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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巷說百物語下卷》第3章
  乘風四處飄遊,

  遇人,

  使口吐黃風,

  遭此風吹拂者

  必患傷寒。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伍·第參拾玖

  【壹】

  昔日。

  曾有種名曰百物語的遊戲。

  也不知是什麼人開始的,總之好論鬼神者、好事之徒常以此作樂。

  既是遊戲,應是好玩有趣、教人愉快。但這遊戲似乎不僅是愉快而已。

  同時,還有些駭人。

  這百物語,乃是由與會者在一夜之間說完一百則駭人、奇妙鬼怪故事的怪談會。

  不過,也不僅是一場怪談會。

  相傳,在話完第一百則鬼怪故事後,將起某種異象。故此,這百物語,其實是個為製造異象而行的駭人咒術。

  至於是何種異象。

  原因,

  及理由——

  均無從探究。

  既為異象,必是超乎人知。凡人無從干預,亦無從理解。

  總之,行百物語之目的,便是以人自身之力製造異象。

  古人嘗言,談鬼見鬼。

  以人自身之力製造異象。

  召徠災厄。

  喚醒妖物。

  即為行百物語之目的。

  只不過。

  這異象究竟為何、召徠的究竟是何種妖物,始終無人知曉。

  有人云,將有鬼怪現身。

  亦有人云,將有亡魂到來。

  更有人云,將有災厄降臨,恐將奪人性命。

  即便是與會者之親友,亦難逃此詛咒波及。

  但論及真相,始終無人能知。

  人云,既是遊戲,或許無人真正說到最後一則。亦有人云,即便說到最後一則,也多因心生恐懼而中途打住。更有人云,說完最後一則後,與會者悉數命喪黃泉。不過這些個說法,也僅止於言傳臆測。

  總之,真相從未有人知曉。

  隨時代物換星移,世人開始認為,此類言傳純屬無稽。

  百物語自此不復流行。

  某日。

  幾位賢人智者群聚,聊得天南地北,聊著聊著,漸漸觸及了鬼怪話題。言談議論間,忽有一人提議,何不探探昔日曾流行一時的百物語傳說是否屬實。

  藉此瞧瞧是否真能製造異象,若真有,又是什麼樣的異象。

  這倒是個試膽良機,眾人便相約擇日再聚,依傳說法式行百物語。

  這法式並不困難。

  眾人於一月色昏暗之黑夜齊聚一堂。

  於一盞青紙燈籠內插入百支燈蕊,點燃幽幽燈火。

  待燈火將房內染成一片陰藍,在座者便開始輪流敘述奇聞怪談。

  有的奇妙,有的可怖。

  一則話畢。

  便拔除一支燈蕊。

  一則話畢。

  復拔除一支燈蕊。

  房內本就青光籠罩,隨燈蕊減少,益顯昏暗。

  眾人打從心底對此傳說嗤之以鼻,無一信此遊戲將起異象。不論說了幾則,也絕無可能發生任何怪事。世間本無鬼神,更甭論光是談鬼論妖,便可能引發異象——眾人雖明白這道理,但人人心中仍是疑慮尚存。

  怪談若非虛構,便是遠古往事。即便真曾發生,或乃敘述者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均僅為此人之經歷。聽來或許駭人,但畢竟事不關己。一切端看敘述者如何描述。話術即詐術,哪管再可怖,虛構故事畢竟非真。

  不過。

  倘若真起異象,可就不再是事不關己。故此,每個與會者不僅心懷幾分疑慮,同時亦心懷幾分畏懼。

  最後。

  黑夜將盡,房內變得更形昏暗,幽幽明月,僅存一絲光明。

  最後一人終於話完第一百則故事。

  剎時。

  突有一陣輕風吹起。

  還沒來得及拔除,最後一支燈蕊便教這陣輕風給吹熄。

  如此而已。眾人靜候片刻,依然不見任何異象。與會者先是一陣洩氣,接著痛罵聲此起彼落,紛紛抱怨此說果真是荒誕迷信、信此說者真是愚蠢至極、如此期待竟撲了個空、或為心懷疑慮感到汗顏——

  不過。

  房內本是密不透風,這陣風究竟自何處吹來?最後一支燈蕊,為何碰巧於說完百則怪談時熄滅——?

  眾人認為不過是輕風一陣,既不可怖,亦不擾人,哪算得上什麼異象。起這陣風,純粹出於偶然。

  無人察覺其中實有蹊蹺。

  這陣風,乃是風神所吹。

  自此,神鬼悉數離去。

  從此不復降臨人世。故此,如今不論敘述多少怪談——

  均無從召徠任何鬼神。

  【貳】

  延享初年,廄橋之御城內有青年武士輪值守夜。一夜天降大雨,諸士群聚一處,聊起怪談。內有一名曰中原忠太夫者,為人膽大果敢,與在座先輩論及世上究竟有無鬼神,久久不得結論,便提議不如趁今夜陰雨,以所謂百物語測度是否將有妖怪現身。聞此提議,年輕氣盛之諸士紛紛同意。眾人便以青紙覆燈口,置於五房外之大書院內,旁立一鏡。燈內依傳說規矩插有燈蕊百支,話畢一則,拔除燈蕊一支,先取鏡觀己顏,便可退下。因不可點燈,其間五房一片漆黑。眾人便依此法進退——

  且慢,劍之進打岔道:

  「與次郎,這是份什麼樣的文獻?」

  「什麼樣的?此言何意?」

  文獻不也是林林總總?這位巡查捻著添了幾分威嚴的鬍子說道:

  「可知這份究竟是虛構的故事,還是隨筆什麼的?」

  不就是怪談?與次郎回答。

  這下再怎麼追究下去,也是毫無意義。

  管他是誰敘述的、誰聽了記下的、何時於什麼樣的情況下寫成的——只要冠上一個怪字,這記述也就不值採信了。

  與次郎心想,哪管是正史還是野史,加上個怪字,必定是出於某種理由。姑且不論這是個什麼樣的理由,或許是事情本身怪異——不怪異怎麼成?也或許是為顧及作者或讀者的體面什麼的,才刻意冠上了這麼個字眼兒。要不哪管是巨木迸裂還是墳冢鳴動,其實均可視其不足為奇。為了不教人遺忘此事而冠上個怪字,在任何情況下想必都有個大義名分。但營造這大義名分的背景,是會隨著時代改變的。

  因此,一樁怪事兒為何被描述成怪談,常教人難解。

  如此一來,事情就真的顯得怪了。

  故此,此類記述悉數被歸類為怪談。

  教揔兵衛一笑置之、教正馬嗤之以鼻、教劍之進煩惱不已的——怪談。

  「雖說是怪談……」

  這下,劍之進果然又蹙起了眉頭,鼓起了鼻翼。

  怪談就是怪談,與次郎正言厲色地說道:

  「這記述是否值得采信、正確無誤——也就無須過問了。怪談就是怪談,是某人所杜撰的怪異、離奇故事,總之,不過是供人消遣的閒書。論詳情我雖不清楚,但從《怪談老杖》這書名看來,這應是冊如假包換的怪談,一冊蒐集諸國奇聞異事的書卷。」

  「這老杖——是什麼意思?」

  「第一卷的第一則故事叫做杖靈,序文提及書名就是依這則故事起的。根據序文,這冊書卷是自豐後一名曰逍遙軒太郎者,其生前撰寫的文章中,挑出奇聞異事的記述編纂而成的。此類記述之真偽,當然是無從查證。據傳,本書作者為一名曰平秩東作的戲作者,乃太田南畝之友,於其歿後由南畝所出版。這平秩既非大名,亦非僧侶,生前是個從事菸草生意的百姓。」

  瞧你說得滔滔不絕的,揔兵衛說道:

  「和往常的你根本是判若兩人呀。」

  「沒這回事兒,不過是事先將你們可能要詢問的事兒說個明白罷了。要不碰上你們這幾個一聽到鬼神就斥之為迷信的大師父,和堅稱怪力亂神不符合科學道理的洋學究,哪招架得住?更何況咱們這位巡查大人,近日連作者的出身都要斤斤計較。」

  見與次郎望向自己,劍之進一臉彷彿吞下生蛋的古怪神情說道:

  「本、本官同你們聊這些個事兒——絕非出於好奇,乃是為了打壓犯罪、以求社稷祥和。故此……」

  好了好了,正馬打斷他這番辯解說道:

  「誰想聽這種事後諸葛?矢作,咱們不是打你當上巡查前,就常這麼聚在一塊兒談這些個事兒嗎?藉著和咱們私下閒聊,教你碰巧解決了幾樁案子,戲語成真竟也換來功成名就。看來是嘗過幾回甜頭,這下又打算再如法炮製一番?」

  只懂得守株待兔,是成不了事兒的,一身洋裝的假洋鬼子視線中帶著冷冷的揶揄,語帶不屑地說道。這番話倒是抓到了劍之進的痛處,讓他是敢怒卻不敢言。

  揔兵衛原本只是被這巡查大人的一臉尷尬逗得開心不已,這下也開口說道:

  「或許樹下是沒兔子,但可有幽靈哪。瞧你連點武藝也耍不來,卻能立下幾回大功。別忘了瓦版給你的讚譽,該分一半給咱們才是。總之……」

  揔兵衛將一張山賊似的臉孔湊向劍之進說道:

  「這回你不是來辦案的,不過是純粹找咱們聊聊怪談罷了。與次郎,是不是?」

  沒錯。

  這回大夥兒聊的是怪談,而且是百物語。

  劍之進向與次郎等人提出的新難題,是百物語正確的進行法式。我還沒把話說完哩,這當官差的一臉困窘地抗議道:

  「上回我之所以如此在意史料出處,乃是出於對當事人身分的考量。」

  託你的福,我還被當成個局外人哩,正馬說道。

  「這我不是同你道過歉了?其實也並非打算將你排除在外,不過是為了顧及當事人的觀感,也擔心若有什麼閃失,恐有連累你父親之虞。畢竟雙方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總不宜讓任何一方感到不快。」

  「即便有什麼閃失,也不會有任何連累。家父早已退隱,哪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就別再絮叨了,劍之進哭喪著臉說道。

  「因此,即便這回的事件也與華族有關,還不是把你也邀來了?你就行行好饒了我罷。你瞧,方才與次郎朗誦這則史料時,我可是一個碴也沒找過。畢竟與次郎都為我張羅了,也不好辜負他這番好意。」

  這還是得看平時罷,揔兵衛說道:

  「每回與次郎費盡千辛萬苦找來的史料,不總是教你們幾個給挑剔得體無完膚?這口氣與次郎哪咽得下?」

  與次郎,你說是不是?這莽漢高聲說道。

  聞言,與次郎並沒同意,神情反而顯得有點兒膽怯。

  揔兵衛這番話聽似褒獎,實則揶揄。劍之進的確是愛抱怨,但較之這老愛挑與次郎毛病的使劍莽漢,還算是溫和的。

  每說個什麼,這傢伙總要駁斥一番。較之另外兩人,不擅爭辯的與次郎或許較不起眼,但受的揶揄可不比其他人少。

  「再說,劍之進,這怪談什麼的,不就是你最擅長的東西麼?聽你總是滿口百物語、百物語的,現在這不就是這東西?」

  正馬,你說是不是?揔兵衛轉個頭繼續說道:

  「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但你們倆似乎常提到這百物語不是?什麼諸國、近世、還有什麼太平、評判的。這些可都是書名?」

  沒錯,劍之進回答道:

  「這些全是書名。除了《百物語評判》稍稍特殊點兒,其他幾本的內容可謂大同小異。由此看來,百物語一類的著作,在往昔似乎曾流行過一段時期。」

  聽到劍之進這番話,正馬訝異地摩挲著下巴說道:

  「既然這些東西你全都讀過,如今為何還須打聽?真是教人不解呀。」

  有理有理,揔兵衛頷首附和道。

  「看來你們是不知道,這些個冠有百物語三字的著作,是依百物語的體裁編纂成的,不過是蒐集一百則故事湊成的書卷罷了。」

  「不全然是一百則。」

  與次郎糾正道:

  「湊足一百則的,僅有《諸國百物語》一部。其他書卷均不滿百則。這個「百」字——」

  不過是形容為數眾多罷了?正馬說道:

  「這下我明白了。此百非一百、兩百的百,而是酒乃百藥之長的百,古諺中常以百形容為數眾多。由此看來,只要是集多則怪談編纂而成的書卷,悉數稱為百物語。」

  「不僅限於怪談。」

  與次郎認為正馬這番話大抵算是正確,但劍之進似乎總要挑挑這假洋鬼子的語病。

  「亦不乏名為百物語,但內容與怪談無關之著作。例如豔笑譚、或福德譚便屬於此類。」

  「是有這類例子——」

  與次郎罕見地插話道:

  「但我倒認為這些例子,均是以怪談為起源的。先是有百物語這類陳述怪談的聚會,接著有了模仿其形式的書卷,集複數怪談編纂而成的百物語書卷蔚為流行後,方才有人為揶揄此現象,而取百物語書卷之體裁著書。」

  或許真是如此,劍之進說道,但語氣似乎帶點兒不服氣。

  「這回劍之進想弄清楚的,就是這源頭——即百物語怪談會的正式法式。為此,哪管讀再多百物語書卷,想必也是毫無助益。故此……」

  也不過是個試膽遊戲罷,揔兵衛說道:

  「哪還有什麼法式?」

  「想必應有才是。」

  不知何故,正馬這下竟不同意揔兵衛的看法。

  「不分古今東西,這類東西想必都得依某種正式的法子執行。若沒訂個規矩,讓大家恣意發揮,只怕該有趣的東西也將變得無趣,該可怖的東西也將變得不可怖了。不過這道理,像你這等莽漢,或許無法理解就是了。」

  的確是無法理解,揔兵衛面帶不悅地回道。

  「這我當然能體諒。不過矢作、笹村,你們倆老是有愛談僅有自己懂的事兒的壞習慣,別總是將我們倆拒之千里好不好?這下的意思可是,百物語書卷是模仿百物語寫成的,故並非關於百物語本身的記述?」

  不,也有些百物語書卷是以百物語相關的怪談編纂而成的。劍之進說道,但還沒把話給說完,就教與次郎伸手製止了。再這麼解釋下去,只怕情況要變得更為複雜。

  「劍之進,別自己把話題給扯遠了。正馬所言的確不假,即便僅是套用百物語的形式,書卷所載的畢竟還是怪談不是?」

  「與次郎,這可是代表書中一切均為杜撰?」

  「要說杜撰——其實大都宣稱此事屬實,只不過這已是慣用常套,也難以判明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總之,其中既有取自佛典漢籍者、亦有輾轉聽來的故事,但卻個個均宣稱所載屬實。」

  「亦即,完全不足採信?」

  「既然每則陳述均不乏人指摘,代表是否屬實的確堪疑。總之,此類故事多為嚇人而撰,即使非空穴來風,亦已略經變更粉飾,甚至摻入些許警世勸善之說。」

  如此說來,方才朗誦的那則,應該也是如此?正馬漫不經心地問道:

  「即便標題上沒有百物語三字,方才那——老爺杖什麼的,畢竟也是則怪談呀。」

  是老杖,劍之進糾正道。

  「標題叫什麼都成,笹村想說的是,這畢竟也是則怪談。既然是杜撰的故事,可就沒什麼價值了。」

  「怎會沒價值?」

  與次郎反駁道。

  「難道有麼?」

  「不論其中所述是什麼樣的情節,但文中記載的法式應是不變的。稍早劍之進亦曾提及,載有與百物語怪談會相關之百物語書卷為數眾多,只是內容多半大同小異。我所介紹的,不過是記載最為詳細者罷了。」

  「既然是杜撰的故事,誰能保證關於法式的記述並非虛構?」

  「應不至於才是。」

  「是麼?」

  未料通常有人附和,也不懂得加以爭辯的與次郎,這回態度似乎強硬了起來。或許是大感意外,這下正馬怠惰的態度也略顯收斂。

  「笹村,為何不至於是虛構?」

  「如此大費周章杜撰法式,並無助於將故事說得更為嚇人,只會使其顯得更為荒誕罷了。總之個人是認為,若故事純屬杜撰,其中關於法式的描述便益發值得采信。」

  「何以如此認為?」

  「哪還需要解釋?畢竟是怪談,稍早我所朗誦的記述中,亦提及說完百則故事後,將有駭人之異象發生,但若於其中穿插未曾有人聽聞之法式,讀來反而教人掃興不是?倘若這結果原本就是家喻戶曉,事後發生的異象才會顯得駭人。你說是不是?」

  言之有理。聞言,正馬也乖乖服輸。

  「總之,根據這《老杖》中的記述,進行百物語時須立一鏡。這點與其他記載有異。除此之外,就與他著作中的大同小異了——容我舉淺井了意的《伽婢子》中之記述為例。」

  與次郎翻開了下一冊書卷。

  這是事先向藥研堀的老隱士借來的。

  「想必大家都聽說過淺井了意這大名鼎鼎的草雙紙作家罷?《伽婢子》也是一冊怪談集,卷末有則《談鬼招鬼》,據說乃自五朝小說改編而來。」

  他這下賣弄的,也是一白翁所傳授的知識。說是傳授,充其量也不過是現學現賣。

  與次郎開始朗誦道:

  「自古相傳,集眾口述駭人奇聞百則,必將起駭人之事。百物語有其法式,須於月黑之夜點火燃燈,燈籠須罩以青紙,並插入燈芯百支,每述一則,便拔除燈芯一支,房內將隨之漸暗,牆上僅存青紙之色映照。如此行之,終將招徠駭人異事——」

  是沒說到鏡子,揔兵衛說道:

  「僅提及青色燈籠。」

  「沒錯。或許是因這《伽婢子》付梓於百物語書卷流行前不久,後來的書卷中的記述,就多是大同小異了,幾乎均有提及須於青色燈籠中插入燈芯百支。噢,其中亦不乏每述一則,便須異地另行他事者——這與揔兵衛所提及之試膽大會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亦不乏述完九十九則,須開始飲酒作樂等玩笑性質者。不過以手續簡化者為多,增添者則極為罕見。」

  「唯有《老杖》提及使用鏡子?」

  「稍安勿躁,這兒還有一則記載。」

  與次郎掏出了第三冊書卷。

  不消說,這亦是一白翁的藏書。這四人聚在一起,通常總是理不出任何頭緒,這種時候,便都要前去九十九庵造訪。有鑑於此,與次郎這回便打算不妨先跑一趟,將史料給借來。

  這第三冊,是喜多村信節的《嬉遊笑覽》。

  根據一題為宗祉諸國物語之草子所載,越後曾有武士數十名群聚,依下述法式行百物語。眾人聚於一間,閉門鎖戶,於燈籠內插入燈芯百支,並罩以青紙,以暗其光。在座者跪坐成圈,雙手拇指相扣,並縛繩索以保不動。話完一則,便拔除燈芯一支。然眾人雖拇指相縛,仍個個膽怯不已,幸至終均未有異象發生——

  「須兩手相縛?」

  聽來還真是強人所難呀,揔兵衛以嘶啞的嗓音說道:

  「這模樣想必是十分滑稽哩。幾個老大不小的傢伙湊在一塊兒,兩手相縛圍成一個圈兒,輪流說故事,在昏暗的房內面面相覷?」

  滑稽、真是太滑稽了,揔兵衛一臉啃了澀柿子的神情嘲諷道:

  「況且還閉門鎖戶。如此一來,豈不是連膽也試不來?」

  何以試不來?與次郎問道。

  那你倒說說,如此一來,是有哪兒可怖?揔兵衛一臉質疑地反問道:

  「任何外人均無法進入房內,在座者又個個無法動彈。除了房內益漸昏暗,根本什麼事兒也不會發生。若有人如此這般便要嚇破膽兒,可就代表這傢伙實在是膽小如鼠。連暗點兒都怕,豈不是連夜半都不敢離房如廁?或許這遊戲的用意,僅是用來挑出膽怯者的哩。除此之外,實在看不出這遊戲到底有哪兒有趣。」

  當然是無趣呀,正馬笑道:

  「是為了嚇人才齊聚一堂的不是?唯有瘋子,才會把這當有趣罷?此外,或許外人看來感覺滑稽,但若能設身處地想想受縛者本身的感受,可就不盡然是如此了。總之,這房內的氣氛,想必是頗不尋常。」

  「不就是兩手相縛、跪地而坐罷了?」

  到底有哪兒可怖了?使劍的這麼一嘀咕,假洋鬼子便聳聳肩說道:

  「澀谷大概僅有遭奇襲或偷襲,才會感到可怖罷?比方說突遭惡漢攻擊,或遭大熊啃咬什麼的。雖然話說沒兩句便要笑人膽小如鼠,但這傢伙最怕的,正是這種直接的攻擊。看來,這就是澀谷愚鈍無腦的證據罷。」

  你說什麼?揔兵衛立起半邊兒膝蓋怒吼道。

  「瞧,又是這態度。你就是不懂什麼叫文化,恐怖是得用神經去體會的,不是用軀體,是用神經。」

  而你這傢伙,根本就是缺乏神經,正馬繼續揶揄道:

  「缺乏神經,教你根本分不清這等微妙差異。想來你這野蠻人,凡事都只曉得分成明與暗,見天暗了就打算就寢,根本無法體會益漸昏暗這種微妙的感覺。」

  膽敢愚弄我?揔兵衛氣得面紅耳赤,左手突然機敏地按向榻榻米上。

  這是取刀的動作,幸好房內並無大刀。

  「看來是教我給說中了。倒是,我說矢作呀。」

  正馬完全沒將他那敏捷的身手給放在眼裡,逕自轉頭望向劍之進問道:

  「關於這百物語,我倒認為並沒有什麼嚴密規定的法式。」

  對話突然回題,讓原本冷眼旁觀這場假洋鬼子與古代武士之爭的劍之進被殺個措手不及,驚慌地回道:

  「何、何以見得?」

  「聽來這與其說是法式,毋寧說是演戲要來得恰當。」

  「演戲?」

  「就和歌舞伎的舞臺佈景沒什麼兩樣。我說咱們這巡查大人哪,人大抵都怕黑怕暗。聽到這句話,或許咱們這位沒神經的莽漢要逞強爭辯黑暗哪有什麼好怕的,但真正的黑暗,其實是可怕到超乎想象的。」

  正馬撫弄著頭髮說道。

  近日,這假洋鬼子為了整理髮型,開始在腦門上抹油了。

  「這道理不分古今東西,凡是人,心中對黑暗多少都懷有畏懼之心,絕無一人例外。不過,別說是咱們這位莽漢,每個人都要強稱自己不畏黑暗。即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只要是成人,大抵都不至於無膽如廁。或許多少感到幾分膽怯,也知道妖魔鬼怪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卻沒有一個成人被黑暗嚇得失禁——各位認為這是何故?」

  「這哪還有什麼狗屁理由——?」

  揔兵衛的粗話還沒來得及脫口,正馬又開始解釋道:

  「因為任何人都知道,不會有什麼怪事發生。大家都意識到,日常生活中並不會遭遇什麼驚人異象,故即便心中再膽怯,也能安然如廁。既不會撞見什麼妖怪,便所前亦不會有熊或狼出沒。咱們懂得在經驗中學習,一路都是如此活過來的。而經驗不足的孩兒尚不懂得這道理,對黑暗才會如此恐懼。」

  這下正馬額頭一皺,擡起雙眼望向劍之進繼續說道:

  「日復一日,咱們都在理所當然的道理中度日。若這理所當然突然變得不理所當然,就會教人感到駭怕。矢作,噢不,妖怪巡查大人,異象指的,不就是令人難解之事?」

  但若能在其中找出個解釋,便不再是異象了,劍之進回答。

  「沒錯。故此,世上並無異象,僅有難解之事。世間異象,大多為人們不可解之事,除此之外者……」

  這一身洋裝的傢伙指著自己撫弄了老半天的腦袋,並以眼神示意道:

  「不是誤判、誤聽、就是誤認。若非幻覺,便是幻視、幻聽。身處異常狀況時,人會誤以為自己果真看見、聽到了這等怪事,然本人大概不會認為這值得質疑。故此……」

  正馬屈身向前,眾人也紛紛隨他朝前一湊。

  這光景,看來甚是滑稽。

  「大家想想,數人整齊圍坐於閉門鎖戶的房內,本身就已不是個尋常光景,而且還是在寧靜的深夜裡。在場談論的,是矢作和笹村酷愛的超乎現實之奇聞、駭人聽聞之慘事、或教人掩耳的因緣故事。當然要教敘述者嗓音益發沉靜,在座者也益發不語。」

  就連正馬,這下的嗓音也是愈來愈小。

  其他人前傾的臉,也幾乎要碰到一塊兒。

  「除此之外,現場的燈火還益發昏暗,教人益發看不清周遭。」

  正馬罕見地露出一臉認真神情,劍之進與揔兵衛也隨之變得一臉嚴肅。

  「到頭來,連自個兒身邊坐的是誰、或輪到誰在說故事都變得難辨,彷彿自黃昏時刻進入黑夜時分,四下變得愈來愈黑、愈來愈暗。這下——」

  突然之間——正馬的嗓門突然大了起來。

  哇!揔兵衛被嚇得失聲大喊,與次郎也差點兒跳了起來。至於劍之進,則是凝神屏氣、兩眼圓睜。

  「搞、搞什麼鬼?是要把咱們活活給嚇、嚇死麼?」

  「哈哈,果然教我給嚇到了罷?光憑這麼點技倆,就能將你們給嚇成這副德行。倘若咱們這下正來到百物語的結局,想必澀谷要被嚇得屁滾尿流,矢作也要給嚇得坐不住了罷?」

  笹村,你說是不是?正馬拍了拍與次郎的大腿,開懷大笑道:

  「意即,僅需更進一步強調此時狀況與平時不同便可。立鏡、縛指,用意均是為此。但若沒有規矩,玩起來也不盡興,因此便有了這麼個得說足一百則故事、並逐一拔除燈芯的法式。」

  「這可是個固定的規矩?」

  不是每冊書中均有提及?被劍之進這麼一問,正馬噘起嘴來回答道:

  「敘述完百則故事——便將現妖物,或起異象什麼的。反正怎麼說都成。只要這說法變得膾炙人口便成了。如此一來,只要玩一場百物語,就能知道將發生什麼,根本不須什麼麻煩的說明。故此,這應算是個固定的規矩罷?」

  話畢,正馬露出了一個微笑,接著又嘀咕了一句:倒是,這房內還真是悶熱呀,便起身拉開了紙門。

  「原來如此。」

  劍之進搓了搓下巴說道。這下他也罕見地心服口服了起來。

  「意即,只要讓過程看來像回事兒就成了。是不是?」

  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馬顫動著雙頰說道:

  「看來似乎是要降雨了,難怪會這麼悶——噢,總而言之,大概就是如此。是否真需要述完百則,我認為根本是無關緊要。即使則則簡短,一夜想必也難說完百則。說書人所敘述的怪談,有些不是長得一整晚也說不完?」

  正馬,得述完百則,可是你自個兒說的不是?揔兵衛使勁捲起了袴擺說道:

  「自個兒不久前才說過的話,難道這下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不,正馬擠眉說道:

  「訂下百則這數目,不過是裝個樣子。既然要裝得為數眾多,當然得訂個教人說不完的數目。若僅是五、六則,不是不出多久便要說完了?」

  「如此一來——便不足以形成你所說的,那教人感覺異常的環境?」

  一方面是如此,但大抵不過是為了編個理由罷了,眼見劍之進如此認真思索,正馬回答道。

  「編個理由?」

  「你想想罷。即便如何大費周章,到頭來還是什麼事兒也不會發生。噢,即便是與會者個個使出渾身解數,將大夥兒得膽子都給磨得如絹絲般細,但除非是真的碰巧出了什麼怪事兒,大抵是什麼也不會發生。就在大夥兒個個為妖物即將現身而膽顫不已的當頭——天也就亮了。如此一來,可就要如澀谷稍早所說的,眾人勢必痛斥這遊戲愚蠢無稽。故此,什麼也沒發生,乃因沒述完百則使然,不就成了個好理由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劍之進伸指戳了戳額頭,接著又說道:

  「看來,非得乖乖述完百則才成呀。」

  【參】

  與次郎前去造訪九十九庵。

  直到半年前為止,均是四人偕同前去,但近日與次郎獨自造訪的次數益發頻繁。一方面是矢作巡查公務多忙,再加上澀谷道場的門生略增,四人的時間難能湊上。但真正的理由,其實是與次郎寧可暗自隻身造訪。

  即便有時根本沒什麼事兒需要請益,也想走訪一趟。

  原本,與次郎每月便要前往此處一回。起初是伴上司同行,第二回起就是隻身前往了。不過是遞交少許銀兩的雜務,當然僅需一人便可辦妥。

  當時,與次郎還是頭結髮髻,腰際掛刀。每回均在玄關前畢恭畢敬地低頭致意,再遞上一隻紗布包袱——

  ——真是教人懷念。

  與次郎心想。不過,這並不表示他認為幕府時代要比現在來得好。

  或許。

  ——往昔就是這麼一回事兒。

  不分好壞,凡是往昔均教人懷念。或許是因往昔僅存在於自己的心中或腦海裡使然。記憶中的往昔均成了老故事,成了老故事的現實,就是往昔。

  與次郎並無意再度佩刀,亦無意再剃月代(注:江戶時代,男子將前額至頭頂的頭髮剃成半月形的髮型)。

  剪斷髮髻後,益發感覺結髻還真是個奇風異俗。但剃光的鬢髮、遮到額頭上的前發,或變輕了的腰際,仍不時教人感覺不慣。

  每當與風鈴小販擦身而過。

  或眼見渠岸柳枝隨風搖曳。

  這種感覺均可能油然而生。

  教人憶起往昔的聲響、氣味、與景色,均化為稀薄雲煙於與次郎的回憶中縈繞,在剎那間形塑成一則又一則的故事。但這些其實均為如今的聲響、氣味與景色,故形塑成的,不過是虛構的故事罷了。

  回憶中的往昔,想必淨是虛構。因眼見或耳聞某事而自認為憶起往昔,也不過是錯覺。即便如此……

  ——或許正因如此……

  與次郎才想造訪藥研堀,好讓自己融入此類往昔故事中。

  ——看來夏日將至。

  與次郎心想。不過,並非看見了任何分外帶夏意的景物使然。

  巷弄中的泥色樹影、嬉戲孩童的嘻笑喧譁。

  正是這些景緻,讓他感覺夏日腳步逼近。但在周遭,其實也看不出特別的季節變化。或許連這季節感,亦是虛構的錯覺。

  此時,他望見了熟悉的花草與樹牆。

  但這熟悉的景緻中,卻添了幾個不常見的東西。

  鐵巨輪、黑布棚、以及馬鞍般的座椅。

  此處竟然停放著人力車。

  而且,還停了兩臺。這東西在淺草頗為常見,但在這一帶可就希罕了。

  兩名車伕坐在榆樹下,悠閒地抽著煙桿兒。

  ——有訪客?

  人力車——就停在九十九庵門外。雖然造訪此處已有多年,但從沒在這清幽住宅碰見過任何訪客,教與次郎略感不知所措。

  猶豫了半晌,與次郎終於決定繞道一旁。原本打算沿樹牆繞向後門,但還沒走到屋後,與次郎便停下了腳步。

  他看見了小夜。

  正低頭佇立小巷中。

  這姑娘目光敏銳,若是這距離,絕不可能沒看見與次郎。只見她雖低著頭,仍能明顯看出正在注意著屋內。看來——對屋內情況雖然在意,卻也不便進入屋內。

  這下,與次郎更是困擾。

  或許不過是自己多心,但總感覺箇中似乎有某種複雜緣由。這下與次郎也不敢如往常輕鬆上前致意,深感進退兩難之餘,只能擡頭仰望天際,只見一隻烏鴉低空打自己頭上飛過。

  與次郎先生。目送烏鴉飛去時,突然被如此喊了一聲。

  雖然對方的嗓門不大,還是把與次郎給嚇得驚慌失措。

  歡迎歡迎,小夜露出微微一笑,低聲致意道。

  「今、今兒個有來客麼?」

  「沒錯。很罕見是不是?」

  被這麼一問,還真不知該回答是或不是。來者可是奴家的恩人哩,小夜先是手按樹牆,伸長脖子朝內觀望,接著才如此回答。

  「恩人——?」

  「是的。倘若當年不是小屋中這位恩人出手相救,只怕奴家早已成了路旁的孤魂野鬼了呢。」

  「成、成了孤魂野鬼?敢問此言何意?」

  為何說得如此駭人?

  先生是否方便到那兒說個明白?眼見與次郎如此不知所措,小夜面帶微笑地走向他說道。

  「說、說個明白?」

  「想必先生今兒個是來找百介老爺的,但看來老爺還得過個半刻才會有空——倘若與次郎先生打算自在此稍候……」

  難道不能讓奴家先招呼先生?業已走到與次郎身邊的小夜說道。

  「當然不是不可以。但……」

  「唉。這位恩人德高望重,來此造訪也有好幾人隨行,庵內如此狹小,讓奴家實在是想待也待不得。說老實話,奴家本應留在屋內招呼來客,但如此情況,實在尷尬。」

  小夜苦笑道。

  的確,若同時有數人進入這棟小屋——雖然與次郎並不知道來者究竟是何許人——想必的確是讓人想待也待不得。這心情與次郎是不難理解,不過——

  不過,來者難道不是小姐的恩人?與次郎問道:

  「不留在裡頭招呼成麼?」

  「先生無須掛心。是百介老爺吩咐奴家出來的。」

  「是老隱士吩咐的?」

  小夜突然變得一臉失落,接著才低聲回答:

  「其實——奴家並非老爺的遠親。」

  話畢,又垂下了視線。

  「是麼?噢,那麼……」

  「事實上,奴家乃世間師——即劍之進先生上回提及的山窩之女。」

  「噢?」

  聽聞這番話,與次郎益發不知所措。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無怪小夜對四處漂泊者的生活方式知之甚詳。

  「直到八歲那年為止,奴家一直與母親以山野為家,靠獵捕魚龜度日。但後來母親亦亡故——母親身亡時處在深山之中,奴家也不支倒地……」

  幾乎要危及性命。說著說著,小夜開始漫步了起來。

  「就在這節骨眼上,遇上了今日來訪的這位恩人?」

  「是的——正是如此。承蒙這位恩人善心收留,奴家才得以保住一命。後來——這位恩人扶養了奴家約有半年之久。當時奴家年僅七、八歲,再加上舉目無親,實難獨力營生。」

  「後來,才被送到一白翁這兒來?」

  「奴家當時攜帶的護身符中,有一紙戲作的版權頁。」

  就是這個,話畢,小夜自懷中掏出一隻舊得發黑的護身符。

  「戲作——?」

  「沒錯,作者乃菅丘李山。先生可認得這號人物?」

  不認得。

  原來就連博學多聞如與次郎先生者也不認得?小夜開懷大笑道:

  「噢。在下自認並不博、博學多聞……」

  「當然不可能認得。菅丘李山之李與百諧音(注:「百」日文訓讀為もも,酸桃則為すもも),此名念法依序與介、岡、丘、李、山同音,即山岡百介之化名。其實,就是百介老爺的筆名。」

  「老、老隱士的筆名?」

  這還真是教人大吃一驚。

  「唉,就連與次郎先生都猜不出了,光憑這筆名,根本無從查證究竟是何許人。但奧付上這筆名旁,卻還清楚載明『江戶橋生駒屋方山岡百介』。生駒屋乃江戶首屈一指的蠟燭盤商,當年百介老爺正是這家商號的少東。難道北林藩史上沒有如此記載?」

  「這……是否連老爺的出身都有載明……」

  老實說,與次郎已經記不得了。

  「即使如此載明,不過……」

  光憑這幾個字,收留小夜的恩人就能找著一白翁的居處?

  隱居於如此陋室,個頭這般矮小的老人——難道有這麼容易找著?

  哎呀,當年生駒屋可好找了,小夜說道。

  「噢?」

  「維新前,生駒屋就座落於新橋,只可惜如今已改了商號、遷至鄉間。當年,百介老爺也住在店內。直到收養了奴家,難再寄宿店內,方才遷至藥研堀築庵定居。」

  「原來如此。」

  與次郎完全不知——原來還有這麼段過去。

  「那位恩人不過是為了知道奴家的出身,才找上老爺的。但百介老爺一聽聞此事經緯,便執意要收養奴家。」

  當時,老爺就連奴家的面也沒見過呢,小夜繼續說道:

  「打那時起,奴家便一直寄居老爺身旁。但維新後,人人都得有個身分,百介老爺便將奴家申報為其兄之孫——此兄曾為八王子千人同心(注:幕府時代職制之一,為派駐武藏國多摩郡(今八王子市)之鄉士集團,負責武藏國與甲斐國境之甲州口的哨戒與維安),多年前便已亡故。其子於維新時加入幕軍四處征戰,不幸戰歿北方,身後未留下任何子嗣,老爺便將奴家申報為庶子(注:日本舊民法中,為父親所承認之私生子女)。故此,奴家也勉強算得上是老爺的遠親罷。」

  只不過,毫無血緣關係就是了——話及至此,小夜在路邊一株櫸樹下坐了下來。

  「先生認為,老爺是為了什麼收留奴家?」

  「這……或許是老隱士與小姐亡母相識?」

  與次郎也在小夜身旁坐了下來。這才想到,自己就連小夜究竟是什麼年紀也不知道。

  即便已有十年以上的交情了。

  山貓回阿銀——

  此時,小夜突然說出了這麼個名字。

  「噢,小姐指的,可是老隱士敘述往事時常提及的那位御行又市的同夥?」

  曾扮過狐,曾扮過鷺,也曾扮過柳精。

  一個身分如謎的妖豔姑娘。

  一個常在故事中現身的奇女子。

  自一白翁的敘述裡,僅聽得出這麼多。山貓回是個邊吟唱義太夫節、邊操弄傀儡演出的江湖藝人。由於從沒觀賞過這類演出,與次郎完全無從想象這是個什麼樣的技藝。

  奴家之母,似乎就是阿銀小姐之女。

  聞言,與次郎一時無法會意。

  「名曰阿藺。」

  「噢?且慢。小姐是如何……」

  是如何知道亡母叫什麼名的——?

  畢竟已是陳年往事了。

  難不成……

  「百介老爺堅稱,護身符中那張紙頭上的字,是又市先生寫的。」

  「又、又市先生寫的?」

  「是的。不過僅憑筆跡,或許尚不足以為證。除此之外……」

  老爺還說過,奴家生得與祖母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雪白的肌膚、細長的雙眼、標緻的紅脣。黝黑睫毛下的眼角,還泛著一抹紅。

  與次郎不禁倒抽一口氣。

  「哎喲,先生別用這眼神直盯著奴家瞧好不?活像是看見了什麼妖怪似的。奴家是山岡小夜,可不是那山貓回呀。」

  「這、這、真是對不住……」

  與次郎連忙將視線給別開。這下——

  望見有人上了一輛人力車。只見此人身著燦爛豪華的袈裟。

  「噢——來客是位法師?」

  「是的。是鎌倉臨濟寺的高僧。」

  小夜說道。與次郎回過頭來,只見小夜業已起身。自下方仰視她那小小的面龐,自細緻的下巴掠過的陽光耀眼得教與次郎不由得眯起雙眼,這才想起這位身穿絢目袈裟的僧侶,想必就是小夜的恩人。

  「小夜小姐這位恩人——難道是位法師?」

  「沒錯。名曰和田智弁大人,是個地位崇高的大寺高僧。」

  就是此人?與次郎再次望向這位僧侶。

  「不,那位是和田智稔大人,乃收留奴家的高僧之外甥。後頭那位在隨從簇擁下現身的高齡法師——才是和田智弁大人。」

  後頭果然有位穿著樸素,但不失高貴的年邁僧侶,前後左右均為年少和尚所包圍。這下正準備踏上另外一輛人力車。

  「小姐難道不該上前道別?」

  沒事沒事,小夜說道:

  「奴家和這位恩人的緣份算不上深,也僅讓他收養了半年。」

  果真如此?

  目送眾僧成列隨行的兩輛人力車離開小巷,藥研堀這才恢復與次郎熟悉的光景。

  來客甫離去,便有一瘦小人影現身。

  ——原來是一白翁。

  一身墨染作務衣,剃得短短的白髮,彷彿一陣風便能將之吹得老遠的矮小身軀。

  想必是出來送客的罷。老人先是回過頭來,一看見兩人,便轉過身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

  雖然還是那副枯瘦容貌,但老人今日的模樣似乎有那麼點兒不尋常。這下,與次郎才想到自己幾乎沒見過老人步出屋外,甚至就連老人站姿也沒見過幾回。平日,老人總是蜷著身子跪坐在小屋中的座敷內。

  或許正是因此,才教與次郎感到有點兒不尋常罷。

  一白翁在小夜面前駐足,也不知是何故,先是眼神悲慼地——至少看在與次郎眼中是如此——朝這毫無血緣關係的遠親姑娘凝視了半晌,接著才以不大自然的祥和口吻說道:

  「與次郎先生,歡迎歡迎。不知先生來訪,抱歉讓先生久候了。」

  「不不,擾您會客,還請老隱士多多包涵——」

  先生可是為了百物語來的?老人說道:

  「不知老夫借給先生的書卷,是否有派上用場?」

  與次郎正欲回答,卻發現老人依然朝小夜定睛凝視。

  若不介意,還請先生入屋詳談。這下,一白翁方才低聲說道。

  【肆】

  噢?

  原來如此,先生果然獨具慧眼。

  沒錯,正是如此。百物語這東西,其實不過是出教人心生畏懼的戲。與其說是迷信,其實是符合道理的。

  沒錯。原來與次郎先生也做如是想?

  諸位先生,尤其是揔兵衛先生,不時對正馬先生所陳述的西洋知識百般挑剔,但真理其實無東西之分。

  不僅如此,亦無古今之分。凡古人所言、古人所信者,皆不該以迷妄斥之。凡對古人合理之事,對今人亦是合理。或許說明或解釋方式略有出入,但水往低處流這類道理,古時如此,如今亦然。即便到了異邦,亦不可能有任何不同。

  只不過,主張所有西洋知識均是嶄新、正確,的確有待商榷。

  但凡西洋知識均斥之為無稽,並視陳述者為假洋鬼子而不加理睬,亦是有失公允。不論是古是今,亦不論出自何人之口,凡真理者,均是正確無誤。總而言之,所謂天然攝理,本就是無可改變。

  人倫世理,豈可能簡單改變?

  是的。

  沒錯。應是神經過敏所致。

  因此,一如正馬先生所言,對真理無須過度拘泥於特定法式。只要效果相同,即便形式有異,亦屬有效。

  沒錯。

  只要原理相同,採任何法式,結果應是大同小異。但誠如正馬先生所言,擇一眾人均可遵循之法則,的確重要。

  即便不知正確法式,但百物語這東西應是廣為人知。

  於夜中聚眾陳述怪談,而且須述足百則。

  房內益漸昏暗。

  述足百則將起異象。

  噢,請容老夫更正。

  應是——據傳將起異象。

  沒錯,並非註定將起,而是據傳將起。

  正是如此。誠如揔兵衛先生所言,並不會起任何異象。

  僅是口頭陳述,豈可能發生任何事兒?不過,就氣氛與內心所感而言,與會者的確能產生某種彷彿有異象將起之心境。

  沒錯。

  任何人均無例外。

  不過是為此而設的戲碼。誠如正馬先生所言,這規矩任何人皆知。在夜裡漸暗的房內聆聽接連不斷的鬼怪故事,會帶來何種情緒,想必任何人均不難想象。

  沒錯。

  故此,老夫稍早表示這並非迷信,但就某種意義而言,百物語依然是個迷信。不,或許該說,是種借佯裝迷信方能成立的戲碼。

  先生認為這道理實難理解?

  是的。舉例而言——若能確定述足百則將起異象,會是什麼樣的情況?若能證明述足百則將起不祥災禍,將會是如何?

  沒錯。

  誠如先生所言。

  如此一來,任誰都無膽嘗試。

  當然要敬而遠之。

  欲一窺可怖事物的好奇,絕非出於樂於遭逢危險、災難、或不幸的心境。觀看令人厭惡、催人作嘔、令人不忍卒睹之事物的慾望,絕非出於對令人產生不快之事物的喜愛。

  無人樂於觀看令人厭惡之物,亦無人樂於遭逢不幸之事。

  凡為人者,皆知自己不想看見或遭逢某些事物。但若能確定不祥後果可以迴避,出於好奇,仍可能放膽一試。

  沒錯。絕對無人勇於正面面對不祥異象。

  頂多只敢偷窺一眼。先是略事窺探,若不願再觀看下去,便能立刻停止。是的,得先確保安全,一窺可怖事物的好奇心方可能湧現。若無法確保安全,對此就該敬而遠之,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是如此。

  若真能起異象,任何人均無膽嘗試百物語。

  但若將起異象一說若僅是傳言,人們可就樂於嘗試了。

  若氣氛真的變得過於駭人,便可就此打住,以確保安全。

  沒錯。故此,並無人知曉真相。不過,凡人通常均視此為不可能,認為此事絕無可能發生,畢竟是毫不合理。但既然有此傳說,便教人認為或許不妨一試。

  此即老夫所指的佯裝迷信。

  是的。正是如此。

  就連古人,理應也知進行百物語怪談會絕不至於起任何異象。話雖如此,卻仍有此傳說。

  沒錯。

  的確是曖昧不明。

  也不知究竟是虛是實。

  是夜是晝。

  是明是暗。

  是的,正是如此模稜兩可,宛如築羅之海(注:出現在日本中世文學作品中的假想海域,據傳位處日本、朝鮮、中國之間)。

  百物語就是這麼回事兒。

  沒錯。故此,百物語書卷所採用之手法,便是反此道而行。

  是的。最初的百物語書卷乃是咄本,即滑稽本(注:咄本為江戶時代將流行笑話集結成冊的書籍,亦作滑稽本)是也。

  不不,老夫並未將此類書卷借給先生。

  沒錯沒錯。內容多陳述幽魂現身、或妖怪出沒一類奇譚,再斥之為無稽一笑置之。亦即借世間絕無此事的態度,主動將模稜兩可之百物語予以推翻。

  藉此,讀者得以宣洩心中鬱悶。

  沒錯,讀來當然教人心神暢快。

  發現世上既無異象,亦無鬼怪,任誰當然都要安心大笑。

  是的。接下來問世的,則是反此道而行的書卷。

  這可有趣了。

  即便無人嘗試百物語,坊間怪力亂神之巷說依然不絕於耳。有人便煞有介事地將此類傳說加以詳實記載,佯裝此類怪談乃真有其事。哪管此類故事是虛是實,皆擬史實撰法加以記述。沒錯沒錯,正如與次郎先生所言,若不如此撰述,讀來可就不駭人了。有人便是採用此法,記述連篇百物語逸聞。

  如此一來。

  是的,大致上便是如此。雖知世間絕無此事而欲一笑置之,但嘗試百物語,卻仍可能碰上令人不寒而慄之異象,甚至可能教人丟了性命。

  這傳言究竟是真是假?

  若果真如此,結果將是如何?

  噢,除此之外,此類書卷亦以百物語為題。可見體裁乃擬古傳之百物語法式,僅是改口述為筆述,如此而已。

  當然,進行百物語什麼也不會發生。而此類書卷中之記述,也均是難判真假。猶如搖擺於虛實之間,究竟是創作抑或實錄,根本是無關緊要。

  沒錯。

  原來先生還記得。

  老夫欲出版者,即此類百物語書卷是也。

  此乃老夫長年之夙願。不過……

  是的,到頭來還是沒能如願。多年間,老夫僅為生計隨手寫些人情故事、滑稽趣聞、乃至無趣至極的談情說愛故事,最後流於倦怠,索性封筆。唉。

  年紀輕輕便過起退隱生活,二十數年後,方才驚覺自己年事已高。如今,已是個如假包換的隱居者。

  沒錯。老夫正是在年屆花甲前夕封筆的。

  封筆後,老夫便窩身家中,以終日閱讀自己年少時之怪異見聞、或他人撰寫之珍奇巷說為樂,一路活到了這把年紀。

  是的。

  將自己所見所聞加以記載,便成了物語。

  而一切物語均為虛構,絕非事實。

  而百物語——一如其名,亦是物語。

  沒錯。

  猶如於虛構與現實之間,造出一模稜兩可之場域。

  百物語即為以此為目的之咒術。

  噢,或許有人視其為召喚妖物之法術。妖物這東西即便存在,亦是超越人智所能想象,絕非憑人之手便可操弄。故召喚妖物之手法,當然要被視為咒術。

  不過。

  妖怪這東西,亦屬虛構。

  這道理在江戶是人人知曉。

  無人相信妖物果真存在。

  或許這番話出人意料,維新後,世人反倒較昔日更相信妖怪的確存在。噢,雖然人人堅稱,鬼神之說純屬迷信,世上絕無妖怪幽魂,不過是疑心生暗鬼罷了。但這純粹是為了不如此堅決主張,便難以理解世上無鬼神一事使然。

  往昔可不是如此。

  世間無鬼神的事實,可是人人皆知。

  可是因古人較為誠實正直?是的,當然是較為純樸。因此,方有荒野妖物皆止於箱根之外這句俗諺。江戶人認為,唯有鄉巴佬才相信世上真有鬼怪。

  但實際上,鄉下百姓也和江戶的城裡人一樣,不相信世上有這些個東西。

  是的。老夫當然也不認為世上真有鬼怪。

  不過,多年前倒曾聽聞又市先生說過以下這番話。

  世間生活本是悲苦。

  故此,人非得欺騙自我、並於同時欺騙他人,方能安然度日。

  亦即,世間一切本是謊言。若誠心相信這些個謊言,人生終將現破綻。

  話雖如此,若斥萬般謊言為虛假,悲傷痛楚又將使人痛不欲生。

  是的。故此——又市先生表示,唯有雖知謊言非真,但又誠心信之,人方能安穩度日。雖置身五里霧中,雙眼為謊言所蔽,但仍能遨遊夢中。雖明瞭夢境非真,仍對其深信不疑,唯有如此活於夢中,人方能安然度日——

  因此,妖物之說雖為謊言,但妖物的確存在。

  沒錯。

  凡事僅需加以敘述,便將成為物語。

  百物語之用意,則為借敘述連篇物語,使諸事於現實與謊言之間往返流轉。

  沒錯,不僅是移轉,尚須能回返。總之,若僅能將之移至他處,卻無法將之遷返,將是了無意義。

  畢竟,包袱不能總是背在身上。

  終究得找個地方放下。

  方才,老夫亦曾提及須先確保安全。百物語能在述至九十九則時及時打住,便可供人判定此說純屬虛構。沒錯,若是虛構,必不至於有什麼異象發生。即便真有,亦是僅於人心,實際上絕不可能發生任何怪事兒。

  是的。若不能如此,這便不再是個咒術了。

  沒錯。咒術之本意,乃供人自由操弄原屬未知領域之事物。若僅能將事物移至他處卻無法遷返,便稱不上自由操弄了。

  故此,百物語乃一將失敗之可能性納入考量的咒術。

  算得上是個極為合理的咒術罷。即便無法召徠任何異象,但這絕非失敗。

  重要的,乃是如何執行。

  沒錯沒錯。

  故此,這回正馬先生的判斷,不愧是慧眼獨具。

  是的。

  總之,該怎麼說呢。

  老夫——年少時曾浪跡諸國,於夢與現實之間、夜與晝之間頻頻往返,噢,不過……

  想必是疲倦了罷。

  或許是對夢過於戀棧,僅想於其間苟活。

  是的。

  到頭來,淪為僅於書卷之中苟活。

  老夫不樂見百物語閉幕。哪管述足百則是否將起異象,均不願見其就此告終。故此,方才試圖將之加以保留。

  這便是老夫未出版百物語的理由。

  只願於物語之中頻頻流轉。

  或許,亦打算就此終老一生罷。想必就是如此。

  自此,老夫便未曾離開江戶。不,就連房門也幾乎沒踏出過半步。

  沒錯,正是如此。

  封筆後至收養小夜之間那些年裡,老夫可是一步也沒踏出過京橋店家內的小屋。唉,也不知是因自己生性膽小,還是不擅於做結論。

  噢,就別再提老夫的事兒了。

  咱們回頭談談百物語罷。

  唉。

  至於稍早提及的青紙燈籠及燈芯。

  兩者應算得上是標準規矩罷。

  是的,而且還是源自江戶的規矩。應是江戶的文化人所創的法式罷。

  噢?

  不不,這絕稱不上是高尚的規矩。

  百物語這遊戲,並非僅限於有教之士間流傳。沒錯。

  想必在鄉間,也有類似的規矩流傳。於爐火旁為孩兒說故事,不也有一夜不可說太多的規矩?

  沒錯,正是如此。

  既然是說給孩兒聽的,想必淨是些虛構的娃兒故事罷。沒錯沒錯,大抵是民間故事。

  在同一夜裡敘述多則此類故事,亦被視為禁忌。

  這類民間故事,應淨是虛構的。如今這類故事叫做什麼來著?就是寄席的高座(注:寄席中位置較高、以供藝人演出的舞臺)上演出的那些個……沒錯,就是咄家(注:以口述落語、人情咄、芝居咄、怪談咄等為業者,亦稱落語家)所說的——

  是的,就是人情咄、怪談咄、芝居咄、落咄(注:皆為落語之型別。人情咄以世間人情為題材,怪談咄為以鬼怪故事為題材、芝居咄為述說故事時佐以歌舞伎表演者、落咄則為以滑稽故事為題材者)一類。

  所謂落語——想必原意即遺落的故事。噢?是麼?事實上,落語也曾被稱為民間故事。

  是的。

  噢?是麼?

  呵呵。

  噢,這可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正馬先生數度表示是神經過敏使然,讓劍之進先生想到了累之淵(注:茨城縣常總市法藏寺旁的鬼怒川沿岸一帶,因三遊亭圓朝的怪談咄曾以此地為背景而聞名)?

  敢問——這是何故?

  噢?叫做《真景累之淵》?

  這指的想必是《累之淵後日怪談》罷,記得老夫曾聽聞的是這麼個書名。噢?原來如此。

  這「真景」,原來是「神經」的諧音?

  這可真是滑稽呀。三遊亭圓朝(注:一八三九~一九○○,活躍於幕末至明治時期的知名落語家,本名出淵吉郎次。因將演說故事以白話文記錄連載出版,確立了現代日文的基礎,故亦被譽為近代日文鼻祖。除影響早期白話作家二葉亭四迷,此嶄新文體亦間接影響於一九○四~一九○六留學日本的魯迅,促成中國的白話文運動)果然教人佩服。

  唉,圓朝的演出,可真是精彩絕倫。

  噢?

  是的。老夫曾觀賞過好幾回。安政大地震前不久圓朝先生擔綱壓軸那場演出,老夫也曾前去觀賞。當年圓朝年歲尚輕,算得上仍是個孩兒,故並未吸引多少看官,但老夫可是甚為喜愛。《累之淵後日怪談》,就是當年的創作。是的,內容與二代目圓生之《累草子》截然不同。當時可是博得了不少好評哩。

  畢竟是怪談,老夫當時可是引頸企盼。之後,圓朝先生又創作了諸如《鏡之淵》等怪談戲碼,不愧是個實至名歸的巨匠。

  唉,老夫已有多年未造訪寄席(注:寄席為供落語、講談、漫才、浪曲、奇術、音曲等平民表演藝術演出的劇場),對其近日又創了些什麼戲碼,可就一無知了。

  噢?

  不不,維新後,圓朝先生益發受人歡迎,看在老夫這老戲迷眼裡,一則歡欣,一則失落,畢竟有幾分自身所好已非一己所獨有的感慨。唉。

  似乎真是如此。據傳,澀澤榮一(注:一八四○~一九三一,幕府末期曾任重臣,亦曾於明治時期任大藏官僚,任內設立第一國立銀行與東京證券交易所等,後轉任企業家,被譽為日本資本主義之父)先生亦是圓朝先生的戲迷。如此看來,圓朝先生似乎頗受學者賢人喜愛。至於老夫這種小人物,可就是無足輕重了。

  噢?圓朝先生曾辦過百物語怪談會?

  曾辦過一回?是在前年麼?噢,原來是大前年的事兒了?

  如此說來,似乎曾見過報上報導此事。噢,記得圓朝先生蒐集了不少幽靈畫作。當日便是掛起其中數禎,當場辦起了百物語。記得是在柳橋,是不是?沒錯,當然是大受歡迎。

  劍之進先生,可就是憶及這件事兒?

  噢。

  那麼,與圓朝先生是如何結識的?

  噢?由揔兵衛先生居中引薦?揔兵衛先生也看戲麼?

  噢?原來——是透過揔兵衛先生的師父山岡大人?

  可是山岡鐵舟大人?唉,老夫竟然忘了,揔兵衛先生的劍術乃山岡鐵舟直傳。噢?老夫當然聽過,此人可是鼎鼎大名的幕末三舟之一哩。

  噢?圓朝先生與山岡大人,是三舟中的另一人高橋泥舟牽線結識的?

  唉,還真是段奇緣呀。

  山岡大人乃千代田開城(注:千代田城為江戶城之別名,位於今東京都千代田區,即今之皇居。開城指幕府駐軍於一八六八年未經抵抗,便將城移交明治新政府軍,後易名為東京城)之大功臣,如今官拜宮內大書記官。除劍術之外,也好鑽研書道,漢學、禪學之造詣更是精深。

  噢,記得此人還曾興建寺廟。就連谷中之全生庵,似乎亦為鐵舟大人所建。

  倒是——提到禪學,禪學與民間故事……

  禪學與民間故事、山岡鐵舟與三遊亭圓朝,是如何撮合上的?

  這問題本身就活像個禪門問答,老夫完全無法參透。不過,記得圓朝先生對禪學亦頗有鑽研。噢?圓朝先生曾向鐵舟大人學禪?噢,這還真是教人吃驚,完全出乎老夫意料呀。

  那麼。

  敘述民間故事為何需要學禪?噢?圓朝曾應鐵舟大人之請演出桃太郎的故事,但結果不甚理想,挫折之餘,便拜其為師,向其學禪?

  原來——箇中還有這番緣由。

  那麼,揔兵衛先生已同山岡大人商談過?

  噢,原來如此。

  那麼……

  畢竟,此事若是由良卿起的頭,想必不難向山岡大人交代罷。

  噢,若是如此,敢問圓朝先生是否答應了?

  噢。

  是麼?那可就太精彩了。

  想必結果將是無可挑剔。

  如此一來,各位將有幸見識到名聞天下的三遊亭圓朝演出怪談。

  如此機會,絕對是千載難逢。

  著實教老夫欽羨不已。

  先生說了什麼?

  尚須一人在場驅邪?

  這——

  噢。

  且慢。

  且慢,與次郎先生。

  且慢且慢,噢。

  或許不妨——邀一法師到場。老夫——可為先生推薦一位高僧。

  是的。

  斡旋之事儘管交給老夫。還請先生務必邀請這位高僧參與。

  此外,可否請先生再幫老夫個忙?

  先生可願聽老夫詳述?

  【伍】

  此時,山岡百介的神情略顯興奮。

  也不知有幾年沒如此振奮過了。

  純粹是出於偶然。一連串的偶然,似乎催得百介整個人活了過來。

  某天夜裡。

  多年前的某天夜裡。

  百介曾於北林領折口嶽的山腰死過一回。

  當然,這死指的並非喪命。當時的景況其實是有驚無險,百介不過是扭傷了腳。即便僅是如此——也不知是何故,事發前的百介與事發後的百介,完全是判若兩人。

  對百介而言,那夜過後的自己,亦即如今的自己,彷彿不過是行屍走肉。相較之下,那夜之前的自己,才是活生生的自己。

  御行又市——

  與又市一夥人共同渡過的歲月,僅有短短數年。

  在百介渾渾噩噩持續至今的八十餘年人生中,這區區數年可謂甚為短暫,甚至僅稱得上是一眨眼的工夫。

  但在這一眨眼的工夫裡,百介是活著的。

  百介生於一貧困武士家庭,生後不久便為商家納為養子。這種事兒在低階武士家庭之間,似乎是司空見慣。但百介生性不適經商,到頭來既未繼承家業,亦未覓一正職,不過是扮個作家糊個口,渾渾噩噩地在諸國之間放浪。

  心中未曾有任何志向。

  雖說是過起退隱生活,但其家畢竟是江戶城內首屈一指的大商家,即便有千萬個不願,也得照料百介的飲食起居。

  故此,百介根本不愁吃穿。無須為經商與人往來,讓百介從未與人有什麼深厚交情。再加上與談情說愛毫無緣份,以及毫無任何堅持固執,百介可說是活得無憂無慮。

  當時,百介就是如此無為地活著。

  不過是個一無是處、懶惰膽怯的窩囊廢。既非武士,也非農人,亦非工匠,更不是和尚,活得雖然毫無目的,但終究是活著。

  與又市就是在那段日子裡相遇的,猶記是在越後的深山裡。

  百介憶及。

  當時,又市在一棟山屋內——

  ——沒錯。

  這永遠忘不了。初次相遇那日,又市也玩起了百物語。

  不過——那實為又市所設下的一場巧局。

  在顧此失彼、教人束手無策的形勢中,尋個法子做到兩全其美,使一切獲得完滿解決,便是又市賴以餬口的手段。

  憑其三寸不爛的舌燦蓮花,以欺瞞、誆騙、吹捧、煽動將對手給捧上天,接著再以威脅、利誘、阿諛、奉承翻弄各種言說——此乃小股潛這諢名的由來。

  只要又市鼓動脣舌耍一番詐,便能打通關節,融通八方。沒錯,又市正是個借羅織謊言操弄昏暗世間、以裝神弄鬼為業的御行。

  跟隨著他,百介就這麼親身見識種種妖怪是如何誕生的,有時甚至還成了又市的幫手。只不過……

  又市是個被剔除於士農工商等身分之外的角色。

  阿銀、治平、與德次郎亦是如此。

  這些人牢牢地活在與百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

  百介則不然。

  百介是個毫無自覺,僅在兩個世界交界處遊蕩的人物。

  本身就是築羅之海。

  這就是百介終生未出版百物語的真正理由。在與又市一行人共度的短時期裡,百介自身就是個百物語。每當見識到又市一行人如何在自己眼前設局,感覺猶如在模稜兩可的築羅大海兩岸之間擺盪,異象就在其中接二連三地顯現。

  這些異象,充分印證了魔乃生自人心的道理。

  故此。

  百介曾數度考慮前往另一頭的世界,但終究沒能如願。

  畢竟無論如何,百介都只能是這一頭的住民。這已是無可改變的事實。跨越這條線,需要莫大的覺悟,而膽怯如百介者,根本做不出這種覺悟。

  事實就是如此,百介就是這麼個懦弱的窩囊廢。

  或許又市一行人之所以自百介眼前銷聲匿跡,為的就是讓迷迷糊糊的百介參透這個道理。即便如此,百介還是過了好一陣子才想通。

  接下來,就在那晚。

  在折口嶽的山腰,百介親眼目睹了兩個人的死狀。

  這兩人的死竟是如此了無意義。消極、固執、又教人傷悲。

  其中一人,是這一頭的住民,另一人,則是另一頭的住民。

  目送兩人死去的,正是八咫鴉與青鷺——即又市與阿銀。

  此乃天狗是也。又市雖宣稱死去的是天狗,但本意想必是向糊里糊塗地現身,碰巧撞見這場壯烈死斗的傻子百介詢問:你可有膽如此送死?你可有這種覺悟?

  不,想必又市打一開始,便不斷詢問百介這個問題。哪管是活在白晝還是黑夜,每個人終究要走到同一終點。堂堂正正必遇阻礙,違背倫常則愈陷愈深。獸徑艱險,隘道難行,你是打算挑哪條路走?

  這問題,百介也無法回答。

  只不過,又市一夥所走的路,自己想必是走不來——這是百介僅有的體悟。

  雖然無法定下心來在白晝的世界裡規矩度日,但百介也十分確信自己無法在黑夜的世界中存活。這下百介,不,毋寧說是原本的百介,就在此時死去,但新生的百介卻終究無法誕生。

  既未摸索,亦未能獲得新生,百介就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四十年。

  除了認為如此也沒什麼大不了,也深感自己根本是別無他法。

  時代瞬息萬變。

  後來,世間於喧囂中發生劇變,原本穩如泰山的幕府土崩瓦解,武士農夫不再有別的時代隨之降臨。不過,這對本非武士或農夫的百介而言,根本是事不關己。

  毋寧說。

  對百介而言,真正的大事,其實是小夜的出現。

  對如今的百介而言,小夜是個無人能取代的稀世珍寶。乃因小夜就是百介曾經活著的明證。百介感到自己真正活著的唯一一段歲月——

  也就是與又市一夥一同渡過的歲月。小夜的存在,比什麼都能證明那段歲月絕非虛構。對如今也不知究竟該算是生還是死,不,應說是彷彿死了,卻仍在苟延殘喘的百介而言,小夜是個最珍貴的寶。

  百介收養小夜,是維新前不久的事兒。

  猶記笹村與次郎開始奉北林藩之命定期造訪百介,乃是吉原大火(注:吉原位於今東京都臺東區,自一六一七至一九九六年曾為東京的妓院集中地區,從一七六八年至一八六六年間曾發生過數次大火。俗稱「吉原大火」則發生於一九一一年四月九日,但此處所指應為一八六六年的火災)那年的事兒。若百介記得沒錯,當時應是應慶二年。買下藥研堀這棟小屋是前一年的事兒,而和田智弁差雲水造訪位於京橋的生駒屋,則是更早一年的事兒。依此推論,百介收養小夜乃是於元治元年,即大政奉還前三年。

  當時,百介終日蟄居店內小屋中,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

  突有高僧差雲水來訪,聽聞緣由,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差遣雲水的高僧名曰智弁禪師,乃臨濟寺院之貫首(注:原為天台僧最高僧職,後泛指各宗派總壇及各大寺院之總頭,亦作貫主、管主),在鎌倉禪界是號極具威望的大人號。雲水表示此人不僅禪學造詣極深,亦是個書畫與造園的名人,常為蒐集庭石走訪山野。

  百介完全聽不出自己與這號人物究竟有何關連。

  故此,起初並未嚴肅看待此事。

  反正不過是他人之事,根本是事不關己。

  智弁禪師於該年春曾造訪京都時,奉人委託規劃庭園,故前往山科(注:今京都市東部區名,古稱山階)一帶搜尋庭石。於跋山涉水途中,智弁禪師發現了——

  不是石頭。

  而是一具腐朽女屍,以及一個瀕死女童。

  此瀕死女童,即為小夜。

  而女屍即為其母——阿藺。

  事後,智弁禪師親口告知百介——當時眼見兩人並排而臥,原本以為俱已死亡。或許是該女先斷了氣,束手無策的女童再繼其後死於衰弱——禪師當時似乎曾如此判斷。

  理由是。

  女屍業已腐朽多日,看來死亡至今已有十日以上。不過……

  雖然衣裝殘破不堪,渾身亦是傷痕滿布,頗教人不忍卒睹,但看來死亡後似乎曾有人將其遺體略加整飾,不僅臥姿工整,雙手疊胸,胸上還擺著一隻形狀怪異的刀刃。

  百介原本也不知這刀刃究竟為何物,但日後根據小夜所述,方知此乃轉場者(注:日本古時四處漂泊、居無定所者)特有之兩刃刀,名曰山鉈。

  至於女童,則是宛如守護該具遺體般俯臥一旁。

  或許。

  這對母女是在凶險山路上遭難,母親死了,女童不知如何是好,僅能緊守其母之遺骸,最終衰竭而死——禪師如此推測。這推論,百介也認為聽似合理。

  若是如此,還真是教人感傷。若女童願意拋下其母遺骸,或許尚有可能獲救。

  最惹人憐的,是女童還懂得整飾其母遺體,並守在一旁哀悼。禪師滿懷感傷,扶起女童身軀使其仰躺。這下……

  竟發現這女童仍有微弱脈搏。

  禪師一行趕緊背起女童下山,火速趕往附近的末寺(注:本寺·本山支配下的寺廟,即下院)。

  禪師取消了一切行程,待小夜恢復神智為止,均隨侍在側悉心照料。

  後來,禪師自小夜口中聽說了其母慘遭殺害的經緯。原來,是小夜母子在山中遇襲,小夜當場失去了意識。待甦醒時,遍尋不著母親的身影。沒吃沒喝地找了三日三夜,才在第四日發現其母教人不忍卒睹的遺骸。

  畢竟只是個不滿十歲的娃兒,光是將其母遺骸略加整飾,便已耗盡了渾身氣力。飢餓、疲憊、與傷悲,已將小夜折騰得無法動彈。

  聞言,禪師便連忙上奉行所通報。

  不過,即使通報者是個名聞天下的高僧,官府並未認真調查此案。

  理由有二。

  其一——小夜母女乃漂泊山民,既非非人(注:江戶時代幕藩體制下所界定的階級之一,為最下層之賤民,依法不得從事生產性的工作,屬非人頭管轄,通常從事監獄、刑場之雜務,或低等民俗技藝等等),亦非乞胸(注:在民家門前或寺內、廣場等地借表演乞討的雜耍藝人),更不屬於任何集團,也無身分可供調查。如此一來,豈不是欲調查也無從?

  其二——現場已無遺體。救起小夜後,滿腔慈悲的禪師又將其母遺體運回寺院,恭行法事、誦經憑弔。

  原本以為此女若非死於意外,便是亡於飢病。一片好心,反而誤了事。

  禪師挾小夜之證辭,數度請求官府緝凶,到頭來還是未獲理睬。官府應是認為年方八歲的娃兒所述乃童言童語,豈值得采信?說來,小夜的證辭的確含糊不清,但硬是要一衰弱不堪的年幼稚女把話說得條理分明,根本是強人所難。

  智弁禪師為此忿忿不平,試圖同所司代等高官多方交涉,但依然無法說動官府。

  在禪師悉心照料下,小夜在半個月後恢復健康。

  或許是有感於緣份,或許是有感於責任,智弁禪師攜小夜返回鎌倉。

  後來,禪師自小夜掛在頸上的亡母遺物,即一隻髒汙不堪的護身符中,發現了一張陳舊的紙頭。起初,這紙頭讓禪師大惑不解。理應是舉目無親的世間師稚女的護身符中,竟有這麼張載有某人姓名居所的紙頭,箇中緣由,當然是教人難以理解。更何況所載之居所竟然位於江戶,還是個知名的大商家。

  一時似乎誤判,此人或許是稚女的生父。

  故此,禪師才特地遣使通報。想必是認為倘若稚女真是此人所生,總不能知情不報。由紙頭上的姓名判斷,此人應非武士,不過是個普通百姓。雖然身分依舊對不上,但總不至於釀成家產之爭。想來,這也是個理所當然的判斷。

  後來,百介終於明白雲水來訪的本意。

  只因見到雲水遞出一張紙頭,竟是百介頭一冊付梓的書卷之奧付。

  見之,百介已是大為震驚。此外,還在自己的筆名旁看見如下補述:

  江戶京橋生駒屋之山岡百介——

  這下,更是驚愕不已。

  百介已有數十載未踏出江戶半步,亦從未與任何女子有過往來,更遑論有任何機會與山民接觸。眼見別說是筆名,就連自己的本名都載於紙頭上,當然是大為震驚。當年,就連生駒屋百介這名字,都沒幾個人聽說過。當年任職於店內者亦已悉數退隱,如今就連職員都無人聽說過百介這名字,更何況山岡乃自己被納為養子前的舊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難道自己是教狐狸精給捉弄了?百介仔細端詳起這張紙頭。

  只見一角還有如此記述:

  此人足堪信賴——

  若逢窮途末路,宜投靠之——

  鴉——

  鴉?這……

  不就是又市?

  這應是又市寫的。

  百介如此判斷。

  這——是一個局。錯不了。倘若是又市寫的,絕對是一個局。

  再者,紙頭上還寫有投靠兩字。記憶中,又市從未託付百介任何事兒,孰料這回……

  詳情恕難告知,但老夫與此稚女確是有緣,必將擔下養育之責,百介如此回答。

  雲水原本以為紙頭上的人物必是小夜生父,但眼見緩緩步出屋外的竟是個老態龍鍾的老頭兒,而且也沒打聽詳情,便堅稱願收養稚女,似乎極為震驚。

  總之,老夫將收養此稚女,願立刻遣轎或馬迎之,聽聞百介語氣如此堅決,雲水表示自己應先歸返,待與禪師商談後再行連絡。

  猶記當日雲水離去後,百介更是坐立難安。都活到這把年紀了,竟還接連數夜難以成眠。一想到又市對自己有所託付,心中自是興奮莫名。送走那兩位天狗後已過數十載,萬萬想不到事隔多年,自己竟然又和又市有了牽連,這簡直是個晴天霹靂。

  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局?又市究竟要讓百介做些什麼?

  半個月後,和田智弁禪師親自帶著小夜前來生駒屋。

  看見這隨禪師前來的小姑娘的模樣——

  百介終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

  小夜。

  生得和阿銀根本是一模一樣。

  慘遭殺害的阿藺,想必就是阿銀之女罷。而又市所寫的那張紙頭,原本想必是為了阿藺而寫的。至於阿藺與又市是什麼關係,根本是無從得知,即便試圖釐清,也註定是白費工夫。不過,倘若阿藺真是阿銀之女,和又市想必就多有牽連了。又市曾將記有百介住所的紙頭交給阿銀之女,以備有什麼萬一時有人可投靠,的確是不無可能——

  這下,百介當場號啕大哭了起來。

  並向智弁禪師陳述了一切緣由。

  聽聞這番解釋,禪師便將小夜託給了百介。

  從此,百介便在小夜相伴下過活。

  ——至今已有十三年,還是十四年了罷。

  為此,百介遷出店內小屋赴外結庵,過起了僅有兩人的日子。

  百介教授小夜讀寫,將之視為己出撫養。長得愈大,小夜的容貌也與阿銀益發酷似。不過小夜依然是小夜,而非阿銀。但雖非阿銀,小夜畢竟是阿銀曾活在這世上的證據。而對百介而言,與小夜一同生活,也是個證明自己與阿銀、又市度過的那段時日絕非虛構想象、乃是千真萬確的明證。

  如今。

  相隔十數年。

  和田禪師再度造訪百介。

  這些年裡,雙方雖曾數度書信往返,但百介一度也未與禪師照過面。雖然百介一切依舊,但禪師的地位已是益發顯赫,與其面會也變得益發困難。雖然身分制度業已廢撤,但人人仍得在自己的世界裡過活。而百介與和田智弁正是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故此……

  禪師的突如造訪,著實教百介大吃一驚。

  聽聞來訪用意後,百介更是驚訝得無法自已。

  禪師表示,業已尋獲殺害小夜生母的嫌犯。

  起初,百介深感難以置信,但禪師卻斷言絕對錯不了。

  訊息乃得自一任職於新政府的下級官員,此人於前幕府時代,曾任薩摩之密探。據此人所言,殺害小夜之母——阿藺者,乃一與其同為薩摩密探者,名曰國枝喜左衛門。

  所謂密探者,並非僅擔任探子或奸細。有時,密探也得充當執行暗殺的刺客。

  不,或許他們乾的根本稱不上暗殺。在那年頭,殺人有時根本是稀鬆平常的活兒。當然,當年殺人亦非合法,大多得以重罪論處。但也有不少人挾著自以為是的大義名分,肆無忌憚地大開殺戒。

  哪管是為了什麼豪情壯志,殺人畢竟是法理難容的野蠻行為。

  不過。

  即便真有個有志之士,殘殺山民之女哪可能是為了什麼大義名分?

  所言甚是,聽完百介這番分析,禪師亦深表贊同,經過一番審思,復開口說道:

  據傳——這喜左衛門不僅對女色異常執著,還有難抑衝動的怪癖。一旦燃起怒氣,立刻變得失去理智。遇女抵抗,不僅挾蠻力淫之,還要胡亂揮刀傷之——向禪師吐露實情者,亦不知該如何制止這同儕逸離常規的行止,心中滿是煩惱沉痛。

  果真確定是此人所為?百介問道。絕對無誤,禪師回答:

  論時期、場所,俱屬吻合,必能斷言喜左衛門正是真凶。

  ——若是如此……

  維新後,有不少薩長(注:幕末推動維新最力的薩摩藩與長州藩,曾為倒幕勢力的骨幹,維新後新政府的領導階層,多為此兩藩出身,其派閥俗稱薩長閥)出身之藩士為新政府所登用,其中亦不乏曾幹過密探一類差事者。不過,據傳喜左衛門卻執意辭去。

  大政奉還後,喜左衛門便出家為僧。

  見此,此曾任密探之下級官員方向禪師詢問,曾頻頻行無益之殺生者若是得度修行,是否也可能成為聖人。

  或許,算得上是悔悟罷,禪師說道。

  如今——喜左衛門已成一名聞天下之高僧。禪師表示雖宗派有別,亦曾聽聞此人名聲。關東一帶相傳,此僧法力甚為高強,加持祈禱至為靈驗。

  喜左衛門,今名國枝慧嶽,於千住某真言宗之寺院擔任住持。

  不過。

  明知此人正是真凶,亦無法將之繩之以法,禪師語帶遺憾地說道。

  畢竟此人一切犯行,均已是陳年往事。

  就連當年的奉行所都無意願查證,如今的警察更是不可能展開調查。即便想查,已無證據可尋。哪管幾名證人指證歷歷,本人也不可能據實認罪。不,即便本人坦承無諱,亦無法將之逮捕治罪。如今欲報此仇,亦是無從。

  即便如此,禪師仍認為應向百介通報此事。

  如今,小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過著平穩寧靜的生活,知曉此事,已是了無意義。雖知此舉或許是畫蛇添足,僅能於小康生活中徒增怨念,但既已釐清實情,仍欲讓百介知曉,否則心中絕難踏實,高僧語帶悲愴地說道。

  聞言——

  百介誠心致謝。

  雖非出自內心,仍表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世間一切均難逃因果報應,若此人果為真凶,終將有惡報降臨其身。

  百介亦表示,倘若真如禪師所言,此人不敵罪孽苛責,出於慚愧而立志出家,或許便無須再深究。

  但這絕非肺腑之言。

  若是放任真凶逍遙法外,百介絕難苟同。

  想必那張寫有若逢窮途末路,可投靠百介的紙頭,原本是又市為阿藺所寫的。藉此,又市悄悄將阿藺託付給百介。倘若禪師所言屬實,阿藺乃死於慧嶽之手,則此人既是殺害小夜之母、亦是殺害阿銀之女的真凶。

  ——若是如此……

  究竟該如何是好?百介無意誅殺此人,即便殺了慧嶽,也是於事無補。既無法讓阿藺復生,小夜亦不可能為此歡喜。但放縱凶手逍遙法外,著實教人難以甘心。

  這下,百介思及一則妙計。

  偶然幫了百介一把。這下,百介又委託偶然來訪的與次郎代為張羅。一如又市委託百介時從未多作解釋,百介這回也未向與次郎說明任何緣由。

  【陸】

  為籌辦百物語怪談會而造訪劍之進者,乃青鷺事件之中心人物由良公房卿。不,實為其子,即儒學者由良公篤。但若欲更進一步追本溯源,或許該說是其門下之眾門生。

  不久前,公篤氏所開辦的私塾曾有過如此一段問答。

  孔子曾雲子不語怪力亂神,敢問塾長對神佛是什麼見解——?

  世間本多奇事,怪異巷說所在多有,但人世間究竟有無鬼神——?

  理所當然,公篤氏給眾門生的回答,是對怪異巷說必不深究,對鬼神必敬而遠之,探究有無鬼神,乃無為之舉。此外,神即理,佛即慈悲,理與慈悲即便不假神佛二字,亦可論之,若以此二字論之,必失論旨而離世理——此舉實與棄神無異。

  孰料。

  眾門生雖接受了對神佛的這番解釋,但尚有人堅稱世間必有妖怪。

  俗雲有教無類,知名私塾本就是弟子眾多,其中或有優秀人才,但亦不乏平庸之輩。若有一人起個頭,必有兩、三人起鬨附和,不是據傳哪兒有妖怪出沒,便是據說哪個人撞見了幽魂。

  公篤氏雖苦口婆心地秉理否定,但仍有門生堅持不願信服。不巧的是,此門生乃某企業之少東,公篤氏創辦私塾時,曾拜其父斥巨資大力資助,故欲斥此門生之言實屬無稽,亦是難為。

  故此。

  此門生便提議,不妨確認世間是否真無妖怪。此提議雖幼稚荒誕,卻足以教名聞天下的孝悌私塾塾長苦惱不已。

  到頭來——此門生進一步提議,有一名曰百物語之遊戲,不妨儘可能依相傳之法式行之,看看是否真有異象,或真無異象發生。這提議與其說是瘋狂,毋寧說是愚蠢,想必教公篤氏至感難堪。

  總之不過是個迷信,試之也無妨,問題出在正確法式無一人知曉。

  既欲檢證,便非得正確執行不可。故此,公篤氏便央求其父公房卿,代為向妖怪巡查矢作劍之進詢問。

  「不過,還真是教人不解呀。」

  背靠道場床間(注:日式建築內,座敷中地板最高,用來懸掛字畫或擺放花卉飾品的空間)雙手抱胸、盤腿而坐的揔兵衛高聲說道。揔兵衛這下正在位於神樂阪的澀谷道場中,和與次郎相對而坐。

  「老隱士打的是什麼主意,我完全猜不透。想到老隱士的為人、個性,似乎是隱瞞了些什麼。這提議雖是有趣,行事亦該含蓄委婉,但談的既然是怪談,我倒認為無須如此謹慎。若是過度拘泥於理法,反而變得不駭人了不是?」

  「老隱士的本意,我也猜不透。」

  與次郎只能如此回答。畢竟一白翁這番委託,的確是有點兒教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若要談百物語,最後一則還請留給老夫敘述——老人向與次郎如此請求。

  那麼,計劃是如何?揔兵衛問道:

  「不是全讓三遊亭來說?」

  「不,一白翁也要說一些,故圓朝師父只須說個一半就成。」

  「一半?那就是五十則了。」

  「五十成也不算少哩。想到師父平日多忙,即便是簡短的故事,求其說個百則,想必也是強人所難。不難想象,這差事會有多累人罷?而且還得一路說到早晨,只怕要把師父給累昏了。」

  「不過,師父要比想象中來得和氣得多哩。據說還表示若是山岡先生所託,別說是一百則,就算是兩百則也是兩肋插刀,在所不辭。還恭恭敬敬地要求,這回可否不用三遊亭這藝名,而是以本名出淵次郎吉的名義參加。」

  「該不是教你這張臉給嚇著了罷?」

  揔兵衛生得這副德行,即便不吭聲也夠嚇人。

  哪有可能?揔兵衛一臉茫然地否定道:

  「師父是曾說過我這長相嚇人,但僅向我開個玩笑,要以我這長相編出一則怪談罷了。」

  「想必這將會是一則十分嚇人的怪談罷。總而言之,要一人獨自述足百則,的確是強人所難。隨著這訊息愈傳愈廣,除了咱們倆,屆時還將有近二十人蔘加。只要每人說個兩則,就有四十則了。」

  由良公篤是不可能說的,揔兵衛說道:

  「此類怪力亂神的胡言亂語,此人想必是連聽都不想聽罷。」

  「不過,公篤氏依然得在場見證,畢竟整件事兒也是因其而起的。個人是認為應由一白翁起個頭,接著再由在座其他幾人接下去,待圓朝師父說完後,最後再回到一白翁做個總結。」

  「問題是,該在哪兒舉行?」

  起初的預定地,便是這小小的道場。

  但一看到劍之進帶來的參加者名冊,揔兵衛便一口回絕了。

  始料未及的是,名冊上幾乎都是熟悉的姓氏,這才發現公篤氏的門生似乎悉數為名門之後。而且,就連由良公房卿也將出席。

  若悉數是公卿華族,豈能讓大家在這道場骯髒的地板上席地而坐?

  此外,名冊上還有幾名不知從哪兒聽到風聲好事之徒,似乎悉數是知名畫家、戲曲作者、俳人等文化人,其中還夾雜幾名報社記者。

  報社記者乃是妖怪巡查那頭的人脈。據說劍之進以不將之公開報導為條件,批准這些個記者參與。

  愛湊熱鬧的傢伙還真是多呀,揔兵衛感嘆道:

  「真不知道為何有人偏愛參加怪談會什麼的。難道以為真會有什麼異象發生?」

  「應是知道什麼都不會發生,才想參加的罷。」

  與次郎回答。這說法,其實是自一白翁那頭學來的。

  「若真會發生什麼怪事,這些人哪可能有膽參加?」

  「或許真是如此。不過,與次郎,孝悌塾那些個門生又是怎麼想的?」

  「哪還會怎麼想?想必是根本沒什麼想法罷。從名冊看來,悉數是出自名門大戶的少爺,想必不過是打算來找個樂子消磨時間罷了。就連上私塾學習儒學,也僅是為了打發時間罷?」

  這些傢伙還真是惹人厭呀,揔兵衛抱怨道。

  這抱怨,與次郎也同意。

  怪談這東西,與次郎其實也愛聽。斷言世間絕無鬼神,未免過於無趣,有時感覺世上多少還是該有些謎才好。但雖是這麼想,心底還是瞭解這類東西應是不存在才是。

  世上絕無鬼神。總感覺若不心懷如此見解,便無法明辨萬事萬物。即便如此,人之判斷畢竟扭曲,若不盡可能辨明一切,對一切均可能誤判。如此一來,即便真見到了鬼神,只怕也將難以判明。

  的確惹人厭,與次郎也附和道。

  「噢?想不到你也會如此抱怨?」

  「當然要抱怨。揔兵衛,假設咱們堅信世上真有鬼神、也真有種種異象,對此想必就不至於有多少期待。畢竟人不可能撞見鬼神,異象也是百年難得一見。但倘若堅信世上無鬼神……」

  「原來如此。若是堅信世上無鬼神,哪天遇上時可就要大驚失色了。是不是?」

  原來你也是同樣惹人厭呀,揔兵衛高聲笑道。

  此時,彷彿是為了讓道場內迴盪的粗野笑聲傳到外頭似的,突然有人猛然拉開了木門。

  只見正馬皺著眉頭、怒氣衝衝地站在門外。

  「你們這兩個傢伙。人家為瑣事在外東奔西跑,你們卻在這兒談笑風生。瞧你們笑得如此快活,到底是在談些什麼?」

  「你這假洋鬼子,跑個兩間(注:以尺為長度單位、以貫為質量單位的尺貫法中之長度單位。一間約等於一.八一八二公尺)便要氣喘如牛,哪可能東奔西跑了?倒是,場地是定了沒有?」

  定了。正馬環視著道場說道:

  「這地方如此難登大雅之堂,難不成要大夥兒坐這骯髒地板上?」

  「嫌髒就給我站著。說罷,會場將是何處?」

  「赤阪一家料亭。家父是那兒的常客,趁他們當日公休,借他們店面一用。」

  「哼,到頭來還不是求你爹去借來的,還說什麼東奔西跑哩。」

  也是費了一番苦心哪,正馬挑個角落坐下說道:

  「要借個地方徹夜閒聊怪談,有哪個大好人願意無償提供場地?就連家父這關節都不好打通。他對公卿恨之入骨,就連由良卿的面子也派不上用場哩。」

  「你是怎麼向你爹解釋的?」

  「我可沒任何隱瞞。有好事之徒欲聚眾行百物語怪談會,一個巡查朋友被迫擔任幹事,為此大感為難。與會者不乏名門大戶,得找個適合的場地,以保體面。」

  「原來還真是據實稟報。如此輕鬆便借到了一家料亭,有哪兒讓你費苦心了?」

  我可是費得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得到父親首肯的哩,正馬噘嘴說道:

  「倒是,圓朝真會來麼?」

  「當然當然。不過是隱密前來,你可別張揚出去——」

  真的會來麼?揔兵衛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突然聽見一個不熟悉的嗓音如此問道。

  木門再度敞開,這下站在門外的,是三名蓄著鬍鬚的男子。其中一個是劍之進,另外兩人則是生面孔。一個面戴眼鏡、身形矮胖、看似書生的男子步伐輕盈地走進房內,語帶興奮地問著三遊亭圓朝是否真會到場。

  「你、你是何許人?」

  「噢,敝姓鬼原,於《假名讀》擔任記者。」

  「假、假名讀?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假名垣魯文所創辦的《假名讀新聞》呀,劍之進說道。

  「去年才將報名改成了這以平假名拼音的簡稱。這位則是《東京繪入新聞》的印南君。兩人對怪談均有濃厚興趣,這回答應不撰寫報導,只求參加。總之無須擔心,這回的事兒保證不會張揚出去。但雖說無須擔心……」

  比起他們倆的嘴,你這大嗓門還更教人擔心哩,劍之進說道。揔兵衛本想將口風一向不緊的正馬好好訓斥一頓,但看來自己的嗓門之大,就連房外都聽得一清二楚。

  「倒是,與次郎。」

  劍之進也沒坐下,便朝與次郎喊道。

  「噢,一切均已備妥。燈籠都張羅好了,怪談會的程序也大抵有了個腹案。接下來,僅需決定與會者陳述的順序——」

  我沒想問這個,劍之進打斷與次郎說道:

  「這兩人均準備敘述多則怪談,這點是毋需擔心。倒是,一白翁不是指定將有一名在場驅邪的和尚?」

  「可是指國枝慧嶽法師?」

  「沒錯。這慧嶽……」

  名聲似乎不大好哩。話畢,劍之進向鬼原使了個眼色。

  「名聲——不大好?」

  「沒錯。藥研堀的老隱士為人謹慎,應不至於胡亂推薦人才是。唉,或許不過是我多心,但據這鬼原君所言……」

  此人至為危險,鬼原說道。

  「危險?」

  「表面上的風評的確不差,相傳此人不僅擅長驅吉闢凶、加持祈禱,還能行醫救人。但骨子裡卻是一見女色便淫心大起,還曾殺過好幾個人哩。」

  「殺、殺過人?」

  「沒錯。」

  印南把話接下去說道:

  「平時是十分正常,一旦興奮起來,便要失去理智,不僅好挾蠻力姦淫施暴,遇女抵抗更是下手凶殘,甚至還曾數度將人折磨致死。」

  為何沒將之繩之以法?揔兵衛問道:

  「此等好色狂徒,若不將他繩之以法,簡直豈有此理?這風聲未免荒唐,想必是出於嫉妒的誹謗中傷罷?」

  不,這絕非空穴來風。話畢,鬼原在與次郎身旁坐了下來。

  接著,身形矮胖的報社記者又湊出蓄著鬍鬚的臉,低聲接著說道:

  「這法號慧嶽的和尚,本是個薩摩藩士,維新前曾幹過某些不宜公開的隱密差事。依理,此人應能於新政府中任職,但慧嶽卻棄此權利出家。」

  「可是因這傢伙握有政府的什麼把柄?」

  「似乎是如此。噢,或許真正原因,並非此人挾政府把柄作什麼要脅,而是這號人物的存在原本就不該公開,故難以做出妥適安排。」

  「這可是真的?」

  我可不大相信,揔兵衛一臉狐疑地說道:

  「幹你們這行的本就是鬼話連篇,說這種話更是教人難以置信。正馬,你說是不是?」

  不,或許真是如此,正馬說道:

  「家父嘗言,如今的政府官員悉數是殺人凶手。唉,或許僅是喪家之犬虛張聲勢,也不知此言是否真值得采信,但即使僅採信一半,或許也是真有其事。畢竟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不過……」

  倘若這真是事實,一白翁為何要推薦這等角色?

  與次郎坦承自己著實猜不透,劍之進亦同意道:

  「在下對老隱士亦極為信任。故此,寧信老隱士推舉此人,箇中必有一番道理。」

  「你可是認為,老隱士心中或有什麼盤算?」

  「這無從得知。才疏學淺如在下者,哪可能察知老隱士的心思?但倘若這傳言的確屬實,身為官憲,可不能視而不見。」

  揔兵衛嗤鼻揶揄道:

  「哼,你當的也是官差,還不和這人同樣是新政府的走狗?」

  「別這麼損人。在下既非新政府的傀儡,亦不屬薩長閥,至少還有明辨是非的風骨。別忘了在下亦是個……」

  在下亦是個正義之士,劍之進似乎是這麼說的,但兩名報社記者卻異口同聲地把話給接了下去:

  「是個妖怪巡查,是不是?」

  「別再這麼稱呼我。」

  「大人,這稱呼哪有什麼好嫌的?試想,世上有哪個巡查有幸在好事之徒舉辦的百物語怪談會上擔任幹事?」

  這兩個印瓦版的說得好,揔兵衛高聲大笑了起來。

  「倒是,與次郎。」

  這下,正馬突然開口打斷揔兵衛的刺耳笑聲說道;

  「今早你不是曾表示想到了什麼點子?可是有什麼企圖?」

  「沒錯,不是說你想到了什麼計謀?」

  原本呆立的劍之進,這下也坐了下來。

  「又是企圖又是計謀的,瞧你們說得還真是難聽。說老實話,也不是什麼特別的點子。」真的一點兒也不特別,不過是突然間的靈機一動罷了。

  聽說由良公房卿也將與會時,我立刻想到,不妨開個小玩笑。

  要說就把話給說清楚,揔兵衛厲斥道:

  「少學咱們這巡查大人賣關子。」

  「噢,其實……」

  ——不過是納悶公房卿……

  「不過是納悶公房卿為何要參加這種聚會罷了。」

  「這有什麼好納悶的?」

  「對公房卿而言,此事哪有什麼重要?不過是其子與幾名愚昧門生起的一場爭執。再者,爭論世上有無妖怪,議題本身也是幼稚至極。不過,這都比不上真正召喚妖怪這主意來得荒謬。別說是公篤氏本人對此不以為然,就個人所知所聞判斷,公房卿對此類爭議應也是毫無興趣,理應透過咱們這位妖怪巡查代其子打理便可。大家說是不是?」

  沒錯,正馬回答:

  「若不是公房卿出面,場面也不至於變得這麼大罷。」

  的確是如此。將與會的文化人,想必悉數是公房卿邀來的。否則公篤氏對此必是提不起勁,對提振私塾名聲想必也是毫無幫助,理應不至於四處張揚。正馬所言至為有理,把場面弄大的,理應就是公房卿。如今已是如此大陣仗,公篤氏即便想打住,也已是騎虎難下。

  不過,與次郎懷疑。

  或許最欲進行百物語的,其實是公房卿。

  上回的青鷺事件,到頭來得以平安落幕。

  雖有公篤氏之親信出人意料的脫逸常軌之舉,除此之外可謂一切平安。聽取一白翁之建議後,劍之進僅告知公房卿,世間確有青鷺顯靈之說。

  當然,公房卿始終不知這場青鷺顯靈的背後,其實是御行又市一夥人所設的巧局一事。不,這真相,就連劍之進等人也不曉得。

  知真相者,僅一白翁、小夜、及與次郎三人。

  亦即。

  公房卿已相信世上真有鬼神。

  畢竟,自身經歷教他不得不信。

  故此。

  公房卿可能有意藉此證明。

  世間是否真有超乎人知之鬼神——

  或是否真可能發生超乎人知之事——

  與次郎如此判斷。

  或許,不過是自己多心。

  ——唯有雖知謊言非真,但又誠心信之,人方能安穩度日。

  ——雖置身五里霧中,雙眼為謊言所蔽,但仍能遨遊夢中。

  ——雖明瞭夢境非真,仍對其深信不疑,

  ——唯有如此活於夢中,

  人方能安然度日。據說御行又市曾如此說。

  那麼,就讓公房卿再作場夢罷,與次郎心想。

  最初的青鷺化身,乃山貓回阿銀所扮。

  二十數年前的青鷺化身,則為小夜之母。

  據信,小夜與阿銀貌似攣生。

  若是如此……

  其實,真的沒什麼特別,與次郎再度搪塞道。

  【柒】

  現場立起了一面素淨的白屏風。

  白屏風被染成了一片青藍。就連其上的陰影也呈深藍色。

  在一片青藍的房內,在座者也個個被映照得有如死人般慘白。

  百物語的舞臺,遠比與次郎預想得更為駭人。

  待關上每一扇房門,並將青燈籠點燃後,赤阪這家料亭房內已非人世光景。

  上座坐著由良公卿。其子由良公篤緊鄰其右,其左則是見證人兼驅邪法師國枝慧嶽。一臉緊張地緊鄰法師而座的乃這回的幹事,即妖怪巡查矢作劍之進,孝悌塾的六名塾生,則是面對庭院並排而坐。

  於公篤氏身旁就坐者,依序為一姓桃井之戲曲作者、姓東田之俳人、姓鹿內之本所碁會所主、姓渡邊之阪町藥種盤商、孝悌塾番頭,吊兒郎當地歪坐最遠處者,則為繪師河鍋曉齋。

  距離稍遠處,還坐有《假名讀》編輯記者鬼原俁吾、與《東京繪入新聞》的印南市郎兵衛。公房卿之正對面,還設有供出淵次郎吉與三遊亭圓朝就坐的坐墊。

  坐墊旁,則坐著因駝背、蜷身而顯得更形矮小的一白翁。

  揔兵衛手持竹刀,佇立於面向房門外走道的屏風旁。圓朝與負責領圓朝進場的正馬,想必就在紙門的另一頭做準備。此外……

  坐在一白翁身旁的與次郎則負責拔除燈芯。每說完一則,便由他趨身上前,自燈籠中拔去一隻燈芯。

  歷經一番絞盡腦汁的推敲,與次郎一行人決定採最簡單的法式。

  盡覽書卷後,除置鏡、縛指之外,還找著了諸如置刀以為驅邪、或吊掛舊蚊帳等法式,但到頭來,還是採信一白翁的說法,判斷這些不過是裝神弄鬼的虛招。

  只要有盞青燈籠便成了。

  雖於此世卻不似此世。雖點燈卻不見光明。雖非白晝卻不似夜晚。雖昏暗但亦非漆黑。如今,此處已成人間與他界、夢幻與現實、幽冥與現世間交疊之祕境。

  既非虛構,亦非事實。既非現在,亦非過去。

  待一切準備就緒,太陽早已西下。

  將百支燈芯悉數點燃後,與次郎立刻自燈前退下。

  映照成一片青藍的房間,隨著與次郎碩大藍影的抖動歪扭搖晃。只見這藍影逐一自安靜就坐、分不出是生是死的眾與會者身上輕撫而過。

  返回一白翁身邊的坐席後。

  與次郎隔著燈籠,望向正對面的公房卿。

  在朦朧青光下,別說是神情,就連長相也難以明辨。

  即便是坐在自己身旁的老人,長相也變得難以辨識。此時在他看來,一白翁活像個一臉皺紋的野蓖坊(注:一種體型如人,但面無五官的妖怪)。

  彷彿正是在等待與次郎就坐,此時紙門突然給拉了開來,圓朝在正馬引領下入場。

  這位身材消瘦、眼上一對深邃的雙眼皮、看似有點兒脾氣的咄家(注:以口述落語、人情咄、芝居咄、怪談咄等為業者,亦稱落語家),先是將坐墊往旁一拉,方才就坐,接著便彬彬有禮地向大家低頭致意。

  「全來齊了。」

  劍之進說道。

  一白翁微微頷首。

  「人云世間無鬼神。」

  老人突然開口說道。嗓音竟不似往常般嘶啞。

  「然,亦有人云世間有鬼神。也雲議論鬼神,必將召徠鬼神。今夜,吾等將循往昔之百物語法式,於一夜間述足百則鬼怪故事。老夫乃藥研堀隱士一白翁,昔日曾浪跡諸國,如今已是垂垂老矣,僅能遺世獨居。首先,將由老夫起個頭,向諸位敘述昔日曾以這雙蹣跚老腿親臨、以這對昏花老眼目睹、以這對重聽老耳聽聞之多則奇聞異事——」

  四下一片靜寂。

  越後小豆洗水溺僧人致死。

  擊殺八王子野鐵炮怪人。

  甲斐之白藏主狐幻化為僧訓誡獵民。

  小冢原之不死狐怪三度死而復生。

  伊豆巴之淵舞首事件。

  尾張之飛緣魔召喚火氣。

  淡路島芝衛門狸為犬所噬。

  瀨戶內之船幽靈震懾藩主。

  能登馬飼長者吞噬活馬。

  土佐七人御前肆虐害人。

  品川柳女奪取人子殺之。

  男鹿衝大魚島赤面惠比壽怪譚。

  京都帷子辻突現女屍。

  攝津天行坊大火焚燬代官所。

  遠州山男擄人事件。

  池袋村蛇冢幽魂肆虐。

  老天狗隨火柱昇天事件。

  一白翁以淡淡語氣逐一敘述。雖不至於則則駭人,但無一不令人嘖嘖稱奇。

  這些故事,與次郎大多曾聽說過。

  況且,與次郎還知悉其中幾則怪譚的真相。雖然一旦瞭解箇中經緯,便能明瞭一切不過是平凡無奇的詐術。但一旦被當成故事敘述——

  可就紛紛成了怪談了。

  一白翁所敘述的最後一則,便是五位鷺化身為女,泛光飛離一事。

  也不知是何故,與次郎開始緊張了起來,頻頻注意公房卿的神色。但別說是臉孔,就連身軀也看不清。

  與次郎業已拔除二十來支燈芯。

  唯一能聽見的聲響,僅有衣裳的摩擦聲、與微微的咳聲。

  房內變得益形昏暗。

  接下來,輪到了印南。

  印南佐以手勢動作,敘述了幾則採訪新聞時遭遇的奇事。

  由於內容多半未曾聽聞,再加上說者描述得活靈活現,與次郎不禁聽得入神,有時還被嚇得不寒而慄。

  印南說了十五則,與次郎也拔去了十五支燈芯。

  房內變得益發黑暗。

  此時看來,在座眾人已是個個貌似亡者。

  亦即,自己看來想必也像個亡者,與次郎心想。

  接下來,由鬼原接棒。

  敘述的均是取材自江戶時代諸多隨筆的怪談。

  與次郎——不,想必劍之進亦如是,幾乎悉數閱覽過這些書卷。因此,十分清楚大抵都是些什麼樣的故事。

  即便如此,聆聽時仍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

  或許是因鬼原的敘述頗為巧妙,帶有熱切的抑揚頓挫,但似乎不僅是如此。

  此時,彷彿為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所壓迫,房內空間教人感覺十分扭曲。也不知是因房內氣氛益形緊繃,抑或空間密度益形濃縮,甚至可能是自己變得益形稀薄,教人連對些微動作也變得異常敏感。彷彿光是坐著,便要教一股氣給壓扁。

  鬼原同樣是敘述了十五則。

  與次郎也拔除了十五支燈芯。這下,燈芯僅剩下一半。

  即便還有一半,房內也幾乎已是伸手不見五指,除了燈籠,可說是什麼也瞧不著。每個人影都變得一片模糊,個個溶入了青藍的黑暗中。雖知眾人仍端坐不動,但除此之外,一切均已無法判斷。眾人唯一能瞧見的,唯有坐在燈籠旁的與次郎朦朧的身影。

  接下來。

  終於輪到圓朝出場。

  不過,並未讓與會者知道此人便是圓朝。

  刻意先藏身密室,待房內被染成一片青藍後再引領入場,其實是為了不讓眾人察覺圓朝的身分。戴面具畢竟過於滑稽,故到頭來仍安排圓朝以真面目出場。想必無人想到,這名聞天下的名士竟會在這等規模的聚會上現身。即便或許一旦開口,仍有暴露身分之虞,但終究好過招搖入場。倘若事前便知此人是圓朝,或許聽者便要心懷欣賞名人獻技的期待。若是如此,故事說來恐怕便不夠駭人了。

  敝姓出淵,來自湯島,圓朝說道。

  接下來,便開始緩緩說起眾人從未聽聞的怪談。

  果然巧妙。

  聽來著實教人著迷。

  待回過神來,才赫然發現自己的臉已轉向嗓音出處,就連身子都給探了出去。聽得正入神時,又突然給嚇個一大跳,雖看不清其他人是什麼模樣,但想必和與次郎應是沒什麼出入罷。

  嘆息、吸鼻涕的聲響同時傳來,想必大家都是同樣反應。

  將人誘入,又突然推出。將人釣起,又突然拋下。

  果真是個高人。

  故事內容、敘事技巧均屬上乘,教與次郎由衷佩服。

  這果真是場豪華饗宴,與次郎心想。

  在圓朝高明技巧的攪拌下,房內的黑暗原本就懾人,這下竟變得益形沉重。一字一句,教人感覺到一股無以名狀,猶如雙腿痙攣、肩頭緊繃的壓迫感。

  話完一則。

  拔去一隻燈芯。

  話完一則。

  拔去一隻燈芯。

  黑暗已將周遭吞噬大半。

  如今,房內境界已無可辨識。

  唯有話語傳入眾人耳裡。

  這話語,竟化為明確實像。

  原來如此,原來人就是這麼進入故事裡的。

  原來得將古與今、今與古流轉替換。

  悉數說完後,與次郎小心翼翼地悄悄站起。

  第九十九則就此落幕。

  【捌】

  接下來,就是第一百則了。

  若吾等就此打住,各位便能保安泰,但今夜可不能如此。接下來,就由不成材的老夫,為各位作個總結。

  這下已過丑時三刻,已是連草木皆休眠、妖魔皆現身的時刻。述完這第一百則,是否真有異象將起?

  若有任何異象,將由或許仍在座的法印(注:僧侶最高階的法印大和尚位之簡稱,相當於僧綱之僧正。下尚有法眼、法橋等僧階。但古時日人亦常以此稱呼山伏或祈禱師)國枝慧嶽法師施法驅除。不過,自老夫所在之處,並無法瞧見法師。

  難不成——法師業已離座?

  房內已是如此漆黑,想必各位亦無法瞧見老夫的神情。

  好的。

  或許,各位宜先確認與自己緊臨而坐者是否依然在座。即便仍在座,也難知究竟是否仍為本人,不,甚至是否為人,想必也已是難以確認。

  如今,燈芯僅餘一支。

  著實教人惶恐不安。

  那麼,就由老夫為各位敘述一則風神的故事。

  此事發生於距今十三年前。

  不,也或許是更早以前。老夫活到了這把歲數,實在是記不清了。

  總之,或許是更早以前的事兒。

  當時,有兩名年輕的男子。

  此兩人胸懷豪情壯志。唉,年少時,每人均曾胸懷大志,待活到老夫這把年紀,可就要消磨殆盡了。

  這大志,並非賺進千萬銀兩、或嚐遍天下珍饈,而是顛覆天下,創立富強新世。

  是的,這志向本是立意良善,男兒胸懷如此夢想,絕無任何不可。

  但壯志也可能成為擾人煩惱之源。倘若人過於渺小、志過於豪壯,壓根兒無從實現。

  凡是人,僅能成就能力所及之事。

  但心懷壯志,有時也能讓人達成原本難及的目標。

  當然,不可及之事終究是不可及。

  總而言之,此二人亟欲一酬壯志。

  為此浪跡天涯。

  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實現遠大夢想。

  某日。

  兩人來到山科一帶。

  于山中見一石雕神像。

  此像,乃風神之像。兩人向這石像許了個願。

  祈求風神保佑,助己成就心中壯志。

  唉。

  虔誠祈求一番後,兩人離開了京都。

  接下來。

  噢,至此為止,尚未有任何不妥。畢竟,兩人僅是祈求神佛佑己酬志,便離開了京都。

  不過……

  各位認為到頭來,此兩人都做了些什麼?

  竟是殺人。

  沒錯,就是以刺客為職。唉,雖說為了巨大改革,些許犧牲亦是在所難免,這本意可謂合理。不過,憑此兩人的能耐,就只能幹這等差事。

  唉,畢竟人僅能成就能力所及之事。而這兩人唯一能及的差事兒,便是殺人。噢,不過要取人性命,可不是人人都下得了手的。

  各位說是不是?

  敢問在座的各位,可有誰曾殺過人?想必是不曾有過罷?若有哪位曾幹過,可就嚇人了。殺生,乃天地難容之重罪。

  較任何罪都來得罪大惡極。

  而這重罪,必將深植凶手心中。殺過人的記憶,註定要侵蝕凶手的心靈。

  即便如此,兩人畢竟是為一酬壯志而舉屠刀。

  大志,時能讓人忘卻心中痛楚。

  不知不覺間。

  兩人之心漸起變化。

  唉。

  其中一人開始感覺空虛。哪管自己費盡渾身解數,狠下心揮刀斬人,卻仍無法成就一己壯志。心生如此想法,也是理所當然。

  至於另一人,可就不是如此了。

  此人開始納悶,為成就壯志而殺,與恣意妄為的殺,哪有什麼差異?

  哪有可為天下國家而殺,卻不能為其他理由而殺的道理?或許無論如何,殺人總該有個大義名分。但若是如此,只要隨手找個理由湊合,不就得了?

  唉。

  某天,兩人于山腰襲擊一名飛腳。

  此舉乃是為了奪取飛腳所持之書狀。想必是往昔人稱密書一類的東西。

  唉,其實,兩人僅需撞倒飛腳奪取信函,便可完事交差。畢竟飛腳的性命與書狀的內容本就毫無關係。

  但當兩人費了一番工夫,終於追上這飛腳時,其中一人竟舉刀一揮。

  從身後來個袈裟斬(注:劍道中將人體由上至下斜切的刀法),一刀便斃了這飛腳的命。另一人見狀大驚,此行僅需奪取書狀,何須取人性命?

  並嚴斥同儕為何做無謂殺生。

  哪知另一人竟如此回答:

  既是殺生,哪有有益、無謂之分?

  既是人命一條,哪有飛腳、武士之分?

  又哪有武士可殺,飛腳卻不可殺之理?

  聽聞這番辯解,另一人本欲辯駁,孰料竟找不出任何理由。一如這同儕所言,殺生本屬無益。不論是出於什麼理由,殺生絕無有益之理。

  兩人就此決裂。

  一人徑自下山,從此放下屠刀。

  另一人則遁入山中,殺害了一名無辜女子。

  唉。此女不過是個碰巧路過的山民之女,還帶著一名年方八歲的可愛女娃兒。兩人碰巧行經飛腳喪命之處,這下可就是在劫難逃。

  沒錯,此女當然是嚇得魂飛魄散,更何況,還帶了個娃兒。

  兩人屏氣潛藏,但終究還是教凶手給尋獲。事到如今,僅有遁逃山中一途。

  穿越竹林、踩過藤蔓,此女抱著娃兒死命竄逃。山中本難行,尤其是連山路都沒有的深山,當然教一介弱女子跑來連連跌撞。

  不僅衣裳被劃得稀爛,手腳也傷得鮮血直流,儘管如此,此女仍死命奔逃。

  畢竟背後有個提刀男子執拗追趕。

  唉,最後還是教凶手給追上了。

  諷刺的是。

  此女遇害處,竟是那風神石像旁。

  此時,此男已喪失理智,先是輕揮一刀,劃破女子的衣帶,衣裳隨刀褪落。男子便將渾身是血的女子壓倒在地,當著,嚎啕大哭的娃兒的面……

  唉。

  逞了獸慾。

  如此凶殘,真是連畜生都不如。

  洩慾後,男子便將女子亂刀斬死。

  並將娃兒推落懸崖。

  實在是禽獸不如。

  這下。

  突有一陣風吹起。

  風中還有個聲音問道:

  為何如此殘虐不仁——?

  男子高聲回道:

  反正橫豎都得殺,下手前奸之為樂,有何不可?若未淫便殺,難道就是無罪?

  吾人曾發願祈求酬志。今日此舉,乃為酬志所為。

  若有任何不妥,儘管告知。

  然神明未作任何答覆。

  因此事已是對此人的懲罰。

  事後,此人將原有壯志悉數拋諸腦後,屢屢淫人、殺人,受害者不計其數。

  另一人則有感自身罪孽深重,就此放下屠刀。心中苛責,自此不再蓄積。至於另一人……

  則是一見女子,便感到一陣風吹拂。而眼前之女,悉數化為與當日姦殺于山中之女同一樣貌。

  如此一來,除了將之姦殺,別無他法可忍。罪業與日俱增,終教此男無法承受。原本尚有壯志撫平心中痛楚,如今也早已忘得一乾二淨。雖然如此,每見年輕女子,仍感覺有輕風吹拂,薰心色慾亦隨此湧現。

  因此。

  即便精神、心靈早已是殘破不堪,此男——

  仍僅能任憑這陣風恣意擺佈。

  【玖】

  話及至此,突然有陣風自眾人背後吹入房內。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碰撞聲。

  接下來。

  國枝慧嶽突然站起身來,高聲嘶吼。

  慧嶽推倒了身旁的屏風,接著再度嘶吼起來,並轉身大步向前踢倒青色燈籠,緊接著又朝百介的方向跑來。

  ——這就成了。

  百介心想。想必慧嶽,不,喜左衛門業已失去理智。

  聽見百介所述竟是自己的犯行,豈可能放過對這祕密知之甚詳,並於眾人面前加以暴露的百介?

  若是在普通狀況下,或許仍能裝傻賴帳,但這回身處的乃言語化為實像的百物語會場,況且時逢可能將故事化為現實的百物語之最後一則。

  這下看來,慧嶽將殺了百介。若百介死於慧嶽之手……

  這就成了。

  如此一來,慧嶽必將遭逮捕,畢竟此時有內務省警視局的巡查在場。而與會的知名藝人、畫家、及華族若是目睹有人遇害,也絕無可能放任不管。

  這就是百介的復仇。一場稱不上高明的局,一則僅為激怒對方而羅織的拙劣故事。

  自己已是個枯瘦老頭,只消一擊,便註定命喪黃泉。

  百介闔上雙眼。

  憶起自己所見識的首出又市的局,也是場百物語。

  如此結局,是否能為阿藺、阿銀報一箭之仇?是否能撫平小夜的忿恨?

  熟料。

  這一擊,竟遲遲沒有降臨。

  百介睜開雙眼——

  望見大廳正中央有團黑影不住蠕動,同時還發出陣陣嚎泣:

  我錯了,饒了我。

  突然間,眼前被映照得一片雪白。回過頭來,只見倉田正馬手持蠟燭為自己照明。

  眯起雙眼把頭回過,只見國枝慧嶽已蹲在被踢毀的燈籠散落一地的大廳中央。頸子教澀谷揔兵衛給牢牢掐著,而矢作劍之進也佇立一旁,望向他雙手緊抱的腦袋。

  「慧嶽法師方才所說,可是實言?」

  「饒了我,饒了我。確、確是實言。那老頭所述,也是句句實言。」

  劍之進一臉困擾地說道:

  「若是如此,在下必須將法師繩之以法。」

  「綁、綁罷。要、要綁就快。我早已痛苦難當。若,若要承受如此折磨,還不如將我給捉拿正法。拜、拜託大人為我定、定罪。」

  好讓我贖罪罷,國枝慧嶽緊抓著這妖怪巡查的衣襬嚎泣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活像是教狐狸給唬了。

  完全弄不清情況到底是如何了。

  百介賞了自己一個巴掌。完全料想不到這場理應玉石俱焚的局竟能順利奏效。

  不消說,百介這招乃是依又市的技倆設下的陷阱,但事前僅能趕鴨子上架地倉促籌劃,毫無可能如又市般布出精緻的局。雖說是驚天動地,但充其量不過是將經緯據實敘述,試圖藉此激怒對手自暴其罪罷了。

  原本百介已作好在挑撥、激怒對方後,旋即犧牲自我的準備。

  孰料——

  竟逼得凶手驚懼惶恐、嚎啕大哭,還主動將一切全盤托出。

  難道有人在同時設了另一個局?

  ——百介睜大雙眼,環視房內。

  只見以圓朝為首的眾人,個個驚訝不已。

  由良公篤似乎也是一臉困惑。

  至於公房卿——

  由良公房卿的神色,竟與其他人截然不同。

  只見公房卿是一臉鎮靜,兩眼茫然地望向百介身後——也就是紙門那頭。

  百介回過頭去。

  望見笹村與次郎正站在敞開的紙門外。

  就在此時。

  百介聽見微微一記鈴響。

  接下來。

  ——御行奉為。

  沒錯。

  當時,山岡百介的確聽見了又市的嗓音。

  【拾】

  真是弄不懂,揔兵衛說道:

  「那場百物語稱不稱得上圓滿落幕?總感覺到頭來變得一陣混亂。與次郎,你有何看法?」

  「雖是一陣混亂——但也圓滿落幕。」

  至少,與次郎所設的局是圓滿落幕。

  因此,理應認為這結果堪稱成功。

  「倒是,該怎麼說呢,最後那異象,還是妖怪什麼的,究竟有沒有現身?」

  「妖怪不是就逮了麼?一個連新政府也拿他束手無策的大惡棍,三兩下就將罪狀全盤托出、束手就擒。難道這稱不上異象?」

  敞開衣襟露出胸脯,手中不斷扇著扇子的揔兵衛嗤鼻哼了一聲。一臉鄙視地瞧他看了一眼,正馬又開始翻閱起《東京繪入新聞》。

  「到頭來,又成了咱們巡查大人的功勞了。雖不知裡頭究竟在寫些什麼,但這回的事兒可又見報了。」

  報上還真有繪有妖怪巡查立大功的錦繪。

  畫的是個猶如弓削道鏡(注:奈良時代僧侶。七六一年因替女皇孝謙天皇醫病而受寵幸,自七六四年起參與政事。後因聽信神託覬覦皇位而於七七○年遭貶,卒於七七二年)般的凶惡僧侶,被一名巡查捆綁雙手的光景。上頭的標題則為:「祕密怪談會稀世殺人狂就法」。

  「喂,制止那踢倒屏風朝庭院竄逃的臭和尚,還掐住他的頸子加以制伏的,可是我哪。劍之進那傢伙不過是呆立一旁罷了。這幅惡徒遭捆綁圖,畫的應該是我才對。」

  這種事兒就別在意了,正馬漫不經心地說道:

  「到頭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我依然參不透。」

  「其實,乃因小夜小姐現身使然。」

  什麼?聞言,劍之進、假洋鬼子、過氣武士異口同聲地驚呼道。

  「小、小夜小姐現身?當時小夜小姐不是根本不在場?」

  「在場。是我邀來的。」

  「邀、邀來?為何要邀小姐來?」

  「好讓——公房卿把夢給作下去。」

  沒錯。

  話完百則時現身的鬼怪,並不一定是為惡的。

  鬼怪雖超乎人知所能想象,但不盡然是駭人為惡的。

  與次郎推測——公房卿欲舉辦這場百物語,或許是為了再見已不在人世的生母,即那青鷺的化身。

  孰料……

  見過小夜這長相的,似乎不僅公房卿一人。

  一白翁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與次郎無從得知。但從老人當時敘述的第一百則怪談推測,當年姦殺小夜之母阿藺的真凶,似乎就是國枝慧嶽。

  想必正是因此,老人才要吩咐與次郎邀請慧嶽與會。至於邀來後打算如何處置,與次郎則是完全無法參透。

  不過。

  老人語氣平淡地敘述慧嶽的罪狀。

  而小夜就在故事行將結束時,拉開了紙門。

  門一開,風就吹進了房內。

  同時,慧嶽也清楚瞧見自己當年殺害的女人,竟然就佇立眼前。

  這教慧嶽嚇得失聲驚叫,並高聲呼喊——你不就是我當年殺害的女人?

  接下來,便邊呼喊著自己的罪業邊往庭院竄逃,卻為屏風旁的揔兵衛所阻,並一躍而上將之制伏。

  當時,正馬手持蠟燭照亮了一白翁的臉孔,臉上表情與次郎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老人臉上是一副出乎意料的神色,看來事態發展似乎是超乎其預期。

  話完這第一百則後,並未起任何異象。

  但至少與會者的其中幾名,是目睹了鬼怪現身。

  一人做了場夢,另一人則是看見了絕望。

  但我還真是不解,正馬說道:

  「為何一見到小夜小姐現身,那和尚就要吐實?笹村,你該不是隱瞞了些什麼罷?」

  沒錯沒錯,揔兵衛也說道:

  「與次郎,近日你常單獨行動,該不會是和小夜小姐……?」

  「沒這回事兒。」

  與次郎苦笑道。有些事兒,是萬萬不可透露的。

  「只要結局完滿就成了。其他事兒又何須追究?」

  畢竟那和尚還真是大惡不赦呀,正馬說道。

  可是殺過許多人?揔兵衛問道。

  「不,實際能證明遭其毒手的,似乎僅有兩人,但這乃是因為前幕府時代的舊帳業已無從追算。即便沒殺,也誑騙、勒索、姦淫了無數人。據說其無邊法力什麼的,也全是靠詐術捏造的。」

  原來如此。即便昔日的犯行將於今後逐一曝光,小夜之母一事也已是無從追究。不僅因那已是前朝舊帳,也因為阿藺是個缺乏身分的轉場者。不過,慧嶽竟然就栽在這樁無從追查的罪業上頭。

  真不知是為什麼,正馬有氣無力地說道:

  「咱們劍之進不過是個一遇事便找老隱士求援的蠢巡查,為何老是教他給搶盡了鋒頭?」

  雖說讓他上九十九庵,也沒什麼好計較的,正馬將報紙略事摺疊塞入懷中,繼續說道:

  「倒是澀谷,到頭來,孝悌塾那群傢伙是如何看待這件事兒?」

  「據說眾人均信服並無異象。」

  「噢?」

  「眼見什麼怪事也沒發生,未待公篤先生訓諭講評,眾人便主動承認世間果然無鬼神,想來這些傢伙還真是窩囊呀。這些蠢才,就連大名鼎鼎的圓朝都沒能認出來。」

  果真是愚蠢至極。沒腦袋的傢伙就別學什麼儒學了,該來學學劍道才是,揔兵衛說著,將櫸木的樹枝給踢得老遠。

  一行人拐了個彎,進入小巷內。

  突然間,雲層飄離,一道夏意盎然的陽光射了下來。

  「已是夏季了?」

  與次郎心想。

  或許不過是心理作用使然。

  不過才這麼一想,竟然就傳來陣陣蟬鳴。矮樹牆已是近在眼前,可望見小夜正在庵前灑水。

  一瞧見與次郎一行人,小夜便擡起頭來,露出一臉燦爛笑容。

  「小夜小姐。」

  正馬揮手致意道。

  看來她變得更是開朗了。

  「上回——勞煩小姐熬夜至天明,真是辛苦了。」

  與次郎向小夜低頭致意道。該說聲謝的是奴家,小夜笑著說道:

  「還得感謝與次郎先生如此安排,讓奴家得以一償夙願。不過……」

  可千萬別讓百介老爺知道,小夜突然湊向與次郎耳邊低聲說道。

  「噢,百介先生尚不知情?」

  「老爺當時背對紙門而坐,當然沒察覺奴家也在場。」

  喂,與次郎,揔兵衛打岔道:

  「你是在耍什麼詐?為何要和小姐交頭接耳的?」

  「噢?沒什麼沒什麼。老隱士——可是在小屋內?」

  為了避免誤解,與次郎急忙拋開兩人,遁入庵中。

  屋內是一片漆黑。

  或許是因屋外過於明亮使然。

  門前與走道被陽光映照得一片雪白。看來夏日果真降臨了。

  鈴,此時,傳來一陣風鈴聲。

  與次郎穿過走道,步向小屋。

  地板被踩得嘎嘎作響。在冬日,這聲響聽來乾燥無味,此時卻是如此柔和悅耳。

  不出五、六步,與次郎便走到了小屋紙門前。

  「老隱士在麼?與次郎求見。」

  未傳出任何迴應。與次郎拉開了紙門。

  堆積如山的書卷、塵埃與紙張的氣味、再加上一股藺草的香氣,樸素狹小的屋內,一切一如往常。

  紙窗扇扇洞開,一道夏日豔陽射向地板,將榻榻米映照得異常明亮。

  豔陽映照下。

  只見老人正橫臥地上。

  「老隱士,一白翁。」

  與次郎一腳踏入屋內。

  豔陽灑得個頭矮小的老人一身,身旁散亂著一堆書卷簿冊。

  只見身形枯瘦的老人在書冊包圍中閉目含笑,看來活像個天真娃兒。

  桌上擺著一隻鈴、一張紙頭。看來,這應是老人常在故事中提及的陀羅尼符罷。

  「百、百介先生——」

  但老人是動也不動。

  山岡百介……

  竟然業已斷氣。

  與次郎見狀大驚。煞那間,突然瞥見洞開的紙窗外有個白色人影。

  但隨著一陣輕風吹入窗內——

  這白影旋即消失無蹤。

  〈後巷說百物語下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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