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的負責人……這是怎麼回事?”
我無法理解黑峰的話,整個人僵住,這麼反FE。
鏡也瞠圓眼睛。
“……昨天光己先生不是有話想跟我說嗎?”
“是啊,我本來想問你他說了什麼。”
“就是說這件事。”
黑峰依然一臉困擾,聲音沮喪地說了。
“可是,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呢?”
鏡的語氣透露出些微憤怒,她已經用力握緊拳頭。
“光己先生似乎跟生命樹的上級單位講好,要我奉命接管淚的壽命……”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鏡聽了黑峰的話,似乎察覺到什麼,當場站起來。
“真是旳,光己那傢伙……做事方法還是一樣討厭呢。”
“你幹嘛突然抱怨?”
“那傢伙告訴我們雫採取行動的日子了。”
“他要怎麼告訴你們?”
“就是安排我負責淚的壽命。”
“?”
我抓不到要點,頻頻看向黑峰和鏡。
“也就是說,現在的我……知道淚的壽命。”
黑峰顯得很難過地這麼說。這時我也終於理解,黑峰為什麼會這麼沮喪。
說穿了,就是她得知朋友的死亡時期。
“我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有點不知所措……”
黑峰放在腿上的手握緊拳頭,接著露出歉疚的表情看著我。
“通常死神接近守護壽命的物件都是早有計劃的,所以早就做好心理準備……可是一旦先變成朋友,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黑峰稍微垂下眼睛這麼說,她現在或許是第一次抗拒死神的工作。
所以……她沒辦法獨自揹負一切,於是來找我們。
“淚的壽命,雫也知道嗎?”
“當然。雖然雫已經變成前任負責人了,但她知道淚的壽命。所以現在應該正專心養傷,趕在最後一刻前行動。”
鏡雙手環胸回答我的問題。
淚的壽命,那將會成為一切的終點。
在雫看來,在她受傷休養的時候,淚的壽命也不停倒數。
所以她才會一直說要‘快點’。
“淚的壽命到什麼時候?”
我眼神認真地看著黑峰。
黑峰依然沒有擡起眼睛,為難地咬緊嘴脣。
“命,我知道說出別人壽命是違反規定的。但是我和恭也不是局外人,不如說我和恭也必須知道才行。”
被鏡這麼勸說,黑峰下定決心地閉上眼睛。
黑峰接下來要告訴我們的事一定非常殘酷,甚至在我至今聽過的話裡面排名前三。
但是,我不能逃走。
黑峰緩緩地擡起臉,睜開眼睛。
然後稍微顫動嘴脣說了:
“淚的壽命,只剩下兩天了。”
之後兩名死神迅速行動。
得知具體時間為兩天的瞬間,鏡立刻站起來披上黑斗篷,金色眼眸炯炯發光。
左手牢牢握著死神之鐮·村正宗。
黑峰見狀,也瞬間切換為死神模式,扛著長及身高的弧刃大鐮,金色眼眸沉著深邃。
“恭也,我或許整整兩天都不會回來,你沒問題吧?”
“我是沒問題……”
“那就這樣,對不起,我們必1須去阻止那個笨蛋才行。”
“笹倉同學就等著吧。”
兩人這麼說完,就同時跺地從窗戶飛了出去。
她們悄然無聲地穿過窗戶,身影消失在黑暗夜色裡。
我獨自重新反芻黑峰說過的話,淚的壽命……只剩兩天?
這個沒有現實感的數字是怎麼回事?短短几個小時前,我們明明才見過淚的!
“可惡……!”
我換件衣服準備外出。
得讓雫和淚見面才行。
就算雫還不能動,我也要揹她去醫院。
現在沒有時間思考。那麼就一邊行動,一邊選擇最好的路吧。
我一腳踩進鞋子,跑出家門。目的地是車站前的超高層大樓。
雖然不曉得鏡她們要怎麼找雫,但總之現在我得去雫那裡。
趕時間的時候,就會羨慕鏡她們那些死神。
不僅會飛,還能穿透物質,不把牆壁放在眼裡。可以採取最短距離,直抵想去的地方。
現在我只能不斷踩著地面奔跑。
早知道就趕快買腳踏車了。
就算想攔計程車,偏偏我家位於住宅區,不可能剛好有車開過來。
而且這種時候,就算有車也一定載著客人。
我嫌吊著右手的三角巾礙事,跑到一半就把手拔出來。不過手肘仍然被石膏固定,所以跑起步來還是怪怪的。
一路上,紅綠燈不知為何一直跟我作對。我本來心想,就算是紅燈,只要沒車就直接穿越馬路,卻始終不給我機會。
只是徒增煩躁……
儘管我全力奔跑,卻反而比平常多花了將近一倍的時間,終於抵達藏匿雫的超高層大樓。
我急促斷續地呼吸,擡起左手背將流到下巴的汗水胡亂抹掉。
一甩手,抹掉的汗就散落在散發光澤的硬質磁磚地板上。T恤領口被汗水染得變色、黏住面板,感覺很不舒服。
一吞口水,喉嚨就用疼痛跟我抗議,但是我連停下來調整呼吸的時間都捨不得。
我按下設定在人玻璃門旁邊的自動鎖按鍵,解除門鎖。
電梯很不巧地停在二十樓。我甚至開始覺得,是不是一切都在跟我作對。
我按下▲鍵把電梯叫回一樓。然後趁等電梯的時候不斷仔細深呼吸,要把呼吸調整回來。
電梯上方的面板顯示一樓,接著電梯門開啟。我在電梯門完全開啟前鑽進電梯,立刻按下頂樓的三十樓鍵。
然後連按好幾下關門鍵,想要快點關上電梯門。一度完全開啟的電梯門立刻關上。
照進電梯的光漸漸變狹窄,我自然而然仰望樓上。
不知道雫是否安分。或者像鏡她們說的那樣,因為淚的壽命將至,硬要採取行動呢?
電梯抵達頂樓,我果然還是在電梯門完全開啟前,就側身躍出走廊。
然後,開啟雫所在的屋子屋門。
沒有電燈的屋內,宛如幽暗水底般,呈現快要褪色的陰寒深藍色。
停滯的空氣,教人聯想到冰冷湖底……
刺痛耳朵的寧靜,甚至教人不敢呼吸。
……只不過,未免太靜了。
我開啟雫躺著養傷的房間房門。
那間房間又比其他房間更暗,不過五秒後眼睛就漸漸習慣了。
在那裡的是摺疊整齊的毛毯與浴巾。
“……雫?”
不在……房間到處都不見雫的人影。
去廁所嗎?還是肚子餓了去吃飯?
腦袋硬是浮現離譜的可能性,也可以說是逃避現實。
不要自欺欺人,我應該心知肚明才對。畢竟雫都把毛毯和浴巾摺得這麼整齊了。——那傢伙離開這間屋子了。
為了救淚的命……
為了殺……某個人。
“可惡,那個笨蛋……”
我必須設法讓雫停止奪取他人性命。
找到淚和雫都不會再受到更多傷害的方法……
“唔!”
開始思考以後,我立刻用力按住自己的頭。
我能做什麼?要是我阻止雫,淚再過兩天就會死掉。
雫的行為雖然是錯的,卻是能夠確實拯救淚的手段。
反觀我說了什麼?
只不過是漂亮話。不管再怎麼粉飾,說穿了就是要淚死。
那種話又怎麼能說服雫?
我不自覺腿軟地癱坐在地上,身體頓時無力。
衝出家門時想要救淚和雫的強烈念頭,轉變為等量的罪惡感。
我……不斷對雫說了多麼殘酷的話。
“……可是,得去找雫才行……”
我搖搖晃晃地按著膝蓋站起來。
就算在這種地方自以為是悲劇主角也無濟於事。
因為真正的悲劇,此刻正在別的地方上演。
雖然不曉得雫會去哪,但總之我也來找她吧。
我來到屋外,發現電梯還停在三十樓。
於是立刻按▼鍵,跳進電梯按一樓鍵。
一口氣來到一樓以後,我跑出大樓。
我不曉得該去哪。不知道該去有人的地方,還是無人的地方。
朵的目標是年輕人?老年人?是男?是女?我想相信雫並不是不分物件攻擊。
雖然我的確曾經一度淪為目標,但我想相信那是雫遇到緊急時候的手段。
儘管現在也是緊急時候沒錯,但是她不必對付鏡或黑峰。
如果對方是普通人類,雫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對方,用‘斷罪之鐮’的證明——她的紅色凶爪一擊斃命吧。
……對,普通人是不會察覺雫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特地離開大樓?
假使真的殺誰都無所謂,那棟大樓有好幾百個人,在那裡就可以達成目的。
那傢伙果然是基於自己的一套想法選擇殺害物件。
之前雫對黑巖醫生的病患下手時說了什麼?
我拚命回想自己照料雫時的事情。
她有沒有說過什麼?只要一點點蛛絲馬跡就好,快想起來……唔!
我幾乎不看前方,一邊跑一邊尋思線索。
因此,“咚!”的一聲在交岔路口撞到東西也是必然的。
我被彈開來跌在路上,我撞到的東西也同樣摔在相反側。
緊接著傳來呻吟聲,我才發覺我撞到人了。
“對、對不起。”
我倉皇站起來,趕到對方身邊低頭道歉。我知道自己剛剛在想事情,所以錯都在我走路不看路。
“是笹倉嗎……!?”
熟悉的聲音讓我擡起臉。
“杉村?”
眼前是摘下眼鏡、身穿便服的杉村。
這傢伙似乎也跑了一段路,氣喘吁吁。
“來得正好!你也一起來!”
只見杉村立刻站起來,抓住我的手拔腿要跑。
“等一下!我現在也有急事……”
“安岡被送進醫院了!”
“咦……?”
背脊竄過一陣寒意。全身起雞皮疙瘩,明明是夏夜卻覺得冷。
安岡……進醫院?
時間點怎麼會這麼巧……在雫不見、大家正在找人的時候發生這種事……我滿腦子都是不好的猜測。
“為什麼那傢伙會進醫院……?安岡不像是會生病的人吧?”
“詳細情況還不清楚,只知道是車禍……”
“是嗎?——等一下,這件事你是聽誰說的?”
杉村的話前後兜不起來,於是我這麼問。杉村露出苦澀的表情,陷入沉默了……
他渾身瀰漫著教人難以攀談的氛圍。
“……我那時候,在跟他講電話。”
杉村擠出聲音,簡直就像在後悔不該講那通電話。
“因為他最近怪怪的,我想至少找他聊聊也好,於是打電話給他。結果講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說了句對不起……”
接下來聽到的是激烈的煞車聲,與手機摔到地上的聲音。
不過,手機似乎沒有因此壞掉,在主人不在的情況下,繼續為講話物件——杉村轉播現場的‘聲音’。
據說斷斷續續傳來的隻言片語,統統都是不吉利的話語。
“叫救護車!”、“血流不止——!”、“那孩子——衝出來——”、“撞到頭——”
杉村用力咬牙。他想必認為,或許是他和安岡的那通電話釀成事故。
“拜託你……笹倉,陪我一起去醫院……”
杉村雖然努力表現鎮定,其實內心充滿不安吧。
仔細一看,杉村抓著我的手在發抖。
“……好。”
雖然我很掛心雫的事,卻也不能放著杉村和安岡不管。
這些傢伙……再怎麼說都是在我為克己的事意志消沈時,率先關心我的朋友。
既然安岡是在這帶坐上救護車,八成是送到淚住的醫院。
我們抵達醫院時,救護車剛好駛出院區,與我們錯身而過。
兩人前往夜間出入口找警衛。
警衛告訴我們,剛剛送來的是約高中生年紀的男生。
雖然試著拜託警衛放我們進醫院,但是光憑我們和病患是朋友關係,無法輕易獲得許可。
假使當初我們和安岡一起搭救護車來,情況可能就不一樣,況且晚上不能無條件允許所有隨後趕來的人進入醫院吧。
看警衛不肯通融,我知道杉村在旁邊為此煩躁不安。
“……請幫我叫黑巖醫生。”
這種時候能利用關係就利用。既然醫院裡有認識的人,那個人就可以代替保證人吧。
我想一般這個時間,醫生如果沒有值班就不會在醫院。
可是現在黑巖醫生是病患。雖然他白天溜出加護病房四處徘徊,但晚上想必乖乖躺在醫院床上。
只見警衛一邊傷腦筋似地嘆氣,一邊拿起內線用電話。
接下來警衛講電話講了片刻,眉毛冷不防豎成八字。
然後警衛傷腦筋似地將聽筒對著我。
“同學,醫生說如果真的是本人,應該願意大喊‘醫生我好尊敬你,你好帥’才對,你說呢?”
“被刀背砍側腹部還爽嗎?”
我的聲音好像確實傳到另一端了。從聽筒傳來夾帶雜音的說話聲,似乎在向我謝罪。
然後警衛把聽筒放回自己耳邊,應了幾聲以後,指著入院管理冊說:“那麼,請在這裡寫上名字和入院時間。”
因為是夜間的關係,調暗照明的走廊非常寧靜,將我們的腳步聲襯托得格外大聲。
我們一邊看院內指示圖,一邊前往急診室,這段時間我和杉村都一言不發。
轉過走廊轉角時,前方站著一名熟面孔。
那是在病人服外面罩著醫生袍的黑巖醫生。雖然他面有慍色,但一看到我們就挺直背脊站正。
“求求你,請你不要到處宣揚我的祕密。”
醫生九十度彎腰鞠躬懇求我。
我想這個人……應該說這個死神是重度M的事情,大概這家醫院所有人都知道。
“還不都是因為醫生你突然亂講話。先不說這個,我想請問送來急診的病患……”
“喔,他是之前和少年一起來探望黑阪的孩子,對吧?”
果然是安岡。
“那傢伙!那傢伙沒事嗎?”
一確定安岡就在前面,杉村立刻推開我,逼近黑巖醫生。
“他還沒恢復意識,但沒有生命危險。幸好車子似乎也注意到他,當場減速。”
“他被車撞了嗎?”
我一發問,黑巖醫生就沉默片刻。然後他似乎在煩惱該怎麼說……最後深呼吸一次以後開口了。
“與其說是被車撞,應該是他主動去撞車才對。”
“咦……?”
這句話讓我和杉村兩人提高音量。
安岡自己去找車撞……?那不就像是……
“當然這是駕駛的說法,不能盡信。只不過,其他路人提出了支援這個說法的目擊證言。”
“……為什麼那傢伙……要幹這種近乎自殺的蠢事……?”
我無法回答杉村以發抖的聲音問出的問題。
“可能是沒撞到要害吧,他只有跌傷和擦傷而已。現在已經急救完畢,你們要看他也無妨。”
黑巖醫生這麼說完,邁步走向急診室,我們跟在他後面。
急診室的門是沒有窗子的鐵製拉門,比一般住院患者的病房房門厚重一點。
黑巖醫生稍微使力開啟那道門。
裡面充滿消毒液的味道。拆封的醫療器具,陳列在不鏽鋼制的方盤裡。
在房間中央的治療用簡易病床上,躺著睡著的安岡。
旁邊是拿著病歷表的護士——椿小姐。她看到我,靜靜地點頭致意。
杉村走近探視安岡。
看到安岡靜靜熟睡,杉村似乎鬆了一口氣,本來一直繃著臉快哭出來的他,如今眼神柔和多了。
“你們來得正好,我們不曉得他父母的連絡方式。你們應該知道吧?”
黑巖醫生問道。
我不知道安岡家電話,所以搖頭。
“那件事就交給我。”
杉村亮出手機,面向黑巖醫生。
“是嗎,那就麻煩你跟我到辦公室。”
黑巖醫生轉身要離開急診室,同時朝護士小姐使眼色。
護士小姐似乎這樣就領會意思,再度跟我點頭致意以後,跟在黑巖醫生後面離去。
“那我去去就來。”
杉村也跟了上去。
“少年,不好意思麻煩你待在那裡看著他。要是他恢復意識了,就按那邊那個護士鈴。如果他出現痛苦之類的異狀也一樣。”
黑巖醫生指示的按鈕就垂掛在安岡床邊,約鵪鶉蛋大小。
三人離開急診室,剩我一個人。不對,因為安岡也在,姑且算兩個人吧。
……醫生說他衝去撞車,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做那種傻事呢。
我想跟他最近表現不對勁有關係……
因為顧著擔心雫她們的事,都沒發覺身邊朋友的變化。
虧我一直受到這傢伙很多幫助……
“給我起來啦,笨蛋……有時候講出來就會輕鬆一點的,不是嗎?”
這是以前安岡對我說過的話。
發生心那件事以後,安岡曾經來關心情緒低落的我。
“笛……倉……”
“咦?”
忽然有聲音叫我,我看向安岡的臉。本來靜靜熟睡的表情充滿苦悶。
看到他彷彿掙扎般急促呼吸,教我不安起來。
得按護士鈴才行!
我慌張地衝到床邊。但是幾乎在同時,安岡反彈似地坐起上半身。
“唔……呼啊!籲、籲,好痛……這、這裡是……?”
“安岡?你醒來了嗎?”
“……笹倉……?咦?我怎麼……”
“那是我要說的話。聽說你衝向車子,是怎麼回事?”
“車子……”
安岡似乎腦袋還沒清醒,對不到焦的雙眼看著自己的腳。
總之得按護士鈴呼叫黑巖醫生。
我把手伸向床邊的按鈕。
但是——
“……嗚啊……啊,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岡突然發出夾雜哭聲的慘叫。
這聲大叫出乎意料,我也嚇得僵住。
“安、安岡?”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本意不是那樣的……只是太入神,所以……”
安岡的話不得要領。是在道歉嗎?是在辯解嗎?對誰說?
只不過,他的眼神說是發狂也不為過,活像可疑人物。
安岡用力握緊床單——儘管如此還是止不住顫抖,眼淚滑下臉頰。
“你冷靜點,安岡!”
“笹倉……笹倉!對不起,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你在說什麼……?”
我不懂安岡在為什麼事道歉。
他上下晃動肩膀,呼吸凌亂。明明想吐出滿腹心事,卻不知道該怎麼傾吐,就是這種感覺。
“你早就發覺了吧?你明知道是我的錯吧!大家也是……既然知道,為什麼都保持沉默!”
“你到底在說什麼啦!”
“御柱會死掉都是我害的!”
“……咦?”
安岡終於吐出的話語,遠在我的理解之外。
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況且這真的是人話嗎?
簡直就像是非人類的生物發出充滿悲哀的叫喊。
眼前的安岡呼吸急促,眼睛佈滿血絲,淚流不止。
隨著體內出現的類似輕微耳鳴的感覺,我凝視著安岡。
“那次……那次排球賽,砸中御柱的燈具……不就是我發球打到的燈具嗎?”
安岡用力握緊拳頭,好像快吐出血來般大叫。
然後,經他這麼一說,我想起那天比賽的事。
比賽一開始,安岡使出天花板發球。被蠻力打飛的排球,的確撞得天花板的燈具搖晃了一下。
直到現在這一刻,我都不曾把那件事放在心上……砸中克己的燈具是那一盞嗎?
安岡也不擦眼淚,任鼻涕流下……儘管如此還是繼續說:
“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以為搞不好沒有人發覺……以為搞不好其實不是我的錯……但是、但是我沒辦法再繼續欺騙自己了!”
那是宛如自殘行為般、伴隨著斷罪的懺悔。
“我很害怕……自從黑冢老師上任後——每當我看到跟御柱長得一樣的他,就會想起體育館地板上那些血的顏色!想起在碎掉的燈具下一動也不動的御柱!”
總是吊兒郎當地說蠢話的安岡。
但是其實他內心這麼地煎熬嗎?
“一定有人會說,殺了御柱的人是我。”
“那是……意外事故吧……!”
“就算是意外事故也不代表沒罪啊……”
他煎熬到這種地步,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讓他冷靜。
“克己是因為救我才——死掉的……他是代替我……”
沒錯,克己會死,一部分也是‘接近死亡’的我害的。
“就說了,造成原因的人是我吧……?”
安岡看著我,表情宛如在鄙視自己,懇求別人責備一樣。
“我犯下的錯太沉重了……我承受……不了……”
不知何時,安岡的雙眼不再流淚。但是,相對地也看不到半點光明。
空洞的眼眸看不見一切,凝視著虛空。或許安岡心裡此刻正在重播那時候的光景。
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從內在耗損自己的心神,折磨著、懲罰著自己。
最後安岡眼神放遠眯起眼睛,就有如木偶斷線般,背部先碰到床地倒下。
不知道是不是肉體跟不上心靈的疲勞,他失去意識睡著了。呼吸淺微安靜得教人不安。
簡直就像是放棄活著那樣……就是那種睡法。
我的心一陣揪緊……我完全無法安慰他。總覺得聽他傾訴,反而害他重新體認罪孽之重。
我為自己的無力感到丟臉,就連我都想哭了……
看到光己先生,我的確也想起克己。
帶著懷念、歉疚,與感謝的心情……
但是我沒想到,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人也因此被勾起了強烈的記憶。
而且,那還是罪惡感這種痛苦的情感。
那究竟有多麼沉重,當事者以外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吧。我想就憑得救的我,根本無從揣測。
可是,安岡為了逃離痛苦而採取的行動是錯的。
沒有人希望他那樣。
……既然想死就去死……
冷不防傳來的說話聲,讓我的心臟甚至伴隨痛楚重重跳了一下。
我擡起臉,眼前是眼眸散發深沉金光的黑衣死神。
在天花板附近雙手環胸抱住自己身體的雫,露出痛惡的眼神看著安岡。
斗篷下的白色制服,到處沾滿汙濁的黑漬。
那是她之前被光己先生斬傷時的血。她血淋淋的模樣教我不禁倒抽一口氣。
“雫……你怎麼會在這裡?”
“……為了救淚,不然你覺得還有其他理由嗎?”
雫扼殺感情的聲音衝著我來。
這是威嚇嗎?不對,大概不是。因為背上的傷還沒完全痊癒的關係,她現在焦頭爛額。
像現在她臉色就還很蒼白。就算是一個呼吸,也會喘得肩膀上下起伏。
我萬萬沒想到雫會來醫院。
雫是在這裡被鏡她們抓到的,而且黑巖醫生也隨時都在。
不,正因為如此,反而是盲點嗎?大家都認定不可能,卻沒想到她將計就計,採取大膽而纖細的行動。
“咦……等一下!你想做什麼?”
雫說著駭人話語出現在這裡﹒究竟是什麼意思?
‘既然想死就去死’是指……
答案就在宰的視線前方——睡得像死掉一樣的安岡。
雫先前也浮現過的痛惡眼神,此時包含了接近憎恨的情感。
雫決定奪取‘安岡的壽命’了。
“不可以!”
我倉皇大叫,挺身介入柔和安岡之間。
“……你是什麼意思?”
“唔……”
我想叫她別再為了淚繼續殺人。
但不知為何說不出口,是因為明知道說了也沒用……還是——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是苦著一張臉。
雫看著我,拋下冰冷至極的話語。
“也就是說,恭也同學想要救那個男的,所以要請淚去死,是吧?”
“不對……!我不希望任何一方死!”
“可是那個男的自願拋棄生命。”
“那是……”
“淚想要活下去,而他不想活了。既然如此,他們兩人交換壽命有什麼問題?”
這個說法的確沒有語病。
何是——
“安岡……只是一時心靈脆弱而已。他其實人很好……你在淚的病房也跟他講過話吧?”
“……跟那沒有關係,我無法原諒那個男的。”
這麼說的雫,眼眸確實浮現燃燒般的金彩,顯露憤怒。
“想活的人活不了,能活的人卻想死,這種事可以原諒嗎?那才是冒瀆生命……”
我無法反駁。
從那番話看得出雫的堅定信念……儘管扭曲卻不會屈服的強烈意志。
“……恭也同學,你的每句話都只是廉價的正義感……你根本不知道淚是多麼堅強、又是多麼脆弱……光看表面就自以為能夠理解,這就等於否定對方。”
雫瞪著我這麼斷言。
我所知道的淚——我認識她還沒經過多少時間。
只不過,我從來不曾覺得她脆弱。總是開朗無比,耍得大家團團轉,彷彿天生愛惡作劇的少女。
可是,當她病情惡化發作時,不光是怕我們擔心,也怕醫生和護士擔心,依然表現得很勇敢。
難道那不是淚的本質嗎?
“……只是恭也同學不知道而已,淚是那麼地痛苦。”
“我知道她的心臟已經岌岌可危。”
“……不對,反正你根本無法想像。晚上,一個人抱著膝蓋哭泣的淚。害怕不知何時會發作,抱著枕頭髮抖的淚。儘管哭著不想死卻還是強迫自己入睡的淚。等到大家回去以後,擔心下次不知還能不能見面,不安地抱住身體的淚。”
說到這裡,雫鬆開交抱胸前的手。
先前的虛弱已經消失。我想是因為情緒激昂的關係,身體疼痛暫時麻痺了。
她的右手筆直往外側橫揮。
手完全伸直時,指尖亮起了宛如紅光的物體,然後彷彿指尖伸長般變尖。
下一瞬間,深紅色爪子覆蓋她的手指。
那是‘斷罪之鐮’的代名詞,特殊的死神鐮刀。跟鏡她們的鐮刀不一樣,它能夠有效地給予人類物理性的打擊。
“……恭也同學,你讓開。”
“不可以!”
我繃緊身體,斂起嘴角看著雫。
“……別搞錯。”
雫一眯眼,就揮下爪子尖端抵住我的鼻尖。
“……現在我不殺你,只是因為你救了我,姑且算對我有恩。但是如果你要妨礙我,我就殺了你。”
雫的性情明顯變了。聲音、氣息、眼眸中的光芒,全部都可以解釋為帶著殺氣,令我感到恐怖。
位於鼻尖的爪子尖端明明沒碰到我,我卻感覺到熱。說實話,光是和她面對面,就使我背上不停冒出冷汗。
我的本能感覺到,我現在正與死亡對峙。
不過就算如此,我也不能退讓。要是我現在讓開,安岡就會被殺。這點毋庸置疑。
“其、其他呢?”
“……?”
“一定還有其他方法可以救淚才對!壽命問題也是……一定有辦法解決的!只要拜託光己先生,或許就有辦法了吧?他在死神世界不是職位滿高的嗎?”
“……光己……沒有其他死神比那傢伙更不能信任。”
雫不屑地說了。就某層意義來說,那不是她的上司嗎?
雫確實是被光己先生砍傷背,她或許是對這件事懷恨在心。
忽然間,雫細細吸氣。
……我再說最後一遍。恭也同學,你讓開。”
不同於沉靜的話語,雫發出的殺氣帶來痛楚,宛如粗礪的冰之手一把抓住我的心臟那樣。
我差點腿軟,但還是勉強咬緊牙關,以視線頂撞雫的視線。
而雫將那視為我的意志了吧。
只見雫表情變得像冰一樣冷——沒有預備動作,就朝我的胸口揮下爪子。
這樣的距離和時機根本無法閃避!
“好了!到此為止!”
突然間,熟悉的聲音從左邊牆壁傳來。
雫似乎一瞬間被那個聲音奪走注意力,手稍微遲疑。
那在“她”看來是十足的破綻,只見透過解除認知就能穿透物質的鏡,從牆壁冒出來,擺出下段架勢衝過來了。
鏗——!
伴隨著尖銳的聲響,鏡揮刀將雫的爪子連同手一起往上彈開。
“啊!”
雫被彈得往後仰,發出伴隨苦痛的呻吟。恐怕是因為刺激到背上的傷了。
那成為雫l很大的破綻。
只見鏡把刀橫在胸前掩護我,與雫對峙。
然後,彷彿那就是暗號一樣,另一名死神也穿透物質從天花板出現,高舉大鐮刀襲擊而來。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弧刃朝雩的左肩口揮下。
被鏡引開注意力的雫,對黑峰攻擊的反應慢了一拍。
“唔……!”
雖然雫扭身要閃避大鐮刀,但背上的傷果然還是絆住了雫的動作。
不能隨心所欲扭動身體的雫,沒能完全躲開黑峰的鐮刀。
雖然千鈞一髮地躲開刀刃,卻被刀背部分打到左肩。
黑峰利用揮動大鐮刀的勁勢,在空中旋轉一圈以後,降落在鏡旁邊。
然後,她雙手牢牢握緊鐮刀,刀刃快碰到地板,側身擺出架式。
霈捂著左肩,和兩人保持距離。
“鏡……?黑峰?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〡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嗎,就算是那樣也未免太快了。
“對不起,你做的事,我早就全都知道了。”
“早就知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我藏匿雫嗎?”
鏡依然盯著雫,輕輕點頭回應我。
“你又不擅長隱瞞,怎麼可能沒露出馬腳。”
“可是,你不是每天晚上都出門找雫嗎……”
“我一直待在網咖喔。”
“原來是這樣嗎……對不……”
“你不必道歉啦。”
鏡打斷我的話,不過那並不是憤怒的口氣。
“可是,我……騙了你……”
“你做了對的事喔,並沒有做錯。你貫徹了想要救淚和雫的意志,你要以自己為榮。”
鏡好像頗開心地這麼說。
但是下一瞬間,她便以稍微壓低的聲調說﹒
“——但是,雫卻感受不到你的心意。”
這是憤怒。
“而且又對恭也下手,有點不可原諒呢。”
“……那麼你要怎麼做?”
雫以冷笑承受鏡的視線。
“打到你求饒!”
這麼大喊的同時,鏡跺地而出。她依然將刀橫於身前,整個人撞向雫。
雫冷靜地用爪背擋下刀。
但是鏡沒有減速,推著雫朝牆壁衝過去。
“……唔……”
要是就這麼撞上牆壁,背還沒痊癒的雫就會因這麼一點撞擊受到嚴重傷害。
而她也理解這點。雫立刻解除認知,穿透牆壁。
不過,那就是鏡的目的吧。只見鏡也同樣穿過牆壁,一口氣飛出急診室。
等到雫離開房間,黑峰解除戰鬥姿態面向我。
“對不起,笹倉同學,居然弄到最後一刻才來救你。”
“黑峰也……早就知道我藏匿雫嗎?”
“是鏡告訴我的。她說笹倉同學正在幫忙尋找皆大歡喜的方法。”
“這樣嗎……”
原來鏡相信我……
相信我能夠想出好方法。
“可是失敗了……結果我什麼也辦不到。”
“結果不代表一切吧?做了什麼、試著做了什麼,這段過程是很重要的。”
“哈哈……這是我平常講的話……”
我無力地笑。黑峰看到我這副模樣,伸出拳頭碰我的胸膛。
“我覺得笹倉同學這樣就好。像這樣不斷累積,最後交出豐碩結果就好。”
豐碩結果,是嗎?
意思是我現在這樣,也還只是過程嗎?
“那麼,我也得去幫鏡了。”
“咦?你們要二打一嗎?雫已經受傷——”
“所以反而難對付喔。畢竟,雫一定會從一開始就全力以赴。”
黑峰眼神認真地這麼說完,整個人飄浮起來,從鏡和雫穿過的牆壁飛到外面。
那三個人又要……戰鬥嗎?
自己真的什麼也辦不到……我痛切感受到這點。
就在我獨自氣餒時,拉門突然被猛烈開啟。
黑巖醫生氣喘噓噓地衝進急診室。
“籲、籲……剛剛雫有沒有來這裡?”
黑巖醫生也發覺宰的氣息嗎?
“……是,她來過了。”
這件事就算隱瞞也無濟於事,於是我老實回答。
“是嗎……那麼已經無力迴天了嗎……”
“請問那是……?”
“黑扳淚的病情突然惡化……情況相當危險。”
這是怎麼回事,淚的壽命不是還有兩天嗎?我看著三人消失的牆壁。
得阻止那些傢伙才行!現在不是互斗的時候!
我慌忙衝出急診室。一邊尋找鏡她們穿過的牆壁方位,一邊跑過走廊。
途中發現醫院平面圖。我用手指循著平面圖檢視急診室位置,與那面牆壁後方的設施。
——中庭嗎?從夜間出入口出去,不就是位在對角線最遠的位置嗎?
嘆氣也無濟於事。我再次確認目的地與最短路線,接下來就是全速狂奔。
現在可不是戰鬥的時候喔,雫。你應該聽得見接近淚的‘腳步聲’才對!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抵達中庭。
大樹等間隔排列,以便在白天能夠確實形成樹蔭。樹中間擺著木頭長椅。
這片空間是住院病患的休憩場所。
既然鏡她們穿過那面牆,應該會來這裡才對,難道她們移動到其他地方了嗎?
四周悄然無聲——
鏗!鏗!
喀喀!味哩!唰!
叮!錚!
——才怪,她們相當激烈地纏鬥!
尖銳金屬聲互相應答。我循著這個聲響,跑向鏡她們所在之處。
就在我穿過好幾棵樹時,我發現到她們三個人。
正確地說,是看到刀刃相交之際迸出宛如火花的光輝。
還有雫的爪子軌跡。深紅色光跡在暗夜中妖邪地舞動,畫出好幾層弧線。
我看著雫的動作,她身手之俐落,甚至教人懷疑她真的是傷患嗎?
不對,現在不是看得入迷的時候!
“等一下!鏡!黑峰!雫!”
我一邊放聲大喊,一邊跑向正在戰鬥的三人。
第一個注意到我的人,是跟雫保持距離的黑峰。我知道她的嘴形是在說不可以過來。
接著,近距離用刀根與爪背交鋒拉鋸的鏡和雫看向我。
我確認這點以後,再次提高音量大喊:
“是淚!淚情況危急!”
看來我的聲音傳到了,所有人浮現驚訝的表情。
鏡使出蠻力揮刀,和雫拉開距離。雫也不抵抗……不如說是順勢往後跳,輕飄飄地著地。
“病危?命!這是怎麼回事!壽命不是應該還有兩天嗎?”
“應該是那樣沒錯……唔,‘腳步聲’的確很近,為什麼……”
鏡和黑峰似乎都很焦急。
雫不知道是否因為過於集中戰鬥的關係,似乎也沒發覺‘腳步聲’,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
但是,她比在場任何人都還要快調勻呼吸並展開行動。
朝著我——
“咦?”
這個行動完全出乎預料。我還以為她會趕去淚身邊,沒想到竟然是來攻擊我。
五根爪子尖端併成一束,化為一支長槍朝我飛來。
比起逼近的爪子,反而是雫的猙獰表情使我停下腳步。
“休想得逞!”
黑峰大喊的同時,與雫並排飛馳。然後用鐮刀刀腹部分敲撞爪子,要改變爪子揮向我的軌道。
喀鏘!
那是金屬互相彈開的低沉聲響,兩人有如互斥般摔向不同方向。
黑峰跌在地面,但是雫在空中煞住,立刻重新架起爪子看我。
但是,鏡已經趁這段時間來到我前面。她擺出正眼架式,眼神嚴厲地瞪雫。
“雫!你在想什麼!都說淚情況危及了,為什麼要攻擊恭也!”
聽到鏡的叫喊,雫佈滿血絲的眼睛看向鏡。
“……淚生命垂危,所以要趕快才行。”
“沒錯,所以現在不是繼續無謂爭端的時——”
“得趕快殺掉某人,延長淚的壽命才行……”
“你!不是那樣吧!你必須陪在淚的身邊才對吧!”
鏡情緒激動,她似乎無法忍受雙方思維根本上的差異。再加上我被攻擊,似乎也讓她壓抑不住憤怒。
“……我現在到淚身邊,又能改變什麼?”
“你居然問我……”
“難道要我在她臨死之際握住她的手嗎?”
“才不是!你可以鼓勵她、握住她的手!這樣淚或許就能撐過去了吧!”
“我不要那種不確定的希望……”
雫的眼眸點起昏暗火苗。
我知道周圍的空氣緊張起來。
原本稍微鬆手的黑峰繃緊身體重新握好自己的武器。
鏡面對雫不尋常的氣息,也退後半步。
她的目標是我。沒想到居然演變成這種情勢……
風吹起,周圍樹木發出細微樹葉摩擦聲。那真的是非常微弱的聲響,但是多少刺激了五感中的聽覺。
在微弱聲響中存在著節奏。而雫打破節奏,動起來了。
她筆直飛向我。儘管中間有鏡在,她的眼中卻只有我。
被打亂節奏的鏡雖然一瞬間繃緊身體,還是立刻握好刀,迎向雫。
刺出的深紅爪子,與村正宗的刀尖重疊。
接著彼此滑動武器,再度進入交鋒拉鋸狀態。黑峰見狀,高舉大鐮刀瞄準雫。
剛才交鋒勢均力敵,但這次不一樣了。
雫背上突然噴血。事出突然,鏡一瞬間退縮了。
鏡想都沒想到雫會不顧傷勢使力吧。雫抓到鏡的破綻,靠蠻力揮開鏡。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刀被彈開,鏡也跟著重重摔在地上。
黑峰慌忙介入我和雫之間。但是因為她勉強歪身移動的關係,身體重心不穩。
雫出蠻力橫揮一爪,彈飛黑峰。
黑峰就這麼背部用力撞上樹幹,被迫吐出肺裡的空氣,劇烈咳嗽。
“啊……唔……”
雫現在就站在我眼前。
背上的傷因為勉強使力的關係,想必完全裂開了。流出的血將雫原本潔白的衣服染成鮮紅。
不僅如此,血更沿著腳流下,沾溼地面。
冷酷如冰的眼眸——本來應該是金色的眼眸,似乎因為情緒激昂的關係充血發紅,整體看起來像暗紅色。
我無法逃開那雙眼睛。
被蛇盯上的青蛙就是這種心情嗎?
見識到壓倒性的力量,身體甚至拒絕逃走。
就連呼吸都很勉強。
“恭也!快逃!”
鏡大叫了。
因為她的聲音,我一瞬間擺脫了雫的雙眸咒縛。先前屏住的呼吸……現在吸得到氣了。
可是—〡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不對,稱其為聲音有些語病。
這是因為,那就像是竄過身體內側的衝擊,只是那股衝擊甚至傳到鼓膜而已。
而那股衝擊的中心,也就是我的胸膛——真的是不偏不倚地瞄準胸膛正中央——插著深紅色的爪子。
眼前是肩膀隨呼吸上下起伏的WV她低著頭不看我的眼晴,幽幽出聲:
“……你可以恨我沒關係。但是我要感謝你……因為這樣就能保住淚的命了……”
那是悲傷的話語。
保住淚的命——也就是淚要繼續痛苦下去……
新的壽命,將會繼續鞭笞淚已經瀕臨極限的心臟。
其實她明明希望有人能夠阻止她的行為才對。
可是當她一想到淚,卻還是不禁反抗。疼惜他人的心反而會傷害他人。
不可思議的是,刺進胸前的爪子沒有帶來痛楚。彷彿傷口只不過是被固定在那個空間一樣沉重。
因為那是死神鐮刀嗎?還是這就是所謂的被刺中呢?
傷口溢位的血也一樣,儘管流到腹部卻不覺得熱。只有沿著面板流動的黏滑觸感讓我感到噁心……
常聽到會熱或會麻的說法根本是騙人的。一旦被刺中,身體只有異物感。
但唯獨呼吸很困難,就算能吐氣也無法吸氣。
吐氣裡漸漸參雜鐵味,喉嚨深處發出隆隆聲響,好像有東西纏住一樣。
爪子從我胸膛拔出。
我頓時感到強烈寒意,那是血一口氣從身體末梢流失的感覺。
呼吸僅有一瞬間變得輕鬆,但那也只是吐出積在喉嚨裡的東西而已。
“啊!呼啊、嘎……噗!”
血隨著咳嗽轉變為飛沫,看到自己身體流出大量的血,讓我快要暈眩。
“恭也————!”
鏡一邊人叫一邊飛過來。她丟下應該很寶貝的刀不管,直接過來找我。
雫靜靜地離開我旁邊。
我腳軟無力,差點往前倒下時,鏡從正面把我抱住,攙扶著我。
“恭也!恭也!我在叫你呀!聽得到嗎?你回話呀!”
金色眼眸滿是淚水,鏡呼喚著我。雖然我想出聲卻無法如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峰在另一頭高舉大鐮刀砍向宰,她也露出了不曾看過的憤怒面孔……
雫依然面無表情,以最小的動作化解黑峰的攻擊。
“恭也!你等著,我現在就救你!我絕對會救你的!”
鏡這麼說完,雙脣湊近我的臉。白色瀏海也同時靠近——
她要觸犯死神的禁忌……將自己的命分給他人,也就是要用‘白傷’救我。
“……你休想……”
但是被雫阻撓了,她把黑峰踹向我這邊以波及鏡,使兩人一起摔出去。
要是我現在挽同性命,要分給淚的壽命就沒了,因此雫也同樣拚命。
兩人扭成一團倒在地上。但是立刻站起來。
“唔……!命,拜託你,壓制住雫……!”
黑峰看鏡要使用死神的禁忌,雖然一瞬間遲疑,卻還是斂起嘴角,堅定地點頭。
“……我說了你休想……”
先動的人是雫。她挺身阻擋,不讓鏡靠近我。深紅色爪子映著月光,發出妖魅光輝。
沒拿刀的鏡握著拳頭,表情急迫。
至於我——……
(不妙……身體、動不了……)
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胸膛被刺傷都會變成這樣,總之身體完全無法動彈。
因為趴著倒下的關係,臉頰按住地面,感覺到的只有地面的堅硬與冰冷。
身體一直很怪,除了怪以外找不到其他形容。不管是呼吸、心跳,還是血流、眨眼,全部從耳朵深處傳來。
維持生命的重要物質緩慢地、確實地流失。
彷彿一旦鬆懈,意識就會一口氣被奪走。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感覺到有東西要從我體內溢位來。
那樣東西強勁地脈動,甚至使‘我’漸漸稀薄。
那是壓倒性的意識。那宛如一股熱,只要我一鬆懈,就會一口氣包住我。
然後那股熱靜靜地集中在左眼。
鏡在遠處大叫。她一邊跟黑峰一起迎戰雫……一邊發出那麼悲傷、痛苦的聲音呼喚我。
那個聲音挽留住逐漸稀薄的‘我’。
我這樣不行,我不可以害鏡哭泣。
我必須保護她遠離悲哀、辛酸和傷心事才行。
那麼該怎麼做才好?
……只要站起來就行了。
不管使用任何手段,就算要指望我體內的些微可能性,我都要站起來。
心裡打定主意的瞬間,重量就從身體消失了。
我緩緩地站起來,宛如一步一步確認般踩穩‘地面’邁步前進。
意識還很空洞,聽到的聲音也全部帶著迴音。彷彿耳朵被塑膠袋罩住一樣。
胸上的傷隱隱作痛。彷彿是剛才遭知覺摒除的細胞們想起自己原本的姿態,回到原本的崗位般。
“恭也!”
“咦,笹倉同學!?”
注意到我到鏡和黑峰發出驚呼。
雫也萬萬沒想到我能夠站起來吧。她打破一貫的面無表情,朝我投以驚訝的眼神。
但是切換得最快的人,果然還是雫。
她立刻浮現冷峻表情,蹴地朝我飛來。鏡和黑峰見狀,也回過神來慌忙追雫。
慢半拍的起步構成致命傷。
不管兩人跑得再快、飛得再火速,雫的凶刃都會先傷到我。
不過——還是沒有我撿起‘刀’快。
我的行動讓雫瞠大眼睛。這也是當然的.因為人類居然拿起了死神鐮刀。
左手牢牢握緊鯊皮製刀柄,我染成金色的左眼映著飛過來的雫。
“——唔,你究竟是什麼人!”
雫一邊叫喊一邊朝我揮爪。速度之快,一般來說用眼睛捕捉都很勉強。
但是我的左眼預測軌道,看出爪尖的終點。本來應該已經骨折的右手與爪子通過的路徑重疊,我用石膏當作盾牌。
一般來說,手會連同石膏一起被砍斷吧。但是我在爪子與石膏接觸的剎那往旁邊錯開手,順勢彈開爪子。
石膏表面被削掉一塊,變成粉末飛散。
我將左手握的刀從下段隨意往上揮。雫用爪背擋下刀刃,隨即慌忙往後跳。
“……恭也同學……原來你不是人類嗎……?”
“我是人類喔……”
我低聲說道,吐氣熱得彷彿會灼傷嘴脣。
“恭也……你又……”
看到我的模樣,鏡和黑峰都停下腳步。
……覺醒?不對,並不是那麼單純的詞彙,這就像是失控。
從我握刀的時候開始,腦中一直充斥著鮮紅色感情。
——殺。
——零落吧。
——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
為了維繫性命,我求助於體內蟄伏的東西,但只要稍微鬆懈,意識就會受到感染。
手握刀的感覺,順手得教我感到噁心,彷彿至今揮舞過這把凶器無數次一樣。
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
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
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零落吧。
可惡……吵死了……
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
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
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腥紅地。
別在腦袋裡嚷嚷!
——凋落吧!
——散落吧!
——染成一片腥紅!
不許擅自操縱‘我’!
“……搞不清楚,不過既然你是人類就死吧……”
雫再度躍向我。只不過,她的動作顯得急躁魯莽。
不知道是死神的能力使我看出那點,還是雫的內心動搖表現於外在。
雫就像剛才刺傷我那樣,五根爪子的尖端並在一起,彷彿自身化為一枝箭矢般攻擊。
但是,這個攻擊一點也不可怕。
我架起刀,細細呼吸,瞄準目標是爪子。只要沒有那個武器,這場戰鬥一定就會結束。
錚————!
金屬激烈震動聲在屋頂響起。
我和雫彼此保持砍完的姿勢不動。
深紅色的碎片在我們頭上飄舞。
四秒……不對,經過五秒以後,喀鏘喀鏘……五根爪子掉落在地板上。
雫的指尖已經不留刀刃。
“……怎麼……會……”
雫凝視著自己的手,茫然杵在原地。
至於我竟然能夠實現預期結果,老實說我很驚訝。
只要時機稍微弄錯,或許就會斬斷雫的手腕。
不對,或許反而是我又會被刺中……
“……你還是住手吧。”
我放下刀勸雫。
“應該還有其他方法才對,就是……其他救淚的方法。”
雫一句話也不回答,膝蓋一彎,當場兩手扶地癱坐下來。
她肩膀顫抖,頭垂得老低。她在哭嗎……
看著她這副模樣,我感覺到左眼的熱量漸漸冷卻。同時,身體變得沉重起來。
刀也穿透我的手掉在地上……
難道是死神化解除——
“恭也!”
從一段距離外看著這邊的鏡突然大叫。
我不自覺轉頭看向聲音方向。
下一瞬間,雫突然站起來揮拳要揍我。
那不是普通的拳頭,她的手握著斷掉的斷罪之鐮。
目標是我的喉嚨。
不妙……沒辦法完全避開!
我懊惱自己竟然在最後一刻大意,同時緊緊閉上眼睛。
但是,痛楚沒有到來。
“啊!……喀!”
相對地,眼前傳來雫的聲音,既不像呼吸也不像慘叫,宛如喉嚨漏音。
我睜開眼睛,眼前是往後仰的雫。
從她的胸口突出一塊三角形薄金屬。
“你在……做什麼……黑峰……”
在雫背後,黑峰用大鐮刀刺進雫的身體。
黑峰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從雫的身體拔出鐮刀。
雫因為拔出鐮刀的反作用力,倒進我懷裡虛弱地喘氣。
“嗚……唔……呼啊……籲、籲……”
“雫!喂,振作點啊!”
“籲……籲……我……被刺中,了呢……”
“唔,為什麼,黑峰?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就幫她們結束吧。”
黑峰用力咬著嘴脣,眼眶含淚這麼說。
我不懂她的意思。幫她們結束?要結束什麼?
“唔,我……會死嗎……”
“別……別說傻話!你要是死了,淚她——”
“淚……是不是就不必再繼續受苦了呢……”
雫看著自己胸前的血,不知為何綻放笑靨。
“……我……一直折磨淚。因為她不願死,因為我不願殺她……所以一直害她受苦……”
她的雙眼浮現淚水。
“……因為我很懦弱……很膽小,要是不像這樣由別人動手,就連死都不敢……”
“沒有這種事!你只是想守護淚而已啊!雖然方法或許錯了,但是你的心意很可貴啊!”
“……聽你這麼說,我好開心。但我果然是懦夫……”
雫緩緩地搖頭,浮現虛弱的笑容說了:
“……我現在非常安心……這樣就不必親眼看著淚死了……”
所謂的結束是這個意思嗎?要讓兩人……不再繼續受苦,就只有這個辦法了嗎?
我想責怪黑峰。可是,一看到這麼平靜的雫,我就無法那麼做。
而且……黑峰救了我。假使她沒有刺中雫,就是我被殺了……
“……恭也同學……最後,我想……再見淚,一面……”
“我知道了。”
我就這麼打橫抱住雫,下盤使力站起來。
老實說,身體沉重得隨時會倒地不起。可是,如果現在不撐住,我會後悔一輩子。
我們回到醫院裡面,搭電梯來到四樓。
鏡和黑峰也跟在我後面。
雫沒有解除死神化,所以一般人看不到她渾身是血的模樣。
但是……抵達四樓時,我們撞見黑巖醫生。黑巖醫生既然同樣是死神,當然看得見雫。
可是,醫生看到我的表情,想必已經心裡有數,並沒有深入追問。
“……黑巖醫生,淚呢?”
“喔,她的情況暫時穩定了,不過……”
醫生瞥了雫一眼以後,似乎做好心理準備,告訴我們:
“下次發作就口天乏術了吧。”
雫至今一直強制延續淚的生命。我想黑巖醫生也知道,那已經結束了。
“可以見淚嗎?”
就算醫生說不行,我也打算硬闖就是了。
“她移到最裡面的加護病房了,我請護士迴避吧。”
“謝謝醫生。”
姊妹至今一路受盡磨難,這是對她們最後的寬待……是嗎?
我們在黑巖醫生帶領下進入加護病房。
在最裡面那間放置了許多器材的房間,淚戴著氧氣罩正在睡覺。
她的身體到處連線著從儀器延伸出來的管線。
“……淚。”
雫從我手上下來,跪在地上依偎著淚。
然後很悲傷地、惆悵地、憐愛地凝視著淚,要將她烙印在眼底。
“……對不起,害你受了那麼苦……”
她輕聲呢喃,後悔自己至今的行為。
“……我……如果是真正的姊妹,就可以把心臟給淚了……就可以稍微回報給了我那麼多的淚了……”
在扮演雙胞胎度過的時光中,在這段姊妹關係裡,雫從淚那裡得到的東西,在雫心裡佔了非常重的分量吧。
而且就算要與全世界為敵,平也想要保護淚給的一切,可見分量之重。
“……雫……?”
沒想到,本來應該睡著的淚微微睜開眼睛了。她不可能看得見沒有解除死神化的雫。可是淚卻呼喚卡。
“怎麼了,雫……有誰欺負你嗎?”
“淚……”
“真拿你沒辦法呢……你不管到幾歲都還是愛哭鬼……就算裝酷也瞞不過我喔。”這是兩人孩提時的對話嗎?
還是現在這瞬間……心靈相通的兩人最後的對話呢……
“我馬上就會好起來了……所以,我們兩個還要一起去玩喔……”
“……姊姊……”
雫看著淚,好像隨時快哭出來。
總覺得淚很開心地微笑。
雫見狀,斂起表情呼喚我們。
“……恭也同學……鏡……命……能不能……答應我愚蠢的任性呢……?”
“任性……?”
那是指最後的請求嗎?我不加思索地點頭。
鏡似乎從雫的表情有所察覺﹒顯得神色哀傷。
至於黑峰一臉做好心理準備的表情。
“……對,要給命添麻煩了。”
“別這麼說,我……殺了你,這是最起碼的補償。”
聽到這句話,雫鬆了一口氣似地展露笑容。
“雖然不知道……這樣淚還能繼續活多久……”
雫取下淚的氧氣罩,靜靜地閉上眼睛親吻淚。
雙胞胎姊妹接吻,起初我不懂這是在做什麼。
但我立刻就明白這個行為的目的。
只見雫的身體稍微泛起光芒,那是彷彿吹一口氣就會熄滅的夢幻微光。
淡淡的光從嘴脣漸漸流向淚的身體。
“這……難道是……”
我不自覺叫出聲,但鏡和黑峰都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守在一旁看著這幅光景。
最後覆蓋雫身體的光全部轉移到淚體內以後,雫的頭髮出現變化。
側頭部其中一撮頭髮漸漸變白……逐漸褪色。
那宛如是穿過黑髮之間的一線光明。
“……白傷……”
我看向鏡的瀏海。雖然位置不一樣,但是那撮白髮和鏡的瀏海是一樣的東西。
雫從淚身上分開,就這麼倒在地上。
我慌忙抱起雫。是我的錯覺嗎?跟剛才相比,她的體重好像變輕了。
不對,重量大概沒變。
改變的是氣息。照理說躺在我懷裡的雫,不知為何總覺得她很稀薄……很朦朧。
“再來就是……解除我的‘設定’……”
雫嘴裡唸唸有詞。她口中發出人類耳朵不僅無法理解,甚至無法知覺的不可思議聲音。
等到她詠唱完畢時,總覺得世界好像出現落差了。
“……這樣,就沒問題了……”
平這麼說完便笑了。
彷彿辦妥一切而安心那樣,就是那種微笑。
然後,彷彿那就是訊號般,雫的身體包圍在紅光之中。
“這是……?雫?雫!喂,鏡!這是怎麼回事!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慌張起來,鏡一臉難過的表情回答我:
“……雫要歸還了。”
“歸還……?”
“對,現在的SHIZUKU結束今生以後,將一度歸還,以便成為下一個SHIZUKU。”
“……下一個是指……”
沒錯,心曾經告訴我,死神的名字在同一時間絕對不會重複……死神都擁有獨具意義的名字,與名字一同誕生。
既然如此……這個‘雫’有怎樣的意義?她揹負的‘名字’是什麼?
雫那雙淚溼的金色眼眸看著我。
“……恭也同學……和你在一起時的淚看起來非常快樂。請你至少……溫柔地陪她走完最後一段路……”
我咬緊牙關點頭,總覺得一開口就會哭出來。
雫看我點頭,放心似地微笑。
“……謝……謝……”
說到一半,雫淺淺吸氣,嘴脣就不再動了。
“雫——”
我正要呼喚她名字的下一瞬間,她的身體宛如蜃景搖曳般崩解——消失了。
這就是……她的結局嗎……
祈求一名少女幸福、過於溫柔的死神。
“看來似乎結束了。”
黑巖醫生回到靜悄悄的病房。
“第四個‘接近死亡’的存在誕生嗎?”
醫生一邊這麼說,一邊傷腦筋似地逐一檢視連線淚身體的儀器數值。
他依序仔細一一確認,每確認一項就深深點頭一次。
“漸漸安定了……只不過,這樣這孩子就得再繼續受苦一陣子。”
“儘管如此……我想只要活著就一定會有好事的。”
我回顧至今的自己,懷著自信這麼說。
“是啊,你說的沒錯。”
黑巖醫生聽到我的話,滿足地笑了。
“哦呀﹒還有這邊這位生命樹的小姐。”
“是。”
你負責黑阪,對吧?真的沒關係嗎?‘接近死亡’的存在可是相當棘手的喔。”
“沒問題。我身邊有笹倉同學作為借鏡,而且我和雫約好了。”
“這樣啊。唉,年輕真好。”
用左手按摩右肩的黑巖醫生﹒果然同樣滿足地笑了。
但是,醫生似乎想起要緊事,表情嚴肅地看我。
“喔,對了,少年。”
“有什麼事嗎?”
“就是你那個男性友人。”
對喔!我都忘記安岡了。
安岡現在深信克己的死是自己害的。
那傢伙承受不了罪惡感,甚至做傻事輕生,照現在這樣下去……
“他有被做過不自然的‘設定’的痕跡,已經替他解除了。”
“……不自然的‘設定’?”
“沒錯,最近他有沒有哪裡不一樣?比方說舉動很奇怪。”
“…………”
最近那傢伙從頭到腳都不對勁。
安岡本來不是那種疑神疑鬼的傢伙,更不是會考慮自殺的人。
……那全部都是不自然的‘設定’害的嗎,
光己先生……嗎?可是他為什麼要故意做惹人厭的‘設定’?
“奇……怪?”
就在我想事情時,眼前突然發黑。
頭昏眼花,宛如眼睛裡面被拉扯旋轉的感覺。
指尖迅速發寒。
“——!——!——!”
鏡好像在大叫,卻聽不清楚……
彷彿水泥灌進耳朵……那樣……
雫那件事之後,過了兩天。
我又回到醫院病床上度過寧靜午後。
胸前的傷似乎因為死神化的關係暫時癒合,但流掉的血不可能回來,所以我貧血昏倒了。
然後在我旁邊——在床上……
“嘶——……嘶——……”
淚發出刻意的鼾聲。
我眼神不屑地嘆氣,慢條斯理地掐住淚的鼻子。
“嘶……!噗……唔……呶唔唔……”
她的臉逐漸漲紅,但我不放手。
“呶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想殺了我嗎?你想殺人滅口,湮滅這段愛的生活的證據嗎?”
“什麼愛的生活,你居然又擅自溜進來。”
我一邊賞她額頭手刀,一邊嘀咕。
“怎樣啦!枉費人家身體好一點了,特地來看你的。”
“不需要,反倒是你給我乖乖躺著休息。”
“嘴上雖然那麼說,其實心裡很開心吧!嘿呀!”
“嘎!不許抱我!不許用胸部抵著我!肋骨撞到很痛!”
“啊哈哈哈,你看你說了什麼?很軟吧?很有彈性吧?你要是不乖乖聽話,我就要撕破睡衣,大聲叫了喔——!”
“這是哪門子威脅!百分之百冤枉啊!”
不管我再怎麼甩身體,淚都從側面牢牢抱住我,不肯放開。
然後她用額頭抵著我的肩膀,縮起下巴呢喃了。
“總覺得……非常地寂寞。”
“住院就是這麼回事吧。”
“不是……總覺得少了什麼。好像掉了重要的東西……簡直就像胸圍縮水的感覺……”
“那已經小到不能再縮了吧。”
“……小心我扯掉喔……”
“……對不起……”
淚握住我的睡衣,擡起臉說:
“我問你喔,恭也,以前好像有人總是在我身邊,你知道是誰嗎?”
“………………”
我正眼凝視淚的眼睛。但馬上就別開視線,搖搖頭說:
“不知道耶,畢竟我本來就跟你認識沒多久。”
“這麼說也對。是我想太多,總覺得恭也好像知道啦。”
她自己似乎也覺得問了奇怪的問題。
只見淚害羞地笑著,又抱住我。
這次我不忍心推開她。話雖如此,我也沒辦法抱住眼前這細瘦的肩膀。
只有心不斷隱隱作痛,跟我抗議。
然後……
“呵呵、呵呵呵……氣氛還真不錯呢。”
從緩緩開啟的門現身的鏡小姐,那張笑容不停顫抖。
“你這狐狸精!又勾引別人的男友!”
“終於出現了,你這對胸部!要是不甘心,就穿件可愛的胸罩來瞧瞧!”
“什麼!我、我身上這件就是呀!現在大罩杯也有出可愛的款式啊!”
“該不會其實不小心搞錯,買成可愛的帽子吧?論選擇還是咪咪小的人……比較多……比較齊全……哽咽……”
既然會哭,就不要主動提起胸部話題啦……
然後鏡看到淚這樣,很沒大人風度地握緊拳頭,一副“我贏了”的樣子。
淚用睡衣袖子擦擦眼角便爬下床去。
“既然女友也來了,我就回去吧。”
她一邊這麼說,一邊從睡衣口袋取出手機,嗶嗶啵啵地按起按鍵。
然後喀嚓……對著我拍照。接著同樣將手機對著鏡再喀嚓……
“你幹嘛突然拍照?”
“嗯——……有拍到呢。”
淚一邊確認照片,一邊噘嘴。
“是這樣的,照片資料夾裡面參雜著莫名其妙的照片。”
她給我看手機畫面,依序瀏覽數張照片。
我和鏡、黑峰、杉村、安岡、淚本人,以及——普通的醫院風景……
“這種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照的呢。像這張只有我一個人,卻莫名往左偏。”
那張照片的右側,空出了剛好容納一人的空間。
“……我看是你睡迷糊了。”
“或許吧……”
淚左右歪頭,彷彿要把自己的記憶搖出來。
——她似乎想起什麼了。只見她盯著畫面,眉毛挑了一下。
“對了、對了。恭也,我呢,暫時要轉院了。”
“怎麼這麼突然?”
“嗯,聽說呢,我的心臟有希望找到合適捐贈者。所以似乎得做專門檢查才行。”
淚把手機挪到旁邊,朝我露出開心的表情。
“這樣啊……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哦?哦哦?恭也快哭了嗎?這樣會害我高興喔?”
看到我的反應,淚難為情似地笑了。
“所以呢,我暫時不能回來,你要忍耐喔。”
“忍耐什麼啦。”
“上次的後續。”
淚一邊扭屁股,一邊給我看手機畫面。那是之前她脫光衣服鑽進我被窩時的照片。
“你——你這傢伙!那是……!”
“怎麼了?是什麼照片啦?”
鏡一露出懷疑的眼神接近,淚就立刻把手機畫面轉向鏡。
我還來不及出聲,鏡的表情就結凍了。
“那我就不打擾兩位囉~”
淚按下定時炸彈鈕就跑了。
她關門前還拋飛吻,但我沒有餘力目送她離開。
“聽……聽我說……鏡小姐……?剛剛那是呢……”
我渾身打顫,對眼前的死神開口。
只見鏡幽玄飄忽地拉近我們的距離,我縮起肩膀,準備承受疼痛。
然後下一瞬間,鏡抱住我。
“咦……?奇、奇怪?你突然這樣是怎麼了?”
“……蓋、蓋過去……”
“蓋過去……?”
“因為你剛剛被淚抱過,所以換我抱你,讓你忘記她啦……”
“………………”
“反正,那張照片也是趁你睡著時拍的吧。”
“嗯,是啊。”
鏡把頭偎向我的胸膛。
“雫做的事……並不是枉然,對吧……”
鏡這麼呢喃,聲音有些消沉。
“嗯,是啊……”
我摸摸鏡的頭,閉上眼睛慢慢地吐氣。
“雖然作法是不對的……但是因為淚的壽命延長的關係,終於找到捐贈者。”
本來無法撐到捐贈者出現的生命,在歷經痛苦之後終於得以延續。
我想那果然要歸功於雫。
“我……沒有保護好你……”
鏡這麼說,把手放在我胸前,那是被雫的爪子刺中的部位。
“才沒那種事。因為有你,我才沒有放棄……你保護我夠多了。”
我悄然抱住鏡。
“謝謝……”
這句話不知道是出自我還是鏡,或許是兩人同時呢喃。
在相當近的距離裡眼神交會,彼此意識到對方的嘴脣時——
從門縫傳來喀嚓……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