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三年盛夏時裝秀。今夏最新款式即將閃亮登場。由亮澤優雅、柔軟順滑的印花絲綢,精美雅緻的機織提花蕾絲,涼爽舒適、佈滿蕾絲的印花布,以及各種上等衣料製作而成的最新款時裝,高貴典雅,氣度非凡……”
在文字旁邊配有一幅美女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美女穿著靚麗奪目的夏裝。衣服固然不錯,更漂亮的是模特的膚色和膚質。近來,印刷技術大有進步,照片上就連模特生有柔軟汗毛的肌膚的觸感都被逼真地再觀了出來。這種廣告是禁止使用裸體模特的,因而一身夏裝顯得恰到好處。
這種車廂內廣告,對私營鐵路經營方來說肯定是個相當可觀的收入來源。那些拿著報刊雜誌、或者打著盹的、閒著無聊的乘客,在路途中,除非車上有漂亮女人,否則誰都會將目光投向美女廣告的。
最近一段時間,浜田俊夫都沒坐過私鐵①。他現在的公寓位於東京的青山。即使偶爾去郊外辦事,開自己的車或是坐公司的車去也不會誤事。今天晚上,他本來是打算開車去的,但是出門時,看了一下表,就突然改變了主意,想要改乘電車。
①私營鐵路(到車)的簡稱。
俊夫抄著手,閉著雙眼。私鐵是新型輕金屬製造的電車,跑起來又輕又快……
俊夫鬆開手時,車內廣播正好響起:“下一站是梅丘,梅丘到了……”
2
當時的田野如今都成了住宅,模樣全變了。在這裡只住了一年,俊夫對於地理位置的記憶顯得有些模糊。何況他的方向感不強,有時連去公司都摸不清方向。好在今天時間充裕,俊夫不用匆匆忙忙地瞎竄。
以前,每天從車站到家,剛好四分鐘。今天晚上,俊夫卻花了二十多分鐘,才總算走到了當時和母親一起住過的房前。門牌上的姓氏依舊,仍是當時避難離開的紡紗鋪老闆的名字。現在這裡的主人應該是他當時出征在外的長子吧。戰後,他來探望過母親兩三次。但是。最近卻斷了來往。所以,俊夫覺得今晚沒有必要進去打招呼。然而,當看到那舊貌依然的玄關時,俊夫不由地湧起一種想要走進去的衝動。
路燈照射在房屋前面用柏油和混凝土鋪成的馬路上。這條路比以前寬了許多。左邊鄰居家的大門也清晰地呈現在俊夫眼前,他毫不猶豫地往那邊走去。
混凝土的門柱間隔約四米左右,位於房屋的左側。兩扇木門朝裡開著。四米寬的道路筆直地通往正面的車庫。玄關位於道路的右手邊。這是一棟由輕型鋼筋建造的平房,設計新潮。還可以看到平坦的屋頂上方的白色圓形物體。
俊夫退到馬路的對面想看個究竟。果然不出他所料,從這裡望去,拱頂盡收眼底。當然,戰爭時期塗上的迷彩色,現在已褪盡,拱頂在月色下泛著銀輝。
俊夫左右移動兩三步,又仔細眺望了一下。隨後,他穿過馬路,進了大門。門牌上只寫著“及川”兩字。至於及川是何許人也,俊夫一無所知。
他只是在電話裡聽過及川夫婦倆的聲音。他是通過104查號臺得到及川家的電話號碼的。一共打了兩次電話,一次是一個月前,另一次就是今天早晨。及川先生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某位經常為外國電影配音的演員。但是,聽說那位經常為老年人配音的演員還不到三十歲。看來,想要以聲音來推斷及川先生的年齡並不容易。俊夫第一次給及川先生打電話時,就直截了當地貿然問道:“下個月二十五號的晚上,您在府上嗎?”及川先生一定是被這個奇怪的問題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對於一個月後的事情,他還是一口應承道:“嗯,我在家。”接著,俊夫又不安地繼續問道:“我有事相求,想來拜訪您。”
“那,我在寒舍恭候。”及川先生如此爽快地一口答應下來,反而讓俊夫感到驚訝。這畢竟是一個陌生人要求拜訪的預約電話。俊夫剛才還在擔心,及川先生會不會覺得可疑而結束通話電話。後來他又猜想及川先生該不會是位作家吧。如果是作家,經常會遇到編輯前來約稿的事。及川先生可能早已習慣了這種電話。得到及川先生的應允後,俊夫也就沒再去調查他的身份。
今天早晨,為了慎重起見,俊夫又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人,“我知道了,您請過來吧。”從這種第一人稱的口氣看來,她應該是及川夫人。
俊夫站在及川家的玄關處,透過門上的雕花玻璃,看見裡面亮著燈,他這才放下心來。隨後,俊夫又看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新的粗花呢上衣,摘掉了右邊口袋上的線頭。然後,按下了門旁的按鈕。
裡面的門鈴響了起來。俊夫把手放下來,退後一步,等著。他正要把手抄在胸前,忽然門開了,有人探出頭來,俊夫嚇了一跳。速簡直就像是自動售貨機一樣,從手指接觸按鈕開始還不到四秒呢。俊夫推測,這人一定是剛好要出門。
對方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戴著琥珀色的寬邊眼鏡。
俊夫微微低下頭,說道:“這麼晚來打擾您,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就是之前打電話的那個人。這是……”
俊夫正要遞上準備好的名片,卻被老人打斷了。
“哎呀,請先進來吧。裡面談……”
這時,老人的聲音比電話裡聽起來要渾厚多了。及川先生把門大開啟,招呼俊夫進了玄關。接著像是摟著俊夫似的,連推帶擁地將他“趕”進了旁邊的房間裡。老人和一米七三的俊夫差不多高,俊夫只好由著他。
在老人的邀請下,俊夫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再次遞上名片。這是張印有公司職務的名片。雖然今晚的事與公司毫無關係,但他只有這種名片,也只好將就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老花鏡的度數不合適,及川先生接過名片後看了半天。隨後,他很慎重地將名片放進燈芯絨便服的內包裡。
“我就是及川。正如你所見,我現在過著隱居生活,所以沒有名片。”
及川先生戴著厚厚的玳瑁框眼鏡,所以俊夫看不清他的表情。不過,俊夫猜想,此時及川先生一定是在揣測電動機公司的部長前來有何貴幹呢?
俊夫拘謹地將手放在膝蓋上,盯著手說道:“今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實陳上,恕我冒昧,您家院子裡的研……有個拱頂屋吧。方便的話,今天晚上暫時……不,請一定讓我借用一下……”
及川先生只是“哦”了一聲,好像是在等著俊夫下面的話。
“實際上,那個人……是那個人有事拜託我……讓我必須到這裡來……那個人……那時……是戰爭中。他曾住在這裡。那個人,今夜在這……”
俊夫越來越語無倫次。不管怎麼想,自己要說的事都是不合常理的。這會兒,俊夫完全沒有了幾天前在公司股東大會上發言時的那種自信與冷靜。
然而,難得的是及川先生此時的話給他解了圍。“沒什麼奇怪的,我也經常聽說這樣的事,比如在戰場上約定十年後在靖國神社相見之類的。”
“是啊!”俊夫感激地說道,他真希望自己老了以後也能像及川先生那樣通情達理。
“是這樣呀。我倒無所謂,你隨便用吧。”
俊夫拿出手帕,擦了擦汗。
“實在太感謝您了。我提出這麼過分的要求……”
“哪里哪里。”及川先生這麼說了一句之後,便什麼也沒問了。果然是紳士氣派。不過,也許是他不願干涉別人的隱私吧。
但是,俊夫認為,及川先生的內心還是挺想知道這件事情的原委的。俊夫早就打算今晚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及川先生,以得到他的許可,使用研究室,所以他準備了充分的時間。而且,及川先生剛才也讜過隱居之類的話,應該不忙,有時間聽俊夫講述。況且,俊夫也沒有理由讓昨晚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白白作廢。
“如果沒有打攪到您的話,”俊夫說著近乎毫無意義的社交辭令,“我有件事想要告訴您……”
“啊?這個……請等一下……”
外面傳來陣陣敲門聲。及川先生迅速站起身來,朝門口走了過去。他動作敏捷,與其年齡一點也不相稱。及川先生把門開啟一條縫,探出頭去,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對方好像是個女人。
不一會兒,及川先生端著裝有紅茶和甜點的托盤回來了。“是我妻子。她說穿著睡衣不好意思進來。”俊夫連忙起身相迎,說道:“哪里哪里,我深夜造訪……”
“你是要加牛奶呢,還是檸檬?”及川先生問道,右手停留在托盤上方二十釐米處。
“那就牛奶吧……謝謝。”
及川先生將一些牛奶倒進紅茶後,端給俊夫,再往自己的杯子裡也加了點牛奶和砂糖,然後開始攪拌起來。
俊夫看到這,才將自己的紅茶一飲而盡。接著,他把茶杯放在桌上,開始緩緩倒出事情的緣由。
“實際上,我剛才所說的事情就發生在十八年前的這個晚上,也正是東京遭受空襲的那個晚上。這裡的主人被燃燒彈擊中,我剛才說到的那個約定是他在臨死前留下的遺言……”
3
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俊夫的記憶也有些模糊了。
然而,在那本珍藏的舊筆記本里,俊夫卻記錄下了那句遺言。因為是戰爭時期,用的是劣質墨水,現在字已褪了色,呈淡淡的茶色。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午夜十二點,去研究室。”
當時老師將“一九六三年”反覆強調了好幾次,並叮囑俊夫一定要在這個時間到研究室去,之後沒說幾句便斷了氣。於是,俊夫就在“六三”旁邊畫了一道線。
為了不忘記此事,第二天早晨俊夫把這件事用鋼筆記在了筆記本上,並將它保管了整整十八年。
老師的葬禮是在第二天舉行的。因為是戰爭期間,所以葬禮辦得相當簡單,只有俊夫母子和近鄰的一位老人蔘加。這位老人是個建築工人,經常出入老師家。聽說當晚有很多人死於空襲,辦手續稍遲一點,便領不到配給的棺材。多虧了這位老人先去政府辦理領取棺材的手續,之後又連忙安排後事,老師的葬禮才得以順利舉行。但是,老師的女兒啟子——也就是老師惟一的親人一卻沒有出席葬禮。當時,她已下落不明。
而當時的俊夫卻更在意老師的遺言。他一直擔心會不會把一九六三年這個時間聽錯了。他想了很多數字,但是並沒有發現有哪個數字的發音會被錯聽成六三。老師說的肯定就是一九六三年。十八年後的同一天,同一時間,而且也是在深夜,到同一地方來。俊夫實在是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總之這是很久之後的事情。除了等待,別無選擇。
俊夫沒有告訴母親有關遺言的事。因為母親和老師幾乎沒什麼來往,即便是說了,也無濟於事。
戰爭結束後,俊夫和母親回到京橋,在廢墟上搭起了簡易房,重薪經營起理髮店的生意。俊夫打算中學畢業後就到理髮店幫忙於活。可是,就在臨近畢業的時候,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陌生人通過學校,表示願意為俊夫提供學費援助。
對方是個陌生人,為什麼會幫他出學費呢?俊夫雖然感到些許不安,但是因為沒有附加條件,而且又有班主任作擔保,他最終還是接受了陌生人的好意。那時,正好是八年制義務教育取代九年制的時候,俊夫從舊制中學畢業後,被編入新制高中二年級。高中畢業後,便進入了日本大學的工程學院。
在此期間,俊夫時不時會想起老師的遺言。進入工程學院之後不久,他突然萌發出一個念頭來,想要調查一下老師。然而,首先讓俊夫感到為難的是,老師的戶口去向不明。世田谷區政府的登記簿上,根本就找不到老師的名字。戰爭結束已經五年了,戰爭死亡者的名單上,也沒有老師的名字。
於是,俊夫去了老師曾經工作過的文理科大學。文理大當天也遭到了轟炸,但是同樣沒有關於老師的記錄。最後,俊夫在拜訪了幾位老師的學生之後,才知道老師只是一名普通的生物學家。這可以說是俊夫得到的有關老師的惟一訊息。
俊夫的專業是電器工程學。畢業的前一年,那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資助者,通過俊夫中學的母校傳話,希望俊夫能到一家電動機公司工作。當時的那家公司小而又小,沒有一點名氣。但由於這是恩人的意思,所以俊夫毫不猶豫地進了那家公司。雖然俊夫現在還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猜想,應該和公司有關。俊夫打算,如果知道那人是誰的話,無論如何也要報恩。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後來那家生產錄音機和半導體收音機的公司發展迅猛。
公司的規模越來越大。兩年前,作為創業元老的俊夫被提拔為部長。母親對俊夫的出人頭地感到很欣慰,早就把理髮店關了,舒舒服服、清清靜靜地安度著晚年。可是,這樣的日子沒持續多久,母親便去世了,俊夫惟一感到遺憾的是,沒能讓母親抱上孫子。母親因風溼病臥床不起的前幾年,還一直張羅著幫俊夫找媳婦。可是,對母親拿來的照片,俊夫總提不起勁兒。
去年春天,俊夫突然想起了老師的遺言。一年之後,就得去研究室了。可是,研究室現在究竟怎麼樣了呢?俊夫有些擔心。戰爭結束後,他還一次都沒去過梅丘。
與母親的想法一樣,俊夫也覺得啟子可能還活著。說不定是在空襲中受到刺激,失去了記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著。倘若果真如此,啟子由於某種契機,恢復了記憶,回到梅丘的話,應該會從那個建築工老人口中打聽到老師被安葬在浜田家的墓地菩提寺。
而且,如果去了菩提寺,她就會得知俊夫的住所,並主動與他聯絡。因此,俊夫認為,若是去了梅丘又失望而婦的話,反而會讓人覺得啟子可能真的死了,便索性不去那裡了。
然而仔細想來,不管研究室所在的地方發生了什麼變化,對於實現老師的遺言,應該沒什麼大礙。可能是老師和誰約好了一九六三年要在那間研究室裡見面吧。之所以隔了這麼長的時間,可能是和彼此的研究相關吧,而且俊夫認為對方有可能是位外國的學者,考慮到對方來自遙遠的國外,所以約定深夜見面,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萬一研究室不在了,自己也會在這附近等這麼一個人——三十一歲的俊夫是如此對及川先生解釋的。
然而,當他一看到那本發黃的筆記本上面的字跡時,便又會感覺到將有更神祕、更無法預測的事情發生。俊夫為了打消這樣的念頭,連續三個晚上都在銀座喝酒喝到很晚才回家,讓自己儘量不去看放在書桌抽屜裡的筆記本。
4
俊夫說完後,只覺得胸中積聚的憋悶消散開去,頓時輕鬆了許多。
然而,及川先生卻稱不上是一位稱職的聽眾。他既沒有適當地插些話進來,也沒有表現出一副深受感動的樣子。
不過,作為一個局外人,大抵也只能如此吧。及川先生只是把研究室借給了俊夫。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俊夫說道,“可能還會有人前來打擾,無論如何,請您再多包涵一下。”
“嗯?”及川先生一臉詫異。
“我覺得半夜打擾您實在是太冒昧了,所以今晚我提前來了。我想對方也不會深更半夜貿然闖入吧。不過,他也該來了……”
“啊,是嗎……”及川先生起身,指了指牆上的按鈕說道,“那麼,我這就過去了。這裡也好,研究室也好,你請自便吧。我還不會睡,要是有什麼事的話,請按這個鈴吧。還有,若是閒得無聊的話,電視機和收音機請隨便……”
俊夫回頭一看,發現後面的矮腳書架上並排擺放著小型的收音機和電視機,兩個都是他們自己公司的產品。
他越發喜歡眼前這位及川先生了。
“這兒還有香菸,你若喜歡的話……”
及川先生的話真及時,剛好這會兒俊夫的煙抽完了。最近,他抽得有些過量。
“好,謝謝……”
俊夫朝開門出去的及川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隨後他看看手錶,快十一點了。
俊夫起身朝書架方向走去。在這種時刻,聽點舒緩的音樂最合適。
正當俊夫想要扭開收音機的開關時,旁邊一張倒扣著的小相框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不假思索地拿起來瞧了瞧。
“咦……”俊夫忽然問想起了什麼,“真是太像了,不會是……”
這不就是以前的電影明星小田切美子嘛。上面還有她的親筆簽名。俊夫猜想及川先生可能是她的影迷。
俊夫凝視了幾秒,將照片按原樣放好後便打開了收音機。為了避免吵醒及川夫人,他調小了音量,隨後,又坐回到沙發上。
著名的法國“柯託”樂隊裡男高音的聲音從收音機裡緩緩流淌出來,俊夫想要仔細傾聽,不知不覺中思緒卻又飄到了別處。
對方很快就會來吧。這個房間就在玄關旁邊。門鈴響起後,是自己去開門呢,還是等著及川先生去開門?俊夫浮想聯翩,設想著各種人物以及各種場景。
到十一點五十分時,俊夫已經抽了九枝“和平”牌香菸,並且喝了三杯及川先生留下的紅茶。
初夏的夜晚還是那樣冷颼颼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但俊夫已經按捺不住了。
正當他走到房門口時,門卻自己開了,是及川先生,他推門探進頭來說道:“剛才忘了告訴你衛生間的位置。沿著這條走廊向前,直到盡頭,然後往左拐。廁所就在最裡端的右邊。”
及川先生考慮得真周到呀,俊夫暗想道。可是沒有時間道謝了,他急匆匆地順著及川先生指的路走了過去。
俊夫回到客廳時,客廳裡空無一人。還差兩分鐘到十二點。對方也許打算直接去研究室吧!他恍然大悟,馬上抓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機往袋裡一揣,接著出了玄關,穿上鞋。此時,俊夫才忽然想起收音機還開著。不過,已經沒時間了。對方可能是外國人。作為日本人,俊夫可不願意遲到。
俊夫沿著草坪中央的小道,朝研究室跑去。這個角度剛好與十八年前那晚一樣,拱頂屋可以盡收眼底。也許是有人經常打掃的緣故,此時在月光的映照下,房頂泛著銀輝。研究室前,一個人影都沒有。
俊夫看了看手錶,帶夜光的時針與分針馬上就要重疊在一起了。
他稍稍止住腳步,回頭張望了一下及川府邸。只有堂屋最前面的視窗透著燈光,沒有任何人到來的跡象。
俊夫又加快腳步,一步躍上研究室前四梯高的臺階。就在俊夫的手觸到門的一剎那間,門把手自己轉動了一圈,接著門開了。
5
俊夫沒有感到絲毫意外。
室內,燈光刺眼。俊夫,最先只是感覺到對方比自己矮。緊接著,迎著燈光,那人的輪廓映入俊夫眼簾。一身奇異的服裝:帶有帽子的上衣,寬大的、燈籠褲似的下裝。這副滑雪服似的裝扮,俊夫隱隱約約感覺在哪裡見過。
帽子下面,大大地睜著一雙細長的眼睛。那人開門的一瞬間,俊夫突然看到這張臉,不禁吃了一驚。
然而,俊夫馬上恢復了常態,強作鎮靜地說道:“好久不見!”俊夫想,在這種場合下,除了這麼打聲招呼,也沒有別的更合適的話可說。
然而,她只是睜大雙眼,向後退去。並且很熟練地快速向牆邊靠過去。
“是我啊!俊夫!好久不見!”他一邊追過去,一邊急忙報上名來。前幾天,俊夫把大學時代的照片拿給公司裡的部下看時,大家都沒想到照片上的人竟然是他們現在的部長。何況,眼前這兩人自初中以後就沒再見過面。仔細想想,要沒認錯的話反而不可思議。
“俊夫……”她最終停了下來,吃驚道。
“嗯?”俊夫微笑著說道,“我變化這麼大嗎?”
隨後,俊夫收起得意的面孔,正色道:“你和那時相比,可一點都沒……”
然而,俊夫所期待的笑容並沒有出現。她皺著眉頭,說著奇怪的話:“你叫俊夫,就是那個特高的刑警……”
“什麼?”俊夫吃驚地大聲道。
“您找我父親吧,我現在就去叫,您稍等一會……”
“那個……”俊夫目瞪口呆。她微微低下頭,迅速朝門邊走去。
俊夫慌慌張張追了過去,站在她面前,擋住去路。
“你還沒認出來嗎?是我呀!浜田俊夫!那時,我就住你家旁邊……”看到她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俊夫一邊說著,一邊激動地扶著她的肩膀,沒想到卻弄巧成拙。
“哎喲!”俊夫慘叫一聲,蹲在了地上。他的要害部位被重重地踢了一腳。
儘管疼得眼冒金星,俊夫還是掙扎著站了起來,捂著小腹,踉踉蹌蹌地跟在她身後,追出了研究室。
“啟……啟子!”
穿著勞動服的啟子站在草坪上,月色下的草坪泛著柔和的光,好似天鵝絨一般。
隔著防空頭巾,她的雙手緊緊揪住自己的臉頰,失聲嚷道:“怎麼回事呀?家沒了,家沒了。啊,那是什麼,好奇怪,太奇怪了……父親,父……”
她大聲嚷著。好不容易趕上來的俊夫從後面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想到剛才踢自己要害的那一幕,這一回俊夫吸取了教訓,一面捂著她的嘴,提防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面湊到她耳旁輕聲說道:“小點聲,會把這家人吵醒的。我們到那邊去說吧,”
“唔!”她掙扎著發出聲音來,俊夫情急之中把她的手反剪到背後。顧慮到是個女人,所以俊夫沒怎麼用力,但她還是頓時失去了反抗的力氣,軟綿綿地倒了下去。俊夫慌了神,連忙跪了下去,支撐起她。俊夫無意中左手一把抓到了她柔軟的胸部,然而,事發突然,也顧不得許多了。好在這會兒她倒在俊夫懷裡,頭向後仰著,閉著眼睛,什麼都不知道。
俊夫朝堂屋望了一眼,燈還亮著。他用力將啟子抱了起來。失去知覺的人有多重,早在十八年前他就親身體會過了。儘管現在抱著的是個女人,而他也已經長成大人了,但究竟能不能一口氣將啟子抱到距這裡三十米遠的堂屋玄關,他還是有點心虛。而且,碰到知道原委的及川先生倒還好說,可及川夫人還沒入睡,若是夫人看到深更半夜,一位陌生男子抱著一伍昏厥的女子,會作何反應呢?想到這,俊夫覺得不管怎樣,還是不要去及川府為好。於是,他將懷中啟子的身體往上託了託,朝右邊走過去。
俊夫幾乎是拖著雙腿,將她抱到了研究室裡的。他注意到角落裡有個沙發,於是使出最後的力氣,朝那兒走去。將啟子放到沙發上後,俊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低頭一看,她倒在沙發上,身體擺成一個“大”字。俊夫想:幸虧她穿的是勞動褲。這麼一想,俊夫才注意到她穿著空襲時的防空服裝。俊夫將她的雙腿擺攏,放在沙發的扶手上,又將她壓在側身下的帆布包挪到前面來,最後解下防空頭巾墊在了她的頭下。
俊夫環視著四周,自己不是柔道高手,對於如何使人恢復意識是一無所知。但不管怎樣水肯定是必要的。
他在旁邊的櫃子上發現了一樣此時此刻比水更有用的東西。當然,不僅僅是這個時候,包括俊夫在內的一部分人,隨時都認為它比水有用。那是一瓶威士忌,旁邊還有酒杯。
俊夫把威士忌倒入杯中。由於剛才的重體力勞動,這會兒端酒杯的手微微顫抖著。還沒拿到啟子的脣邊,酒都快要灑光了。
“真沒辦法!”俊夫嘰咕著,回頭往門那邊看了一眼。當然,肯定沒有人在那裡窺視。接著,他含了—口威士忌,俯到啟子身上。
在離她臉龐很近的地方,俊夫凝視後把嘴貼到了啟子的脣上。
啟子當然沒有想要喝威士忌或是接吻的意識,仍緊閉著雙脣,酒大部分都順著脖子流了下去。這樣一來,卻也好像達到了往她身上潑水的效果。啟子的身體微微抽搐了一下,並緩緩地睜開了雙眼。俊夫連忙起身,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緊接著的一瞬間,啟子突然站了起來。看到這副架勢,俊夫惟恐她又要踢自己一腳,慌忙護住自己的要害。
“啊……”她小聲叫道。她像是悟出什麼,臉羞得通紅,一面緊緊捂著胸口,一面說道:“失禮了。您是俊夫的父……俊夫的父親已經戰死了。不好意思,那您應該是俊夫的親戚吧。”
“不,我是……”
哎呀,又來了!俊夫不禁心煩意亂,開始埋怨起啟子的父親來,把這等頑固的性格遺傳給她,真是可恨。
“平日裡經常承蒙俊夫母親的關照。空襲最激烈的時候,還特意……”
“空襲?”俊夫驚訝地反問道。
“父親馬上就來。但是,您這身西服,真……”
“啟子,啟子!”俊夫大聲地打斷她,覺得她的話真是不知所云,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呀。
這回輪到俊夫往後退了,他好容易站穩腳,深深地吸了口氣,凝視著她的雙眼,緩緩說道:“請清楚地回答我的問題,好嗎?你叫什麼?”
“伊澤啟子。啊!你果然是警察。”
啟子馬上擺出立正的姿勢。因為穿著膠底布襪,歷以沒有發出腳踵碰撞的咔嚓聲。
“……我是伊澤啟子。今年十七歲,聖仁女子中學五年級學徒挺身隊,在大森的XX工場勞動。那個工場的名字……我們必須保密……”
“咦?你說什麼,十七歲……你打那以後一直在什麼地方,做什麼呢?”
“打那以後?什麼意思?”
“當然是空襲的那天晚上,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從那天直至今日,你去了哪裡……”
“直至今日,究竟什麼意思?今天不是五月二十五日嗎?”
“你以為是一九四五年的五月二十五日?”
“可是,現在是一九四五年呀!”
“哎?你是這麼想的嗎?”俊夫一下癱軟下來,“完了。”
“是啊。可不是一九四五年嗎。天皇紀元二六〇五年。”
“天皇紀元二六〇五年!”俊夫在腦子裡重複道。天皇紀元二六〇〇年的紀念儀式時,小學發給俊夫他們紅白兩色的蛋形年糕。第二年,“大東亞戰爭”爆發了……她以為現在戰爭還在繼續。啟子完全喪失了這十八年的記憶。由於刺激導致失憶。那個刺激……一定是因為十八年後的重逢。
自己也應該承擔一半責任,俊夫勇敢地想道。
“啟子,你,現在……”
他剛開口,突然想到要是打她一個耳光會怎麼樣?由於刺激導致的失憶,會因為再度的刺激恢復記憶,俊夫曾在一本書上讀到過這樣的故事。然而,俊夫剛才已經領教過啟子的防身本領,所以他打算還是採取直截了當的方式。
“知道嗎?是你想錯了。已經沒有空襲了,現在是一九六三年了呀。”
“六三年?”
她輕輕翕動嘴脣。小巧精緻的嘴脣,雖然沒有搽口紅,卻像蘋果一樣紅潤,瑩潤光亮。
“是的。今年是昭和三十八年,公元一九六三年。”
俊夫本來還想加上天皇紀元的年號,但那需要換算,俊夫懶得費功夫。
“你,究竟……”她擡起頭來,看著俊夫,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
這是俊夫今天晚上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俊夫斷定,她的內心開始動搖了。
“不,是真的。你仔細看看我。我不是什麼親戚,我就是浜田俊夫。那時候,我還是個中學生……”
啟子像是審視特賣部的商品似的眼光讓俊夫感到很不是滋味。但是,考慮到這是關鍵時刻,俊夫還是努力睜大了眼睛,任憑啟子上下打量著。
突然,啟子臉上浮起一絲微笑,開始向後退去。
“不行,”俊夫心下想道,“她是在強裝笑臉。她肯定以為我不是俊夫,覺得我很可疑。”
俊夫趕緊從西服內袋裡掏出駕照。
“是真的。你看這個。上面是寫著一九六三年。看這裡,有我的名字。我沒有騙你。”
俊夫一邊以同樣的速度朝正沿著拱頂屋牆壁後退的啟子追過去,一邊把駕照翻開,像接力賽時傳接力棒那樣,遞了過去。
駕照上這樣寫著:
“發證日期: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有效期至: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東京都公安委員會”
她看著俊夫和駕照,慢慢停下腳步,仔細地端詳起駕照來。
啟子將駕駛證上的字來來回回地看了兩三遍後,又將目光投向了俊夫。之後,又焦急地掃視著研究室的入口處。最後她將視線停留在牆上的某處,一動也不動。
俊夫的視線落在了她的胸前。藏藍底碎白花的衣服下面,隆起的胸部劇烈地起伏著。左胸處縫著姓名牌,上面寫著:
“聖仁高等女子學校學徒挺身隊第五班六十五號伊澤啟子”
她一定是將這身勞動服謹慎而妥善地收藏著,為了緬懷往事,今晚才特意穿上的吧。想到自己竟然悠然自得地穿著新縫製的西服就來了,俊夫不禁對自己的遲鈍感到生氣。不過,就算是拿出當時的衣服來,肯定也緊得穿不上了。俊夫給自己找了一個藉口。
對了,不跟她提現在,就和她說過去好了。
俊夫改變了說話的方式。先得弄清楚她的記憶在哪裡斷了線,然後再順藤摸瓜,讓她恢復記憶。
“啟子,以前的事情,你能記到什麼時候?”
“記到什麼時候?”她回過頭,看著俊夫。
“是的,你還記得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晚上發生的事情嗎?”
“什麼?”
“嗯,對,二十五日晚上十點半左右響起的警戒警報,你還記得嗎?”
她盯著俊夫,點了點頭。
“是嗎?那麼,能跟我講講當時的事情嗎?警報響了之後,你做什麼了?”
“警報響了以後,我馬上起床,換上了防空服。看了看枕頭旁邊的夜光錶,時間是十點五十四分,我想父親應該還沒睡吧,於是就去了書房。”
“嗬!”記憶超群,俊夫感嘆道。
“父親正在整理著什麼資料,看到我之後,讓我坐到那邊去,一邊整理資料,一邊跟我講起了戰況。沖繩的……”
她突然不做聲了。看樣子,好像還在猜疑俊夫是不是特高課警察或者憲兵。
看來,老師說不定又對啟子談起了他平常的反戰想法。
“沒關係,你接著說。總之,當時老師是和你說起戰況來著吧。隨後不久,空襲警報便響了。然後呢?”
“警報響起後,我聽到外邊有人嚷嚷說敵機來襲,便勸父親趕快去研究室。父親只是‘嗯’了幾聲,還是繼續整理資料。我讓父親明天再做,趕緊去研究室……”
“總之,你們倆就到這兒來了吧。”女人說話就是囉嗦,俊夫迫不及待地搶先說道。
“嗯。”
“到了這裡以後,老師不一會兒就出去了,沒錯吧?”
“對,父親出去了,說是要拿什麼東西回來。不過您是怎麼知道的……”
“那你就一直在這兒等著,對吧。”
“嗯,一直……可足,父親老是不回來,我想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了,想出去看看,可那個門卻怎麼也打不開。”
“什麼?”
俊夫順著啟子指的方向望去,這才注意到那邊有個物體。
“那是什麼呀?”
一個高約兩米左右的灰綠色箱子就像是被放大了的檔案櫃,矗立在研究室中央。沒等她回答,俊夫便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他繞到箱子背面,發現有一扇門,於是,用拳頭在門上敲了敲,箱子發出“咚咚”的悶響聲來。
“原來如此。”俊夫回頭對跟在身後的啟子說道,“這種金屬可真厚!即使被炸彈炸裂了也無妨吧。平時遇到空襲,你們都是躲在這裡的吧?”
她搖搖頭說道:“不,今晚是第一次。”
啟子說的“今晚”,一定是十八年前的今晚。這個防空箱可能是在那晚才完成的。這樣說來,這個特別製造的防空箱才使用了一回。
俊夫擡頭打量了一下防空箱,又回到原來的話題。
“那麼,那晚你躲進去了?”
話音剛落,啟子凝望著俊夫的臉,似乎明白了他說的“那晚”就是自己說的“今晚”,便點了點頭。
“嗯,進去了。父親說,裡面安全……我們一塊進去的。可父親說要拿個什麼東西過來,不久便出去了。我一個人待在裡面等著父親……”
“等等,等等。空襲警報響後,你們馬上就躲進去了嗎?”
“嗯,馬上……僅僅過了一兩分鐘的樣子。”
惝若果真如此,那時正好應該是燃燒彈落下的時候。那麼,那時候,老師為了去拿忘掉的東西到了院子裡……
“後來怎麼樣了?”
“我待在裡面等著。可是,父親一直沒回來。然後,我想開啟門,可怎麼也打不開。”
“……”
“我不知怎麼辦才好,差點哭了出來。之後,突然,只聽‘嘎吱’一聲,門自己開了。我想出去找父親,剛開啟研究室的門……”
“然後呢?怎麼樣了?”
“你站在門口。”
“你……”俊夫吃驚道,“你說我站在那兒。是現在的我嗎?不是十四歲的我?”俊夫急不可耐地問道。
“是啊。就是現在站在我面前的你。”
“……”
“然後,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也知道的呀。”
俊夫抄起兩隻手,仰望著防空箱。今天晚上,她來到這裡,就待在裡面。出來的一瞬間,十八年的記憶煙消雲散了……
“這裡面,是什麼樣子的?”俊夫看著她,問道。
啟子默默地走到防空箱前,把門開啟。俊夫探進頭朝裡瞅了起來。
裡邊亮著燈,乳白色的牆壁方方正正。正對面的牆壁上,安裝了幾個電源開關似的東西。裡面很狹小,像是潛水艇的內部。冷冰冰的,索然無味。俊夫把頭縮了回來,關上門。隨後,他開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起啟子來。
6
因為公司的應酬接待,俊夫經常會去酒吧或是夜總會。和那裡的女招待聊天時,最讓俊夫困惑的是,她們總會讓他猜自己的年齡。無奈之下,俊夫只好根據她們的認真程度來隨機應變。一般,俊夫報出的年齡總會比他的判斷要小兩到五歲。於是,那些女人會一面嗔怪道:“你心裡肯定以為我很老的吧?”一面做出並非不滿的樣子悄悄地低聲吐露實情。她們所說的年齡,往往和俊夫的猜測相吻合。但是,這並非就能證明俊夫對於女人的年齡看得很準,因為女招待們往往會虛報年齡。
俊夫的公司裡也有很多年輕女性。檔案上記載了她們的真實年齡。以前,俊夫在翻閱那些檔案時,總會聯想起她們本人,不禁萬分感慨一些女職員為了掩蓋自己的真實年齡,是如何費盡心思地裝扮自己。
但是,凡事都有限度。不管近年來美容科學如何進步,也不管女性們是如何講究美容的奧妙,可是能瞞過別人眼睛的年齡充其量不超過十歲。用雪花膏、粉餅派妝豔抹的時候還好說,素面朝天的時候,就很難矇混過去了。
十八年後在及川府上的研究室裡,與俊夫重逢的伊澤啟子,應該三十五歲了。若是從前,三十五歲也是接近半老徐娘的年齡了,即便按現在的觀點,三十五歲也是妙齡已過,眼角開始有魚尾紋,面板也變得鬆弛了。即使不像義大利人、西班牙人那樣發福,但全身,尤其是腰間會長出多餘的脂肪,所以,大致一眼就能判斷出年齡。
這當然和美容無關。俊夫已經為自己的推斷找到了幾個根據。
第一,是剛才看到的那個類似防空箱的物體,從內部看來,怎麼也不像是防空箱。而且,若是防空箱的話,按常識應該建在屋外。因此,那個東西不管本身多麼結實,若是周圍的建築物給炸塌下來了的話,裡面的人也無法逃生。何況老師也曾說過,研究室很牢固,足以當作防空洞用,因而沒有必要再在裡面設一個防空箱了。這個防空箱肯定還有別的用途。
其次,是今晚伊澤啟子牛頭不對馬嘴的言辭。若將其解釋為失憶,未免有些牽強。她的記憶似乎在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十二點那一刻斷了線。選擇這樣一個時間告一段落,之後的記憶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的“絕技”,人類的腦細胞是不具有的。
最後一個根據是俊夫往防空箱裡窺視時,突然浮現在腦海中的東西。或者用“聯想”二字更為確切。當然這一聯想完全是得益於他的好記性。
戰爭期間,在伊澤老師家,老師經常給俊夫看些外國雜誌。要讀懂戰前的《生活》、《時代》上的文章對於初二的俊夫而言,有些勉為其難。不過,能欣賞一下照片,俊夫也就心滿意足了。當時的熱門話題呀,癌症冶療的前景呀,以及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裸體照片都讓他歎為觀止。有些照片,俊夫至今依然記憶猶新。其中之一便是一位美國學者實驗過程的一組照片。
當時,俊夫不能理解燒杯中放著白球和金魚的那張照片到底意味著什麼,便向老師請教。老師只是瞟了一眼雜誌,便脫口答道那是某位博士的實驗。接著又向俊夫解釋了其中的含義。裝在燒杯裡像開水一樣的物體是液體空氣,處於零下一百幾十度左右的低溫狀態。博士將橡膠球浸入,瞬間就被凍得硬邦邦的,用鐵錘一敲,立即像陶瓷一般裂得粉碎。接著,將金魚浸入,金魚也落入了同樣悲慘的境遇,被凍得硬邦邦的。不過,這回博士不再使用鐵錘,而是觀察片刻後,把金魚放進裝著普通水的魚缸裡。轉瞬間,金魚甦醒過來,又開始自由自在地遊動起來。
老師還告訴俊夫,這位博士正在進行一項實驗,這項實驗包括延長冷凍時間,以及冷凍和復活比金魚更高等的動物。老師在說話間不知而覺還在博士這個稱呼後加了個“君”字。俊夫對這項實驗饒有興趣,正想繼續請教幾個問題時,啟子進來了。她談起紅薯配給的事來,俊夫只好就此作罷。結果,接下來的幾天,冷凍著的金魚那哀怨的眼神,在俊夫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時,俊夫無意中注意到老師在講述中,將某某博士改稱為某某君了。十八年後的今天,他才領悟到箇中緣由。
老師是與那位美國學者有深交,還是並不怎麼讚賞他的研究呢?俊夫認為一定是後者。
7
俊夫思索著如何向啟子解釋自己的想法。當然,俊夫對於自己的推論有著絕對的自信,用它去推斷今晚發生的事情,那麼一切就順理成章了。惟一的麻煩就是措辭的問題。一定要避免使用刺激性的語言,防止她再度昏厥。所以,萬萬不能使用“冷凍”之類的詞語,這隻會讓她聯想到結著霜的冷凍食品,“冷藏”和“凍結”也不能用。但“低溫”一詞又太模糊了。
忽然,俊夫靈機一動,想起曾在哪一本小說中,看到過“人工冬眠”一詞,就是指的這種情況。用它肯定沒有問題。“人工冬眠”一詞來自英語的“冷凍睡眠”,用它來說明效果會更佳。
還有重要的一點,不能讓她感覺自己是父親的實驗品。富有人道主義精神的伊澤老師是不會做這種事的。老師對於成功有相當的自信,因為他已經做過了金魚和土撥鼠的實驗。
只是為了把愛女從空襲和紅薯粥中解救出來,而使之沉睡至未來的和平時代。並且長隔十八年之久,時間開關仍然準確無誤地工作著,從中也可以看出老師的自信程度。
話說回來,及川先生竟然把這臺機器完好無損地儲存了十八年之久,實在是不可思議。倘若途中,防空箱的門被撬開的話……俊夫想到這兒,不由得嚇了一跳,連和啟子說話都感到有些恐怖了。
俊夫抄著手思考的時候,啟子也在一旁一動不動地陷入了沉思。她好像是發現了自己有些不對勁,所以拼命地回憶著什麼。
但是,畢竟是經過人工冬眠,不可能想起什麼來。她有些按捺不住了,手足無措起來,一副焦躁不安的表情,使勁地搓著兩手,不時轉動著身體。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煩躁也在不斷地加劇。
終於,她開口道:“我,我,去趟洗手間。”
“哎!”俊夫慌張道。
外面寒氣逼人,啟子又是一位女性,總不能就在門外的草叢中解決吧。無論如何,得帶她去及川家。可是,及川先生看到一身勞動服打扮的年輕女子,會作何感想呢?
然而,她轉過身,並沒有朝著門那邊走,而是向研究室的裡面跑了過去。
十八年前那裡的洗手間,及川先生還保留著嗎?俊夫又開始擔心起這件事來。
好在她很久都沒有從洗手間出來。於是,俊夫下定決心,要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慢慢把事情向啟子說清楚。
俊夫朝放在屋子角落的電話走去。寬敞的研究室裡,所有的東西都擺在角落,只有那臺電話機立在房子中央。
俊夫拿起電話聽筒,撥通了朋友開的一家小型計程車公司的電話,裡面傳出社長本人睡意朦朧的聲音。俊夫報上自己的姓名。
“什麼?是浜田啊。深更半夜的,究竟有什麼享啊?”
“對不起,對不起,”俊夫望著天花板,抱歉道,“有點急事,能不能給我弄輛車……”
“你自己的車呢?拋錨啦?”
“不,有點事,把車放家裡了……還有,儘可能來輛又破又舊的車。”
若是來輛裝有四盞前燈的六三年款新車,她肯定又會吃驚得昏過去的。
“你的要求也太離譜了。對了,有輛三十年代的福特。嗯,前幾天,有個美國人還想拿六三年款的新車跟我交換呢。”
“好,那太謝謝你了,我就要那輛。還有,司機若是穿上國民服,戴上戰鬥帽,就再好不過了……”
在俊夫的影響下,對方也開起了玩笑。他“嗤嗤”地笑著說道:“你在搞什麼名堂。好,行了,包在我身上。”
俊夫帶著啟子走出研究室大門時,堂屋的視窗還有一盞燈亮著。一定是及川先生在寫東西吧。
啟子停下來,睜大雙眼,朝燈光處望去。俊夫連忙用身體擋住了她的視線。“來,趕快走,就要晚了。”俊夫敷衍著催促道。說著他們一起走出了大門。貿然闖進別人的家門肯定不好,可擅自離開應該沒什麼關係吧,俊夫暗想道。而且,明天還要就那臺機器的所有權問題再來拜訪及川先生,那個時候再向他道歉也不遲。
車庫就在代代木上原。不一會兒,一輛三十年代款型的轎車便搖搖晃晃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哈,尊夫人果然是一身勞動服……去哪裡?化裝舞會?”計程車公司的社長一面說著一面從駕駛室裡探出頭來,頭上戴著古時日本男子的假髮。
8
俊夫睜開眼的一剎那,一把掀開被子,跳了起來,朝旁邊的被子望了一眼。平常他總喜歡賴床,現在卻能如此利落、敏捷地爬起來,一定還在擔心夢裡發生的事情吧。
旁邊的被子裡,啟子睡得正香。俊夫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肯定不是夢,因為在夢裡,每次她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昨晚在車裡的時候,俊夫感到十分為難,不知該把她帶到哪裡去才好。自己的公寓太過於現代化,搞不好又會把她嚇得昏厥過去;日式旅館倒是不錯,但又擔心那裡太複雜了。總之,不可以隨便讓她遇到其他人,也不能讓她一個人外出,那樣會有危險。眼下,還不能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正當俊夫為找不到舊式旅館犯愁的時候,社長覺察出他們並不是去參加化裝舞會,於是心領神會地將車開到了位於代代木的一個熟人開的旅館。她從福特上走下來的時候,嘴裡還在嘟噥道:“呀,這個地方還有溫泉……”俊夫這才意識到原來這種帶溫泉的旅館是戰後才開始氾濫的。他決定暫且在這裡住下。
啟子睡得很熟。儘管已經沉睡了十八年,可看上去還沒有睡夠的樣子。不過這也難怪,那臺機器既狹小,又沒有柔軟的墊子。啟子大概是想盡情享受現在這種舒適的睡眠吧,不過,她的睡姿可不怎麼好看,兩隻胳膊都伸到了被子外面,左手臂完全裸露著——她已經將勞動服脫下來了。
昨晚,女招待把浴衣一拿來,她就迫不及待地換上了。大概是女招待直愣愣的眼神,使她意識到了自己穿的勞動服不合適宜吧。自己身上都發生這麼大的變故了,卻依舊在意著自己的著裝,真不愧是女人啊!俊夫感慨不已。
連無袖上衣之類都一無所知的啟子,要是知道自己的這副睡相,肯定會比俊夫還要驚訝。俊夫將她的雙手放進被窩,把被子重新給她蓋好。她毫無知覺,跟昨晚穿著一身防空服昏厥時的情形一樣,還安詳地沉睡著。
俊夫看看枕邊的手錶,剛過九點。今天是週日,無需操心公司的事。不過,今天一定要把她的事情處理好。俊夫點上昨晚女招待拿來的“和平”牌香菸,盤腿坐在被褥上。他一邊吐著菸圈,一邊環視著四周。
日式的房間裡適當地裝點了一些廉價但又新潮的擺設。這種設計可能正好有助於啟子瞭解新環境。
壁龕旁的擱板下襬放著十六寸電視機。昨晚,啟子只瞟了一眼,好像沒認出那是一臺電視機。如今,電視機的款式與二十年前人們所想像的有著天壤之別。對面的角落裡,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藏藍底碎白花勞動服,上酉是帆布防空包。俊夫暗想,若是要偷看她的包,現在是惟一的機會。於是俊夫又瞟了她一眼。可能是熱的緣故,啟子又掀開了被子。不過,幸虧是翻身背對著俊夫的。俊夫連忙將香菸在菸灰缸裡掐滅,悄悄地站了起來。
走到帆布包前,正準備蹲下身來時,俊夫的目光停留在了帆布包上方掛著的自己那件粗花呢上衣上。翻蓋兜裡露出一個白乎乎的東西。俊夫想起了那是昨晚放在研究室防空箱裡面的筆記本。出防空箱時,他隨手將它揣進衣兜裡,之後便忘得一乾二淨了。俊夫取出筆記本,回到被褥上,背對著啟子坐了下來。
這是一本小筆記本,大學生記筆記用的,已經破舊不堪。封皮和背面上沒寫任何東西。
俊夫翻開封皮,看到第一頁上用細鋼筆密密麻麻地記滿了類似符號的東西。那是從未見過的記號。翻開第二頁,還是同樣的符號。
俊夫橫看豎看,覺得這些類似符號的東西,像是把筆記本放正後橫著寫下的。但是,這決非英語或是德語。反而感覺與阿拉伯文字相似。俊夫猜想,這也許是伊澤老師的專業——生物學符號吧。總之,一定記載了與那臺機器相關的事情。
然而,俊夫不管怎麼看,都不解其意。看來,除了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外也別無他法了。俊夫洩氣地把筆記本往枕邊扔了過去。
筆記本剛好平平地掉到榻榻米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這時,俊夫身後傳來“沙沙”的聲音。
俊夫在心中慢慢數了十下,才轉過身去。啟子重新蓋好被子,在被窩裡睜著眼睛看著俊夫。
俊夫朝她微微一笑。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戒備,一副僵硬的表情,並把兩肩縮進了被窩。
俊夫站了起來。“我先去洗把臉。”他說著,向洗手間走去。
方便、洗漱完畢之後,俊夫穿過走廊,進了電話間。
撥通電話後,他對接電話的人說道:“請找一下七號房間的山田。”
等了好一會兒,電話裡傳來一個女人睡意濃濃的聲音:“哎呀,是阿浜啊。前天真是多謝你了。”
“還在睡嗎?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嗯,不過,只要是阿浜就沒關係。哎呀,才九點半……今天是星期天吧。阿浜你打高爾夫嗎?”
“不,今天……其實,我有點事要拜託你。”
“啊,是嗎?那,找個地方見見吧。”
“不行,我現在出不來,還是在電話裡說吧。那個……我想請你幫我買一些年輕女性的服飾。”
“你可真過分,到現在還瞞著有女朋友的事……行呀,是禮物吧?買什麼好?”
“嗯……就先買一套馬上可以穿的套裝,不要太鮮豔了。還有鞋子、手提包……然後,再買些合適的化妝品。還有長筒襪和手絹……差不多了吧。”
“真行啊。不愧是阿浜。不會只拿一隻手提包去敷衍對方。她的尺寸,知道嗎?”
“對啊,還要尺寸,真麻煩!我還想急著要呢。”
“那,那就說個大概吧。她的身高是多少?”
“唔。和你差不多吧。胖瘦程度呢,大概只有你一半。”
“啊呀,你說得太過分了……總之就是標準身材嘛,我知道了。那,直接送到你家裡?”
“不,不是我家。是代代木,嗯……交到一個叫‘若葉莊’的地方吧。”
“噢,那你現在跟她在一起……”
“嗯。”
“嗬,真是大飽耳福!”
“不,其實,有點事情……”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總之,交給我吧。”
俊夫告訴她確切的地址後,結束通話了電話,並穿過走廊,來到了賬房。
他付了今天的賬,順便借了張報紙。老闆娘算賬的時候,俊夫蹲在賬房門口,翻著報紙,他覺得讓啟子看報前有必要將可能會刺激她的訊息去掉。
從《朝日新聞》的早報中,俊夫首先取走了有電視預告欄目的那部分。雖然可以告訴啟子電視是什麼,可是,東京的電視訊道多達六個,啟子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
由於是星期天,因而附有八頁週日版,上面刊登了關於原子能中心的介紹。俊夫將它們也全部抽掉,因為啟子連原子彈爆炸都不知道呢。
總共十二頁的報紙,挑完以後只剩一半了。不過空襲期間的報紙,每頁只有現在的一半大,而且僅僅只有一張。所以對啟子來說這已經夠多了。
俊夫回到房間時,屋子已收拾得千乾淨淨卜穿著寬袖棉袍的啟子,站在窗前,饒有興趣地盯著窗外。
看她回過頭來,俊夫默默地將報紙遞過去。她順從地接了過來,隨即坐下看了起來。
啟子的視線最先落在報紙上端的日期處。那裡從左向右橫向印著“昭和三十八(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天”。她仔細端詳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印刷品也可能會出錯,於是把每頁的上端都翻了一遍,以確認其他幾頁的日期。
之後,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第一頁。俊夫在她旁邊坐下,瞥了一眼她正看的那一版。
沒有什麼大新聞。頭條是《住宅地債券,徵集有意者》,旁邊是一條《勸告委指出,違反公勞法ILO條約》的報道。中間是一則標題為《困難重重的物價對策,砂糖價格暴漲》的訊息。不過,上面只有關稅金額,具體的價格並未列出。啟子一定還以為每斤砂糖上漲了兩三錢吧。
她將這一面大致翻看了一遍,然後翻開了社會版。
一則標題為《假扮情侶——女警官百貨店裡佈陣抓小偷,盜竊團伙主犯落網東京》的訊息映入她的眼簾。她似乎很有興趣地讀了起來。俊夫走到菸灰缸前,將“和平”牌香菸點燃,站在那裡注視著她。
她興致勃勃地看了一會兒社會版,突然拿著報紙站了起來,走到俊夫身旁。
“哎!”她說道,“這個,是什麼?”
她用手指著社會版的最下端。那是一則廣告:“大掃除,請用味之素株式會社的DDT”。
“哦,那是,二氯二苯……”對化學不怎麼在行的他,回答不上來了,“完整的名字想不起了,是一種強效殺蟲劑。戰後美軍帶進來的一種藥。就因為有了它,東京現在連蒼蠅蚊子都沒有了。”
“你說誰帶進來的?”
“美軍。美國軍隊。”
“什麼?美國軍隊……”
她臉上浮現出一種疑惑不解的神情來,似乎不相信畜生般殘暴的美英軍隊會把這種藥帶進來。
正在這時,女招待端著早餐進來了。
對啟子來說,這十八年是一個空白,而十八年前正是糧食匱乏的時代,她應該很久沒見過海苔和雞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沒有動筷子,端著一碗米飯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喝了幾口醬湯。
“要不要喝點涼的東西?”
俊夫說完,還沒等她回答,就徑直走向電話機,點了可樂。
“啊,有可樂嗎?”啟子高聲問道。
“咦,”俊夫感到驚訝,“你知道可樂嗎?”
“我早就想嘗一嚐了。我家的書上有可樂的廣告。看起來很爽口。”
“對啊。”
她家裡的確有。戰前《生活》雜誌的封底上登有彩色的可樂廣告。畫面很逼真,冒著氣泡,好像連“嗖嗖”的氣泡聲都可以聽見。
啟子自己什麼也沒吃,卻不斷地張羅著給俊夫添飯。
“還想吃的話,把我那份也吃了吧!”她一邊說著,一邊遞給俊夫第三碗飯。此時,啟子的表情讓俊夫驀然想起十八年前,她請自己吃玉米粉做的蛋糕時的神情,簡直一模一樣。看來,她已經完全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浜田俊夫本人。
俊夫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將她的那份吃個一千二淨。那時的自己,食慾旺盛,所以現在不能破壞自己在啟子心目中的這個印象。但是,在吃完第四碗後,三十一歲的俊夫已經有心無力了。
正在為難之際,送進來的可樂替他解了圍。
啟子興沖沖地倒了兩杯可樂,隨即端起一杯往自己嘴裡送,只喝了一口就皺起了眉頭說道:“真像化學藥品賽璐珞①的味幾”
①賽璐珞:一種由硝酸纖維和樟腦製成的無色、易燃材料,用以製作照相膠捲等。
俊夫拿起杯子,湊到鼻子前面,嗅了嗅。沒錯,是很像。俊夫不禁佩服起啟子敏銳的味覺來。
不過,啟子仍然一點一點地繼續嘗試著喝下去,終於全部喝完了,還打了個嗝。
“啊,不好意思。”她羞得滿臉通紅,還用手捂住嘴。
俊夫尋思著,看樣子已經沒有必要向啟子解釋什麼了。她應該會很快吸收新知識了。下午就算帶她到東京逛逛,也無大礙了吧。但是,啟子又緘口不言,轉而陷入沉思之中。
啟子或許正在思考那臺機器的事吧,俊夫猜測著,聰明的她一定能推斷出那臺機器究竟是什麼。然而,啟子盯著榻榻米,輕聲說道:“我的父親,已經過世了吧?”
俊夫一驚,手裡的杯子滑落了下來。
啟子十八年後才重返這個世界,但在自家研究室裡迎接她的,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而是鄰居家的兒子。這件事不管怎麼考慮,都會讓她聯想到自己的父親肯定遭遇了什麼不測。俊夫開始抱怨起自己的疏忽來了,本應該早些注意到這一點的。現在說話要更加小心,以兔再次刺激到她。
灑在地上的可樂浸透了榻榻米,啟子注視著表層留下的可樂泡沫,又傷感地問了一句:“什麼時候?”
事到如今,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把實情和盤托出的好。俊夫重新正襟危坐。
“就在那個晚上。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十二點之前,被燃燒彈直接擊中。因為不知道你們家墓地所在的寺廟,就埋到了我家墓地裡。”
她吃驚地擡起頭來。
“昨天正好是老師的忌日,在去研究室之前,我到谷中的寺廟去燒了香。我母親前年去世了,也埋在那兒。和我父母在一起,我想老師肯定不會寂寞的。”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俊夫。細長的大眼睛,看著看著便噙滿了淚花。
“過一會兒,一起去寺廟吧。”
她點點頭,“哇”的一聲撲到俊夫的膝上。
俊夫緊緊地抱著她。
9
正午時分,山田小枝來了。
“有客人來了。”女招待招呼道。俊夫應聲正準備出去,門打開了,女招待抱著兩個紙箱站在門口,接著小枝抱著一大堆的紙袋鑽了進來。
“我的動作快吧。我可在銀座跑了一圈啊。”
“這麼多啊。”俊夫之前盤算過可能會花兩萬日元左右。可是,他打量了一下紙袋,感覺到可能會比自己的預算高出一倍。
對於突如其來的到訪者,啟子驚恐萬分,僵硬地站在角落裡。與昨晚在研究室的入口處第一眼看到俊夫時的表情相比,惟一不同的就是啟子現在浮腫的雙眼。
小枝朝啟子笑了笑,向俊夫低聲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啊。從阿浜平時的愛好來看,我就猜到應該是這樣一個人。這套套裝絕對合適。”
小枝在最大的那個紙箱前面坐下,動手把它開啟。不過,她的手可沒嘴巴那麼靈巧,蓋得嚴嚴實實的紙箱怎麼也打不開。
啟子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盯著小枝的手。還有那個搬紙箱過來的女招待,也饒有興趣地等待著裡面的東西出現。
小枝注意到了直愣愣站在自己面前的女招待的粗腿。她停了下來,直起身子,說道:“啊,對了,辛苦你了。”
說著將兩張一百日元的鈔票遞了過去,女招待似乎還有些戀戀不捨,邊走邊回頭地出了房門。
“阿浜,你也迴避一下吧!”
“什麼?”
“我要把她打扮得像一個時裝模特!男士請回避。”
看著啟子那浮腫的臉龐,小枝似乎把她想成連套裝怎麼穿都不知道的鄉下姑娘了。
在這之後的一個小時裡,俊夫都只能孤孤單單地和他的“和平”牌香菸一同被關在陽臺上了。
終於聽到裡面喊了一聲“行了,可以了”。俊夫再次回到了房間裡;小枝前後左右地轉動著啟子讓他看。接著,小枝說道:“好了,我也該走了。”
俊夫將她送到玄關處。
“一共多少錢?我手頭的現錢沒多少了。”
“哎呀,行了。”
“行了?你……”
“全部都是賒賬買的啦,沒關係。這多虧我在銀座吃得開。賬單到了的話,阿浜你再付錢吧。她看起來怎麼樣?我買的不錯吧?”
“啊啊……我都認不出來了。”
“那是她生就個美人坯子,再加上我的精雕細琢,你當然認不出來了。阿浜,你非得請我一頓不可!”
“一點小意思,”說著,俊夫將準備好的兩張一千日元的鈔票遞過去,“回去的車費。”
“哎,你這是幹什麼呀?算了,你可得好好把握喲,拜拜!”
看著小枝往車站走去,俊夫才回到了屋裡。
啟子蹺著腿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桌上擺著一個小巧的化妝盒。
“小枝向你問好。”俊夫說著,在啟子對面的藤椅上坐下。
“她是個好人呢。”啟子微微笑著。她穿著無縫長筒襪,蹺在上面的那隻腳輕輕搖晃著拖鞋。
“是啊,是個好人,只是說話稍稍有些粗魯……啟子,你口紅的顏色是不是稍微濃了點啊?”俊夫最終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眼影和眼線都畫得很濃,活脫脫一個郊區夜總會的女招待。
啟子放下二郎腮,手飛快地伸向化妝盒。“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那位……”
從耳根處可以看出她那張藏在濃妝下的臉已羞得通紅。她迅速站起來,朝梳妝檯奔去。
大約十分鐘後,啟子回到俊夫面前,小枝在她臉上苦心經營了一個小時的“勞動成果”已被洗得乾乾淨淨。
“對,這樣子最好。”俊夫覺得自己又變得彬彬有禮起來。
“這是你的嗎?”啟子指著放在桌上的筆記本問道,“……放在梳妝檯旁邊的,你可別忘了。”啟子說的就是那本寫著奇怪字元的筆記本。
“哦,對了,啟子,你認識裡面的字嗎?”俊夫聞道。
啟子拿起筆記本,還是按照戰前的讀書習慣,從右到左“嘩啦嘩啦”地翻起來。忽然,她露出怪異的神情,看看翻開的筆記本,又望望俊夫的臉。
俊夫瞥了一眼筆記本,“啊”地叫出聲來。原來,那一頁寫著日語。
“給我看看……”俊夫從啟子手中奪過筆記本。
“此事一目瞭然”
一行字印入了俊夫的眼簾。他連忙翻到下一頁,同樣是日語。俊夫注意到後面的筆記全是用日語記錄的。然後,他又翻到開頭,第一頁照樣是阿拉伯文字似的東西。他一直翻到有一半都是同樣字元的那一頁。不過,從那頁以後,將筆記本豎放,寫著的便都是日語。
俊夫從日語部分開始閱讀。
“四月三日(星期六)我覺心(決心)從今天起用日語寫日記,況且已經學了不少日本文字……”
俊夫“啪”地一聲將筆記本合上了。
10
這個筆記本里似乎記著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俊夫思量著自己有必要先讀一讀。而在這期間,必須將啟子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才行。
“看電視嗎?擴俊夫試著問道。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電視的發達程度,可能是戰前的人們無法想像的。現在的電視一定會讓啟子感到無比驚訝。
果然,啟子向屋裡張望,眼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啊,電視機?是那個吧?”聰明的她好像立刻就意識到擺放在壁龕旁的就是電視機。
“十年前就開始播送了。東京就有五個電視廣播臺。”俊夫一邊解釋,一邊走到電視機面前。
跟過來的啟子,仔仔細細地把電視機打量了一番,說道:“好小的螢幕啊。”
聽了這話,俊夫頓時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般蔫了下來。啟子是個外行。在戰前一般人看來,所謂電視,就是用無線電播放的電影。
“屋子裡亮著燈也沒關係。”俊夫搶先說道,隨即把電視開啟。
“嗯嗯……”
他看了一下手錶,一點半了。
“今天星期天,現在不知在播放什麼節目?”
剛要換頻道的俊夫,看了看啟子,停下手來。此時的啟子就像閱兵式上的旁觀者那樣,一臉莊重地盯著電視畫面。
不一會兒,她像發現了知己似的歡呼了起來:“哎呀,這不是花柳章太郎嗎?”而後,轉向俊夫道,“花柳章太郎長胖了不少啊!”
聽啟子這麼一說,俊夫轉到電視機的後面,調整了一下垂直振幅的旋鈕,花柳章太郎的臉看起來不再那麼圓了。一般來說,很多家庭電視機的垂直振幅調得都不是很到位。很多人都認為上電視的人,腿都會顯得比較粗。所以俊夫沒有理由嘲笑現在的啟子。
俊夫拍拍手上的灰塵,向啟子問道:“肚子餓了吧?”
自己倒無所謂,可啟子早飯時幾乎沒吃什麼。
啟子答了聲“不”,眼睛仍然盯著電視裡明治座劇場上演的新派劇。
“不吃東西,對身體可不好啊。這裡不供應午飯,不過,可以讓女招待做點飯糰之類的。吃點飯糰,怎麼樣?”
俊夫正要拿起室內的電話時,啟子轉過臉來說道:“太浪費了。我帶著吃的,就吃那個吧。”
“什麼?”
啟子起身,拿過放在勞動服上面的帆布包。
“這是備用食品,看來現在已經沒什麼用處了。”
啟子笑著從包中掏出一個紙袋,開啟。
裡面是軍用乾麵包。褐色,橡皮擦大小,兩面各有一個凹孔。
“嚐點吧?”
俊夫從遞過來的紙袋中拿出一塊,湊到鼻子前聞了一下。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味道,但畢竟是十八年前的東西,還能吃嗎?
啟子已經津津有味地啃起乾麵包來了。眼睛仍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畫面不放。
俊夫不放心地瞧了會兒,也沒發現啟子出現肚子疼的跡象。
他拿起電話,要了點茶水。然後,拿起兩片乾麵包,朝陽臺走去。
點燃“和平”牌香菸後,俊夫翻開了筆記本。
他先將用日語寫的那部分粗略地看了一下,是用日記體寫的,但時間間隔較長。平均每個月寫一次左右,每次兩三行到兩頁不等。從一九三七年四月三日開始,一直寫到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為止。之後剩下的幾頁是空白。
翻開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後面的那一頁,也就是最後一次日記,俊夫開始讀了起來。
“五月二十日(星期五)今晚我終於決定實施計劃了。盟軍方面近日可能會對日本發出最後通牒。美軍的空襲日益激烈,似在牽制日本。這一帶也不安全了。而且,當局對我追查得越來越緊,或許在明天我就會被捕。事態已刻不容緩。”
最後兩段字跡潦草,可能當時空襲警報已經拉響,事態緊迫,不容老師再寫下去了。
然而,這篇文章只是提到了“計劃”一詞,具體指什麼卻不清楚。於是,俊夫又往前挑著讀了兩三段日記,也沒有發現與此相關的字句。
俊夫最後決定從頭按順序慢慢往下讀。
由於第一次的日記是從二年的中間開始寫的,日期沒有寫年號。他稍稍往後翻了翻,查到了第二年的年號,因此確定第一年應該是一九三七年。
“四月三日(星期六)我覺心從今天起用日語寫日記,況且已經學了不少日本文字,這樣也是一種練習。啟子今天在學校被選為年級長,這太讓人欣慰了。啟子說六號要去給‘神風號’送行,考慮到是半夜,我勸還是不去為好。啟子已經能夠挑一些新聞來讀了,我也要努力。”
時間是一九三七年,因此“神風”應該不是指神風特攻隊,而應該是朝日新聞社派出訪問歐洲的專機。
然而,讓俊夫嚇了一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伊澤老師會是外國人。老師身高一米五五左右,戴著無框眼鏡,留著小鬍子,面板比俊夫還要黑一些。但至少不是白人。俊夫一邊想著,一邊朝屋子裡老師的直系親屬啟子看了一眼。
她依然目不轉睛,紋絲不動地盯著電視畫面。從側面看過去,她確確實實跟很適合日本髮型的電影明星小田切美子一模一樣。
俊夫接著往下讀。
之後的內容幾乎全部是有關啟子的。像什麼啟子在學校取得了甲等成績呀,第一次給父親做了可口的醬湯呀,都被他一一記錄了下來。
日記中出現了好幾次的“機器”這個單詞,引起了俊夫的注意。“機器無異常”、“保養了機器”之類的字眼隨處可見。而且有幾天,日記只寫了日期和這幾句話。裡頭提到的“機器”到底是不是研究室裡的那個物體?俊夫百思不得其解。倘若真是那樣,就意味著那臺機器早在一九三七年就製作好了。
老師還在日記中寫下了關於自己工作的事,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二月。從那以後,日記裡基本上沒出現錯別字,而且文筆流暢。
“二月十五日(星期二)我終於找到了工作。多虧朋友小山君提前為我斡旋,我才有幸謀得文理科大學講師一職。今日去面見系主任,他告訴我,他曾讀過我的論文,並且將我誇獎了一番。我教授古代生物學,月薪一百五十日元。從四月開始便不用再製作‘悠悠’了。”
“悠悠”是一九三三年左右一種非常流行的玩具。俊夫還在搖搖晃晃學走路的時候就在家中的那個“悠悠”上留下了自己的牙印。俊夫還記得,直到空襲前家裡還擺放著“悠悠……
從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八年,已經過去了五年,“悠悠”恐怕也不流行了。所以,老師必須尋找別的工作,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得到大學講師一職。俊夫讀到這裡鬆了一口氣。模樣長得像天皇的老師去做“悠悠”,的確有些不太合適。
不過,對於老師而言,可能教授古代生物學和製作“悠悠”一樣,只不過是為生活所迫而已。從這之後,老師在日記裡,便沒有再提及有關自己工作的事了。
一九四一年三月的日記中,老師頗費筆墨地記錄了啟子通過聖仁女子高中的入學考試。當時的學費是三元五十錢日元。
但是,關於十二月的宣戰佈告,老師卻隻字未提,也許是與他毫不相關的緣故吧。老師反而在日記中對法國哲學家貝格森和波蘭政治家巴岱萊夫斯基的逝世,表示了沉痛的哀悼。
一九四五年初,老師寫下了這樣一番話:“一九四五年一月一日(星期三)按這個國家的計算方法,啟子今年該滿十八歲,已經是大人了。按理說正是向她吐露實情、離開日本的良機。然而今日我卻有別的打算。去年末,美軍開始空襲東京,局勢日趨嚴峻。儘管這樣,我也不會棄啟子於不顧,而且,到了緊急關頭,為了啟子,我一定會使用機器。也許啟子會受到沉重打擊,但為了她的安危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段話像是日記的關鍵,俊夫反反夏復看了幾遍。然後,又瀏覽了一下後面的部分,便將筆記本合上放到桌上。電視裡傳來耳熟的廣告歌曲。俊夫擡頭一看,啟子還在興致勃勃地看著廣告。
“《幹練媽媽》已經看完了嗎?”俊夫問道。
多年以來,俊夫已經習慣了邊做事情,邊聽電視。即使眼睛看著筆記本,耳裡仍然聽得清電視裡演的是什麼節目。
“什麼?”啟子總算轉過臉來朝向俊夫。
“到這邊來吧。我已經把日記瀏覽了一遍。”
“嗯,眼睛好累啊。”
啟子站起身來,眨了眨眼睛。然後,她走到電視機前面,像是要觸控爆炸物品似的,戰戰兢兢地把手伸向電視機的開關。看到這兒,俊夫連忙起身關掉了電視機。之後,二人走到了陽臺。
面對面坐下後,俊夫剛把煙叼在嘴上,啟子就擦燃了火柴。
“啊,謝謝……電視好看嗎?”
“嗯,非常……電視上說有一種神奇的藥。我真想嚐嚐。”
“每到週末,下午三點都會播放洗滌劑的……不,播放外國電影吧。”
“嗯,是的。我很久都沒看過外國電影了。自從太平洋戰爭的前一個月在日比谷電影院看了《斯密斯先生進京》後,就再也沒看過了。已經四年……哎呀,實際上應該是二十二年呀。”
啟子說著,笑了起來。然而俊夫卻沒有笑。“那個,可不可以給我講點老師的事情。實際上,除了老師的姓名,其他事情我一無所知.所以……既然見到了你,我想多少了解一點,為老師做法事的時候也好……”
“實在是對不起。”
“沒關係……那個,老師的家人,就是你的母親,她呢?”
啟子緊盯著俊夫的臉,沉默片刻,而後,垂下眼簾,低聲道:“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什麼?”俊夫不由得大聲叫道。
“我是個棄兒,至今都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我一直待在國立孤兒院,直到七歲那年,現在的父親將我收為養女。”
俊夫聽啟子這麼一說,反而感覺輕鬆了許多。剛才,得知啟子的父親是外國人時,他總覺得心裡怪怪的。不過,現在得知她是個孤兒,和老師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之後,剛才的不快頓時煙消雲散。雖然俊夫覺得這麼想對不起老師,但也沒辦法。
“去井頭郊遊回來的電車上,有人給我讓座位,那個人,就是父親。他說我與他死去的女兒一模一樣,怎麼也忘不了我。後來他就憑著我佩戴的胸章,找到孤兒院來了……我見到父親的第一眼,就很喜歡他……”
啟子掏出小枝帶來的手絹兒。
俊夫站了起來,輕輕地扶著她的肩膀,進了房間。
他在房間裡站了片刻,之後便一個人出去了。
11
回來後,俊夫看到坐在電視機前的啟子,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回來的路上,他一直擔心,萬一要是啟子想拜祭父親,獨自一人跑了出去怎麼辦?
達時的俊夫,不能不對包括自己在內的電視機技術者們心懷感激。啟子似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
看到俊夫後,啟子自己“啪”地關掉電視,站了起來。
“你回來啦。我想你就快回來了,所以把飯準備好了。”
“那個……”
俊夫剛一脫下上衣,啟子便把它接過掛到了衣架上。
“據說有一種叫氣體打火機的,‘嗖’的一聲就跟火焰放射器一樣……”
“噢,我也有呢。你看。”
多虧有了電視廣告,俊夫才可以把這個東西拿給啟子看。之前,他在啟子面前一直是用火柴。
啟子想讓俊夫吸菸,兩人坐到了菸灰缸前。
“我剛剛在看相撲呢。擴
“是嗎?今天是比賽的最後一天了。大鵬勝了?全勝?”
“嗯,就是叫大……鵬的,那個相撲運動員。有一點像狄安娜·特賓呢。”
“啊?”
“頒獎的雙葉山穿著印有家徽的正裝和服,大鵬從他手中接過優勝獎杯……哎!這個,怎麼用啊?”
“不對,是按這裡,這兒。”
“哎呀,給我……啊,點上了,快,快把個……”
“啊,多謝。”
“然後,是一個長得像相撲運動員玉錦的叫若什麼的,他撒了好多好多鹽……”
“若秩父?”’
“對,就是他。他不覺得那樣做很浪費嗎?”
“這個嘛……總之,現在食鹽已經不實行配給制了。”
正說著,晚飯端進來了,俊夫不用再擔心她提難題了。
擺飯菜的食案上添了兩瓶啤酒。女招待的身影一消失,啟子便馬上開啟瓶蓋,往俊夫杯子裡倒酒。原來這兩瓶啤酒不是旅店推銷的,而是啟子自己點的。“謝謝……”
俊夫往食案前一坐,拿起酒瓶。
“那,啟子也來一杯吧……”
“那就喝一點吧。”
俊夫真的只往杯里倒了一點啤酒,然後注視著啟子。接下來要說的可能會刺激啟子,所以俊夫心想或許啟子稍微帶點醉意會好一些。不過,如果她是一個酒後愛哭的人,反而會適得其反。
雖然只有半杯啤酒,但啟子喝了好幾口才見底,一瞬間臉就變得通紅。啟子用雙手緊緊捂著火辣辣的臉頰。
俊夫從掛在衣架上的上衣口袋裡,取出筆記本。
“這個筆記本,其實是昨晚從那臺機器裡找到的。”
“啊……那,那是父親的筆記本,快給我。”啟子說著從俊夫手中奪過筆記本,立刻讀了起宋。她緊皺著眉頭,將日語部分迅速地瀏覽了一遍,接著迫不及待地問道:“這個‘計劃’是指什麼呀?”
果然不出所料,啟子也覺得這是日記的關鍵部分吧。
“我認為這個‘計劃’可能就是日記的前部分所寫的內容。”俊夫回答。
啟子馬上翻到筆記本開頭,也就是有奇怪字元的那部分,開始瀏覽起來。
“啟子,你知道老師的國籍嗎?”
啟子仰著臉,對俊夫搖了搖頭。
“是這樣啊。那,你只知道老師不是日本人?”俊夫一邊這樣問道,一邊猜想倘若啟子看了日記後才知道老師國籍的話,肯定會十分震驚。
“畢竟我們一起生活嘛。父親最初連日語都看不懂……但是,我沒有想要刻意去追問父親這件事,時候到了,他自然會告訴我實情的。何況,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我眼裡,他和藹可親,是個好父親。”
“……”
“那?”
“哦,剛才我去了一個從事語言學研究的朋友那裡,我們查閱了很多資料,發現這種字元既不是阿拉伯語的文字,也不是其他國家已知的文字。”
“啊!”
“朋友揣測那種字元是一種暗號,但我還是認為也許是哪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國的文字……”
“……’
“啟子,不管怎樣,我覺得,只要花時間就能解讀這種字元。其實,我已經讀懂了好幾個字元。”
“呀,真的?”
“嗯,”俊夫喝了一口啤酒,拿道啟子手中的筆記本,“這是日記,所以有日期,並且每年年初還附了年號,那些寫著奇怪字元的部分也是同樣的道理。瞧,從開始用日語進行記錄的那頁往前的第四頁。因為後面接著的日期是用日語寫的‘昭和十三年’,所以這頁上的這六個字元是……”俊夫往那個地方指了指,“姑且不論這六個字元是否表示‘十二’這個數字,但一定是代表‘昭和十二年’這個意思。”
“嗯!”啟子頓時來了精神,興奮地說道,“我挨著你坐吧。”
說著,她就把自己的食案移到了俊夫右邊。
啟子坐下來後,俊夫接著說道:“這樣的六位數字共有五種。分別表示昭和八(一九三三)年、昭和九(一九三四)年、昭和十(一九三五)年、昭和十一(一九三六)年、昭和十二(一九三七)年。可是,比較一下這五種數字……”
“哎呀,俊夫!”啟子打斷了俊夫的話。
“怎麼啦?”
“如果是這樣的話,每一次的日記上不是都標有日期的嗎?而且,一般都是一個月寫一次,第一次又寫了月份的,只要比較一下,從一到十二的具體數字不就都明白了嗎?”
“是個好辦法,”俊夫微笑著說道,
“可並不那麼簡單啊。你看,這兒好像是日期,可是隻有一個數字。而這裡是兩個,這裡是三個,是三位數。老師他們國家沒有‘月’這樣一個單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好像是從一月一日開始計算是第幾天。”
“嗯。”
“話說回來……我們剛才說到有五種數字,是吧。比較這五種數字,可以看到第六位,也就是最後一位的數字都不同。可是,不僅如此,這五種數字中的最後一種數字的倒數第二位也和其他數字不同。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
“從這裡開始,數字增加了一位。是吧?”
“沒錯,就是這樣。”
“昭和十一年到昭和十二年,數字增加了一位。也就是說這個年號既不是昭和,也不是天皇紀元,更不是公曆。昭和十二年可不會增加一位啊。肯定是其他什麼國家的年號。”
“六位數字,應該是個很古老的國家吧。”
“不,開頭的幾位說不定不是數字,而是什麼紀元的年號吧。數字實在是太多了啊。不過,到這兒,大部分的數字已見分曉了嘛。昭和十二(一九三七)年增加了一位數字,那最後一位應該是‘0’。之前的一九三六年的最後一位數字應該是‘9’,一九三五年應該是‘8’,按順序來推斷前面的應該分別是‘7’、‘6’。這麼一來,我們就知道五個數字了。”
“太棒了!來,喝點啤酒。”
“啊,謝謝……另外,還有,一九三四年的最後兩位數字是一樣的,是吧?”
“哎呀,真的咦。”
“所以,應該是‘77’。這樣一來,最後的那兩位數字,從一九三三年開始分別是‘76’、‘77’、‘78’、‘79’、‘80’。完全沒錯。”
“接下來只要弄清剩下的五個數字就可以了。”
“對,再往下分析,一定可以全部搞清楚。除了數字,我還發現了更重要的一件事。”
“什麼?你說的更重要的事?”
“啟子到老師家的時候是七歲,對吧?當時是一九三五年?”
“對呀,”
“這本日記當中一九三五年的部分……這裡。看到了嗎?剛好從這裡開始,同樣的文字頻繁出現,幾乎每次的日記裡都有。而在這之前,同樣的文字卻沒有出現過。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啟子眼睛睜得大大的。“啊,那是我的名字!”
俊夫把筆記本拿給她看。“哪個?什麼字?”
啟子拽著俊夫的右手,瞅著筆記本。“這個。你看,是四個字組合起來的。這裡也有。第一個字與第三個字相同,是子音K。第二個字表示的是EI這個複合母音吧①?”
①啟子的日語發音是“KEIKO”。
“這是你父親寫的吧?”
啟子用筷尖蘸上醬油在食案上模仿著寫起來。她將碗和碟子推到一旁,並排寫了好幾個。
“不道,啟子,這之後的內容就著實讓人摸不著頭緒了。後面的就用我家的IBM來分析吧。”
“什麼?你說用什麼?”
“電子計算機。”
“哦,計算機。我可以用算盤來做,我有二級證書呢。”
“唔,謝謝。”俊夫合上筆記本,將它放到身後的榻榻米上,開始專心享用起啤酒和飯菜來。
“給我看看。”啟子說著又將筆記本拿了過去。
她一面夾起一片金槍魚生魚片送入口中,一面從最初開始,一頁一頁地翻看下去,似乎有些戀戀不捨地凝視著父親所寫的字。
“哎呀,這兒寫著羅馬字。”啟子高聲叫道。
“什麼?在哪兒?在哪兒?”俊夫慌忙把啤酒杯換到左手,迫不及待地越過啟子的肩頭探身去看筆記本。
啟子將筷子倒過來,指著一頁的正中間。
由於和其他的宇書寫方式相同,俊夫一直沒有注意到。現在仔細一看,確實是印刷體的羅馬字。一共是七個大寫的文字。打頭的是H,接下來是G,然後是WELLS。
H.G.Wells……H·G·威爾斯……俊夫恍然大悟。那正是《世界文化史大全》的作者。學生時代自己還買過這本書呢,是巖波書店發行的新版,一直儲存至今。
但是,為什麼日記裡會出現這位英國文藝評論家的姓名呢?俊夫望著天花板冥思苦想。
突然,啟子又叫出聲來:“還有一個羅馬字單詞,這裡。”
“咦?”
“嗯……T……I……”
這個羅馬字雖然出現在“H.G.Wells”這個詞的後面,但由於字母之間的間隔狹小,不易分辨,很難拼讀。不過,還是能確認是“TIMEMACHINE”。
12
兩三年前首映的電影中有一部叫《TIMEMACHI-NE(時間機器)》,是根據H·G·威爾斯的同名小說改編的。H·G·威爾斯不僅是評論家,還從事科幻小說的創作。
俊夫沒讀過原著,但是看過那部電影。他向啟子簡單地講述了電影的情節:有位青年發明了一種能讓人在時空中穿梭旅行的機器——時間機器。只要使用了時間機器,便可自由地通向未來或是回到過去。這位青年乘著它,到了幾百萬年後的未來世界。在那裡,現代文明已經消亡,居住著退化成原始狀態的人類。他捲入了種族間的紛爭。故事的結局是他與當地的一位美女終成眷屬。
“真有趣呀,但這畢竟是電影啊,人類真的能在時空中穿梭旅行嗎?”
“這個嘛……在十八世紀以前,人們都堅信人類不可能在空中飛翔。不過,隨著法國蒙哥費爾兄弟成功製造熱氣球,美國萊特兄弟發明飛機,這種傳統觀念就被打破了。還有,昭和初年,曾有學者斷言,未來飛機的飛行速度決不可能超過吝速。但是,現在呢?超過音速兩倍以上的飛機比比皆是。”
“啊,這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如果用螺旋槳推動飛機,時速最多可達八百公里,只是音速的三分之二,但已經是最大限度了。這的確與那位學者的學說不謀而合,因為飛機越接近音速,效率越低下。然而,人類採用噴氣式推動的新方法,便打破了這個不可逾越的障礙。”
俊夫一邊給啟子解釋,一邊覺得好像也是在說服自己。
“因此,現在的科學所不能實現的事,到了將來,也許利用新的研究方法可以成功。”
聯想到這兒,俊夫忽然意識到研究室裡的那個物體就是時間機器。
啟子說道:“如果是這樣,那麼幾百年、幾千年後,也許真的能發明‘時間機器’……”
“呀!”啟子突然失聲叫道,“所謂‘時間機器’就是時間旅行機。只要有了它,就可以從未來來到這個世界了。”
“是啊。”俊夫嘴裡擠出這麼句話。
啟子的聰慧讓他為之瞠目。自己一門心思只想著那個東西是“時間機器”,根本沒注意到這一點。伊澤老師並沒有發明“時間機器”,而是乘著“時間機器”來到了這裡。而且,老師並非來自外國,而是來自未來。
這時,啟子突然說道:“H·G·威爾斯就是剛才談到的那部電影的作者吧。”
“嗯!”
“那小說上也有提到‘時間機器’吧。”
“我沒讀過原著,不過好像是十九世紀末寫的。”
“果然如此。那個時代的人明明不知道‘時間機器’,卻在小說裡寫著。父親看了後肯定是覺得不可思議,才把它寫到日記裡面了。”
的確如此,俊夫內心贊同道。老師英語很好,肯定讀過原著。
俊夫整理了一下思緒。伊澤老師乘坐“時間機器”從遙遠的未來來到二十世紀的日本,大概是來視察的吧。在日本滯留的兩年間,發現了身為孤兒的啟子,收其為養女。這樣一來,便無法立即返回。雖然帶著啟子一起回到未來世界也未嘗不可,但可能考慮到風俗習慣不同,啟子無法適應。於是,正如日記中所寫,預備待啟子成人後再以實情相告,並飛回未來。然而,空襲愈演愈烈,只好另做打算。隨後的事情呢,除了那個東西並非“人工冬眠機”,而是“時間機器”這點之外,其他都與俊夫昨晚的推測絲毫不差。
要是沒對啟子說“人工冬眠”之類亂七八糟的話就好了,俊夫不禁面紅耳赤。
啟子的臉也是紅的,不過那是酒精的作用。
“再要點啤酒吧。”她說道,好像還想喝的樣子。
俊夫沒有作答,拿起電話,又點了啤酒。
“咦,我父親所在的未來是多久以後的未來啊,幾百年,幾千年……”
“嗯,或許更遙遠吧。幾萬年,幾十萬年以後的未來。”
“啊,對了!”
“怎麼啦?”
“如果說父親所在的國家在未來的話,那麼剛才的年號數字,說不定是公元前多少年之類的。和一般的年號相反,年代越久遠,年數越多……”
俊夫一躍而起,從掛在衣架上的上衣口袋裡掏出自己的記事本和鋼筆,拿了過來。
他一邊看老師的日記,一邊往記事本上寫著數字。
“嗯,剛才‘76’、‘77’、‘78’、‘79’、
‘80’這幾個數字也可以解釋成為‘23’、‘22’、‘21’、‘20’、‘19’。對,就是這樣。羅馬數字、阿拉伯數字,還有中國數字裡面,‘1’最簡單,從‘2’、‘3’開始變得複雜起來。這類數字也正是如此。看,稍微有一點往上翹的字元是‘1’。這個是‘2’,這個是‘3’……這個最最複雜的就是‘9’。沒錯,第一個字元一定是類似“BC”的表示紀元前的符號。”
“那麼,六位數的話,個、十、百、千、萬、十萬……即使把最開始的字元當作表示紀元前的符號,那也到了萬位數了呀。”
“嗯,對,老師所處的時代就是幾萬年後的未來。而且,還不是現在這個二十世紀文明發展所至的未來世界,而是更加遙遠的未來,有可能是完全嶄新的時代。”
如果再將這個問題深入分析下去的話,可能就會影響到即將發生的重要事件。恰好此時送來的啤酒,中斷了兩人的談話。
兩人相互斟滿酒,舉杯相碰。
“願你早日適應這個世界。”
“我會努力的。”
說到底,對他們而言,目前的問題是啟子這十八年間的空白。至於那幾萬年之後的事,怎麼樣都無關緊要。
俊夫起身,朝窗邊走去。
窗外萬家燈火,附近旅館和餐館的霓虹招牌,高速路上來來往往的車燈,對面那邊大概是赤阪、銀座吧,霓虹燈交相輝映,染紅了夜空。
啟子走過來,站在他身邊。
“和平了。”她輕輕地說道。
“唔。”
13
剛一按下門鈴,又和上次一樣,猶如自動售貨機似的,及川先生一下子就蹦了出來。
“啊呀,歡迎歡迎。”
剛按門鈴就碰到主人要出門,這對俊夫來說已經是第二次了,所以他並不驚慌。
“前天晚上給您添麻煩了……當時您可能已經睡下了,所以回去的時候沒和您打招呼……”俊夫低下頭,懇切地說道。
“哪裡……”
俊夫擡頭一看,及川的目光早已落在了自己身後的啟子身上,根本沒注意自己。
“及川先生,這是伊澤啟子,原先在這兒……”
俊夫正忙著介紹啟子,卻被及川先生大聲打斷了。
“哦,請多關照!”
及川先生朝啟子微微點了點頭,既沒請他們進屋,也沒說別的什麼。
太奇怪了,俊夫有點捉摸不透。突然,他眼前一亮,頓時恍然大悟。研究室裡面的那個東西是“時間機器”,三天前還不在研究室,直到前天晚上才第一次出現。那之後,及川先生一定是去了研究室並看到了“時間機器”。
俊夫一邊觀察及川先生的神情,一邊說道:“嗯,總是給您提一些過分的要求,實在很抱歉。可否再讓我去那間研究室看一下?”
及川先生將手插進褲兜,窸窸窣窣地掏出了個什麼東西。
“我不介意,你們請吧,鑰匙在這兒……”
及川先生將鑰匙遞了過來。俊夫一面注意著他的神色,一面接過鑰匙,說了聲“謝謝”。
“我還有點事,”及川先生說,“失陪了,你們請自便吧。”
“啊,這個……沒想到您那麼忙,我還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俊夫和啟子就像是被趕出來似的匆匆出了玄關。
沿著院子往研究室走的時候,俊夫一直在不安地揣度著,不知及川先生是因為看到“時間機器”後在生氣呢,還是真的很忙。因為這可是關係到“時間機器”所有權的交涉問題。
那個“時間機器”的所有權屬於誰,實在是一個棘手的問題。現在,那個“時間機器”在及川先生府上。但並不是誰把它搬到那裡去的,而是它自己突然冒出來的。這種情況,從法律上來看,該作何處理呢?這和從地下挖出一堆金幣來可完全是兩碼事啊。
然而,毫無疑問,那個“時間機器”至少在一九四五年空襲那天之前,是屬於啟子的養父伊澤先生的。而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六三年的這十八年問,它不屬於任何人……它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真漂亮啊!”啟子驚歎道。
初夏湛藍的天空下,研究室白色拱頂的輪廓顯得格外清晰。白色的建築物能夠如此整潔漂亮,一定是有人一直不斷地在加以維修和保養吧。那樣的話,及川先生肯定是看到“時間機器”了。俊夫又開始在意起來。
“俊夫,鑰匙?”走在前面的啟子回頭問道。
“噢,在這兒……”
俊夫走上前去把鑰匙遞給了她。忽然,俊夫想起一件事,前晚及川先生為什麼沒把鑰匙給他呢?隨即他又說服自己,一定是及川先生以為他是在研究室前面跟誰見面吧。
“時間機器”還和前晚一樣,矗立在研究室的中央。啟子摁下了開關,在屋子裡熒光燈的照射下,灰綠色的“時間機器”發出暗淡的光。這個熒光燈當然不是伊澤老師那個時代的東西,而是及川先生後來安裝的。
這個就是真正的“時間機器”嗎?俊夫尋思著,和電影裡的大不一樣。看上去太普通了。
這是一個高兩米半、寬約兩米,平平整整的箱子。稜角被磨得圓圓的,其餘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灰綠色的表面隨處可見綠色的斑點。湊近了一看,才發現是塗料脫落,長出了銅綠。機器是由青銅鑄造的,可是材質不好,到處都是砂眼。
俊夫開啟門,走了進去。一進去馬上就是兩級類似公共汽車門口處的臺階,地面擡高了大約五十釐米左右。
裡面空間非常狹小。身高一米七三的俊夫要是不彎著腰,準會碰到頭。俊夫猜測未來的人也許個子矮小,因為伊澤老師就是如此。
啟子緊跟著俊夫走了進來,裡面一下子被擠得滿滿的。俊夫和啟子之間沒有一絲空隙,面對面好像跳舞的姿勢。俊夫一邊保持著這種姿勢,一邊檢查起那扇敞開的門來。那是一扇純金屬門,厚約二十釐米,四壁也相同。俊夫尋思道,即使旁邊有炸彈爆炸,這裡面也會安然無恙的。看來,自己當初將它誤認為是防空箱,也不無道理呀。啟子一按門旁的按鈕,裡面馬上就燈火通明。牆壁與地板是綠色的,正面的牆上安裝了幾個按鈕。兩側牆壁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直徑約三釐米、長約十五釐米的線圈狀物體,它們直接發出光亮,用以照明。俊夫戰戰兢兢地用手觸摸了一下那個物體。可並未感到它在發熱。
地板上有兩個寬約二十釐米、深約六十釐米的坑。俊夫剛才進來就注意到了這兩個坑,為了避免掉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繞開了。所以,俊夫越發感覺裡面空間狹窄。往坑裡瞧瞧,空無一物。
正在這個時候,啟子突然將兩腳放進一個坑裡,在地板上坐了下來。
“照這樣子坐。前天,父親教我的”。
“原來這就是座位啊?”俊夫說著,也像啟子一樣試著坐進了另外一個坑裡。這就如同日式暖爐的原理一樣,雖然沒有靠墊,但只要稍微弓著腰,坐著也不會覺得難受。
“俊夫,未來的人可能平時也是在地板上挖坑,這麼坐的吧!”
“嗯。可是,要是走路時掉到坑裡,那不很危險嗎?”
“不會吧,我們不也在地板上放著椅子嗎,也沒見誰撞著。”
“對呀,這樣說也有道理!”
“嗯。”
“時間機器”裡瀰漫著啟子臉上二十世紀化妝品的芳香,而且她的臉與俊夫如此貼近,俊夫意亂情迷中忍不住將嘴脣貼了過去,
啟子一動不動,用一隻手指著正面的牆壁說道:“那時,那個地方裝了電燈的。”
俊夫的脣仍沒離開啟子的臉,他斜著眼順著啟子指的方向望了過去。牆壁酌中央,有一個寬約十釐米、像雲母一樣的物體,上下聯通著。未來世界裡,可能沒有玻璃吧。
“那裡,電燈是怎麼裝上的?”俊夫為了說話,才將嘴脣挪開。
“從最下面往上,漸漸地……就像是電光板新聞速報……”
“啟子,怎麼了?”
俊夫摟著啟子的肩,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啟子兩手捂著臉,耷拉著腦袋。
“我突然有點頭暈……”“這可不行,我們出去吧。”
俊夫從坑裡把啟子抱了起採,走出“時間機器”,將她放在前晚的那張沙發上,又脫掉她的鞋。此時的啟子臉色蒼白,這是貧血的症狀。
俊夫把前天的威士忌拿來給啟子喝。這次是啟子自己喝的。
“感覺怎麼樣?”
“嗯,好些了……一想到那個時候的事,就毛骨悚然。”
“是嗎?”俊夫注意到,對於啟子來說,“時間機器”和那個悲慘的空襲之夜是緊緊聯絡在一起的。
啟子正要坐起身來,俊夫連忙阻止道:“不行不行,看你臉色這麼蒼白,還不趕快躺下。再躺二三十分鐘吧。”
俊夫脫下上衣,幫啟子蓋上。啟子深情地凝望著俊夫的雙眼。
俊夫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和平”牌香菸,點上了火。輕煙繚繞,飄到了啟子那邊。啟子被嗆著了,咳嗽起來,俊夫馬上滅掉了香菸。
“那,我再躺一會兒,你去看看‘時間機器’吧。”
“嗯,好吧。”
俊夫重新幫啟子把上衣蓋好。就在那一瞬間,俊夫突然想親吻啟子。
如果說真的有什麼預感的話,那麼俊夫這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它。
俊夫長長地吻了啟子。之後,飽在啟子微笑的目光中,朝“時間機器”走去。
在“時間機器”裡面,俊夫首先發現了兩個座位之間有個小小的上翻的蓋子。開啟一看,地板下鋪的幾根直徑約二釐米的管子清楚地呈現在眼前。
這肯定是發動機的一部分,飛越時間需要巨大的能量,況且能夠安置在這麼狹窄的地方,恐怕是原子能動力。俊夫心裡暗自忖度道。
可是,如果知道原子能的利用方法的話,伊澤老師為什麼不讓它為日本所用呢?老師雖然反對戰爭,但也絕不願意看到啟子的祖國走向毀滅吧。一九三四年的時候,如果和平利用原子能來開發資源的話,日本或許也不會背水一戰,陷入絕境。
俊夫突然想起,老師的專業不是原子能,而是生物學。即便是現在,對一個小小的檯燈故障都束手無策的生物學家和考古學家之類的,仍大有人在。
俊夫開啟蓋子,在右邊的坑處坐了下來,他盯著對面牆上的雲母板——那個導致啟子頭暈的雲母板。
俊夫對於雲母板並沒有發出什麼感慨,反倒是對其兩側的、類似刻度表的東西產生了興趣。它太細小了,直到剛才俊夫還以為僅僅是一些黑線罷了。
俊夫起身走到左側的刻度表前蹲下。寬約一釐米的黑色方框裡面,排列著五個字元,左起的三個字元和筆記本上的是一樣的,都是“0”。俊夫之所以能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昨晚在最終確認筆記本上的字元是表示紀元前的年數之後,反反覆覆寫了好幾遍。接下來的字元肯定是“1”,最後是一個俊夫不認識的字。
這是時間旅行機,因而沒有必要設定速度計和行駛距離表。若說需要數字的地方,也就是確定要去幾年後或是幾年前的世界而已。一定只有這種情況才需要數字。而這個機器的刻度表,在那之後,誰也沒有碰過,所以還保持著那時伊澤老師要將啟子送往十八年後的樣子。也就是說十八……00018。
黑框下面,左右各有兩個小的按鈕。俊夫一邊抑制住自己急劇的心跳,一邊將手伸向左上方的按鈕。只聽“嗶”地一聲,最右邊的數字像“老虎機”一樣跳動起來,他慌忙把手指挪開。
第五位數字,又出現了和之前一樣的“8”。而第四位數字變成了“2”,這個宇是昨晚與啟子一起分析老師的日記後得知的。也就是說十位上的數要向上進一位。
由於知道機器不會爆炸,所以俊夫十分輕鬆地按了左邊往下的第二個按鈕。這時……第五位的數字只變了一次。原來上方的按鈕是快進按鈕,數字向前跳了一個。
如此一來,那現在第五位的數字就應該是“9”了,可是總覺得和昨天寫的“9”有一些不一樣。俊夫想,這一定是印刷體和手寫體的區別。阿拉伯數字也是這樣,比如說“7”,手寫的時候就跟印刷體很不一樣。與此相同,老師一定是將這個“9”字草寫的。
在四個按鈕的下方,有一個好像是切換用的控制桿,向右側倒著。兩側都各寫著什麼。儘管讀不懂,但很明顯,左側的表示“過去”,而右側的表示“未來”。
控制桿正下方有一個按鈕,很大,是貝殼製成的。俊夫一動不動地凝視了一會兒,接著,把目光移向了雲母板的右側。
這裡有一個豎著的黑框,當中看不到數字。黑框上部大約有五分之一左右是紅色的,下面全部是灰色。這一定是燃料表……燃料還剩下五分之四。
老師將啟子送走前補充了燃料——儘管不知道燃料是什麼,十八年的飛行僅用去五分之一,剩下的燃料至少還可以飛七十年左右。
俊夫的目光又回到了左邊的計時器上。00029……二十九年。他看著下方的控制桿,用手將它扳到了左側。
二十九年前……一九三四年……一九三四年……伊澤老師來日本的第二年。
俊夫將視線轉到眼前這個貝殼制的大型按鈕上。那個按鈕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他又轉過頭,斜著眼看了看機器的入口處。然後,起身走過去,站在臺階上,貓著腰將門開啟一條縫。
只看得見躺在沙發上的啟子的頭部。她似乎睡著了。同俊夫一樣,她昨晚也幾乎一夜未眠。
俊夫關上門,回到計時器前面。啟子恐怕還要再睡二三十分鐘吧,他想。而且,從啟子的經歷可以得知,這個機器穿越時空,完全不需要花多少時間。
俊夫目不轉睛地盯著貝殼按鈕,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然後,他將右手慢慢地伸向貝殼按鈕。雖然手在微微顫抖,但還是沒有遲疑,慢慢地伸了過去。貝殼按鈕被按下的瞬間,寬十釐米的雲母板下方“啪”地亮了起來,形成高約五毫米的光層。一釐米、一點五釐米,光層的高度在逐漸上升。
大約每隔一秒,光層高度遞增五毫米時,都會發出一種“啪啪”的兩百赫茲左右微弱的聲音,光層也隨之擴大。有時會發出“噼”的高亢的聲音。不過,俊夫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計算間隔多久才會發出這種聲音。
突然,俊夫站起身朝門走去。輕輕一推,門開了。他迅速地往沙發那邊望了望,然後,又回頭看著雲母板,光層已經高約六十釐米。
光層的高度漸漸達到七十釐米、八十釐米。俊夫又向沙發那邊望了一眼,隨後關上了門。
俊夫在門邊大概蹲了三十秒鐘。光層的高度已經接近整個雲母板高度的四分之三。忽然,“哐”的一聲,雲母板上發出一束紅色的光芒,接著是白色的光芒。雲母板尚未發光的部分大約有三十釐米。
他將手放到門上,可是這回任憑怎麼推,門就是紋絲不動。俊夫雙腳放進坑裡,坐了下來。雲母板發出的光轉瞬間就像要達到了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