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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時空轉換一瞬間的衝擊,俊夫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而對於時空轉換的衝擊,伊澤啟子卻隻字未提,因為從“時間機器”裡出來後,她與年長的俊夫相逢了。這件突如其來的相逢,一定令她將那種感覺忘得一乾二淨。哪怕只是乘坐電梯上上下下,停止的時候也會感到異樣,更何況是在純金屬物體中穿越時空。乘坐的人理所當然會受到相應的影響。
然而,此時令俊夫感到困惑的是,坐在裡面感受不到“時間機器”的前進方向。是像汽車一樣向前行駛呢?還是像火箭一般垂直向上呢?俊夫把握不了,所以身體也無法防備。
俊夫毫無辦法,只能一邊盯著雲母板,一邊用力踩在坑裡。此時,可以說他的心情與京橋遭受空襲時,聽到上空投下二百五十公斤炸彈時的感受一樣。
光亮達到頂部的瞬間,雲母板的光全部消失了。與此同時,俊夫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像浮在半空中一般。片刻,俊夫受到了更為猛烈的衝擊。
衝擊全部襲向他的臀部。俊夫沒有經歷過軍隊生活,然而這回,俊夫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遭受海軍“精神棒”①抽打的水兵們的痛楚。
①二戰期間,日本軍隊中最為常見的一種體罰方式是用橡樹棒猛打士兵屁股。這種棒子在海軍中被稱為”精神棒”。被打者雙手按住腳尖,被打倒後迅速站起,接受下一棒。
“哎喲……”
俊夫雙手支撐著身體,好半天都沒能站起來。
原來如此。俊夫一面忍受著疼痛,一面想道。啟子肯定沒有受到過如此大的衝擊。說到臀部上的忍耐力,女性肯定要比男性強得多。他一邊摩挲著腰部,一邊站起身來。突然“喀嚓”一聲,“時間機器”的門自動打開了。
門外空無一物。俊夫慌忙跑到門邊,上上下下觀察了一番,總算看到了天空和地面。原來“時間機器”停在了一片荒野的正中央。
太奇怪了,俊夫不由得心生疑慮。伊澤老師應該是在一九三三年來到這裡,並安居下來才對啊。可是,為什麼到一九三四年了,這裡還沒有研究室呢。
他兩手扶著牆壁支撐著身體,戰戰兢兢地把頭探出“時間機器”。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片田地,接著是樹叢。前面還看得見稀稀疏疏的幾戶人家。由此,至少可以斷定現在不是冰河期。
俊夫吸了吸鼻子,香氣繚繞,確乎是從田地裡傳來的。對日本人來說,再沒有比這個更熟悉、更讓人感覺安心的味道了。俊夫把汗津津的手從牆上移了下來,走出了“時間機器”。
周圍渺無人煙。空氣清新,瀰漫著濃濃的香味,俊夫深吸了幾口,開始朝房屋那邊走了過去。
途中,他轉身回望,灰綠色的“時間機器”,掩映在樹木草叢之中,並不醒目。僅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時間機器”製造者的良苦用心。
田邊立著根電線杆,原木的頂部橫著塊木頭,左右各有一個絕緣器,十分簡陋。俊夫駐足仰望著。因為這種東西上面,往往都寫有製造日期。然而,他並沒有找到他所期待的東西。
三米多寬的馬路對面,並排著三間房屋。馬路上還留有貨車碾過的痕跡。三間房子的房檐處,都掛著國旗。俊夫向最右邊那間走了過去。這是一戶破舊的農舍。角落的一間房子拿來作了香菸鋪。鋪子裡面並排擺著四個以前煎餅店常有的那種大玻璃瓶,瓶上蓋著鋁製水壺蓋似的東西。瓶子裡面裝著香菸。對面坐著一個三十四五歲的婦女,梳著橢圓形的髮髻。
總之,這裡有人家,有日本人。俊夫的不安頓時消失了百分之六十。
“請問。”俊夫詢問道。
“歡迎!”那婦人說著一口標準的東京語,“您要點什麼?”
“哦?啊啊,那,給我拿包‘和平’香……不……”俊夫回過神來,掃視了一下瓶子裡面,“來一包‘蝙蝠’牌香菸吧。”
“好的。”
婦人從瓶中拿出一包“蝙蝠”牌香菸,遞了過來。
俊夫正要把手伸向內包,突然想起來,自己沒穿外套。他將外套蓋在啟子身上了。
頓時,他羞得滿臉通紅。
“那個……不好意思,還是不要了。我沒帶錢包來,放在外套裡了。”
“哎呀,這個嘛……不要緊,您先拿著吧!”
婦人將俊夫放回瓶邊的“蝙蝠”牌香菸又拿了過來,遞給了他。
“這……”
“錢嘛,您下次來的時候,再……”
婦人一而說著,一面很有禮貌地低下頭去。這時,俊夫嗅到她頭上髮油的香味和母親年輕時候的一模一樣,於是將“蝙蝠”牌香菸收了下來。
“好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下次一定給你補過來。”
“區區七錢的東西,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
好半天俊夫才反應過來,一錢相當於一日元的百分之一。之後,他又意識到,貨幣的價值和貨幣的種類都變了。所以,即使為了顯示自己的誠信,打算再一次忍受腰痛去取來錢包付清香菸錢,這也未必能行得通。因為如果他將一九六三年的十元硬幣之類的拿出來的話,老闆娘恐怕會吃驚得暈過去。
然而,俊夫的手已經無意識地打開了“蝙蝠”牌香菸的盒蓋,撕開了銀箔紙。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再將煙退回去了。
無奈,俊夫只好取出一枝銜在嘴上。他正要掏出褲包裡的氣體打火機,那個婦人迅速為他擦燃了火柴。
“請。”
“謝謝……”
俊夫吸了一口香菸。他記得誰曾在書中寫過,以前的“蝙蝠”牌香菸口感不錯。吸了一口,感覺的確不錯。
印在煙盒上的金粉有少許沾在了俊夫的大拇指上。
“對了!”俊夫開始問正事了,“今天幾號來著?”
“今天是海軍紀念日①,”老闆娘看著屋前的旗杆說道,“二十七號。”
①為每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和二十八日,是日俄戰爭中日軍把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打沉的日子。日本人每年在這兩天要舉行慶祝會,各學校都要放假。
“五月吧?”
“是啊。”
老闆娘一臉詫異。
“今年是哪年呢?最近,我老愛忘事。”
“您看您,”老闆娘笑著說,“一九三二年啊。”
“三二年?不是三四年嗎?”
“你這樣可不行哦,老爺,可得記牢了。你看,這報上不是寫得清請楚楚的嗎?”
老闆娘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張報紙來,俊夫朝報紙瞅了瞅。
報紙上方從右到左橫寫著“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五)”這個日期。正下方“任命新內閣”幾個醒目的大字印入俊夫的眼簾。
“……任內閣總理兼外務大臣,海軍大將、正二位、一等功勳、二級子爵齋藤實……”
俊夫回想起齋藤內閣是在“五·一五”事件①犬養總理被暗殺後新組的內閣。“五·一五”事件的確發生在一九三二年……
“對啊,是我記錯了。這麼說來,馬上就要舉辦奧林匹克運動會②了。”為了不引起老闆娘的懷疑,俊夫轉移了話題。
“嗯,從七月三十號開始吧。但願日本能夠取得好成績。”
“沒問題的。”俊夫當場保證道,“游泳和三級跳遠都穩操勝券。而且還有馬術,西中尉肯定會贏的。”
“哎呀,老爺,您真是無所不知啊!”
“啊,的確略知一二。”
俊夫擔心自己談得過多反而會招來懷疑,便決定就此打住。
“那,下次我一定過來付錢。”
俊夫為自己的謊言感到羞愧,然而,這種場合不這麼說就下不了臺。
“真的,什麼時候給錢都沒關係。謝謝您的光臨。”
①1932年s月15日,日本海軍少壯派法西斯軍官發動武裝政變,殺死了總理大臣犬養毅,史稱“五·一五”事件。犬養內閣垮臺後,短暫的政黨政治結束,軍部乘機加緊干預政治,加快法西斯化的步伐。
②第十屆奧運會在美國洛杉磯舉行,於一九三二年七月三十日開幕,八月十四日閉幕。
俊夫返回到“時間機器”降落的地方。這時,他想到了啟子,頓時浮想聯翩。他覺得既然現在已經知道了“時間機器”的使用方法,改日和啟子一起做“時空旅行”也未嘗不可。
俊夫走進機器,剛想將正面的控制桿扳到“未來”的方向時,突然惴惴不安起來。刻度盤好像有些異常,誤差兩年。機器是否能夠準確無誤地飛回原來的位置——一九六三年啟子所在的研究室……
研究室?俊夫猛然意識到一件嚴重的事情,頓時臉色發白。剛才,機器是從研究室的地板出發的,但飛到這裡時,沒有研究室,直接降落到了地面!所以自己才閃了腰。
倘若機器就這樣返回,可能與研究室的地板相撞,造成損壞。這不是閃不閃腰的問題了。
俊夫走到機器外面,試著推了推,可是機器紋絲不動,它已經深深地陷進褐色的黏土中。
怎麼辦……無論如何,都得把機器擡起來。研究室地板的高度……若不擡高一米左右,就不能返回以前的世界。
俊夫又走進機器,環視四周,他猜測思維縝密的機器製造者說不定估計到會有這種情況,而準備了相關的裝置。
然而,俊夫終究還是未能找到這樣的裝置。不過,他的目光落到側面牆上掛著的一個二十平方釐米大小的布口袋上。俊夫回想起那個筆記本就是前晚從裡面找出來的,他連忙將手伸進去,手指觸換到了一個東西。
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沓紙幣。一百日元的紙幣,約有一百來張,紮成一束。這些也是以前,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發行的流通貨幣。大概是伊澤老師為了以防不測而預備的吧。
得救了……俊夫雀躍不已。
他把錢緊緊攥在手裡,跑到了香菸鋪。
“喂,這個……”俊夫想先把欠下的煙錢付清。
“哎呀,您可真認真……”老闆娘說著,接過錢一看,頓時吃驚得張大了眼睛。
“哎呀,一百日元……”
“嗯?不行嗎?”
“不是不行,只是買七錢的東西,拿一百日元來……沒有零錢嗎?”
的確,一百日元在這個時代是一個相當大的數目。
“沒有。”
“這可不好辦啊。我就是把家裡翻個底朝天也沒那麼多錢找給您啊……那,還是等你有了零錢再給我吧。”
“那,那好吧。”俊夫接受了對方的建議,“這附近可有建築工匠?”
“工匠?”
“嗯,我有事拜託他們。”
“有啊。”
“就在附近嗎?”
“嗯,孩子他爸就是……”
“哦,那太……”
“我去叫吧。他就在裡面睡覺呢。昨晚的上樑儀式上,人家請他喝酒,喝得大醉……不過,有活兒幹嘛。”
老闆娘瞥了眼俊夫手裡的百元紙幣,起身向裡屋走去。
“讓您久等了,老爺,什麼事兒?”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出來。
“噢,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一趟……前面那個空地?”
“好,可以,我跟您……”
男人的臉色果然有些蒼白。看上去比老闆娘年長十歲左右吧。不過,他長得很像上一代的歌舞伎演員羽左衛門,是個儀表堂堂的男子。從他的長相推斷,老闆娘肯定也是煩惱不斷吧。
“今天剛好閒著……”
男人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一間沒有鋪地板的房間,趿拉上草鞋,穿上一件奇怪的和服,掖著後襬,走了出來。
看到他的側面,俊夫突然吃了一驚。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老爺,在哪裡啊?”男人催促道。
“什麼?噢,在這邊。”俊夫領著他走了出去。
“那邊,你看,有塊空地是吧?”稍稍走了一會兒,俊夫指著機器所在的位置說道。“啊,原來是平林家的地皮。平林一直在北海道旅行……老爺,您是他親戚吧?”
“唔,嗯。”
平林去的真是時候。
“嗬,那個,好大的保險櫃啊!”
俊夫順著男人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他是在說“時間機器”。
“是啊,就是那個保險櫃的問題。好不容易才將它搬到了這裡,誰知,成了現在這樣,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
“能不能幫我把它稍微擡高一點?”
“擡高?”
“是啊……這樣陷在泥土裡,一生鏽可就完了……”
俊夫一面說著牽強的理由,一面觀察著對方的神色。男人對俊夫表示理解,老實地答道:“說得也是啊。”
兩人走到了機器前。男人繞著機器走了一圈,好像是在目測機器的尺寸。看他如此老練的樣子,似乎將“時間機器”擡起來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想到這兒,俊夫馬上開心起來。
“老爺,往下面墊幾根原木什麼的不就行了嗎?”
“不,還要……能不能往上擡高三尺,不,四尺左右啊?”
若不擡高一米左右的話,會有危險。就算高得有些過了,自己不過就是受點腰疼而已,無所謂的。
“啊,那麼高……這可不好辦啊,那東西看上去太重了。”
“拜託您了。費用嘛,不用擔心,不管多少我都會出的。”
“這個嘛……”
男人說話支支吾吾的。不言而喻,這當然是他擡價的伎倆。
“怎麼樣,我出兩百日元……”
“呀,兩百!”男人立刻喜笑顏開,“……這樣呀,再怎麼我都會試試看。越快越好是吧?”
此吋的他幹勁十足,像是怕這個便宜被別人撿去了似的。
兩百日元所發揮的作用,遠遠超乎俊夫的想像。
男人正準備往回跑時,回頭對俊夫說道:“老爺,您吃過午飯沒?”
“沒有,還沒……”
“這樣啊,那就請到我家坐坐吧。我讓孩子他媽給您做點吃的。”
俊夫這才想起旅店賣早飯時,自己剛起床,只是隨隨便便吃了幾口。何況現在的自己已經有把握返回以前的世界,想到這兒俊夫頓時食慾大振。
“這附近沒什麼好吃的。您將就吃點現成的吧,實在對不住了。”老闆娘抱歉地說道,“這是孩子他爸昨天去藏前時,隨便到鮒佐買回來的。”
雖然老闆娘這麼說,但是俊夫覺得,不用說鰉魚乾,光是甜烹①蝦虎魚這道菜就已經夠美味可口的了。
男人回家後沒顧得上吃飯,換上工作服就往外跑。出門時還瞧了瞧俊夫前面的食案,用舌頭舔了舔嘴脣。看他那副饞樣,大概是老闆娘把他的那份也給了俊夫吧。
俊夫享用完午餐後,抽了枝“蝙蝠”牌香菸,聽老闆娘發了一通牢騷。之後,便去了“時間機器”降落的地方。一群男女已經聚集在那裡,正聽候男人分配任務。
男人一身利落的裝扮:藏青色的勞動圍裙,燈芯絨的馬褲,腳上穿著膠底布襪,身著和服短褂,頭戴鴨舌帽。
有四個小夥子穿著同樣標記的和服短褂。.除此之外,還有兒個戴著手背套②、裹著綁腿的婦女。
①甜烹:將海藻類或魚貝類用醬油、甜料酒、砂糖等紅燒而成的一種可儲存的食品。
②手背套:日本婦女在勞動時為了保護手背,用布或皮做的一種套子。
俊夫不禁想起那些被稱為“打夯婦女”的大嬸們來。總之,因為急著湊人數,隊伍裡還混雜進了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婆。
俊夫找了塊大小適中的石頭坐下來,觀賞起那個男人幹活的樣子來。
開始,俊夫以為那個男人準會在機器四周搭建腳手架,接著可能放下繩索將機器擡起來。但是,他卻並未採用如此原始的方法,而是使用了一種更合乎物理法則的辦法。
首先,那個男人從機器旁邊往下掘了個坑,然後將一根長長的原木塞了進去。離機器一米左右的原木下方,墊起一塊大石頭作為支點。接著,把繩索系在原木的另一端,也就是露在外面的那端。最後讓那些打夯的大嬸們使勁拉繩索。這種方法利用的是槓桿原理。
隨著機器的一側逐漸上升,在一旁早已準備好的小夥子們便把原木迅速往下塞。
之後,大家又跑到另外一邊,重複同樣的工作。就這樣,把機器向上擡了一根木頭的厚度那麼高。接著,方向轉變了九十度,再次重複同樣的工作。當然,石頭的支點也相應擡升同樣的高度。如此一來,“時間機器”的下面橫豎各六根六尺左右長的木頭,按順序層層疊疊重了起來。倘若途中木頭滾落,所有的辛苦都將白費。所以小夥子們在關鍵地方綁上了繩子,打上了釘子,這樣一來就牢固多了。
婦女們竭力的吆喝聲和那個男人的斥責聲響徹整個曠野,一直持續了整整五個小時。大家中途稍稍休息了一下,一同享用了老闆娘拿來的槲樹葉包的糯米糕。完工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
“大家辛苦了!”俊夫慰問道,並避開眾人把那個男人叫了過來,“沒有裝錢的袋子,就這麼直接拿給你實在不好意思。”說著,遞過兩張一百日元的紙幣。那個男人恭恭敬敬地接過錢,放到勞動圍裙的錢袋裡。
可是俊夫馬上就後悔沒把錢直接交給老闆娘,那個男人說不定今晚又會去喝個爛醉。
目送大家走了之後,俊夫立馬準備爬上“時間機器”。然而,他再次陷入了困境。沒錯,那個男人熱火朝天地鬧騰著把機器擡高了差不多五尺。可是,俊夫卻無法直接落腳至機器上面。那個男人大概連想也沒想到俊夫會鑽進保險櫃裡吧。
作為基座的木頭,有兩處露了出來。但是,正好這兩處都在門齣對面。而剩下的部分,都沒有露出機器底部。從整體上看來,機器和基座的結合體就像倒放的墨水瓶一樣。機器下側的稜角磨得圓圓的,周圍沒有任何把手。如果門開著的話,可以用手抓住門邊,像玩單槓似的爬上去。可是,俊夫剛才出去的時候,把門給關上了。而且,手又無法夠到門柄,俊夫實在是有些束手無策了。
俊夫覺得從約十米外的地方衝過來,向上跳起,去夠門柄把門開啟可能會行得通。於是,他馬上開始行動。首先把路上的石塊之類清除掉,然後走了幾步,步測出十米的距離,挽起襯衣袖子,準備開跑。
由於天色昏暗,俊夫途中跌倒了幾次。俊夫來回演練了三次。第四次終於比較順利地跳起來,抓到了門柄。然而,接下來的一瞬間,“砰”的一聲額頭撞到了門上,俊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五分鐘都沒能爬起來。
俊夫站起身來的時候,早已暗自下定決心。事已至此,除了再次向那個男人求援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香菸瓶前不見了老闆娘的身影。只有一個小男孩在擺弄著馬口鐵皮作的玩具車。一張臉和男人像極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你父親在嗎?”俊夫問道。
小男孩吃了一驚,擡起頭來,正要向屋裡跑去,又折轉回來。他抱起玩具車,瞪了俊夫一眼,跑開了。
“哎呀,是老爺您吶,剛才真是多謝……”老闆娘說著,一邊用圍裙的角邊擦著手,一邊走了出來,“您給了這麼多……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活兒。”
老闆娘一個勁兒地將頭貼在榻榻米上致謝。看樣子男人把錢如數交給了老闆娘,俊夫這才放下心來。
“來,老爺,請進來吧。我現在就去買點啤酒回來。”
“啊,不用了。你丈夫在家嗎?”
“丈……孩子他爸……剛剛出去了。我們家那位就是這樣,拿到一點點錢,馬上就……真拿他沒辦法。這會兒可能在車站前的‘葫蘆’酒館裡吧,我這就去把他叫回來。”
老闆娘說著開始脫起圍裙來。
“……不用了,就這樣吧。那個,”俊夫走進了那間沒有鋪地板的房間,攔住老闆娘,“不用叫了。你家裡,有梯子嗎?”
“梯子?”
“嗯,沒有的話,梯凳也行。”
“倒是兩樣都有……不知您拿來做什麼呀?”
“唔,這個嘛……”
“兩樣東西都放在屋後。”
老闆娘走出來領著俊夫去看梯子和梯凳。她或許在想兩百元都付得起的人,是不會借這個去作賊的吧。
俊夫最後借走了梯凳。因為它的尺寸看起來剛剛合適,
“那,我暫時借用一下,”俊夫扛著梯凳說道,“要是還回來的時候太晚的話,我就把它放在外面吧。”
機器所在的空地,自然是在外面。
那個梯凳,跟機器剛好合適,就像是專為道格拉斯飛機制作的舷梯一般。
俊夫踩著梯凳,進了“時間機器”。
他開啟燈,將控制桿扳到右邊。接著將手伸向傳送按鈕,不過中途卻又停了下來。
俊夫走下“時間機器”,門開著,藉著從裡面溢位的光,他在機器周圍尋找著。附近有一堆垃圾。他從中找出之前包糯糕的舊報紙,撿了起來,返回機器。這可是紀念品啊。
俊夫將舊報紙插到牆上的口袋裡。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地按下了貝殼按鈕。
雲母板上的光緩緩地上升,真讓人等得不耐煩。俊夫數著“一、二……”
正數到“十七”的時候,背後傳來“喂,”的一聲,俊夫嚇了一跳,回過頭一看,門開了,一個長著鬍子的男人站在那裡。一身黑色立領制服,戴著車站站長般的帽子……
“你在這兒幹嗎?”
軍刀發出“咔嚓”的響聲。原來是個警察。
俊夫環視了一下四壁,沒有發現類似中止起飛的按鈕。
“我,不是什麼可疑分子。只是,稍微在此……休息休息。”
俊夫意識到必須馬上打發走這位不速之客,機器大約一分鐘後就要起飛了。
"什麼,休息?你小子是浮浪者呀。”
“浮浪者”……這詞早過時了。現在都說“流浪漢”。
“喂,過來。”警察一把抓住俊夫的手腕。
“哎呀,你等等。”
警察把俊夫的襯衫“哧”地扯破了。
“出去。”兩人扭打在一起。警察力氣不小,可俊夫也不服輸。然而,對方卻像是個柔道高手,更何況是在狹窄的機器內格鬥,矮小的警察處於優勢地位。俊夫的胳膊被他反扭著,痛得叫了起來。
“走,快點出去。”
警察把俊夫往外推,俊夫在門口拼命地掙扎。
俊夫用力扭轉身子,看了一眼雲母板,光層已經超過一半,馬上就要發出紅色光芒了。
“搞錯了,我……你不能這樣,讓我進去,喂。”俊夫終究還是被推出了門外。腳底的梯凳“嘎”的一聲歪了。
“啊!”
“啊!”
俊夫摔倒在地面上,發出幾聲尖叫,不過他又馬上一躍而起,擡頭張望。機器入口處,那個警察正驚慌失措地朝下面張望著。
梯凳呢?……梯凳倒在腳邊。俊夫連忙靠過去,想將它立起來。就在那一瞬間,只聽“咔嚓”一聲,四周一片漆黑。
擡頭一看,機器的門已經合上了。
“喂!”俊夫聲嘶力竭地喊道,“喂,不行,不行!”
至於什麼不行,俊夫自己也不清楚。
俊夫不顧一切地將梯凳立起來,爬了上去。
“開門,快開門!”俊夫不停地拍打著機器的門。最後,他的手只是在空中亂舞。
機器從俊夫的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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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時間機器”拋棄的俊夫,醒來時已是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八日的早展。他睜開雙眼一看,發現自己躺在世田谷一家香菸鋪的客廳裡。而這家香菸鋪就位於世田谷區成立之前的世田谷鎮。
隔壁屋裡的掛鐘響了起來。俊夫好像就是被這鐘聲給吵醒的。所以,在他聽到鐘聲之前,掛鐘應該已經響了好幾聲了。儘管如此,掛鐘還是響個不停。多半已經十點或者十一點了。昨晚,俊夫筋疲力盡來到這裡住下時,已是午夜十二點,算起來,他已經睡了十個多小時了。
在這種硬邦邦的被子里居然能睡得如此之熟,連俊夫自己都很感慨。不過,他感到後背上硬硬的,也不能只怪男主人家裡的被子太薄了,一來是因為自己已經習慣海綿橡膠床墊了,二來是因為從“時間機器”上跌落時後背受到了撞擊。
突然,從隔門的另一邊傳來了破鑼似的聲音。“昭和,昭和,昭和的孩子,我們啊……”
作曲者要是聽見這樣的曲調,準會自殺。聲音如此尖銳,高亢,一定是昨天傍晚在店門口見到的那個小男孩。
正想著,女主人的嗓門兒便壓過了小男孩。“小點兒聲,老爺還在睡呢。”
“啊,我,已經起來了。”俊夫望著天花板,大聲喊道。那聲音決不亞於前面二人。
“哎呀,老爺,真對不起,把您吵醒了。”女主人的聲音也越來越高亢,“來,給你一錢,拿著,出去玩兒……老爺,您累著了吧,別急著起來,再多睡一會兒吧。”女主人和小孩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從女主人的口氣可以推測,現在可能才八九點。然而俊夫卻沒有心思去看放在枕邊的手錶。目前,沒有任何事情值得自己一躍而起趕著去做的了。
“時間機器”是在昨晚十點左右從俊夫眼前消失掉的。之前,在和那個警官扭作一團的時候,在他不停敲門的時候,俊夫想了很多。他已經深知被“時間機器”撇下究竟意味著什麼。所以,當這件事真的發生時,他的大腦皮層完全停止了思維活動。經過幾分鐘——也可能是幾十分鐘的空白之後,他終於想明白了,既然要在這個世界上永遠地居住下去,那麼就不得不考慮如何讓自己接下來的生活變得儘可能地舒適。
錢,還有一些。所以,省吃儉用一段時間之後,就得去找份工作。自己在弱電①方面的知識,比這個世界的同行先進三十年,因而找份與此相關的工作肯定很容易。不,倒不如將自己的知識一點一點地拿出來,再一樣一樣地取得專利權。這樣一來,說不定自己可以過上相當不錯的日子呢。
①弱電是指低於220伏的電,電話、電視、網路、可視門鈴等使用的都是弱電。
至於住處,最好是在這附近。那對夫婦,人還不錯,以後有什麼事還能找他們商量商量。把這塊空地租過來,然後蓋一棟房子……
不,這不行,俊夫轉念想道。不久之後,伊澤老師會來到那裡,並住下來的。
對啊,俊夫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此時,他的大腦異常活躍。伊澤老師將在一九三三年,也就是明年來這裡。他將從未來的世界,乘坐“時間機器”來到這裡。……所以,一年之後,“時間機器”又會回到這裡了!
俊夫在心中暗自歡呼著,高興得差點跌落到地上,因為此時的他一直坐在梯凳上思索著。
等一年即可。老師來這以後,是請求他讓我使用機器呢,還是自己悄悄地擅自使用呢……總而言之,不管怎樣,都可以返回到一九六三年的世界。
現在是一九三二年,一九三三年應該是在一年後。然而,對俊夫來說,明年伊澤老師會來到這裡一事已經是過去的事實,所以對於此事,俊夫胸有成竹。根據那個筆記本便可得知老師是在明年八月份左右來這裡的。俊夫尋思著,機器抵達後,自己得儘快乘著它離開。就算自己擅自借用一下,回到一九六三年,以後還可以讓機器獨自返回。俊夫三思後,覺得這樣做也無妨。
但是,隨即俊夫又轉念一想,機器的計時刻度是以“年”為單位的,若是八月出發,必定會到達一九六三年的八月,那樣的話,時間上就會出現三個月的空白。
所以,倒不如等上兩年,在一九三四年的五月二十七日,從機器離開及川家研究室之後的時間出發。計時刻度恰好與二十九年後吻合,這樣一來,啟子仍在酣睡中,只要她不察覺自己結束了“時空旅行”返回,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還有一個更妙的辦法。可以提前一天,即二十六日就返回以前的世界。然後馬上回公司,可以將自己昨日的缺勤取消,不用在意……
然而,俊夫平靜了一下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出發的時日可以不必擔心,問題只在於“時間機器”本身。自己是否能夠如願以償呢?機器會把自己準確無誤地帶回一九六三年的世界嗎?
機器降落到這裡時,俊夫發現晚了兩年。明明打算到一九三四年的世界,卻來到了一九三二年。應該是負數“29”,卻變成了負數“31”。那個機器的計時刻度肯定不準。
不過,俊夫覺得也不能妄下結論,說“時間機器”出了故障。送啟子走時,伊澤老師當然調整過刻度。之後,老師在給俊夫的遺言中提到了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機器也如期出現了。至少那時機器並未出故障。但是,為什麼俊夫使用時,與預定的時間相差兩年呢。機器載著啟子抵達的日期是二十五日,俊夫出發的時間是二十七日,僅僅兩天,機器就突然出了故障,這未免太湊巧了吧。
會不會是自己調整刻度盤的方法有誤呢?當時,俊夫是依據老師的筆記推測數字並調整計時刻度的。但是,那些數字是否真如俊夫推斷的那樣呢?
不過俊夫可以肯定的是:十位上的數是“2”,不是“3”。問題最有可能出現在接下來的數字,也就是“9”上。老師調整的數字是“8”,“8”之後的數字是什麼呢,俊夫在潛意識裡認為是“9”,並且對此深信不疑。但是,現在仔細想來,自己認為的“9”,與筆記本上寫的“9”有些出入。這可能並非手寫體與印刷體的差別。“8”之後的數字與“10”之前的數字不同。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這時,俊夫突然想起老師是從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文明世界來的。
我們這個世界在計算時,以十為單位,即採用的是所謂的“十進位制”。但是,“十進位制”決不是絕無僅有、至高無上的。未來的文明社會,說不定使用的是“十進位制”以外的計算方法。
俊夫確信,那些數字並非“十進位制”的數字。所以,“8”之後的數字和“10”之前的數字才會不同。
俊夫猜測,它一定是“十一進位制”到“十七進位制”之間的某一類。這可以從伊澤老師所除錯的表示“18”的這一數字來進行推理。那是個兩位數。如果是“十九進位制”以上的數字的話,那麼“18”只要用一個一位數來表示就足夠了。再者,倘若是“九進位制”或“十八進位制”的話,個位上的數字應該是“0”。然而,那個數字並非是“0”,這是一開始就被驗證了的。而且已經確定十位上的數字是“1”,所以也不可能是“八進位制”以下的數字。
俊夫從“十一迸制”開始,一個一個地驗證,用它們來表示“18”和“31”,看看是否滿足條件。
“十一進位制”的驗證進行得不是很順利。假定是“十一進位制”的話,“18”用公式可以表示為“11X1+7”,“31”則應該表示為“11×2+9”。這麼一來,“31”、就應該是②⑨,俊夫想到這兒,嚇了一跳,之後便無法再推斷下去了。在研究室裡的時候,俊夫只是把個位上的數字向前移動了一個,“7”不可能會變成“9”。
緊接著俊夫開始用“十二進位制”進行推算。用“十二進位制”則完全吻合,俊夫吃驚得差點從梯凳上跌了下來。
倘若是“十二進位制”的話,俊夫擺弄之前的機器刻度上意味著“18”的那個數字,應該是①⑥(12×1+6=18)。俊夫把十位上的數字向前移動一個,使之變為②,至於個位上的⑥,俊夫那時本以為是"8”,打算把它變為“9”,而實際上卻把它變成了⑦。那時俊夫原意是要將機器的時間調為“29”的,卻沒想到最終調成了②⑦(12X2+7),即“31”。
機器把俊夫從一九六三年,準確無誤地帶到了三十一年前的一九三二年。機器並沒有出故障。只是俊夫錯把“十二進位制”數當作“十進位制”數,這才鬧出了亂子。
這麼一來,事情就真相大白了。伊澤老師在送啟子出發齣時候,為什麼選了“十八年”這樣一個數字,也一清二楚了。在“十二進位制”裡面,十八是十二的一點五倍。就像咱們“十進位制”裡面的十五、二十五之類的數字,剛好便於計算。
可是,未來世界為什麼採用“十二進位制”,而不是“十進位制”呢?
俊夫想起了讀大學時一個喜歡數學的朋友告訴自己的一件事。
古代的巴比倫人,早在公元前兩千年左右,就已經知道平方根、立方根之類的高等數學了。因為“60”的公約數很多,他們採用“六十進位制”來進行計算。“60”可以被2、3、4、5、6、10、12、15、20、30整除。
可以說“十二進位制”是對“六十進位制”的進一步整理。“12”可以被2、3、4、6這個四個數整除。而與此相反,“10”只能被2和5這兩個數整除。
現在我們在時間上仍採用“十二進位制”。一天被分為白天和黑夜,各十二個小時。白天又被分為上午六小時,下午六小時。這六個小時,既可以按三小時分為兩部分,也可以按兩小時分為三部分,還可以按一小時半分為四部分。而且,一個小時還可以按巴比倫的方式分為六十分鐘。這同樣也有很多等分的方法。若是把上午下午當作各有五個小時,每小時各有一百分鐘的話,這樣會方便得多吧。
除此之外,巴比倫人發明的“十二進位制”,在成打的計算、十二英寸為一英尺的英式度量衡制度,以及角度的度數等方面至今都有儲存。因為在計算角度等的時候,總是希望底數能夠被更多的數除盡。
現在廣泛使用的“十進位制”起源於印度,經中東、近東與阿拉伯數字融合後傳入歐洲。
其實,“十進位制”原本是發端於人類兩手的手指數目,倒不如說它是一種更原始的進位制。
因此,未來的、完全嶄新的、被認為比起我們的時代要進步得多的文明世界採用“十二進位制”,這可謂是理所當然的了。
而機器飛行使用的是和我們現在所說的“一年”完全相同的時間單位,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伊澤老師所處的未來世界,不管距今多少萬年,地球公轉和自轉的週期同現在相比可能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他們的時間單位一定還是以此來制定的。而且,由太陽年和歷年之間的差所產生的閏日,也一定和我們的公曆相同或相似。這是在機器內部加以調整的。但是,按他們的日曆追溯到我們的時代,閏年的位置有可能不同。因而,有時也可能會出現一天的誤差,只有這一點讓俊夫稍微有點擔心。
然而,別的姑且不論,目前的問題算是全部解決了。俊夫跳下梯凳,將它扛在肩上,步伐變得輕快起來。
外面有人在高唱著《昭和的孩子》,不過俊夫早就醒了,所以並不怎麼吃驚。然而,當小男孩的聲音第二次響起時,俊夫卻睡得正香。
“餓呀,餓呀,肚子好餓呀!”
俊夫驚愕之餘,一躍而起。連地面都被震得咚咚直響。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過來,這既不是空襲,也不是火災。屋子裡瀰漫著煮墨魚的香味,俊夫可以斷定這是小男孩要求開飯的示威。
俊夫趕在女主人責罵小男孩之前起床了。他站在被子上,脫下節日時穿的印有“巴”字圖案的浴衣。這會兒,他渾旁還是疼痛不已。而且,從昨天吃過午飯之後直到現在,俊夫僅僅吃了兩塊糯米糕。
枕邊,他的襯衫和褲子被疊放得整整齊齊。沾了泥的地方也都已被漿洗過,襯衫上脫線的地方也被縫補好了。那兩百日元可真是靈驗非凡。
穿戴妥當後,俊夫戴上自動上發條的手錶,指標指著十二點十分。他拉開隔門。
小傢伙用筷子敲著碗,催促著母親趕快端上墨魚來。可是,一見到俊夫,嚇得馬上就安靜了下來。
“嗨,小調皮!”俊夫向小孩子打了聲招呼。
小傢伙嚇得直眨眼,不過他沒有像昨夜那樣躲開,似乎對俊夫少了些戒心。
這時,頭上包著布手巾的女主人從廚房裡探出頭來。
“太吵了,老爺您沒睡好吧。我已經在水井邊把牙膏什麼的東西給您準備好了……”接著,女主人朝小孩子說道,“小祖宗,洗了手沒?”
果然不出俊夫所料,看樣子,這孩子是家中的小霸王,享有比男主人更高的特權,
“洗了呀!”
“小祖宗”將右手往圍裙上蹭了一下,又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
俊夫趿拉著紅色帶子的女式木屐,穿過昏暗的廚房來到水井邊。
水泵的旁邊放著牙刷和印有楠正成①銅像標誌的軟管牙膏。牙膏和牙刷都是嶄新的,未曾使用過。
①楠正成(1294~1336):名楠木正成。日本中世紀時期著名的武將,在推翻鎌倉幕府、中興皇權中起了重要作用。明治維新後,日本政府出於維護天皇制的需要,對其進行大肆宣揚。不但追贈其位階至正一位,且建湊川神社以“軍神”祭之,並將其事蹟寫進中小學教材。
水龍頭上裹著的一層用來過濾的粗布,已變成茶色。俊夫把鍍了搪瓷釉的洗臉盆放到水龍頭下面,一壓水泵,晶瑩的水便噴湧而出。
俊夫拿起一旁的黃銅水杯接上水,往喉嚨裡灌。這井水比飲水冷卻機裡的水還涼爽,他情不自禁地一連喝了三杯。
俊夫一邊體驗著沒有含氟和任何保護成分的純牙膏,一邊環顧四周。主人家屋後是一望無垠的田野。看樣子,近鄰韻兩戶也是農家。家裡人都像是下地幹活去了,四周鴉雀無聲。他們的庭院裡,杜鵑花爭奇鬥豔,小雞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地覓食。
田地的左邊,接近車站的地方,聳立著兩所連俊夫都略感驚訝的新潮住宅。旁邊有一棟只搭建了骨架的房屋。一個木匠正坐在房頂上,手不停地忙乎著什麼,看他那副投入的樣子可不像在幹活,大概是在享用便當吧。菜餚或許是鹹大馬哈魚,或許是鹹鱈魚子……俊夫直接從水泵出口處接了些水,擦了把臉。然後,用染著“東京市重建慶典”的布手巾擦拭著臉,回到了客廳。
“小祖宗”早用秋風掃落葉般的速度吃完飯,現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盤子裡留了少許墨魚的殘骸。飯桌上,榻榻米上到處都是飯粒。
女主人正一個勁兒地拾撿著飯粒,往嘴裡送。
“哎呀,老爺,您這邊請。”
她把長方形火盆桌邊的座墊翻了個面,接著開始張羅起來。
俊夫想要看看二百日元的威力,便若無其事地坐到了座墊上,準備翻看放在一旁的報紙,直到女主人張羅完畢。
俊夫翻開報紙的社會版面,一張身著和服的老人的照片印入他的眼簾。俊夫立即回想起上小學的時候,教室裡就掛著這位人物的頭像。
“東鄉元帥①他……”俊夫本打算問東鄉元帥是什麼時候死的,可話說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①東鄉平八郎(1847~1934):日本海軍元老、帝國元帥。1934年病故後,被日本軍國主義奉為“軍神”。
生活在一九三二年的女主人哪會知道東鄉元帥是什麼時候死的呀。
“哎呀!”女主人把最後一顆飯粒塞到嘴裡後,轉過身來,說道,“上面有寫到東鄉元帥嗎?”
女主人好像平時不怎麼看報紙。
“你臉上有飯粒。”俊夫提醒道。隨後,開始給女主人念起了新聞。
“昨天是海軍紀念日,番町的東鄉元帥府邸前,小學生和新娘培訓學校的學生蜂擁而至,齊聲高呼‘萬歲’。”
“昨天有軍樂隊遊行,東京很熱鬧吧。我們以前在廄橋的時候,經常上街去看熱鬧。啊,老爺,吃飯吧。”
女主人總算拿起俊夫面前的碗,給他盛了飯。
原來如此,俊夫不由得慨嘆道。難怪總覺得比起偏遠地區的鄉下人來說,這夫婦倆顯得有些特殊,似乎是見過世面的。原來以前他們住在商業街啊。這麼說來,女主人的膚色黯黑,可以想像是以前化妝過多,說不定當過女招待什麼的。
“老爺,您昨天可受苦了吧。哦,說到這兒,那個保險櫃怎麼樣了?早晨就不見了……”
要是沒把話題扯到昨天的海軍紀念日上就好了,俊夫後悔不已。他夾起一條墨魚腳來送進嘴裡。直到食物下肚,俊夫都還一直在思索著,該如何作答。
“那個嘛,昨天夜裡運走了。”
“哎呀,為什麼突然又……”
“嗯,計劃有一點變動。”
事實上,哪裡是“一點”,根本就是大變更。
“是貨車什麼的嗎?”
“呃……啊啊,是的,是卡車……”
“大概是十點左右吧,您借走梯凳後不久,聽到您在大聲叫著什麼……”
“咦?……嗯。”
“可是。好不容易做好的臺子,就這樣浪費了呀。”
“嗯。不過,幸虧有了這個臺子,我才輕輕鬆鬆地爬上了卡車。這可幫了大忙呀。”
“是嗎?那就好……您給了我們這麼多錢,要是辛苦都白費了,我們可過意不去啊。”
“哎呀,哪有的事……”
“您給了一百五十塊錢,實在是……”
“什麼?”
“孩子他爸,一大早就跑到中.山的賽馬場去了。拿了十日元。”
“咳!”
男主人昨天老老實實回到家裡固然是好。可是兩百日元變成了一百五十日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俊夫起初以為男主人給了打夯的大嬸們五十日元,那麼他實際到手的就是一百五十日元。然而,聽女主人的口氣,卻不像是那麼回事。
男主人一定是瞞了五十日元,也就是說,他拿了六十日元去賭馬。
“嗯,”俊夫說道,“他經常去賭馬嗎?”
“唔,他常去……不道,我倒覺得這總比去玩女人要好得多……”
“……”
女主人重新坐下,又開始了她拿手的嘮叨。
“老爺,您聽聽吧,前些日子他……”
正在這時,一聲“我回來了”給俊夫解了圍。
不是男主人的聲音,俊夫一臉疑惑地看著女主人。
“是我家老大回來了。”
女主人正說著,一位揹著雙肩書包,身著帶有金色釦子制服的少年走了進來。
少年一見到俊夫,便雙手伏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背後的雙肩書包傾斜了九十度,以至於包裡的賽璐珞制的筆盒嘩啦嘩啦作響。看來,他一定也聽說了兩百日元的“故事”。
“阿隆,來,吃飯了。”
阿隆將書包放在門檻旁,在矮飯桌前坐下。
“阿隆讀幾年級了呀?”俊夫點燃“蝙蝠”牌香菸,問道。
“普小四年級。”阿隆用文藝匯演時的腔調答道。那個“小祖宗”長得和男主人很像,而眼前這個阿隆,吊起的眼角跟女主人一模一樣。
“哦,看你長這麼高,還以為上五年級了呢。”
“這孩子學習也好著呢!”給阿隆盛飯的女主人介面說道,“……可會畫畫了。就在前些日子,據說還作為日本的代表,外國的……叫什麼來著?”
“法國,娘。”
“對對對,就是畫了幅畫送給那個法國。”
“哦,了不起!”
“畫的是在富士山上面飛翔的飛機,連司機的臉都畫得清清楚楚……”
“娘,那是飛行員。”
“哦……管它是什麼,這孩子,對飛機呀什麼的知道得可多了……還有墨魚呢。多吃點。沒有營養的話……對了,老爺,您再吃……”
“啊,不用了……謝謝。”
俊夫已經吃了三碗飯了,至於墨魚,可能一年之內都不想再吃了。
“哪里哪里,怠慢您了。晚上我去買點啤酒回來……”
阿隆默不作聲地吃了一會兒,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來,對女主人說道:“娘!聽說派出所的警察不見了……”
正端著“小祖宗”使用過的小碗,一個勁地往嘴裡扒茶泡飯的女主人,停下筷子,詫異地看著阿隆。
“嗯?不見了?”
“聽說從今早起,就不見蹤影了……大夥兒還在找呢!”
“呀!不會是被小偷綁走了吧!現在世道可真亂啊。對吧?”女主人像是在尋求俊夫的同感似的補充了一句。
“對,沒錯!”
俊夫沒有別的話題,只好百無聊賴地打量起屋子來。
衣櫃上面,擺放著軍艦,飛機以及紐約帝國大廈的模型,
“那個軍艦是什麼呀?”俊夫指著衣櫃那邊問道。
“那個嗎?那是阿隆做的。”
“哎喲。做得不錯嘛!”
“按照書上附錄的說明做的呢。”
難怪如此,若是阿隆依據自己的想法設計的,未免太天才了。原來,這個年代的孩子不做塑料模型,而是做這些啊。
“那個警察真是個好人,可……不會已經被殺害了吧?”
“不知道,娘。”
俊夫起身,走到衣櫃前面。
“呀,知道了。”俊夫端詳著用厚紙製成的軍艦,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喊道,“這是‘三笠’號,日本海海戰①時的。”軍艦模型的底部清楚地印著這樣幾個字。
①1905年5月在日本海發生的日俄大海戰。
“嗯……吃飽了。”阿隆說道。這下正合俊夫之意。阿隆放下碗筷,起身走了過來,“看!這些地方還有子彈的痕跡,和實物一模一樣。”
“哇,你做得真夠仔細呀!這個是紐約帝國大廈,這個飛機是……”
這個模型上什麼都沒印,有點像九三式重型轟炸擊機,可又不是。機身全都塗成迷彩色。
“愛國號!”阿隆替俊夫解了圍。
“對呀對呀,是第一號愛國飛機。”
少年時代對飛機情有獨鍾的俊夫,終於想起來了。“愛國號”實際上是對民間捐款製造的陸軍飛機所冠予的名稱,與海軍的“報國號”相似。然而,這並非國產飛機,而是模仿瑞典的“容克斯K37”飛機制成的。
此後,蘭菱公司與容克斯公司進行技術合作。一九三八年,這一機種才轉變為國產九三式雙發輕型轟炸機。隨後,三菱又進一步將它研製成為九三式重型轟炸機。
“是這麼回事啊。”
俊夫仔細確認一番後發現槍架上端端正正地放著機槍。而後,他又把視線轉向了“紐約帝國大廈”的臺座。
“哦!”俊夫喃喃自語道,“《少年俱樂部》吧,好久沒看過了。”
“叔叔,您看過嗎?”
“嗯,小時候看過。”
俊夫讀這本雜誌那會兒,正是太平洋戰爭剛剛爆發的時候。紙張已經處於國家統一管理之下,雜誌上沒有這種附錄。
“是嗎?”阿隆說道,“正是《少年俱樂部》剛剛問世的時候吧。”
“……嗯,是的。”俊夫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去哪兒?”
“嗯,去銀座那邊。”
“銀座……您這身打扮不合適吧。”
女主人將俊夫的襯衣打量了一番。襯衣皺皺巴巴的,似乎在訴說昨晚的激烈搏鬥。
“可以借你丈夫的衣服穿一下嗎?這件事也非得拜託你不可。”
“和服可以嗎?我們家那位可沒穿過西服呀。”
“和服,這個……”
“我想老爺您穿大島綢衫肯定合適。可是您太高了,我們家那位……”女主人望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俊夫說道。
俊夫此時才注意到二人都站著在說話,於是就跟在自己家一樣說道:“來,坐下說吧。”
坐下後,女主人的臉跟俊夫的臉達到了同一高度。這是女主人上身較長的緣故。
然而,她馬上又站了起來。
“這樣吧。我去找件老爺您能穿的衣服來。我知道上哪兒去找……去去就回。”
女主人走到梳妝檯前,將上面的罩子掀到一旁,匆匆梳好頭髮。接著,她從長方形火盆桌的抽屜裡取出錢包,揣進懷裡。俊夫本想遞給她十日元,無奈手頭全是一百日元的,只好作罷。
“阿隆,娘去一趟車站。”女主人朝裡屋喊了一聲,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門。
沒過十分鐘,女主人便回來了。
“您看看這個,舊是舊了點,不過跟您的身材剛剛合適呀……”
俊夫看了一眼女主人遞過來的外套,頓時驚呆了。
“啊,這件……”
這是一件淺茶色、深茶色與紅色相間的格子外套。與俊夫留在一九六三年那件外套的面料一模一樣。
還不僅僅如此。待女主人將西服展開後,俊夫發現西服背部變成了諾福克上裝①的模樣,中間還開了衩。而且,衣兜上也有翻蓋……形狀和俊夫那件一模一樣。
俊夫接過外套,不由得把裡子翻過來看了看。當然,那裡不會繡有“浜田”這個名字。但是,衣服的牌子被不知是剃鬚刀還是什麼的東西胡亂地弄掉了,連周圍的面料都被弄破了。而且,這件西服像是穿了很多年的舊貨,有些褪色,裡子也被磨破了。
俊夫走到女主人的梳妝檯前半跪著穿上西服。
“哎呀,我說捨身嘛……簡直就跟訂做的似的。”
俊夫伸開胳膊肘,像做體操一樣動了幾下。然後,盯著女主人的眼睛問道:“這個,你是從哪裡找來的?”
女主人微微一笑,答道:“您還滿意吧?在車站前的小酒館裡找到的。大概一年前,有位客人把它當作酒錢留在店裡了。我之前無意中聽說過這事,所以今天去碰碰運氣。瞧,這不剛合適嗎。”
俊夫盯著胸前的衣兜處看了一會兒,隨後又突然死死盯著女主人說道:“這附近,我昨天弄的那個時間機……不,有沒有看到過和我那個保險櫃差不多的。不是最近,就是幾年前,你們看到過嗎?。
女主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弄得一頭霧水。不過她說道:“這個嘛,不太清楚。我家是去年才從廄橋搬到這裡的。不過,也沒聽說過廄橋的哪戶人家有這麼大的保險櫃呀……保險櫃怎麼了?”
“沒,沒什麼……我只是想問問。”
“哦?”
“沒什麼……總之你幫了大忙!”俊夫微笑著說。俊夫想把褲兜裡的東西放到上衣口袋裡,於是便把手伸進褲兜。手指觸到了車鑰匙、手帕、“蝙蝠”牌香菸的煙盒,還有那捲錢……俊夫大聲說道:“那,老闆娘,這個能替我保管一下嗎?”
女主人看了看俊夫,接過他手裡的東西一瞧,頓時嚇得跳了起來。
“這個……錢……”女主人的聲音都交了調。
“嗯!”俊夫回答道,“事先給你打聲招呼,這可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錢。時間機……不,是保險櫃裡的。”
俊夫前言不搭後語地解釋著,幸虧,這時女主人、已經嚇呆了,根本就沒注意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再這麼下去的話,俊夫從銀座返回時,女主人恐怕也恢復不了常態。俊夫斷定她絕不可能有拿著錢潛逃的心思。
見女主人半天沒反應,俊夫於是大聲喊道:“快,找個地方放好!”
“好……好的……”女主人坐正身子,拿起那捲錢數了起來。
這次輪到俊夫慌張起來了,因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具體有多少錢。所以,他全神貫注地盯著女主人數錢的手。
女主人像唸經似的數著,每數五張就會舔一下大拇指,發出“吧嗒”的聲響。所以,俊夫將整個過程看得一清二楚。
數到三十幾張時,女主人停下手來,“呀,這是……”說著抽出一張來,遞給俊夫。
俊夫接過來一看,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哪裡是錢,武內宿禰①換成了財神爺,“百圓”成了“百團”。這分明是小孩玩的紙幣嘛。
①武內宿禰:日本古代的傳說人物。傳說他是大和朝廷初期的人物,活了二百四十多歲,所以成了日本的長壽神。
“出了點差錯。”俊夫羞得滿臉通紅,嘴裡嘟噥了幾句。接著,他把那張玩具紙幣塞進了口袋裡。
女主人一下子忘了數到了哪裡,只得從頭再數一次。
雖然沒有再出現過玩具紙幣,可女主人還是謹慎地連數了三次。幾分鐘後才給出結論。
“是九千二百日元吧。”
“什麼?啊!對。”
九千二百日元在這個世界究竟價值幾何呢。俊夫覺得有必要早點弄清楚。
“那,給我兩百日元吧。”
俊夫把零頭的兩百日元放進了口袋裡。
女主人把九千日元放在長火盆桌上方的神龕處,雙手合十拜了拜。
在一旁等候的俊夫,問道:“老闆娘,能不能借我點零錢,做電車費之類的……”
“哦,對了,老爺身上沒帶零錢是吧。”女主人從懷裡摸出錢包,朝裡面瞅了瞅,慷慨地說道,“是女人用的東西,如果不介意的話,您把錢包也拿去吧。裡面只有三日元五十錢。”
“謝謝……算是我借你的。那我走了。”
俊夫剛走到門邊,女主人就追了過來。
“老爺,等等……”她喊著,用火鐮打了一下火,“您路上多小心。”
2
俊夫在尾張町下了電車,在安全島處茫然地呆立了片刻。對於俊夫來說,要將噪音一一分辨清楚,多少還是要花些時間的。
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老爺,您去哪兒?”
“嗯?”
俊夫回頭一看,發現身後站著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小夥子。
“五十錢。走不走?”
小夥子說著,一個箭步跑到停在前面不遠處的車前,把門開啟。
“去櫻橋。”
“哦。”
在助手和司機配合默契的問答中,車出發了。
俊夫向小巷深處望去,在一家很大的印刷店旁邊,一根紅白藍條紋的招牌柱清晰地印入了他的眼簾。這場景同俊夫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於是,他加快腳步,走了十步左右,看清了房檐下掛著的一塊塗了油漆的招牌。上面寫著這樣幾個字:“浜田理髮店”。浜田理髮店內,三個理髮師正忙個不停。
一個大約十四五歲的小夥計正一個勁兒地磨著剃刀。可是在俊夫的記憶裡並沒有這個人。小夥計的對面是一個與俊夫年紀相仿的男人,他正在為顧客修面。俊夫覺得他與放在自己公寓裡的那張照片上的人如出一轍。那張照片是一九三七年出征時拍的,也就是距現在五年後的事。惟一讓俊夫感到遺憾的是看不清他的整張臉。那個男人為了不讓自己的氣息噴著顧客而戴著用賽璐珞做成的口罩。
店裡還有一位女性,背對著俊夫,正給一個小孩子剪頭髮。俊夫從外面偶然看到一下她的側面,也感嘆不已,因為她的美貌超乎了俊夫的想像。聽說兩人是相親結婚的,父親肯定對母親是一見鍾情。俊夫不由得有些羨慕起父親來了。
正在這時,年輕的母親突然丟下客人,跑進了裡屋。俊夫猜想大概是飯燒煳了什麼的吧。果然不出所料,母親馬上又走了出來。只見她兩手抱著什麼東西,不停地搖晃著。
當發現母親手裡抱的是嬰兒的那一瞬間,俊夫被震撼了,他馬上把假裝等人這回事給忘得一乾二淨。因為俊夫正是在一九三二年二月出生的。
母親邊和父親的客人說話,邊哄著懷裡的嬰兒。從小孩的表情來看,大概是午覺剛睡醒,正哭個不停。可惜,理髮店的旁邊。幾個玩著小布袋的小女孩嘴裡不停地唱著:“煮上紅薯,放進盤子,蒸上米飯,包上菜葉。”分外喧鬧,俊夫根本聽不見自己的哭聲。最終,母親也顧不得是在人前了,只見她脫下圍裙,掀開和服的前襟,開始喂小孩吃奶。俊夫慌忙環顧了一下四周。心想要是看到有奇怪的男人在窺視店裡的話,自己就把他攆開。
突然,一個聲音把俊夫叫住了。
“您在這兒幹什麼呢?”
俊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身後死角處站著一位身穿巡警制服的男人。毋庸置疑,他肯定就是巡警。
“您在做什麼?”
巡警重複道。用詞固然謙和,可那恐怕是對穿著整齊的俊夫的一種客氣,其盤問俊夫的架勢,和昨晚那個巡警沒什麼兩樣。
事發突然,俊夫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如果說是等人的話,巡警肯定會追問對方的姓名。倘若是在一九六三年,在這種情況下,只需隨便說個名字,到時候自然會有朋友替自己矇混過關。可是,在這兒,俊夫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不,有是有,可都還是小毛孩,對於俊夫的事一無所知。
巡警沒理會俊夫的苦惱,繼續發問道:“請報上您的住所和姓名。”
俊夫差點脫口說出自己公寓的具體位置。可是,仔細一想,在這個世界上,青山一帶還沒有修建公寓。管理員老人曾經說過,戰前那裡是一片墓地。
況且,在這個世界上,浜田俊夫這一名字可不是屬於俊夫的,而是眼前四米遠處正吃著奶的嬰兒的。
眼見周圍看熱鬧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巡警果斷地說道:“麻煩您到派出所來一趟。”
“那個,其實,那……”
俊夫本想爭辯幾旬,舌頭卻不聽使喚,說話都變了調。
巡警一臉詫異。
這反倒讓俊夫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他決定姑且先碰碰運氣,
俊夫一臉嚴肅地盯著巡警,連珠炮似的說出一大串電子管的名稱。
他從小型電子管開始說,包括超小型電子管、ST管、GT管,俊夫一邊說,一邊還打算如果不夠的話,就一直說到廣播用的大型電子管。
不過,才說了五個小型電子管的名字,巡警便舉起雙手製止了他、俊夫臉上浮現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假笑,用英語說道:“Thankyou。”接下來的事就是俊夫求之不得的了:巡警轉身朝右走去,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俊夫鎮靜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後,不慌不忙地朝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環視了一眼。眾人突然向後退去,大概他們只在照片上見過外國人吧。為了不讓他們上前搭話,俊夫打算馬上離開這裡。
他故意向巡警消失的方向走去,人群像自動門一樣從左右分開,站在後面的牛肉熟食店的大爺差一點就要跌倒在小攤前。
俊夫朝銀座方向往回走。
3
第二天是個週日,天氣晴朗。
主人一家要去鶴見的花月園遊玩。
“老爺,您要是能一塊兒去就好了。算了算了,那就麻煩您幫忙看看家了。”
女主人在穿草鞋的時候,終於放棄了說服俊夫和他們一起去的想法。
“好好玩兒吧。”俊夫將他們送到香菸鋪前。
俊夫先將昨天在銀座所見所聞的物價,以及報紙雜誌上出現的物價記在了一張現成的白紙上。
寫完的時候,俊夫注意到“三日元八十錢”出現了四次。
對此,俊夫是這麼解釋的。五日元可能是一個界限。五日元以上的價格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是相當高的,所以五日元減一日元便是四日元,再稍稍便宜一點就是三日元八十錢,這和一九六三年常見的九十八日元是一個道理。三日元八十錢一定是最適於招攬顧客的價格。
俊夫將價格表大致瀏覽了一遍。商品不同,價格也各有高低。但大多是一九六三年價格的三百分之一到五百分之一之間。折中算作四百分之一的話,這個時代的五日元相當於一九六三年的兩千日元……
如此一來,俊夫現在持有九千多日元,就相當於一九六三年的三四百萬日元。想到要待到一九三四年……兩年的生活費應該是綽綽有餘了。但是,從今往後要在這個無依無靠的世界上獨自一人生活下去的話,至少要留下五千日元,以防萬一。看來,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尋找生財之道。
說起掙錢,對於俊夫來說,最快捷的方式莫過於取得光電攝像管(早期電視攝像管)的專利權。
俊夫翻了翻電器方面的書,發現這個時代的技術水平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想。不過,和一九六三年相比,當然還是有著很大差距。特別是電視技術,才勉勉強強進入試驗階段,浜鬆高等工業學校的高柳健次郎和早稻田大學的山本中興、川原政太郎兩位教授仍在繼續研究中。影象接收裝置除了加感鏡車之外,高柳氏等創時代先河地率先使用了映象管。而在影象傳送方面卻固態依然,仍在使用效率低下、機械的尼普科夫掃描盤,去年,即一九三一年,美國曾考慮過採用析像管進行掃描。但是,掃描線一增加,訊號電流就會變弱,增幅困難。由於存在這樣一種本質上的缺陷,再加上一九三二年時,美國無線電公司的佐沃爾金博士還沒有發明光電攝像管,所以倘若俊夫把光電攝像管的原理公諸於世的話,肯定會受到全世界電視技術者的熱烈歡迎,當然,佐沃爾金博士除外。
但是,俊夫發現要取得專利權還存在很大障礙。要取得專利,必須向專利局遞交相關檔案,檔案裡面當然少不了俊夫的名字。可是,這個世界上,浜田俊夫這一名字是為三個月前出生在京橋的嬰兒所有的。
在這裡,俊夫是“黑戶口”。所以,他不僅申請不到專利,就連任何公開的活動都是不可能的。
最終,俊夫想,還是隻能靠做些買賣來賺錢。在這個世界上,俊夫可謂身懷絕技。那便是他通曉未來。用這個來賺錢,說不定會有出路。
先做點體育賽事預測什麼吧。
比如奧林匹克運動會,俊夫就多多少少有點把握。一九六三年出版了很多與奧林匹克相關的書籍。前段時間俊夫還看過一本,書裡記載了奧林匹克的歷史,對於日本選手在洛杉磯奧運會上取得的矚目成績,書中還特別收錄了各項詳細記錄。俊夫差不多都能把這部分內容背出來。所以,可以將這個作為賽前預測公之於眾,在賭博活動中賺些錢。
可是,奧林匹克運動會不過就舉辦了一次而已。即便賺了錢,也是極其有限的數目。既然要謀生,還得想點其他能賺大錢的招數。
俊夫吃了點主人家留下的海苔飯卷,又喝了些冰在井裡的啤酒。之後,他又陷入了沉思。
傍晚時分,被太陽晒得通紅的主人一家回來了。這時的俊夫正坐在座位上,周圍堆滿了書和廢紙團。
“大家聽好了!”他擡起頭,雙眼佈滿了血絲,“我決定開始做生意了。這絕對是筆賺錢的買賣……”
4
六月中旬的一個夜晚,鬍子拉碴、身體消瘦的俊夫走出了倉庫,兩手提著個小小的紅色物體,鄭重其事地高聲喊道:“各位,請到客廳集合。”
躺臥在客廳裡、正用鉛筆在賽馬錶上塗著記號的男主人,以及正在自己的房間裡按照《少年俱樂部》的附錄製作模型的阿隆,都連忙趕到客廳,想看個究竟。正拿著木鏟的女主人和抱著軍艦的“小祖宗”也從店門口跑來了。
“各位!”滿臉胡碴的俊夫待全家坐下後,開口說道,“……這個,是首度在日本出售的新式玩具。”
俊夫環視四座,“小祖宗”連忙躲到女主人身後。
“我從日本自古以來的雜技旋轉茶壺,以及歐洲的‘扯鈴’玩具中得到啟發,製作了這種玩具。”
不過,誰也沒去看俊夫手裡拿著的“悠悠”,而是傻乎乎地望著俊夫,
“那麼,請先欣賞我的表演!”
俊夫將“悠悠”繩子捲起,將末端的輪子套在右手的中指上。
雖然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玩過“悠悠”了,可是俊夫剛才在倉庫裡練習了三十分鐘,所以心裡還是很有把握。他從普通的玩法開始,像擲鏈球一樣拼命地揮舞著“悠悠”。然後,上升到高難度動作,將鬆弛下垂的“悠悠”一下扯高。總之,俊夫向主人一家陸續展示了他知道的所有玩法。
五分鐘的熱烈表演結束以後,俊夫向大家鞠了一躬。把“悠悠”從手上取下,放到在座的人的中央。
“有誰想來試試?”
大家還和剛才看錶演時一樣,呆呆地看著俊夫,惟獨“小祖宗”,勇敢地向“悠悠”走了過去。
俊夫幫“小祖宗”把線圈繞到手指上,把“悠悠”的小球拋了下去。然而,遺憾的是,三歲的“小祖宗”,個頭太小,繩子還沒到頭,球已經先落地了。
“小祖宗”鬧騰著在榻榻米上跳來跳去。“不好玩。”他一邊嚷嚷著,一邊胡亂舞動著雙手,去解繩子。
“我來試試看吧。”
女主人打圓場似的把手伸向“悠悠”。俊夫把繩子卷好,遞了過去。
女主人把繩子在手指上套好,一邊看著俊夫,一邊放下拿著“悠悠”的手。可是,“悠悠”落下去之後,卻怎麼都彈不上來。任憑女主人的手和屁股上上下下忙乎個不停,“悠悠”就是紋絲不動。
“讓開,拿給我試試。”
這回輪到男主人了。
跟剛才一樣,“悠悠”仍然穩如泰山,一動不動。
“阿隆,怎麼樣?要不要試試看?”
俊夫話剛出口,阿隆就默默地伸出了左手。他是個左撇子。
阿隆手一鬆開,“悠悠”就自動落了下去。然後,馬上又彈了回來。
“好極了!”俊夫喝彩道,“就這樣,繼續。”
阿隆神情自若地繼續玩著“悠悠”。上上下下十幾回後,又開始嘗試更高階的玩法,把下面耷拉著的“悠悠”往回收。
“悠悠”左右來回晃動了四、五次,開始慢慢爬升,最後,回到了阿隆的手裡。
俊夫大吃一驚,走近阿隆,急切地問道:“你究竟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學會的?”
阿隆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好像最終領會了俊夫的提問,答道:“現在,就在這裡。”
屋裡悄然無聲,片刻之後,掛鐘響了起來,打破了沉寂。屋子裡的人開始拼命地數起鐘聲來。聲音停止的時候,除了“小祖宗”,誰都知道已經九點鐘了。
“我要睡覺了。”阿隆說著,把“悠悠”遞給了俊夫。
“送給你好了。”俊夫又把“悠悠”遞給了阿隆。俊夫已經掌握了製作訣竅,再有一天時間的話,就可以另外做個樣品了。
“不用了……您早點休息吧。”
阿隆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5
梅雨季節到了。
女主人將洗臉盆、水桶一一擺在客廳的角落和檐廊下。
俊夫的調查總算有些進展了。短短几天,他將最近的報紙、雜誌翻了個遍,然後把男主人叫了過來。
“看樣子,明天也要下雨哦。”
男主人走到檐廊上,有些擔心地望了望天空。
“明天有賽馬吧?”俊夫說,“有點事想麻煩你,先坐下吧。”
“哎……嘿喲。”
男主人扶著腰,在洗臉盆的對面坐了下來。
俊夫拿過一本《犯罪科學》雜誌,翻開夾著書籤的那一頁,指著下邊的廣告說:“下雨天還要麻煩你,真不好意思,能不能替我去一趟這裡?”
男主人將雜誌拿過來,目光投向那則廣告。
“嗯……事……事……”
“那讀作事務所。嗯,那個……”
俊夫想起前些日子,男主人僅僅是看了一下阿隆寫在稿紙上的兩頁作文,就花了整整一天。於是,他決定還是先解釋一下這則廣告。
“這是位於日本橋蠣殼町的代理事務所。一個月付十日元,事務所就可以代你領取郵件,也可以幫你接聽電話。至於我的名字還有其他的事情,可以不用跟他們提起。”
“哎……”
男主人一臉茫然地看看雜誌,又望望俊夫。
“其實,我是厭倦了每天渾渾噩噩地度日。想做點事……但是,如果由我親自出面,可能有點不太方便。不過,這事也花不了幾個錢……”
俊夫一邊留意著客廳那邊的動靜,一邊小聲地說著。
然而,男主人並未聽俊夫說話。他圓睜著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雜誌卷首的那張外國的裸體照片。為了通過政府的檢查,這張照片經過多次修正,早已面目全非。幾經辨認,好歹才總算從五官看出這原來是張人的照片。“嗯……嗯,”男主人嘴裡咕噥著,“洋女人,不長毛嗎?”
“去掉了嘛。喜歡的話,就拿去吧。”
俊夫這樣一說,才終於將男主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嘿嘿,那……”
男主人連忙將雜誌往毛線腰帶裡塞,塞了兩三次才將它裝進去。
俊夫掏出更適合塞進毛線腰帶裡的東西來。
“這裡有封信和十日元……這五日元,是你的電車費。”
“呀,謝謝。那我這就出發。”
“啊,還有,如果事辦好了,你回來時順便去報社,把這個……”
俊夫叫住男主人,把報紙廣告的手稿和錢遞給他。
聽完俊夫的交待,男主人隨即便出了門。可他這一出去,等了半天都沒有回來。一點左右出去的男主人,歪歪斜斜地走進院子,出現在客廳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多了。
“老爺,我回來了。呼……”
男主人好像把五日元的電車費花到更有意義的地方去了。
“噓。別把大夥吵醒了……辛苦了。事情辦得怎樣?”
“啊,全部搞定了。我去報社說要見社長時,那裡的人騙我說不在。沒辦法,只有託門衛轉交手稿和錢了。”
男圭人考慮得倒是挺周到的。但是,俊夫擔心男主人會不會弄不清報社在哪裡,跑到別的地方去了。俊夫還想進一步確認一下。可這時的男主人已經倚著隔門,打起鼾來。看來,只有等個兩三天,看看情況再作打算了。
雨連續不斷地下了兩天。
第三天早晨,雨停了。俊夫走進客廳時,阿隆正在看報。
“叔叔,早晨好。這裡有一條奇怪的廣告。‘輕快有趣的新式玩具,靠新式玩具掙扎到底’,這是什麼呀!真是莫名其妙。”
“……”
“還有呢!‘諮詢方式如下——電話:日本橋二三零一、第七物產’。可沒聽說過這家公司呀。十有八九是個騙子公司。”
“……”
“吃飯囉!”
阿隆拿起碗,打了聲招呼便開始吃起早飯來。
飯桌上,一如往常,僅僅擺著裝有甜醬湯的鍋和鹽拌米糠做的蓋澆飯。然而,俊夫今天早上特別有食慾。因為一切似乎都進行得比較順利。
男主人一家對“悠悠”並沒有表現出半點熱心。但是,俊夫認為凡事總有例外。八千萬的國民中,有四個人例外,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事。
俊夫的母親以前常說:“你剛開始學走路那會兒,‘悠悠’就開始流行啦。”所以,可以斷定這一定是一九三三年春天的事。而且,“悠悠”的流行盛況並非“呼拉圈”呀,“吹氣橡皮洋娃娃”之類所能比擬的。甚至有傳聞說,負責談會警衛的巡警因當班時玩“悠悠”而被開除公職。“悠悠”在這個時代確實很受歡迎。如果先其他同行一步出售的話,定會大賺一筆。
前一陣子,俊夫的一位朋友想要賣車,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廣告。據說一大早就有諮詢電話不停地打進來,害得朋友不得不向公司請了一天假。俊夫猜想,蠣殼事務所現在大概也正被這些電話弄得手忙腳亂。於是,一到中午,他就馬上去新宿,給蠣殼町打了電話。
“你問的是第七物產嗎?有一個交易。”音質低劣的電話裡面,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
“只有一個嗎?”俊夫回問的時候,突然想起廣告上沒有新設計的玩具的說明。或許應該寫上“大人小孩適用”之類的……
“這東西,有趣兒!”大阪佐渡屋玩具批發店的老闆拍著手,高興地說道。
俊夫收拾好燈罩的碎片,心裡有了底,在蒲團上坐了下來。
“怎麼樣,貴店裡……”
“我來試試!”
像鴻池善右衛門①一樣胖乎乎的佐渡屋老闆將手伸了出來。俊夫看到他的手指又短又胖,於是將繩上的結重新打了一次。
①鴻池善右衛門:17世紀末的大阪鉅商。一手操縱三十餘藩(古代日本大名的領地)的經濟。
老闆的手指跟他的臉一樣的胖乎乎,不怎麼靈巧。把重新打過的較大的結剛一套在手上,老闆就馬上站起來開始試驗。可是“悠悠”落下去之後,便再也沒有動過。
“算啦,我認輸了。”老闆笑道,“開始發售的時候,有必要搞一個演示會吧。”
“嗯,對,那麼……”
“這個玩具,年輕人肯定比小孩兒還要喜歡。嗯,絕對好賣。就這樣吧,山田君。”
俊夫在寒暄的時候,一不留神差點就自報了浜田這一真實姓名,情急之中,俊夫連忙改口稱自己為山田。
“呀,山田老闆……”
佐渡屋玩具店的老闆,從腰包裡掏出小型算盤,放在桌上。
兩人的談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算盤上的數字在逐漸變大。
佐渡屋玩具店老闆凝視著算盤,陷入沉思之中。俊夫乘機瞟了一眼手錶,眼看就要到與下一個人預約的時間了。俊夫接下來要見的那個人是直接去了蠣殼町事務所諮詢的,那時,俊夫剛好打電話給事務所,所以兩人馬上就約定了見面時間。但俊夫沒有與那人直接聯絡的方法。
“山田老闆!”佐渡屋玩具店老闆終於擡起頭來,說道,“如果超出這個數,我一個人做不了主。我明天得去趟大阪,和店裡人合計合計以後,再來見你。”
二十八日,是約定和佐渡屋老闆見面的日子。
那天的早報,報道了京阪神②的電影解說員和電影院的工作人員參加大罷工,反抗有聲電影公司的訊息。俊夫讀了這則訊息後,開始憂心忡忡起來。會不會是母親記錯了,誤以為“悠悠”的流行始於一九三三年春。或許“悠悠”的流行應該更早。俊夫如此這般,思前想後,心神不定。
②東京、大阪和神戶的合稱。
中午,俊夫去了新宿。從世田谷町無法直接打電話到東京市內。不過,俊夫也很快地習慣了這種不便。他塞入五錢硬幣,“叮”的一聲響,電話裡傳出了他熟悉的蠣殼町那個男人的聲音。聽他說,自從上次俊夫問過情況之後,一個諮詢電話也沒有,佐渡屋玩具店也沒有打來電話。直到下午六點半事務所關門,俊夫打了不下十次電話,對方的回答卻都是一樣。
第二天也是如此,而且每次打電話,一問一答都逐漸簡單化,到最後甚至筒略成了兩句話“這裡是第七物產”,“還沒有訊息”。俊夫在今天一開始打電話時,就拜託事務所,如果長谷川打電話來的話,就轉告他今天晚上自己會等他。所以,“還沒有訊息”一句也應該表示長谷川還沒有打電話來。
已經約好了的事,應該不會有錯。
第二天早晨,俊夫盯著矮飯桌上用茄子做成的泡萊,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中。正在這時,剛揹著書包出去的阿隆又折了回來。
“叔叔您叫山田嗎?”
“什麼?啊,有信吶。”俊夫看到阿隆手中拿著的信封,伸出手去,說道,“對,這是寫給叔叔的。謝謝。路上小心點兒。”快遞的信封上寫著讓男主人轉交山田先生的字樣。在木挽町的旅館裡,俊夫將男主人家的地址告訴了對方。
把信紙取出來一看,只見半張紙上用已經磨禿了的筆尖寫著以下內容——
“急啟:有關前日在木挽町聽您賜教的木製玩具一事,田大阪以後,已與敝店的相關人員多次商談。至於您所提到的條件以及生產販賣的相關事宜,盡請放心。敝人以為等到購買木材、修建工廠的資金全部借到後,最遲在明年六七月份便可以向全國各地同時發售該玩具。”
6
六月三十日下午三點,“大洋丸”號從橫濱出發,載著包括女選手在內的第二批奧林匹克運動員,在盛大的歡送儀式中,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征途。
這則訊息是俊夫接到佐渡屋來信的第二天讀到的。看完這則訊息,俊夫靈機一動,又想到了下一個工作。
阿隆放學一回家,他便急不可待地問道:“阿隆,那個,NHK……”
“什麼?”
“不,那個……東京中央廣播電臺的輸出功率大概是多少?”
“第一、第二臺都是十千瓦。第一臺的波長是……”
“明白了。等會兒跟我一起去趟神田吧。”
“神田?去幹嗎?”
“買收音機的零件!”
“太棒了!”
阿隆興奮地在家裡跑上跑下,向大家宣佈了這一特大新聞。全家人都來到了俊夫跟前。“收聽費用咱家分擔一半吧,喂,你說呢?”男主人對女主人說道。
“理所當然的事嘛。收音機大家都要聽的呀。”
“收聽費用多少?”俊夫詢問道。
“嗯,大概是一日元吧……”
“爹,是七十五錢,”阿隆糾正道,“今年二月二十六日,廣播聽眾突破百萬大關,為了紀念這個日子,將費用從一日元降到了七十五錢。”
雖然阿隆才上小學四年級,可是他每天都讀報。夫妻倆人得知的新聞都是從他口中聽說的。
俊夫帶著“萬事通”阿隆去了神田,大約花了二百日元,買齊了收音機的零部件。
由於第二天是星期日,整整一天阿隆都在幫著俊夫組裝收音機。“叔叔,這是超外差收音機嗎?”
“不,因為只聽東京中央廣播電臺的第一和第二臺,沒有無線電干擾,所以沒有安裝超外差的必要。我們只需要把音質調好就行了。”
“嗯!”
“瞧,把這個初那個軟釺焊①起來。”
①軟釺焊:在425℃以下進行的金屬連線。
可怎樣焊接也無濟於事。最終還是定在224、227、236、245、280這些極為大眾的波長,只有這些波長才能讓六英寸的國產電動揚聲器發聲。
安裝了高頻率增幅器,室內天線就足夠了。俊夫的意見剛一出口,便遭到男主人的強烈反對。
“太奇怪了?不用室外天線嗎?”
黃昏時分,在收音機組裝完畢之前,男主人指揮一群年輕小夥在院子中央修建了一座高四點五米的超豪華天線塔。這樣一來,方圓一里之內的人都知道男主人家裡有了收音機。
自從有了收音機,男主人無論是去賭馬還是工作,每天都會在晚餐前按時回家。一家人早早吃過晚飯,齊刷刷地坐到收音機面前。其實,就是看電視也可以邊看邊做其他事情,更何況是收音機。可是,男主人一家好像不盯著喇叭,就找不到聽收音機的感覺似的。
男主人偏愛的節目是六點鐘開始的“兒童的時間”以及之後的“兒童的報紙”。後者是從元月份才開始推出的新欄目,每天由關谷五十二和村岡花子輪流播報。多虧了這個節目,阿隆再也不用每天為父母講解新聞了。
此外,無論是《關於帝國的使命》之類的演講,還是英語新聞《今日話題》,男主人一家都聽得如痴如醉。收音機裡有大臣級別以上的人物演講時,男主人都在他們演講完畢後,對著喇叭,恭恭敬敬地行個禮。
每到八點鐘文藝廣播開始的時候,俊夫也會加入到大家當中,坐到收音機前。浪花曲、單口相聲……俊夫覺得能夠聽到這些,也算是沒有白來一九三二年一趟。
偶爾,俊夫會動用自己作為所有者的權利,把收音機調到“第二臺”的西洋樂。然而,女高音獨唱一開始,主人夫婦就會哈哈大笑。對此,俊夫也感到無可奈何。因為年輕女人的高聲歌唱在夫婦倆看來,彷彿是瘋子的行為。
文藝廣播到九點半結束,之後是“明天的歷史”和“天氣預報”之類的,一天的廣播也就這樣匆匆收場了。而到了此時,在收音機前待到最晚的男主人也已進入了夢鄉。不過,大概每隔三天,男主人就會和俊夫邊喝啤酒邊評論節目。而且,有時候還會避開女主人,祕密地議論一些話題。
七月三十一日,男主人一家盼望已久的洛杉磯奧運會總算開幕了。
這一家子每天一到中午,都會齊刷刷地坐到收音機前。
“現在是正午報時。報時之後是洛杉磯的轉播。”
接著,收音機裡傳來類似發射衛星時讀秒的聲音。“十秒……五秒……”“當”的一聲,鐘響了起來。
之後,“沙沙沙”的噪音之中,傳來了身在洛杉磯的鬆內則三播音員忽大忽小、斷斷續續的聲音。
“日本的各位聽眾,你們好,這裡是洛杉磯……”
由於時差和技術等方面的原因,此廣播並非直播,而是所謂的“實感廣播”。鬆內播音員對幾個小時以前的比賽,做了宛如實況般的報道。
然而,真正明白就裡的只有俊夫和阿隆二人。雖然主人夫婦倆也讓阿隆對“實感廣播”做了解釋,但他們似乎仍然似懂非懂。特別是對於洛杉磯的夜晚是日本的白天這一說法,男主人堅持認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把轉播當成是現場直播的男主人一家每天都十分亢奮地收聽節目,有時還會出現因為電波的波動而聽不清楚,夫婦倆發生爭論的情況。爭論雖然時有發生,然而緊接著的一瞬間,倆人卻又開始齊聲助威了。聲音之大,似乎足以通過收音機傳到洛杉磯。就算傳不到洛杉磯,二人搖旗吶喊的聲音也足以充斥整個房間。對於比賽結果已經心知肚明的俊夫,有時也會深受感染,坐到收音機前。
其中,最讓俊夫為之捏了一把汗的是三級跳遠。俊夫只知道在洛杉磯的比賽中日本獲勝了,但卻並不清楚獲勝的是織田選手還是田島選手。不過,廣播一開始,就報道了織田選手在預賽中落選的訊息。
“……進入前六名的有瑞典的斯本鬆,荷蘭的彼特+愛爾蘭的費傑拉爾多、美國的法斯和我日本國的大島、南部等六位選手。織田以十三點九六米的成績失去了決賽的參賽資格。”
俊夫心裡一緊,田島選手也沒有出場。這麼一來,日本有可能沒有獲勝……
“……決賽第一場成績為,南部十四米八九,費傑拉爾多十四米七零,斯本鬆十四米七零,比上一次成績差,大島、法斯、彼特均犯規。”
“好啊!”男主人叫道。
“南部選手,挺住啊!”女主人尖叫道。
俊夫目不轉睛地盯著喇叭,一動也不動。他這才明白,原來聽收音機聽得入神了,自己也會這樣。
“第二場比賽開始了。南部衝出起跑線,一步、兩步、起跳!他遠遠地超過了織田創下的世界紀錄,遠遠地超過了!……”
包括什麼也聽不懂的“小祖宗”在內,主人一家一齊站了起來,高呼萬歲。
“跳起來了,跳起來了,南部忠平君拼命的一跳,成績斐然,十五米七二,這當然是世界以及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新記錄。就這樣,日本國旗即將……”
“喂!”俊夫朝男主人輕聲叫道。
“嗯。”男主人朝俊夫遞了個眼色,就出去了。女主人還沉浸在勝利的感慨中,什麼都沒注意到。
夜深了,男主人拿著從井裡取出的啤酒,走到俊夫跟前。
“老爺,果然跟您說的一模一樣吶。”
“是呀,以後還要多麻煩你的。”
“這個嘛,沒問題。”
男主人盤腿坐下,從腰帶中取出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來。
“這是今天賭贏的那份兒,七十日元。您數數吧。”
俊夫接過錢數了起來。
“沒錯,”俊夫說,“先放你那兒吧,等比賽全部結束以後再給我。”
“呃,這個……”
男主人一個勁兒地眨著眼。
俊夫抽出一張十元的鈔票,遞了過去。
“這個就算是我請你喝酒的吧。”
奧林匹克運動會閉幕的那晚,俊夫和男主人一同來到車站前的小酒館,舉行了一個小規模的慶祝宴。
“老爺,您的直覺真是準啊!”男主人給俊夫斟上啤酒,說道,“全部都猜中了!田徑專案是三級跳獲勝,游泳除了八百米以外全部獲勝,還有馬術的高欄架……全部都猜中了!您到底有什麼竅門啊?”
“這可不能告訴你!”俊夫笑道,“不提這個了,我倒想知道你是怎樣的賭法。”
“嘿嘿,這個不能說……不論怎樣,我們用的是內行的賭博方法。對於像您這樣的外行而言,稍微有些難度。若是用普通的賭法,那點訊息是怎麼也贏不了五百日元的。”
“原來如此!”
男主人好像和賽馬場的幾個夥伴打了賭。因為他們之中似乎不乏有錢之人。
“您對勝負有一種超常的靈感,可是,您不賭馬,真是太可惜了。”
“不是什麼超常的靈感。”
“咦?”
“不是什麼感覺,怎麼說好呢……對我而言……有些事情……可以預知未來……”
“嗯……是占卦之類的?”
“嗯,就算是吧!”
“那你能算出馬匹到達的先後順序嗎?”
“遺憾,賽馬的事我可無能為力。”
“嘿……”
“但我對日本的未來了如指掌。比如說,‘滿洲事變’①以後事態會逐漸擴大。還有,日本和美國……不,別說這些大事了,就連一些細微的事情我也知道。舉個例子吧,從明年春天開始,‘悠悠’……呀!”
①即“九一八事變”。
“老爺,怎麼了?”
“……哎呀,真是太大意了。怎麼把這事兒給忘了呢!”
“什麼事,忘了什麼東西嗎?”
“嗯,忘了件重要的東西。”
“要我跑一趟嗎?”
“這個世界,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所以,奧運會的結果也早有定數,因而賽事預測之類盡在掌握之中。即使想改變這些事,也是無濟於事的。佐渡屋老闆在信中滿不在乎地說,會在明年六七月出售‘悠悠’。可是‘悠悠’會在明年春天就開始流行,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即使與佐渡屋商量,讓‘悠悠’提前流行,也是枉費心機呀!”
“我不明白老爺所談何事,不過萬事不可勉強呀!”
“說得對。玩點無聊的小花招也是萬不得已。呃,對了,這五百日元是賭博贏來的錢,咱倆去找點樂子吧!”
“好啊,老爺。那現在我馬上去叫車,咱倆去浜町吧?”
“不,今晚不行。”
“為什麼……”
“在這之前,有個問題我非得解決不可。這還得請你幫忙。”
“如果是女人之類的事的話,我可幫不上忙啊。”
“不是那種事。”
俊夫把酒壺挪開,向男主人湊身過去。
7
九月十五日晚上,俊夫泡完澡,坐在蚊帳中,等待著男主人的到來。晚上泡澡的順序是固定的。首先是睡得很早的“小祖宗”和阿隆,接著是俊夫、男主人,最後才是抱著一大堆換洗衣服的女主人。
俊夫一枝煙還沒吸完,腰間只繫著塊兜襠布的男主人已經出現在蚊帳前了。
男主人固執地認為只有鄉下佬才會長時間泡澡。
只見男主人猛地“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不過並沒拍到蚊子。接著,他鑽進了蚊帳裡。
“你說找到了?”俊夫一邊把“蝙蝠”牌香菸在菸灰缸裡掐滅,一邊問道。
“嗯……哎喲!”
男主人聳著兩肩,在俊夫的被子旁邊,盤腿坐下。他的右肩刺有青龍的紋身,不過“小祖宗”堅持說是“金魚”。剛才紋身處被蚊子咬了一口,現在腫了起來。
“我的那個,嗯,熟人的熟人……”
男主人的聲音相當大,不過,洗澡間那邊嘩啦嘩啦地響個不停,所以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聽說急需錢來做什麼資金,所以我今天試探了一下,對方很有興趣,並拜託我務必……”
“那人大概多少歲?”
“年齡也好,樣子也好,都跟老爺您很像。而且,沒有家室拖累。在深川町長大,家人、親戚、朋友,全部在地震中喪生了。當時,那一帶的人都往服裝廠逃難,結果全被燒死了。只有他本人,當時在軍隊服役,才活了下來……怎麼樣,挺合適吧?”
“嗯……那,需要多少錢?”
男主人沒說話,伸出一根指頭來。
“一萬日元?”
俊夫瞪圓了眼睛。
“不不!”主人搖頭道,“少一個零,一千日元。”
“哦,那還差不多。”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其實呀,附近的人老是來問住在我這兒的人是誰,也煩著呢……不不,不是說我煩老爺您住在這兒,只是,要是鬧到上頭那兒去了,老爺您自己不也怪麻煩的嗎?所以,這樣一來,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這樣好啊,老爺。”
第二天,男主人早上便去幫俊夫把事情說妥了。之後,只要去即將升級為區政府的町辦事處遞交寄居申請就完事了。申請表上,首先得寫上主人家的門牌號碼,然後按照主人拿來的戶口副本把主人的原籍、姓名、年齡都抄上去,最後再寫上“申請人申請寄居在以上家庭”。俊夫按照這個格式填寫完畢後,親自把申請表拿到區政府,辦妥了這一系列的手續。
俊夫回到家裡的時候,男主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老爺,我們這就出去吧。”
“出去?去哪裡?”
“不是要去葭町嗎?”
“啊,是啊,是這麼說過的……不過,今晚不行。”
“為什麼?”
“我得稍微熟悉一下新名字吶。不然,被警察問住的時候,可就麻煩了。”
“這樣啊,不過也對……老爺的新名字,叫什麼來著?”
“中河原傳藏……”
“是中河原傳藏啊。這名字不錯哩。”
“我倒不這麼想……”
然而,這根本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那晚直到深夜,俊夫都還在練習自己的簽名。
8
俊夫在銀座第四街的拐角處下了計程車。此時,服部鐘錶店的大鐘正好敲響了。
在一家店的前面,一個身穿和服的女人正一邁說著“再見,歡迎再來啊”,一邊目送客人的離去。好像已經到了回家的時間了。這個時代的人,晚上睡得都比較早。一般的家庭,八點左右就全都入睡了。
突然,那個女人發現了俊夫,朝他走了過來。
“哎,請進來看看吧。嗯,多少錢都行,來試試吧。”
那女人一口很濃的東北腔,不過俊夫並不感覺討厭。因為已經半年都沒有年輕女性主動搭訕了。
然而,湊近一看,俊夫不由得毛骨悚然。女人的臉塗得很白,像鬼一樣。他一把甩開那女人的手,逃也似的跑開了。
在一九六三年的銀座,有一家俊夫常去的壽司店。年近七十的店主老大爺愛聊從前的事,常常一邊捏著壽司,一邊跟俊夫聊起過去銀座的種種好處。他想起那位老大爺有一次曾說過,“五·一五”事件那會兒,隔壁有家格調高雅的酒。老大爺還說過酒吧的名字大概叫託洛哥什麼的。
到那兒一看,壽司店跟一九六三年的位置一模一樣。俊夫看了看旁邊黃色的電動廣告牌,不禁佩服起老大爺的記性來,廣告牌上寫著“摩洛哥”三個字,與老大爺所言只差了一個字。
“摩洛哥”不像別的酒吧那樣放著震耳欲聾的流行歌曲,僅從這點來看,的確可以說它是一家格調高雅的酒吧。俊夫走進去的時候,“摩洛哥”里正響著萊歐·萊伊斯曼樂團演奏的《薔薇的探戈》。
透過室內瀰漫的煙霧,俊夫發現老闆娘和女招待們的臉上並沒有塗得太白,這才鬆了一口氣。
留聲機是布朗斯·維克公司的產品,聲音很響亮。俊夫見距留聲機最遠處有張桌子空著,於是在那裡坐了下來。
女招待緊隨其後跟了過來。儘管這個時代似乎將妖嬈女子稱為“肉體美人”,不過,俊夫眼前的這位女招待已經大大超過“肉體美人”的範圍,差不多接近相撲運動員玉錦的重量級了。她將肥碩的臀部挪到俊夫身旁,坐下說道:“想來點什麼?”
俊夫將目光投向擺放酒瓶的架子,說:“那就來一杯加水的尊尼獲加黑方威士忌吧。”
他想壓過唱片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嗓門兒,引得坐在吧檯的客人回過頭來。那是個穿著立領制服的學生。據說,警示廳發出過通知,禁止穿制服、戴制帽的客人出入酒吧。因此,這個學生沒戴菱形制帽。女招待起身將加水威士忌拿了過來,緊隨其後,還跟來了一位苗條美女。
“我叫麗子,請多多關照。”她自我介紹道。跟“肉體美人”一樣,她也穿著和服。
側面看還不錯,俊夫一面想著,一面向她靠過去。她本人似乎也心領神會,無所事事地盯著入口處看,故意將自己的側面對著俊夫。過了一會兒才微笑著說道:“你這樣盯著我……我長得像您的戀人?”
“噢,不是,只是覺得你和那張照片上的美人一模一樣。”
俊夫說著,朝牆上貼著照片的地方指去。那是電影《摩洛哥王國》的劇照。即便是現在這個時代,這部電影好像也已經公映過了,另外,此店的新式構造彷彿也是最新設計。
沙發劇烈的晃動聲,淹沒了麗子的聲音,俊夫沒有聽清麗子在說什麼。背後被遺忘的那位“肉體美人”搖晃著肥大的身軀,站了起來。
她走到電動留聲機前,換了一張唱片。由於她站著那裡,屁股恰好正對著俊夫,可憐的俊夫只好讚美起唱片來,朝麗子說道:“這首歌不錯。”那好像是一首美國的流行歌曲。
“這是什麼歌曲?”
“稍等片刻。”麗子拎起和服的下襬站起來,朝電動留聲機走去。俊夫猜想麗子可能是去叫“肉體美人”過來。然而,並非如此。麗子一個人拿著唱片的歌單走了回來。”
“哦。”
俊夫接過歌單,目光久久停留。這首歌由埃德加·萊斯利作詞,霍雷肖·尼斯科爾作曲。歌單上還印著英文歌詞:
There-snothingleftforme,
Ofdaysthatusedtobe,
Iliveinmemoryamongmysouvenirs.
Someletterstiedwithblue,
Aphotographortwo,
Iseearosefromyouamongmysouvenirs.
Afewmoretokensrest
Withinmytreasurechest,
Andtho,theydotheirbest
Togivemeconsolation,
Icountthemallapart,
Andastheteardropsstart,
Ifindabrokenheartamongmysouvenirs.
“哎,這上面的英語是什麼意思……”
“嗯,這個嘛。主人公看著離自己遠去的戀人留下的東西,追憶往昔……大概是這個意思。”
“難怪總覺得這首歌曲有點淒涼。”
“唔……”
俊夫朝電動留聲機望去。巨大的唱頭正隨著標準唱片的旋轉週期上下搖動著。
突然,麗子湊到俊夫耳邊問道:叫‘喂,你的戀人,是怎樣一個人呀?”
“嗯……不,我可沒什麼戀人啊。”
“盡說謊。剛才是在想她吧。你可瞞不過我的喲。”
“快別那麼……”
“她一定很漂亮吧。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和哪個電影明星比較相似呢?入江貴子?夏川靜江?還是小田切美子?”
俊夫做出一副全神貫注聆聽唱片的樣子,然而,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唱片已經放完了。
“剛才的唱片,再聽一遍吧。”麗子說著站起身來。
第二天下午,俊夫從存放在女主人那裡的錢當中拿出一百日元,出了門。
俊夫出現在“摩洛哥”酒吧時,已是當晚十點鐘左右。
“歡迎光臨,都這麼晚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哦,今天我可在東京逛了一整天啊。”
“哎呀,您這是第一次來東京嗎?昨晚,您要是早點告訴我,我還可以給您做嚮導呢。”
“那下次就拜託你啦。今天只去了皇宮前面、九段的遊就館①,還有上野和淺草。在淺草看了電影,所以來遲了。”
①靖國神社的一部分,位於東京千代田區九段。
“什麼影片?有趣嗎?”
“是日本影片,但目前國產的有聲電影還不行。音效不好,根本聽不懂到底在說什麼。而且都是拍完以後再錄的音,口型和聲音一點都對不上。還不如電視譯製片……”
“什麼?”
“不,我是說……日本的有聲電影還可以做得更好。”
對於俊夫的話,麗子沉默了一會兒,隨即又問道:“那麼,主角小田切美子又如何呢?”
“哎,你怎麼知道這個……”
俊夫一驚,將啤酒杯子打翻了。幸虧不是昨晚的高階威士忌。
“把抹布給我。”麗子從酒保處接過抹布,擦了擦桌子,重新往杯里上啤酒。她先將酒杯送往自己嘴邊喝了一口,再放到俊夫面前。然後,帶著惡作劇般的神情解釋道:“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在淺草,目前放映的日本影片只有一部……那就是小田切美子主演的《憂傷的一夜》。還有,昨晚我提起小田切美子時,你還敏感地顫抖了一下。所以……”
“原來如此!真是名偵探吶。”
“像明智小三郎①那樣嗎?”
①明智小五郎是日本著名推理小說家江戶川亂步筆下的東洋神探,這裡麗子將其名字弄錯為明智小三郞。
“嗯……是啊,真了不起,就連明智小五郎也自愧不如啊。”
“呵呵……那,看到小田切美子,感想又如何?”
“好感蕩然無存。跟上次見到她時不同,整張臉塗了厚厚的一層白粉,沒有絲毫的魅力。還不如……”
“你的那個她要漂亮得多?”
“是啊……我的她,也就是麗子小姐要漂亮得多呀。對了,你經常看推理小說……偵探小說?”
“嗯。是啊,除了讀書之外,也沒有別的消遣了嘛。”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作家?”
“這個嘛,日本的作家裡面要數江戶川亂步,尤其是他早期的短篇小說。外國的喜歡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啦,切斯特頓②啦。”
②切斯特頓(1874~1936):英國作家,他創作了著名的以布朗神父為主角的系列偵探小說。
“那愛倫·坡呢?雖說老了點。”
“當然喜歡了。這麼說來,你也喜歡看偵探小說了?真是太好了!來這裡的客人,通常都只讀過亂步的《黃金假面》呀!”
對俊夫而言,他只不過是舉出了一九三二年以前的作家而已。不過多虧提起埃德加·愛倫·坡,麗子高興地給了俊夫一個吻。
“真開心啊,來,多喝點。”
“嗯……不過你知道一位叫做H·G·威爾斯的作家嗎?”
“嗯……是偵探作家嗎?”
“不是,應該叫科幻作家吧。他的小說寫得特別有趣。”
“什麼小說?”
“叫作《時間機器》。”
“這本書有翻譯出版的嗎?”
“唉……沒呢。可能還沒翻澤。我在電……看了原著,寫得相當精彩。”
“大意是什麼?說來聽聽嘛!”
“嗯……”
俊夫將《時間機器》的主要情節向麗子緩緩道來。由於已經向伊澤啟子講過一回,所以這次俊夫得心應手。麗子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地往俊夫的酒杯裡添些啤酒,往自己口中送。
“這部小說真有意思。”麗子聽完後,由衷地感嘆道,“在時空中旅行,這構思真奇特!”
“喂,麗子。若是我說‘時間機器’真的存在,你有何感想?”
“咦……機器這玩意兒我不在行,可是,現在的科學技術可能無法實現吧。”
“那麼,早晚科技會進步……”
“對啊。也許能夠成功。”
“那,這就好了。未來人制造了‘時間機器’。因為是時空旅行器,過去的世界……比如說,未來的人可能會來到一九三二年的現在。所以,‘時間機器’有可能從未來世界來到這裡。”
“哎呀,對啊。太有趣了。我最喜歡聊這些。”
“阿麗,”俊夫盯著麗子,一字一頓地說道,“實際上我來自未來世界……乘著‘時間機器’,從三十一年後的世界來到這裡。”
“哈哈……”麗子笑出聲來。可是她一看到俊夫嚴肅的神情,自己也認真起來。“難道……”
“千真萬確。我對誰也沒提過這件事。你是第一個,所以請相信我。”俊夫激動地越說越大聲。鄰座的客人,回過頭看著像是要伏到麗子身上的俊夫,意味深長地笑著大聲說道:“哎喲,我們可不要落後了,親熱一點。”說完便摟著身旁的女人轉過身去。
俊夫仍然凝視著麗子。麗子難為情地小聲說道:“好了。這樣吧,讓我看看‘時間機器’,讓我看看‘時間機器’我就相信你。”
“太遺憾了!”俊夫沮喪地小聲嘀咕道,“這是不可能的。時間機器已經拋下我,回到三一年後的世界了。”
突然,麗子大笑起來。笑得過頭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沒事兒吧。”
俊夫先是摩挲了一下麗子的背。
“沒事兒。啊,太奇怪了。真是絕妙的收場啊。你是小說家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可別講給我聽了。趕快在稿箋紙上寫下來……該不會是真的吧,可嚇了我一跳。”
麗子說完更是嗤嗤地笑個不停。
俊夫失望極了,用手指颳著凝結在啤酒瓶上的水滴。
“再要瓶啤酒吧?”麗子總算止住了笑,問道。
“哦,不用了。”俊夫無意識地冒出這麼句口頭禪來,“待會兒還要開車……”
“哎呀,太棒了。你有車呀。”
“啊……不,以前有,現在沒有。”
“哈,這也是你杜撰的吧。車丟下你,自個兒跑走了。”
“不是。那個……對了,買輛車吧。對,就這麼辦。”
“那,你要是買了車、會帶我去兜風嗎?”’
“當然了,我還要帶你去買呢。”
銀座第四街第五號的地方有一家鑲有玻璃的一層樓的商店,店面寬約四點五米。大概是預備將來在這兒修建天賞堂吧。上方的招牌上,從左到右橫寫著“達特桑轎車”。
麗子走在前面,剛要進去,俊夫指著招牌下面的一小行字,說道:“‘無證駕駛’是說沒有駕駛執照也可以嗎?”
“是的。”突然,旁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介面答道。此人大概是出門剛回來的銷售員。
“……達特桑轎車是一種小型車,所以在全國各地都可以無證駕駛。”
"是嗎?能不能讓我先看一下車。”
俊夫話音末落,態度謙恭的銷售員越發謙恭起來,像對待皇宮貴族那般,畢恭畢敬地把俊夫請進了店裡。
薄薄的藍色外殼,黑色的擋泥板,和店外飛馳而過的三一年型“福特”頗為相似的保險槓,款式很氣派。
車身的寬度和俊夫留在一九六三年的“斯巴魯”差不多,但高度卻高出“斯巴魯”許多。
“長寬好像不平衡呀。”俊夫不由得脫口而出。
銷售員伸手撓了撓脖子說道:“哦,小型轎車一般寬度在一點二米以內,實際上,‘達特桑’就是嚴格按照這種規格來製造的。當然也不可否認重心多少有些偏高。”
銷售員之所以如實以告,恐怕是考慮到對方是個車迷,說謊無法矇騙過關吧。不過,幸而俊夫在買了這輛車後,每當行駛到拐彎處就格外小心謹慎,所以至今還未發生過一起翻車事故。後來,俊夫才聽說“達特桑”的車主一般都有過兩三次翻車經歷……
據說這款車很輕,只有四百公斤,如果翻車的話,只要兩三個人就可以把它推正,接著它很快又會“突突”地跑起來,很是方便。
站在俊夫旁邊,靠著車的麗子環視著貼在四周牆壁上的海報之類的東西,嘴裡突然蹦出個奇怪的詞語來:“哎,這車的名字不是叫達特鬆嗎?”
“是達特桑喲。那上邊不是地寫得清清楚楚的嗎?”
對啊,即使是一九六三年,也還是叫達特桑來著。俊夫很是不解。
不過,推銷員卻袒護麗子,說道:“不錯,最初的確是叫達特鬆的。在達特(DAT)汽車製造株式會社剛開始製造小轎車時……”
“叫‘達特’的發音與‘脫兔’相同,其意為飛跑如兔吧?”
“是的。敝店前身叫快進社汽車製造公司,將大正年間生產的小轎車命名為達特。而自去年敝店併入戶田鑄造公司門下後,這款小型轎車就……”
“是被戶田鑄造公司收購了嗎?”
“是,不過……”
“那位,鯰川義介①社長,是個很有才幹的人吶。”
“……”
①鯰川義介(1880~1967):企業家,出生于山口縣,畢業於東京大學,是日產汽車公司首任社長。日本侵華時,作為當時的大財閥,鯰川義介曾任“滿洲”重工業會社總裁,是侵華重犯。
“然後,便開始生產小型汽車了?”
“是的。當時,想用‘達特之子’這一層意思,將車名定為達特鬆……您也知道英語當中son就讀作‘鬆’……”
“女兒daugter就是‘多塔’嘛!”
“對,是……若用‘多塔’話,也不錯。不過,總之我們這邊用的是鬆,又有人提出意見,認為‘鬆’和‘虧損’的‘損’同音,不吉利。於是,將定好的名字最終改為了達特桑。就這樣,今年四月十五日,敝店開業,達特桑隆重上市了。太太,您好像很瞭解啊……”
麗子被當成了自己的太太,這讓俊夫很是難為情。他一面支支吾吾地應答著,一面將目光投向駕駛座。
車內寬一米二,跟斯巴魯360相比,只窄了十釐米。但這個寬度是包括兩側的臺階在內,因此車廂內的實際寬度就越發窄了。在如此狹窄的空間裡,如果不是戀人關係,一定不會有人想同乘這樣的車吧。
“是兩座的!還有四座的嗎?”
“噢,這個嘛……目前小型車的規格被限定為一人乘坐。警察都把小型車和摩托車混為一談嘛。因而都是不許帶人的。他們完全不能理解四輪轎車到底是什麼東西。但是,我們這款車是兩人乘坐的。四月剛開店時,皇族北白川所買的達特桑是大阪生產的,比這個還要窄,而且是單門,那才真的是單座車呢。比較而言,這輛東京製造的汽車,車身要寬敞舒適多了。”
連皇族們都乘坐這樣的車,真是可憐。
“……是這樣的,若是兩人一起乘坐,最好選擇沒有警察的地方。”
“明白了。”麗子欣喜地說道。
“不過,現在正在爭取將小型汽車的規格提升為七百五十立方厘米,搭乘四人。請稍等些時日,近期一定……”
憑藉鯰川義介的政治實力,這個計劃可能成功。可是,“近期”這個說法也未免讓人感到困惑。快的話,自己明午也許就離開這個世界了。在此期間,俊夫想要尋求一輛代步的汽車。
“那,這個怎麼賣?”
俊夫的語氣像是在詢問西瓜的價格。而對於推銷員而言,凡事都只能是輕鬆地應承下來。
“請稍等片刻。”推銷員走進去,拿出一本小冊子似的東西,“這是產品目錄和價格表。”
俊夫接過來,首先把目光投向了價格表。
麗子也在一旁看著。
“速度之星,一人坐,一千一百五十日元……不是這輛吧。這輛車是哪種?”
“是這個。”
“敞篷車,一千兩百五十日元。”
“嗯。”
一千兩百五十日元,這價格合適。不足之處在於只限一人乘坐,勉勉強強也只能坐兩人。可這種車有個特別誘人之處,那就是不需要駕駛執照。雖說搞到了戶口,可如果無需提供姓名之類的也能將此事辦妥的話就再好不過了。產品目錄是折成四折一張大紙,封皮上彩印著“高階小型達特桑汽車,國產汽車界的霸主,無駕駛執照也可行駛”。
五天後,俊夫第一次晚上開車去銀座,他想先找個停車場。然而,俊夫很快就明白自己已經身在停車場了。除了馬路中央以外,把車停在任何一個地方都無所謂。
將車停在“摩洛哥”前,俊夫有些放心不下。淺色的車,相當惹眼,又是敞篷的,擔心會有醉漢在裡面搗亂。或許,麗子能夠幫自己出點好主意。俊夫想到這兒,徑直朝“摩洛哥”走了進去。
“歡迎!”
女招待們齊聲招呼著,俊夫看到自己常坐的那張桌子還空著,於是走到那裡坐了下來。他透過香菸的嫋嫋煙霧朝店內掃視了一圈,卻沒有發現麗子的身影。正猜想著麗子是不是去了衛生問,“肉體美人”走了過來。
她在俊夫身邊坐下,說道:“麗子今晚休息。”
“什麼……”
“失望了吧?”
俊夫假裝香菸盒被卡在了衣兜裡,皺著眉,把它取了出來。
“肉體美人”用粗於麗子五倍的手指,為俊夫劃燃了火柴……“謝謝……還是要點啤酒吧。”俊夫一邊和“肉體美人唧喝著啤酒,一邊聊起石井漠①設想的舞蹈體操來。這種體操與後來出現的美容體操大相徑庭。漸漸地俊夫向“肉體美人”打聽起麗子的事來。麗子十天休息一次。她好像是患了肺病,一個人孤苦伶仃地住在公寓裡面,沒有家人陪伴。“肉體美人”建議俊夫去看看麗子,還把麗子的住所告訴了他。
①石井漠(1886~1962):出生於秋田縣,是日本自由舞的創始人,現代舞之父。
第二天,俊夫照例和“肉體美人”交談。俊夫心裡有些同情她,只得硬撐了三個小時,繼續和她聊舞蹈體操。
第三天晚上,俊夫仍開車去“摩洛哥”。在田村町十字路口旁邊,俊夫思索片刻後,把車停在了公用電話亭前邊。俊夫走進電話亭,把印在“摩洛哥”酒吧火柴盒上的電話號碼報給了接線小姐。之後是老闆娘接的電話。大約又過了三十分鐘左右,電話那頭才傳來麗子的聲音。俊夫在電話中與她約好之後,奔出電話亭,鑽進車裡,此時,他不禁後悔起沒買速度更快的“福特”來。
麗子已站在“摩洛哥”酒吧門前,等候著他。
“沒能趕上你試車,真可惜。”麗子打量著車內,向正拉手閘的俊夫抱怨道。
“已經沒事兒了吧?”
“嗯……讓我坐坐吧。”麗子抓著俊夫的手,爬到副駕駛座上坐了下來。車內光線暗淡,而且座位比“福特”的狹小了許多,俊夫無法判斷這段日子她是不是瘦了。
“感覺好像成了美國人了。喂,什麼時候帶我去兜風吧。”
“咱們現在就出發!”
俊夫啟動變速裝置,踩下油門。車“轟轟轟”地跑了兩米左右之後,發動機停止了運轉。俊夫這才發現自己忘記把手閘鬆開。
他們去銀座轉了一圈後,又回到了“摩洛哥”酒吧前。下車後,俊夫正就車子的各部分構造向麗子說明時,一個少女捧著鮮花走了過來。
“叔叔,買束花吧……”
俊夫迅速按照一九六三年價格的五百分之一的比例,在心裡做了一番計算,掏出五十錢硬幣,遞給了少女。少女老練地把商品恭恭敬敬地遞給了麗子。
“給,叔叔送您的禮物。”
俊夫和手捧鮮花的麗子一塊走進了“摩洛哥”,這一場景讓老闆娘大吃一驚。
“啊呀,中和原先生,您和漂亮的新娘子一塊兒來啦。歡迎歡迎。”
看她那副神情,似乎準備今晚要狠狠地敲俊夫一筆。
俊夫爽快地應答道:“今晚慶祝小麗痊癒,好好熱鬧一下吧。”
客人還很少,俊夫把閒著沒事的女招待們都叫到了桌邊,一瓶接一瓶地打開了啤酒。
“來,坐到哥們兒旁邊來吧。”
一個名叫阿香的女人對晚來一步的“肉體美人”說道。這種男性用語,在現今的年輕女性中很是流行,據說是模仿眼下人氣正旺的松竹少女歌劇明星水江瀧子的口吻。俊夫還聽說母性保護聯盟的山田若女士對這種風潮很是困惑。
“肉體美女”……聽說本來的叫法應該是“肉美”。這位“肉美”在沙發上坐下,對另外一個來到桌邊,名叫良江的女人說道:“你把那個拿給中河原先生看一下。”
老顧客們常常稱良江“魔女”,這是從克拉拉·鮑爾主演的電影名字中得來的流行語,已經稍顯陳舊了,是性感有魅力的意思。
也就是說,良江是“摩洛哥”裡最有魅力的性感女招待。
俊夫充滿期待地看著她的和服下襬是否捲了上來。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捲起來的不是和服下襬,而是和服袖子。
良江的兩隻胳膳伸在了俊夫眼前,乍一看,像是有隻蜥蜴在蠕動。仔細一瞧,原來良江的胳膊上刺有紅綠對比鮮明的文身。
“嗯,這個蠻好的。”
俊夫也不甘示弱地用起流行語來。嘴上這麼說,可他心裡卻是另外一番想法:年輕女孩子文身,真沒品位。
“你不用擺出那種意味深長的神情來。”麗子說,“那不是真的文身,而是用油畫顏料畫上去的。”
“油畫顏料?”
“今年夏天在海濱浴場特別流行。請畫師把蜥蜴、蝦,還有蜒蚰的圖案畫在背上、大腿上。”“哦,海濱浴場,不錯呀!”
俊夫一邊心裡這麼想著,一邊脫口而出道。
“哥們兒明年也要試一手!”阿香說道。
“最近,橄欖球相當流行啊。”俊夫接著說道。
“不過,到了明年,可就過時囉。”
被“肉美”潑了冷水,阿香馬上轉換了話題。
“哥們兒我今天在銀座溜達的時候,遇到慶應的水原君了!”
“水原君?是水原茂嗎?”俊夫問道。
“難道有假嗎?水原君呀,可時髦吶。”
“水原選手已被棒球部除名了吧?”良江介面道,“聽說跟田中絹代談戀愛來著。”
這個年代還沒有周刊雜誌,不過幸好有月刊雜誌上羅列出來的種種新聞,才使得這種閒聊的場合不乏,各種談資。
說到田中絹代,她可是當時首屈一指的當紅女演員。不管是真是假,能跟這樣的女演員鬧出點緋聞來,水原選手的知名度搞不好會超過長島選手和王選手。
“這是老早之前的事啦,”麗子說道,“現在,他又開始參加棒球比賽了。”
“你喜歡棒球?”
“倒也沒有特別喜歡的學校校隊,只是喜歡這項運動本身。”
“那下次咱們一塊兒去神宮球場吧。”
“哎呀,阿香,我看到中川君他們了!”
客人漸漸多起來了,女招待們向俊夫道過謝後,便起身離開了。
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了,麗子又回到了剛才的話題。
“不好意思。您打算什麼時候帶我去神宮?”
“啊,這件事就由你作主吧。”俊夫說著,往麗子的杯裡重新斟上啤酒,“實際上,我有點事想告訴你……”
“哎喲!”麗子微笑道,“我也有話對你講。”
“什麼?”
“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店裡關門後,我們一起出去吧。”
俊夫往吧檯那邊瞅了瞅。老闆娘正把頭扭到一邊,咬著鉛筆頭,專心致志地計算著什麼。
“慢著!”俊夫說道,“這樣吧,走,現在去烏森那邊。這裡,付了錢就行了吧!”
俊夫從內包裡抽出幾張紙幣。折成兩折,遞給了麗子。
烏森一帶車水馬龍,比一九六三年時更顯得繁華喧鬧。俊夫下了車,正為去哪裡犯愁時,麗子搶先一步走進了最近的一家小賓館。
女服務員將敞開的窗戶合攏,只留了一條三寸左右的縫。女服務員一出去,麗子便將熱毛巾攤開遞給俊夫,迫不及待地問道:“你說有話要講,究竟是什麼嘛?”
“我想先聽你說。”
俊夫想要說什麼,麗子好像已略知三分。但是,麗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俊夫可真是摸不著頭腦。
“好了好了。”麗子開口了,“這兩天我躺在家裡,一直在想你的事。”
俊夫正在用毛巾擦拭脖頸。一聽麗子的話,手不由地停了下來。
“……自從你到我們店裡來,一直是在我陪你。這會兒,我把你說的每件事都細細回想了一遍,總覺得有些地方很蹊蹺。”
“蹊蹺?”
俊夫目不轉睛地盯著麗子的臉。
“嗯,您有時候好像說漏了嘴,又連忙更正。我注意到了。每次說漏嘴,都會出現這個詞語……就是‘電視’這個單詞嘛。”
“……”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電視是啥玩意兒。這兩天在家裡躺著翻看報紙的收音機欄目時,才猛然醒悟過來……就是電視機嘛。”
“阿麗!”俊夫大聲叫道。
“如今電視機尚處於試驗階段,幾年後一定能走進千家萬戶,就如同現在的收音機一樣。還有啊,每次都說電視機,電視機什麼的,太囉嗦了,所以你才將它省略成‘電視’的吧。”
“麗子,那你……”
“別急,別急,我知道你……”麗子忽然不作聲了。
“打擾了!”原來是女服務員的聲音打斷了麗子。
俊夫瞪了一眼正開啟拉門、探進頭來的女服務員。女服務員換了個方向,對著麗子說道:“請自便。”便把擺放著酒杯和小盤子的托盤往門坎邊一放,急忙退了出去。
當然,二人誰也沒有起身去拿托盤。
“你說你乘坐‘時間機器’從未來世界來到這裡,我還是不相信。如果要我相信,你能不能拿出證據來。”
“證據?”
“如果說有‘時間機器’的話,我雖然沒坐過,不過,你說它把你拋下了……可是,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什麼嗎?比如說你帶在身邊的、一眼就能辨認出是未來世界的東西……”
“有啊!”俊夫興奮地叫道,“有,有。”
“哎呀,那是什麼?”
“要是帶來了就好了!”俊夫吐了吐舌頭,“我想要是把那個東西帶到這兒來,肯定會被人誤解,所以就把它藏在櫃子裡面了。”
“是夫人的照片嗎?”
“不,是手錶和打火機。手錶是自動上發條的,也就是說不用上發條也可以,還會顯示日期和星期。打火機是氣體打火機。裡面裝著液化氣。‘咻’的一聲,火苗就出來了。明天一定拿來給你瞧瞧。”
麗子默默地站起身,把托盤給拿了過來。
“嗯,”她一邊拿過酒瓶一邊說,“我覺得你要麼是個不著邊際的空想家,要麼就真是乘坐‘時間機器’從未來世界來到了這裡的人。”
她給俊夫的杯子斟滿酒,繼續道:“……乾杯。明天你可一定得把手錶和打火機帶來呀……酒都冷了吧。”
俊夫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真是好酒。”
不知何處傳來三絃的彈奏聲,琴藝並不怎麼高超,像是在拼命彈奏節奏輕快的軍艦進行曲。
“那下次再聽你講吧。”
“哦,那個明天再說吧。等你看了手錶和打火機,相信了我的話,我再講給你聽。”
“好吧。那我們明天白天在哪兒見面呢?在‘野鴿’……哎呀,那裡不行的吧。要看的畢竟是很重要的東西。對了,你明天干脆到我家來吧。”
把東西放在潮溼的櫃子裡,俊夫有些放心不下。不過,防水手錶到底還是完好無損。打火機裡的液化氣還剩下一半。
“哎喲,是這個呀?”
第二天,在江戶橋的麗子的家裡,她接過俊夫手中的手錶和打火機,仔細端詳起來。
“這個,要這樣使用。”
俊夫拿過打火機,正要教麗子用法,手卻被麗子給擋了下來。
“這是什麼做的呀,玻璃還是賽璐珞?”
她用指尖搓著打火機的透明部分問道。
“哦,那是塑料……合成樹脂。”
“這個手錶的玻璃也是嗎?”
“嗯,未來世界的塑料工業非常發達,什麼都能用塑料製成。收音機的外殼呀,洗澡桶呀,盤子呀,水桶呀,都是用塑料做的。”
“那棺材什麼的,也可以……不管那麼多,先乾一杯吧!”
“真是的。”俊夫嘴裡嘟噥了一句。
麗子將手錶拿到自己耳根處,一邊搖著,一邊站起身來。俊夫環視了一下麗子的房間。
正對面放著一個書架。首先映入俊夫眼簾的是金光閃閃的平凡社出版的《江戶川亂步全集》,還有《小酒井不木①全集》,以及各種偵探小說全集、單行本。連書架最上面本該擺花瓶或是情人照片的地方也被書塞得滿滿的。塞不進去的書便堆放在旁邊,書上是主人隨意放上去的一個花瓶。那裡面插著的一定就是俊夫昨晚買的花束了。
①日本“變格派”推理小說家。
那束花是這個房間裡最鮮豔的色彩。牆上的衣架上掛的和服是麗子晚上做女招待時穿的。房間裡還有一個搭著紫色罩布的梳妝檯。六張席子的榻榻米房間裡,光線昏暗,除此之外,只有一個衣櫃和小小的櫥櫃。
“這裡光線不太好吧。”俊夫對著正從櫥櫃裡拿出威士忌和玻璃杯的麗子說道。
東側有窗戶,玻璃窗打開了五寸左右。從那裡望出去,能夠看到的只是隔壁倉庫的灰色牆壁。即使把窗戶全部開啟,光線和通風一定也不會有什麼大的改善。
“這樣對身體不好喲。剛才來的時候,看到拐角的房間好像空著。那裡的光線似乎要好一些,要不換到那間屋子去?”
“那間的房租要八日元,太貴了。”
“八日元嘛。若是將買書的錢稍稍勻點過來的話……”
“嗯,要是讓我在書和光線中任選其一的話,我還是會選擇買書的。”
“但是,你的身體……”
“來來,已經準備好了。”
麗子將擺著威士忌和小碟子的托盤端到俊夫面前。
“麗子,”俊夫舉起一隻手,“一大早的就是酒呀什麼的不好吧,待會兒再幹杯吧。”
俊夫是早上十點鐘來到麗子家的,他還不習慣一大早就喝酒。
“有個地方,想在今天上午和你一起去一趟。”
在第二條街停車的時候,麗子看到眼前的建築時,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俊夫卻擔心自己是不是錯停在郵局門口了,慌慌張張地又將醫院的標誌牌看了一遍。
在掛號處護士的帶領下,俊夫和麗子換了拖鞋,走進了候診室裡。片刻之後,一位身著白大褂的男醫生從診療室走了出來。
“是西八丁堀的浜田先生介紹我們來這裡的……”
俊夫將在掛號處說過的話對眼前這位男醫生又重複了一遍。由於連續兩次使用同樣的謊言,俊夫很是難為情。
“這樣啊!昨天浜田夫人還揹著小寶寶來過呢!”聲音從醫生那細長的鬍鬚下面傳了出來。他上了年紀,顯得有些清瘦。
“小寶寶他生病了?”俊夫擔心小俊夫的身體,‘連忙詢問道。
“不,不是。說是吃了親戚給的梨,有些腹瀉。沒事兒,小傢伙長得胖乎乎的,哈哈哈……”
醫生笑了好一兒,才將目光轉移到麗子身上。
“這個,”俊夫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稱代詞,只得將手放到麗子的肩頭,問道,“能拜託您幫她檢查一下肺部嗎?……”
“好的,請吧……來,您也請。”
雖然第二個“請”是對俊夫說的,可俊夫卻選擇了迴避,決定在候診室等待結果。
也許是X射線檢查,所以很費事,許久不見結束。俊夫把候診室裡的《國王》雜誌上的連載小說全部讀完了,還決心要買下個月的雜誌接著看。這個時候,醫生終於出來了。
俊夫正要起身,醫生已經走了過來,在俊夫身旁坐了下來。
“您夫人最近在硬撐著忙什麼事吧?好像特別疲勞呀!”
“啊,最近有些……”
俊夫望望診療室,麗子可能在裡面整理身上的衣服。
“……那,究竟情況如何?”
“倒無大礙,您不用過於擔心。只是要給她補充營養,不要過於操勞。該注意的細節,我已經給您夫人談過了。”
“是嗎?太感謝了!”
“還有一點,晚上也不要太勞累了。”
9
從十一月開始,連續三天,全市舉行了慶祝大東京市誕生的活動。就連世田谷區的轎子和花車都被動員起來了。喜歡慶典的男主人一家,每天都忙忙碌碌地趕著看熱鬧。
十月三日的早報上登載了李頓調查團①的報告書,但男主人一家可顧不上這個,一扒拉完早飯,便急急忙忙地去了車站。
①1932年1月,根據國聯理事會通過的決議,組成國聯調查團,由英、美、法、德、意等五國的代表組成,團長是曾任印度總督的英國人李頓,故稱李頓調查團。調查團負責調查日本1931年9月18日侵略中國東三省的事件。
俊夫也不甘落後,決定馬上去江戶橋。
麗子自從去看醫生那天開始,就沒再上班。
第二天,俊夫又與公寓的房東交涉,將麗子的房間換到了拐角處向陽的那間。
今後,俊夫雖說能照顧麗子的生活,給她補充營養,可房租加上其他雜費,一個月大概也要花費一百多日元。
不過,這個比起每晚去“摩洛哥”酒吧一個月下來的費用要少得多。如果麗子打算不在酒吧幹了,俊夫也就不會再去那裡。所以對俊夫來說,暫時還沒必要調整今後的預算。
然而,俊夫已經做好了決定。他打算在明年夏天伊澤老師的“時間機器”來了之後,馬上帶著麗子回到原來的世界。那個世界有對氨基水楊酸和鏈黴素。應該儘早讓她接受先進醫學的治療。
搬家的那天晚上,俊夫剛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麗子就提出質疑道:“要是我和你一起乘坐‘時間機器’回去的話,那位貌似小田切美子的小姐又算什麼呢?”
何況月份錯開了三個月,這也是不容忽視的問題。俊夫打算設法巧妙地使用“時間機器”,以解決這個問題。不過,目前還沒想出什麼好辦法。
“沒什麼好擔心的。”麗子笑著說道,“我不會坐的……你還是講講‘時間機器’的故事吧。”
麗子之所以接受了俊夫的好意,肯定是因為她對“時間機器”有著勝於偵探小說的興趣。每天上午,當俊夫拿了雞蛋和黃油去公寓時,麗子早就急不可耐了,死乞白賴地央求俊夫給她講“時間機器”的故事。
然而,俊夫不久就明白要把迄今為止所有的事都講給麗子聽,實在是項浩大的工程。俊夫從首次空襲的那天晚上開始講起,可是不久,麗子就連珠炮似的發出了一連串的疑問,像警戒警報是什麼啦,防空服是什麼樣子的啦,B-29是什麼啦,還有日本和美國是什麼時候開戰的啦。最後,俊夫發現自己不得不從一九三二年講起。
十月三日早上,俊夫去看望麗子的時候,與男主人一家不同,對新聞頗感興趣的麗子馬上拿出報紙開始談論起李頓報告書來。麗子說,事情正如俊夫四五天前預言的那樣。她好像更加相信了“眼前的這位中河原傳藏來自未來”這一說法。而且,一如往常,她又熱心地要求俊夫給她講“時間機器”的故事。
當帶有日曆的手錶的指標指向十二點時,二人便開始享受起大餐來,半熟的煎雞蛋、黃油、木村屋的麵包、克拉夫託的乳酪、斯伊夫託的鹹牛肉、豪爾頓的可可。
俊夫喝了少許威士忌,是他特別喜歡的尊尼獲加黑方……是在明治屋商店用九日元一瓶的價格買來的。
這個時代,要說有什麼稍微好魚的東西的話,那就是進口貨了。而且,只要你給錢,什麼都可以弄到手。
還是簡單地說說裸體照片吧,近來,政府當局的查處越來越嚴,以色情為賣點的《犯罪科學》這類雜誌,最近好像已經被迫停刊了。俊夫在路上從暗處兜售裸照的小販那兒花了五十錢買來十張,開啟來看卻是相撲運動員的照片。正所謂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然而,從丸善和淺沼商會,花了十日元買來的美國照片年鑑裡面,卻刊載著曼麗和愛多瓦多,韋斯頓等人傑出的人體肖像畫。
位於銀座第八街的伴野商店裡,就堂堂正正地賣起了法國巴特公司制的九釐米半影片《少女沐浴》之類。內務省的檢查官們正忙著剪掉外國電影當中接吻的鏡頭,對於書呀,小型電影的名字之類的,他們恐怕沒時間一一查字典吧。
俊夫吃完飯,喝了可樂,這也是他在明治屋商店發現後買的。俊夫給麗子的杯裡倒上可樂之後,麗子喝了一口,馬上皺著眉頭說道:“一股怪味兒……”之後,便再也沒有碰過可樂了。看來,可樂這種東西似乎不合戰前日本人的口味。
俊夫取出在銀座的菊水雜貨店買回的香菸,點上一枝正吸著,突然,一個年輕男人來找麗子。
男人臉上有道很大的刀疤。他瞪了俊夫一眼,問道:“是中河原先生吧。”俊夫答道:“是。”而後,男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說了些話嚇唬俊夫,大意是他今天是替“摩洛哥”老闆娘來找麗子的,“摩洛哥”因麗子的突然辭職而蒙受了很大損失,麗子應對此做出賠償。那個男人還時不時地將手插入內包,不過那樣做並非是在找煙,而似乎是在暗示對方那裡藏著匕首。
麗子的臉頓時變得煞白,身體不住地顫抖著。俊夫意識到她身體不好,於是對男人說道:“這事兒嘛,還勞煩你特意……不,我最近也在想應該去趟老闆娘那裡,把事情說清楚。”俊夫從衣兜裡掏出十日元,放在男人面前,“讓你專門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這是車費,請收下吧。辛苦你了。請代我向老闆娘問好。”
男人還想再說點什麼,可見到俊夫一副不理睬的樣子,便知趣地收下了十日元,站了起來。
“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不過,我還會再來的!”
說著,男人轉過身,正要離去。
“喂——”
俊夫怒吼一聲。男人冷不防地被嚇一跳,回過頭來。
俊夫瞪著男人的臉,掏出香菸銜在嘴上,說道:“拿打火機來—一”麗子遞過氣體打火機。
“不準再來了!”
俊夫說著,將打火機的火焰調到最大高度,然後對準男人噴了過去。
“哎喲——”
男人嚇得連鞋子都沒穿,便逃了出去。
十月中旬,秋季聯賽拉開了帷幕。棒球是具有推理性的體育專案,所以麗子很喜歡棒球,兩人一起務析資料,預測勝負,有時還推斷戰術,興致高昂。
風和日麗的一天,俊夫和麗子一同去了神宮球場。
坐在球場露天看臺上的俊夫歡呼起來。
“哇,只有這裡,和‘那邊’完全一樣。”
他與麗子之間已經習慣將一九六三年的世界稱為“那邊”。
“階梯式看臺也罷,球場也罷,選手的制服也罷,還有啦啦隊,都和‘那邊’一模一樣吶!”
“啊,那這樣說來,‘那邊’也流行棒球嗎?”
“嗯,職業棒球有兩大聯盟,總共有十二個球隊。”
“有哪些隊員呢?”
“有長島,還有……對了,除此之外,教練和評論家你也知道不少喔。”
“嘿……知道了,是指現在的隊員嗎?到底是誰呢?”
“首先,此刻正在比賽的慶應大學的水原茂,他成了名教練,現在是東映隊①的教練……”正說著,俊夫發現旁邊有位學生詫異地盯著自己,連忙壓低了聲音,繼續道:“還有法政大學的苅田久德、若林忠志、成田理助、島秀之助,以及早稻田大學的三原修,他們都成了領隊和教練,活躍在‘那邊’的棒球界。”
①當時由日本電影製片公司經營的職業棒球隊,現為日本火腿隊。
“是嗎……那個水原成了名教練。他脾氣好像有些急躁。”
“對了。麗子,你知道水原的‘蘋果事件’嗎?”
“不知道,什麼呀?什麼是‘蘋果事件’?”
“那個水原教……不,是水原球員。在一場比賽中,興奮的觀眾將蘋果扔進了球場,惹怒了水原,他將蘋果反扔了回去。這就是有名的‘蘋果事件’,還沒發生呢,快了……水原什麼時候畢業?”
“明年呀!”
“是嗎?那麼明年也有棒球比賽,可能‘蘋果事件’就發生在明年。”
“你這話太有意思了。”
“如果你實在想讓‘蘋果事件’發生在明年的話,今年水原君出場的比賽期間,你只要在看臺上監視著,要是有誰扔蘋果的話,你把那人攔住不就可以了嗎?這麼一來,不用你插手,‘蘋果事件’肯定會在明年發生。倘若如此,你回到原來的世界檢視一下記錄,自然會認為一九三三年發生了‘蘋果事件’,怎麼樣?”
“可真是複雜啊……我還是搞不清楚啊。”
麗子的氣色一天天好了起來。大約是由於營養充足,而且一心沉湎於自己愛好的推理當中的緣故吧。可是,自從那天俊夫談到“蘋果事件”以來,麗子遇事總愛窮根究底,這讓俊夫很是為難。
十一月末的一天,俊夫照例帶了食物去麗子家,一進門就聽麗子問道:“有點事要問你。”
“哎呀,等會兒。小麗,最近你提的那些問題也太難了……”
“不是。今天我想說的是我想工作的事。”
“工作?”
“嗯,當然是白天的工作。很久以前一起在‘摩洛哥’酒吧做事的一個姐妹,現在就在那兒,說是年終人手不夠,現在正在招聘臨時工,所以,十二月的一整月……”
“這麼說來,是商店還是別的什么?”
“不,是百貨商店。看,就是那邊的白木屋,走路去很快就到……”
“可是,如果是百貨商店的話,不是一整天都要站著嗎?”
“我的工作是負責收銀,可以坐著。而且說是有暖氣,工作很簡單,我想做一個月試試看。我還想拿了工資給你買件漂亮的禮物。”
當然,麗子已經知道俊夫的真實姓名了。不過,她不想這麼叫他,因為浜田俊夫是屬於伊澤啟子的。
一進入十二月,俊夫白天就空了下來。然而,他卻閒不住,作為休息,他只用了兩三天時間逛了逛東京而已。接著,就馬上著手調查麗子拜託他的事,把東京跑了個遍。俊夫猜測麗子可能正是為了讓他騰出時間去調查,才出去工作的。
麗子拜託他調查的是有關那件粗花呢外套的事。麗子總覺得這種衣服別處也有,比如說夜市上的二手商品店。而且,俊夫自己也想什麼時候去調查一下。於是,馬上就開始行動了。有關外套的調查,麗子提出了兩個方案。一個是調查外套的到手途徑,一個是鑑定外套的年代。
到手途徑的調查十分困難。俊夫到梅丘車站的小酒館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件外套是一年前一位客人為了抵押酒錢放那兒的。這位客人的體態容貌都不詳,老闆甚至連這件事是否發生在一年前都記不清了。於是,俊夫不得不先從取得目擊者的證言著手。然而,這卻並不那麼簡單。雖說這家酒館開張才兩年,但好像由於老闆娘對服務員態度粗暴,留不住人、迄今為止在這家店裡工作過的女孩子多達三十二人。
其中還有一些女服務員只知道姓,卻不知道名字。若是要將這些女服務員一一找出來問個明白,至少也得花四五年的時間。
而對上衣的鑑定工作,反倒進行得很順利。俊夫首先拿著上衣,去了銀座的洋裝店。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在那家店做了兩套西服和一件大衣。
“麻煩請仔細看看這件上衣,這是地道的卡伊羅庫的料子嗎?”
洋裝店的主人接過上衣,把裡子翻過來一看,說道:“嗬,做這件衣服的店和我們店同名啊。”接著,他又自言自語道,“這個字型可真時髦。牌子不錯啊!”
“怎麼?那質地?”
“呃……是啊,這確實是卡伊羅庫的產品。一眼就能看出來。還有卡伊羅庫的標誌……”
“我在想會不會是仿製的?”俊夫按照麗子教的詢問道。“請稍等片刻。我這就去裡面驗一下。”
主人拿著上衣朝裡走去,大約過了十分鐘,又折了回來。
“您可真有眼力。在我們店裡,卡伊羅庫公司出的衣料樣本中,地震之後的全部收集在內。而其中並沒有與此相同花色的粗花呢。所以,這件衣服一定是在上海一帶做的,可能是仿製品吧。”
“還真是這樣的啊。多謝。”
然而,洋裝店的主人卻沒將上衣還給俊夫。
“請問,您這件衣服是在哪裡做的?”
“嗯,那個……對了,是九州鄉下的一家小店。”
“是嗎?”
店主人似乎想要盜用那家店的商標,把上衣裡子湊到眼前,拼命想把它銘刻在心。
接著,俊夫又去了好幾家當鋪。每次他把上衣拿出來,當鋪的人都會說同樣的話。
“東西倒是好東西,只是穿得太舊了,出一日元,你看怎麼樣?”
“我倒認為並沒有穿得那麼舊。”
每當俊夫一反駁,得到的回答也一樣。
“不可能吧。這件衣服肯定穿了五年了吧。”
每天一到黃昏時分,俊夫便到白木屋的門口等麗子出來,然後把她送回公寓。俊夫一邊和麗子吃著西餐店送來的食物,一邊報告當天的調查結果。
麗子也會說說自己工作的事。她臉色越來越好,似乎是一邊做著收銀的工作,一邊沉浸在推理的樂趣中。由於心不在焉而將現金出納器上數字的位數錯按兩三位的事好像也屢見不鮮,這對於百貨店的經營者而言實在夠嗆。
一天晚上,麗子突然說遒:“每天都去調查,夠辛苦的。你也歇口氣,去看看電影什麼的吧?現在正在展出小田切美子的攝影照片喔!”
“嗯,不過,我想盡早查明上衣的來歷。”
俊夫雖然這樣回答,第二天還是去六區看了電影。回來後,麗子意味深長地問道:“怎麼樣呀?去攝影棚瞧瞧,或許還能見著小田切美子本人呢。”但是,俊夫沒有這個勇氣。
八號的公休假日對於俊夫而言真是難得的機會,終於可以一整天和麗子待在一起了。聽說東京都六大百貨店的代表齊聚了堂,共同商議公休假日的事,即從十月開始,八號、十八號、二十八號這三日作為公休假日,六大百貨店同時停止營業。在此之前,百貨店一年裡只有一次公休假,真是殘酷的規定。
然而,由於臨近歲末,今年的公休假日也要取消了。因此,俊夫在十五號便帶麗子去了新橋劇場。市川小太夫的新興座劇團正在公演。今天是上映的第一天,節目裡有江戶川亂步原作的《陰獸》這部戲。
市川猿之助二世的小弟市川小太夫也經常在一九六三年的電視節目中出現。此時的市川小太夫才二十多歲,他現在跳出傳統保守的歌舞伎世界,組成了“新興座”劇團,活躍在戲劇界。小太夫也是一個偵探小說迷。去年,他用小納戶容這一筆名,改編並上演了江戶川亂步的《黑手組》,好評如潮。所以,這回他向亂步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陰獸》發起了挑戰。
其他節目還有三個。可是考慮到麗子明天的工作,俊夫打算《陰獸》結束後就送麗子回家。俊夫的車是敞篷汽車,四面通風。所以他讓麗子圍上了厚厚的圍巾,戴上了口罩,穿上了嚴嚴實實的防寒服。
“演得真不錯!”俊夫握著方向盤,評價道,“那個扮演小山田夫人的演員。太色情了。”
俊夫所說扮演該角色的是男演員梅野井秀男。這位演員非常娘娘腔,和男人緋聞不斷。這也是《陰獸》備受矚目的原因之一。
“對呀!”麗子的口罩裡傳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她好像對娘娘腔的男人不感興趣。
“不過劇團方面也是夠熱心的,佈景上還採用了淺草等地的實物攝影照片。”
“嗯!”麗子扯開口罩,清楚地說道,“看了剛才的戲,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劇中的最後一個場景,你也看出女主人公靜子的扮演者是大江春泥了吧?看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究竟什麼事嘛?”
“到現在為止,我已經聽你講述了許多事情。我覺得這裡面有幾組奇怪的人際關係。比如說,在前邊不遠的西八丁堀這個地方,還有另外一個尚是嬰兒的你。還有,在國立孤兒院裡有一個伊澤啟子。”
“……嗯,但還是個小孩子……準備聖誕節的時候,匿名送她一個洋娃娃……”
“可是,”麗子打斷道,“我還發現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的事?什麼?……”
“我還沒有信心告訴你。還是今天晚上好好考慮一下,明天再告訴你吧。”
“你真是吊我的胃口,究竟是什麼事啊?”俊夫一面拉下手閘,一面盯著麗子的臉問道。車已經到了江戶橋麗子的家門前。
“明天再說吧。明天晚上……對了,明天中午到店裡來吧。中午有一個小時的午休換班,那時,我再告訴你吧。”
第二天早晨臨出門的時候,俊夫看了看客廳裡的檯曆,上面寫著“大安”。於是,俊夫取下神龕旁邊寫有“昭和七年御寶鑑”的日曆,開啟來看,上面寫著“大安,今日乃是大吉之日,旅行搬家婚嫁萬事皆大吉大利”。俊夫猜想,這“萬事”裡應該也包含了麗子所說的“重要的事”,想必應該不是什麼壞事。
一路上行駛順利,街上自行車也很少,所以車開到日比谷的十字路口時,拐角處電線杆上掛的時鐘,還沒有指到十一點半。和麗子約的是十二點,從這兒到日本橋不過十分鐘。而且,俊夫也不好意思大白天的在百貨店的員工通道等女人,所以他決定把車停在堀端,去日比谷公園休息一下。
公園池塘邊上的長椅上坐著失業者和流浪漢。俊夫也加入他們的行列,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他剛吸了口“蝙蝠”牌香菸,一個提著藤筐的老太太走了過來。
“老爺,買點蜜橘吧。”
麗子很喜歡吃蜜橘。俊夫價也沒講,花二十錢買了下來。只有六個小蜜橘,很容易就裝進了口袋裡。
俊夫再次鑽到車裡,和往常一樣,來到了銀座。在尾張町正等著訊號準備左拐的俊夫,突然看到服部鐘錶店前面,四五個男人正仰望天空,談論著什麼。俊夫從車裡探出身來,向上望了望。直到後面的車按起喇叭來,俊夫才總算看到了一架小型飛機。飛機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還是稀有之物。俊夫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在通往京橋的路上,很多人都在擡頭仰望天空,不過俊夫已經不怎麼在意了。
然而,過了京橋再往前走了一會兒,看到前面路上的人群時,俊夫不得不踩下了剎車。人牆的前面還可以看見紅色物體,其外形和一九六三年的相比,沒有絲毫變化,所以俊夫馬上就明白了那是消防車。
車開到丸善前面就被堵住了。俊夫趕緊下車,跑了過去。
直至昨天都安然無恙的白木屋百貨店,這會兒已被煙燻得漆黑,整座樓的外牆被水淋得溼漉漉的,伴隨著濃濃的黑煙,白色的救生袋正從窗戶裡不斷地往外冒。
人們對這座燃燒著的大樓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對百貨店自木屋的關注。它的周圍被幾十輛消防車、水管以及嚴陣以待的身穿消防服的男人們包圍著。外面還圍著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上空還有飛機在盤旋。
俊夫擠到人群當中,抓住身旁的一個少年問道:
“裡面的人怎麼樣了?得救了嗎?在哪裡?”
少年擡頭看看俊夫,眼睛眨巴眨巴的。這是一個老氣橫秋、有點惹人討厭的小學生。折成長條形的手絹兒用安全別針別在胸前。手絹兒上寫著“一年級一班廣瀨正”。
俊夫將少年推開,衝到了前面。
10
設在附近大樓裡的白木屋救護站裡,工作人員在詢問俊夫需要通知什麼人時,俊夫便給男主人家發了封電報,電文如下:“兩三天不回家”。
整整兩天,俊夫不斷往返於白木屋的臨時事務所和麗子的公寓之間。他不僅僅是麗子的身份保證人,而且還兼任遺族代表,所以百貨店那邊從吃飯到牙刷,所有的大小事務都為他一一安排好了。
第三天,有一位來自山形縣的男子,自稱是麗子的伯父。他接替俊夫,成了死者家屬的代表。這位男子身著短小不合體的黑紫色西服。當晚,他留住俊夫,拿出白木屋送來的日本酒,按農村的風俗,為麗子徹夜守靈。或許他把麗子當作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或許是猜想可否從百貨店得到一些撫卹金,所以他老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俊夫拍著胸脯保證,他可以得到一大筆錢為麗子修墓。而最後,俊夫也終於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麗子的兩三件遺物。
十九號的下午,俊夫剛一進男主人的家門,女主人便飛奔出來說道:“這事兒可太遺憾了!”邊說著邊往俊夫身上撤鹽驅邪,還到客廳替他鋪上了被褥、第二天中午俊夫起床後,看到了自己不在家時寄來的信,這才恍然大悟女主人“太遺憾”這句話裡的含義。信封上有個連“小祖宗”都認識的百貨店標誌。不用開啟看內容,都能猜到是長篇的弔唁信。
俊夫將信放到長方形火盆桌上,整天哭喪著臉。之後的數日,夫婦倆都沒敢與俊夫搭話。只是“小祖宗”偶爾會拿著軍艦,不請自來。
二十四號的傍晚,女主人正打算照例將剩下的飯做成“小祖宗”喜歡的飯糰。男主人突然從檐廊邊探出頭來,招呼俊夫:“老爺。”
俊夫的膝上放著本《國王》雜誌,臉上一副正沉浸於其中的模樣。他擡起頭來:“晚飯嗎?我沒有食慾,待會兒吃。”
“晚飯還沒做好……”
男主人走進客廳,站在那兒,他盯著俊夫的臉,做了個喝酒的動作。
“偶爾還是去喝一杯吧。”
兩人剛一跨進車站前的酒館,男主人便高聲喊道:“照老樣子,燙兩壺酒!”然後招呼俊夫在白鶴廣告畫下的座位上坐下。
“坐這兒最暖和,聽說新瀉那邊下大雪呢!”男主人說道。他津津有味地欣賞了一陣兒廣告畫上的美人,接著朝俊夫說道:“哎呀,我老婆說您老是無精打采的,讓我陪您喝喝酒,提提精神,還給了我錢。
“嘿,這個……”
不愧是一家之主,什麼事都得操心!俊夫暗想。女主人善於察顏觀色,在這方面略勝麗子一籌。想來這段時間女主人一次都沒用“最好別悶悶不樂的”或者“女人到處都有”這類老套的安慰性措辭來勸慰自己,她也太善解人意了。
正想到這裡,一聲“二位久等了”打斷了俊夫的思緒,原來是店裡的人把燙好的酒端過來了。
男主人若無其事地端起燙熱的酒瓶,往俊夫的酒杯裡斟酒,緩緩說道:“老爺,您別再愁眉不展的,女人嘛,到處都有。”
“……嗯。”
“不管怎麼難過,人死總不能復生,您還是節哀順變吧。”男主人說著,往自己酒杯裡斟滿酒,又開始欣賞起美女畫來。當視線落到畫上美女腰部的時候,他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說道:“老爺,這可是個奇怪的傳聞,您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聽說自木屋百貨店裡死掉的那個女人沒穿內褲,所以從窗戶上摔下來了。本來是順著繩子之類的往下爬,再差一點就得救了,可是下面看熱鬧的人吵得很厲害,所以這個女人心裡老是留意著自己和服的下襬,一不留神,鬆開了抓著繩子的手……傳聞是這麼說的。可是,老爺,您可是見過世面的人,為什麼……是叫阿麗什麼的吧,她是您什麼人吧。”
“嗯。”
看來,這幾天夫婦倆已經把悼唁信的內容仔仔細細地研究透了。
“老爺,您怎麼不讓阿麗穿內褲啊?老爺,您就是自己不繫塊兜襠布,也會穿條褲衩吧。不進,老爺您可能也沒想到會發生火災吧。”
“喂!”俊夫叫過年輕的女招待說道,“拿個大杯子來。”
“老爺,大杯喝酒會傷身體的。”
“對,都是我不好,是我的責任。”
“老爺,我並不是說您……”
“我不是說內褲的事。是我疏忽了,我完全忘了白木屋百貨店火災這回事。當初她說要到白木屋做事那會兒,要是想起火災的事,勸她別去就好了。這麼一來,她就不會死了。對,我原本可以救她的。我確實記得白木屋百貨店過去發生過火災。不過,和‘蘋果事件’一樣,記憶裡不存在的事情,我是可以左右的啊。”
“‘蘋果’是怎麼一回事啊。振作點,老爺,您可別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呀。”
箇中緣由,男主人當然不會明白。所以,俊夫不論說什麼,都不用擔心。
“我之前知道白木屋百貨店會發生火災,至於死了多少女店員,有哪些人死了,我卻一點也不清楚。所以,我本可以改變事情的局面的。當初,要麼勸住她,要麼讓她去三越百貨工作,因為三越百貨的天花板上設有防火噴水裝置,如果她在那兒工作,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兒了。喂,你給我多拿些酒來。”
“酒喝多了對身體可不好呀,老爺。”
“昨晚我睡覺的時候就想過了。直到凌晨四點,時鐘響了,鄰居家雞都叫了,我還在想。就算是為了麗子,我也要牢記這次教訓。這個世界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樣運轉著。可是,我所知道的不過是過去歷史的一小部分。因此,今後我要更加謹慎地行事。就拿今天晚上來說,我必須回憶起一九三二年的這個月這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對了,今晚是聖誕夜啊。哎,我得舉杯慶祝才行啊。”
“哎呀,喝得差不多了。再喝的話,錢恐怕就不夠了。”
“不用擔心,不夠的話,我來付。”
“謝謝,那明天的大正天皇祭就提前來慶祝了吧。喂,再拿個大杯來!”
沒吃晚飯空腹喝的大杯酒所發揮的效果非同一般。第二天,俊夫的腦袋重得擡不起來,只能待在被窩裡。他連早飯也沒吃,隔著隔門聽著大家碗筷的碰撞聲。這時,女主人給他拿來了寶丹。和著涼水吞下紅色粉末的解酒藥後,俊夫終於感到頭沒那麼沉了。他好不容易從壁櫥裡取出了麗子的遺物。
遺物有三樣。但其中有兩樣是俊夫自己的打火機和手錶,這兩樣東西是無論如何也得取回來的。所以,真正意義上的紀念品就只有一個了。
這是一本叫《孔雀的故事》的書,封面是布制的。起初,麗子誤以為是切斯特頓的《孔雀之樹》,所以莽莽撞撞地買了下來。這本書夾在眾多偵探小說之中,沒有受到重視,最後被拿來做了茶壺墊兒,已滿是汙跡。當俊夫說他想要一本書時,麗子禿頂的伯父毫不猶豫地就選中了這本。
俊夫將這本經麗子的手多次觸碰過的書拿到被窩裡,翻看起來。
雖然封面沾滿是手垢和汙跡,裡面卻是嶄新的,有些地方的書頁之間還粘在一起。書中完全沒有插圖,採用小型印刷體,通篇描寫印度孔雀是否棲息在印度,孔雀肉可口與否等內容。
俊夫疑惑著會是哪家出版社出版了這等無聊的書,於是翻到封底,想看看版權頁。他的目光突然被書籍底頁裡側的空白處的幾行鉛筆字吸引住了。
“啊,這是……”
他一時忘了頭疼,從被窩裡一躍而起,不過,他馬上意識到已時值嚴冬,於是又鑽了進去,趴在被窩裡。
書放在枕頭對面,在那一頁上這樣寫著:
浜中伊小及
32(-31)132521?
45(+0)1418
63(+18)
(-0)3218607
俊夫思索著,為什麼寫著“中”和“小”,偏偏沒有“大”呢?如果是內衣櫃臺的話,可就買不了自己穿的大碼了。
俊夫將一米七三的高大身軀蜷縮排窄小的被窩裡,一會兒看著那五個漢字,一會兒又呆呆地盯著壁櫥拉門的破損處。如此反反覆覆折騰了好久,才終於明白過來。“浜”這個字就是自己原名的第一個漢字。俊夫又盯著壁櫥拉門的破損處思索著,接著推斷出其他幾個字分別是中河原傳藏、伊澤啟子、小田切美子和及川某某這幾個名字的第一個字。
這些東西一定是麗子在白木屋火災的前一天寫的。那晚,麗子戴著口罩,說得含含糊糊的那件“奇怪的事情”究竟是什麼呢?這本書可能就是解開此謎題的鑰匙。左側的數字可能是一九三二年、一九四五年和一九六三年。一九四五年旁邊的正數零,意味著伊澤啟子乘坐“時間機器”從這裡出發飛向未來。表示啟子到達十八年後的一九六三年的則是正數十八。那麼,一九六三年俊夫乘坐“時間機器”回到過去,則是用負數零表示。而負三十一,表示俊夫到了三十一年前的過去,即一九三二年。
其他的阿拉伯數字,全部代表虛歲。小田切美子的年齡後面打了一個問號,可能是由於演員公佈的年齡大都不可靠,不值得信任吧。至於,及川先生六十歲的年齡後面的問號,可能是因為此年齡是由俊夫推斷的,並不確定才打上的吧。
但是,為什麼這個表裡出現了小田切美子和及川先生呢?這兩個第三者與“時間機器”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俊夫一直集中精力盯著壁櫥拉門的破損處反覆思索著。然而,醉了兩天的腦袋越發沉重起來。
黃昏,女主人端著粥和梅乾走進客廳時,俊夫已經枕著《孔雀的故事》,酣然入睡了。
11
臨近黃昏時,俊夫實然打定主意,要去趟大阪。
當然,去和佐渡屋老闆見面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俊夫想坐一下這個時代的飛機去散散心。
羽田國際機場這個氣派的名稱早已家喻戶曉。可是俊夫去了才知道,這個機場還在建設中。
廣茂的原野正中,有兩座大型的飛機庫。圍繞著這兩座飛機庫,有許多正在施工中的小型建築。一條混凝土跑道已經竣工,日本航空輸送株式會社的客機就在上面起起落落。“輸送”一詞聽起來就像貨物的運送店,這一定是從英語中的“運輸、運送”一詞直譯過來的。日本航空輸送股份公司,簡稱日本空輸,是日本航空公司的前身。
俊夫乘坐的客運第二航班於十二點半正式起飛。飛機是福克公司①製造的“超宇宙”,能夠乘坐六人……單引擎,上翼單葉造型與林德伯格②飛越大西洋進乘坐的聖路易斯號相似。聽說這是國產的先進機種,是根據從福克公司購買製造權後製造的中島飛機改良而成的。
①德國飛機制造公司,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為德國軍隊生產戰鬥機。
②查爾斯·奧古斯塔斯·林德伯格(1902~1974年)是美國最具傳色彩、最具爭議、最不可思議的名人之一。1927年s月,年僅2s歲的他孤身連續飛行33.5個小時,創造了人類第一次飛躍大西洋的奇蹟,從而一舉成名。
已開通的定期航線有東京、大阪、福岡等,從東京到大阪間的飛機票高達三十日元。
飛機上,除俊夫之外,還有一對外國老夫婦、一名身著軍裝的海軍中校,以及一位貴族模樣的年輕紳士。
坐在俊夫旁邊的海軍中校好像挺愛說話,路上一直說個不停。當他得知俊夫對飛機很感興趣時,馬上又把話題轉到飛機上。首先是提到最近日本空輸的普通客機從大阪飛往東京僅用了一個小時二十八分,創下了令人歎為觀止的新記錄。話說到此罷了也好,可是之後中校話鋒一轉,又說起了飛機事故。據說去年秋天在神戶,一架正在做咖啡宣傳廣告的飛機,在飛行中墜落在了一所女子學校。機上兩名人員當場死亡,三名女生身負重傷。還有川西航空的水上飛機在飛行中,發動機突然噴火,三名乘客馬上背起降落傘跳了下去。結果其中一人由於降落傘沒有開啟,摔死在了河堤上。更有甚者,今年二月,日本空輸的道尼爾③型客機從大阪飛向福岡的途中,由於濃霧和暴風雪,在八幡市外的山頂墜落,五位乘客中有四位當場死亡,還有一位第二天死亡……
③道尼爾·克勞德(1884-1969):設計了德國第一架全金屬飛機(1911年)的飛機制造家,1914年建立了從事飛機制造的道尼爾公司。
機艙外,似乎漸漸有些煙霧迷濛了。而且,氣溫也很低。當然,飛機都是目視飛行。現在,俊夫只能求神仙保佑平安到達了。
不過,還好——不知是不是神仙顯靈——客機於三點半左右到達了伊丹飛機場,只比預定時間晚了一點兒。
大阪的大街小巷對俊夫來說都很新鮮。迄今為止,他只來過幾次,對大阪並沒有太深的印象,所以他感覺到自己只是來到了大阪這座城市,而並不是一九三二年的大阪。自乘坐“時間機器”來到這裡,俊夫一直想著白色是在過去的世界,今天好容易才從這種觀念裡逃離出來,感覺渾身輕鬆許多。
和印象中的大阪大相徑庭的只不過是現在這裡沒有地鐵。不過,和一九六三年的世界一樣,還是有一些大嬸們站在那兒賣票。看到這幅情形,俊夫心裡踏實了些。
大嬸們站在難波的南海高島屋前,賣南海電車和公共汽車的票。手裡提著牌子:不僅賣五錢一張的聯票,還賣開往住吉、堺、浜寺的長途票。這些大概也是那種聯票。
俊夫的到來,讓佐渡屋玩具店老闆喜出望外,他帶俊夫去了道頓堀的舟字號料理,好好款待了俊夫一頓。
其實,俊夫早就後悔把製作“悠悠”這一想法告訴給了佐渡屋玩具店。倘若不是這樣,自己拿到戶籍之後,只要取得“悠悠”的專利權就可以了。和光電析像管之類的不同,‘悠悠”是誰發明的,並無人知曉。所以,如果按照麗子的思考方式來看,不管是俊夫發明的,還是別人發明的,都無關緊要。只要取得專利權,不管是哪個公司出售“悠悠”,俊夫都可以從中賺一筆。
談話間,俊夫不禁感嘆佐渡屋玩具店老闆的精明來。他已經提出了實用新設計的申請,並提議,佐渡屋開始生產銷售的時候,一個“悠悠”付給俊夫一錢的設計費。
俊夫決定答應下來。一個一錢的話,那一萬個就是一百日元,十萬個就是一千日元,這個主意不錯。
然而,專利權的問題迫在眉睫,俊夫開始有些擔心起來。
上回手工製作“悠悠”的時候,男主人一家也說過,“悠悠”跟日本自古就有的雜技旋轉茶壺和歐洲的“扯鈴”玩具很像。專利局的審查官若是將它判定為眾所周知的事實,那麼就無法得到專利權了。即使事情不這樣發展,既然來年的春天“悠悠”肯定會流行,那麼,說不定此時在什麼地方別的同行已經提出了專利申請。那樣的話,申請日期只要比佐渡屋早一天,按照優先原則,專利權也是歸對方所得。可是,有關“悠悠”一事,現在俊夫已經全權交給佐渡屋負責了,俊夫除了在一旁註視事態的發展之外,別無他法。
當晚,俊夫盛情難卻,在佐渡屋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便去了市內參觀,然後乘坐大阪快車去了寶冢。
正值寒假,很多父母帶著孩子來到寶冢溫泉,溫泉裡看上去亂哄哄的。而正在上演少女歌劇的大劇院內也是同樣一番景象。票販子向俊夫推薦二樓正對舞臺的坐席。俊夫花了一日元買了一張價值三十錢的票,好容易才擠了進去。
在這個可容納四千人的劇院裡,舞臺上正轟轟烈烈地上演著白井鐵造的時事諷刺劇《蘇丹班克》。據說這個劇院是為了讓“被資產階級獨佔的現代戲劇再次回到民眾手中”這一理想而建造的。雖然十二月是由雪組的演員負責演出,但作為歲末對觀眾的一種答謝,又特別加上了由其他演出小組合作演出的節目《蘇丹班克》。因而俊夫才有幸目睹了扮演皮埃爾的葦原邦子年輕時的丰姿。另外,排舞也相當不錯。雖然這個時代的女性大多是短胖的蘿蔔腿,但由於大阪並沒有“舞蹈演員的衣服必須蓋過大腿根下三寸”一類不識趣的規定,而是採用大膽的服裝,彌補了演員身材的缺陷。再加上劇院太大,從遠處看,蘿蔔腿的缺陷也就不那麼明顯了。
回東京時,俊夫決定乘坐超級特快“燕子”號。在梅田車站大廳裡,當他看到了C53型蒸汽機車動力十足的英姿時,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可以平安回去了!事實也的確如此。坐在車裡,俊夫完全沒有感覺到火車已經出發了,這樣平穩的啟動是電動機車無法企及的。從大阪出發,八小時二十分後,火車一分不差地到達了東京。
12
男主人在廣播裡學到了“非常時期”這個詞,他似乎對此情有獨鍾,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要胡亂地使用一番。連“小祖宗”纏著要玩具時,他也會不予理睬地說:“非常時期,給我忍著。”房東來催房租時,他又搔著頭說:“怎麼說現在也是非常時期嘛。”這確實比“不景氣”之類的詞聽起來有分量多了,而且對方居然也能理解,真有意思。
俊夫去大阪期間,男主人在車站前搭了個小攤,賣起了過年用的稻草繩裝飾以及套在車輪上的飾物。可除夕之夜,男主人卻推著一大車這些貨物回來了。女主人瞪大了眼睛說道:“還剩這麼多……”男主人答道:“非常時期嘛。”對於這樣的回答,俊夫感到疑惑不解。到底是非常時期剩下這麼多貨物沒賣完呢,還是因為非常時期打算要留下很多飾物,用以隆重地裝飾自己的家呢?沒等俊夫想明白,主人夫婦已經迅速地用賣剩的東西把家裡裝飾了一番。
各個房間,以及廚房和廁所的門上全部釘上了釘子,掛起了稻草裝飾。上面吊著顏色鮮豔、飾有龍蝦的稻草繩車輪飾物。這些飾物標價為五日元,而實際上購入價為七十五錢。神龕和灶神的稻草繩也全部換成了嶄新的。夫婦倆還將三寸的供糕,逐一放到神龕上,虔誠地供奉起來。接著,男主人從壁櫥裡拿出白木做的裝祭品用的大臺子。接著,女主人又馬上跑進廚房,端出二尺大小供神用的鏡餅來。男主人一邊嚷著“拿裡白葉子來”,“拿橙子來”,一邊從女主人手裡接過這些東西,漫不經心地裝飾起祭祀臺來。女主人可不像外科手術的護士那麼安靜,她一邊把東西遞給男主人,一邊不停地嘮叨著:“這個橙子已經蔫了”,“好的柿餅都叫‘小祖宗’給吃了。”性情急躁的男主人早已聽得不耐煩了,嗓門也越來越大。
昏昏欲睡的阿隆和“小祖宗”幸虧被旁邊的蕎麥麵吸引著,總算撐著沒有睡著。
十二點前,夫婦倆剛將所有裝飾擺設完畢,一家人就聚集到客廳,一面津津有味地品嚐著蕎麥麵,一面聽著收音機裡除夕鐘聲的轉播.聽說,今年是首度轉播除夕的鐘聲。能夠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吃著蕎麥麵,這在男主人家還是第一次。
男主人連一張賀年卡也沒寫。不過,聽說他打算從大年初一到十五,要到所謂的熟人家裡去拜年。所以正月間的男主人忙得不可開交,每晚都要過了十二點才回家,而第二天早晨,在吃煮年糕之前必須喝解宿醉的酒才能打起精神來。
正月十一日吃供神年糕的那一天,堅強的男主人再也支撐不住了,他嚷了句“腦袋都快裂開了”,便一頭鑽進了被窩。本來這一天,男主人打算將各家裝飾在門上的松樹枝和稻草圈收集起來的,可眼下他那副模樣怕是不行了。所以,俊夫對女主人提議說,由自己代男主人去收這些東西。俊夫猜想女主人可能會說:“老爺,這種事您還是別做。”然而,出乎意料,女主人竟然爽快地回答:“哎呀,這樣呀,那拜託您了!”說著,還拿出了男主人的和服短褂,“老爺,您一直悶在家裡,不去晒晒太陽會憋出病來的。”
家門口,兩個身穿相同和服短褂的年輕小夥早已準備好了大板車在那裡等候多時。
“老爺,要辛苦您了!”
在“時間機器”離開之後,俊夫早已認識這兩個人。可今年還是首次相遇。不過,大概男主人曾經對他們講起過俊夫有家人在白木屋火災中遇難的事吧,自元旦以來還沒有一令人向俊夫說起過“恭喜恭喜”之類的吉祥話。
“老爺您儀表堂堂,這件短褂您穿真合適!”矮個的小夥子跨過車把,一面將車擡起,一面恭維俊夫。另一個小夥也附和著說:“真的喲。”隨後,走到推車的位置。
“從最遠的那家開始吧!”俊夫代理行使了男主人的權力,向他倆命令道。
“路上小心點。”
在女主人的目送下,俊夫出發了。路上結了冰,板車的車輪嘎吱嘎吱地響個不停,引得路上的行人紛紛轉過頭來。為使印有店名的外衣不至於顯得短小,俊夫把兩手向裡縮著,走到拉車人的身邊,大聲地主動搭訕。
他搜腸刮肚地尋找話題,望著眼前的田野試探著說道:“修了不少房子啊。”
“是啊!”拉車人附和道,“今年會很忙吧。”
“嗯,很忙吧,今年。”
車總算走過了這片地方,不用擔心會碰到熟人。俊夫此時恢復了平常的語調,突然熱情地問道:“你真的會忙起來吧?”
拉車人擡起頭來,看著俊夫,吃吃地笑道:“老爺,您也得小心點喲,不然每天也會被叫去幫忙的,因為一般有活兒的話,訊息最先傳到男主人家。”
“是嗎?那太好了。”
俊夫心想,要是那樣,就太好了。今年夏天,自己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到一九六三年的世界去了。從男主人的性格來看,只要有活兒幹,他就會拼命地去做,這麼一來,女主入他們的家境也一定會越來越好。
阿隆說他將來想成為平賀造船①中將那樣的人。他應該能取得獎學金,上大學肯定沒問題了。
①平賀造船(1878-1943):即平賀讓,東京帝國大學工科造船系畢業。日本海軍造船官。
雖說太平洋戰爭正酣之時,阿隆也該年滿二十了。然而如果是工科生的話,有暫緩徵兵的特別恩典,沒什麼好擔心的。
“小祖宗”的第一志願是成為東鄉元帥那樣的人,第二志願是當一個公共汽車司機。目前看來,實現第二志願是不成問題的。
俊夫原本打算在返回一九六三年的時候,把剩下的錢留給女主人。不過,看來似乎沒這個必要。還是拿這筆錢給伊澤啟子買點禮物什麼的更好吧。
一九三三年有些什麼特產呢?俊夫思索著。這個世界有,而那個世界沒有的……晒乾的青魚子怎麼樣?買一大堆把時間機器裝得滿滿的,帶回去肯定會大賺一筆。
回收稻草圈用的板車以時速五公里前行,不久就走過了去年“時間機器”停留過的那塊空地。
俊夫停下腳步,環視了一下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雜草被除去了,周圍變得平平整整的,而且四處都打上了木樁子。
“喂!”俊夫向小夥子們喊道。由於俊夫是面向空地,叉開雙腳站著的,所以小夥子們還以為他是在小便,把車拉到了八九米遠的地方才停下來。
“……那些木樁子是什麼?”
“哈哈……”拉車人說道,“這兒也要修房子了。”
“是嗎?”
俊夫又重新面向空地,半蹲著目測了樁子的位置。隨後,連忙向板車追了過去。
“你說這塊地的主人叫什麼來著?”
“嗯……”在後面推車的那個小夥子不敢確定,又向拉車人問道,“叫什麼來著?”
“不是平林嗎?”拉車人說道。
“哦,那你知道那個平林的家嗎?”
“嗯,前不久還和老闆一起去過呢。”
“在哪兒?是在這附近嗎?”
“嗯,從地藏菩薩像那兒拐過去,第三棟就是……怎麼了?”
“唔,”俊夫掃視了二人一眼,說道,“突然想起點事,剩下的就拜託你們了。”
若是照“蘋果事件”的辦法行事的話,即使置之不理,事情也會有一個結局,但同時俊夫自己也可以解決問題。萬一那塊土地上建起房屋的話,今年夏天“時間機器”飛來的時候,倘若兩者相撞的可就麻煩了。因此,這件事俊夫根本無法坐視不管。
到達平林的府邸後,女傭正要去取稻草圈,俊夫連忙說道:“車待會兒來。”並提出要見見主人。
在由日式房間改造的會客室裡等了大約五分鐘之後,平林出來了,長得跟尼安德特人似的。他一板一眼地穿著棉和服,卻取了一枝桌上的“飛艇”香菸叼在嘴裡,還遞給俊夫一枝。
俊夫謝絕了,立即直奔主題,說起了正事。
平林盯著電暖爐,一邊用火柴棒掏著耳朵,一邊嗯嗯啊啊地搭著腔。
“是這樣啊。”他答道,“就在空地前面不遠的地方我還有一塊地。要不,把那塊地賣給你吧?”
“不,我就要這塊地。必須是這塊地……我會出高價的。”
根據報紙上的廣告,繁華地帶的住宅區,每坪①也就是十日元的價。梅丘這種地段,就算再怎麼被敲竹槓,俊夫心裡也還是有譜的。
①日本面積單位。1坪≈3.3058平方米。
於是,平林脫掉拖鞋,盤腿坐到了沙發上。似乎不保持這樣的姿勢,他就無法思考。
平林望著天花板,嘴裡嘟嘟噥噥了一會兒,隨即轉向俊夫,開始公佈他的計算結果。
“每坪一百日元……一共三萬日元。”
第二天早晨,男主人到了平林府邸與他交涉,最終將價格談定為兩千日元。
“我呀,就是兩千日元,也覺得高了啊。那鄉巴佬,一個勁兒要求價格不能少於兩千……”
看來男主人或多或少在平林面前顯示了一下自己的威力。
“老爺您眼力可真好。那塊地可好了。那一帶的地價馬上就要漲起來囉!”
幾天後,俊夫辦完登記手續,立刻跑到那塊屬於自己的土地上去,將樁子全部拔了出來。看著被拔出來的樁子,他才稍微放下心來。白木屋火災以及這次事情,都讓俊夫不得不越發謹慎小心起來。
俊夫決定每天把報紙認真讀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收音機的新聞也要一個不漏地收聽。即使沒有別的事發生也無所謂,反正自己也是無事可做。
俊夫對於弱電方面的專利權漸漸失去了興趣,連“悠悠”的事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了。因為他並不打算永遠生活在這個世界。他決定等八月份“時間機器”一到,無論如何也要乘上它飛回一九六三年。而且,生活費維持到那個時候也是綽綽有餘的。
一月二十九日,荒木陸相①出演了有聲電影《日本之關鍵時刻》,並發表了一番震撼人心的演說。
①荒木貞夫:陸軍中將,曾任陸軍大臣、文部大臣、內閣參議,是日本黷武軍人中的狂熱分子。他積極參與關東軍在中國的一系列侵略陰謀。身為軍部”少壯派”的核心人物,荒木貞夫是東條英機的狂熱追隨者,他迷信武力,認為只有通過武力才能實現日本拓展疆土的目標。戰後,荒木貞夫被盟軍列為甲級戰犯。
一月三十日,在去年年底的選舉中,成為德國第一大黨的納粹黨的領袖阿道夫·希特勒就任德國總理。
俊夫聽到這個新聞時,突然,若有所思地向阿隆詢問道:“你知道東條嗎?”
“東條?啊,是陸軍大佐②吧?”
②日本軍隊軍階,相當於英美軍階中的上校。
“嘿,東條是大佐了?”
“嗯,他是參謀總部的課長。叔叔,您也知道?”
“略知一二……你連他在參謀總部工作都知道啊。”
“沒有啊!東條就住在學校附近嘛。”
“這樣呀,他住在太子堂嗎?”
“叔叔您怎麼知道……”
“不是,這個……阿隆呀,學校離家太遠了,你每天很辛苦吧?”
“明年這附近也要建學校了。可能是住在這裡的人在不斷增加吧。”
“那可太好了。這麼說來這附近也會修建不少房屋……呀!”
“叔叔,怎麼了?”
“有點急事要辦,我得出去一趟。”
俊夫趿拉著低齒木屐,跑出了香菸鋪。
他跑到自己的那塊地一瞧,果然旁邊的空地已經聚集了一群打夯的人,正在打地基。看來,這裡也要修房屋了。
最遲三個月之後,這裡會建起房屋,住進人來。如此一來,八月份“時間機器”抵達之時,這家的人一定會看個清清楚楚。
俊夫尋思著得建個臺子。否則,去年的警察事件將會重演。
俊夫站在空地的中央,拱著兩手,正想著臺子的構造,身後傳來一個粗啞的喊聲。
“老爺,您在做什麼呢?”
回頭一看,發現男主人站在十幾米遠的屋頂上,據說男主人年輕時是在梯子上表演雜技的好手,現在他正若無其事地站在只有框架的屋頂上。
俊夫突然意識到了搭建臺子是行不通的,因為從高處還是可以看得到那片空地。他又抄起兩手,擡頭仰望天空,陷入了沉思。
男主人眼下好像沒有什麼要緊事,耐心地等候著俊夫的回答。兩三分鐘之後,俊夫一招手,他便飛也似的奔了過去。
“瞧,其實我想在這兒蓋座房子。”
“您是用來出租的吧。這事兒交給我好了。”
“不,不是出租房子……”
“時間機器”不是從上面或是旁邊飛過來,而是突然憑空出現的,所以必須在這裡修個倉庫。只是俊夫記不起機器停下的具體位置,所以得修大一點,以便留有餘地。
俊夫開始在地上畫圖,並給男主人做了說明。男主人依舊像往常一樣,並沒有對其緣由窮根究底。
“長寬各九米吧?如果按照這個大小的話,得修柱子才行,有點棘手啊。”
“不好辦嗎?”
“我可不行。不過,老爺,您稍等一會兒。”
男主人跑到附近的工地,把技師給叫了過來。
“是修體育館嗎?”手裡拿著摺尺的技師問道。男主人好像已經對他大肆宣傳過了。
“不,是研究室之類的。最好修一百平方米左右。”
“那,裡面做成圓形也可以吧。”
“嗯……”
確實,那樣要更好一些。
“這樣的話,如果照兩國那裡的相撲比賽館模式修就簡單了。把屋頂做成圓形,總之,半圓形……”
二月二十日,收音機裡播放了日本駐國際聯盟的代表松岡洋右在日內瓦發表的題為“從日內瓦到日本”的講話。雖然噪音很大,但仍然感覺得到松岡代表很興奮。
二十四日,國際聯盟大會基於“李頓報告”以四十二比一(一票棄權)通過了要求日軍撤出“滿洲”的提案。最後,松岡代表拂袖而去,離開了會場。
二月底,技師為俊夫帶來了拱頂屋的設計圖。
鋼筋混凝土構造,與一九六三年的及川府邸的拱頂屋沒有絲毫差別。所以,不用俊夫操心,地板肯定是高出地面一米的。
“好的,就請照著這個修吧。”
估計整個工程費用加起來大概在四千元左右。即使俊夫拿出全部的財產來也還是差一點。然而,這個拱頂屋又是非修不可的。最後,俊夫只好把自己的“達特桑”以五百日元的價格賣掉了。
俊夫催促著工程的進度。他猜想:八月,不,或許會更早一些,“時間機器”就會到來。
三月中旬,“悠悠”開始流行。但好像不是佐渡屋的產品。儘管俊夫知道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但他還是非常洩氣。
三月二十七日,臨時樞密院全體大會通過了關於退出國際聯盟的決議書。同一天,內田外相將決議書用電報的形式發到德拉蒙德國際聯盟祕書長處。同時,詔書也在當日公諸於眾,齋藤首相的告諭也發表在了官報號外上。
四月十日,京都帝國大學教授瀧川幸辰①的著作《刑法讀本》被禁止出版。文部省大臣鳩山一郎還向京都帝國大學小西校長施加壓力,迫其讓龍川提出辭呈。
①瀧川幸辰:日本著名刑法學家,法學博士,日本刑法學界具有重要影響的舊派代表人物之一。1891年2月24日瀧川幸辰出生於日本岡山市。高中畢業後入京都帝國大學法學院就讀,畢業後在短期擔任京都地方法院法官後回母校任法學院助教。曾於1923~1924年留學德國,回國後任京都帝國大學教授。
“老爺!老爺!老爺!”
四月末的一天,男主人大呼小叫地朝俊夫飛奔而來。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俊夫問道。即使現在身無分文,他也不忘幽默。
然而,男主人臉上卻見不到一絲笑容。
“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老爺,不得了啦!”
“到底什麼事?”
“‘紅紙’來了啊。”
“‘紅紙’?”
“就是徵兵令啊。徵兵通知來了。”
“嗯?是給誰的?”
“給誰的,是給老爺您的啊。”
“給我……”“給中河原傳藏的。”“中……是我呀,真的嗎?”“是真是假,你自己看看!”“哎?在哪兒……臨,臨時徵兵通知書……”“老爺,恭喜您了。”
13
中河原傳藏,預備役陸軍步兵一等兵。
最近,根本沒有聽說過發徵兵通知這類事。前年,“柳條溝事變”爆發時,倒是連東京也派了不少士兵出征。但那之後,事件本身有一定程度的緩和,況且現役士兵大概也足以應付。然而,突然要傳中河原傳藏去應徵,一定是有某種原因吧。
然而,現在的俊夫就是那位中河原傳藏。真正的中河原傳藏,早已經不是中河原傳藏了。
知道俊夫真實身份的只有中河原傳藏,以及男主人和俊夫自己。就連女主人也認定中河原傳藏是俊夫的本名。
真正的中河原傳藏已經銷聲匿跡了,能證明俊夫不是中河原的,只有男主人一人了。
“老爺,您還是說出您的真名吧!這樣的話,只要被拘留幾天就沒事了。”
但是,讓俊夫為難的是在這個世界上,自己的真實姓名已經有了別的主人。
俊夫掃視了一下入伍通知書。試圖尋找逃避的辦法。
大大的紅色印章上面印有“步兵第一五旅團司令部”的字樣。徵兵部隊是“步兵第三〇連隊”,到達地為“高田市”,即傳藏的原籍所在地。到達時間是“一九三三年四月十八日下午一點”。
明晚就得乘火車從上野出發。徵兵令的附錄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旅客車費後付”幾個字。這一手可真夠高明。這麼一來,應徵者就不可能用沒有車費來拒絕應徵了。
通知書的右上角寫著“必須認真閱讀裡面的所有事項”,並注了一個雙圈兒的著重號。當然,俊夫已按照要求一一讀過了。
裡面有一條“關於應徵入伍者發生特殊情況時的處理”的說明。俊夫要找的正是這個。
一、因故不能在規定時間到達目的地的應徵者,必須依照下面的規定辦理手續。
A.患病者……
俊夫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傷風感冒的情況一次也沒有。看來,“突然生病”這個理由是怎麼也搪塞不過去的。B條和C條講的是因交通原因不能到達的注意事項後面,下面接著寫道:“除了以上情況,一律不得延遲。”不過,第三條說明看起來還有點漏洞可鑽。
三、因為應徵之故,家屬(只限於本人是戶主,且必須有家屬需要扶養)不能維持生活時,應徵者必須經由市區町村及警察局長向徵兵部隊隊長遞交免除入伍的申請。
俊夫曾經斷然拒絕過女主人給自己找媳婦,現在想起來,真是追悔莫及。因為如今的俊夫是身無分文,如果有家屬,顯而易見,他被徵兵令招走以後家屬的生活一定是無法維持的。
看來,除了潛逃之外也別無他法了。就像真正的中河原傳藏那樣,從此人間蒸發。
或者,跑到三原山去,假裝跳崖,而後隱匿行蹤,
自從今年一月,實踐女校的學生跳進三原山火山口自殺以來,三個月內共有六十多人跳進了火山口裡。看來,這好像已成為當前的一種風潮。說不定,假裝自殺真還行得通。
可是,躲藏起來以後,又該怎麼辦呢?口袋裡只剩下四日元七十錢了。
況且,如果俊夫失蹤的話,憲兵和警察肯定會到男主人家來嚴加調查。八月以後,如果搜查傳藏名義下的拱頂屋,必然會危及到伊澤老師和“時間機器”,如此等等都讓俊夫不得不充分考慮。
俊夫正拿著紅色的徵兵通知發呆時,男主人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反正沒多久戰爭就會結束的。一年左右肯定會回來。”
戰爭不可能馬上就結束。然而,和太平洋戰爭時期不同,這個時代的人們好像還沒有長期作戰的概念。像俊夫……傳藏這種預備役一般會被分配去駐守熱河一帶,頂多兩年就會回來。
“老爺,您打仗的時候站到後面,就不會被打中了。”
“嗯。”
俊夫心想,回來之後,只要馬上乘上“時間機器”就萬事大吉了。只要有“時間機器”,什麼時候回到一九六三年的世界都不遲。
當天晚上,男主人一家吃著美味佳餚,舉杯同祝俊夫“武運長久”。
“老爺,可別忘了帶護身符啊。”
那天,女主人在附近的神社寺廟跑了一圈,收集了一大堆護身符來。
阿隆說報紙上報道本田光太郎博士發明了防彈衣,建議俊夫買一件帶去。
“小祖宗”很是慷慨地宣佈俊夫可以把自己最珍愛的馬口鐵做的軍艦帶走。
“老爺,這裡的事,您就請放心吧。在您回來之前,我會常去打理拱頂屋的。”男主人的聲音有點哽咽了,他連忙岔開話題道,“這芥末可真辣呀。”
俊夫一面幫“小祖宗”挾鯛魚,一面說道:“大概七八月份的時候,有位外國朋友會到那座房子來。”
“外國人嗎?”
“嗯,以前曾經關照過我的。那座房子也是我為他準備的。所以,如果來了的話就讓他待在那兒。還有,他不會說日語,肯定有很多不便之處,還請你們多多關照。”
“知道了。只要是關照過老爺您的人,不管是外國人還是別的什麼人,我都會好好關照他的。您放心吧。”男主人拍著胸脯保證道。
此時,俊夫才發現難怪自己剛到這個世界,碰到男主人時總覺得有些眼熟,原來他就是直到一九四五年一直都出入於伊澤老師家,而且還參加了老師葬禮的那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