,一如正馬先生所言,若推說此類災厄乃隨惠比壽的臉孔轉紅而起,這則故事便僅是個寓言。或許真如揔兵衛先生所言,不過是事後捏造新增的解釋。不過,一如天地間有地理、天理,人世間亦有人理。」

  「人理——?」

  與次郎一臉驚訝地問道。沒錯,人世間亦有人理,老人繼續說道:

  「天歸天理,地歸地理,至於人,則歸人理。人雖無法改變天地,但不代表就無法改變人。世界乃天、地、人三者相互影響而成,天若降雨則大地潤澤,地若動搖則大氣風起。島嶼若有人生息,則成聚落——凡是人生息之場所,必有人理。」

  此言的確有理,揔兵衛說道:

  「正馬先生曾言,地震、海嘯無關人之信仰是否虔誠,均為自然發生之異變。此言的確不假。光是將惠比壽的臉孔抹紅,絕不至於引發地震、海嘯、或洪水。但姑且不論地震和海嘯,光是將惠比壽的臉孔抹紅——」

  便足以導致「村落俱毀」,老人神色堅定地說道。

  「村落俱毀——?」

  「沒錯。老夫就曾見過——一個村落因惠比壽的臉孔轉紅而分崩離析。」

  這又是一樁奇事了,正馬一臉納悶地問道:

  「老隱士的意思難道是,此村落未遭地震或洪水侵襲,光是將木像的臉孔抹紅,便整個土崩瓦解?」

  正是此意,一白翁回道。哪可能有這種事兒?正馬神情錯愕地望向揔兵衛。此時劍之進將兩人往後一擠,探出身子問道:

  「這——該不會也是老隱士的親身經歷罷?」

  「沒錯。是老夫年輕時親眼目睹的。記得那是一座漂浮於男鹿汪洋……」

  名曰戎島的島嶼——

  接下來,老人便開始敘述起這則往事。

  【肆】

  這應該已經是近四十年前的事兒了罷。

  老夫是在哪兒聽見關於那座島的傳聞來著——對了,是在品川宿的客棧庭院中那株大柳樹的怪異騷動結束後——返回江戶的旅途中。

  當時,老夫和一名綽號小股潛、名曰又市的御行,以及一名曰阿銀的山貓回夥同行動。

  小股潛這個字眼,以現在的話來說,意指擅長舌燦蓮花、詭計詐術者,或指生性狡猾者,並不是個好字眼,或許字義與江湖郎中頗為相近。但又市並不好藉誆騙他人牟利、或蓄意謀害他人取樂。

  除了從事類似時下之示談屋(注:有衝突或糾紛時為雙方進行調停,並收取佣金的行業。「仲人屋」指以糾紛之仲裁,或婚姻之媒妁為業者)或仲人屋之流的差事餬口,若有以傳統手段無法排解之糾紛,又市也能完滿解決,併為此收取些許酬勞——排解此類糾紛時,又市善用種種巧妙至極的手段,或許正因如此,才換來那綽號的罷。

  御行為四處搖鈴揮撒辟邪符咒營生者,山貓回則為操弄傀儡的賣藝人。

  當時,老夫的年紀還和各位相仿——只有二十來歲。當年的老夫夢想巡遊諸國蒐集各類奇聞怪談,意圖於日後集結成冊,出版一卷網羅諸多怪談之百物語。

  你問這夢想是否已成真?

  這,就留待下回再敘罷。

  總而言之,當年老夫既無定職,亦未曾辛勤勞動,終日如浮萍般四處遊蕩,為蒐集怪談過著東奔西跑、浪跡諸國的日子。

  自品川宿返回朱引(注:原文作「朱引き」,江戶時代為區別府內、府外所畫的紅線。「越後」即今新瀉縣)的途中,老夫一行人曾與來自越後、以販賣縮緬(縐綢)為業之小販同宿。這樁奇事——正是由此人所述。

  當年之出羽國——如今已分為羽前、羽後,於羽後國有一名曰男鹿之半島。據傳,於此半島尖端一名曰入道崎之地,可望見一座奇妙的島嶼。

  何以謂之不可思議?

  乃因此島——是看不見的。不知是因海流抑或氣溫影響,這也可歸天理或地理罷,此島常為濃霧所籠罩,因此幾乎無人知曉此島之存在。即便連當地居民,知曉者亦是寥寥無幾。

  不過,常出海的漁民當然曉得。

  雖然曉得,卻絕不靠近。

  乃因此島被視為可畏之魔界或神域,故人人避之。

  其實,此島距離海岸並不遠。

  若以陸地距離而論,距離約為兩裡,理應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往返。如此近在咫尺,卻不可見得,確是不可思議之奇景。

  不過,這小販接下來說的,可就更不可思議了。

  據該小販所言,此一不可視得之島嶼,僅能自一處望見。

  此處位於入道崎——據傳該處為一斷崖,由於地勢艱險,船隻亦難進出——斷崖下方有一洞窟穿越,洞窟中有一小祠堂。若自該洞窟入口之鳥居中央眺望,便能於正前方望見一座不可思議之島嶼。

  此說的確玄妙,是不是?

  若自鳥居眺望,該島的確堪稱奇景。據傳其形頗為奇特,島嶼四周皆為絕壁,島頂較寬,臨海面處卻較為狹窄,如此地勢,任何船隻均無法停靠。即便能勉強泊船島岸,也得攀上絕壁方能上岸,但此斷崖亦非人所能攀爬。

  形容至此,其實尚不足以稱奇。世上原本就有人無法接近之地形,亦有無法攀登之山嶺,無人島嶼更是隨處可見。

  如阿蘇山或淺間等山嶺不時噴火崩裂,山內蘊藏大量地熱。倘若有此類山嶺矗立海中,或許不僅將散發驚人蒸氣覆蓋島嶼,亦可能改變潮汐流向,使該地化為不適合航行之魔域。

  此外,至於僅能自一處望得該島形貌這點,若是受日照或風向之影響,亦非絕無可能。

  總之,一切還不至於難以置信。

  不過……

  教人訝異的是——

  該島上看似有人居住。

  每年有一、兩回天晴時,籠罩全島的濃霧會全數消散。這種時候自鳥居中眺望該島,島嶼頂上可見一色彩硃紅之巨集偉寶殿。該小販表示自己去年此時碰巧在場,於偶然間望見該寶殿,讚歎實為一壯絕奇景。

  該島——

  名曰戎島。

  亦有人以戎之淨土稱之。

  被喚為淨土,或許正因於該島非人所能踏及,但島上卻有這麼棟建築使然。

  自斷崖石窟之鳥居方能望及之神祕孤島。

  頂上矗立一座紅色寶殿。

  每年僅能拜見數回之奇景。

  每當想象起該處之光景,老夫心中總會湧現一股莫名的憧憬。

  對,老夫當然想去瞧瞧。

  不過,此人畢竟是個靠招搖撞騙餬口的小販,所說的話當然不得信以為真。老實說,老夫就曾在行商販子巧言令色的哄騙下,吃過了好幾回虧。

  不過……

  與老夫同行的山貓回阿銀小姐,竟然聲稱這座島她也曾聽說過。阿銀小姐堅稱的確真有這麼一座島。

  這座島的故事,她是從幻術師德次郎口中聽說的。老夫應該也曾向各位提過德次郎這個傢伙罷?就是個專門演出障眼法——也就是時下所謂的靈術、催眠術等雜技的賣藝人。

  總而言之,此人是個率雜耍團四處巡迴,演出吞馬術、走鋼索、吐火術等雜技維生的傢伙。事實上,同為又市先生同夥的他同樣是個江湖郎中,在奧洲一帶甚至被喚做妖術師哩。

  這傢伙懂得一種只消撥撥算盤珠子,剎時便能操控人心的幻術。據傳他只消掏出算盤撥個一通,就連大商號都會為他開啟金庫哩。

  猶記這德次郎曾親口向老夫表示,自己亦是男鹿出身。如此看來,這故事頗有可能屬實,教老夫剎時為之雀躍。阿銀小姐表示,曾在德次郎吟唱的戲曲中聽過這麼一首。

  海上有一惠比壽島,

  人跡罕至飛鳥難及。

  島上滿是金銀珊瑚,

  亦不乏財富珠寶。

  漂流至此者入倉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絕命時面如惠比壽。

  凡人至此均不復還,均不復還——

  據說這首歌是這麼唱的——

  當時直覺這首歌還真是古怪,阿銀小姐便向德次郎進一步詢問此歌緣由,就這麼聽說了戎島的故事。

  阿銀小姐也表示,這撥算盤的德次郎雖然曾言自己孤苦無依、孓然一身,其實卻是由那斷崖石窟中的神社——據說叫做夷社——的看守所扶養成人的。

  這是何其僥倖!

  聽聞阿銀小姐這番話時,老夫不禁一陣背脊發涼。噢,這並非恐懼使然,而是發現——與這偶然聽聞的神祕島嶼有淵源者,竟是老夫的舊識之一,此等巧合,豈不教人為之心動?

  這下,心中那股好奇當然是蠢蠢欲動。

  沒錯。記得稍早也曾提及,當年老夫的興趣無他,正是四處蒐羅諸國之奇聞怪談。

  各位不妨瞧瞧那頭。

  那些堆積如山的檔案,正是老夫所網羅的怪異故事、奇妙風聞的筆記。

  這些悉數是老夫雲遊諸國、四處探聽得來的。不過——當時老夫尚未踏足奧洲,僅能憑瀏覽菅江真澄所撰之遊記,任由想象馳騁。

  這下老夫當然想上該地瞧瞧。

  一返回江戶,老夫隨即開始打聽德次郎的下落。

  這德次郎畢竟是個巡迴雜耍團的團長。據說他總是領著雜耍團,從奧州到西國四處賣藝,欲掌握其行蹤當然是一大難事。

  某日,老夫於兩國某小戲園子內,聽聞某團擅長障眼之術之放下師(注:演出一種由田樂演變而成的傳統曲藝「放下」的藝人)於信州一帶駐足演出,老夫旋即打點好行囊,匆匆離開江戶。

  那時可真是年輕哪。

  真是既莽撞又衝動。幸好不久前才在品川幫助那小股潛幹完一樁差事,收到一筆尚為豐厚的酬勞。有了足夠的盤纏,的確為自己壯了不少膽。

  只不過——

  老夫沒能在信州追上他。不僅如此——甚至看不出德次郎一行人告別此處後究竟是往北走,還是往南走。

  噢,老夫當然沒折返。

  既然都出了這趟門,來到了邊遠的信濃之地,倘若就此折返,豈不是徒勞一場?

  因此,老夫這下決定轉往出羽。

  反正原本就是四處漂泊,出趟門也無須遵循任何期限返家。

  那趟路,老夫大概走了一個月罷。

  還是兩個月來著?

  當然,當年尚無陸蒸汽(注:蒸汽火車的簡稱),一路上不是乘馬、乘轎,便是徒步。如今已記不得一路上碰上些什麼事兒了——或許老夫還走了比方才所說的要久。

  噢,可以幫老夫拿一拿那份書卷麼?上頭或許有記載。

  沒錯,就是這個,終於讓老夫給找著了。

  出羽國男鹿海中戎島事——

  這下老夫想起來了。抵達男鹿時正值秋日,天候極寒。

  這上頭是如此記載的。

  菅江真澄翁之男鹿紀行文中,未有任何戎島之相關記述,但其他記述大致正確無誤。自此將循先人之足跡尋覓戎島——

  對了,想起來了。老夫行至菅江真澄於《男鹿秋風》中記為朴樹三叉路的追分三叉路,發現此路果然如真澄翁所言,不見半株朴樹,令人感覺至為奇妙。接下來,又自此處沿船川街道朝半島方向緩緩而行。自脅本轉至男鹿街道時,稍稍駐足觀賞封蛇石,接著又走了一小段路——對了,後來便於北浦一帶尋一民家借宿。

  沿途,老夫遇人便不忘探聽該島——亦即戎島之事,但竟無任何人知曉。即便連老夫借宿之民家,屋主亦是從未聽聞。

  沒錯,老夫當時的確打算死了這條心。

  照理該島應已是近在咫尺,至今卻未見任何人曾經聽聞,教老夫不禁心想應是為那小販所欺,至於阿銀小姐所言,或許也不過是對老夫之一番揶揄。

  不不,老夫並未動怒,甚至心中未曾有一絲怒氣。畢竟原本便熱衷雲遊,走這趟路,當然不覺有什麼好後悔的。寄宿之民家款待老夫用膳,席上嚐到的魚肉至為鮮美,加上又自屋主口中聽聞當地風聞若干,已教老夫心滿意足。

  不過到了翌日,老夫行至海岸,向漁夫稍事探聽,卻又自漁夫口中聽聞確有此處魔域,亦聽聞該處乃一漂浮海上、濃霧籠罩之奇地,凡人乘船駛近,皆被該處吸引而去,故任何船隻均不敢接近。

  老夫剎時感到興奮莫名。

  因此便穿越山道,朝入道崎發進。

  途中有一陳舊之鄉間澡堂。老夫於該處駐足入浴、養精蓄銳,接著便再度啟程——繼續上路前往入道崎。

  【伍】

  結果真有這座島?劍之進語帶興奮地問道。

  老人探出身子正欲回答,正馬卻突然打岔道:

  「先別急,矢作,凡事都該依順序進行。老隱士的故事才剛說到精彩處,要是先說出結論,豈不是一點樂趣也沒了?」

  有理,揔兵衛附和道:

  「根據我的想象——老隱士,這座島理應是不存在罷?您雖然抵達了那座位於石窟內的祠堂,但並未望見鳥居的另一頭有任何東西。然後,走進祠堂裡瞧瞧,看見裡頭祭著一座惠比壽像,臉孔被抹成了紅色——」

  如何?是不是讓我給說中了?揔兵衛一臉自信地說道。

  並非如此,老人笑著回道。

  「有哪兒不同?」

  「噢,島是真的有。」

  真的有麼?這下輪到劍之進探出了身子。

  「是的。不過斷崖鳥居中的神社裡,倒是沒有惠比壽像。唯一供奉的神體就是一面鏡子。」

  「鏡子——?」

  嗯,揔兵衛兩手抱胸低吟了一聲。

  那麼,這座島是否和傳說中描述的一樣?正馬問道。

  「何謂傳說中的描述?」

  「譬如,為濃霧所籠罩,不見其形。」

  的確是如此,一白翁回答:

  「不論站在入道崎的任何一處,均只能看見雲一般的濃霧。老夫造訪那天是個晴朗秋日,天上不見半朵雲彩,雖然依稀望見了些什麼,但那頭的確籠罩著一團濃霧。不知該處有何物者,絕對猜不到霧中有座島嶼。由於老夫已有聽聞,因此便步下海岸,走過巖山,在洞窟中——其實也沒深到足以稱為洞窟的程度,找著了這座神社。」

  「蒸氣的威力既然足以推動鐵打的大車,看來這或許還真有可能。」

  也不知是怎的,正馬不服輸地說道。

  沒錯,老人感嘆道,接著又說:

  「總而言之,巖山的地勢雖算不上陡峭,但由於石窟無法自上方望見,因此除非前往神社,此路平日應是無人通行。即便是當地居民,平時應該也不會上那兒去。」

  就連漁夫也是麼?揔兵衛詢問道:

  「雖然陸路難及,但這地方不是與海相連?若是自海上眺望,應該就能望見這座神社了罷?不,倘若自神社能望見該島,那麼只要航行至直線連結神社與島嶼的海域,從船上便不難望見這座島了罷?這說法可有道理?」

  「還是望不見。」

  老人回答。請問何故?揔兵衛不死心地追問道:

  「這豈不就解釋不通了?」

  「照道理,這的確是解釋不通。但當地漁夫曾告訴老夫,彼等均極力避免接近濃霧的兩裡之內。」

  「霧——也就是那座島麼?」

  「是的。濃霧籠罩著整座島,因此範圍當然要較島嶼大個一圈。再添加個兩裡,範圍就更大了——相傳這片海域十分危險。何以謂之危險?據傳若航行至此兩裡以內,船隻便會為一股強大力量給吸引過去。」

  「吸引?」

  這只是個比喻,指的其實是一股威力強大的海流,老人蹙眉說道:

  「即便是技術再嫻熟的漁夫,也絕對無法劃出這股海流。只能任憑自己連人帶船地被衝向島上。而神社至島嶼的距離,正好差不多是兩裡。」

  「意即,任何船隻均無法駛入介於島嶼與神社之間的海域——?」

  「沒錯。凡駛進以霧的邊緣為中心之半徑兩裡,所有船隻均須迂迴,因此任何船隻均無法航行至得以望見神社之海域。若自島嶼另一頭望來,神社亦為濃霧所蔽,無法清楚望見。因此——就連這座神社的存在亦是鮮為人知。」

  的確有理,揔兵衛以指頭在榻榻米上胡亂畫著說道:

  「不過,老隱士。若真有這種不可思議的海流——那麼一旦被吸了過去,不就永遠無法駛離那座島了?」

  「說到這點,老先生——」

  與次郎插嘴道:

  「那德次郎所吟唱的歌中不是唱道,凡人至此均不復還——?」

  「沒錯。」

  絕對無法復還。

  老人毅然回答道。

  聽來可真是危險哪,正馬說道。

  當然危險,老人回道:

  「故此,漁夫們絕不駛近該處,並將此處奉為神域。雖然大家似乎都忘了那座島是為何物而定的神域,但原本應是戎社的神域罷。」

  此外,老夫造訪當日,還清清楚楚地望見了那座島,老人補上一句。

  「能清楚望見,意即老先生正好碰上了年僅數回的其中一日?」

  應是運氣好罷。被劍之進這麼一問,老人先是如此回答,但旋即又改口說:不,應該是說運氣不好。

  「為何運氣不好?」

  「若什麼事也沒發生,這可就稱得上是一趟順利的旅行了。僅依些許風聞,而且還是一則私下口耳相傳的虛假故事循線追溯,千里迢迢地來到男鹿邊陲,望見了這座傳說中的島嶼。透過鳥居望見的島嶼,看來的確是神祕非常,島形果然是一如傳聞,下方較為緊束,猶如一朵香菇。但上方真有一色彩硃紅、狀似嚴島神社之巨集偉寶殿矗立島頂。」

  寶殿——與次郎擡頭仰望天花板呢喃道。放眼望去,其他三人亦是同樣擡頭仰望,大概個個都在腦海中描繪這神祕島嶼的模樣罷。

  「這光景教老夫看得出神,不禁眺望良久。未料當時——竟然有人也和老夫一同眺望那座島,不,該說是在眺望那座寶殿罷。」

  話及至此,老人先啜飲一口茶潤潤喉嚨。

  「石窟中還有其他人在?」

  被與次郎這麼一問,一白翁擺出一臉哭笑不得的奇妙表情。

  「老先生可是被神社的看守責罵了一頓?」

  揔兵衛嘻皮笑臉地問道。若只是這等小事兒就好了,老人一臉難堪地回答:

  「當時,神社後頭竟然躲著三個人。」

  「躲著?」

  「有三人藏身其後。而且還是有前科罪狀、遭到官府通緝的盜賊。」

  盜賊——劍之進失聲高喊:

  「是竊賊麼!?」

  「該說是強盜罷。」

  強、強盜——這位一等巡查聞言,不禁激動了起來。

  「不過,這已是四十來年前的事兒了。當時是個既無警察,亦無巡查的時代。藏身該處的,正是甫於兩年前遭官府一網打盡的荼枳尼組之殘黨。這夥惡徒殺了捕快、甩脫追兵,竟一路逃到了這天涯海角。此三人以大哥仁王三左為首,還有快腿貳吉、以及山貓與太,個個都是生得一臉凶殘的亡命之徒。」

  「老先生稍早說自己運氣不好,指的可就是此事?」

  可以這麼說罷,被與太郎這麼一問,老人語氣曖昧地回答,接著又說:

  「當時,這群傢伙似乎是自甲州、信州、經由越後逃至出羽,這下已被逼到走投無路,而且仍有追兵緊追其後。事後方才聽聞,已有成群代官所的捕快進駐老夫曾寄宿的北浦一帶,只不過當時老夫對此情勢毫無警覺,只曉得出神地眺望戎島奇景。」

  這夥惡徒可對老先生做了什麼?揔兵衛問道。

  「噢。三人見到老夫突然現身,先是出於警戒覓地藏身。別瞧老夫如此年邁體衰——在當年也仍是個年輕小夥子,而且還生得既蒼白又瘦弱,怎麼看也不像個捕快或衙門官吏。一看穿這點,這夥人便一躍而出。真是把老夫給嚇壞了。」

  沒錯,當時真的是嚇壞了——老人以不帶任何抑揚頓挫的語氣說道。

  從這口吻,要比誇張的形容更能聽出當時的他是多麼驚訝。

  「這夥人一現身,便以匕首朝老夫頸子上這麼一抵。」

  「匕首?」

  「真是目無法紀,竟然以刃物要脅手無寸鐵的百姓。」

  揔兵衛咒罵道,老人笑著說:

  「別忘了此三人並非武士,而是盜賊,本來就是靠著以刃物要脅手無寸鐵的百姓餬口,目無法紀本是理所當然。毋寧該慶幸這夥人並未不分青紅皁白地將老夫給殺了呢。」

  說得也是,與次郎同意道。

  「不過,周遭不見其他人影,再加上老先生又是毫無防備,在這種情況下,如此惡徒為何沒下毒手——?」

  旅人身上通常都帶著點盤纏,照理說,這夥人應該會取命劫財才是。

  「不不,從這夥人以匕首架住老夫頸子的力道看來,這隻能算是打個招呼罷了。緊接著,這夥人便逼問老夫那座島是什麼地方——」

  「這夥盜賊沒聽說過這座島?」

  那還用說?聽到揔兵衛這麼一問,劍之進說道:

  「就連當地百姓都沒聽說過了,甫亡命至此地的盜賊哪可能曉得?想必這夥人不過是沿海岸一路竄逃,偶然發現這座洞窟便躲了進去罷了。」

  應是如此沒錯,一白翁說道:

  「這下老夫當然得給個回答。因此便告知該處名曰戎島,不僅飛鳥不能及、當地漁夫亦無膽接近。這夥盜賊一聽,竟是樂不可支。」

  「樂不可支?」

  「為何樂不可支?」

  「因為當時看得見那座寶殿。」

  「噢,難道這群傢伙打算逃往戎島?原來如此,應該是看到上頭有一座巨集偉寶殿,以為上頭住著人罷。還真是愚昧至極——」

  不——老人遮手否定道:

  「此等推論絕非愚昧。看到那光景,論誰都會這麼想,絕不會——」

  想到那兒竟然是「那種地方」。

  老人閉上雙眼繼續說道:

  「總而言之,老夫真正的厄運,應該是打從這兒開始的。老夫的雙手讓這夥盜賊朝背後一縛,就這麼被押到了北浦沿岸。想必這夥盜賊應是考慮到一旦被追兵追上,便打算將老夫當成肉盾罷。」

  亦即——把老夫當成人質。

  而且,捕快們還真的趕到了港邊。

  「當時,有捕快十名、衙門官吏兩名正在北浦海岸進行搜尋。被押到這種地方,當然教老夫緊張不已。這夥盜賊以匕首抵著老夫胸脯,高喊快快退開,否則此人性命不保——」

  唉,劍之進嘆道:

  「還真是個駭人的經驗哪。我至今還沒遭遇過如此可怖的景況哩。」

  「真正可怖的——還在後頭。」

  老人翻閱起記事簿讀道。

  「十名持棒捕快,夥同漁夫包圍吾等。後有頭戴陣笠之衙門官吏一名,海邊有拔刀出鞘之武士一名,雖然個個開口威嚇,但盜賊依然毫不畏怯——這裡頭的記述看似平靜,但當時可真是感覺生不如死呀。盜賊們架著老夫徐徐朝海邊移動,就這麼乘上了一艘系在岸上的船,並一把將老夫給扔到了船上。當時已是入夜時分,老夫仰躺船上,望見滿天星斗以及一輪滿月。當時心中想的,竟是原來今宵正值中秋哩。」

  看來人在遭逢危難時,淨會想些無關緊要的事哩,老人笑道。

  「一行人——就這麼逃開了?」

  「不,捕快當然也搭乘其他船隻追了上來。但過了兩刻,不,應是僅有一刻罷,追兵便突然停船,放棄追趕了。」

  「可是因為——船隻已駛入神域?」

  老人點了點頭。接下來,這夥人便將老夫給拋入了海中——一白翁以出奇平靜的語氣說道。

  【陸】

  或許該為自己暈了過去感到慶幸罷。老夫並未溺水,而是在海上漂流了好一陣子。

  是的,老夫並不擅長游泳,因此落海時還以為自己這下必死無疑。噢,也不是出於覺悟,而是老夫生性膽怯,因此該說是死了心罷。但胡亂遊個一遭,卻也僥倖地撿回了這條命。

  沒錯,否則在水中胡亂踢腿,按常理應該不出多久就會溺水才是。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已漂到了岩礁上。

  噢,島嶼已是近在眼前。海潮果然是朝島嶼的方向流動的。

  當晚的滿月,將四下照耀的一片通明。

  黑黝黝的大海暗不見底,海面卻被照耀得一片熠熠生輝。只見燦爛光芒隨波盪漾,彷彿天上繁星,忽而跳動忽而眨眼,景緻美得難以言喻。

  這景緻教老夫出神觀賞良久。

  身子卻在不知不覺間繼續漂流。

  沒錯,正是朝島嶼那頭漂流。

  海潮十分強勁。

  壓根兒不像海,而是宛如一條涔涔流動的河川。

  再這麼下去可又要被沖走了,老夫心想。這下要是被衝回海中,準是死路一條。被拋入海中時是事出突然,當時心裡毫無準備,但這下的景況可就教人畏懼了。

  直覺自己不想就此喪命。

  因此老夫死命攀上了岩礁。

  雖說仍是秋季,但入夜後的海水實在過於冰冷。

  沿途滑落了不知幾回。

  最後終於爬了上去——

  這下,眼前的景緻教老夫大感驚訝。

  驚訝得難以形容。

  海中竟然有一條小徑。

  細細的一條羊腸小徑。

  雖然處處為海水所淹沒,但仍看得出有條細細長長的岩礁——筆直地通向那座島嶼。

  不對——

  老夫又回頭望去。

  在另一頭,這條海中小徑竟然也筆直地朝陸地方向延伸。遠方的入道崎在夜色中化為一片黑影,洞窟中的鳥居在月光照耀下,看來竟是如此渺小。

  原來這條小徑筆直地連結著鳥居和島嶼。

  老夫心中滿是迷惑。

  當然——應該走回鳥居那頭去。若是走到島上,不僅無法獲救,還會碰上那夥盜賊。即便不遇上那幾個盜賊,也會一輩子回不去。

  但當時老夫已是疲憊至極,就連靠雙腳站著都得使盡吃奶的力氣了。

  此時,陸地那頭看來是如此遙遠。

  至於島嶼這頭,則是近在咫尺。

  當時的老夫——已無氣力再沿著這條難以踏足的小徑走向遙遠的陸地了。

  不對。

  或許是自己著了魔罷。

  已無法冷靜判斷的老夫,就這麼被霧氣籠罩的迷幻島嶼給吸引了過去。

  由於體力不支,老夫幾乎是爬著過去的。

  隨著時間流逝,岩礁徐徐為海水所淹沒。看來這條小徑冒出海上的時間頗為短暫。當老夫抵達島嶼時,這條小徑已完全為大海所吞沒。

  此時,東方天際開始泛白。

  因有霧氣阻隔,圓圓的太陽化為數層彼此交疊的光暈。由於陽光是如此微弱,眼前的日出看來有如夢中景緻。

  緊貼斷崖的老夫——正置身於這幅奇妙的日出光景中。

  強勁的海流沿著島嶼周圍朝島嶼後方——亦即外海的方向流動。老夫仰望斷崖,感嘆自己已是無路可走。

  目前是撿回了一條命。

  但來到此處,距離死亡亦不遠矣。

  岩礁小徑已完全為海水所淹沒。當然,岩礁要高過海底,站在上頭尚能探頭出水——但畢竟有強勁海流,靠一雙腿根本不可能走得回去。

  逼不得已,老夫只得步履蹣跚地沿著斷崖緩緩移動。

  這下……

  令人驚訝地——

  而且是令人驚訝至極——斷崖絕壁上竟然鑿有一道石階。

  一道一路通往頂端的石階。

  老夫爬了上去。

  畢竟已無其他選擇。

  石階拐了好幾個彎,一路沿斷崖表面蜿蜒而上。當時的老夫已是疲憊不堪,加上又是渾身溼透,腳底隨時都可能踩空。因此老夫只得儘可能不朝下望,全神貫注地往頂上攀爬。

  後來,石階曲度逐漸趨緩,在一塊巨巖處朝內側拐了個彎。

  巨巖後方滿長了低矮的柑桔樹。

  此處便是石階的終點。柑桔林的正中央鋪有一段細細的碎石小道,小道前方是一座圓圓的太鼓橋。

  這景緻,老夫至今依然是歷歷在目。

  褪了色的硃紅欄杆、略顯斑駁的金箔擬寶珠裝飾——

  橋上籠罩著嫋嫋霧氣,看來應是下頭的河水冒出來的罷。

  一條涔涔小河自橋下流過——當時也看不出那究竟是水道還是什麼的——不過,可以看出河水的溫度大概不低。

  事後老夫才發現,這座島上的河悉數為高溫的湧泉——也就是溫泉。而這座橋,就座落於流經全島的溫泉川的源泉上。

  噢。

  老夫過了那座橋。

  橋的另一頭,是一座壯觀的庭園。雖然園內沒有任何花卉,但看得出有人整理。

  園內有桃樹、橙樹、以及芥草。

  庭園正中央有一座碩大的湧泉,四周圍著鋪石小道。泉水中不斷冒出濃濃的熱氣。

  在熱氣的另一頭。

  沒錯,矗立在熱氣另一頭的,就是那棟硃紅色的寶殿。

  如今,這座寶殿就近在老夫眼前,顯然並非海市蜃樓,亦非縹緲幻影。即便如此,看來依然是如夢似幻,教人感覺不出幾分真實味兒。

  對了,各位不妨瞧瞧那座水墨畫屏風。當時老夫的感覺,就活像是突然踏進了那幅水墨畫中的茅舍中似的。

  世上真有這種事兒?

  論誰都會感到難以置信罷。

  正因為這種事教人難以置信,即便真的碰上了,想必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當時,老夫的心中正是這種感覺。

  因此老夫使勁睜開自己這對小眼睛,將這座寶殿仔細觀察了一番。

  噢,原來它實際上並不似遠觀時般絢爛。雖然格局堪稱巨集偉,但已經顯得陳舊非常。處處油漆斑駁、樑柱皸裂,隨處可見風化的痕跡。

  此時,突然——

  有人喊了一聲。

  「呀」的一聲。

  沒錯。

  這地方「有人」。

  老夫只感覺渾身發冷。

  雖然感覺兩腿發軟,但卻還站得好端端的。

  看來——自己是給嚇得渾身僵直了罷。不對,應是因為當時的老夫已經連兩腿發軟、或失聲吶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迴廊上站著一個一身女官打扮的女子。

  也不知女官這形容究竟對不對,真不知該如何形容她那身打扮。

  噢,那並非武家的裝束,當然,亦非百姓行頭。

  總之,當時老夫最先想起的,是上古繪卷中那些貴人的女僕。噢,也就是京都的殿上人罷。對了,這女子就是這麼個扮相。

  不過她那身衣裳並不華麗。

  那衣裳完全稱不上燦爛,布料甚至顯得頗為粗糙。不論是褪色的程度、密不透風的質感,看來都像是件舊衣裳。對了,彷彿是一件以舊衣鋪子裡買來的舊布料拼湊而成的神社女巫裝束——

  對,就是這種感覺。

  只見這女官捧著一隻陳舊的漆器餐盤,上頭盛著模樣古老的酒器,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老夫。

  而且。

  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一絲驚訝。

  看到她竟然是面無表情,老夫甚至一度懷疑她是否戴著能樂面具哩。

  只見她話也沒說、神情也沒變,就這麼轉身走了回去,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即使未感到一絲驚訝,若是常人碰上這種情形,至少也應該有點兒反應罷。

  但她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老夫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呆若木雞地佇立原地。

  也不知該說是呆若木雞——還是目瞪口呆?

  接下來——

  對,其實應該也沒過多久,但感覺卻像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下……

  有數名同樣打扮的女官、以及一名身穿羽織袴的男子靜悄悄地出現在老夫眼前。這並不是個比喻,老夫還真是幾乎沒聽見半點兒聲響。或許是因為老夫當時過度緊張罷。不不,應該不至於,即便待老夫心境恢復平靜後,那兒仍是肅靜依然。

  噢,整個館內幾乎聽不見什麼聲響。

  他們……

  對了。

  男子望著老夫的臉,同樣是不帶一絲驚訝。老夫都已經是如此吃驚了,但他卻是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僅以平靜的口吻向老夫問道:

  ——您可是個貴客?

  沒錯。

  他竟詢問老夫是不是個貴客。

  老夫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唉。

  正當老夫不知所措地呆愣著時,男子又問道:

  您可是走過來的?

  沒錯,的確是走過來的,因此老夫便點了點頭。畢竟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反應?那麼,您就是貴客了,男子說道。

  老夫只得報上自己的姓名。

  以極度嘶啞的嗓音——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柒】

  山岡百介——

  山岡百介大人,一聽到百介報上自己的姓名,迴廊上的男子便不帶任何抑揚頓挫地複誦道。山岡百介大人,排在他身後的那群看似女官的女子們也齊聲複誦道。

  歡迎大人蒞臨本島,男子以畢恭畢敬的語調說道。女子們也劃一地行禮如儀。

  「膽、膽敢請教——」

  「已有許久未有貴客蒞臨,想必主公必將甚感歡喜。還請大人在本地安心滯留。」

  百介感覺自己活像是被狐狸給捉來的似的。

  自己如今置身的,難道不是那傳說中的島嶼?

  此處難道不是那僅能自貫穿入道崎斷崖的石窟中望見,連當地居民亦不曾聽聞的謎樣島嶼?難道不是那終年為濃霧所籠罩,從海上、陸上均不可見,為不可思議的海流所保護,不僅船隻難以接近,就連飛鳥亦不能及的孤島?

  百介完全感受不到半點兒真實感。

  這下就連自己為盜賊所挾持、被拋入海中、九死一生地來到此地的經緯,感覺似乎都是如此虛幻。

  等待百介回答時,男子雙眼眨也沒眨一下,女子們也悉數靜止不動。

  小弟——雖然起了個頭,但到頭來百介還是沒能繼續說下去。畢竟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男子再度問道:

  「大人——可是走過來的?」

  「小弟為凶賊所挾持,並被投入海中——」

  「是麼?大人想必是吃了一番苦頭罷?」

  請隨小的入殿,男子指著迴廊中央一座階梯說道。百介按照指示跨出了腳步,畢竟這下已經沒什麼選擇的餘地了。若要回頭走下階梯,那條海上的小徑如今應已完全沒入海中。不過——也才踏出一步,便再度駐足,因為百介這才想起自己渾身溼透,這副德行哪能直接入殿?

  百介望向寶殿。只見那座階梯顏色泛白,木紋亦頗為模糊,看來應是以流木製成的。

  「噢——小弟這身模樣,豈敢……」

  「有請貴客入殿。」

  男子以同樣的平靜語調複誦道。這下百介可開始困惑了。自己渾身溼漉漉的,他難道看不出來?

  ——難道是在試探我?

  百介心想。

  不過,若真是試探,究竟意圖何在?

  即便——百介就這麼依照他的要求入殿,殿主頂多也只能責怪他這身溼答答的行頭把寶殿給弄髒罷了。

  ——除此之外,還能把他給怎樣?

  那麼,這些人究竟目的何在?百介再度朝一行人望去。

  這下他開始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他們究竟是誰?

  是人麼?

  若是人,這反應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但若不是人……

  ——「若不是人」,究竟會是什麼?

  這是座連鳥也飛不到的孤島。這種地方根本不會有幾個人上岸,不,甚至連線近都不可能,又哪可能有活生生的人居住?

  男子神情依舊不改。

  女子們也依然連頭也不敢擡。

  若是人,哪可能是這種反應?較之常人,總讓人覺得他們是不是有哪兒不正常。百介眼前這群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請大人別再為難小的了,男子說道:

  「大人若不願入殿,可就是違背主公的命令了。」

  的確如此,女子們也附和道。

  「若是不從,將會如何?」

  「率先發現貴客者。」

  「顏面將如惠比壽。」

  「顏面將如惠比壽。」

  「顏面將如惠比壽。」

  站在最旁邊的女官行了個禮。原來她就是第一個發現百介的女官。雖然樣貌、身高皆有不同,但由於個個面無表情,這群女官們實在是教人難以區別。

  男子迅速地轉頭望向女子們說:

  「咱們上奉公眾那兒去。」

  是,女子們依然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說道,接著便沿廊下深處走去。男子也同樣轉頭離去,彷彿渾然忘記了百介的存在似的。

  「請留步。」

  百介朝一行人喊道:

  「請問,那位姑娘將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顏面將如惠比壽,究竟是什麼意思?

  「此乃本島之誡律。」

  男子回道。

  請稍後,小弟隨各位進去就是了——百介喊道,在一股難以壓抑的內疚驅策下,慌忙跑上了階梯。

  恭請貴客入殿,男子回過頭來說道:

  「不出多久,主公就要醒來了。晉見主公前,還請貴客先沐浴淨身、換身衣裳。」

  說話時,男子的臉頰依然是動也不動,但嘴巴可還是一張一闔的。

  看得出他並不是僵住了。

  「這兒——可就是那位戎——?」

  「此處即為戎家寶殿。」

  男子回答道,看來應該是一座神殿。外觀雖然陳舊,但看得出造型和施工均頗為講究,絲毫不像凡人居住的屋舍。廊下左右兩側均圍有細細的注連繩,上頭繫有狀似人臉的怪異御幣。

  這些御幣和從前在四國看過的頗為相像,但仔細觀察,便能看出這些御幣乃是模擬惠比壽的臉孔雕制的。

  看來這兒應該是個祭祀戎神(注:「戎」的日文念音Ebisu,即惠比壽)的神社罷,百介心想。

  在一行人移動的過程中,男子始終保持緘默,女子們也是一臉嚴肅地拖著步伐跟在後頭。被領到澡堂的百介帶著齋戒沐浴的心境泡了澡、漱了口,接著便換上一行人為他準備的單衣。

  接著,便被請進了一個小房間,裡頭已備妥酒菜。

  一座陳舊的惠比壽雕像坐鎮壁龕,房間四角悉數飾有小型的惠比壽像,就連酒器都施有描繪惠比壽的細緻裝飾,舉目所及淨是惠比壽。

  毫無興致飲酒的百介只能呆坐房內。不出多久,便有一名女官現身,引領百介來到了寬敞的座敷。

  許多女官等距排列於將紙拉門悉數拆除、至少有百疊以上的寬敞座敷兩側。座敷外鋪有木板的房間中,左右板門、窗後方各坐著兩名頭戴彩色烏紗帽、作神官打扮的男子,全都動也不動地正襟危坐。

  座敷深處看似床間的區域被佈置得宛如祭壇,上頭安置著一座碩大無朋、至少有八尺高的惠比壽像。

  而在惠比壽像前方不遠處。

  亦即祭壇正前方,鋪有一塊碩大的坐墊,一名男子正盤腿坐在上頭用餐。

  真是幅奇妙的光景。

  此人年約五十好幾,膚色黝黑、頭頂光禿。

  他身披一條被子,上頭還罩著一件漁夫船東愛穿的長棉袍,雙手環抱胸前。兩名女官隨侍其左右,將餐盤上的飯菜送進他的口中。

  只要他一張口,女官們便戰戰兢兢地以筷子將菜餚夾進那張滿口黃牙的嘴裡。

  他的這身打扮,和這地方還真是不對盤。

  百介原本以為出現在這種地方的,應該是個作朝廷高官或神主打扮的高貴人物,但眼前這名男子怎麼看都不像是身分高貴,反而還顯得頗為粗野。

  不,這光景之所以古怪,或許是因為這粗野男子的模樣、與眼前每個人的舉動顯得是如此格格不入。雖然個個面無表情,但女官們的動作活像是在餵乳兒吃飯,一個剛毅的中年男子,理應不該受如此待遇。但此人臉上毫無羞怯,亦不見一絲喜色,只是一臉理所當然地默默用著餐。

  稍早領百介入殿的男子畢恭畢敬地走上前去。

  旋即行了個將額頭貼向榻榻米上的叩首禮。

  「容奴才稟報。」

  「說罷。」

  男子以宛如打呵欠的口吻回道。

  「容奴才向主公稟報。此位——便是這回的貴客。」

  「貴客!?」

  男子高聲喊道,菜餚紛紛從嘴裡撒了出來。

  「他可是走過來的?」

  「乃自蛭子泉後方上岸。」

  「是麼?」

  男子撥開朝自己嘴邊伸來的筷子,起身說道:

  「是麼?所以他是走過來的?那麼,他就是貴客了。而且是本公這代的頭一位貴客。」

  只見踩著地鋪,一腳踢開低頭跪拜的男子,手撩棉袍走到了百介面前。

  「本公乃戎島島主,戎家第七代當主,戎甲兵衛。」

  他以一如其扮相的粗野嗓音說道。

  「小弟名曰——」

  山岡百介,來自江戶京橋——話畢,便行了個叩首禮。

  「歡迎歡迎,歡迎山岡先生蒞臨本地。打從本公懂事以來,先生應是首位來訪的貴客才是。吟藏,是不是?吟藏——」

  主公所言無誤。被喊了幾次後,吟藏——亦即將百介領到此處的男子也沒擡起貼在榻榻米上的腦袋,只是將身子轉了個方向回答。

  「是麼?本公果然沒記錯。那麼,山岡先生,就請先生在此地好好地待下去罷。」

  「好好地待下去——請問此言何意?」

  好好待下去就是好好待下去,甲兵衛以略帶怒氣的語調說道,接著便轉了個身,跨著大步走向地鋪坐了回去。

  一切又回覆到原本的狀態。

  甲兵衛一張口,菜餚又彷彿理所當然地送進了他的嘴裡。

  沒有任何人吭聲。

  除了甲兵衛粗魯地咀嚼飯菜的聲響,四下是一片鴉雀無聲。

  這奇妙的光景又持續了好一會兒,期間,吟藏一直保持著屈身叩首的姿勢。

  最後,吟藏頭也沒擡地往後退,接著才緩緩擡起頭來。

  甲兵衛依舊咀嚼著飯菜。

  每當汁液要從他嘴邊溢位,女官便持布為其擦拭。

  吟藏朝百介望了一眼,接著便靜悄悄地站了起來。

  看來——這場面會已經結束了。

  這下百介才赫然發現,自己一直忘了呼吸。

  在吟藏的帶領下,百介來到了另一個房間。

  這房間十分寬敞。

  「方才那位甲兵衛大人——可就是統治這座島嶼的島主?」

  百介這麼一問,吟藏的表情才首度起了點變化。但除了眼中閃過一絲狐疑,變化的幅度可說是微乎其微。

  「統治——此言何意?」

  「這……就是統治本島之意……」

  「本島的一切均為甲兵衛大人所有。大人口中的統治——恕小的聽不明瞭。」

  「本島的——一切?」

  「沒錯,一切均為主公所有。」

  吟藏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並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在廊下繼續前進。

  「您方才說——小弟是個貴客?」

  「大人的確是貴客。」

  「這……小弟雖知極少有人造訪此島——但來客真有如此罕見?」

  吟藏停下了腳步。

  「自從與海之彼岸斷絕交通之後,據說已有百餘年未有貴客造訪了。」

  「百餘——年?」

  「據說交通斷絕前,每月一度均有商人或和尚造訪本島。從前——戎島地勢較目前低,相對地,海中小徑則較目前高。由於環流本島之海潮至為強勁,故若非經由該條小徑,均無法抵達本島——」

  「交通之所以斷絕,原來是因島嶼隆起,小徑遭淹沒使然——?」

  那海潮的確教船隻無法航行,除非是小徑浮出海面,否則船隻必定會被沖走。

  如此說來——

  「如此說來,島上居民已有百餘年未與外界接觸?」

  沒錯——吟藏說道,並拉開了紙拉門。

  房內有個打扮華麗的女子,還有一個孩童。這孩童一如甲兵衛,也是坐在一床地鋪上。

  「貴客前來謁見第八代島主。」

  吟藏跪坐在廊下,在敷居前叩了個首。

  孩童默默無語地注視著百介。

  「此乃戎家第八代島主亥兵衛大人,身旁的則為亥兵衛大人之生母壽美。」

  恭迎貴客大駕光臨,女子彬彬有禮地叩首致意道。

  百介也鞠躬回禮。

  孩童依然是毫無反應。

  鞠躬時,百介微微擡起視線觀望,只見這孩童彷彿一個人偶般動也不動。彷彿兩眼根本沒瞧見百介似的。

  想到似乎該問候幾句向他致意,百介於是擡起頭來,但話還沒出口,便聽到吟藏說句「奴才告退」,並旋即將紙門給拉上。

  直到紙門完全闔上為止,壽美連頭也沒敢擡,舉止如此卑微謙遜,看起來絲毫不像方才那傲慢島主的妻子。而且生母這個稱謂,聽起來也頗為古怪,讓她顯得不像個妻子、反而像僕人。

  但百介還沒來得及詢問個中詳情,吟藏便表示將引領他走訪村莊。

  與其說是寶殿,這棟建築或許較接近神社。

  雖稱不上纖細,但施工品質良好,細節亦堪稱細緻。也不知是因歲月還是氣候使然,油漆剝落頗為嚴重,處處可見刮損。雖稱不上美觀,但倒是維持得頗為潔淨,看得出經過悉心打掃,就連地板也擦拭得閃閃發亮。

  隨處可見惠比壽的雕飾,並掛有惠比壽的御幣。在約十名女官並列的玄關口換上新鞋後,百介戰戰兢兢地步出了殿外。

  寶殿座落於島嶼邊緣——位於接近本土的方角,背向入道崎而建。

  亦即,百介隔著石窟中的鳥居所望見的戎之淨土,其實是寶殿的背面。

  門上也飾有碩大的惠比壽臉孔的雕飾。

  一跨出門,便是一座高臺,這下百介終於得以望見島嶼全貌。

  全島一週約有兩裡,背向本土的方角是一座遼闊的海灣,島形呈凹陷的磨鉢狀,海灣外圍還可見到幾個漩渦。環流島嶼的海流似乎就是經過這些漩渦旋流入海灣,再從海灣內流出大海。同時,也能聽見陣陣不祥轟聲。

  聽來雖不似浪濤聲,但此聲的確是發自大海。同時也嗅得到海潮的陣陣香氣。

  此時,百介注意到一件事。

  此處氣候頗為溫暖。

  暖得教人難以相信自己正身處北國秋日。或許是因為如此,教人感覺不到一絲涼爽寒意,或許多少也和古怪的渾濁天色有關。可能這座島的天上從來沒放晴過罷。

  朝下頭走沒多久,便能見到幾棟簡陋的小屋。吟藏解釋這些屋子稱為匠小屋,裡頭的住民稱為工匠眾,以製造供戎家寶殿使用的大小器具、與修繕建築物為業。看來百介所穿的木屐,也是這些人制作的罷。

  不過,看來這些人似乎並不從事任何買賣。

  只負責製作供甲兵衛使用的器物。

  沿途隨處祭祀著惠比壽的雕像。

  再朝下走,便來到一可望見海邊處。

  此處又有一座村落。

  散佈其中的,是僅在柱子上披著草蓆,連小屋都稱不上的簡陋住居。屋內只見得到神情恍惚的老人、以及渾身齷齪的孩童。住民們的衣著也十分襤褸,個個還幾乎半裸著身子。

  每個住民都是面無表情,別說是笑聲,就連半點談話聲、甚至咳嗽聲都聽不見。

  總之是一片靜寂。

  「彼等為黑鍬眾。」

  吟藏說道。黑鍬指的是農民,代表此處應該是個莊稼漢的聚落。

  在住居後頭,果然看得到荒蕪的農田。

  ——不過……

  此處為何如此貧窮?江戶也有不少貧民,亦有身分低賤備受歧視者,當然也不乏貧民窟。周遊列國期間,百介甚至目睹了許多在更艱困的環境下營生的百姓。饑饉或旱災肆虐後的農村,景況更是悲慘。

  不過……

  此處住民為何是如此有氣無力?

  從這座島嶼的溫暖氣候看來,簡樸的住居和衣著都不難理解。但這兒未免也太貧窮了罷?與戎家寶殿的落差實在是太強烈了。

  按常理,領民若是生活困頓,領主亦難逃貧困。哪管再如何竭力榨取,畢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論如何威脅恐嚇,終究還是自己的子民。但這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放眼所見,島民悉數是瘦骨如柴。

  每個看來都活像冤魂亡靈。

  更朝下走,便來到了海邊,亦即磨鉢狀的最底部。此處之後方與左右均有山巒圍繞。

  在此處,百介見到了一個比至今見過的任何漁村都要凋敝的聚落。雖有披掛魚網的柱子,卻看不見任何小屋。

  坐在涼蓆上補魚網的老人們,在百介眼裡個個顯得有如行屍走肉。

  「彼等為福揚眾。」

  「福揚眾?」

  「是的。」

  「難道彼等的工作不是捕魚?」

  是否因這座島嶼資源貧瘠,因此將海產稱作「福」?此處哪捕得到魚——吟藏緩緩地搖著頭回答:

  「彼等之職務,乃撈獲奉戎神之召喚漂來之福材,並將之搬運至御福藏(注:藏為倉庫之意)。」

  「福材——?」

  這古怪的字眼教百介甚感困惑。

  吟藏以同樣的神情、同樣的語調說道:

  「若無戎神以神力庇護戎島,吾等絕無可能在此營生。故一切均為戎神之福德庇廕。」

  小弟依然不解,百介問道:

  「對本島而言,何謂福德?」

  看來本島毫無可能致富——百介原本想補上這麼一句,但連忙把話給吞了回去。

  「本島至為貧困,土壤貧瘠、亦無魚獲。不過——」

  請瞧,吟藏手指前方說道:

  「請瞧那漩渦、那潮汐,不論是流向遠洋、流自本土、抑或流於海上,皆將自那海灣流入本島。為魚網所撈獲者並非魚獲,乃福材是也。」

  「何謂福材?」

  ——是漂流物麼?

  的確,似乎也有人將海上之漂流物稱作惠比壽。據說此說法乃根據遠古傳說——伊奘諾命與伊奘冉命所生的第一個兒子——蛭子神曾被擺在空穗舟上漂流海面的典故而來。

  而蛭子神與惠比壽神被視為同一個神明。

  惠比壽即為漂流之神。

  根據百介的理解,所有漂流物——包括浮屍在內——均可被稱作「惠比壽」。而由於惠比壽為福神,或許正是基於這個典故,才將漂流物稱為福材的罷。

  「彼等若是將撈起的漂流品略事清理,並將之運至甲兵衛大人之御福藏,便可依福材之價值獲賜相應之糧食。」

  「糧食——?」

  「也就是食物。」

  「甲兵衛大人以食物向彼等購買福材?」

  「購買——?」

  這問題似乎教吟藏大感困惑:

  「非也。彼等將為此獲賜黑鍬眾所耕種之穀物,偶爾亦可能獲賜剩餘的魚。」

  「剩餘的魚?」

  本島為戎神所有——吟藏說道:

  「即代表島上之一切,下至每根草或每粒砂,均為主公所有。凡生長於島上之農作物、漂流至島上之物品、乃至生息於島上之人民,當然均為甲兵衛大人所有。此乃本島之誡律。」

  「誡律——?」

  「拜此誡律之賜,吾等方得以存活。」

  話畢,吟藏垂下了頭。

  一切均為甲兵衛所有。

  就連島民們也不過是為島主的「所有物」——也就是財產?

  百介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

  接下來,恭請貴客參觀御福藏,吟藏說道。

  「御福藏——?」

  「是的。據說今晨有稀世珍寶漂至——主公獲報至為歡欣,欲邀貴客一同觀賞。」

  「稀世珍寶——?」

  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

  想到漂浮於江戶水道上的多為水草與垃圾,即便絞盡腦汁再如何努力想,百介還是隻能想象到流木一類的東西。

  要不,難不成是?

  ——溺水死者?

  料想死屍多半會漂至河岸。

  神情恍惚地往來島上的島民個個默默不語、有氣無力,教百介越看越感厭煩。見著這些人,只會讓人幹勁全失。

  但一股較厭煩更為強烈的怒氣亦在百介心中湧現。這令人焦慮的憤怒究竟是從何而來?百介不禁自忖。唯一能確定的,是這怒氣並非出自對貧窮的歧視。百介不僅天生厭惡階級歧視或身分歧視,甚至常對貧民之生活方式心懷強烈的共鳴與憧憬。

  前往倉庫途中,百介親眼目擊的島民生活——就百介所知——已可說是最為貧賤的生活。男子們個個衣衫襤褸、形同半裸,不僅眼神空洞,動作亦至為緩慢。動作緩慢多肇因於長期饑饉,可見這些島民可能都沒吃過什麼像樣的東西。

  除了撒網、收網之外,這些人完全無活可幹,而且還哪兒也不去,也沒有任何期盼,只是日復一日幹著同樣的活兒。既無娛樂、亦不養生。如此度日,當然只能活得像有氣無力的亡魂。百介擡頭仰望戎家寶殿。

  「島上大概住有多少人?」

  應有約二百五十名,吟藏回答道:

  「工匠眾共五十名、黑鍬眾共百名、福揚眾亦有百名。」

  「那麼,寶殿內的人是——?」

  「小的所屬的世話眾共有十名——小的即為世話眾頭。此外,亦有以維護本島誡律為職責之奉工眾四名,以及夜伽眾的姑娘。」

  「夜伽——?」

  「不論身屬何眾,只要家中有女,年至十三便須獻入閨房,至二十歲時方得下賜。」

  「下賜——?」

  「是的,意即與某人成婚。」

  「噢——」

  意即在那之前,每個姑娘都是甲兵衛的妾?如此說來,先前閨房內的所有姑娘,亦均為甲兵衛的——

  洩慾工具。

  不過,吟藏說道:

  「懷了甲兵衛大人骨肉的姑娘可被奉為生母,留居寶殿。而被奉為生母者,將被下賜予世話眾。」

  「世話眾?意即——?」

  壽美乃小的之妻,吟藏說道。

  「這——?」

  不對。

  不該這麼想。

  這座島並不屬於百介所居住的國家,一切都依截然不同的規矩運作。就連這等事——在此地「或許也沒什麼大不了」。

  那名曰壽美的女子並非甲兵衛之妻,不過是為甲兵衛傳宗接代的——

  「工具」罷了。

  而身旁的吟藏也不過是甲兵衛的貼身物品之一。不,包括所有島民在內,整座島上的一切均是甲兵衛的財產。因此他……

  完全可以恣意妄為。

  這下,兩人抵達倉庫門前。

  這是一座門外飾有惠比壽臉孔雕飾的巨大倉庫。

  乘轎的甲兵衛已抵達倉庫門外。擡轎的男子們應該也和吟藏同屬世話眾罷。除此之外,還有四名作神官打扮的男子圍在轎外,看來應該就是吟藏曾提及的奉工眾罷。

  此四人之職責為維護誡律,看來性質應與奉行相當。

  山岡先生——甲兵衛高喊道:

  「你終於來了,進倉瞧瞧本公的財富罷。」

  「是——」

  「開門。」

  奉公眾打開了倉庫的大門。在哪兒?在哪兒?一下轎,甲兵衛便邊問邊走進倉庫中。

  吟藏催百介跟著進去。

  奉工眾守在門外兩旁。

  百介只得視線低垂,一張臉背向四人地步入倉庫。

  擡起頭時,百介不由得嚥下一口唾液。

  倉庫內有金、銀、玉石、珊瑚、以及各種如夢似幻的寶物。不,不僅如此,還有形形色色的行李、衣裳、飾品,甚至是各類前所未見的珍品,多不勝數的寶藏在房內雜亂無章地堆積如山。

  除此之外——

  為數驚人的牌位也吸引了百介的目光。

  雖然仔細一瞧,發現它們的形狀與常見的牌位略有出入,但應是牌位無誤。數百片經過加工的木片上寫有許多名字,在昏暗的倉庫中井然排列。

  牌位旁——

  還坐著三名頸枷銬首的男子。

  只見三人口含猿轡(注:塞於口中防止出聲,用以剝奪受害者口部自由)、雙手縛背地正坐於石頭地板上。

  ——此三人……

  正是仁王三左、快腿貳吉、以及山貓與太——

  亦即將百介拋入海中的三名盜賊。

  這夥盜賊乘船航向這座島嶼,僅能聽認那海流擺佈。即使沒翻船,也註定要被捲入漩渦流進海灣、衝上岸邊。

  不過——縱使能安然登陸,看到島民們活得如此匱乏,根本找不著任何可偷可搶的東西,既無財物可奪,當然也沒必要殺人,這夥盜賊只得前往戎家寶殿試試運氣。

  想必就是這麼被逮著的罷。

  甲兵衛走向被縛的三名盜賊面前,一一端詳過每一個盜賊的長相後,便眼神凶險地朝站在門口的吟藏問道:

  「吟藏,這些就是這回『漂至本島的東西』?」

  「是的。」

  「那麼,就為它們烙印罷。」

  遵命,吟藏回道,接著便向門外的下屬下了命令,甲兵衛則是依然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這夥盜賊。不出多久,兩名手提一隻火鉢的世話眾、和四名奉公眾走進了倉庫裡。

  一名頭戴紅色烏紗帽的奉公眾走到三左面前,世話眾旋即朝他遞出了火鉢。甲兵衛再度朝三左瞪了一眼,開口問道:

  「你不想被烙印罷?」

  三左兩眼瞪得斗大,頭戴紅色烏紗帽的奉公眾從火鉢中掏出一支烙鐵,只見烙鐵尖端還燒得紅通通的。

  三左一張臉旋即漲得通紅。

  他劇烈地搖著頭,但嘴裡畢竟有猿轡堵著,想吭也沒辦法吭一聲,只能嗚嗚嗚地死命呻吟。

  「什麼?不想?那麼,就由本公來為你烙個印罷。」

  ——烙印?

  這下百介終於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了。

  耳朵裡先是聽到嘶的一聲,隨之而來的,則是一陣口齒不清的慘叫。

  鼻子裡也嗅到一股肉類燒焦的臭味。

  百介戰戰兢兢地擡起視線,看到兩名奉公眾正將火紅的烙鐵壓向三左的額頭上,碰上額頭時還冒出了一縷黑煙。

  抽開烙鐵後,這名盜賊的額頭已經被烙上了一個鮮紅的「戎」字。

  「你已經成了本公的財產。到死為止都是本公的財產。」

  甲兵衛說道,接著又望向一旁的貳吉。

  貳吉先是渾身不住顫抖了好幾回,接著又嗚地呻吟了一聲,旋即開始劇烈地掙扎起來,但不出多久就讓人給制服了。

  不忍再看下去的百介,只得蹙著眉頭別過頭去。

  這回又聽到了那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響。

  兩名盜賊都成了甲兵衛的財產。

  「山岡先生。」

  名字被這麼一喊,百介感到一陣心驚。

  緊接著,又感到一陣恐懼。

  「小——小弟……」

  百介掩著額頭躲向倉庫一角。

  「請、請饒了小弟罷,小、小弟不過是……」

  這下完了。

  原本百介還以為自己能逃過一劫,但倘若島上的一切均為甲兵衛的財產,那麼百介自己——

  不也成了甲兵衛的財產?

  「山岡先生在怕什麼?」

  甲兵衛一臉訝異地問道。

  「請、請不要將小弟烙印。小弟不過是——」

  「山岡先生為何說這種怪話?本公哪可能對貴客做這種事兒?」

  「貴——貴客?」

  甲兵衛兩眼圓睜地環視倉庫內說道:

  「凡漂至本島的東西,淨是本公的財產。」

  甲兵衛張開雙臂說道:

  「不論是金、銀、珊瑚。」

  接著又轉過身子說道:

  「抑或是盔甲、小判金幣、行李、書畫,淨是本公的財產。」

  甲兵衛一一指著倉庫內的收藏,繼續說道:

  「凡是漂流至本島者,不分人或物,皆為本公的財產。不過——」

  這下甲兵衛伸手指向百介。

  「若是走過來的,就是貴客了。是不是?做人總得講點兒道理。被烙印者,即成為本公的財產,但本公為何要在貴客身上烙印?若是如此,豈不是和盜賊沒兩樣?難道山岡先生以為,我甲兵衛已經老糊塗到連這點兒道理都分不清的程度?」

  先生說是不是?甲兵衛問道。

  「講——道理?」

  原來他是這麼想的。

  唯有隨環流本島的海流漂流至此的東西,才會被歸為甲兵衛的財產。

  而出於巧合——純粹是出於巧合——百介隨著自己的決定,憑自己的一雙腿沿著那條小徑走到了這座島上。

  因此——

  ——就成了貴客。

  海上有一惠比壽島,

  人跡罕至飛鳥難及。

  島上滿是金銀珊瑚,

  亦不乏財富珠寶。

  漂流至此者入倉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死時面如惠比壽。

  凡人至此均不復還,均不復還——

  百介憶起了這首阿銀所吟唱的歌。

  多謝主公開恩——百介叩首回禮道。

  這下,一股莫名的恐懼開始在他心中湧現。

  甲兵衛和奉公眾或許都不會對百介施以任何危害,至少人身安全是有所保障。但正因如此,百介才會感覺到這股無以名狀、深不見底的恐懼。

  「山岡先生。」

  甲兵衛走到百介面前蹲下身子說道:

  「先生方才也瞧見了罷?從外界漂流至此者是何其有趣,竟然膽敢開口拒絕,不聽從本公的命令。先生說這是奇怪不奇怪?」

  「噢——那麼,島民們是如何?」

  「島民們怎麼了?」

  「島民們——難道就不會開口拒絕?即便——主公命令他們烙上印……」

  「拒絕?為何?為何要拒絕?」

  「為何要拒絕?這……」

  「先生這番話,本公完全無法理解——」

  甲兵衛站起身來說道:

  「——若是不想,便會開口拒絕。若未開口拒絕,就代表不會不想。因為不會不想,也就不會拒絕。喂,吟藏。」

  是,吟藏應道。

  「若要被本公烙印,你會拒絕麼?」

  「決不拒絕。」

  並不會不想?百介驚訝地望向吟藏。

  只見吟藏的神情未有一絲動搖。

  「為何要拒絕?小的完全無法理解。」

  「這……」

  「任何人均應奉甲兵衛大人之命行事。若無法達成大人之命,或許感到悲哀、傷痛,但若能順利達成,便應感到歡喜。因如此能讓甲兵衛大人歡喜。故豈能有想或不想之別?這道理——大人難道不明白?」

  原來——此地要求的是絕對服從。

  不,這算不上是服從。

  因為這並非出於強制。

  而是「理所當然」。

  島民們毫無受甲兵衛支配的自覺。或許不該說是沒這種感覺,而是甚至連這種概念也沒有;亦即島民們根本不懂得強制或服從是怎麼一回事兒。若是如此,當然也沒有任何人認為自己為甲兵衛所榨取。不滿或違抗,在這島上並不存在。若是甲兵衛要他們死,他們一定會立刻從命,乖乖受死——不論情況如何,對島民們而言,這都是理所當然。故此,打一出生便在此種環境下成長的島民們,從來沒有忤逆甲兵衛的選擇。

  ——就是這點。

  百介稍早所感受到的憤懣,應該就是出於對這不合條理的規矩所感覺到的焦慮罷。

  島民們活得如此貧苦。

  但——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過的日子是何其悲慘。

  沒有任何人質疑。沒有任何人不滿。因為他們原本就缺乏這類情緒。

  這座島已經在這種狀態下孤立了百年餘。根本沒有任何物件可供比較。

  島民們那更甚於倦怠、閉塞感的有氣無力態度,或許正是出自沒有任何人對這種生活心懷不滿的風氣。

  日子都已經過得如此悽慘了。

  大家卻不曾感覺艱苦、從未試圖抗拒、亦不懂何謂唏噓。

  只不過——百介依然猜不透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也說不出到底有哪裡不好。雖然明確感覺到有哪兒不對勁,但對一切仍無法斷言。

  就是這點教百介感到焦慮。

  也讓他倍感憤懣。

  若當事人不自覺日子辛苦,未心懷任何不懣,旁觀者不也沒什麼好追究的——?

  的確是如此。

  ——不過。

  倘若島民們不曾感覺艱苦、從未試圖抗拒、亦不懂何謂唏噓。那麼,理應也不知歡喜、開懷、和快樂為何物。

  ——若是如此。

  這可就稱不上幸福了。

  百介向吟藏問道:

  「可否向吟藏先生請教一件事兒?」

  大人直說無妨,吟藏面無表情地回道。

  「這座島上的人——是否『從來不笑』?」

  「笑?」

  吟藏神色不改地朝奉公眾望了一眼,接著才回答:

  「本島嚴禁嬉笑。」

  嚴禁……

  「為何——嚴禁嬉笑?」

  「自古便有此規定,唯有在死時方能嬉笑。」

  「死時——」

  百介朝甲兵衛望去。

  甲兵衛似乎未曾留意百介在說些什麼,只是像個孩童般興味津津地打量著驚懼不已的盜賊們。

  奉公眾的其中一名說道:「不可嬉笑。」

  另外一名接著說道:

  「不可點燈。」

  此乃本島之誡律,剩下兩名說道。

  「島內一切均為主公所有。」

  「主公之命勝過一切。」

  「此乃至高無上之誡律是也。」

  「若有違誡律,將導致惠比壽之臉孔轉紅。」

  「若臉孔轉紅,本島亦將隨之湮滅。」

  沒錯、沒錯,奉公眾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此時,甲兵衛突然發出一陣粗鄙的笑聲。

  「這三人究竟想拒絕什麼,本公還真是迫不及待想瞧瞧。想必山岡先生也想瞧瞧罷?」甲兵衛望向百介問道。聞言,百介低下了頭。

  「果然也想瞧瞧是罷?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罷。」

  話畢,戎甲兵衛便轉身離去。

  【捌】

  「真是教人難以置信。」

  正馬說道:

  「如此暴政,哪可能不引起暴動?老隱士,在下雖相信老隱士並非吹噓,但此事實教人難以置信,不知老隱士之陳述是否有誇張之嫌?」

  老夫僅依實情陳述,絕無分毫誇張不實。一白翁回答道。

  「不過,方才老隱士所提及的黑鍬眾,這些農民所收成的作物必須悉數上繳戎屋敷?」

  「的確是如此。」

  這可能麼?正馬轉頭望向揔兵衛說道:

  「就連五公五民都可被斥為苛政了,住民哪可能不心懷憤懣?若以這種比例收取年貢,只怕任何藩國都要被人民起義推翻。而這座島竟然——這不就等於是收取十成年貢了麼?這種制度,哪可能服人?」

  沒錯,揔兵衛蹭著下巴應和道:

  「若將作物悉數上繳,這些百姓們哪可能活得下去?」

  「事實上,每人每日均可領受適度之配給。」

  「原來如此。那麼,工匠們呢?」

  「工匠們亦是如此。唯有被喚做福揚眾之漁民,才以撈獲的物品換取相應的穀物。若是撈到一大箱寶藏,便可換得數量龐大的稗米和穀子了。」

  噢,揔兵衛再度蹭起了下巴。澀谷,你怎麼看?正馬問道。

  「我倒認為硬要說起來,這制度或許也不算壞。這座島不是氣候溫暖、而且穩定?」

  沒錯,老人回答:

  「不僅終年溫曖,降雨也適中。到頭來,老夫在那座島上整整滯留了兩個月,從未見天候有任何變化。」

  「如此說來,應該也沒有饑饉或突如其來的天地變異之虞。倘若收成穩定,只要人口無增減,或許均等分配這法子要來得穩當些。」

  均等?哪裡均等了?正馬說道:

  「每個人都得忍受那名叫甲兵衛的島主的榨取哩。哪管下頭的百姓們有沒有飯吃,這傢伙不都同樣奢侈度日?」

  「這也是不得已。」

  劍之進說道。

  「有哪裡不得已?」

  「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必須劃清界線。正馬,這並非貧富不均,而是區隔。正因有如此顯而易見的區隔,秩序方得以維續。」

  「真是如此?你的意思難道是,從前那把人劃分為武士、農民、工匠等階層的方式是正確的?矢作,眼光放遠點兒,看看全世界罷。幕府時代已經結束,如今我國已循列強的方式治國,四民已不分貴賤、等而視之。即便貴為士族,如今也僅是徒留勳階,毫無實權。然而,秩序可曾亂過?」

  誰說沒亂過?劍之進說道:

  「維新前後,社稷難道還不夠亂?唉,或許老在異國逍遙度日的你沒經歷過罷。況且,正馬,如今華族(注:依明治二年頒佈之舊憲法,授與皇族之下、士族之上的貴族之特權身分。於一八八四年起,又加入因對國家有貢獻而獲頒公、侯、伯、子、男爵位之軍人、官吏。後於一九四七年隨新憲法之頒佈而廢止)依然健在,被視為現人神(注:又作荒人神,即以凡人之姿現身人世的神,多指天皇)之陛下也依然高高在上,這些人不是依然過著與平民有別的日子?此等權貴仍須奢華度日,以示與平民有別,但可曾有任何人斥之為榨取?」

  沒錯,異國也有王族,正馬說道:

  「亦不乏貧富不均。但再怎麼說,也不比這座島上的情況嚴重。矢作,我並不認為這種制度不好,的確如澀谷所言,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但我在意的,是程度問題。」

  「程度問題?」

  我的意思是,正馬端正坐姿說道:

  「可記得舊幕府時代,受苛刻年貢壓迫的農民們做了些什麼?不是起義劫主子之財、就是放棄耕作遠走高飛。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只要被過度榨取,理所當然都要挺身反抗。若為政者之統治手段過於殘暴,人民必無法心服,暴政終將被迫修正。若不修正,便將滅亡。這難道不是世間常理?」

  老隱士,您說是不是?正馬問道。老人點頭回答:

  「的確是如此。」

  「那麼,如此暴政竟能統治百年有餘——在下當然要感到難以置信。」

  有理有理,老人再次點頭說道:

  「如此推論當然有理。不過,正馬先生在年輕時,不是曾旅居異國?」

  是的,正馬回答。

  「那麼,請容老夫請教,在洋人眼中,吾等的國家是否有任何扭曲之處?」

  「扭曲與拙劣之處可謂多不勝數。不過,當然亦不乏優點——」

  瞧你這假洋鬼子說的,劍之進說道:

  「日本有哪裡扭曲了?」

  「不就是因為扭曲,才需要維新的麼?就連你乾的警察,不也是參照歐美方式建立的制度?全都是學來的罷。」

  「胡說八道。」

  好了好了,老人調停道:

  「正如井地之蛙不知天高地遠,游魚不覺己身遊於水中,各國均有缺點,亦有優點,只是身處其中者至難察覺。」

  「言下之意可是——島民們就是如此被教育長大的?」

  沒錯,被與次郎這麼一問,老人回答:

  「打從祖先的時代起,戎島島民們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生活。對一切毫無質疑,視之為理所當然,打一出生便在如此環境中長大成人。因此只曉得對甲兵衛不可忤逆,若其下令某人受死,此人便應遵從。」

  「對死亡亦不抗拒?」

  「老夫曾親眼目睹有人聽其命受死。」

  真是殘酷,太殘酷了。揔兵衛說道:

  「這誡律什麼的——真的徹底到這程度?」

  「是的。人人均深信若對誡律有任何不從,島嶼便將湮滅,因此不僅不敢忤逆,甚至不懂忤逆為何物。」

  「不懂忤逆為何物?」

  「的確不懂。順帶一提,戎島上並無貨幣流通,故當然亦無累積金錢之概念,因並無與物品分離之價值存在。不知各位是否能想象?」

  揔兵衛雙手抱胸地問道:

  「不過,甲兵衛不是蒐集了不少寶物?」

  那純粹是因這些東西漂亮,老人說道:

  「該島與外界毫無交流,故貨幣或小判在該地根本是毫無用處,即便坐擁再多寶物,亦是無從致富。在這種毫無價值觀念的世界中,當然也不會有任何榨取罷。」

  「而且,還沒有半點笑聲?」

  與次郎問道。對與次郎而言,這要比沒有貨幣流通來得更古怪。的確沒有,老人回答:

  「也不知這誡律是何時、為了何種理由給訂下的。不過,關於不可點燈這點,倒是不難理解。由於油在該島至為貴重,故有此誡律也是理所當然。但關於不能嬉笑這點,實在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只是嬉笑還真是被嚴格禁止,而且的確是毫無笑聲。」

  一個沒有笑聲的世界。

  與次郎——完全無法想象。

  「唉,在一切能運作順遂時,這點倒也無妨。」

  但到頭來還是出了亂子罷?正馬問道。

  「不,雖然是出了亂子,但絕非島民群起違抗甲兵衛,或有人意圖謀反。」

  噢,揔兵衛探出了身子問道:

  「那麼——難道是島民們發現甲兵衛這傢伙的做法錯了?」

  並沒有錯,一白翁說道:

  「世上沒有完全正確的事兒,同理,亦無完全錯誤的事兒。若依吾等的常識判斷——甲兵衛的確是殘酷不仁,看起來也的確瘋狂。而且,還真是十分扭曲。不過在那島上,其作為卻完全不顯得扭曲。這——才是此人的不幸。」

  「殘酷不仁?」

  是的是的,老人翻閱著記事簿說道:

  「在老夫抵達該島的翌日,甲兵衛便殺害了那三名盜賊。」

  「可是將他們給——處以極刑?依島上的誡律將盜賊正法?」

  「不對不對,劍之進先生。甲兵衛不過是做了這夥人——亟欲違抗的事兒。」

  亟欲違抗的事兒?四人異口同聲地齊聲大喊。

  「沒錯。島民們不僅不忤逆甲兵衛,而且任何命令均會遵從,甲兵衛下令跳舞便跳,下令哭泣便哭,下令受死便死。即便甲兵衛命某人殺害親生骨肉,此人亦會照辦。」

  「這——」

  未免也太慘無人道了罷?揔兵衛高聲喊道:

  「雖然我不懂這是什麼習俗,但總有些違背倫常的事兒,在任何情況下均不可為罷?」

  「德川家康侯不也曾命自己的兒子切腹?」

  此二事不可等同視之,老人說道。

  「不過——武家人等,有自己的大義名分需要嚴守。」

  「揔兵衛先生,戎島的島民們,可是有教武士更為嚴格的大義名份需要嚴守哩。」

  聽到老人這句話,揔兵衛便閉上了嘴。

  「由於未曾有人違抗甲兵衛、因此甲兵衛大人並不知道被拒絕是什麼滋味,畢竟再無理的命令,島民們也會從順照辦。因此對被違抗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甚至是怎麼一回事都不懂。因此,才想做點兒——教人亟欲違抗的事兒瞧瞧。」

  老人闔上了雙眼。

  【玖】

  那還真是個駭人的光景。

  至今憶起仍教人鼻酸。

  是的,那是翌日發生的事兒。

  於事代灣——噢,老夫擅自稱戎島之海岸為事代濱,海灣則為事代灣。於此灣之不知該說是左側,抑或西南方的尖端,有一名曰鯛原之草原。被吟藏喚醒後,老夫便被帶到了此地。

  當時時值清晨,原本就疲憊不堪,卻又徹夜睡不好,這下也只能迷迷糊糊地步行至此。

  四名奉公眾已在草原並排而立。只見四名頭戴紅、藍、綠、黃的奉公眾,個個手持看似船槳的棍棒。前方則是坐在一把熊熊柴火前的三名盜賊。

  是的。

  三人額頭均被烙上了戎字的烙印。

  雖然口中的猿轡已被移除,但此時的三人卻顯得十分溫順。

  大概是出於恐懼罷。

  畢竟面對的是一群毫不講道理的傢伙。

  即便被逼問怕不怕死,若是回答不怕,可就沒戲可唱了。唯有在財物和性命還有價值的地方,盜賊才幹得了生意。

  老夫在吟藏引領下來到此地時,甲兵衛大人仍未抵達。約莫過了四分之一個時辰,才看到甲兵衛大人乘轎抵達,後頭還跟著成群的世話眾。

  甲兵衛大人先是向與太問道:

  你可有討厭什麼?

  起初,與太似乎吃了一驚。

  想必他是猜不透甲兵衛大人為何要這麼問。接下來,與太就開始叫鬧了。沒錯,還喊得十分淒厲。

  他都喊些什麼?

  饒了小的罷,小的什麼都願意做,求求主公開恩,只聽到他如此哭喊。而甲兵衛大人先是看著他哭鬧片刻,接著才開口說道:

  本公不需要你做什麼,也不會饒了你。

  沒錯,這下與太哭喊得更淒厲了。

  饒了小的吧,小的不想……小的不想死——

  甲兵衛大人雖然依舊是一臉凶險神情,但眼神突然起了變化,看來心中正暗自竊喜罷。

  噢?不想?你不想死麼?

  不想死,小的不想死!

  是麼?不想是麼?那麼,就讓你死罷——甲兵衛大人說道。

  接著便命人為他鬆綁,卸下了他的頸枷,並下令道:死給本公瞧瞧。

  人哪可能甘心就這麼死?與太死命號哭求饒。

  但他越是求饒,甲兵衛大人就看得越是起勁。是的,其神情雖凶險依然,但兩眼可是閃閃發亮哩。

  這下,他又命人為貳吉鬆綁。

  各位可猜得出甲兵衛大人說了什麼?

  不對不對。

  並非如此。他向貳吉說的是,這傢伙不願受死,看來就由你來送他一程罷。

  接著便命令奉公眾將一把船槳遞給了貳吉。

  沒錯,就是像支長木棍、前端扁平的船槳,大概像是宮本武藏在巖流島所用的那種。

  貳吉想必認為若是不從,自己也將小命不保,因此便不知所措地舉起船槳走向與太。

  想必與太絕對沒料想到事態將演變到這般地步,便抱著腦袋蹲下身子,高喊饒了小的罷——想必換做任何人,在這種時候都會如此反應才是。唉,與太此時的舉止早已超出令人同情的程度,看來甚至顯得頗為滑稽了。但在這種情況下,老夫哪可能笑得出來?即便如此,老夫還是無力上前制止,因為自己也早已兩腿癱軟,不——甚至被嚇到暈過去也不足為奇。

  即便如此,他那動作還是顯得頗為滑稽。

  喂,還不快幫他一把?甲兵衛大人催促道。

  貳吉便舉起船槳朝與太劈了過去。

  第一棍似乎打得有點兒手軟。

  但要想矇混過去,可沒這麼簡單。

  盜賊亦是有血有肉,哪幹得下如此殘酷的事兒?再加上對方又是自己的同夥。但此時的表現畢竟攸關自己的性命,再加上甲兵衛大人怒斥這隻能把人打疼罷了,因此第二棍可就是——猛力的一劈了。

  揮下這一棍後,貳吉便開始打紅了眼。

  之後的情況就教人不忍卒睹了。貳吉失聲嘶吼直朝與太猛劈,差點沒把船槳給打斷。就這麼打了一棍又一棍。唉,這東西不比刀刃,哪能兩三下便取人性命?打了不知多久,與太才被打得動也不動。

  沒錯,即使已是動也不動,貳吉還是直朝與太的屍身上劈,直到真的把船槳給打斷了方才罷手。期間,甲兵衛大人一直蹲在一旁,目不轉睛地觀看著。

  最後才說道:

  ——已經被你給打死了。

  聞言,貳吉立刻拋下船槳,朝地上一坐。

  甲兵衛大人走向貳吉,開口問道:說說你有什麼心願罷,可有什麼想要的?

  已是口吐白沬的貳吉,以佈滿血絲的雙眼望著甲兵衛說道:請饒小的一命罷。

  要本公饒你一命?那麼,本公就不饒了,甲兵衛大人說道。這下貳吉可就發狂了,是的,雖然起身撲向甲兵衛大人,但旋即為後頭的奉公眾給制服。

  這下,甲兵衛大人走向至今仍是一臉茫然的三左,開口問道:

  你,也想求本公饒你一命麼?

  畢竟也目睹了兩個同夥的後果。

  三左搖了搖頭。

  噢?不想向本公討饒?那麼,說說你想要什麼罷。

  三左被問得啞口無言。

  如何回答這問題可是攸關生死,這反應也是理所當然。

  快說,甲兵衛大人催促道,因此三左表示自己想討點兒水喝,想必喉嚨也真的很渴了罷,這夥人打從被捕至今似乎都沒吃喝過。看來為了讓自己活命,他做出了一個最妥善的選擇。

  噢?你想喝水?

  好罷,甲兵衛大人說道。

  三左當時的神情,老夫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直至那時為止,老夫從未見過如此安心的神情。是的,明顯看得出他真是鬆了一口氣。甲兵衛大人一下令立刻準備,世話眾們便快步離去。期間,三左早已拋棄盜賊的凶相,亦拋棄了大哥的威嚴,只曉得一味逢迎討好。

  後來。

  世話眾們帶來了一隻水桶,以及一隻熱氣騰騰的鍋子。

  想喝水是麼?甲兵衛大人以杓子舀了一杓水,湊向三左面前問道。

  是的,小的想喝水,三左笑著回答。

  看來他真的是很安心,以為自己終於得以突破難關。已經有個同夥因回錯話丟了小命,看來他似乎是漂亮地裸得了這場以性命做賭注的賭局。

  是的。

  是麼?這麼想喝?甲兵衛大人又問道:

  那麼,若是滾燙的水,可就不想喝了罷?

  不,真是如此。

  不想喝,三左一時也大意了,竟然老老實實地如此回答。

  不想喝?真的不想喝?甲兵衛大人說著,並將盛著水的杓子朝三左面前一扔,命令旁人喂他喝下滾燙的水。

  三左剎時被嚇得臉色鐵青。

  沒錯,畢竟甲兵衛大人一早就說過,要給他們的,是他們最不想要的東西。

  三名奉公眾架住三左,另一名則將一隻漏斗塞進了他的嘴裡。三左死命將兩眼睜得斗大,臉頰劇烈顫抖,使勁渾身氣力抵抗。

  這下他早已不像個曾取過許多條性命的凶狠盜賊,眼前的情勢讓他嚇破了膽。老夫也被這駭人光景給嚇得雙膝直打顫,腦子裡一片空白。

  是的。

  還真是殘酷呀。

  熱騰騰的滾水就這麼被灌進了他的嘴裡。連一聲哀號也沒聽見。

  不想喝?不想喝是麼?甲兵衛大人接連問了好幾回,但三左一張臉教人給緊緊撐著,即使想回答也是無從。

  還想多喝一杯麼?

  第二杯就直接潑到了他的臉上。

  這下三左暈了過去。不,應該是一命嗚呼了罷。

  只見他的身子痙攣了幾回。

  接著就一動也不動了。

  見他一斷氣,甲兵衛大人立刻一臉掃興地站了起來。

  看來他對壞了的東西絲毫不感興趣。

  接著,他便走向還活著的貳吉。

  是的。

  貳吉他——已經完全「不行」了。

  他的腦子應該是廢了罷,他此時的模樣也不知該如何形容。總之,看得出他已經不是個正常人了。

  超出他所能容忍的緊張與恐懼,就這麼將他給逼瘋了。

  是的,問話他不回答,喊他也沒有迴應。

  不,即便戳他的身子,也是沒有半點兒反應。

  他的雙眼應該什麼也看不見了罷。

  唉。

  只見他嘴角垂著口涎,並微微點著頭。

  不,當然沒放過他。

  甲兵衛大人這下勃然大怒。

  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漲得通紅。

  為了什麼理由?

  噢。

  這不就和島民們沒兩樣了麼?

  他如此罵道。

  是的,一點兒也沒錯。

  所謂絕對服從,和毫無反應其實沒什麼兩樣。

  聽到任何話都只曉得點頭,豈不就和島民們同樣無趣了?

  把他給弄醒,甲兵衛大人命令道。

  唉。

  世話眾們快步離去,不出多久便運來一塊碩大的鐵板。起初,老夫還猜不透這東西是拿來做什麼的,只看他們在柴火上頭架起了支架,並將鐵板朝架上一擺。不出多久……

  鐡板便被烤得通紅。

  是的,正是如此。

  唉,老夫還真不願再憶起那光景。

  是的,沒錯,正是如此。

  貳吉他——被擡到了鐵板上。

  接下來——

  【拾】

  三名盜賊就這麼成了三具教人不忍卒睹的死屍。當天就被葬在寶殿旁的一座墓地裡。

  甲兵衛親手在工匠眾所製作的古怪牌位上記下了三人的名字,並將之擺到福藏中的牌位群最前頭。

  接下來——這場酷刑烙印在原本就比誰都怕看見殘酷景象的百介腦海裡,成了長年揮之不去的地獄景象。

  島上的生活極為單調。

  身為貴客,百介在島上的行動可謂無拘無束,若是肚子餓了,也隨時都能享用三餐。雖然飯菜多半是以稗米或穀子為主的雜糧飯,配上湯、根菜、以及一份海產,絕對稱不上奢華,但已算得上是應有盡有。雖是鄉下的粗茶淡飯,但也不至於不合口味。

  只不過——添了百介一個,下層島民們所能分配到的食糧想必也隨之減少。

  雖然如此,眼見島民們如此親切招待,百介亦不敢婉拒,但總是會感到心疼。只是人要活命,終究得填飽肚子,百介也只能把飯菜給吃下。

  同時,感到鬱悶非常。

  這也是理所當然。

  因為百介找不到任何法子逃離這座島嶼。

  島上沒有半條船。即便找得到,也無法乘船離開。由於強勁海流沿島嶼周遭注入海灣,故自海灣是毫無可能出海,畢竟無法逆流操舟。此外,除了海灣內側,整座島嶼亦無海灘,幾乎都是斷崖絕壁。即便能自斷崖放下一艘船,亦是不可能劃得出去——只能任憑環島海流給衝回海灣內。而且自左右兩側注入海灣的海流,還在灣口處形成漩渦,看來和曾在阿波見過的鳴門漩渦同樣洶湧,想必是十分強勁,絕非小船所能招架。

  唯一能走的,只有那條小徑。

  不分晝夜,百介都會走進寶殿內的庭圜,自柑桔林簇擁的石階上眺望海中小徑。

  的確可見看似道路的隆起,想必水深不至於超過自己的身高。記得自己登陸時,水深大概僅及自己的腰際。

  不過……

  即使水深僅及腰際,倘若小徑沒浮出海面,若是行於其上,只怕也要教海流給沖走。

  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百介想得到的,僅有三種選擇。

  一是以貴客的身分,在此無為度日,直到老死。

  二是向甲兵衛輸誠成為島民,選擇某個階層加入,拋開情感、放棄嬉笑、默默勞動只求餬口。

  三是縱身入海,再次被衝上海灘,成為甲兵衛的財產——

  然後再像那夥盜賊般遭人百般凌辱折騰,最後像個垃圾般被處刑殺害。

  這情勢當然要教人鬱悶不已。

  由於無法下定決心,百介僅能鬱悶地在島上四處徘徊,見到貧民們毫無笑容地過著貧困的生活,更是教百介益發鬱悶。

  至於甲兵衛。

  這陣子的脾氣似乎也不太好。

  總是抱怨島民們無趣,隨時隨地刻意挑人毛病。遭甲兵衛斥責者,悉數活不過翌日。

  除了奉甲兵衛之命當場自裁者之外,其他死者——亦即激怒甲兵衛者,似乎都由奉公眾行刑殺害。

  只為了保全甲兵衛的權威。

  只了維護島內的秩序。

  這就是支配這座島嶼的誡律。

  百介根本無從質疑。畢竟此乃本島法規,亦為本島之倫理。

  受甲兵衛斥責、詰問者,翌朝都會於海灘上的惠比壽祠內曝屍示眾。但島內根本沒有任何惹甲兵衛生氣的理由。島民們對甲兵衛悉數是絕對服從,因此甲兵衛每次發怒,都可說是刻意找碴,諸如斥責某人走路姿勢不對,或是一張臉教人看不順眼——但即便僅是如此芝麻蒜皮的理由,被挑上的都是死路一條,而且從未有人試圖違抗。

  而每一具屍體臉上,都是一臉燦爛笑容。

  島上唯有死時方能嬉笑——

  吟藏所言果然不假。這些人大概是在被殺害前,奉命擺出笑臉的罷,可說是邊笑邊死的。

  死時顏如惠比壽

  凡人至此均不復還,均不復還——

  原來這首歌句句都是事實。

  戎島上的居民,死時悉數是一張惠比壽般的神情。

  約一個月過後。

  甲兵衛開始變得更為殘暴。

  甚至下令以鐵板烤殺島民。

  即使此時的百介已開始習慣島上種種不合條理的古怪誡律,聽聞此事時仍大感震驚。為何要烤殺無罪的子民?難道他把這種事當成樂子?

  不過。

  聽到這道命令時,吟藏依然面不改色地回了一聲「遵命」,他的毫無表情,又一次教百介感到毛骨悚然。不論在什麼樣的常識下生活,人畢竟還是有血有淚,按理吟藏也應是如此。

  遺憾的是,百介絲毫感覺不到半點人情。

  當晚——所有島民群聚鯛原,被迫觀看這出殘虐至極的古怪戲碼。首先,將自生產性最低的福揚眾中選出一名犧牲者。

  環視過井然排列的島民後,甲兵衛指著一名男子說道:

  「你。」

  此人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定了生死。但這名男子並未掙扎,亦未試圖逃離,更沒有跪地求饒,而是心甘情願地走上前來,有氣無力地鞠了個躬。

  鐵板已被架到了熊熊烈火上。

  在烈焰烘烤下,鐵板開始冒起騰騰熱氣。

  男子動也不動地站在鐵板前方。

  坐在甲兵衛身旁的百介再也耐不住煎熬,不忍地垂下了頭。世上怎會發生這種事?百介一心只想逃離,甚至不惜縱身投海。

  「叫這傢伙的父母妻小出來。」

  甲兵衛向吟藏命道。

  不出多久,一個年邁的老婆婆和一對瘦弱的母子便被揪了出來,坐向甲兵衛前方。

  「行了。你,坐到鐵板上。」

  是,男子低聲回道——

  旋即朝發燙的鐵板上一坐——

  也沒聽見半聲哀號。

  「如何?燙不燙?夠燙麼?」

  是,只聽見男子如此回答。百介緊緊閉上了雙眼。

  要觀看這種場面,真不如死了算了。

  「夠燙了麼?那就給本公躺上去。你是想躺,還是不想?可記得那名盜賊完全不願躺上去?還號啕大哭地直掙扎。不想是罷?噢,難道你並不會不想?為何不違抗本公?」

  為何不違抗本公?甲兵衛怒斥道。

  只聽到陣陣駭人的燒灼聲,男子是一句話也沒回。同時——一股刺鼻的焦味直朝百介的鼻頭撲來。

  場面直催人作嘔。

  此時,還聽到甲兵衛以卑劣的語調說道:

  「喂,你兒子就要被烤死了。」

  好好瞧瞧吧,越烤越焦黑哩——一個人怎說得出這種話?

  「如何?不想看麼?噢,並不會不想?難道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丈夫被烤焦麼?如何?回答呀,快給本公回答!」

  甲兵衛怒斥道。

  沒有任何人回答。想必這一家人全都把腦袋別了過去罷。

  當然不會不想。

  太無趣了!甲兵衛提高嗓音怒罵道,接著便站起身來補上一句:你們也給本公死!旋即快步走上轎子,打道回府。

  百介再也按捺不住。

  這下也站了起來,高聲吼道:

  「各——各位還是人麼?這未免也太沒有天良了。大家怎能眼睜睜地任憑這種事發生——?」

  奉公眾立刻站起身來,架住百介的兩腕。

  「凡是人,悲傷時就該哭!開懷時就該笑!遇上不想做的、或不該做的事兒就該回絕。為何還要——?」

  百介硬是被架離了現場。

  「為何各位還……?」

  突然間。

  百介看見犧牲者的家屬回過頭來,竟然悉數是面無表情。

  剎時,百介感到萬念俱灰。

  而且——鐵板上被烤得通紅的焦屍——

  竟然是一臉笑容。

  「嗚哇哇哇哇丨」

  百介甩脫奉公眾的控制,快步賓士而去。

  內心感到一陣椎心刺骨的傷痛。

  百介漫無目的地往前跑,對生命已是厭倦至極,因為在此地什麼道理也說不通。

  而且,什麼人也救不了。

  不,應該說根本就沒有任何人心懷獲救的期望。

  放棄了求生的期望者,是絕無可能得救的。

  百介在沙灘上跑著。

  到處都飾有惠比壽的雕像。

  惠比壽。惠比壽。惠比壽。

  ——這算哪門子福神?

  ——還在笑個什麼勁?

  百介在沙灘上疾馳,跑上了坡道,跑進了戎屋敷的庭園,來到了蛭子泉。可憎哪,可憎,一切都顯得何其可憎,自己哪能在這座島上活下去?

  一切都顯得何其可憎。

  這下——

  百介起了投海的念頭。

  他撥開柑桔林,爬上了石階。

  擡起頭,睜開雙眼——

  只見霧已消散,一輪碩大滿月照亮了天際。

  ——滿月。

  那天——百介來到島上那天,也是滿月。

  徐徐將視線往下移。

  百介看到了入道崎,同時……

  還看到一道直線在海面上浮現。

  ——是那條小徑。

  就在此時。

  鈴,傳來一聲鈴聲。

  【拾壹】

  教人驚訝地,此時自下頭步上石階的——竟然是御行又市先生。

  是的,老夫當然是大吃一驚。

  甚至不住納悶這究竟是夢是真。

  由於過度震驚,老夫停下了腳步。

  是的,若是又市先生晚了一刻才現身,想必老夫早已葬身大海了罷。

  畢竟當時心志已動搖到這種地步。

  又市先生應是來拯救小弟的罷。眼見小弟這個傻朋友又犯了好奇的老毛病,擔憂會不會又遭什麼不測,因此不辭千里趕來相救——呵呵,老夫雖想這麼說,但又市先生前來的真正原因其實和這頗有出入。

  是的,這小股潛並非此等會為人情所動的角色。

  據說他是受人所託前來辦事兒的。是的,委託他的,就是那告訴老夫戎島故事的小販。其實這個小販當初之所以造訪入道崎,決非為了遊山玩水。

  是的,正是如此。

  那小販受某人所託,需要找一個人,因此才會踏足這窮鄉僻壤,甚至來到入道崎這鮮為人知的小地方。

  男鹿北方一家回船問屋(注:回船為從事日本國內沿岸運輸之商船,回船問屋則為斡旋貨物船運之業者,又作回漕問屋、回漕店)曾有艘船遇難,淹死了許多船客,亦有多人行蹤不明。

  是的,這回船問屋的少東,當天也不巧也在這艘船上,隨沉船失蹤了。根據九死一生的船伕所述,那少東在船沉沒前便搭上小舟逃離,應不至於遇難才是。

  是的,正是如此。

  聞言,當地漁夫懷疑會不會是為那怪異的霧所吸引,隨那奇妙的海潮漂走了。因此,不願死心的回船問屋老闆便委託這與其熟識的小販代為尋人。

  那小販就這麼找著了那座島。

  而且連寶殿也看見了。

  倘若少東漂到了那座島上,人或許有可能還活著——聽聞小販稟報的回船問屋老闆想必是如此推論罷。畢竟主人再怎麼說也不肯死心。

  因此——

  一籌莫展的小販於旅途中結識了這小股潛,便委託其代為尋人。

  是的。

  又市先生曾告知小販,自己的友人德次郎先生與戎島略有淵源。這應該也是原因之一。

  總而言之,對這小販而言,真可謂天無絕人之路。

  同樣教人驚訝的,是又市先生後頭,竟然還跟著算盤德次郎先生。

  阿銀小姐曾告知,德次郎先生乃由入道崎洞窟內之戎社的看守人所扶養長大——但略事深究,老夫發現真相更是教人驚訝。

  德次郎先生竟然是戎島出身。

  是的,正是如此。

  萬萬沒想到,德次郎先生竟然就是循老夫登陸的小徑逃出戎島的唯一一個島民。

  是的,正是如此。

  由於必須通過戎寶殿之後庭,方能經由石階前往小徑,故除了戎家島主、奉公眾、與世話眾之外,島上無人知悉海中有這麼條小徑。

  而島民中未曾有人入殿,更遑論踏足內庭。

  當然,這祕密完全不為人所知。

  也不知德次郎先生是生性不馴還是怎麼的,打十歲時起便對島上的生活多所質疑。

  據說其原為工匠眾之子。

  只是,據說其生父額頭上亦有戎字烙印,想必是漂至島上後歸化該島的木工還是什麼的罷。是的,看來漂流至此者並非悉數遭到殺害。吟藏曾言有一技之長者,於島上頗受珍視。

  某日。

  年幼時的德次郎先生肚子餓了,便趁夜偷偷潛入寶殿——由於自古至今未曾有人潛入該地,因此寶殿周遭似乎未有任何警戒。

  但是,寶殿內庭十分寬廣。

  即使摸進去了,德次郎先生依然不知該往何處覓食。

  因此,就這麼迷迷糊糊地走出內庭。

  此時,德次郎先生望見大海、望見對岸、也看見了石階和那條小徑。猶記德次郎先生當時曾言,這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因此,年幼的德次郎先生便走到老夫意圖投海的地點,是的,意圖自此處逃離該島。畢竟他是首度望見對岸。

  德次郎先生亦坦承,當時在自己眼中,對岸看來猶如一片淨土。

  是呀,說來諷刺,對岸竟然也將島嶼視為淨土。

  德次郎先生便步下石階踏入海中。是的,勇氣的確教人嘉許。

  有勇無謀?噢,或許也可說是有勇無謀罷。

  一心以為對岸有許多東西可吃,德次郎先生死命地跑。但當時的他畢竟只是個孩童,而路不僅有兩裡之遙,還是步步難行。就和老夫當時所遭遇的情況一樣,才跑了一半,海水就開始將小徑給淹沒。

  此時,入道崎已是近在眼前,因此他死命游完了剩餘的路程。

  沒錯,想必要是遊得慢了些,他就要教海流給吞沒了。

  他就這麼千鈞一髮地逃出了神域。

  接下來——

  也不知德次郎先生是順利游完全程,抑或是途中便告體力不支。幸運的是,他並未讓那凶險的海流給吞噬,而是被衝上了入道崎的懸崖下頭,併為神社的看守人所尋獲。

  是的,正是如此。

  先生果然英明。

  這條小徑,唯有在每月的滿月之夜才會浮出海面——而且唯有在太陰升上天際到落下之間的時間內,人才走得過去。

  噢。

  不過,從前似乎不是如此。

  吟藏曾言小徑乃隨島嶼上升,方才沒入海中。因此在古時,大概是兩、三百年前罷,這條小徑曾是恆時高於海面的。但後來徐徐下沉,最後於百年前完全沒入海中——自此之後,唯有逢滿月之夜,方能勉強走過。沒錯,百年前的訪客亦是每月僅能登陸一次。

  德次郎要比老夫早四十年走過這條小徑,或許在當年,這段路要比老夫走過時好走得多罷。

  後來。

  德次郎先生告訴老夫,將其扶養成人的看守人曾提及一與戎島相關之遠古傳說。

  該看守人表示,那應是近三百年前的事兒了。

  當時,海中小徑完全浮於海上,島嶼本身亦不似今日般隆起,故兩岸往來尚屬頻繁。

  那一帶為秋田藩佐竹大人之領地。

  但三百前究竟從屬何處,老夫就不清楚了——

  只知道自古時起,該處就是一座貧瘠的島嶼。既無米可上繳、亦無漁獲可食,民生景況至為悲慘。

  某日,有一行腳各地之六十六部(注:古時抄寫六十六部法華經,並周遊日本六十六國靈場,於每一處捐贈一部經書之僧侶。此風習自室町時代開始流行,簡稱六部。此類僧侶多著白衣手甲(袖套)、腳絆(綁腿)、草鞋,頭戴六部笠,揹負一座供奉阿彌陀佛像之佛龕,並以此打扮巡迴諸國。此外,作朝聖者打扮乞討米錢之乞食,亦稱為六部)來到該島。是的,正是那種肩背佛龕、手持法華經雲遊諸國之朝聖者。

  六部抵達島上後,島嶼便為暴風雨所襲,同一時候尚有地震、海嘯肆虐,島上的情況是一片狼藉。當時,這個六部攀上島上最高處——應該就是那座石階的頂端罷,立地虔誠誦經,助島嶼安然度過此劫。

  看來這六部似乎是法力高強,大概是祈禱應驗,暴風雨竟然戛然而止。島民對六部感激至極,便贈予家屋,並獻上一女助其成婚。

  自此,六部便定居島上,歸化為住民。為了替島民壓驚,於島上各處設惠比壽像,並廣張結界為島嶼闢凶。

  不僅如此,還焚護摩、誦經文,以求島民能聚財致富。

  從那時起,漂流於海上之財富便開始源源不絕湧向戎島。

  噢,唉,這畢竟只是個傳說,如今民智大開,想必這種說法已是不足採信。或許這海流原本便存在於島嶼周遭,眾人以為六部所鎮之天變地異,或許亦是肇因於此海流。

  是的,看來應是如此。

  後來,戎島因地勢逐步隆起,小徑逐步下沉,再加上熱泉湧出,霧氣籠罩,而化為奇妙的傳說淨土,想必亦是天然變異所造成。

  不過,三百年前的古人當然不作如是想。

  是的。拜六部之賜,島上民生終於開始富足起來。撈獲寶物可換為銀兩,有了銀兩,便能自他處購買年貢上繳。島民們原本過的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這下靠漂流物終於得以翻身。

  後來,孩子也生了,六部完全被島民們視為自己的一分子。

  是的,正是如此。世事本無常,人生哪可能永遠如此順利?

  沒錯。

  領主大人開始起疑了。

  一座原本貧窮至極的島,竟然迅速致富,當然要問清楚財源究竟為何。

  但島民們個個是守口如瓶。

  噢?是的,也可能是在六部的吩咐下緘口的。

  是的。對六部這位大恩人,島民們當然是忠心耿耿。

  不過……

  與其如此推論,老夫毋寧認為島民們是出於利慾薰心。

  若是據實吐露財源,必將為領主所榨取。如此一來,只怕大夥兒悉數要被打回原形。若將漂流至島上的財富拱手讓給領主,富裕的日子必將一去不復返。

  是的。

  正是如此。

  島民們再度央求六部——

  求其以咒術殺害領主。當時,六部想必亦是左右為難,畢竟自己也有責任,但苦惱了一陣,六部還是開始了詛咒祈儀。

  但是,這計劃為領主所察覺。

  怒不可遏的領主派遣一名官吏入島,向島長下了一道嚴酷的命令。

  若不即刻交出六部的首級——島民們將被視為同罪,於三日內處以極刑。

  六部這恩人的首級,以及島民們的性命,究竟孰者重要?

  對島民而言,這可真是兩難。

  不過,即便是個恩人,即便其法力再強大,六部畢竟是個外人。

  是的。

  沒錯,的確是忘恩負義。

  的確是如此。不過為了大局,這下也是顧得頭顧不得腳。島民們畢竟不是武士,而是隻能勉強填飽肚子的貧民。即便懂得做人得講情講義,這下也無餘力顧及一個外人了。

  因此,島民們傾巢而出,包圍了正在祈禱的六部。

  是的,還個個手持竹槍等凶器。

  將六部住家給團團圍起。

  是的,就連婦孺也不例外。畢竟事關全島存亡,既然要背上忘恩負義的罪名,就得由所有成員一同承擔。

  如今或許已不再是如此。

  但在往昔,村莊的誡律常常就是這麼回事兒。

  所有村民均須同生死、共患難,凡事但求休慼與共。

  不過,雖然理由老夫並不清楚,但或許是村民們仍心懷羞愧,不敢讓六部見到自己的臉孔使然罷。

  因此每個島民都戴上了惠比壽的面具。

  這下,六部也約略感覺到了。

  島民們將要把自己給殺了。

  是的,至少——老夫是如此認為。

  應該是有所察覺罷?

  不,一定是感覺到了。畢竟這座島嶼是如此狹小、封閉。再者,六部已有妻小,其妻亦是島民出身。

  唉。

  或許正因為如此,六部幾乎是毫無抵抗地乖乖受死。

  不過,雖然在竹槍與鐮刀的戳刺下被砍得渾身是血,六部依然兩眼圓睜地瞪著島民,聲嘶力竭地如此大喊:

  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天理豈能容?

  但這座島,畢竟是吾妻、吾兒之島。

  故島民們若欲取吾人性命,吾人願委身成全。

  條件是——須將吾兒定為島長。

  若香火不斷,得奉吾人代代子孫為島主,虔心奉事。

  並宣示絕對服從,誠心效忠吾人世世代代之末裔。

  若是違此約定,

  島上所有惠比壽像之臉孔將悉數轉紅,

  本島亦將湮滅。

  立誓!汝等不得不從!喊完後,六部便斷了氣。

  據傳其歿後,首級被置於戎祠示眾,兩眼泛發異光不輟,凡七七四十九日方休——

  【拾貳】

  如此說來——劍之進戰戰兢兢地問道:

  「這戎甲兵衛,可就是昔日為島民所殺的六部之子孫——?」

  「是的,正是如此。」

  老人捲起記事簿回道。

  「那麼,老隱士言下之意,是戎島的島民們就這麼——揹負著殺害六部的罪孽,愧疚地生息了三百年?」

  唉,揔兵衛深深長嘆了一口氣。

  「先祖犯下罪孽後的不安,就這麼世世代代地傳了下來?」

  正馬一臉陰鬱地問道。

  噢,看來應是如此,老人說道。

  「因此才得對島主絕對服從?這——還真是悲哀呀。」

  與次郎說道,這下老人低低垂下了頭。

  「起初,應是為了贖罪沒錯。畢竟島民們原本是如此仰賴六部之恩,但事後卻忘恩負義地將他給殺了。」

  「因此——便儘可能善待其遺孤?」

  「應該——就是如此罷。」

  劍之進不禁掩面嘆息。

  「事後,六部之遺孤受島民們悉心照料,並依其遺言被奉為島長,備受島民崇敬恭奉。不過,在傳承數代、歷經漫長歲月後,這傳統也就本意漸失,僅剩下源自罪惡感的絕對服從之誡律依舊支配全島。而隨著這誡律施行數百年後——島民們也就變得如此頹喪了。」

  頹喪——與次郎感嘆道。

  若是打一出生便活在一個頹喪不已的世界裡,這些人便無從察覺自己的傳統是何其扭曲。老人方才曾以水中魚譬之,這比喻可真是傳神。

  不過,與次郎先生,老人語調溫和地說道:

  「島民們的確是活得頹喪不已。但最為頹喪的——應該是身為六部後裔的甲兵衛大人罷。」

  「但是,老隱士。」

  正馬語帶不服地質疑道:

  「這甲兵衛不是打一出生,便過著凡事皆聽任其予取予求的日子麼?」

  「沒錯。在那環境中,凡是他下的命令,大夥兒皆會乖乖照辦。」

  如此度日,豈有頹喪之理?正馬一臉納悶地說道:

  「這——不是個得天獨厚的禮遇麼?哪能和被困苦逼得頹喪不已的貧者、弱者相比?雖然這說法或許欠妥,但通常犯罪者多為身分低賤者。如今四民平等,的確不該有此歧視之念,但放眼諸國,亦是如此。俗話說人窮志短,收入低微者、不學無術者、常會被迫犯下不該犯的罪孽。但家世良好、受過相當程度之教育者則——」

  不不,正馬——揔兵衛打斷了他這番話說道:

  「雖然悲哀,但這的確是個事實。不過,你仔細想想,可不是所有生活優渥、身分崇高者,都是人格高潔、品行端正呀。」

  「這的確有理,但……」

  唉——老人一臉嚴肅地說道:

  「甲兵衛大人的確是活得得天獨厚,衣食無虞。從更衣到沐浴,皆有人服侍代勞。總而言之,此人就是在這種任何無理要求都有人聽命的環境下長大成人的。」

  「一個打一出生便得以予取予求、無條件受人供奉的環境——」

  這……

  這不也形同為人所排擠?

  「一點兒也沒錯。噢,若要說是排擠,這或許正是最徹底的排擠罷。不論下任何命令,旁人皆只能恭敬從命,決不可能有人不服或拒絕。在此種人際關係下,此人與旁人哪有可能建立任何交情?」

  「有道理。」

  揔兵衛略事沉思,接著又補上一句:

  「這種日子,我只怕連三天也撐不下去。」

  「是麼?但我可是求之不——」

  不,當我沒說過,正馬話沒說完,便乖乖閉上了嘴。

  「難道在此等關係中——毫無任何真情可言?」

  這……一白翁一臉迷惑地回道:

  「何謂真情,老夫至今仍未能參透。但至少感覺得出甲兵衛大人對此至為飢渴,似乎渴望得到些什麼。而他自己究竟該追求些什麼,此人是完全不知。因此到了某晚,甲兵衛大人終於以身試法……」

  自己破了島上的誡律——老人神情痛苦地說道。

  【拾參】

  正當百介在石階上與又市和德次郎重逢,聽聞兩人道明原委後,稍稍安了點兒心時……百介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

  又市悄悄探出身子,示意別再出聲。

  「似乎——是出了什麼事兒了,先生。」

  聞言,百介的不由得緊繃起身子。

  似乎是寶殿內起了什麼騷動。

  「混帳東西!」

  只聽到甲兵衛咆哮道:

  「你們為何不忤逆本公——?」

  甲兵衛如此怒罵著,氣沖沖地跑出了迴廊。

  百介趕緊躲進柑桔林中。

  德次郎也躲到了石階下頭,又市則是潛身蛭子泉旁。

  只見甲兵衛手持一把看似寶劍的刀子,從頭到腳都因氣憤而漲得通紅,奉公眾則是緊隨其後。只見這四名頭戴顏色不同的烏紗帽,身著的神官裝束的男子直喊著主公息怒、主公息怒,但甲兵衛對四人卻是絲毫不理會,一走到迴廊的臺階前便停下了腳步,朝柱子上猛力一踹。

  「為什麼?為什麼不忤逆本公——?」

  甲兵衛再次咆哮道。

  奉公眾們連忙繞到了臺階下,跪地叩首。

  「此乃……」

  「此乃……」

  「此乃……」

  「此乃本島之誡律是也——」

  四人一致回答道。

  甲兵衛先是遲疑了半晌,接著才又拋下一句:

  「誡律?」

  旋即又繼續說道:從今以後,你們都不許再聽本公的命令。爾後,這才是誡律。懂了麼?依舊不敢平身的奉公眾們反覆說道:

  「此乃誡律是也——」

  這下……

  甲兵衛突然朝正中央那頭戴藍色烏紗帽的奉公眾腦袋上一踩。

  「是麼?那麼……」

  他眼神茫然地說道:

  「若是『命令你們忤逆本公』,你們要怎麼做——?」

  忤逆本公,本公命令你們忤逆!甲兵衛接連朝奉公眾們踢了又踢。四名奉公眾先是忍耐了好一陣子,最後,跪在最右端、頭戴紅色烏紗帽的奉公眾突然擡起頭來說道:

  「求主公勿再作弄奴才——」

  這名奉公眾如此說道。

  這下甲兵衛半眯起眼,宛如夢囈般的反覆說著:作弄?作弄?接著便使勁毆打起頭戴紅色烏紗帽的奉公眾。

  「滾!快給本公滾!」

  聞言,奉公眾們一言不發地退下。

  甲兵衛怒不可遏地走進庭園中,高聲大喊壽美!壽美!亥兵衛!亥兵衛!

  不出多久,壽美便抱著年幼的亥兵衛,在吟藏引領下現身。

  雖然三人隨島主召喚火速趕來,但吟藏、壽美、乃至年幼的亥兵衛,神情卻絲毫沒有任何異狀。壽美!壽美!給本公過來!甲兵衛咆哮道。抱著亥兵衛的壽美隨即擠開吟藏,走進了庭園。

  甲兵衛粗暴地將年幼的次任島主一把搶來,將他朝蛭子泉旁一擱。

  接下來,他兩眼睜得斗大,朝神態畢恭畢敬的壽美端詳了一陣後,旋即粗暴地一把將她給摟起。

  禿頭的島主嘴裡直嚷著壽美,壽美,不斷吻起她的頸子、臉頰、和嘴脣,同時還朝她身上上下其手地愛撫了起來。

  看著自己的妻子被如此調戲,吟藏依舊是面無表情。

  只見——甲兵衛活像個哺乳中的幼兒般緊抱著壽美,磨蹭著她的肌膚、捏揉著她的身子、撫摸著她的秀髮。

  剎時。

  甲兵衛以雙手捧起壽美的臉頰,定睛凝視起她那張神情依然不變的臉龐。接著便彷彿拋球似的,將她猛然一拋。

  壽美步履蹣跚地跌坐在地上。

  接著,甲兵衛又冷冰冰地朝站在迴廊等候差遣的吟藏拋下一句:

  「無趣至極——」

  是,吟藏畢恭畢敬地回道。

  主公請息怒,壽美跪地叩首,誠惶誠恐地致歉道。

  「哼。」

  甲兵衛一屁股坐向跪地不起的壽美身旁,一把拉起她的臉龐,目不轉睛地端詳起她那張白皙的臉孔。只見壽美這張在月光映照下的臉龐依舊是毫無表情,只曉得默默回望著甲兵衛那對血絲滿布的雙眼發愣。

  「看什麼?」

  甲兵衛先是低聲罵道。

  「你是在看什麼?」

  「你這是什麼神情——?」突然間,甲兵衛以幾乎要扯破嗓子的嗓音咆哮道。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時時刻刻都是這種神情?本公命令你們,別老是用這種神情看本公!真是教人作嘔。一看見你們這種神情,本公就胸口發悶!」

  這是命令!甲兵衛咆哮道,並一把揪起壽美的衣襟,將她給拉了起來,這下卻突然換個溫柔的口吻說道:

  「喂,壽美。」

  「奴家在。」

  「想必你應知道該做些什麼罷。壽美——做點最令本公厭惡的事兒來瞧瞧。」

  聞言——壽美大感困惑。

  雖然神情依然沒變,但百介還是看得出她心中必定是一陣猛烈的困惑。

  「來罷。來,做點令本公厭惡的事兒。」

  「這——」

  壽美以細細的嗓門猶疑道。

  什麼?你難道連這都不會!甲兵衛怒斥道,一把拔出了手中的刀。

  情急之下,壽美連忙抱起呆立於熱泉旁的亥兵衛。

  「噢。原來——你不想讓這孩子死?」

  甲兵衛將刀刃湊向壽美的咽喉。

  「甲、甲兵衛大人,請息怒。」

  吟藏說道,並快步跑下石階。

  「請息怒。」

  「什麼?」

  甲兵衛一身長棉袍翻動地轉過身來,怒目瞪向吟藏問道:

  「吟藏。你不想看到壽美——自己的老婆死罷?不想是麼?吟藏,快給本公回答!」

  「並……」

  吟藏跪向甲兵衛腳邊,畢恭畢敬地回答道:

  「並非如此。奴才乃擔憂亥兵衛大人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恐將殃及全島。故此——懇請主公息怒。」

  「什麼?」

  甲兵衛以血絲滿布的雙眼狠狠瞪著自己的兒子瞧。

  「奴才懇請主公收刀平怒。」

  「哼,你——是想忤逆本公麼?」

  「奴才不敢。甲兵衛大人至為重要,但亥兵衛大人亦是同等重要。倘若亥兵衛大人有個三長兩短——戎家血脈恐將就此斷絕,故此事萬萬不可發生。維持戎家之血脈於不輟,乃本島之——誡律是也。」

  話一說完。

  刀鋒便抵向了吟藏的頸子上。

  「誡律?」

  甲兵衛兩眼狠狠瞪著吟藏,一張臉因盛怒而漲得通紅,連額頭都是青筋暴露。而吟藏原本就慘白的臉龐,這下是更失血色。

  「誡律——誡律、誡律、誡律。什麼狗屁誡律!」

  本公就是誡律!甲兵衛先是握刀深深一刺,旋即使勁抽刀。只見大量鮮血自吟藏的頸子噴洩而出,四濺的血花被月光映照得閃閃發亮。

  也沒等到吟藏的身子向前撲倒,壽美便護子心切地緊擁起亥兵衛。

  斷了氣的吟藏,臉上不帶一絲笑意。

  雖不帶任何笑意,但這張臉仍是和生前同樣毫無表情。

  這下,這張臉是再也不會笑,也再也不會哭了。這一輩子,吟藏這張臉終究沒能展露過任何神情。

  至於壽美。

  則是面帶和吟藏一模一樣的神情緊擁稚子。

  「為何要保護他?為何要庇護他?你是不想見到自己的孩子被殺,抑或——」

  也是為了維護誡律?甲兵衛高聲咆哮道,並朝壽美衝了過去。

  凶刀貫穿了壽美的身軀。但壽美並未因此放開孩子。甲兵衛握刀使勁一擰,依然將孩子抱在懷中的壽美便像捱了撞似的倒向蛭子泉旁。

  「誡律?什麼狗屁東西!全給本公死,全都給本公死丨」

  甲兵衛將刀自壽美身上抽回,邊咆哮邊胡亂揮舞。

  數名世話眾和奉公眾聞聲趕來。頭戴烏紗帽的四人奔向壽美,但奉公眾們欲救助的並非壽美,而是亥兵衛。一察覺奉公眾的意圖,甲兵衛便走向壽美,自她懷中將孩子給搶了過去。

  「甲——甲兵衛大人。」

  壽美護子心切地伸出了手。

  「誰希罕這種東西!」

  甲兵衛竟然……

  將亥兵衛朝熱泉中一拋。

  這湧泉的水——是滾燙的。

  百介啞然失聲地站了起來。

  奉公眾們也嚇得呆立不動。

  就在此時。

  甲兵衛——望向壽美,渾身僵硬了起來。

  只見一滴被月光映照得閃閃發光的淚珠自壽美臉頰上淌下。甲兵衛彷彿崩潰似的朝地上一坐,捧起壽美的臉龐,撫摸著她的秀髮,吮去了她的淚珠——

  「你——果然不想,是罷?」

  甲兵衛說道。

  「甲兵衛大人。」

  「甲兵衛大人。」

  「甲兵衛大人。」

  一看到這可憐孩童的屍骸自滾燙的湧泉中浮起,頭戴烏紗帽的奉公眾們便將甲兵衛給團團圍住。

  「甲兵衛大人自己破了誡律。」

  「什麼?」

  「甲兵衛大人殺害了亥兵衛大人。如此一來,戎家血脈將告斷絕。」

  「什麼狗屁誡律——」

  甲兵衛拋開壽美的屍骸,擡起頭來仰望四名正俯視著自己的奉公眾。

  「什麼狗屁誡律!哪有什麼好希罕的?本公說的話才是誡律,而你們的職責就是服侍本公。

  給本公閉嘴!」

  「非也。」

  「非也。」

  「非也。」

  「非也?你們之所以活著,不就是為了奉行本公的命令?」

  「並非如此。」

  頭戴紅色烏紗帽的奉公眾以毫無抑揚的語調回答道。

  「吾等所維護者,乃眾人均須奉行甲兵衛大人命令……」

  之誡律是也——眾人語氣冷洌地如此說明道。

  聞言,甲兵衛是滿臉不解。

  吾等所維護者,乃誡律是也,依然俯視著甲兵衛的奉公眾們再次異口同聲地說道。誡律?誰希罕這狗屁誡律?甲兵衛雖如此怒斥,身子卻往後退了幾步。

  「誡、誡律這種東西,改了不就得了?」

  「誡律至為崇高,甚於一切。」

  「有違誡律,罪不可赦。」

  「即便貴為島主——亦應奉行不諱。」

  「如此以往,恐將惠比壽臉孔轉紅。」

  本島亦將隨之湮滅。

  「這說法——不過是個無稽的傳說罷了!」

  全是無稽之談!甲兵衛高喊道:

  「神像的臉孔哪可能轉紅?這不過是個迷信罷了。你們竟然還相信這種迷信?神像是木頭做的,不過是堆木片罷了,哪有可能轉紅!」

  這不過是個迷信!甲兵衛再度高喊,卻被奉公眾給揪住了衣襟。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快放開!甲兵衛使勁掙扎。但奉公眾們一把奪下了他的刀,便聯手將甲兵衛給擡了起來。這下甲兵衛——臉上明顯浮現出恐懼的神情。

  「主公請起。」

  「主公請起。」

  「主公請起。血脈萬萬不可斷絕,主公須另添一子。」

  「事不宜遲,主公須另添一子。」

  「若不另添一子,必將導致神像臉孔轉紅。」

  「必將導致惠比壽臉孔轉紅。」

  「倘若臉孔轉紅——」

  本島亦將隨之湮滅。

  【拾肆】

  這場騷動並未持續多久。

  但吟藏先生、壽美小姐、以及年幼的亥兵衛大人,悉數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喪生。

  的確是一樁令人痛心疾首的慘劇。

  唉。不過老夫認為,甲兵衛大人想必也是同樣痛心罷。非得親手犯下這樁慘絕人寰的慘禍,甲兵衛大人方能體驗到這種痛楚。

  只是,這代價未免也太龐大了。

  四名奉公眾就這麼架著甲兵衛大人,將他一路拖回了寶殿。

  不,四人並未殺害甲兵衛。其實殺害吟藏先生與壽美小姐之舉,並無絲毫違反誡律之處。

  是的。

  甲兵衛大人所犯下的罪僅有一個,就是殺害了戎家的下任島主亥兵衛大人。

  這下戎家已不再有任何承襲其血脈者繼後。因此,甲兵衛所犯下的可是個滔天大罪。

  是的,甲兵衛大人被帶進了閨房。

  是的,正是老夫初次面見甲兵衛大人時那間寬敞的座敷。沒錯,正是那間祭壇前方鋪有地鋪的廳堂。

  夜伽眾的姑娘們個個被剝得一絲不掛,成排躺在閨房內。

  是的,這正是為了——催甲兵衛趕緊再添個子嗣。既然殺害了原有的,就得趕緊再生一個補上。

  唉,說來還真是慘絕人寰,慘死的亥兵衛生就這麼被扔在蛭子泉裡。

  看得實在是於心不忍,又市先生與德次郎先生只得將遺骸給撈了起來,同吟藏先生與壽美小姐的屍首擺在一塊兒。

  對奉公眾而言,維護誡律要比什麼都來得重要。而甲兵衛大人也有點兒年紀了,因此,奉公眾們便分坐於房內四隅。

  唉。

  口中直說著早生貴子、早生貴子地催促著。

  四雙眼睛也悉數瞪著甲兵衛,直嚷嚷著:違反誡律,恐將導致惠比壽臉孔轉紅。

  倘若臉孔轉紅——

  本島亦將隨之湮滅。

  甲兵衛大人則不斷駿斥這說法不過是個傳說、是個迷信,即便破了誡律,也不可能有任何災厄降臨。

  沒錯。即便這僅是個迷信,一個身為此迷信之象徵的六部子孫,竟然親身否定了這個迷信。不過,噢,之後也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兒,畢竟老夫和又市先生一直藏身於內庭。唉,後來甲兵衛大人突然暴怒,推開了姑娘們,並將四名奉公眾給痛毆了一頓——接著便……

  奪門而出。

  是的,就這麼逃離了寶殿。

  旋即有人敲響了半鍾(注:遇火警等緊急情況時敲的警鐘),世話眾們全數奔向海岸,沿途不斷高喊:甲兵衛大人逃走了、甲兵衛大人逃走了!聽聞這警訊,全島島民們悉數自窩身處傾巢而出。

  個個都戴上了惠比壽的面具。

  每個人手上也都高舉火炬。

  是的,那光景還真是嚇人。

  十分嚇人——

  也比什麼都要駭人。

  是的,正是如此。頭戴笑容滿面的惠比壽麵具的群眾,有氣無力地在這怪異島嶼上四處徘徊。誡律分明嚴禁點燈,這下卻處處是燈火通明——

  是的,兩百五十名看似幽魂、衣衫襤褸、毫無干勁的惠比壽神,就這麼成群結隊地在宛如惡鬼般四處竄逃的甲兵衛大人後頭緊追不放。

  怎麼看都不像這世間應有的光景。

  是的,是的,不出多久,甲兵衛大人就被大夥兒給找著了。畢竟這不過是座狹小的小島,而且甲兵衛大人他——竄逃途中還不斷慘叫,這哪能躲得了多久?

  是的。

  可知他為何慘叫?

  乃因……

  整座島上……

  惠比壽像的臉孔……

  是的,島上每一座惠比壽像的臉孔,悉數被——

  抹成了紅色。

  是的。全都成了一片鮮紅——

  【拾伍】

  甲兵衛後來如何了?劍之進詢問道。

  「是否為——島民們所殺?」

  正馬則是如此問道。

  且慢且慢,揔兵衛說道:

  「正馬,難道你是認為——島民們正好藉此一雪經年積怨?但應不至於如此罷。就老隱士所言聽來,島民們即便境況如此悽慘,卻未心懷任何不滿。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甲兵衛理應不至於被逼到如此窮途末路才是,與次郎心想。

  即便為數稀少,倘若島上能有幾個違反誡律者、藐視傳統者、抑或對自己的生活心存疑問之人——

  那麼,甲兵衛或許能夠略事思變。

  不不——正馬豎起食指說道:

  「不不,澀谷。或許島民們的確未曾心懷不滿。不過,若大夥兒對自個兒過的日子毫無質疑,不就代表那誡律貫徹得極為徹底?」

  應不至於罷,正馬質疑道。

  正是如此,劍之進回答道: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盲從』罷。代表那股隨挫折而來的罪惡感,已深深根植於島民心中。」

  但,若是如此——正馬解開跪姿說道:

  「至今為止,這甲兵衛就是誡律的代表。在漫長的三百年間,戎甲兵衛……不,整個戎家一直都是活生生的誡律。如今這戎家的島主自個兒破了誡律,並因此遁逃。你認為結果將會是如何?」

  原來如此,劍之進恍然大悟地說道:

  「代表他已是罪該萬死?或許真是如此哩。眾人若是為自己信賴的物件所背叛,勢必將掀起強烈的反彈。對此人越是信賴,反彈也將越強烈,感覺就好比猛然跌了一跤。」

  猛然跌了一跤。

  與次郎覺得自己對這種感覺似乎是深有體會。

  因此我推論,正馬繼續說道:

  「這甲兵衛應該是被大夥兒給殺了。甲兵衛的背叛,讓島民們從漫長的惡夢中醒了過來。如此一來,哪可能讓甲兵衛這惡夢元凶活下去——?」

  老隱士,不知在下這推論是否正確?正馬自信滿滿地問道。

  「不是殺人,就是被殺。唉,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老人分明敘述了那麼多殘酷的事兒,這下卻說得如此超然,彷彿忘了自己方才都說過些什麼話似的。

  那麼,這甲兵衛究竟是如何了?揔兵衛心急地問道。老隱士,就請告訴咱們罷,正馬也如此附和道。

  「是否——為島民們聯手摺磨致死?」

  「該不會是遭到了和三百年前的六部同樣的命運罷?」

  「喂,矢作,這種結局豈不是太殘酷了?」

  「瞧你說的。因果報應本來就是世間常情。種了什麼因,本來就是必得什麼果。而且,這難道不是最適合這故事的結局?」

  這並不是個故事,一白翁面帶困擾地說道:

  「這——並不是個故事。凡老夫所述,一切均為事實。」

  一切均為事實。

  沒錯,這是老人的親身經歷。

  這麼一句話,剎時澆熄了眾人的興奮之情。

  「或許如此陳年往事,讓各位感覺與現實多所悖離。但對老夫而言——一切均為事實。」

  真是抱歉之至,揔兵衛低頭致歉道。

  「畢竟聽來實在是太——」

  「先生無須致歉。總而言之,接下來所發生的,就不像故事般順利了。噢,或許各位最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全島的惠比壽像的臉孔——為何會轉為紅色,是罷?」

  沒錯,就是此處教人起疑,正馬搓著下巴說道。

  老夫瞭解,老夫瞭解,老人面帶微笑地說道:

  「或許正馬先生認為,這種事兒理應不可能發生。這也是無可奈何,因為這種事兒還真是不可能發生。」

  不可能麼?與次郎納悶道。

  與次郎認為——這種事兒或許真會發生。

  「不過,對老夫而言……」

  畢竟自己曾親眼目睹,一白翁再次笑道:

  「即便是如次不合常理、教人無法置信——畢竟老夫是親眼看到了。噢,也或許那僅是老夫的幻覺。要想為此事找出一個解釋,最簡單的法子就是質疑自己的眼睛。」

  「錯覺?」

  「說不定真是錯覺。不過,除了老夫以外,島民們和甲兵衛大人也全都瞧見了。每張臉孔都被抹得一片深紅哩,絕非因日光映照還是什麼的,活像是被抹上了丹墨似的。」

  各位可知道,甲兵衛大人為何要逃離寶殿?老人向一行人問道。

  「是否因——身邊這些深陷因習的愚民教他感到不耐煩?」

  應該正如正馬所言罷,揔兵衛也說道:

  「哪管是有什麼誡律得遵從,像這樣在監視下被迫生子,論誰都會想逃離罷?劍之進,你說是不是?」

  「是的。他自個兒都斥傳說為無稽,並親手破了誡律,手刃了自己的孩子。由此看來,這推論應是頗為自然。」

  不不,老人斷然否定道:

  「真相併非如此。」

  「並非如此?」

  「是的。或許——甲兵衛大人直到當時,才真正體會到『島上誡律果真並非無稽之談』。」老人啪一聲地闔上了記事簿。

  「老隱士——此言何意?」

  與次郎向老人問道。

  這還不簡單?老人回答:

  「直到那時為止,甲兵衛大人從未將島上誡律當真。不僅如此,就連有違誡律將使全島湮滅一說,更是嗤之以鼻。」

  這——想必是理所當然罷。

  誡律要求島民對甲兵衛的命令絕對服從。

  甲兵衛自個兒則無須聽命於任何人。

  況且,島民們對甲兵衛也決不可能有絲毫忤逆——而這正是促使甲兵衛將自己逼上毀滅之途的理由。

  「當時甲兵衛大人——恐怕是發現閨房內祭壇上那座龐大的惠比壽像,臉孔竟然轉紅了。」

  什麼?劍之進聞言,不禁失聲大喊。

  「破了誡律,並斥其為……不,深信其為無稽迷信的甲兵衛大人,被奉公眾告知島民們所服從的並非他,而是務必聽從誡律。但破了這比自己還重要的誡律的並非他人,竟是甲兵衛自己。結果——一見到惠比壽的臉孔竟然如傳說所言轉為硃紅——就這麼被嚇瘋了。」

  想必他當時所感受到的,應是一股無以言喻的恐懼罷。老人語帶同情地感嘆道。

  「甲兵衛大人被嚇得驚駭不已,就這麼逃了出去。但在奪門而出時,他曾轉頭回望,看見雕在門上的惠比壽像也同樣變得一片鮮紅。這——」

  想必是相當駭人。

  「但不論是往哪兒逃——島上到處都祭有惠比壽像。畢竟甲兵衛大人的祖先,當初就是以這些惠比壽像在島上佈下結界的,因此全島均為這些神像所包圍。只見這些惠比壽像悉數——」

  轉為硃紅——

  「任他再怎麼逃,也無法逃出這座島。到頭來,還是教個個頭戴被火炬映照得通紅的惠比壽像的兩百五十名島民給追上了。」

  與次郎不禁開始想象起這幅光景。

  一大夥有氣無力的島民,頭戴惠比壽麵具,在夜色中成群追來。

  舉目可及,淨是滿臉通紅的惠比壽像。

  倘若置身其中的不是甲兵衛,而是自己……

  及此,與次郎便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只因他發現這光景之駭人程度,已遠遠超乎凡人所能想象。

  「最後——」

  一白翁將喝乾了的茶杯放到大腿上說道:

  「——最後,甲兵衛大人躲進了海岸邊那座惠比壽祠堂內。」

  「可就是當年六部首級示眾之處?」

  沒錯,老人先回答了與次郎這個問題,接著又繼續說道:

  「而在祠堂裡頭,甲兵衛大人似乎瞧見了一個駭人的東西。」

  「請問——他是瞧見了什麼?」

  這,老夫就不清楚了,老人說道:

  「老夫雖不清楚——但想必是個教人感到無比驚駭的東西。也不知是紅面惠比壽、遭到殺害者的亡魂、還是六部的首級,不不,甚至可能是瞧見某種更為駭人的東西。總而言之,甲兵衛大人他……」

  就這麼斷了氣,老人說道。

  「因過於恐懼而——斷了氣?」

  「除此之外,別無理由可解釋。只見他一張原本紅通圓潤的臉,在一夕之間就變得有如木乃伊似的,兩眼就像這樣……」

  睜得斗大哩——老人使勁撐大細小的雙眼形容道。

  話及至此,老人便沉默了下來,雙眼茫然地望向與次郎背後的一堵土牆。與次郎心想,或許老隱士此時並非遠盼,而是在追憶往昔。

  「那麼——敢問這座島後來是如何了?」

  劍之進問道:

  「難不成真的……?」

  老人面帶微笑地回答:

  「老夫稍早不也曾說過?島是沒有沉,亦未發生地震或海嘯。但這座島畢竟是湮滅了。」

  只因為惠比壽像變了個臉色,老人繼續說道:

  「從此就無人願意再幹活了。由於非等到滿月方能離去,因此老夫、又市先生與德次郎先生只得在島上多滯留一個月。期間,島民們個個都成了名副其實的行屍走肉。」

  「大夥兒——什麼活也不幹了?」

  「沒錯。福揚眾們不再收網,黑鍬眾們不再下田,工匠眾們拋棄了鑿子,世話眾與夜伽眾們離開了寶殿,而四名奉公眾則是切腹殉死。」

  「切腹——?」

  是呀,此四人分明不是武士,竟選擇了這條路,老人轉頭面向揔兵衛說道:

  「後來,又市先生順利地,噢,也不完全順利罷,在福藏中找到了欲尋之人的牌位。那回船問屋的少東,當初果然是漂流至此,就這麼命喪戎島。接下來,又市先生與德次郎先生將所有寶物悉數自福藏搬出,將所有能分的全數分給了所有島民。」

  「分給了——島民?」

  「是的。在戎島與本土尚有往來時,這些寶物還有點兒用處,但自交通斷絕後,這些東西全都成了無用的破銅爛鐵,這下總不能讓它們繼續給鎖在倉庫裡罷。除此之外,原本儲藏於寶殿穀倉中的糧秣,也悉數分配給了島民。否則大夥兒都不願幹活,豈不是全都要活活給餓死?」

  那麼,島民們可有什麼反應?

  「依然是毫無反應。老夫一行人只得為他們炊粥配食,否則島民們依然是什麼活也不願意幹。日復一日,大夥兒只曉得終日眺望茫茫大海,兩百五十人中,無一例外。」

  「這——」

  兩百五十人中,無一例外。

  總而言之……

  「情勢如此,這座島也就形同湮滅了。不過,容老夫奉勸各位……」

  老人似乎是準備下個結論了,他先是端正了坐姿,接著才繼續說道:

  「切勿以為此事事不關己。或許在外國眼中,我國其實和戎島根本沒什麼兩樣。也或許有某些事兒,吾等視之為理所當然,事實上卻根本是完全不符常理。吾等所信奉之價值一旦崩毀——或許大夥兒也只能如島民般,個個感到悵然若失罷。」

  「難道——真是如此?」

  揔兵衛說道,這下他的神情變得更是一本正經。

  倒是在安房國——老人唐突地轉了個話題:

  「有一地名曰野島崎。據傳該地曾有兩名船藝高超的船頭(注:負責指揮船伕之船長,或負責搖櫓、划槳之操船者),操起船來可謂神乎其技,任何天候均可駕船出海,絲毫不畏風浪。某日,此二人乘大船出海,卻不幸遭遇颶風,船隻因而沒海。」

  好奇老人準備說些什麼,與次郎與劍之進不禁探出身子聆聽。

  老人繼續說道:

  「船沒時,兩人與約二十名生還者乘小船逃生,漂流至一座不僅看來至為陌生,似乎也未曾有人聽聞其存在之島嶼。分明是座大島,島上卻是毫無人煙。只見岩石上長著前所未見的繁茂草木,木梢卻多掛有海藻。亦可見海水流入巖間。走了兩、三裡,依然不見任何民家,而且僅有潮水,不見任何清水。一行人只得返回原地,乘上小船再度出海。待小船駛離島嶼約十町之遙——該島竟於轉瞬間沒入海中。」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兒?揔兵衛問道:

  「既無地震,亦無海嘯,好端端一座島為何就這麼沉了——?」

  「揔兵衛先生,其實那並非一座島,而是一條大魚。」

  大魚?揔兵衛高聲驚呼:

  「該不會是條鯨魚罷?不,即便是鯨魚,理應也不至於教人誤判為島嶼才是。」

  「並非鯨魚,其實是條鰩魚。」

  「鰩魚——?」

  「是的。鰩魚中有稱紅鰩者,據說身長可達三裡。鰩魚通常於海底生息,故魚背常為海砂所覆蓋。為了甩開背部積砂,此魚得不時浮上海面,常為人誤判為島嶼。但一察覺有人試圖靠近,此魚便迅速沒入海中。據說這紅鰩,在大海中頗為常見。」

  不論是戎島,抑或是我國,不,或許世上所有國家,都不過是紅鰩之島罷,一白翁說道:

  「雖然吾等均以為己身踏足之地為陸地,但實際上,或許不過是堆積於魚背之砂,隨時可能沒入海中。待此時,吾人方察覺己身生息之地並非陸地。只是在那之前……」

  決不會有任何人質疑,老人說道。

  「不會有任何人質疑?」

  「當然不會有。戎島上的生活雖是如此扭曲,但直到老夫登陸為止,並未有任何人對其生活心懷任何質疑。同理,吾等所生息之國——」

  亦是隨時可能沉沒?與次郎問道。

  「是的。」

  這可真是駭人哪,與次郎說道。

  「先生覺得駭人麼?」

  當然駭人。若此事果真屬實……

  可就更是教人不敢想象了,與次郎心想。

  或許並非駭人,而是教人不敢想象罷。

  「打個比方……」

  如今,德川幕府不就已經沉了?老人說道:

  「直到五十年前,尚未有任何人認為此事可能發生,當然更無人膽敢提出此類質疑。噢,若是當真說出了口,只怕就要身首異處了罷。而放眼今日,雖然號稱啟蒙、維新,聽來似乎頗為悅耳——」

  但依然無法證明吾等腳踏之處的確是大地。

  若是如此……

  哪還需要什麼地震或海嘯?老人說道:

  「或許,吾等與立足於紅鰩之上的戎甲兵衛根本是毫無不同。一旦這紅鰩沉了——大夥兒就只能驚慌失措。而要教這紅鰩沒海,根本不須什麼深奧的理由。」

  只要惠比壽的臉孔轉紅,也就綽綽有餘了——老人下了如此結論。

  【拾陸】

  一行人離去後——

  一白翁,亦即山岡百介,依然一臉茫然地沉浸於四十年前,在那奇異的島嶼上親身經歷的回憶中。

  約莫過了半刻,小夜為他送來了升酒。

  百介先生可真會胡謅呀,小夜先是朝百介短短一瞥,接著便如此說道。

  「老夫有哪兒胡謅了?」

  「當然是胡謅呀——那甲兵衛『根本就沒死』罷?那些惠比壽像也並非轉紅,而是教誰給抹紅的罷?再者,那幾名奉公眾也不是死於切腹罷?」

  別再說了,百介制止道。

  沒錯,一切都是又市所佈下的局。

  受回船問屋之託登陸島上的又市與德次郎,目睹甲兵衛那連孩童都能無情慘殺的模樣,頓悟此地的情況已惡化到無以復加。兩人發現——

  若不將這條紅鰩給沉入海中——

  別說是甲兵衛,還真的是整座島嶼都將湮滅。

  兩百五十名村民也將悉數滅絕。

  因此,先由德次郎使出障眼法,將奉公眾們自寶殿中拐騙出來。雖不知他使的是什麼樣的伎倆,但據說奉公眾們的身手決不遜於武藝欠精的武士。

  事實上,此四人才是以暴力綁架全島的元凶,甲兵衛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雖已淪為徒具形式,但套一句歐美諸國的說法,奉公眾其實是個同時具備司法與立法兩種功能、甚至還擁有軍事力量的機關。事實上,制定並以強制手段維護誡律的並非戎家歷代島主,而是奉公眾。

  強逼甲兵衛進行性行為的四名奉公眾,應是受了放下師的幻術所惑,悉數墜海身亡的罷。因為——數日後,四人的屍骸全都回到了事代灣。

  而且,當然全是漂回來的。

  奉公眾們一離殿,甲兵衛便乘機逃了出去。不過,這其實又是個陷阱。將惠比壽像的臉孔抹紅的,其實就是又市。

  又市以鈴聲巧妙地誘導甲兵衛,讓他逐一看見自己搶先一步抹紅的惠比壽像。這教甲兵衛驚愕不已,只能四處竄逃。

  布這回的局,其實並未耗費這小股潛多少力氣。

  但星星之火畢竟可以燎原。一口氣失去了奉公眾、番頭、以及次任島主,教島民們大為惶恐,只得四處搜尋島主甲兵衛,為此如幽魂般在島上到處徘徊。島民們從來沒起過一絲殺害甲兵衛的念頭。

  但在甲兵衛眼中,緊追其後的島民們要比什麼都來得駭人,甚至可能將島民看作紅面惠比壽化身而成的妖物,嚇得甲兵衛為此竄逃了一晝夜。接下來……

  戎島便如此崩毀於一夕之間。

  事件經緯看似如此。

  翌朝,大夥兒在岸邊的戎祠中找著了甲兵衛。

  不過,甲兵衛人還活著,卻是完全痴呆了。

  百介趕赴現場時,見其已是廢人一個,成了名副其實的行屍走肉。

  即使被擡到了沙灘上,甲兵衛依舊是動也不動。

  又市於其鼻頭舉鈴。

  鈴,地搖了聲鈴。

  ——御行奉為。

  聞言,戎甲兵衛先是高聲吶喊,旋即開懷地放聲大笑了起來。

  當時自己是何等震驚,百介至今仍記憶猶新。

  甲兵衛放聲笑了不知有多久。即便眼神茫然、手腳鬆弛,甲兵衛還是持續大笑,活像是為了討回這輩子少了的開懷。

  這下——

  聞其笑聲,島民們陸陸續續聚集到了海岸邊。最後,世話眾們擡轎現身,眾人合力將已是有軀無魂的甲兵衛擡入轎內——就這麼返回寶殿去了。

  到頭來……

  到頭來,什麼也沒改變。

  島上的情況,一點兒也沒改變。

  但自此之後——

  似乎就沒人再無謂地遭到殺害了,至少這也算是件好事兒罷。阿又,你說是不是?德次郎說這番話時的失落神情,百介至今仍無法忘懷。

  而無言以對的又市那一臉落寞。

  他那白木綿行者頭巾隨海風飄逸的模樣。

  以及自偈箱中拋撒出的大量紙符緩緩飄落海面的光景。

  百介至今亦是無法忘懷。

  ——那座島……

  到頭來,那座島是如何了?小夜問道。

  百介僅回以一臉苦笑。

  「哎呀,百介先生,何苦連奴家都要隱瞞?」

  「老夫豈有任何隱瞞?又市先生將寶物分配予島民的確屬實,平均儲糧亦是屬實。至於後來的情況,老夫可就不清楚了。又市先生表示,該島之命運應由島民自行決定,老夫亦深感贊同。吾等能做的,僅有告知島民海中小徑逢滿月便會浮現一事。」

  「那麼,島民們後來是如何了?」

  「完全不知。或許在吾等離去後,島民們也選擇離開戎島、抑或決定繼續留下。不過,小夜姑娘……」

  百介啜飲了一升酒。

  「約莫兩年前,老夫曾託人前去造訪男鹿。事後聽聞——」

  戎島——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連入道崎的洞窟、鳥居、神社,亦悉數不見一絲痕跡。當然,無人記得這些東西曾經存在。僅有幾人聲稱,曾於滿月時望見海中浮現些許小徑痕跡。

  可見……

  那座島果真是條紅鰩呀,百介說道。

  小夜笑了起來,看來僅將這番話當成了耳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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