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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少女·鏡(第六卷)》第4章
  沒開燈的屋內,她白皙的背反射淡淡月光浮出黑暗。

  下半身圍著浴巾,上半身幾乎全裸。

  她保持跪姿開啟雙腳,也就是所謂的小鳥坐,看起來彷彿在當人體模特兒。

  或者像是安靜的雕像。

  雫的肌膚美得教人如此聯想。

  正因為這樣,她背上巨大縱向裂傷更顯得慘不忍睹。

  “我要貼囉。”

  聽到我的話,雫稍微縮起肩膀繃緊身體。

  我在逐漸消腫的傷口周圍敷上沾滿消毒藥的紗布,用透氣膠布固定。

  不管我再小心,多少會碰到傷口,而且消毒藥很刺激。

  “……嗯……唔……”

  雫咬著牙忍耐痛楚。

  “總之就先這樣了。”

  我一邊把剩下的紗布和膠帶收進紙袋,一邊對雫這麼說。

  雫不發一語地看著窗外。

  “要我幫你開窗戶嗎?”

  很遺憾地,這間屋子已經被斷電了,所以很悶熱。

  雖然,只要雫死神化就不怕熱了,但果然還是保持空氣流通比較好吧。

  總覺得空氣悶對傷口不好。

  雖然雫沒回應,但我還是走近窗戶伸手推金屬窗框。

  不愧是高階大樓。我明明很小力,窗戶卻輕而易舉地就滑動打開了。

  這裡畢竟是頂樓,吹進來的風有些強,但卻一口氣為屋內帶來新鮮空氣。

  保持安靜坐著的雫頭髮隨風飄逸。

  “你可以躺下了喔?”

  我一說話,她就緩緩地擡起臉看我。

  雫依然裸著上半身,所以被她正眼盯著看,我覺得很尷尬。

  幸好房間很暗,看不清楚她的身體細部,但光是輪廓就足以刺激少男心。

  “……恭也同學為什麼要救我……?”

  這個問題已經不知道問了第幾次。

  我還是一樣回答“不曉得”。因為,我到現在還是真的不曉得自己該怎麼做才好。

  “……為了救淚,需要別人的命……可是,她的壽命愈是延長,她就愈痛苦……”

  雫儘管聲音虛弱,卻說出像在自責的話。

  淚本來是壽命己盡的人類。因此為了調整現世生命數量,死神必須去回收她的靈魂。

  但是雫回收別人的靈魂代替淚的靈魂,將現世生命數量調整成正確數字。

  結果就是儘管淚壽命已盡,卻還活著。

  正確來說是‘生死操在別人手中’的狀態。

  我猜想,淚本來註定死於她現在住院的原因,也就是心臟疾病。

  當然她的病並未痊癒。根據黑巖醫生的說法,她的心臟已經殘破不堪,還能活著是奇蹟。而且,那心臟到現在依然時時刻刻對淚的身體造成莫大負擔吧。

  我曾經看過淚痛苦地捂著胸口的模樣。

  “……我明明想救她……卻變成在折磨她……”

  雫早就發覺自己做的事是不對的吧。

  儘管如此,希望淚活下去的願望卻更加強烈。

  “……明明有人死不足惜……有人自願放棄生命,為什麼淚卻活不了……?”

  不知道是否因為體力下降的關係,宗說出喪氣話。

  “總之,等你能動以後,先去見淚吧。”

  “……我現在被人追緝……”

  “是啊,鏡和黑峰好像也到處找你。所以,趁那些傢伙去別的地方時到醫院,就沒問題了吧。”

  “……為什麼你要為我做這麼多?”

  雫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

  “……我對你下了手。要不是光己出現,我毫無疑問早就殺死你了。為什麼你卻救我……”

  “啊……我是那個啦,個性雞婆到連死神都想哭。”

  我搔搔頭回答。

  “既然發現你受傷不能動,剩下的選項就只有救你了。”

  “……明知道等我能動以後……或許會殺你,你還這麼做嗎?”

  “就說了那沒問題。我不是說過嗎?要是我有生命危險,鏡就會發覺,立刻趕過來的。”

  “……你很信任鏡呢……”

  “嗯……是啊……”

  雖然雫鄭重其事這麼說,讓我感到不自在。不過,我切身明白鏡那傢伙一直保護我。

  所以我能夠懷著自信回答:

  “有那傢伙在就能夠安心。”

  我離開車站前的超高層大樓時是半夜兩點多。

  這個時間我真的困了。

  但是,得在鏡到家以前回去才行。

  我獨自走在沒有路人也沒有車子行駛的路上,一邊仰望天空。

  現在這瞬間,鏡也在四處飛行尋找雫吧。

  然而,我剛剛就待在她要找的人那邊。

  ——趁女友不在時去找別的女人。

  就字面而言,這是不折不扣的劈腿。

  不過,要是東窗事發就慘了。到時候或許不是吵架就能了事的。

  一想到這點就胃痛。

  “不行,得製造不在場證明。”

  我走進半路上的便利商店,隨便買點零食、布丁和飲料。

  這是準備用來應付萬一鏡比我先到家的情況。

  明明幹這種壞事時腦筋就動得很快,面對淚和雫的問題卻完全想不到好主意。

  不過只要能治好淚的病,應該就能阻止雫的行凶了吧。

  ……明天探望淚時,順便問黑巖醫生看看好了。

  與其煩惱、猶豫、原地打轉,還不如採取行動。

  好!可能是因為決定好明天要做的事的關係,腳步稍微變輕了。

  早點回家睡覺吧。

  我稍微加快腳步回到家。

  然後輕手輕腳地開啟玄關門,以免發出聲響。

  接著一邊觀察屋內一邊慢慢地脫掉鞋子,躡手躡腳地走進起居室。

  因為出門前關掉冷氣,所以屋內有點溼悶。但是空氣並沒有流動。

  鏡好像還沒回來。

  我鬆了一口氣,把塑膠袋放在桌上,換上睡覺穿的衣服。

  然後,就這麼躺在床上左半邊,右半邊是留給鏡睡的空間。

  我關掉電燈,在眼睛習慣黑暗前閉上眼。

  加上晚歸的關係,意識很快就朦朧起來。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但我突然感覺屋裡有動靜。

  “唉~就是找不到呢。”

  是鏡,鏡回來了。好險,真是千鈞一髮……要是我再晚個五分鐘回來,半夜偵訊大會就要開始了。

  話說因為鏡穿透物質回來,所以沒有半點聲響,對心臟真不好。

  因為照理說我現在正在睡覺,所以我依然閉著眼晴,但是我聽到腳步聲走過地板,就表示鏡已經解除死神化了吧。

  “奇怪?”

  鏡似乎發覺什麼而驚呼。

  接著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看來她似乎在摸桌上的塑膠袋。

  “討厭,恭也真是的……”

  鏡不知為何發出了聽起來頗高興的聲音。

  難道是我從便利商店買來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東西,被鏡當成慰勞她辛苦的禮物了嗎?

  床發出軋的一聲,我只感覺到‘有某樣東西’離臉很近。

  似乎是鏡撐著床湊近看我。

  她在確認我是否睡著嗎?這個時間睡著比較自然,所以我不敢睜開眼睛。

  冷不防有東西觸碰到我的額頭。

  那不是手,是更硬的東西,大小相當大……而且總覺得很懷念。

  啊啊,對了,這是鏡用額頭抵住我的額頭。

  “恭也,謝謝你。”

  鏡宛如呢喃的話語聲,彷彿要證實我的想像般,從離臉很近的地方傳來。

  距離想必近得再偏一點就會吻到了吧。

  簡直就像貓用額頭磨蹭中意的地方那樣,就是那種動作。

  她的額頭輕輕地移開。

  可是在那之前,某樣柔軟的物體輕輕觸碰我的臉頰。同時發出教人耳朵酥癢的“啾”的一聲。

  “~~啊——真是的,為什麼只有睡著時才敢這麼做呢……”

  鏡想必深信我睡著了,她居然投下炸彈發言。

  看來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真不知道她都趁我睡著時對我做了什麼。

  總覺得不小心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

  鏡不能自己地害羞半晌後,倒在床上躺在我旁邊。

  然後,緊緊掐著我的T恤袖子,呼呼大睡。

  這下反而換我睡不著了。

  不光足因為鏡對我撒嬌,而且還有良心上的苛責,因為我騙了這樣信任我的鏡。

  我在只能在心裡……呢喃著對不起……

  上課時,我和鏡都睡死了。

  兩個人都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不行,人類果然需要睡眠。睡眠列入三大欲求不是列假的。

  鏡是因為搜尋平也累了吧,我則是後來精神亢奮到睡不著。

  好不容易入睡時,天色已經要亮了。

  要是沒有鬧鐘,我有自信保證會睡到中午。

  然後,因為我們兩個都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整間教室議論紛紛。

  有人揣測我們兩個晚上做了什麼,有人認為一定是激烈得累到現在。

  如今我也沒有精神反駁,一心只想閉上眼睛活在夢中世界。

  只不過我從早上就很在意一件事。

  就是今天缺席的同學。

  ……黑峰不在。

  我本來還想問她昨天光己先生對她說了什麼的。

  接著更令人在意的缺席者是安岡。

  他昨天離去的模樣也教人在意,那樣子怎麼看都是畏懼的感覺。

  因為手臂被枕得冒汗,於是我爬起來要拿手帕擦汗。

  然後順便看向安岡的座位,卻沒看到書包。

  本來以為他或許在我睡著時到校了,結果沒有。

  第四堂課即將開始,他遲到嗎……好像也不是。

  “笹倉恭也,早安。昨晚火熱嗎?”

  眼尖地發現我擡起頭,便馬上過來抓住我肩膀的人是杉村。

  他的眼睛看起來微微充血,嘴角不停抽動。

  “午休時間可以陪我一下嗎?我有很多事想問你。”

  “這……你也知道,午休時間我要跟鏡吃飯。”

  “我就是要妨礙你們。”

  杉村用右手中指調整眼鏡鏡樑位置,同時毫不隱瞞地吐出自己的邪念。

  說到最後還技術高超地使鏡片反光。

  這傢伙的眼鏡技也愈來愈爐火純青了……

  我看向鏡求救。只見這傢伙跟我一樣,枕著手臂趴著睡覺。

  ……我這時候才發覺,如果胸部超過一定大小,趴著睡時就會抵住桌子邊緣,超煽情的……

  她是不是睡得正熟沒注意到我呢……?我才這麼想,她的手就慢條斯理地動起來了。

  手心對著我,慢吞吞地左右擺動。

  意思是慢走不送嗎……

  “好!老婆批准了!”

  杉村得意洋洋地握拳。

  這時候便確定我午休時間不能用來補眠了。

  順便一提,杉村的老婆發言讓鏡耳朵發紅。可惡,她的反應怎麼都那麼可愛。

  既然午休時間不能睡,就趁現在睡個夠,於是我在第四堂課鐘響瞬間趴到桌上,沒想到五秒後,粉筆就飛過來了。

  “笹倉,要是你這麼早就睡覺,晚上又會睡不著吧?到時候你想做什麼呢?嗯?”

  只見數學老師浮現下流的奸笑,手裡抓著幾根粉筆當成小沙包般拋接。

  明明旁邊的鏡也在睡覺,老師卻忽略她。

  ……這可以說是推翻了男尊女卑的男損女庇馬?

  一旦開始上課,老師不是平白無故點我到黑板寫答案,就是在我假裝托腮聽課卻還是恍神的瞬間丟粉筆過來,把我整慘了。

  結果這堂課因為老師狠毒欺負的關係,讓我根本沒辦法睡到半點覺。

  然後,到了午休——

  杉村照預告來到我的位子,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我充分感受到他不會放我走的氣魄。

  “那麼鏡同學,我要借笹倉恭也一用。”

  “嗯——……嗯~……”

  鏡依舊半夢半醒,依然只有搖搖手迴應。看來她真的很困。

  我也早就死心,決定午休時間就乖乖配合杉村。

  “啊……恭也……”

  我正要出教室前,鏡擡起臉叫住我。

  雖然她的額頭壓出紅印子,但我現在姑且不吐槽這點。她果然還是要我和她一起過午休時間嗎?

  “記得買炒烏龍麵麵包回來……麻煩你了。”

  鏡只說完要點,又垂下頭繼續睡了。

  “要不要先去福利社?”

  “不,不用了。”

  雖然杉村貼心提議,但我鄭重婉拒。

  午休時間,這恐怕是學生一天生活中最熱鬧的時間帶。

  經過走廊時,每間教室都傳出談笑聲。擦身而過的人也都拿著便當或福利社紙袋。

  其中,也有人一五成群拿著籃球要去體育館。

  “奇怪?只有你嗎?”

  我忽然發覺,跟我走在一起的人只有杉村。

  還以為會有一群人來逼問我昨天和鏡做了什麼。

  來“質重於量”這招嗎?他們是不是發覺,一群烏合之眾圍著我會吵得沒完沒了呢?

  “笹倉,去屋頂好嗎?”

  “啊,好啊。”

  杉村的語氣不同於平常的胡鬧,感覺有點嚴肅。

  而且不是叫我全名。

  他要講的事,跟我想的不一樣嗎?

  杉村直接走向屋頂,我也默默地跟在他背後。

  軋鏗……通往屋頂的門發出沉重聲響開啟。

  混凝土被夏天陽光晒得發燙,吸收了輻射熱的悶熱逼人空氣迎面而來。

  平常我都是和鏡來這裡,如今換成和別人一起來,氣氛好像就不一樣了。

  當然一方面是因為杉村背後瀰漫的沉鬱氣氛所致。

  “對不起啦,明明是午休卻拉你陪我。”

  杉村一出屋頂就立刻對我道歉,總覺得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自在。

  “是沒關係,不過你突然找我是怎麼了?”

  “我有點類似商量的事,想找你談談。”

  “商量?我還以為你要來逼問我昨晚和鏡發生什麼事了。”

  “那件事待會兒再說。”

  他只有在這個時候眼鏡發亮一閃,恢復成平常的杉村。

  “是嗎……這樣啊……”

  結果還是不能大意嗎?

  “那麼,到底是什麼事?”

  我倚著門旁邊的牆壁,雙手環胸。雖然說是環胸,其實只是把左手插進右手吊的三角巾裡面而已。

  只見杉村手扠腰,吐了一口細細長長的氣。

  “你不覺得最近安岡怪怪的嗎?”

  “是啊,他這陣子一直沒精神。”

  杉村說出了我也感覺到的事,於是我老實點頭。

  “那傢伙雖然笨,卻是班上的開心果。那傢伙那麼陰沉,大家也提不起勁。”

  杉村焦慮地皺起眉頭說:

  “笹倉,你知道些什麼嗎?就算是一點小事也好,告訴我你注意到什麼。”

  “你問我我也不曉得啊……你是他朋友,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你在說什麼!?”

  杉村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歪頭表示不解。

  “你也是朋友吧?”

  “咦……”

  ——朋友,這個詞在腦袋深處有如漣漪般擴散。

  “啊……是嗎,說的也是。”

  “你幹嘛賊笑?感覺有點噁心喔。”

  杉村擔心地湊近看我。

  嗯,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確笑了。這是怎麼回事,我很開心嗎?

  朋友這個詞看似好用,其實非常難用。

  在班上的聊天物件算朋友嗎?超越同班同學的界線究竟在什麼地方?

  我有自信說克己是朋友。

  但是老實說換作是杉村或安岡,我就沒有自信這麼斷言。

  起初是在克己死後鼓勵沮喪的我,進而開始常常講話,這就是我們現在的關係。就某種意義宛如同情——從同情延伸的關係能否稱為朋友,教人不安。

  但是,現在聽到杉村說我們是‘朋友’……那句話點滴沁入我的心房。

  “沒有啦,抱歉,沒事。”

  我感到振奮,同時丹田使力,以免表情再露出更多笑意。

  話說回來,安岡行動不自然之處嗎……

  最近他無精打采,而且不跟班上同學來往。還有——

  “那傢伙好像在害怕什麼。”

  我想起昨天放學後的事。

  那時候光己先生剛好來我們班。

  ……起初是害怕我,最後看到光己先生就逃跑了——看起來是這樣。

  “那個保健室老師嗎……”

  杉村似乎也有頭緒,按著嘴角尋思。

  “好,就去問一問。”

  一起意就立刻行動,杉村不等我回應就回到校舍。

  “唔、喂,等一下啦!”

  我慌忙追過去。

  “嗯?怎麼了嗎?”

  一進保健室,就看到光己先生在倒茶,似乎剛吃飽飯。

  “哪裡不舒服嗎?”

  他把茶壺擱在桌上,走向我們。

  “我們有事想問黑冢老師。”

  杉村一鞠躬以後上前一步。

  “老師曉得安岡修一同學嗎?”

  “安岡同學?不知道,沒印象呢。他是最近來過保健室的學生嗎?”

  “他是昨天放學後,光——……黑冢老師來我們教室時遇到的傢伙。”

  我這麼補充,只見光己先生稍微思考以後,“喔。”似乎想起來而點頭。

  “就是那個突然從教室跑掉的同學,他怎麼了嗎?”

  “呃……”

  該怎麼說明才好?要是說他看到光己先生時很害怕,也未免太失禮了。

  再委婉一點的說法是……

  “那傢伙似乎一看到黑冢老師就很害怕。”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杉村直話直說地告訴光己先生。

  光己先生一臉嚴肅地看待這句話。

  “請問老師知道些什麼嗎?”

  杉村的聲音帶著些微敵意。

  他似乎懷疑光己先生對安岡做了什麼。

  除非對方很遲鈍,不然都會察覺這樣充滿攻擊性的情緒。

  我想正因為如此,光己先生的表情非常認真,他誠摯看待杉村的話。

  “很遺憾,我也沒有任何頭緒。”

  光己先生靜靜閉上眼睛,搖搖頭回答。

  “我沒聽過安岡這個名字,而且是昨天在你們班第一次遇到。”

  “這樣啊。”

  杉村聲調一沉,同時縮起下巴。

  然後就這麼彎腰鞠躬。

  “抱歉突然冒昧請教了無禮的問題,告辭。”

  “咦?啊,告、告辭。”

  我也慌忙學杉村低頭行禮。

  兩人一起離開保健室,但沒有得到任何關於安岡的訊息,第一步就碰壁,連想嘆氣都嘆不出來。

  “我說,既然這樣是不是直接問安岡比較快?”

  “我本來是這麼想,於是昨天試著連絡他。”

  “他怎麼說?”

  “打不通。”

  “沒訊號嗎?”

  “不是,好像有撥通,但他沒接。”

  杉村這時終於大口吐氣。

  “真是的,那個笨蛋在幹什麼?”

  雖然口出惡言,但其中確實包含了擔心。

  “抱歉害你陪我走一趟,總之先吃飯吧。雖然跟我這個男人吃飯或許沒情調。”

  “不會啦,偶爾跟鏡以外的人吃飯也不錯。”

  “是嗎?”

  只見杉村揚起嘴角一笑,把手放到我肩上。

  “那麼就邊吃邊告訴我吧,昨晚你和鏡同學做了什麼,好嗎?笹倉恭也。”

  “噢,天啊……”

  眼前是浮現冷笑的鬼畜眼鏡——杉村孝道。

  一放學,鏡就起身高舉雙手,伸了一個大懶腰。

  “嗯~嗯嗯嗯~睡得好飽~”

  “鏡,肚臍,你的肚臍露出來了。”

  看鏡露出雪白的肌膚、結實的腹部與形狀姣好的肚臍,我出聲糾正她。

  “人家肚臍這麼漂亮,被看到也不會丟臉吧。”

  鏡不知道抱持哪門子自信,恬不為意地對我笑。

  “我覺得矜持很重要。”

  “其實,你是不希望被其他男人看到吧。”

  “這也是原因之一。”

  我很自然地接話,肯定她語帶調侃的說法。

  只要這樣講,她就——

  “唔、嗯……我知道了,以後儘量避免。”

  她就會害羞地遊移視線,雙手抓住襯衫下襬往下拉。

  嘿,輕鬆搞定。

  “不過話說回來,你居然在學校睡了一整天。”

  “是呀,我開始覺得這樣有問題了。”

  “你就像黑峰那樣從傍晚找到晚上不就好了嗎?”

  “那樣我就看不到‘三十匹斬!’了。”

  “是嗎……”

  原來電視比較重要嗎……

  “而且錯開時間搜尋,可以給雫更大壓力喔。因為這樣一來不管什麼時間都不能掉以輕心了。”

  “這樣思考也對……可是快要考試了喔?”

  “跟我又沒關係。”

  鏡自信滿滿地露出得意笑容看著我。

  我都忘了,這傢伙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作弊……

  “那麼我們回去吧。”

  “啊,等一下。要不要繞去醫院?”

  “去找淚嗎?”

  雖然,正確來說是去找黑巖醫生啦。

  鏡稍微思索以後,立刻豎起拇指。

  “OK,我也有事想問淚,這樣剛好。”

  “你要問什麼?”

  “比方說雫的興趣、喜歡的食物。搞不好會成為搜尋雫的線索。”

  我們出教室,前往鞋櫃。

  鏡一邊走,一邊擅自預想雫喜歡的食物。

  “雫……應該說考慮到那對姊妹平常的表現,總覺得她會喜歡牛奶。”

  “你該不會是指胸部的事情吧?”

  雫是沒有那個問題,淚對胸部的自卑感可不是普通強烈。

  但是,我覺得一般人不會因為那樣就喜歡牛奶。反而,或許會因為喝了胸部也不會變大而產生恨意。

  “不過,像我沒有喝很多牛奶還是這樣呀~”

  鏡拍拍胸脯這麼說。從她身上,看得到何謂得天獨厚者的從容。

  “你別在她們面前說那種話喔……”

  我一邊側眼看著鏡每拍一下就稍微彈跳的胸部,一邊事先警告。

  在鞋櫃前一換好鞋子,就有人從背後叫住我。

  “哥哥要回家了嗎?”

  轉頭一看,眼前是雙手拿著書包的小桃。

  “是啊,你也要回家了嗎?”

  “嗯,我們一起回家吧!”

  小桃在胸前握拳,來到我身邊。

  “可是,你不是騎腳踏車嗎?”

  “我載你!”

  “別忘了還有我喔?”

  鏡伸長脖子,強調自己也在。

  “啊,對喔。那麼就請鏡姊用跑的。”

  噢噢,小桃好強勢。從她的表情看來,她深信腳踏車這項工具是她的有效武器。

  但是——

  “小桃,不好意思我們回家前還要去一個地方。”

  “嗄咦?是、是嗎?”

  “對,要去一下醫院。”

  鏡很沒大人風度地浮現洋洋得意的微笑。

  小桃見狀,倒退兩、三步。然後看著我和鏡,嘴脣顫抖地說:

  “……去、去看哪一科?”

  “你是想要我去看哪科?”

  我賞了小桃的側頭部一下手刀。

  “誰教你們突然說要一起去醫院,我當然會萌生各種妄想呀!像是你們考前開夜車做了什麼——”

  “想像就好,不許妄想。”

  “都一樣啦~~哥哥這個健康教育~~!”

  真搞不懂她這句罵人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要去探望住院的朋友。”

  總覺得要是放著小桃不管,她的妄想將沒有極限,於是我明白說明目的。

  “……真的嗎?”

  “我幹嘛騙你,不然你要一起來嗎?”

  “咦?可以嗎?”

  意外的邀請讓小桃瞠圓眼睛。然後她看向鏡徵求同意。

  “有何不可呢?而且,我想淚也覺得人多比較開心。”

  “淚?是哥哥之前提過的女生嗎?”

  這讓我想起,小桃來找我幫她考前衝刺的時候,我提過淚的名字。

  “我去!我也要去探病。然後我要警告對方,以免再有更多女生接近哥哥!”

  “嗯,你的目的已經不是探病了。”

  我或許邀錯人了。

  然後我就帶了小桃一起去醫院。

  話雖如此,結果是我和鏡搭公車,小桃騎腳踏車從後面追上來,這個畫面還滿超現實的。

  有時武器反而會傷到自己。

  全力踩腳踏申的小桃抵達醫院時,已經滿身大汗。

  她一邊掐著流汗黏住肌膚的制服,一邊拚命調整呼吸。

  雖然,她似乎想表達這點小事不算什麼,但體力還沒恢復到能夠用言語表達的程度。

  一踏進醫院,即使是設成常溫的空調,對小桃而言似乎都是天堂,只見她露出幸福的表情張開雙臂,要冷卻身體的熱量。

  我們坐上電梯,按下淚所在的四樓鍵。

  “哥哥,探病送那個不會太寒酸嗎?”

  小桃看著我手上的巧克力這麼說。

  這是我下公車以後,從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來旳。

  “喔,她似乎喜歡這個。”

  自從我第一次帶去送淚以後,這就成了淚中意的東西。

  還有,她抽到天使印花的機率不是普通地高。目前已經抽到三個銀天使,如果這次再抽到就聽牌了。

  “雖然,她現在也沒辦法盡情享用就是了……”

  進加護病房以後,食物限制也變得相當多。

  因為巧克力會影響血壓,不能任意食用。

  “嗯?”

  就在我跟小桃講話的時候,鏡稍微出聲並停下腳步。

  我巴順著鏡看向同一個地方,只見黑巖醫生站在那裡。

  “哦,是少年和鏡。你們來探望黑阪嗎?”

  黑巖醫生身上不是不久前那套住院服,而是以前那套皺巴巴的T恤、西裝褲配醫生袍。

  “黑巖醫生?你已經好了嗎?”

  “是啊,我昨天自行拆線了。”

  “這樣啊。”

  得知醫生已經沒有大礙,我正要鬆口氣,卻發現醫生說了奇妙的話。

  “……自行拆線?”

  我一露出疑惑的眼神看向死神醫生,他就已經別過臉去吹口哨了。

  “難道,醫生擅自溜出加護病房嗎?”

  “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要是繼續待在那裡,反而好得慢。”

  “要是你的病人說那種話,你會怎樣?”

  “我才不認同那種鬼話!”

  看來這個人不懂得反省自己……

  “啊!找到了!”

  我們背後突然傳來女性的聲音。我轉頭一探究竟,只見一手握著醫療用PHS的妙齡護士指著這邊。

  “四樓C區,發現目標K了。”

  護士小姐一邊對著PHS這麼報告,一邊緊盯這邊不放。

  目標K是……

  我瞥向黑巖醫生,他已經背對我們跑走了。

  “有病患在等著我!我哪能再休息下去!”

  醫生講這種話是很可敬,但不過是說一套做一套罷了。

  護士小姐倉皇去追黑巖醫生。

  然後一轉進轉角,護士小姐就突然驚訝地停下腳步,張望四周。

  “醫生?黑巖醫生你在哪裡?”

  明明沒有地方可躲,卻追丟了的樣子。

  但是,在不知所措的護士小姐身旁,黑巖醫生就嘻皮笑臉地站在那,他的眼睛變成金色,醫生袍上披著最不搭的黑斗篷,進入普通人看不見的死神模式。

  而且,他還悄悄地彎腰,偷看裙子裡面。

  “白色綁帶內褲嗎?這是假裝清純的情色啊。”

  好一個自鳴得意,擅自分析的色死神。

  黑巖醫生朝目瞪口呆看著這幕的我和鏡眨了一下眼睛,就這麼穿透物質,通過地板消失不見了。

  “之前明明就差點死掉了,卻還是死性不改呢……”

  鏡放棄似地嘆氣。

  “剛剛那個人是怎麼回事?”

  小桃就連發生什麼事都不曉得,一邊左右歪頭,一邊在頭上冒出問號。

  我們來到加護病房,發現淚正安靜地熟睡著。

  隔壁——也就是黑巖醫生的病床當然沒人。

  不過,醫生似乎真的是擅自溜出去的,不僅棉被凌亂,還擺著空點滴袋。

  他大概會被那位叫做椿小姐的護士抓起來帶回這裡吧……我這麼預測。

  “她在睡覺呢~”

  小桃輕聲細語,戰戰兢兢地湊近看淚的臉。

  “畢竟,她醒著的機率大概是百分之五十。”

  鏡也輕聲細語——因為淚在睡覺,所以她毫無顧忌地雙手環胸。

  “今天就乖乖回去好了。”

  我伸出手,要把巧克力放在淚枕邊當作我們來過的證據。

  抓!

  不料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拉向病床。

  我不慎失去平衡,往前倒向淚。

  因為右手不能用,於是我倉皇用左手肘撐在枕邊,以免撞上淚。

  結果,我差一點點就要碰到淚,覆在淚身上。

  眼前是眼睛睜開一條縫、淘氣微笑的淚的臉。

  “討厭啦,達令,居然大白天就撲過來了,你這野獸~”

  我直接眯起眼晴,叩!近距離喂淚的額頭吃頭錘。

  “啊喔!”

  真希望她可以來個更像女孩子一點的尖叫。趁淚捂著額頭痛得翻滾的時候,我爬起來。

  “你這傢伙真的一點都不能大意。”

  “咦?恭也叫我達令!”

  “才沒有。”

  我要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我的淚閉嘴。

  至於鏡和小桃看著我們鬥嘴。

  鏡似乎司空見慣而懶得理會,旁邊的小桃卻似乎受到衝擊,驚訝得合不攏嘴。

  “咦?那邊那孩子是第一次見面嗎?”

  淚似乎也注意到小桃,稍微歪頭表示疑問。

  “喔,她是我堂妹。聽到要來探望你,就跟來了。”

  “幸、幸會,我叫做笹倉小桃。哥哥平日承蒙照顧了。”

  “不會、不會,謝謝你專程來探望我——”

  淚欣然微笑。但那也僅止於一瞬間,隨即板起臉,視線滑向小桃身旁的鏡。

  “我問你.小桃,你覺得旁邊那隻巨乳怎樣?”

  ……前言不接後語。儘管如此,小桃握拳回答:

  “那是害哥哥墮落的大惡。”

  聽到小桃的答覆,淚的臉頰不再緊繃。

  淚似乎與小桃心有靈犀,靜靜地朝小桃伸出右手要求握手。

  小桃也同樣有所感觸,只見她滿足地浮現微笑後,也伸出右手靠近淚。

  兩人的指尖快要重疊的瞬間——

  啪!伴隨著輕快聲響,小桃的右手被往上揮開了。

  “你的罩杯有B!努力就擠得出溝的B!那種東西是敵人!不許和我相提並論!不許!……嗚嗚……”

  淚的聲音漸漸哽咽起來。

  啊啊,夠了,這傢伙的罩杯情結會不分物件,傷人又傷己……

  小桃似乎也沒想到會遭到這種報復,淚眼汪汪地看我。

  “她就是這種人。”

  我只能這麼說。

  儘管一見而就受到淚的乳洗禮,只要這項通過儀式結束,之後一群女生就開啟話匣子了。

  連身為男人的我不方便同席的事情都搬出來聊。

  淚對學校發生的事特別感興趣。

  比方說上課上些什麼,下課時間怎麼過,午休時間吃什麼,掃除時間有哪些偷懶玩耍的方法,放學後校舍的樣子等等。

  以往都講我們這屆的事,今天加入一年級生觀點似乎很新鮮,淚顯得興高采烈。

  “話說男生的眼神很下流呢。”

  講到體育課時,鏡嘆著氣嘀咕了。

  “啊,嗯、嗯,我懂!體育課的時候,眼神跟平常完全不一樣!有時候看到他們一直偷瞥就很火大——”

  “這我可以體會。我之前還在上學的時候,體育課下課後男生用鼻子呼吸的比率異常高!”

  女生只有這種時候團結一致。

  “不是我愛說,男生好像以為只要搬出年輕當藉口,大家就會原諒他們的好色。”

  別這樣,鏡小姐,不要一邊講那種話一邊看著我……

  “下腳踏車時,裙子難免會卡到椅墊,這種時候男生絕對不會錯過時機呢。”

  小桃你也是,不要一邊講那種話一邊看我……

  “男生只要能看到咪咪,不管咪咪是大是小,都會覺得幸運呢……不許混為一談啊啊啊啊啊!小咪咪的內心是很纖細的啊啊啊!”

  淚起初看著我,但等我注意到時,她就已經對著鏡吼叫了。

  再來還有下雨天制服溼掉時會偷瞄隱約透出的胸罩線條、從樓梯下面偷窺、從鈕釦間距的縫隙偷看胸罩等等。

  雖然,每件事我都有想辯解的部分,但就算我說出口也贏不了這三個人,於是我選擇沉默。

  總之,這個地方讓身為男生的我坐立難安。

  不管講到任何事,她們都可能舉我為例,把我當成男生代表群起攻訐。

  “呃……我去一下廁所。”

  我決定逃走。但是,現在就連這樣微不足道的契機,都會為這些傢伙投下新的話題。

  “對了,說到廁所,為什麼男生要一起排成一排上廁所呢?那是在日常較勁嗎?”

  鏡表情認真地談起這種事。

  男生就算上廁所還是可以一邊面對面講話,又沒什麼問題。

  反倒是女生上廁所時明明是一人一間,卻要找朋友一塊去,在男生看來才是不能理解。

  算了,還是別吐槽這點吧。

  我不理會聊得正起勁的三人,前往廁所。

  離開前向加護病房的護士點頭致意,為我們的吵鬧道歉以後,我走出房門。

  在走廊上,我跟小跑步的護士小姐擦肩而過好幾次。

  她們手裡握著醫療用PHS,可見還沒抓到黑巖醫生。

  應該說她們不可能抓到他的吧。

  因為他就在我旁邊,進入普通人看不見的死神模式,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

  “醫生,你該不會一直看著那些拚命到處找你的護士吧?”

  我幾乎不動嘴脣,咕噥地這麼說。

  不然,別人看到會以為是有病的傢伙在自言自語。

  “這個嘛,我是不會堅決否認啦。”

  ……真是無可救藥的死神。

  “不過,醫生你來得正好。我想談點事,能不能陪我呢?”

  淚的病真的不可能治好嗎?

  只要淚的病痊癒,雫應該就不需要再一味犧牲他人。

  “看來你有話想問我呢。”

  黑巖醫生迎視我筆直的目光,點頭表示答應。

  不對,或許他早就預測到我會來找他。

  於是,像這樣離開加護病房——離開淚的身旁。

  “可以到屋頂談嗎?”

  “可以。”

  “好,那麼我先上去等你。”

  黑巖醫生一說完,就立刻輕飄飄地腳離地,使用穿透物質能力穿越天花板,先一步到屋頂。

  那樣真方便,好羨慕喔。

  我一邊仰望天花板一邊這麼想,同時邁步離開走廊。

  搭電梯到頂樓七樓以後,爬上最後一段階梯。

  一開啟軋然發出刺耳聲響的生鏽鐵門,夕陽染紅的屋頂在眼前開展。

  黑巖醫生解除死神模式恢復成普通醫師裝扮,雙手插在醫生袍裡等我。

  “抱歉這麼突然。”

  我首先道歉,但黑巖醫生輕輕對我笑。

  “不必放在心上。我想你一定很在意,也早就預料你會來問我。”

  不知道是出於醫生的洞察,還是基於大人的經驗,黑巖醫生似乎早就預測我的想法。

  這點教人佩服。

  “那麼,該從哪說起呢……”

  黑巖醫生從我身上移開視線﹒稍微放遠目光尼喃。

  “我和椿墜入情網,是在兩年前值夜班的時候。”

  “……?”

  他開始講古了……?

  “那天晚上沒有急診病患,住院病患也很安靜。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吧,我不禁心癢難耐了起來。”

  “請問,不好意思,我不懂醫生心癢難耐的理由。應該說,醫生你想說什麼?”

  “嗯?所以我不是說了,這是我和椿墜入情網的經過嗎?你對死神和人類的戀愛關係有興趣吧?”

  “並沒有。”

  不對,正確來說並不是完全沒有,但我現在想聽的不是這件事。

  看我即問即答,黑巖醫生露出驚訝的表情。

  “怎麼可能……腦袋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色情話題構成的男高中生,竟然對這類話題沒興趣?你已經早衰到那種地步了嗎?你應該很好奇我半夜在護理站做了什麼事吧?”

  “反正醫生一定是摸了人家屁股,結果被踢到不能動為止。”

  “呶唔……!”

  “然後漸漸爽起來,就迷上那位護士小姐了。”

  “為什麼你能夠如此正確描述那晚的事!你的洞察力超越時間嗎!”

  啊啊,夠了,這個變態死神簡直無可救藥……

  就在我冷眼看著黑巖醫生時,他似乎有所察覺地揚起嘴角笑了。

  “原來如此,你跟我一樣嗎?鏡的確也有那種資質。”

  “講話不要那麼沒禮貌——!我們是從更柏拉圖式的交流開始的!”

  “那麼你只是還沒發覺而已,你遲早會覺得少了那股痛楚就不夠味。”

  “不會!絕對不會!”

  應該是啦……

  只有句尾我強而有力地斷言,我差點就要被迫加入變態之友會了。

  “呣呣,那麼你到底想問我什麼?”

  黑巖醫生不高興地皺起眉頭,眉毛垂成八字形。

  我大口吐氣,收起散漫以後開口:

  “我想問淚的病。”

  淚、病,這兩個關鍵字,讓黑巖醫生的表情改變。

  先前的輕浮一瞬間消失,換上醫生面孔。

  “淚她……病情到底多嚴重呢?還有,雖然我不曉得能不能問這種事……我想知道,她還能撐多久呢?”

  絕對不是出於好奇,而是認真請教。

  黑巖醫生想必感受到我的意志,他也眼神嚴肅地看著我。

  “……身為醫生,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醫生有義務為病患保密。”

  黑巖醫生不改表情這麼說,果然不行嗎……

  “但是,身為死神……我就告訴身為關係人的你。”

  這麼說完,黑巖醫生披上黑斗篷,眼睛變成金色。

  我鬆開正要咬緊的嘴脣。

  “黑阪淚的心臟處於不安定狀態,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半年後,或者一年後。一點發作就會帶走她的生命。”

  我還以為醫生會知道更正確的時間,不過看來也不是這樣。

  反過來說,可見淚的病就是這麼棘手也說不定。

  但是,我真正想問的事情還在後面。

  “……淚的病治不好嗎?”

  “不可能,那孩子的心肌組織已經開始壞死,不管再厲害的名醫都束手無策。”

  “是嗎……這樣啊。”

  雖然我不是沒有猜想到,但得到醫生親口證實還是不由得無力。

  不可能期待時間圓滿解決問題嗎……

  “那孩子要得救,就只能移植心臟。”

  “……咦?”

  就在我黯然垂首時,冷不防聽到了宛如一線光明的“得救”兩個字。

  我擡起臉,黑巖醫生依然表情緊繃地看著我。

  “有方法救淚嗎?只要移植心臟,那傢伙就有救嗎?”

  “只要有辦法移植的話。”

  “那、那麼只要趕快移植……”

  “器官移植需要排隊。當然黑阪也登記了,卻等不到適合的心臟。”

  始終嚴肅的話語並沒有帶來希望,只是揭露現實。

  “那……那麼,只要有人捐髒……這麼一來那傢伙就能夠得救了吧?”

  “是啊,只要能夠移植心臟就會得救。”

  聽了黑巖醫生的話,我的心振奮起來。

  對,我想聽的就是這句話。

  我想要的不是沒有根據的希望,而是還有活路的現實。哪怕路途艱難渺茫,細如絲線也無所謂。

  只要淚有絕對能得救的可能,或許就能阻止雫繼續行凶。

  “太好了,原來淚有救。只要有人捐心臟,那傢伙、那傢伙就能得救。”

  現在的我露出了怎樣的表情呢?

  想必眼神閃閃發亮,嘴角發抖,想要剋制不自覺湧上的笑意。

  我想是因為這個緣故,黑巖醫生露出了悲傷的眼神。

  “這麼說你或許會生氣,不過為了移植心臟——也就是為了救黑雫,是需要有人死的。”

  “……咦?”

  “縱然作法不同,但是你的願望,和那孩子的妹妹——雫的想法沒有多大差別。”

  “怎、怎麼會……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

  黑巖醫生說出意想不到的話,讓我臉色發青。

  對啊,移植心臟,就表示有人要提供心臟。

  這麼一來,對方不可能活命。雖然移植來源當然都是已經死掉的人,但那個人現在這瞬間是活著的。

  也就是說,希望淚能夠移植己髒,就等於希望捐贈者死亡……

  “我……我只是……希望淚得救而已……”

  我想得太簡單了,目光短淺,安於眼前。

  這樣的自己甚至令我作嘔。

  我差點腿軟,倒退兩、三步。

  “別責備自己,少年。現在你感到心情沉重,是因為你愛護黑阪。你這是重視朋友,大可以感到自豪。”

  黑巖醫住這麼安慰我。

  明明周遭的人都一直告訴我:為了新生命,必須有人結束壽命。

  為了救淚……竟然必須祈求別人死掉才行……

  啊啊……是嗎,原來這也是必要的現實。

  跟黑巖醫生講完話以後,我從屋頂回到醫院內。

  總覺得不想停下腳步,所以我沒搭電梯,無精打采地走下樓。

  腳步沉重,表情灰暗。路過的病患和護士小姐轉頭看我好幾次。

  在醫院是不可以露出這種表情的吧。

  可是,覆蓋內心的黑霧始終無法消散。

  我抵達四樓,穿過走廊時,鏡和小桃剛好迎面走來。

  “啊——哥哥!”

  “你上哪去了!肚子不舒服嗎?”

  因為我離開加護病房時說要去廁所,結果害鏡朝那個方向擔心。

  “會客時間已經結束了喔。”

  鏡邊說邊嘆氣。

  “是嗎?對淚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我不想繼續被我跟黑巖醫生在屋頂的對話影響心情,於是擺出笑容回答。

  “這幾天再找時間來吧。”

  我這麼說完,和兩人一起走向電梯。

  “不過淚姊還真是有趣呢。一聊到胸部,就連鏡姊也不是她的對手喔——”

  “你在胡說什麼。想也知道是我不忍心欺負她,故意放水罷了。”

  “少來~怎麼看都是被淚姊壓過去了~啊,對了,聽說哥哥幫淚姊按摩過胸部是真的嗎?”

  “是啊,還發生過那種事呢。”

  我心不在焉,居然不加思索地肯定了。小桃聽了瞠圓眼睛。

  “原、原來是真的!”

  “可以詳細告訴我吧?”

  然後,鏡嫣然露出笑容。

  糟了,我說溜嘴了!

  “不是的!那、那是淚說她發作,呼吸困難需要急救罷了。我是被她設計了!”

  “結果就是做了吧?你揉了她的胸部。”

  那是不由分說的微笑,鏡好可怕。

  “那是事故……應該說是事件……”

  我不敢正視愛吃醋的死神小姐的眼睛,閃避視線這麼回答。

  “倒是淚她累不累呢?”

  我想改變話題,於是問淚的情況。

  “這個嘛,我覺得最近這幾次看她,就屬今天最有精神。”

  鏡眼睛往後看著加護病房的方向,這麼告訴我。既然這個死神都這麼說了,我想是比三流醫生可信。

  “啊,不過她說最近妹妹都不來看她,覺得很寂寞喔。”

  這句是小桃講的。

  “她給我看手機照片,說她們感情很好喔——她妹妹叫做雫。兩人明明是雙胞胎,臉長得很像,氣質卻不一樣,很有趣喔。”

  “這樣啊……”

  淚果然很想見雫呢。

  至於鏡聽到雫的名字,表情稍微蒙上陰影。

  如今,其他死神已經知道雫至今做過的事,可以想見雫是不會來見淚了。

  電梯抵達四樓,門左右開啟。小桃、鏡依序進電梯。

  “………………”

  “恭也?怎麼了嗎?”

  “哥哥?電梯已經來了喔?”

  先進電梯的兩人看我站在電梯前不動,都感到不可思議。

  “嗯——抱歉,我去跟淚打聲招呼就回來。”

  “會客時間已經過了喔?”

  “只是打招呼而已,沒關係吧。”

  我這麼說完,不等鏡她們回話,就快步走向加護病房。

  ——然後,不小心看到了……

  隔著加護病房的窗戶,我看到淚戴著氧氣罩躺在床上的模樣。

  她痛苦地閉著眼睛,胸部劇烈起伏呼吸。相反地,手腳卻宛如被吸住般陷進床裡不動。

  在她床邊,加護病房的護士替她換新的點滴,調整劑量。

  “淚,你又逞強……”

  “咦?嘻嘿嘿,對不起。可是我希望朋友來的時候是開開心心的。”

  “要是因此搞壞身體就得不償失了。”

  “不會啦。”

  淚眼皮睜開一絲縫隙,蒼白的臉色掛著微笑。

  “因為大家來看我,一起度過快樂的時光,我才能夠打起精神。因為還想見到大家、共度更多快樂的時光,所以我能夠撐下去。”

  我在淚身上看到的是堅強,我看到淚強烈希望活下去。

  但是,我這時看到的是淚床邊的——窗外。

  那是披著黑斗篷,閃耀著金色眼眸,拿著大鐮的死神。

  “黑峰……?”

  化為死神的她一發覺我在,就露出慌張的表情轉身背對我飛走了。

  今天沒來學校的黑峰為什麼會……

  她來這裡找雫嗎?假使真是這樣,為什麼看到我就逃走了?

  說不上來的不尋常感覺攪亂內心。

  我感覺到……有什麼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暗潮洶湧。

  回到家吃完晚餐以後,就是悠閒的時光。

  一邊聽電視的音樂節目,一邊準備考試。

  話雖如此,因為右手還不能動,所以我背書是用紅色螢光筆標示答案,只要再蓋上透明綠色墊板就可以簡易地遮住答案。

  只不過,我的腦袋完全處於停擺狀態。

  完全放棄準備考試的鏡.一手拿著拾巾站起來。

  “我要去洗澡,你呢?”

  “咦?這是要我一起洗嗎?”

  “既然你會矇住眼睛,一起洗也無妨喔。而且你的手那樣,還沒辦法一個人洗頭吧。”

  “是啊……差不多該洗頭了。”

  因為不好意思每次都拜託鏡,於是洗頭次數減少了。

  畢竟現在是夏天,其實我很想每天洗,但離上次鏡幫我洗頭已經是三天……不對,是四天前嗎?

  “那麻煩你了。”

  話說我們最近漸漸不會為了一起洗澡這點事大驚小怪了。

  畢竟我們不是裸裎相見,像我甚至還矇住眼睛。

  再加上身體裹著毛巾,根本沒什麼好在意的。

  而且衝完澡就出來了,所以實際待在浴室的時間並不長。

  鏡動作熟練地用塑膠袋幫我從右肩到指尖包起來,以免石膏淋到熱水。

  我先進浴室,然後背對著門等鏡來。

  開門聲響起的同時,我感覺到有人走了進來。一人份的重量踩在地板上發出聲響。

  “你、你不要面向這邊喔。”

  鏡的聲音稍微拉高,看來她進浴室的瞬間果然還是會難為情。

  當然,我在這個瞬間也特別感到臉紅心跳。

  不過,一旦蓮蓬頭淋溼我的身體以後,我的心跳就漸漸平復下來。似乎是看護精神在為我驅除邪念。

  順便一提,我還沒矇住眼睛。因為要先洗頭,矇住眼晴反而礙事。

  “那,我從頭開始洗喔。”

  “好,麻煩你了。”

  簡短確認後,鏡雪白的手通過我的視野邊緣,抓住蓮蓬頭。

  她扭開水龍頭,一邊伸出掌心碰熱水,一邊調整溫度。

  等到水溫變得適中,就從我頭上淋下來。

  溫度稍微偏高的熱水彷彿在按摩頭皮,非常舒服。

  不過冰涼的洗髮乳馬上淋了下來,帶給有些發燙的頭部些許刺激,這也令人感到很舒服。

  就在我閉著眼睛全身酥軟時,鏡用指腹仔細幫我搓頭。

  有節奏的搓頭聲充斥浴室。

  “……恭也。”

  “怎樣?”

  鏡沒有停手,對我說:

  “探望淚的時候,你去哪了?”

  “………………”

  “你不是去廁所,對吧?”

  “……對,我去找黑巖醫生說話了。”

  隱瞞也不是辦法,於是我據實以告。

  淚的病繼續這樣下去不會痊癒,要救她就需要移植心臟。

  為了移植心臟,需要有人“死”……

  我知道自己說話的同時,肩膀愈縮愈小,愈垂愈低。

  鏡默默地聽我說。

  “黑巖醫生對我說了……雖然表現不一樣,但是我想要救淚,就等於希望某人喪命……”

  我苛責自己,苦澀地吐露。

  “我覺得他說的沒錯……雫的行為跟我的想法……沒有多大差別……”

  我大口嘆氣,彷彿要將肺裡累積的空氣一吐為快。

  黑巖醫生說﹒我大可以為自己重視朋友而自豪。

  但是……

  “結果,我根本無能為力吧……”

  我並不覺得自己特別。

  我認為自嘆無力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

  區區活了十幾年的高中生竟然大談生命的重量,在活了幾十年的大人看來,想必會嘲笑我青澀。

  因為假使光靠感情、心意就能夠救人,世上就不需要醫生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找到皆大歡喜的方法……”

  我的聲音微弱得就連自己都聽不見。

  頭似乎洗完了,熱水從頭頂一口氣淋下,衝造包未。

  我緊緊閉上眼睛。

  但是下一瞬間,不同於熱水的暖意從背後包住我。

  和我一樣淋溼的雪白手臂抱住我的身體。

  “……鏡……?”

  背直接觸及柔軟的觸感,還感覺得到鏡的吐息就在咫尺。

  但是,我的心跳沒有加快。不可思議的是我感覺不到性的興奮。

  反而很平靜……

  “我覺得你這樣就好。”

  鏡在耳邊呢喃。

  “你只要好好把握眼前就好,不必要求自己什麼都要做到。只要在伸手所及的範圍內,對想救的人伸出援手就夠了。”

  鏡抱住我的手臂加重力道。

  “……謝謝你。”

  我用左手觸控鏡環在我胸前的手,這麼道謝。

  我知道黑巖醫生並不是否定我說的話。正因為如此,他要我以自己的心意為豪。

  可是,鏡的話肯定了我的心意。

  用自己的命救了我的鏡,她的話無人能比,深深沁入我的肺腑。

  “謝謝你……”

  感謝的話語很自然地再次脫口而出。

  在鏡的體溫包圍中,時間流逝彷彿慢了下來。

  彼此的心跳打著相同的節拍,彷彿合而為一。

  我甚至希望這瞬間永遠持續下去。

  叮咚——

  但冷不防響起的電鈴,帶我們回到現實。

  會在這個時間按電鈴的人,是小桃嗎!

  那傢伙會毫不留情地開啟門鎖闖進屋裡。

  要是被她看到我們一起洗澡,天知道她會說什麼。

  本來平穩的心跳一口氣狂飆,宛如警鐘般從體內敲打我們。

  “總、總總、總之你先出去!”

  鏡把我整個人一百八十度旋轉。

  浴室門來到眼前。只要直接出去就不會看到鏡的裸體。

  “我、我知道了。”

  我也乖乖點頭,頂著溼答答的頭髮衝出浴室。

  雖然水滴了走廊一地,但我毫不在乎地直奔起居室,一把抓起浴巾。

  得、得趕快穿上衣服。

  我本來慌忙用浴巾擦乾身體,但聽到第二聲電鈴就停住了。

  如果是小桃,只會按一下就衝進屋裡。

  會按兩下就表示對方不是小桃……?

  鏡似乎也注意到這點,從浴室探出臉來看我。

  既然不是小桃,會是誰在這種時間來呢?

  我歪頭疑惑﹒走向對講機。

  “……喂?請問是哪位?”

  我的疑問換來五秒的沉默,應該沒有人會按兩下惡作劇才對……

  就在我冒出這個念頭時,一個聲音畏畏縮縮地迴應了。

  “對不起這麼晚來打擾……我是命。”

  黑峰?

  這個時間來做什麼……疑惑的同時,我想起在醫院偷看淚病房的黑峰。

  難道,她掌握到手的線索了嗎?

  ……雫躲在那棟大樓的事曝光了……?

  枉費我剛衝過澡,背後卻流下噁心的汗。

  我看向鏡。

  “總之好像有事呢。”

  鏡似乎也從黑峰這個時間特地來訪的舉動感覺到什麼。

  “我現在就開門,請進。”

  我一解除一樓的自動鎖,就匆匆穿上衣服。

  “恭也,幫我拿衣服。”

  “好。”

  鏡從浴室伸出手,我把我的短褲和T恤遞給她。

  不久,黑峰進屋裡。

  她表情略顯消沉,在地板上跪坐。

  “你怎麼突然過來?”

  我假裝平靜地探問,不過依我看,黑峰是為了雫的事心神不寧。

  直到鏡倒茶端過來之前,黑峰都低著頭不講話。

  感覺像是欲言又止。

  “對了,你傍晚去過淚那邊吧——以死神的樣子去的。”

  我不是要先下手為強,而是有事想跟黑峰確認,於是姑且一問。

  我本來打算等一下跟鏡說明,但黑峰卻先來了。

  我旁邊的鏡露出吃驚的表情。

  但是黑峰反應更大,她肩膀顫抖,眼神惆悵地擡起臉。

  “聽我說……關於淚的事……”

  黑峰似乎在斟酌該如何說明,咬了好幾下嘴脣,同時露出困擾的表情。

  但她找不到適當措詞的樣子。

  最後她好像放棄了,閉上眼睛一度頷首以後告訴我們:

  “我——成為淚的……新負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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