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夢殺害的時候,還只有十歲。
——之前還是活生生的夢,身體已經完全變冷。
用在門把手上繫著的毛巾,自縊而死。
我最初,還以為是什麼惡作劇。
因為回到家以後就看到妹妹死了,這種事怎樣都無法想象得到。
不,不對。當時的我是能夠想象得到這種情景的。自殺這樣程度的事情,對我而言並非是非現實的。因為母親也是這樣死去的。
也因此,我移開了視線。從夢的身上,從母親去世的事上。光想著不使自己受傷,而對夢見死不救。
因此,夢就和被我殺害的無異。
已經想起來了。
一度忘卻的回憶。
過去曾被飴所吞噬的,我的過去。
我和夢並非是在靈戶路鎮這樣的鄉下、而是在大城市裡被生下來的。雖然父親是非常普通的工薪階級,但母親卻從事著歌手這個較一般社會而言相當與眾不同的工作。
母親所唱的流行音樂,既不能說好賣,也不能說不好賣。
知道的人當然知道,不過在當時沒有記住她的人佔了多數,就是這個樣子吧。
父親和母親,以前是很溫柔的。至少在剛開始懂事的時候,有著很甜蜜的回憶。
但好景不長,之後他們都變了。母親得了心病,而在這之後父親好像被傳染到了一般也得病了,兩個人都變得很奇怪。
母親的被認同欲強到了說是異常的程度也不為過,並且對於被世間所遺忘這件事極端的恐懼。
就算說她是隻想著表現自我,通過不停的自我表現來引起別人關注的這類人也不為過。
「歌聲能拯救人的心靈。因此,媽媽才唱歌的哦。」
這是母親所說過的話。母親肯定是將歌唱當作是與世界的聯絡了吧。她一定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孤單寂寞而總是在渴求著什麼吧。
可是,母親的歌聲卻在哪裡都不被需要。
新作的歌曲甚至連演唱的場所都找不到。
即便如此,在父親愛著母親的時候,還一切安好。但是,卻漸漸變得不是那樣了。
在夢被生下來的時候,母親就已經完全崩壞了。
即使在說話,也不明白她在說的是什麼。只是每天都說著「不想被人忘記。想變得耀眼。」一整天都在哼著歌。
回憶呀,去了哪裡呢。
被忘卻的黑暗所吞噬,你將我忘記了。
美麗的我,已是明日黃花。
就算記起來了,也不過是一個礙眼的存在吧,所以就連世界也把我忘記了。
可就算這樣,也還是會感覺害怕。
因此,今天也來寫日記嗎?
屬於母親的歌曲。作詞和作曲都是母親自己。是很有母親風格的,非常悲傷的歌曲。
夢非常喜歡這首歌,經常會唱。
母親是在我六歲的時候自殺的,那時夢只有四歲。是上吊自殺。
緊接著在那以後,父親也開始變得奇怪了。
父親似乎開始無視我們的事情了。
就好像從一開始,那些痛苦的現實——我們這家人就是不存在的一樣。
就如同這般,將我和夢當成了不存在的事物。
而這樣的父親也從某一天開始,就不再回家了。失蹤了。
但是我們的不幸,還只是剛剛開始而已。
父親失蹤以後,收養我們的是父親的哥哥嫂嫂。父親的本家是經營著數個很大的公司、有著悠久歷史的名門。
但是,他們並不想收養我們。似乎父親是這個優秀家系中的汙點,是與沒落了的奇怪女歌手私奔離開家了的蠢貨。所以,父親的親人們對我和夢的存在一無所知。
而在他們之中,也許是礙於面子吧,沒有養育小孩的伯父伯母,將我們收養了來繼承名門的家業。
伯父對我們的遭遇還是相當同情的吧。但伯母卻不是這樣。
伯母將我們當作是垃圾一樣看待。她是無法容許汙穢不潔的鼠輩進到這個家裡的吧。實際上,她對於將財產分給變成繼承人了的我們,是十分不願意的也說不定。
吃飯的話,就會計算我們吃了多少錢的事物,然後強制要我們為吃了的那份食物懺悔。
「伯母,今天也吃了您家的飯,萬分抱歉。」
像這樣的話,當時的我不知道說了多少回。
將我們罵作是好吃懶做的廢物,讓我們代替辭退的傭人,做所有的家務。
然後,每當我出什麼差錯時,伯母就會對我暴力相向。夢犯錯時,也是由我代為承受。每當這時,夢都會吵吵鬧鬧地哭著,而我卻不會哭。
但即使這樣,我也依然喜歡夢。
最喜歡她了。
僅此一個的親人。僅此一個的同伴。僅此一個的,應當保護的妹妹。
最喜歡夢了。和夢在一起的話感覺就能努力下去。即使到了將來,也要和夢一起生活下去。不這樣想的話,就活不下去了。
但是,我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堅強不起來。
為什麼我不得不被人打?為什麼我不得不被人踢?為什麼我不得不被奪走吃飯的權利?滿是淤青的身體在晚上睡覺時,因為疼痛而一直到天亮都無法睡著,為什麼我不得不忍受這種事?這種地獄一般的生活,明天、後天,一直到永遠都會持續著的吧。
很不講道理。明明我什麼壞事都沒有做過。
為什麼只有我要遭受這種殘忍的事情呢。
為什麼只有我、只有我、因為某人的錯、因為自己以外的人的錯、因為夢的錯、而遭受到了這種殘忍的事情。為什麼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為什麼夢老是這樣不斷地做錯事。打碎了盤子,弄翻了飯菜,打掃衛生都做不好,把洗的衣服晒乾都不會做。躲在我的背後,讓我保護著她,只是在後面看著我被打。難道說,她恨著我嗎?其實是很討厭我的嗎?所以才故意這樣做,好讓伯母打我的嗎?
就這樣我開始無視起夢的存在。因為和夢說話,被夢碰到,我都會感覺莫名的生氣,從而頭腦裡變得一片混亂。
夢什麼的不存在。夢什麼的根本就不存在。將夢當作不存在的事物對待。
而就是在這期間所發生的事情。
夢,了斷了自己的生命。
在這一連的事件之下,我離開了伯父伯母的家。因為夢的自殺,從警察、兒童相談所開始,一直到國家行政機關都知道了伯父伯母對我們的虐待。
在周圍環境的介入之下,也因為知道了這件事的母親那方的親戚的提案,我一個人被送去外公家裡寄養了。
這是一個保留著大量時代遺產的奇妙鄉下小鎮。是到處都堆積著扔不掉的東西,這樣的一個不可思議的小鎮。
造訪這個小鎮,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已經快沒有記憶了的年幼的時候來過一次,第二次是在母親去世之後,為了把骨灰埋進小鎮的墳墓裡而來過。
接著,在這個目前不在這個鎮上的外公外婆所擁有著的粗點心店裡,我開始了新的生活。
母親自殺了,被父親遺棄了,被父親的哥哥嫂嫂虐待——然後就,殺害了夢。當時的我多半隻是有著人的形態,卻做不出表情、說不出話的吧。
完全沒有活著的人該有的生氣。不論對什麼,都覺得沒有所謂。即使對著外公,也一樣表現得很冷淡吧。
但是外公,就像是對待易碎品一般,非常重視我的事情。嬌慣著我,從不會對我發火,總是問我想吃什麼,想要什麼。
但是,外公的這份溫柔卻讓我感到非常的痛苦。
人類也好,大人也好,對於這樣的存在,我都無法開啟心扉。特別是對於『家人』這種存在,我打從心底覺得不擅長應對。
外公越是對我溫柔,就越是讓我感覺心痛。
——因此,在外公說,差不多該把這間店關掉,搬去鄰鎮了的時候,作為我最後的任性,我向他提出了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的要求。
長大以後的我,變成了不擅長做『忘記』和『扔掉』這類事的扭曲性格,因此我想要一個人住在這間店裡。
陳舊的小店、過時的零食和玩具——和這類東西一同。
我被一個人留在了這裡。母親的死、父親的逃亡、伯父伯母的虐待——還有最重要的是夢留下的日記,使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2006年2月14日(星期二)
從開始寫日記起,已經過去五年了。
最開始是覺得不把母親的事情記住的話不行,所以才寫了日記。但是在母親去世後,大概寫日記的意義也就變掉了吧。
現在肯定,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而寫著日記的吧。
為了寫下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夢的心情。
為了記下即使說出口也無濟於事的每一天。
所以夢才寫著日記的說。
夢一定是哪裡和母親有些相似的吧。
因為,夢覺得母親多半也是為了將這份心情傳達給誰,所以才唱著歌的吧。
所以夢也是,相信著這樣子做了以後,夢的心情就能留在某處了,才寫著日記的。
夢相信著,即使是這本並非是人類的日記本。
也能夠將回憶保留下來。
2006年3月8日(星期三)
夢和哥哥大人,一定是被伯父伯母討厭了。
明明來到這裡已經好幾年了,但伯父伯母即使到了現在也還是不喜歡我們。
豈止是如此,肯定從最初見到我們開始就一直不喜歡我們的吧。
而且本來,伯父伯母似乎就不喜歡小孩的樣子。
雖然有想過要小孩,但最終還是沒有小孩。
就因為這樣我們才會被周圍的人嘲笑說「你們是被強推給他們的吧」。
所以才會對我們發火。
所以才會被打,所以才會被踢。
但是夢因為害怕而哭過了頭,吵到了附近的人。所以之後就變成由哥哥來代替夢被捱打了。
因此,最近因為夢的錯而使得哥哥大人經常被斥責。
每次遇到這樣的事,夢都不知道該怎麼做而只能不知所措地哭著。
雖然哥哥大人每次都對我說不要緊的,但我卻能看得出哥哥大人的眼神一天天變得冷漠了。
本來是非常溫柔的哥哥,卻因為夢的錯而變成了一個冷漠的人。
夢對此感覺非常的難受。
2006年4月25日(星期二)
今天發生了一件非常討厭的事情。
伯父要我去洗澡。
伯父看著夢的眼神很讓人不舒服,所以夢就說自己不願意了。
於是,伯父怒斥夢道:「不就這麼點破事,給我做去。」然後還打了夢。
你以為平常都是誰在照顧你們的,伯父這樣生氣地說道。
因為很害怕,所以對哥哥大人說,伯父好可怕,救救我。
所以哥哥大人就代我去向伯父抱怨了。
接著哥哥大人就被伯父揍了。
那個時候夢就覺得,啊,果然又給哥哥大人添麻煩了啊。
就感覺,夢真是個壞孩子呢。
或許伯父變得那麼奇怪,也都是夢的錯也說不定。
因為哥哥大人向夢哭訴的緣故,所以夢摸著他的頭安慰他。
之後,偷偷地輕吻了哥哥大人。
哥哥大人,在哭著。
2006年5月3日(星期六)
值得慶幸的是,從那以後伯父就再也沒做過這樣的事了。
但是,作為代價,伯父變得比以前更苛刻了,簡直就和伯母一樣總是在生著氣。
而哥哥大人,也因此受到了比以前更多的毆打。
如果夢犯了什麼錯的話,就不給哥哥大人飯吃。
就算想要幫他,也無法做到。即使夢偷偷地把飯給哥哥大人,哥哥大人也不會吃。
因為很難受,所以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唱著歌。
母親大人的歌。
夢對於母親大人的事,並不討厭。
因此夢才會唱歌。
為了記住母親大人,而唱著母親大人留下的歌。
2006年5月14日(星期日)
終於,哥哥大人也把夢忘記了。
就和父親大人那時一樣,好像那件事物從最初開始就不存在一樣,無法察覺到夢的存在了。
夢最喜歡哥哥大人了,所以是絕對絕對不會把哥哥大人忘記的,可是哥哥大人卻好像已經把夢的事情給忘掉了。
即使問他這是為什麼,他也不會回答夢。
因為,哥哥大人已經把夢的事情全忘光了。
夢對於這樣的狀況,感覺非常悲傷,也因此變得非常不安。
變得非常害怕。
是因為不明白為什麼會被忘記?
不,並不是這樣。
因為夢是知道的。
哥哥大人、以及父親大人將夢忘記的理由。
那肯定都是、夢的錯。
夢對他們而言,就像是帶去不幸的魔物那樣的存在。
因此,才覺得悲傷。才覺得孤單。所謂的被遺忘,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而且現在的夢也能夠明白了,母親大人為什麼那樣害怕被人遺忘。
哥哥大人、夢呢——現在就在這裡哦?
但是夢、不想看見哥哥大人悲傷的樣子。
2006年6月11日(星期二)
哥哥大人仍舊,把夢的事情遺忘著。
將夢當成看不見的事物對待。接著就真的看不見了。
不把夢記在心裡了。
這期間,夢因為無法忍受而試著向哥哥大人問道。
哥哥大人已經不記得夢的事情了嗎?
但是哥哥大人卻沒有給予迴應。
果然,哥哥大人已經不記得夢了。已經看不見夢了。
非常的寂寞。
明明夢是那麼的喜歡哥哥大人,但是哥哥大人卻無視了夢的存在。
…被人忘卻,是那麼的可怕。
只不過是希望被哥哥大人記住。
只不過是希望哥哥能認出夢來。
感覺非常的討厭。
被喜歡的人們忘卻,非常的可怕。
因為被人們遺忘了的母親,已經過世了。
因為被父親大人這樣對待的時候,夢就好想去死。
而被哥哥大人忘卻的現在,夢也只想著去死。
因此,非常的討厭。
哥哥大人,請把夢的事情回憶出來吧。
然後就請再也不要忘記了。
夢不希望被哥哥大人忘記。
請絕對絕對要把夢記住。
在事物被丟棄的時候,夢會因此感到非常的悲傷。
和那一樣。在夢被丟棄的時候,也會變得很悲傷。
所以夢不希望被丟棄。
請不要把夢丟棄。
哥哥大人,請千萬拜託了。
夢最喜歡哥哥大人了,所以請不要把夢丟棄。
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
2006年6月28日(星期一)
萬分抱歉,哥哥大人。
像夢這樣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
讀完夢的日記的瞬間,我心中的某處崩壞了。
想就這樣消失不見,想就這樣去死,想就這樣把自己殺掉。
夢因為我的錯而死了。是我將夢殺害了。
我絕不是討厭夢。何止如此,我明明是最喜歡夢了的。
明明就是這樣……
為什麼我那時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為什麼我會對夢那樣的生氣。
為什麼我會和如此討厭的父親一樣,做了最差勁的事——
…………。
因此,不能不把這些都記住。
這次,不能不把這些都記住。
因為母親也好,夢也好,都是因為被遺忘了才會死的。
因此——我——代替夢,寫起了日記。
為了不再忘記。為了能記住所有。
為了絕對不忘記自己的愚蠢。
因為夢也是那樣期望的。
我相信,這就是我所能做的贖罪。
然後到了,臨近初中二年級的末尾,即將要進入考試期的時候。夢的幽靈在我的身旁現身了。
這就是事情的始末。
夏夜的公園,扭曲著自己綿軟無力的輪廓。
浮在夜空中的月亮,就像是被攪拌過的蛋黃一般散開。
一直吹著的夏風,冰冷地穿過我的眼前。
然後我察覺到了自己剛哭過的事情。
之前一直沒能想起來的,虛無感的正體。
那是我所忘記的,我曾犯下的罪。
然後……。
「接著。這是汝所忘掉的日記本。」
「……啊……」
飴將被放在二樓以後,就沒有再開啟過了的日記本給我讀。
這原本是夢所寫下的日記本。
將在今天以前都沒能想起來的日記本開啟,試著確認老舊內頁上的內容。
在那之中,有接在夢所寫的日記之後的,我所寫下的日記。
2006年7月20日(星期四)
口很乾。肚子很餓。渴望著愛。
想有誰對我說喜歡,想被誰愛著。
母親因為被社會所遺忘而變得奇怪,而父親也因此從這樣的母親身邊逃開。
因此,我對承認了我的存在、並且想要被我承認的夢的事情,最喜歡了。
但是,我卻傷害了這樣的夢,並最終把她給殺害了。
所以,作為贖罪,我為了不將夢遺忘,而開始寫起了日記。
2006年8月12日(星期六)
在外公外婆的家裡生活,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已經漸漸習慣了在這個家裡的生活,並且外公外婆也是非常好的人。
但是,我卻因為外公外婆對我的這份溫柔,而感覺傷痛。
其實是想要更多的懲罰的。
夢,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2007年3月10日(星期六)
最近,我變得想要留下老舊的物品。
這麼做以後,內心就會變得安穩,總覺得也會變得格外平靜。
這肯定是因為,對於誰把什麼忘記這樣的行為,異常的敏感吧。
……好想見夢。
2009年9月20日(星期日)
應當已經死了的夢迴來了。
不過回來的只是幽靈。因為沒有實體,就連飯都不能吃。
不過,卻能和人類一樣睡覺。真是不可思議。
我不管那是幽靈還是別的什麼,只要夢迴來了,光是這樣就會覺得高興。
不論那是怎樣光怪離奇的事情,都無所謂。
2009年10月1日(星期四)
我為了消除內心的阻塞感,而每天都向夢說著抱歉。
變成幽靈的夢依舊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並沒有對我生氣。
只是溫柔地對待著我。而這又再次讓我的內心感覺痛苦。
因此,我每天都向夢說著抱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2009年12月28日(星期一)
我一直看著夢。
她消失了是我施於自己的罪。
一直看著她是我應盡的義務。
而這也是,我的贖罪。
2010年4月20日(星期二)
我以為和夢在一起了,要是好好地道歉、好好地把她記住的話,內心的這份痛楚就會消失。
但是,看來並不是這樣。
胸口的痛楚不斷擴散,直入深處。
該怎麼做才能將這份痛楚消除呢?
——不知不覺中,夢已經不再是幽靈了。
「看來已經把一切都想起來了吶。」
…………
都想起來了。
將我的過去以及所犯下的罪行。
被薄薄的輕霧所阻礙,而一直沒能想起來的回憶。
原來是這樣的。回憶被吃掉,就是指的這麼一回事啊。
我曾經使夢這個幽靈——不,是這個魔物,從那份回憶中誕生了。
——再一次見到我最愛的夢。
——然後希望能通過這樣的事情,來消除我所犯下的罪。
「以這本日記為憑依,從幽靈變成了魔物,實體化後的夢,並非是惡質的魔物。然而對汝而言並非是希望自己被忘記。渴求著不被忘記、被人記住,而這也持續地刺痛著汝的內心。而汝就僅僅靠著一心地向這樣的夢道著歉,維繫著彷彿就要崩壞了一般的精神。」
……要記住。
忘記了不行,不得不記住。
就像是不願意只有自己一個人過著這種安寧的每一天一般,我將夢誕生了。
因為難道不是嗎?
明明夢遭受了那樣的事情,卻只有我自己一個人變得幸福了,這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但是……某一天發生了某件事。汝一天比一天地衰弱著。因為對活著沒有別的執著,就只為了向妹妹謝罪而生存著。這樣的汝的樣子,以及在汝家中住著本應死了的妹妹的傳聞,理所當然地傳入了身為監護人的汝的外公的耳中。」
啊,沒有錯。
外公突然地來訪,然後發現了夢的存在。之後,外公為了將夢這個存在祓除,而去找了這方面的專家商量。
帶著猜測的想法,看向了彈。
「……那時,你的祖父聯絡了我。而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你的回憶就已經被吃完了。」
沒錯,然後我,對著想要將復生的夢殺死的外公,覺得必須要做些什麼。
「與他人斷絕了關係、憎恨著他人、拒絕著他人,卻只想要守護和夢在一起的世界,這樣的你所孕育出的毫無疑問是不折不扣的負面感情。被這種惡質的概念給團團圍繞的夢,這次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魔物。」
「……是這樣吧。」
本來應該考慮夢的事情才對,可最終還是隻在考慮著自己的事情。並不是想向夢贖罪,而只是在想著通過這樣的事情來使自己獲得救贖。
利用著回憶的我,似乎犯下了一個極為荒唐的錯。
接著,我的這份回憶,連著夢一起,都被飴給吃掉了。
——我在那時,就曾見過她。
「喏,華喲。為什麼汝能取回回憶?為什麼本該消失了的夢如今卻還能在這裡?」
「…………」
「老身正是因為不明白這其中的原因,所以才會再次來到汝的身邊。尋求這件事的答案,並且——」
飴沒有表情地說著。
「為了再次將汝等食盡。」
「——!?」
身後的夢因為害怕而顫抖著。
「因為,把東西吃剩下,不是會很髒嗎?」
是這樣啊。
她是魔物。
而我則是被魔物吃掉了回憶的,捕食物件。
對了。前些天做了的過去的夢,或許就是她故意讓我看到的也說不定。
「華的回憶特別的美味。為了再次將那食盡,就有必要讓你取回已經忘卻了的回憶。」
飴朝著我的方向走近了過來。
是為了吃掉我的回憶吧。
——不逃跑的話,就會被吃掉。
「雖然直到最後都不知道那個原因。但只有一點還是明白的,在汝的身上,依舊散發著美味的味道。汝還留有著美味的剩飯。」
「等下。」
「……彈?」
到之前為止都閉著嘴的彈,插進了我和飴的中間。
然後背對著我,將刀朝向飴擺正。
「汝有何打算?」
「……你的起源我已經明白了。並且連你是基於怎樣的原則而行動著這一點也明白了。」
「然後汝想說什麼呢?」
「以貘為原型的《傳承》。你是以人所做的夢為餌食的魔物。尤其喜好惡夢。」
彈用能讓我也聽到的聲音說道。
「和通常的魔物不同。是汲取了各種各樣人類的回憶以後所誕生的,複合體一般的強力的那類魔物。在漫長的時間裡,將多種多樣的回憶作為糧食,時機成熟以後所誕生的種類。而這就是《傳承》。」
這就是——飴。
「從『思念』化為『回憶』,再形成靈魂。而要讓複數人類所抱有的『回憶』形成靈魂,則必須要有相似的『思念』與『感情』。也就是說需要有複數的人類將同樣的『回憶』寄宿於同一個靈媒上——另外,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使魔物誕生還必須要抱有相似的願望。」
即是說,飴和由紫田同學所誕生的魔物不一樣,並非是從某個人的回憶中誕生的。
而是從更加多的人類的回憶中所誕生的存在。
「這樣子誕生的強力的存在,經過長年累月的生存,接觸到了大量的人類世界的見聞和感覺。他們的存在通過文獻等方式,甚至流傳到了現代。比如說妖怪辭典啊,惡魔辭典啊,神話辭典啊,都市傳說啊之類的。」
飴完全沒有任何的動搖,如此回答道。
「……哼,不管被怎樣稱呼,老身也依然還是老身。所以說那又能意味著什麼呢?」
「你最喜好人類的惡夢,一旦出現魔性的發生源,就必然會去捕食負面的回憶。而在你的身上所隱藏著的漆黑的氣息……則是因為吃下太多的惡夢後導致身體內積攢了過多的詛咒。甚至到了任何時候暴走都不奇怪的程度。」
飴沒有說話,只是輕蔑地笑著。
「你的目的是什麼?不斷啃食著惡夢,吞食著魔性的魔物。是在追求著作為魔物而言的強大力量?又或者是想要成為巨惡呢?」
「……吵死人了,終究也只是人類之流。老身不過就是那樣的存在而已。沒有將來的目的這樣的想法。行為本身就是老身的目的。因此老身要將華的回憶吃下。」
「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嗎。」
彈苦笑著說道。
「老身這也有一個問題。汝在學校接近華,也是為了工作嗎?」
「……在過去誕生出了魔物的人類,以及再次出現了的幽靈。對此感到在意,作為職業病來說也是自然的。」
「哼。看來汝也和老身沒什麼不同,就像是聚集在魔物周圍的蒼蠅一般的存在。」
「…………」
原來是這樣。彈知道我的事情,還有夢的事情……因此才會出聲向我搭話。
所以才會和我成為朋友……
「嘛,無所謂了。讓開,不然的話……」
飴舔了下嘴脣,露出了邪惡的笑容,同時,裙子呼哇地飄動了起來。
手腕一揮,飴將火焰射了出去。
然而同一時間,彈揮舞著刀,將火焰化為烏有。
「在你體內不斷膨脹著的詛咒非常危險。因此,不能讓你再吃下去了。就讓我在此將你祓除。」
這樣說完以後,彈保持著持刀的姿勢,前腳一蹬後腳也跟著如離弦之箭般向前邁進。
在暗夜中描繪了一道白銀的弧線。
「太多管閒事了!小子!」
飴避開了彈的攻擊以後,彈再次踏向地面。
飴肯定不是什麼壞的魔物。但是,那她又為什麼要吃掉我的回憶呢?
而且,這也就意味著要將夢消滅掉。
已經不知道誰對誰錯,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搞錯了。但是——。
「夢,要逃了哦。」
「唉,啊……」
催促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夢趕快離開這裡。
「不會讓汝逃走的哦,華。」
「哎!?」
飴就站在我的眼前。
「……切!這邊這個居然是假貨!」
本應被刀斬到的夢的身影如雲霧一般散開後,彈朝著我們這邊回過了頭。
「死心吧,華。」
飴將手伸向了我的額頭。
打算奪走我的回憶。
我彷彿被什麼纏住了一般,無法動彈。
就和那時一樣。
看了眼身旁的夢。透明的身體在顫抖著。
「這樣汝的回憶就不會再存在了。這次一定,吶。」
一瞬間,飴的臉上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很憐惜一般的,很悲傷一般的,露出了這樣的笑容。
就在這時——。
「不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夢的叫聲,將黑夜切裂了。
不,比起聲音,用咆哮來形容更妥當吧。餘音使空氣都顫動了起來。夢的身體周圍聚集起了彷彿是凝結著黑夜一般的黑色光芒。不,並非是聚集,而是放出。從夢的身上放出了不詳的光芒。
彷彿是為了與此相呼應,我拿在手中的日記本,也放出了黑色的光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夢發出了痛苦的悲鳴聲。
彷彿是受到了黑色光芒的折磨,痛苦地掙扎著身子
「夢!?難受嗎!?」
我大叫出聲的同時,黑色的光芒突然一轉,放出了炫目的光芒。
想都沒想地用手腕護住了眼睛。
「……嗚……」
在光之中,我睜開眼凝視著。
光輝在收縮以後,形成了某個形狀。
在那裡——有著另一個夢。
外表雖然還是那樣子。但不一樣。我能明白那是不一樣的。
她由輪廓線不清晰、看著有一些模糊的幽靈——變為了持有實體,帶有質量的物體。
「不會讓你把哥哥大人……哥哥大人的回憶……給消除的!」
現在的夢,確實地在那裡存在著。
「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夢的身體中再次放出了光芒,像黑色的閃電一樣迸射出去後,向四周遊走。
飛上天的那些光在天空中集中在一起,然後像落雷一般地降了下來。
轟鳴聲伴著煙和火花一同四散。黑色的閃電一瞬間就將公園的玩具和設施全數破壞。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夢好像很痛苦一般,揪住胸口、仰起頭對著天。
烏黑的光芒,再次從夢的體內溢位。就像是數億的蟲群一般。
「夢……!」
我對著夢喊出了聲。
但是,夢對我的聲音沒有任何反應。
飴啪地一下站到了她的身前,裙子在空中飄動著。
「變化成魔物了嗎。以華取回忘記的回憶為契機吶。為什麼老身本應吃了的回憶會有剩餘、為什麼夢能夠再構成出現,雖然直到現在也不明白……但總而言之,這下演員就到齊了呢。」
「……你難道是為了讓她再次成為魔物,才讓華取回記憶的嗎?」
……誒?
「勉強可以算對吧。為了吃掉華的回憶,也就必須要消除夢。」
「……這是為什麼?只是要吃掉回憶的話,沒必要硬要成為魔物的對手的吧?」
確實如此。
只是想吃掉我的回憶的話,沒有必要特地讓夢成為魔物。在浪費那種時間之前,把我的回憶吃掉不就可以了。她這麼做,就好像不是要吃掉惡夢一樣。
就彷彿目的是以退治惡夢、以及從此之中誕生的魔物一樣。
「你的靈媒為何?你是從何處而來的?」
彈平靜地問道。
飴的正體。飴誕生的契機。
那是——
『——咔哩』
在我的耳邊,再次響起了飴將回憶咬碎的聲音。
紫田同學的回憶被咬碎的聲音。然後這也是曾經,我的回憶被飴咬碎時的聲音。
糖球。
沒錯,那正是糖球被咬碎時的聲音。
「將合適的回憶奪走,是無視了世間規則的惡質行為吧。這樣的存在不稱為魔物,那還能稱作什麼呢。目的就和汝之前所說的一致、除了捕食人的惡夢以外不會有其他,只不過——」
——啊——。
對了。
魔物是以人類往物品中注入的回憶為基礎生出的。
以日記為名的生存記錄。以橡皮擦為名的消除裝置。
「只不過,老身有著麻煩的性格。正因為此,如果不把在人世間所誕生的一切負面東西都消除的話,心裡就總感覺不舒服。越是放下魔物的這一概念,老身就越是無法變得寬大。」
然後,她的情況的話——
「吶,飴……莫非你是……」
是那樣啊,如果是那樣的話,就能夠理解了。
那個從很久以前,大概就存在於那裡了吧。
接著,碰觸了那個的人們,將各種各樣的回憶放入了那之中。
沒錯,就像從前,我和夢那樣。
「你的靈媒是那個嗎?」
那是,孕育出溫柔的魔法的機械。
『這個呢,是為了使人忘記痛苦而創造出來的、魔法。』
那份甜膩,能讓人把所有悲傷的事情全都忘卻。
「喏,華。一個人要去拯救其他人的這種說法,不覺得實在是一種非常傲慢的想法嗎?使人忘記痛苦的事情變得輕鬆,由人來說實在是有點太過厚臉皮了。但是,換作是魔物的話又是如何?魔物這類存在,往往都是傲慢且厚臉皮的不是嗎?」
——糖球機。
「老身是魔物。用那份甜膩使人忘卻悲傷,將痛苦的回憶啃食殆盡——是像這樣,將人類重要的回憶食盡的,極惡的魔物。」
飴莞爾一笑。
「本來就連名字都沒有的,終於在前幾天被取了名字。纊樫飴。是從糖球機中誕生的魔物。」
纊樫飴,乍一看,只不過是穿著哥特服的普通少女,但她的正體卻是魔物。不——。
她的話,或許該稱為神明才比較合適。
以糖球機為憑依,貘為原型,《傳承》的付喪神。
行動原理是為了將人類的惡夢消除,而捕食妨礙人前進的悲傷回憶。以及,除去由那個人所誕生了的魔物。
要說的話,她可是正義的女主角。將邪惡的魔物打倒,並且將由人來揹負的話太過困難的記憶歸向虛無,這樣的女主角。
那正是,年幼時的我和夢,在心中所祈願、所尋求的那種存在不會有錯。
相信著它能從無法反抗的悲傷痛苦的每一天中,將我們救出。
飴斜視著夢,然後從懷中取出了一粒糖球。
糖球。那是她為了行使被稱作詛咒的自身的異能所需要的靈媒。
「糖球……原來如此吶。入手相應種類的魔物的糖球,就能用它來行使相應的能力。當前這顆白色糖球的名字是……」
「《發火》味。是有著會突然撲鼻而來這種惡習的味道。」
將靈媒放入口中咬碎後。
從飴的手中生出了一團火焰。
「飴,等下!她可是夢啊!」
飴將我伸過去的手攤開。
「你在說什麼呢華。那可是魔物。是曾經由你所誕生出來的吶。——爆裂吧!」
沒有任何猶豫地,飴將生出的火焰向暴走的夢射飛過去。
「夢!」
想都沒想就叫出了聲。
「唔啊啊啊!」
夢的身體被火焰所覆蓋。
但是火焰被纏在她身上如同火花一般的黑色光芒所彈開,化為了烏有。
肌膚自不用說,就連衣服也沒有被燒焦。
「沒有用嗎,那樣的話……」
非常迅速地,這次將綠色的糖球咬碎了。
「《睡化》味——吞下催眠的雲霧吧!」
水蒸氣一般的綠色光芒從飴的手中向夢吹了過去。
不行,必須要阻止打算吃掉夢的飴。
夢確實是魔物沒錯,但也依然是我最重要的妹妹,而且,是比任何事物都要、並且——。
並且……?
並且、什麼來著?
我又一次把什麼給忘記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切,這個也不起作用嗎,嗚!?」
此刻,彷彿是在夢的手腕上來回奔走一般,數千的黑色閃電正在遊走著。
響起噼裡啪啦的聲音的同時,光芒不斷地變粗,最終變成了像是一根長鞭的樣子。
夢將它揮向了飴。鋒利的彷彿要把天空切裂一般的光芒卻朝著我翻騰而來。
「躲開,華!」
飴對上了朝著我迫近的突飛而來的黑色閃電、
「飴!?」
閃電將飴貫穿。地面震動,塵土飛揚。
然而在塵土消散以後,只能看到被挖開的地面和燒塌的木片。
「只不過是《視換》味的幻影!」
夢的正上方,出現了飄在空中的飴的身影。
飴在半空將糖球咬碎,再次將火焰沐浴到她的身上。
「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卻被從夢體內溢位的黑色閃電吞噬,完全消失了。
「切,和剛才一樣的手法,不覺得稍顯無趣了嗎?」
「——讓開,魔物!」
彈揮舞著刀從剛著地的飴身後猛撲過去。
彈保持著跳躍的姿勢施展出從上往下一縱線砍下的斬擊。但是那也被閃電給彈開了。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夢好似生氣了一般將鞭子揮向了彈。
「——咳!」
彈的身體被閃電擊中,彈飛了出去。
不論飴也好彈也好,都為了救我、為了祓除魔獸。而在戰鬥著。
但是……那可是夢啊。
不想她被殺掉。
為什麼?為了保護夢?
確實這也是一方面。但是,不對。
果然,還是把『什麼』給忘記了。
而且那也是,我在這幾個月裡,一直都想不出來的『什麼』。
為什麼本應被飴吃了的夢,沒有消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
夢所降下的落雷,向彈追擊了過去。
無法躲開與閃電正面衝突的的彈,因為受到衝擊而倒向了地面。
「彈……!」
跑到他身旁,發現他背上飄起了薄煙。從破了的上衣中能看到紅腫潰爛的面板。
「……沒關係。」
彈將刀當作了柺杖,站了起來。很快地架好了刀,將刀尖朝向了夢。
飴突然出現在了我的身旁。
「……沒辦法。只好使用那個了。」
飴這麼說完,從糖罐中取出了一顆黑茶色的糖球。
「從前吃掉那傢伙的回憶時入手的《似鬼》味——可以獲得如鬼一般的力量的詛咒。」
「……就沒辦法救夢嗎?」
自己也知道是自私又任性的問題,但還是這樣問道。
飴看了我一眼,然後露出了很悲傷的微笑。
沒有作出回答,飴皺著眉頭將糖球放進了口中。
「果然是讓人棘手的的苦味啊。」
說完,將糖球咬碎了。
下一瞬間,飴的身體輪廓模糊不清地振動著。
「——嘁……」
飴擺出貓一般的姿態,接著身體一顫,跳躍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夢為了迎擊她而從身體內噴出了不詳的閃電。
「飴……!」
我跑了出去。
夢消失了。最喜歡的夢。再次消失了。哪裡都見不到了。
「……《縛》……」
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同時,我的腳步被停下,身體的自由被奪走了。
看向腳下,護身符被釘在了地面上。
「……不要去,華。會被捲入的……咕……」
彈痛苦地喘息著的同時,掐指划著印。
「彈,放開我……!我……必須要去夢那裡……!」
身體無法動彈。視線的前面,飴正撲向夢。
「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發出響徹夜空的咆哮同時,飴放出了像槍一般尖銳的黑色閃電。
破裂音和火花四散,
「——哼。」
從飴的身體中,生出了簡直就是一模一樣的黑色閃電之槍。
「這是曾經從汝那邊得來的力量。同樣的詛咒彼此抵消——即,無效是也。」
「呼…呼……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夢發狂般地將不詳之暗,聚集在自己身上。
「……喏、夢。汝為何仍存在於此。華又為何讓汝留在此處。能夠明白華的回憶的你的話,應該多少也會有所察覺的才對。為何汝會在此?為何汝會存在?」
夢沒有回答。言語已經不能傳到她耳邊。
飴的手心放著取出的糖球——
「必殺的《射千五》味。」
——咔哩。
飴將右手舉到了頭上。
白色的光芒於天空中收束,誕生了一顆像是太陽一般的光球。
在光芒的照射下,飴閃耀著神聖的光輝。
就像是要讓沒有亮光的可怕黑夜放晴的,月之女神一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是為了與此呼應一般,夢大叫出聲。彷彿是被光吞噬了一般,纏在她身上的暗逐漸消失了。
「來吧,將暗驅散的千與五之光!」
飴啪地打了一個響指。
伴隨著她所做出的暗號,光群向四周彈開。
化作如流星群一般的光之箭,將暗夜驅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與五的光之箭,向著夢刺去。
毫不留情地,沒有任何慈悲地,將她刺穿了。
「夢————————!」
腳可以動了。回頭望去,彈昏迷了過去。
然後,聽到了什麼落到地上的聲音。
失去力氣的夢,倒在了地上。
「——那麼,該把她變成糖球了吧。」
飴向著倒在地上的夢靠近了過去。
打算把夢吃了。
「飴!」
「……有何貴幹?華。」
我跑到夢的身邊。
張開雙手與飴對峙,將夢保護在了身後。
「是打算幹什麼呢?華。之後才輪到汝呢。」
「不可以!將夢消除什麼的。夢可是……」
「……汝對夢如此執著的原因也不是不能理解。因為對汝而言,她是不想忘記的重要回憶。但是,這並不是真正的夢。是將汝束縛在過去的鎖鏈,也是為了拒絕現實而存在的避風港。因此汝,為了償還汝的罪——」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啊!」
「…………」
不是這樣的。
我到底是把什麼給忘了?
我是為了什麼才會再次與夢相逢的呢?
「……哥哥……大人……」
聽到夢的聲音後,轉過頭去。
倒在地上,被打到破破爛爛的的夢,擡頭仰視著我。
衣服被燒掉了,肌膚也燒焦了,臉上滿是傷痕和淤青。全身被光之箭貫穿,留下了彷彿是被打孔機打出的無數的空洞。
「沒關係的,因為哥哥大人已經回憶起來了。」
「……夢?」
但是,她的表情即不痛苦,也不害怕,不論怎麼看都很平靜。
怎麼也無法認為她是邪惡的魔物。
她真的是邪惡的魔物嗎?
和夢一起的回憶,是被負面感情所支配的,非常悲傷的事物嗎?
『比起不停地向夢道歉,夢更希望哥哥大人向夢道謝的說。』
——咳。
『與美妙的時刻和最喜歡的事物分別之時,或許會讓人覺得很悲傷吧。但是呢,夢卻是這樣覺得的。完結了並不悲傷。曾有過快樂的回憶真是太好了。』
——啊……
『所以,一定要好好地道別。不好好地道別的話,是會在心中一直留有缺口的。』
——啊啊——
『哥哥大人也是和夢一樣的吧?要問為什麼的話,那當然是因為夢對哥哥大人的事情,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說。』
——是這樣啊。
「夢,難道我並非是為了和夢相遇才……」
無法不去後悔。不能不去贖罪。確實是這樣沒錯,但是。
但是,當我因為和夢在一起的回憶而變得悲傷了的話,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夢的心情,到底是怎樣的呢?
明明應該多考慮對方的感受,結果卻變得只考慮自己的事情。
明明應該是美妙的回憶,最後卻變成了悲傷的回憶。
「……想起來了哦。」
「想起什麼了?」
「夢存在於此的理由。」
「…………」
夢陷入了沉默。
「夢並沒有消失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夢將我的回憶吃剩了。而是我又再生出了回憶。」
「……這又是怎麼回事?」
「確實我的回憶被夢給消除了,全部都忘掉了,從而使我沒有壞掉。悲傷的事情也變得從沒存在過一樣,夢也像是從沒存在過一樣。但是——」
但是。其實並不是那樣的。
「我並不想將和夢一起的回憶就這樣悲傷地忘卻。」
我靜靜地彎下膝蓋,將手伸向了擡頭看著我的夢的頭。
並不是沒有消失。而是我再次讓她誕生了。
「現在這個夢的憑依——是我所記下的新的日記本。而不是舊的那本日記本。」
「……!」
飴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明明和夢相關的記憶,已經都消失了,不是嗎?」
「我偶爾會在日記上寫下自己感覺到的不可思議的虛無感。然後還有,不把什麼回憶起來就不行這樣的違和感和焦躁心也是。」
這樣下去不行,把什麼給忘記了,我不停地想著、不停地寫著。
「當然,並沒有能想起夢的事情來。但是多半,包含著的吧。我無數次犯下的罪。殺死了夢,並且將對夢的感情也殺死了,只有我一個人把什麼都忘記了,平靜的生活著……類似這樣的罪惡感。」
像回憶這樣的東西,究竟會寄宿在怎樣的事物上呢?
到哪裡為止是能被稱作是回憶的存在,又從哪裡開始只是單純的感情,我並不是特別的明白……。
但是,回憶被夢所吃掉的那個瞬間。
在我內心中所抱有的某個情感,強烈地,渴望著在某處的容身之地。
「因此,我再次,生出了夢吧。從新的日記本中。」
因此,我——
「……夢。」
握住了夢的手。
她雖然保持著微笑的表情,但是卻很痛苦一般地喘息著。
「……抱歉呢。」
「……為什麼……要道歉呢……?」
夢輕聲說道。
「我一次又一次地……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了夢。因此,抱歉。」
「……不會哦……一點也不覺得討厭哦……因為多虧了再次把夢召喚到這裡來,夢才能再次和哥哥大人一起度過快樂的時間。」
即使是幽靈、即使碰不到、即使無法吃飯。
「……所以已經,不需要道歉了……」
存在於此處的,並不是真正的夢。我是知道的。
是有著夢的樣子的,從我的回憶中生出的魔物。
但是,正因為這樣,我有不得不告訴她的事情,
「吶,夢。」
「嗯?」
「……能和我在一起,非常感謝。」
在夢活著的時候,沒能傳達出去的話語。夢不在了以後,就一直一直想告訴她的話語。
將這些話,告訴給現在和我在一起的她聽。
「……是的呢……哥哥大人」
夢睜開因為痛苦而閉上的眼睛。
「比起道歉,更想哥哥大人道謝呢。」
夢的笑臉,映入了我的視野中。
「……那個哦,哥哥大人。因為是幽靈,所以吃不了哥哥大人做的飯,也沒辦法吃好吃的點心,學校也不能去。感覺非常的寂寞呢。」
痛苦地喘息著,然而夢依然笑著,繼續說道。
「但即使這樣,給了夢這樣快樂的每一天,這讓夢感覺非常幸福哦。和最喜歡的哥哥一起的,平靜的每一天。這對夢而言,可是非常開心的。」
「……夢……」
回憶。
記憶的碎片。
快樂的回憶、痛苦的回憶、開心的回憶、悲傷的回憶。
無論是怎樣的回憶,都是由自己決定的。
如果無法獲得選擇回憶的自由的話,也會有超越回憶,獲得力量的事情的吧。
曖昧之物。沒有形狀,無法確信的不明瞭的記憶的原石。
但是,正因為這樣,我才會將和夢在一起的回憶,
「……拜拜,夢。」
看作是那麼美麗的東西。
並非是因為後悔,而是將它作為了生存下去的動力。
將它視作寶物來對待。
最終,這也只不過是我內心底有關生存方式的問題而已。
已經無法拯救夢了。也無法將她取回。
「誒嘿嘿,好好地說出口了呢,哥哥大人。」
正因為如此,必須要好好地和她道別。
並非是為了贖罪而折磨自己,也不是把一切都忘記了,而是為了接受夢的死生活下去。
我是為了和她道別,才再次和她相遇的啊。
「夢會在天國注視著哥哥大人的。是否有好好地健康生活下去,是否有好好地收拾房間,是否有照料好店鋪,夢會一直都看著的。」
夢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這並非是已經死了的真正的夢所說的話。
但是——淚水不斷湧出無法停止。
「所以呢,安心地說再見吧?這樣的話呢,這次哥哥大人就可以真正地把夢忘記了。好嗎?」
「……怎麼可能會忘掉。」
「可以忘掉的!那也是小飴所希望的!」
或許是這樣吧。
「那麼,哥哥大人——拜拜」
夢搖了搖手。
明明是想好好地看著的,淚水卻模糊了視線。
「拜拜,夢」
接著,夢就像是電池用盡了一般,垂下了手。
「——飴」
被叫到了名字以後,飴保持著沉默,嚴肅地跪到了夢的身旁。
用手梳理了一下頭髮以後,飴很憐惜一般地用手觸到了夢的頭。
「…………夢,晚安。」
從飴的手中溢位了光,將夢的身體包裹住。
隨著光嗙地一聲彈開,糖球散向了夜空。
胸口很痛。
淚水無法停住。
自從前看了夢的日記以來,第一次好好地流下了眼淚。
「夢,我有一個請求。」
我對眯著眼凝視著手中的糖球的夢說道。
「別擔心了,老身不會吃汝的回憶了。」
「哎?」
「因為老身所吃的,都是悲傷的回憶吶。」
雖然是玩笑一樣的口氣,但是在她的雙眼卻溫柔地映出了我的身影。
「……謝謝」
帶著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我這樣回答道。
「……喏,華喲。能告訴我嗎。」
「嗯?」
「不覺得夢變成了魔物這件事很奇妙嗎?」
「哎?」
「說起來啊。雖然汝說是記在內心深處,但那麼說的話夢卻顯得太過清晰了。雖說是情感寄宿於靈媒之上,但那說到底也不過是回憶這種類似是故事一般的事物。能使人的記憶復原的能量。因為有這種東西存在,所以魔物才會誕生吧。」
「但、但是……只能認為是從我的新日記本里誕生了的吧……」
我為了道別,而生出的魔物。
還是說,那種存在是由我以外的誰所誕生的呢?
「這本日記本中,包含有汝以外的人的回憶,這樣想的話怎樣?」
「……哎?」
我,以外的人?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存在的。
因為,知道這本日記的存在的,就只有我、夢、還有最近過來的飴而已。
「在你的日記之中,不知何時起所夾著的假連翹的花幹。喏,華,知道假連翹的花語嗎?」
「倒是不知道……」
「是『守護著你』喲。」
——啊。
「喏,華。擁有回憶的,並不只限於活著的人類。……比如說,並非是從回憶中生出,而是從肉體中脫離的這種意義上靈魂——像是這樣的幽靈之類的,喏?」
夢為了向我說再見而來?
那麼,剛剛傳達給我的、她的話語——是真正的,夢的情感?
「……吶,飴。」
「怎麼了?」
「這個糖球啊,人吃下去的話不要緊吧?」
「嘸?嘛,會變怎樣呢。」
「那麼,我來試一下可以嗎?」
「……嗯嘸。」
飴在一瞬的猶豫之後。
「好吧。但是不保證味道。」
飴將剛剛由夢所誕生的黑茶色糖球遞給了我。
我用雙手接過了它,放在手掌中轉了一圈,然後送入了口中。
然後。
——咔哩。
「味道如何?」
咬碎後,在口中擴散開來的,是強烈的日記的香味與、
「……好苦」
彷彿要將舌頭麻痺一般的強烈的苦味。
「因為是日記糖嘛。那個可是味道很濃的吶。」
不過非常不可思議的是,比起只有甜味,反而是帶有苦味的日記讓人感到有種十分溫馨的味道。
這多半,就是回憶的味道。
非常的苦,氣味也不好聞,但是在它之中確實混著甘甜,是讓人無法忘卻的——回憶的味道。
那味道,我永遠都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