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天地明察(第一卷)》第7章
  一

  夢想破滅的約八個月後,延寶四年一月。

  春海與來藩邸的えん一起前往麻布礒村塾。

  雪融後爛泥地上疾行的肩輿中,春海的頭腦也像變成了泥一樣困惑。

  (關孝和先生,向我出題?)

  改歷事業遭到失敗後,沉浸在羞恥與慚愧中的春海一直沒有顏面去見えん和村瀨,但這件令人驚訝的事卻足以使他趕到礒村塾去。但是——

  (為什麼。為什麼關先生……)

  越想越覺得難以置信。至今為止始終沒有出題,僅僅是“一瞥即解”的關孝和在私塾內甚至引起了不滿,但他的才華得到了“解答皆可”的許可。這樣的他一反常態,竟然出題了,而且是指名出給改歷事業失敗後的春海。

  總之春海非常驚訝,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害怕。他完全沒有想過除了自己給關孝和出題以外的可能性,對這樣的事態始料未及。心裡好幾次想是不是被騙了,但えん不可能說謊,而且據說是關孝和本人現身直接出題,那就不會是其他人冒充的。所以春海已經顧不上敗北之恥了,只想去確認事實。

  到了荒木邸後,えん說要自己付錢,春海還是替她付掉,然後匆忙進入私塾。

  正月裡學生都不在,村瀨也出去拜年了。

  寂靜的私塾入口處,

  「——在那裡。」

  えん指向一角。然後春海看到了那道題,感到激烈的悸動。

  『渋川春海先生』。

  貼在牆壁的紙上清晰寫著他的名字。讀完名字旁邊的題目後,春海呆呆地僵住了。

  『今圖有日月圓蝕交日月圓相除得四寸五分問日月蝕交之分』。

  P394

  『今有如圖日月之圓蝕交。日圓面積除以月圓面積得四寸五分。問日月蝕交的長度。』

  末尾是關孝和名字。

  日與月,還有蝕交,顯然和春海的三歷大戰有聯絡。而且春海更是回想起宛如舊傷的某件事。

  春海一動不動地看題目期間,えん拿來了一張大紙。那是簡化版『蝕考』,貼在這裡兩年,紙張已經發黃。不知道授時歷報錯之後,這張代表著春海恥辱的紙在這貼了多久。第六次,也就是最後一次的預報,延寶三年五月初一那裡村瀨寫著『惜非明察』。沒有寫『謬誤』表明村瀨本人也對此感到惋惜。

  「……拿去嗎?」

  えん輕輕問道。春海慢騰騰地把紙接過來,不過他的意識大半被眼前關孝和的題目吸引去了。

  向題目挑戰的學生們已經零散地貼上了幾個答案,不過並沒有謬誤或明察之類的批示。這是指名給春海出的題,一般出題人只會審度出題物件的答案。不過這道題目並非如此。

  「……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啊。」

  「渋川先生?」

  「為什麼關先生要出這樣的題。一道……沒有解答的題。」

  えん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村瀨先生好像也察覺到了……。而且,這個,和你以前的……」

  「和那病題一樣。沒有解答,題目本身是錯的。」

  “無術”才是它的答案。但過去一眼就識破病題的關孝和,為什麼現在還要向他提起這件事?

  越來越混亂的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啊……?」

  彷彿突然聽到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般,春海發出驚訝的聲音。然後他恍然大悟,感覺到答案轟的一聲從頭頂降臨。

  「難……難道是……」

  過度戰慄的身體搖搖晃晃撞到了背後的牆壁。

  「怎麼啦?」

  えん不安地伸出手,但看到春海蒼白的臉搖了搖,立刻又縮了回去。春海並沒有拒絕她的手的意思,只是一心想要從令他眼前一片漆黑的衝擊中逃離。那就是答案。這八個月來一直折磨著春海的疑問終於解開了,但代價是傾注在改歷事業中的感情被擊得粉碎。這個可怕的答案使他更加痛苦。

  「……怎麼會這樣……」

  春海這次是向前一個踉蹌,離開了牆壁。

  「啊,你幹嘛……」

  えん被嚇到了。春海用顫抖的手把關孝和的題目撕了下來。他心中感到自己辜負了建部、伊藤、保科等賜予他向天挑戰機會的所有人的期待。

  可能其中還包括關孝和這位稀世天才。

  (拜託你了哦。)

  忽然回想起十多年前伊藤重孝的聲音。

  (請放心吧。)

  自己不就是這麼回答的嗎。想到這裡,淚水禁不住流下來,一滴一滴撒在關孝和貼了半年的題目上。自從見到金王八幡的算額繪馬,這十四年來只屬於自己的春之海濱一直是他的夢想。而現在,通往春之海濱的真正試練終於要開始了。

  「求你一件事。」

  春海說道。えん假裝沒有看到春海拭淚的樣子。

  「這次是什麼請求呢。」

  她溫柔地問道。

  「能不能……」

  正要說出的瞬間,春海感到渾身一顫。他深深吸一口氣,剋制住顫抖,盡力以清明的“吐息”說道:

  「告訴我他住在哪裡?」

  經過了長久的歲月,他終於說了出來。えん並沒有驚訝,而且甚至還露出了微笑。

  「好的。」

  第二天,春海向えん告訴他的武家宅邸寄出一封信。

  為了見關孝和。

  二

  很快就有了回信。

  信上只寫著日期和時刻,簡單地就像是決鬥書。

  春海按照這個時間,來到位於牛込的一座小巧雅緻的宅邸。

  在年老家人的帶領下,走進一間屋子。據說這裡是教商人兒子算盤和算術的地方,裡面整理得井井有條,角落裡放著因反覆書寫而變得漆黑的紙束,還有硯臺和筆。

  端上來的茶味道非常淡。春海在那等著關孝和。

  他以為自己已經十分平靜,但心臟仍然彷彿要破裂般,就像以前見保科正之那樣,或許還更緊張。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見他,每次都因為各種抵抗情緒、自尊、恐懼而未能實現,沒想到最後變成了現在的局面。所以春海心情談不上喜悅,甚至還有些悲壯。不管關孝和怎樣罵他,他都決心虛心接受,然後跪下來求他教導自己。除此以外春海想不到其他事。

  不久之後,關孝和來了。

  紙門被拉開,一位男人現出身來。他比春海想象中的要矮很多,和春海差不多。髮髻和眼眸都是漆黑而有光澤。緊繃的清瘦臉龐上充滿了安靜的活力,不過皺紋罕見地多。現在眉間的皺紋更是散發出可怕的怒意。

  關孝和無言地坐在春海對面。

  彷彿把刀筆直地插在塌塌米上般,隨意而鋒利度驚人的坐相。

  簡直是對戰時的姿勢。至今為止與春海下過棋的棋士不計其數,但春海還沒有見過這種鋒利。也許十五年後的道策才能與關孝和匹敵。

  「……非常感謝您,允許我這次的突然造訪……」

  春海語無倫次地說著會面時的客套話。自從見到關孝和之後,他一直沒能擡起頭來,如果是在圍棋對戰中的話,這樣就等於是輸了。他身體前傾,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紙。

  『渋川春海先生』。

  是關孝和指名給春海出的題目。春海在題目中的矛盾處,圓面積旁邊劃上了線。這條線就等於是題目的答案,但春海不知道有沒有得到關孝和的認可。突然,關孝和抓住紙,把它撕成碎片撒在春海低垂的腦袋上。春海默默承受著這不禮貌的行為,正想道歉的時候,被爆發般的怒吼喝止。

  「你這竊賊!厚顏無恥地偷了那麼多數理,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春海把頭低到地板上。

  「我……我……」

  「還回去!把偷到的東西立刻還回去!」

  房間裡的紙束砸到春海身上。硯臺飛過來,落到塌塌米上跳起,撞到春海肩頭。筆和筆盒擊中春海的頭部與身體。春海並不反抗,只是一味地跪在地上。

  「到頭來居然還失敗了!你以為數理是什麼!圍棋武士的玩具嗎!我們的研究成果難道只是用來獻給權貴的嗎!」

  這是江戶乃至全國的大多數算術家們對春海的看法。越是著名的算術家,對於他們“自己解明的數理”就越是執著。春海沒有經過他們的同意就把這些數理用在研究授時歷和改歷計劃中。

  不過,此時的春海心中怒意油然而生。不僅是春海,參加改歷事業的安藤、島田等人也應該與他一樣。春海覺得,在市町道場輕輕鬆鬆教算術的人沒有資格這麼說,那些人無法理解保科正之一生為實現從黷武到文治的努力,不懂政治的微妙之處。而且春海等人忍受著屈辱,絞盡腦汁試圖說服根本不懂數理、算術和曆書的幕府以及朝廷大臣,其中的艱辛那些人如何能明白。在得不到其他人的理解、忍受著繁重的作業量、揹負著沉重責任的情況下推行改歷事業,那些人如何能做到。

  可是在這裡,春海沒有反駁一句。因為對方是關孝和。而且關孝和知曉一切仍然還要罵他。所以春海知道關孝和是有原因的。

  「這並非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是天下所有算術家的遺憾!」

  咆哮之後,關孝和停頓了一下。春海依然低著頭,彷彿露出脖子等待斬殺般說道:

  「……天下的怨恨不僅僅來自算術家……」

  「當然了。這等大事,怎麼可能只限於算術家。全國的儒士、陰陽師、經師、佛僧都嘲笑你,恨你,罵你。現在的你是日本最大的盜竊犯。」

  【經師:書卷、掛軸、畫帖、屏風之類的裝訂師。】

  春海緊咬牙關,沒有做聲。雖然怒意再一次上湧,但春海還是等著關孝和的話。真正重要的還在後面。

  「他們都說,這不過是圍棋武士的遊戲。改歷事業失敗的時候,我所認識的算術家們大聲喝彩。那些眼中只有功名的混賬東西們居然嫉妒你,真是讓我生氣。但最可恨的還是你,為什麼失敗了!」

  「我……」

  「為什麼當時沒有察覺到!」

  春海狠狠咬住牙齒。並不是怒意的原因,而是因為排山倒海的歉疚。他跪在地上,身體發出顫抖。

  「根本……沒想到……,是我學藝不精……」

  「笨蛋!」

  被這個天才喊作笨蛋,春海心中受到超過預料的嚴重打擊,感覺就像被推入了深淵。他疲憊得想要逃離這裡。

  「對……對不起……」

  「所有數理都瞭然於心的你,為什麼不明白!」

  「嗚……」

  春海禁不住發出呻吟,拼命忍住羞愧的淚水。此刻心中的激盪比晉見將軍時還強烈,身體劇烈地顫抖。

  「沒、沒……想到……」

  「沒想到授時曆本身是錯的,對嗎!」

  龍發出咆哮。春海感到腦門彷彿被雷電擊中,自己像木屑般在龍的吐息中飛舞起來化為灰燼。

  這就是關孝和出病題的真意。春海對授時歷的理解並沒有錯,但授時曆本身就是病題,所以出現了誤報。

  這位天才究竟為什麼能夠發現這個驚人的事實呢。不僅春海以及其他改歷事業參加者沒想到,全日本懂數理的人都沒想到這個“答案”。

  「真的……很抱歉……」

  春海幾乎快哭出來了。關孝和深深呼一口氣,隨後彷彿是發洩夠了般,

  「吼得太久,喉嚨有些痛。」

  他輕快地說道。

  「我只想讓你知道,算術家們是怎麼想的……」

  所以他才如此罵春海,不過嗓子有些吃不消。

  低著頭的春海聽到對面關孝和喝茶的聲音。他似乎喝掉了給春海上的茶。

  接著是放下茶碗的聲音。春海戰戰兢兢地擡起頭,果然發現自己的茶碗空了。不過與此同時,關孝和站了起來,所以春海沒看到他的臉。而且他就這樣走了出去,這次連人都不見了。春海被丟在房間中,擡著頭,雙手著地,等著關孝和回來。片刻之後,關孝和帶來了巨量的紙束。

  「這些東西也沒法裝訂成書出版。」

  他嚴肅地對春海說道,然後把紙束撲通一下放在春海眼前。

  上面許多地方寫著日期,就像日記那樣。不過這並不是日記。春海用眼神徵求對方同意,小心翼翼地翻開紙卷。眾多難解的數理呈現在春海面前。他立即明白,這不僅僅是普通的算術,而是關於授時歷的所有研究資料。

  原來關孝和也在研究授時歷。這個事實帶給春海介於驚愕與感動之間的感受,不禁從正面看向關孝和。

  不知什麼時候,關孝和臉上換上了溫和的微笑。不過鋒利的坐相還在。關孝和並不是故意擺出坐相的那種人,這純粹是天性,他自己也無可奈何。就像是連刀鞘都會切掉的刀,因為過於鋒利而無處安身,在流浪中度過人生。這點和曖昧中游蕩、嚮往只屬於自己的春之海濱的春海相似。雖然兩人的境遇完全不同。

  現在春海終於知道關孝和在看到自己的病題時為何會笑了。尋求自己的舞臺而徘徊的春海得到了這個天才的認可,他為這樣的春海感到高興。

  在向理想前進的道路上,錯誤也值得讚揚。

  「甲府宰相也曾下令研究新曆,不過並沒有作為。天體測量的規模與你根本無法想比。而且,畢竟是甲府,無法影響江戶幕府。」

  【甲府宰相:德川綱重的別名。】

  聽他這麼說,春海一下子理解了來龍去脈。也許關孝和也參加了改歷事業。保科正之召集的外援中,應該也有甲府。

  不過,甲府宰相德川綱重在幕政中有孤立傾向,主要是因為和御城內大奧的因緣。既然關孝和的主君是甲府宰相,那他就無法參加幕府的事業。所以保科正之才沒有說出關孝和的名字,可能也是一種無奈。

  關孝和沒有名分,卻有成果,也就是春海眼前的一大堆資料。

  「一旦開始就沒法停下來,授時歷太有趣了。雖然甲府宰相交給我的任務最終還是無法公開,還是忍不住繼續研究了下去。」

  說完,關孝和又把紙束推到春海膝蓋上。

  「只有把足夠多的數理結集起來,才能解明天理。我想把一切都託付給你。」

  春海照他所說,伸手去拿紙束。但紙束太重了。關孝和的存在以及他的期望都太沉重。如果揹負起這些東西的話,無疑會被壓垮。然而關孝和根本不這麼想,他一臉輕鬆地揮揮手,催促春海快點拿起紙束。

  「可不要對我有太大期待哦。天理的解明中,數理與天體測量缺一不可。我所解明的是,數理與測量之間大致哪裡存在錯誤。只有具體在哪裡……就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

  「可、可是……」

  「拿去吧。留在我這裡也發揮不了作用。只有你能實現這些東西的價值。」

  最後一句話直接傳到了春海心裡。春海彷彿遭到電擊。

  叮鈴、咚隆。

  夢幻的音色無比鮮明地響起。那是感動之音、悲傷之音、喜悅之音。

  不知不覺中,春海已淚流滿面。儘管關孝和顯得無所謂的樣子,但這些資料就是算術家的生命,春海如何能接受。然而,如果沒有奪取全日本算術家生命、承受他們憎惡的覺悟,改歷事業就不可能完成。春海是幕府的公職人員,若想把數理理解後為幕政服務,就必須把算術家的成果奪走給幕府。否則改歷事業就沒有希望。

  春海想起了保科正之。正之沒有選擇,不得不殺掉陳情的三十六名農民起義軍。正因為他把這三十六人的屍體烙印在心中,才能堅持高舉“民生”的理想。現在的情形完全相同。春海不得不剝奪算術家們的生命,把眼前關孝和的生命握在手中,據為己有。

  這也是關孝和自身的期望。他把沒有用武之地的自己全部交給春海。

  春海終於拿起了紙束,緊緊抱在胸前。

  「我……發誓……,一定要用這雙手,解明天理。抓住天地的規律,成就悲願。」

  關孝和滿足地點點頭,然後露出了笑容。這位天才的表情如此的寂寞與孤獨,令春海不忍去看。他和春海原本有風雨同舟的可能,但現在,他只能目送揹負起一切的春海踏上征途。

  「只有你能做到,渋川。像我這樣的算術家不管怎麼努力也無法抓住天理,更何況是找出曆法中的錯誤……將元朝天才們創造出來的至寶授時歷斬掉。我們的意志和力量……都不夠。」

  接著他筆直地看向春海。此刻他隨意而鋒利的坐相中,飽含著千言萬語。

  「斬掉授時歷,渋川春海。」

  春海抱著紙束,另一隻手抓著膝蓋。

  「必至!」

  接受使命八年以來,春海再次響亮地說出這個詞。

  微微苦澀的笑容在關孝和臉上浮現。

  「拜託你了,圍棋武士。」

  說完靜靜閉上眼睛。

  三

  在牛込找到肩輿,春海來到荒木邸。

  私塾中,村瀨正在教授學生們術理。春海走向本邸,在玄關正想出聲的時候遇到了出來的えん。她手中拿著掃帚,大概是去掃雪。看到她被嚇了一跳、立刻把掃帚舉到胸前的樣子,春海再一次感到時光倒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えん盯著春海說道。

  因為來的太急,春海衣衫不整,頭上還沾著紙片,額頭被筆盒砸中的地方泛起淤青,而且胸前還寶貝般抱著裹著布的紙束。彷彿是被人追趕的強盜。

  然而春海說了句完全不相關的話。

  「有個請求,一生最大的請求。」

  「又來啊。這次不管是什麼……」

  不等えん說完,春海跪在冰冷的石面上。

  「嫁給我。」

  えん的反應很有意思,既非驚呆也非啞口無言。

  「你是認真的嗎?」

  她似乎不敢相信。

  「認真的,非常認真。」

  春海重重點頭,強調他不是在說夢話。

  「這種事情……首先要和家裡說啊……」

  「嗯,得去見你父親。」

  春海正想站起來,

  「就這個樣子嗎!」

  突然遭到えん的訓斥。

  「而且要見也不是你去啊,你不是有義兄嗎。另外我也已經不是荒木家的人了。」

  這種情況應該由春海義兄算知向石井家提親。

  「當……當然要那樣。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心中所想……」

  「婚姻和你心中所想有什麼關係呢。」

  這是武家常識,春海不得不承認,然後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えん輕輕嘆了口氣,說起另一件事:

  「見到關先生了嗎?」

  「他把生命交給了我。」

  春海把手放到胸前的布包上,堅定地說道:

  「我要再一次挑戰改歷。」

  「昨天你還像個病人那樣哦。」

  えん故意捉弄他。春海點下頭,然後拍了拍胸前的布包。

  「現在是士氣凜然、勇氣百倍。」

  如此豪言壯語完全無法想象是出自一個失敗者之口。えん似乎更加生氣了。

  「所以又要像以前那樣,讓我當證人嗎?」

  「呃……」

  被猜中了心思,春海再次重重點頭。

  「以前測量緯度的旅途中,在日月和你的笑容的守護下我才想出了給關先生出的題目。」

  春海挺起胸膛大聲說道。不過えん並沒有被他打動,反而是一副沒好氣的樣子。

  「你在說什麼呢。」

  就像是武家男人把向他示愛的姑娘打發走的神情。隨後她又輕輕嘆口氣,無可奈何般蹲下來看著春海的臉問:

  「這次的比試要多少年?」

  「十年。」

  看到えん的表情立刻冷下來,春海慌忙說道:

  「不……可以提前結束,我保證。」

  「一年之後是三年,三年之後又是十年。而且你從來都沒有遵守過期限哦。」

  「呃……嗯……」

  「如果家裡允許的話,這次就在你身邊督促你嚴守期限吧」

  「哎……?」

  這次是春海怔怔地看著えん。えん什麼也不說,站起身來用眼神詢問春海。

  「謝……謝謝。」

  春海迅速站起來,發誓般說道:

  「入秋後一定來接你。」

  「入秋?」

  えん有些驚訝。眼下才一月。

  「嗯,一定會來。那麼再會。」

  春海禮貌地低頭行禮,然後急忙轉身跑出荒木邸。他的頭腦中滿是接下來必須做的事情:與算知聯絡、閱覽關孝和的資料、告訴戰友們改歷事業再次啟動。

  就在春海離去時,村瀨笑眯眯地從私塾那邊走到えん身旁。

  「大家都聽到了哦。你家裡估計也聽到了。」

  えん泰然自若。

  「正好啊,省得我再解釋一番。」

  「服喪期已經結束了呢。」

  村瀨笑道。

  四

  一年多之後,延寶五年,春。

  春海三十八歲,在京都家中舉辦第二次婚禮。

  「不是說入秋的嗎?」

  華飾之下,えん宛如燃燒般憤怒的眼睛盯著春海。

  「對……對不起……」

  婚禮順利舉行。現在是入洞房之前新郎新娘倆人的宴席。

  把關孝和的授時歷研究資料拿回來後,春海立即寫信把改歷事業再開告訴戰友們,同時向算知提出了婚禮的請求。

  曾今也勸過春海再娶的算知對於春海的態度轉變非常高興。

  「好!到底是安井家長子。我這就和二本鬆的礒村先生聯絡。」

  「不,錯了,哥哥。礒村先生是私塾裡村瀨先生的老師。えん原本是荒木家的女兒,現在是石井家的……」

  「不用擔心。為了家族的安泰,這樁姻緣我一定幫你說成。安井家要捲土重來啦。」

  算知已經進入比試狀態。與本因坊大戰一場落敗之後,愈發意氣奮發的算知開開心心地為春海說媒,很快就說成了。荒木家和石井家聽到安井家可在將軍御前下棋,馬上同意了婚事。春海發起改歷事業遭到重大挫折在對方看來也不是問題。時下武家的生計並不容易,只要是在江戶城有公務的人就足夠他們羨慕的了。即使如此,婚禮還是無法立刻舉行。畢竟春海要回京都老家,同時為事業重啟和娶妻這兩件事做準備。

  「終於下定決心啦!」

  暗齋拍打春海的肩膀,為事業重啟和婚禮感到高興。而且他還把春海對えん說的『士氣凜然、勇氣敗北』原原本本地轉告給改歷事業參與者,告訴他們事業的中心人物春海再次站起來了。只是他和春海都沒料到,這八個字會流傳到遙遠的後世。暗齋立即以他的人脈在朝臣、佛僧、神道家之中尋找幫助,可是現在春海失去了幕府的支援,大多數人對改歷並不看好。只憑春海和暗齋兩個人,連使用昂貴巨大的測量器具都是個問題。把主要道具設定在春海家庭院中就費了不少功夫。春海想起了人力財力都充裕的緯度測量,再次體會到建部與伊藤為這事業傾注了多少心血。

  「授時曆本身有錯誤。」

  春海這句話又讓幫助他的人減少了很多。越是精通術理和歷術的人,對於授時歷的精密程度就理解越深。所以他們懷疑春海是不是瘋了。

  「真正精密的話,就不會預報錯日食了。」

  暗齋贊同春海的觀點,不過安藤和島田在回信中表現得猶豫不決:

  『無法否定這種可能性』。

  確實,在研究者眼中,授時歷簡直就是一種美。春海並沒有將其葬送的方法。一切都只是從春海和關孝和的假設。而且這個想法是顛覆性的,宛如天方夜譚。

  『我等在當地對授時歷盡心檢查,若有方案的話敬請告知』。

  春海明白,安藤和島田的這種沒有信心的答覆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如果無法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創造出證明方法,一切都是雲中樓閣。

  春海先是依靠關孝和的資料來尋找新的理論,想過重新設計測量工具,或是重新設定測量日月星辰的基準值,又或是把構成授時歷的數理一一拆解開來,結合世間的各種數理,試圖尋找沒有意識到的矛盾。

  每一件事都需要龐大的勞力、金錢和時間,根本找不到人來幫忙。而且,僅僅是把收集到的天文測量資料閱覽一遍,以及各種驗證工作,就是一個極費時間的工程。

  春海經常和暗齋討論,不久之後找到了解決的方法。

  雖然這方法宛如天啟般在腦中閃現,其實卻是過去的課題。

  盲目的收集大量資訊只是徒勞。所以春海決定先從承載改歷事業的地基開始,一點一點分析出授時歷的錯誤所在。而這個地基,就是大地。在測量遙遠的天體之前,先來重新設定一下自己腳下的大地。

  (創造日本的分野。)

  這正是緯度測量時伊藤託付給春海的使命,把從中國傳來的星相、地相以及兩者之間的聯絡全部換成日本本土的東西。那個時候伊藤就已經為春海指明瞭方向,而且,

  (請放心吧),

  他還滿口答應了下來。現在正是負起責任的時候。

  於是方法就定了下來,在沒有讓協助者感到困惑的情況下完成之時,已經是秋季了。春海不得不迴歸到棋士本職中去。

  而且,如果是一般的出勤也就算了,

  「本因坊道悅從碁方隱退。」

  竟然發生了這樣的大事。與算知大戰取勝後僅僅兩年,本因坊道悅就告訴御城的寺社奉行和棋士們,決定把位置讓給了最優秀的弟子道策。

  「哎呀,要爭碁了。」

  不僅是棋士們,御城內大多數人都這麼認為。年輕的道策要和安井家算知或是春海進行熾熱的對戰。春海對此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不過道策壓倒性的才能光輝成為了議論的焦點。

  如今包括安井家和本因坊家在內,棋院四家中無人能打敗道策。而且不僅無法打敗,連跟上道策的步伐都做不到。道策是圍棋的革命兒,實力到了每一手都能顛覆常規的地步。所以,

  「無愧於名人之位。」

  希望道策就任碁方的人佔多數。於是事情就簡單了,不過畢竟是公務,前兩次都爭碁,這次如果不爭碁的話,就必須徵得全體棋士的同意,還要看大老和將軍的意思。所以事情又變得麻煩起來,安井家算知和春海,甚至連知哲都要在棋士們的討論中出席,準備贊同道策出任碁方的文書。

  「真是麻煩。來下棋吧,算哲大人。」

  道策本人卻不甘心地對春海這麼說。

  「可是我對你就任碁方完全沒有異議……」

  「不是異議的問題,這是光榮的比試。難得舉行爭碁,只有我不能參加,太過分了。」

  他快要哭出來了,就好像期待的節日消失了那樣。

  不過最終,將軍被道策的妙招折服,在棋院四家的贊成之下,道策沒有經過爭碁就就任碁方。

  本因坊道策,三十二歲。年紀輕輕就站在了棋士的頂峰。然而,

  「我恨你。」

  就任儀式中,道策對春海說的話令春海背脊發涼。

  這時候,還有一件更麻煩的事,不過這也是春海自找的。長久以來為了突出義兄而將“安井”和“保井”酌情使用的春海,在這次婚禮之際正式改姓“保井”。這其中也包含了春海和えん對各自亡妻亡夫的尊敬。時下私通可是死罪。春海不僅到亡妻墓前,還到えん的亡夫墓前祭奠,請求死者的許可。同時他也給幕府與京都所司代兩方提交了文書,說明情況。這些事情用去了兩個月的時間。

  【京都所司代:幕府在京都的代表,負責幕府與朝廷的交涉,同時也監視朝廷貴族和關西大名,掌管京都治安和訴訟裁決。】

  到第二年春天終於舉辦了婚禮。

  「不是說入秋的嗎?」

  えん毫不留情地數落道。

  「我也沒想到會拖到這麼晚,抱歉……」

  春海一個勁地低頭謝罪。えん依然面帶怒色,從禮服腰帶中取出一張紙,把徹底褪色且皺巴巴的這張紙在春海面前攤開。大圓和小圓,大方和小方,求這些圖形蝕交的長——以前被えん拿去的那道病題。

  「原來你還留著……」

  春海不由地淚眼朦朧,正想伸手的時候,紙又被えん抽了回去。

  「本來想還給你的,不過我改變主意了。作為你沒有遵守期限的懲罰。在你事業成功之前,仍然由我保管吧。」

  「嗯,這次……一定……在十年之內……」

  「還有九年。」

  えん可不含糊。

  「嗯……」

  「從今天開始,由我來替你去世的妻子監督你。」

  「嗯……。那個……能不能,再拜託你一件事?」

  「到底是什麼?」

  「不要比我先死,拜託了。」

  えん筆直地盯著春海看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嘆氣。

  「你總是提這種難以辦到的要求。」

  「對不起……但是求你了。拜託。」

  「知道啦,你也要長生哦。可以吧。」

  「嗯。不過你也要……」

  えん淡淡地揮揮手來回應春海,然後又盯著他看。春海也看著えん。

  就像在私塾時隔十二年的再會那樣,不可思議的沉默再次降臨。年紀老大不小的男女此刻真的是回到了青年與少女時代,互相注視著對方。春海幾乎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名女性今後就是自己的妻子了。如果把這話如實說出來,無疑會遭到えん的激烈訓斥,可是春海正想得入神。現在終於冷靜下來,有了實實在在的感覺。從第一次遇到她的約十五年之後,春海想都沒有想過的憧憬成為了現實。

  えん輕輕撫摸著領口,說道:

  「我也……有個請求……」

  「是什麼?請儘管說。」

  えん微微避開視線,把她的請求說了出來:

  「快點,解開這個腰帶吧。」

  春海還是那副肅穆的表情,重重點頭。

  五

  第一次在公文上使用保井算哲,是在交還兩把刀的時候。趁著春海舉辦婚禮的機會,寺社奉行命他把刀交還。兩把刀雖然累贅,但卻是春海接受使命的象徵,失去它們心中並不好受。不過既然決定要在沒有任何後盾的情況下一個人推動改歷事業,兩把刀的離去也是不可避免的。

  (先理解地之規律,再抓住天之理。)

  為此,春海在緯度測量的十六年之後,將積蓄至今的知識和技術全部動員起來。他把測量到的各地緯度、製作渾天儀時用到的詳細星圖、研究授時歷時學到的測量和術理,以及保科正之、暗齋、吉川惟足研究的神道奧祕,仔細地一一對照起來,整合為一個整體。在此基礎上,套用中國官方占星術技術。僅僅是把日本全國可見的,與占卜術有關的星辰連線起來就是一項艱難的作業,但隨著作業的進行,各地緯度與星辰執行就像精緻的編織物那樣,經線與緯線對照起來,彷彿天與地正在靠近。

  作業雖然艱苦,春海的心卻不斷變得充實。他自己都沒想到,地之規律和天之理竟然能給人帶來如此強烈的希望與熱情。

  公務之餘還要擠出時間來做研究,春海並不覺得辛苦。以前愛妻去世之後把精力投入到改歷事業中來填補內心空虛的心境已經一去不復返。

  不過,えん這位“內助”有點超出春海的想象。那是在京都發生的事。有一天,春海和暗齋商量完事情回家,發現庭院內的桃樹突然不見了,於是就問えん。

  「砍掉了。」

  えん理所當然般說道。在家人的幫助下,她甚至還親自揮了幾斧,把樹給除掉了。

  桃樹結出果子的話,偷盜的人絡繹不絕。樹枝如果伸入鄰居家,鄰居就會抱怨。開花時,也有人來把花連樹枝一起折走。這棵桃樹在周圍一帶相當出名,相應的,麻煩也同樣之多。

  「瑣碎的小事會讓夫君分心,這個家中不需要這種阻撓夫君提升技藝的源頭。」

  えん笑得很燦爛。而她的決斷也受到了鄰居們的稱讚。

  「不愧是武家女兒,和一般姑娘不一樣。」

  從此以後鄰居對她另眼相看。附近的夫人和少女子有什麼事情或者煩惱都來找えん商量,颯爽果斷的えん也是應付自如。當然她也沒有忽略春海。

  「還有八年哦,夫君。」

  給春海上茶的時候,她如此說道。春海根本就不敢懈怠。

  另外,心靈的充實在改歷事業以外也得到了如實反映。

  延寶五年,十一月。御城碁中,春海把和道策的差距追到了五目。如果對手是其他人倒也沒什麼,但對面就任碁方的道策能有如此戰績,所以春海得到了將軍和幕閣的一致讚揚。

  「保井棋招精妙。」

  能跟得上圍棋革命兒道策的節奏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翌年十一月,同樣在御城碁中,戰況更加激烈,差距僅僅只有三目。

  「保井會贏嗎。」

  對戰過程中,觀戰者不止一次這樣議論。而分出勝負的那一刻,

  「雙方都很精彩。」

  將軍家綱竟然對春海和道策做出了評論。幕閣成員也沒有料到。將軍對棋士發話可是例外中的例外。

  「請看這棋譜,算哲大人。」

  結束後,道策興奮地說道。

  「如此完美的棋招,為什麼你還要選擇星辰呢?為什麼不專心投入到圍棋中,反而要把才能浪費在曆法上?」

  「我的生命是星辰給的。」

  春海溫和而又堅決地說道。

  道策咬著嘴脣,久久佇立,看上去非常寂寞。瘦削的肩膀滲透出天才特有的孤獨。另外還有一個人經常會露出完全相同的表情,那就是關孝和。春海拿到他的授時歷研究資料之後,時常去見拜訪他,兩人已經成為了好友。對於春海揹負的課題,關孝和傾力相助。春海在獲取關孝和靈感的同時,也感受到了他的孤獨。改歷事業中關孝和完全沒有走出幕後的機會,但他依然如此積極地協助春海,可見平時的關孝和根本沒有理解者。

  (關先生笑了。)

  看到那道病題,關孝和對春海不知有多麼期待。他多麼想找到一個與自己不相伯仲的對手,或者更勝過自己也沒關係,在鑽研的道路上一起前進。雖然關孝和沒有說,但春海能夠感受到他的強烈願望。

  春海也衷心希望和他們一起走下去,但他對關孝和,對道策,說得卻是這樣一番話:

  「收弟子吧,很多很多弟子。如果你成為了星辰,身負才華的人就能清晰地找到你的位置,其中也有超越你的可能。」

  這是春海另一個衷心的希望,也是對於道策和關孝和的最大期待。畢竟春海一路追趕關孝和的腳步至今,感受非常深刻。他甚至比他們本人更強烈的感覺到,收弟子就是他們的天命。“算學”主張給無知的人學習算術的機會,春海相信,關孝和之所以能夠有這種思想,也是因為天命。

  可是道策反而顯得更加寂寞,也許他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春海溫柔說道:

  「我還沒有死心呢。」

  「……什麼?」

  「初手天元。」

  道策的眼中立刻光芒閃爍。

  「總有一天要把它從你手中奪回來,道策。」

  他終於露出了微笑。

  「我不會輸的。」

  之後,道策收了許多弟子,其中一人成為了第五代本因坊,乃至名人,也就是就任碁方。其他弟子也才華出眾,比如井上家的第四代繼承人。他們在道策的指導下,棋藝突飛猛進。

  而另一條龍也如春海所期待的那樣,培養了眾多弟子。其中兩人在牛込關孝和宅被引見給春海。

  「我是建部賢明。」

  十五歲的少年凜然相告。

  「我是建部賢弘。」

  十三歲的少年氣勢不輸給哥哥。

  春海坐在來人前面,高興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視線變得模糊。兩人都是建部昌明的侄子,春海從兩位少年身上似乎看到了建部昌明的身影,差點哭出來。

  「我打算讓他們把我的術理全部學去。」

  關孝和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這事只是小菜一碟。

  「將來把重要算術整理成書就交給他們了。出版果然還是不符合我的性格。」

  既然能讓關孝和說這話,建部兄弟的才華自然毋庸置疑。

  面對緊張到可憐的建部兄弟,春海微笑著說道:

  「有這樣的老師,可真不輕鬆啊。」

  賢明與賢弘差點點頭,然後慌忙搖頭。

  「晚生誓將努力學習。」

  哥哥響亮地說道。事實上,後來兄弟倆成長起來,與關孝和一起出版優秀的算術書,然後超越了老師,創造出了新的數理。其門派被稱作“關流”,建部兄弟是代表人物。此時的春海只是一個勁地忍住快要噴出的淚水,笑著說道:

  「努力吧,努力吧。」

  六

  不久之後,春海自身的努力結出了果實。

  『天文分野之圖』。

  延寶五年冬到七年夏,在江戶和京都出版的“日本分野”受到了全國規模的關注。

  以精密的測量和執行軌跡的計算為依據的星圖上,星辰與全國各地一一對應,只要看星辰的位置和蝕況,各地的“吉凶”便是一目瞭然。這本書是春海全部技藝和神道修養的結晶,江戶的天文家、京都的陰陽師、各地的佛僧都對此讚歎不已。以書卷裝訂為生的經師把春海的圖視作一種美,把它用在完全不相關的書本封面上。因此,“天文圖”在不懂天文曆法和數理的人群中也一下子流行起來。

  春海也從暗齋那裡得到一件意料之外的成果,非常驚愕。那竟然是美人畫。背景和衣物花紋以“天文圖”為主旨,而且畫中婀娜多姿的女主角正在看的書正是『天文分野之圖』。

  不過春海也無法把美人畫掛在家中,不然えん有他好看的。於是他就帶到麻布的礒村塾,送給了村瀨。偶爾回江戶的關孝和也見到了這幅畫。

  延寶六年甲府宰相德川綱重去世後,關孝和成為其子綱豐的勘定吟味役。在御城內供職的春海如果去他府邸拜訪的話,難免會引起猜疑,所以自然而然地在礒村塾碰面的機會就多了起來。當時三個老大不小的男人把春海帶去的魚烤了,一邊吃一邊以確認春海的事業成果為藉口,一臉嚴肅地圍著美人畫談笑風生,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勘定吟味役:相當於財政監察官。】

  「從畫的構圖可以看到算術之美。」

  關孝和撥打起算盤,計算空白部分和女子面積、女子身高和臂長的比例。

  「即使是“解答先生”,在女人面前也無法一瞥即解啊。」

  村瀨打趣道。

  「這種情況下,解答的過程才是幸福。」

  聽到關孝和平淡的回答,村瀨和春海笑得像傻子一樣。

  自把研究資料託付給春海以來,關孝和對改歷事業從不過問。

  在江戶時,春海時常找村瀨和關孝和下棋。兩人希望春海指導棋藝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以碁會的名義把安藤叫來。這也是春海在十多年之後實現了對安藤的承諾。安藤馬上就為關孝和的才華所傾倒,只恨自己身為藩士無法拜他為師。

  在這種算術家之間的交流中,關孝和從不率先提起改歷事業。

  「與天的距離又進了一步啊。」

  當春海有什麼進展時,他只是像這樣直截了當地稱讚而已。另外,數理算術方面的話題一年比一年犀利,以至於春海對他幾乎有種崇敬感。關於改歷事業,他從不催促春海,而是以共享鑽研成果的方式來默默支援春海,雖然得不到任何回報。對春海堅信不疑,就是這個天才的一貫態度。

  另外,春海還把『天文分野之圖』獻給了伊藤火化的寺院和伊藤的後人。

  「終於完成了,伊藤大人。」

  伊藤病逝八年後,春海終於實現了他的心願。

  而且,同一年,春海又出版了一本萬眾矚目的書籍。

  『日本長曆』。

  他把改歷事業剛起步時暗齋所提議的“歷注考證”,真正追溯到了神話時代。初稿在“創造分野”的過程中、延寶五年就已完成,春海把書籍精煉至今才推向世間。

  通過『天文分野之圖』和『日本長曆』的刊行,春海超越了中國的占卜概念。人麼一致認為,他獨自奠定了全新的、日本獨有的國家占卜術基礎。

  安藤與會津的島田對春海肅然起敬,稱這部作品為

  「千秋偉業。」

  暗齋和神道界翹楚吉川惟足讚揚春海是

  「可與安倍晴明匹敵的學士。」

  「陰陽術中的鬼神咒術算什麼,天文曆法和神話時代的奧義才是這個國家祕儀的根幹。」

  說這話的暗齋猛烈拍打春海的肩膀與後背,非常高興。

  比暗齋可能更高興的是水戶光國。他粗壯的兩手分別握著『天文分野之圖』和『日本長曆』,

  「呣。」

  發出可怕的沉吟,身體劇烈顫抖,額頭上青筋爆起。春海以為這次真的要被那岩石般的拳頭打死,心驚膽戰。

  「你到底想在歷史上留名幾次才肯罷休?」

  「……大人過獎了……」

  「什麼過獎,這是客觀的評價。」

  尊敬的眼神中隱含著殺意,光國以幾乎不可能的方式瞪著春海。

  「既然做到這個份上,改歷事業你還沒死心吧。」

  「是的。」

  春海斷言道。分野的開創和歷注的考證,目的並不僅僅是檢驗授時歷。此時的春海堅信,從中國傳來的人間至寶般的歷術中脫離出來,創造日本獨自的術理,這才是改歷事業的唯一突破口。

  「有餘在,水戶和會津都會協助你。想要的東西都給你,儘管說吧。」

  光國探出身子說道,彷彿是一個催促大人快點把東西給他看的小孩。春海猶豫了下,然後馬上下定決心。

  「有一件東西,在下無法取得。那原本是洋書,題為『天經或問』。」

  聽到這個,就連光國也陷入了沉默。

  「呣。」

  他發出虎嘯般的沉吟。

  『天經或問』是中國一位名叫遊子六的人的譯作,對西洋天文學有詳細描述,非常有名。不過日本全國正在施行禁教令,嚴厲打壓天主教,所以被視作是洋書的書籍基本都是禁書,唯一能逃過禁令的就是漢書或漢譯版。另外書中不能出現天主教教義,能閱讀的人也只是一小部分。

  不過,『天經或問』雖不是天主教的教義書,但天文與宗教聯絡緊密,無法斷定其中沒有天主教的相關記述。如果被認為是違背禁教令,春海的人生就將終結。

  「你知道有多危險嗎?」

  光國問道。

  「不賭上人生就無法觸控到天。」

  春海毫不猶豫地回答。如今只需要耗費時間的研究階段已經結束,接下來需要從一個嶄新的角度進行驗證。而春海也終於察覺到了需要驗證什麼。為了得到更深的理解和證據,中國和日本之外的第三視點是必須的。

  猛虎忽地露出笑容。那樣子無比恐怖,也無比可靠。

  「不用擔心。不管發生什麼,你的家人都可安然無恙。即使對方是將軍,餘也能保住你。」

  光國遵守他的承諾。翌年年初,一本閱讀起來沒有任何問題、完全沒有破損和汙跡的『天經或問』幾乎以祕密文書的形式送入江戶會津藩邸,交到春海手中。而且光國還附上了一張南蠻人制作的地圖,也不知他是如何得到的。由此可見,光國對學問的熱愛並不僅僅是興趣,還影響了藩政。

  『坤輿萬國全圖』。

  一位名叫MatteoRicci的基督教傳教士為佈教而前往中國,在教授天文學的同時,製作了這張世界地圖。春海第一次看時被驚呆了,不知道日本在哪個地方。然後終於找到日本時,又被那小石子般的國土嚇了一跳。在京都看地圖時,えん也在春海身後。

  「這就是日本?」

  她難以置信地問道。不過春海馬上就明白,這是事實。通過對星象的觀察,他早就知道地球是一個巨大的球體。所以看到球體上未與大陸接壤的列島就是日本,並不難接受。

  「這個世界如此巨大。不是我們太小,是世界太大了。」

  春海向えん解釋。

  「還有六年哦。」

  えん突然開始擔心起來,沒想到丈夫的研究物件竟然如此巨大。不過,看著地圖的春海露出強有力的笑容,對她說道:

  「必至。」

  既然光國給了他這麼大的幫助,他相信自己將會實現飛躍。望著春海的えん也不再懷疑,露出開心的微笑。

  「嗯。」

  事實上,加上春海至今為止積累起來的知識與技術,配合西洋視點,春海的見解得到了飛躍般的提升。但在那期間,參與改歷事業的人接連離開了人世。

  延寶八年,夏。島田貞繼病逝。

  安藤在給春海的信中寫道,臨死之前島田還在測量研究,為改歷事業留下了許多重要資料。對於安藤來說,島田是無可替代的算術老師。

  島田“未能完成主君遺願”的遺憾,安藤對“實現改歷”的願望,沉甸甸地降落到春海肩膀。春海牢牢將這些接住,告訴安藤還差一步就能成功,並許下諾言。

  一個多月之後的五月。

  年紀輕輕的將軍家綱四十歲驟然病逝。幕閣都以為他只是患上了輕度感冒,而且家綱儘管病弱,去世之前身體一直健康。沒有指定繼承人,將軍的去世給御城帶來了緊迫感。在如何處理方面,大老酒井沒有立刻回答老中們的質問,只是怔怔地盯著虛空。也許他心中正在考慮立誰為五代將軍候補。

  然而,馬上就發生了政變。

  老中堀田“筑前守”正俊以電光火石之勢擁立家綱異母弟綱吉為將軍。沒有人料到,堀田會採取如此強硬的手段左右政權。堀田已經去世的父親以前是家光的側近,春日局遺留領地的繼承人,家世門第確實足夠顯赫,而且四十六歲的他也正值壯年,但畢竟只是老中之中的末席,擅自擁立德川家一員的行為簡直近似謀反。

  不可思議的是,大老酒井竟然無動於衷,淡淡地看著堀田以猛烈的速度奪取權力。對於自身的地位危機,酒井表現出難以置信的漠不關心,令保持中立的幕閣啞口無言。

  就這樣,家綱去世後僅僅三個月的延寶八年八月,綱吉受封為五代將軍,君臨德川幕府。

  城中權力構圖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地位逆轉降臨到從末端武士到大奧女眷的每一個人身上,宛如枯榮盛衰的範本。

  十二月,酒井的大老之位被罷免。翌年,堀田正俊就任大老。酒井接受了這個不公平的人事調動,態度之淡薄令當上將軍的綱吉感到羞愧。同年二月,酒井把家督傳給兒子,退出公務,開始隱居。

  緊接著,因公務來到江戶的春海時隔多年之後再次被酒井喚去下棋。

  地點是下馬所前的酒井宅邸。春海回想了下,發現雖然在城內下過棋,到酒井宅邸還是第一次。儘管被揶揄為“下馬將軍”,酒井家中卻與豪奢完全不沾邊,非常樸素。

  說實話春海並不知道酒井這次找他的理由。以前推行改歷時,酒井找春海下指導棋是出於保科正之的意圖,失敗之後就完全斷開了聯絡。此外,政變中失勢的酒井也不可能找事業失敗的春海分享悔恨,他根本沒有那種感性。

  酒井如以往那樣淡淡地下棋,棋招平和而沉穩,無法想象他正處於能夠左右幕府未來的政變的中心。求勝的慾望、憤怒、悲傷,甚至連在下棋過程尋找快樂的意思都沒有,不過這也是他的性格。

  「你好像還在研究天理啊。」

  下棋時酒井忽然問道。

  「是的……」

  春海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簡短附和一聲。因為擔心酒井會說改歷事業是徒勞,他有些緊張。

  然而酒井卻擊掌喚來僕人。

  「把那個拿來。」

  一件東西被搬到房間裡。

  春海馬上想到那是什麼。二十二歲被命令帶在身邊,三十七歲又被回收上去,那熟悉的兩把刀。如今春海四十一歲,兩把刀再次回到春海身旁。

  「是你的東西。」

  酒井機械質的聲音令人不知如何作答。

  「……可是……」

  「原本是保科公讓我準備的。不用擔心會扣除俸祿,我買下了。」

  說完他又喚人過來。這次放在刀旁邊的是一隻沉重的袋子。從聲響可以判斷出是金子,而且數額可觀。

  「改歷事業需要錢的地方很多吧,拿去用。」

  「這……這是為何,酒井大人……」

  春海疑惑不解,以至於忘記了道謝。

  「嗯。」

  酒井也沒有正面回答他,歪頭看向棋盤,把棋子放在上面。不過春海似乎聽到了棋子在輕輕的說,“這下可以安心了。”在御城中日理萬機,為幕府安泰竭盡全力的酒井,自出生以來第一次鬆了口氣。

  「金錢隨便用好了。不過改歷事業成功時,把刀佩戴上。那是保科公的心願。」

  以武家之手創造文化,以此來視線幕府與朝廷的安泰。這的確是保科正之的心願。

  至於酒井自身對此是否關心,春海並不清楚。他只是覺得,兩把刀和金子也就是酒井“整理身邊事務”的一環。

  如今,與正之一起在將軍家綱的治世之下為泰平盛世盡力的男人結束了他的工作。春海心想,也許自己是正之和酒井的繼承人也說不定。他鄭重地跪下來。

  「多謝大人賞賜,在下收下了。」

  酒井看著自己下的棋子,然後又看向庭院。樹木對面可以看到江戶城。

  「巨大的城啊。」

  他不可思議般說道。對於揹負著如此巨大的江戶城、為公務鞠躬盡瘁至今的酒井來說,“巨大”只是實際感受,而不是對自己辛勤工作的誇耀。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輕輕附和,兩人默默地看著江戶城。

  天守閣消失之後,新時代的天空在那裡展開。

  「竟然如此巨大。」

  酒井說道。

  三個月後,五月十九日,酒井逝世,享年五十七歲。

  七

  將軍綱吉的反應非常窘迫。當聽到酒井的訃告後,綱吉懷疑酒井是切腹自殺,畏懼至極,甚至說要掘開酒井的墳墓。他罷免了酒井,卻又怕酒井以死進諫,怕其他幕閣效仿。

  將軍的言行傳到部下耳中,也傳到春海耳中。而且那並不是無根據的傳聞,作為確鑿無疑的事實,訊息當天就傳遍了御城。

  此事本身就不尋常。綱吉未經過正當程式繼承將軍之位的醜態暴露無遺。擁立綱吉的堀田也沒想到綱吉會如此狼狽。

  「酒井乃是病逝。」

  老中們一齊安慰綱吉,不過他們預感到綱吉將是一個昏庸的將軍。

  即使如此,也只能為這樣的將軍效力。這是葬送戰國時代,抵達泰平之世的德川幕府的使命,同時也是擁立綱吉的堀田一族、堀田的親戚稻葉一族,以及其他所有支援政變的人唯一一條路。

  酒井失勢後,對於春海個人而言事態開始向有利的一方傾斜。

  繼承保科正之讓春海負責改歷事業遺志的稻葉正則,還有稻葉之子、正之女婿稻葉正通比以前更受重用。

  此外綱吉也尊崇保科正之為“理想的君主”,拼命模仿他的仁政。

  所以必然的,綱吉對改歷事業和春海提出的“天文方”構想很感興趣,通過稻葉父子向春海傳達了這一資訊。不過春海並沒有立刻上表請求改歷,因為研究和驗證還沒有結束,而且改歷事業的棋子還沒有湊齊。

  既然如此,綱吉便於更改年號的翌年天和二年,請來神道家翹楚吉川惟足,設立直屬於寺社奉行的“神道方”,任命吉川為初代。

  這是幕府中首次設立研究日本自古流傳下來的儀式和知識的文化部門。通過此舉,全國神道家依附到幕府的統治之下,另外以吉川惟足為代表的神道家群體之間的聯絡也更加緊密。吉川惟足是授予保科正之“土津公”靈號的人物,支援改歷事業。所以相當於春海在幕府中得到了強力支持者。

  然而,更強力的支持者在這一年離開了春海。

  暗齋去世。

  「六藏……不,春海啊。我要將我的奧義傳授給你,惟足先生作證。」

  病篤的暗齋躺在床上說道。他沒有使用平時那種不知名的方言,而是以為貴人講學時的口吻。因為這個,悲傷反而更強烈,春海並不希望他這樣向自己道別。

  「我不要,老師。眼看著就要成功了,授時歷的謬誤已經很明白,新的歷法即將開始。」

  完全回到青年時代的春海哭了,沒有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四十三歲。而且還繼續退化,像個小孩般哭喊道:

  「請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死。馬上就成功了。馬上……」

  「宣明歷的預報,將再次偏離日月的運行了呀。」

  暗齋微笑著說道。作為“證人”在一旁等候的吉川惟足也嚴肅地點下頭。

  「是的,就快要到了。所以老師……」

  「我並不是消失。」

  突然恢復平時的口吻,暗齋溫柔地笑了。

  「只是這個身體裡的心化作靈,迴歸到神那裡去。然後就能與保科大人呀、你父親呀,還有你第一任妻子こと再會,大家和太陽、月亮一起,守護著你。」

  春海顫抖著哭泣,然後終於同意了。

  「嗯。」

  「現在就將我此生領悟出來的,垂加神道的奧義,傳授給你。」

  「是,老師……」

  「惟足先生。」

  「在此。」

  暗齋在惟足的幫助起起身,將祕傳傳授給了春海。這正是暗齋的生命。從此以後,春海就擁有了神道中自成一派的許可權,成為了神道家中的一員。對於改歷事業來說,沒有哪個立場能比這更有利。

  「用你的歷法,給幕府、朝廷、日本全國一個驚歎吧。」

  暗齋展現出生涯最後的豪邁,笑了。

  天和二年九月,暗齋離開人世,靈社號為乘加靈社,享年六十四歲。

  翌年,彷彿是交替般,另一個生命來到春海身旁。

  えん產下了後代,是男孩。春海抱著取名為昔尹的兒子,不斷地えん和孩子說

  「謝謝,謝謝。」

  彷彿其他話語都不知跑哪去了。因為春海過於興奮,

  「請冷靜一點,要掉下去了。」

  えん把孩子搶了過去。

  春海看著母子倆,不由得冒出一句話來:

  「請不要比我先死。」

  「你以為我會讓孩子死掉嗎!」

  春海遭到えん猛烈的訓斥。

  「不,我是指你和孩子倆……」

  えん不耐煩似的揮揮手。

  「話說,還有三年哦。」

  「嗯。快了。」

  春海繃緊著臉點頭,手指被孩子小小的手掌握著。

  「我感覺到,這隻手馬上要觸及到天了。」

  而天以超出春海預料的姿態現形。

  天和三年春。

  在京都家中獨自做完最終驗證之後,春海先是看向大地,再看向天。

  排除了對兩者的誤解後,正確的姿態立即顯現。

  第一是大地。春海證明出,製作授時歷的中國和日本的緯度不同,導致了術理中產生了根本性的誤差。通過北極星計算緯度,求證其“裡差(經度差)”,再結合漢譯洋書這個新視點,這個謬誤已經確鑿無疑。

  也就是說,授時歷在中國是“明察”,術理中沒有矛盾。但搬到日本時,因為觀測地的緯度變了,授時歷就成了“謬誤”。

  從中國舶來的東西通常被認為是最優秀的,但春海此時第一次完全拋棄了這種觀點。相當於天元的北極星很久以前就把答案告訴了他,只是他和其他人都沒有意識到。

  另外春海心中堅固的常識被擊碎,主要還是因為天體的執行。

  通過龐大的測量資料,以及對數百年間歷注的考證,太陽、月球和春海所在的地球的軌跡浮現出來。

  地球繞著太陽周圍公轉,這點對於天文家來說是常識。

  然而大量的測量資料得出的結論是,運動速度並不均勻。

  通過近日點時,地球公轉速度最快。反過來通過遠日點時,速度最慢。比如說,從秋分到春分大約是一百七十九天不到,而從春分到秋分大約是一百八十六天有餘,所以這點顯而易見。

  後世把這個稱作為“開普勒定律”。而且近日點和遠日點也在徐徐移動。地球的軌跡是繞著太陽的橢圓。

  「……竟然是橢圓。」

  春海不由地發出聲音來。但這就是事實。當今世上的人都以為星辰軌跡是標準的圓形。這是神道、佛教、儒教,還有其他各種常識的基礎,有誰會想到,是一個奇妙而突出的彎曲軌跡呢。

  太陽被認為是一切的中心,從這點來看,地球不可能忽而接近忽而遠離。而且驗證之後春海還發現,連近日點也在緩慢移動。地球的軌跡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橢圓,這個橢圓在移動。謬誤因此而產生。在製作授時歷時,近日點正好是冬至。於是元朝的天文家就在“近日點等於冬至”的基礎上構建起了術理。而經過四百年之後的現在,近日點已經超過了冬至六度。

  地上緯度之差,天上近日點之差,

  (——算哲之言,可謂中,也可謂不中。)

  這兩者導致了酒井對春海的嚴厲評價。現在春海明白了,身體畏懼得顫抖,因為他看到了地和天的謬誤與正確答案。而且現在日本知道這點的恐怕只有他一人,怎麼不害怕。

  不過,恐懼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曾今聽過的話語。

  「有時也會被稱作惑星,但那是人對天的誤解,只是錯誤地理解了天之理。正確看穿和理解天之理的話,就是這樣——」

  「天地明察……伊藤大人。」

  感慨萬千,春海不知如何是好,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出房間,來到擠滿觀測工具的院子內。えん看到後也來下來了。

  「成功了,えん。」

  他朦朧地告訴她。

  「恭喜夫君。」

  えん嫣然笑道。

  眼淚噴湧出來,打溼了春海的臉頰。模糊不清的視野中,只有青空一望無際。

  這個瞬間,春海四十四歲,自測量緯度以來經過了二十二年,終於觸碰到了天。

  八

  「大和歷怎麼樣,渋川?」

  關孝和輕鬆地說道。語氣輕鬆絕不是對春海的侮辱,因為“大和”可是最大級別的稱讚。在關孝和看來,用它來讚賞春海的功績是理所應當的。

  「……會不會太誇張了?」

  春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村瀨笑著作出擔保。

  「渋川先生啊,既然關先生這麼說,那大家肯定都認可啊。」

  春海現在正在礒村塾,與關孝和約好了會面。

  「那……請願時就用此歷名……」

  「嗯。一定要用。能配得上你曆法的名字可不多呀。」

  聽到關孝和這麼說,春海開心到難為情的程度。在發覺了授時歷緯度差和天的常識錯誤之後,春海以正確的數值和數理整合出了新曆法。可以斷言,現在日本比這部更精確的歷法是不存在的。

  『名副其實的明察,敬服之至。』

  會津的安藤罕見地寫了份長長的稱讚文章寄給了春海。而且既然也得到了關孝和和村瀨的認可,那麼已經沒什麼可以懷疑的了。以後就只要在數理的研究上不斷深入,使曆法更加完善,追求新的發現。這個工作春海一生是不夠的,還要交給遙遠的後世來完成。

  另一方面,此時的關孝和又有了新的成果。

  『解伏題之法』。

  乃是大約兩年前完成的稿本。關孝和再一次獨自創造出新的算術,被後世稱作為“行列式”。而且當時這個術理中國和歐洲都沒有。看穿授時歷謬誤所在之後,關孝和還能帶來如此強烈的衝擊,令春海敬佩不已。

  「關先生所創的術理才配得上大和之名,以後稱其為“和算”。」

  「不行不行,與你的歷法相比,我只能感覺到羞愧。」

  「關先生太謙虛了。」

  「你才是。」

  村瀨愉快地拍打大腿笑道:

  「太有意思了,你們兩個。話說,這次的改歷大戰什麼時候開始啊,渋川先生?」

  春海表情變得嚴肅。

  「很快。」

  事實上,改歷的氣運正在逐步高漲,畢竟宣明歷的謬誤已經昭然若揭。自上次改歷請願後過去了十年,其謬誤越來越嚴重,成為全國各地熱議話題。更重要的是,將軍綱吉對改歷很感興趣。

  「不過聽說大老並不贊成。」

  關孝和說。新上任的大老堀田正俊,政治姿態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緊縮”。天和三年,全國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像『饑民數萬』之類悲愴的報告從全國各地集中到江戶來。可是堀田以“順應天意”這個保科正之曾今廢棄掉的思想為美德,只考慮武家而忽略民生,未能採取有效的對策。堀田拜山鹿素行為師,對他推崇備至。而山鹿也為了將堀田的思想正當化,提供了不少新的武士理論。只要有堀田和山鹿這兩個人在,改歷便是無比艱難。甚至將軍綱吉也如此認為。

  「我有辦法,雖然有些小聰明的嫌疑。」

  春海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之後,春海穩坐如泰山,一步一步為改歷事業擺好棋子。這是保科和酒井教給他的,二十餘年來在江戶和京都這兩個日本的中心之間往返而修得的態度兼戰略。

  堀田的“緊縮”政策不久就使得江戶捉襟見肘,在城中任職的官員連俸祿都失去了保障。可是將軍綱吉和堀田並不認為是自身政策的失誤,對老中們說是自然現象。國家掌權者承認自己無法給官員發放俸祿,簡直無可救藥。

  這時,春海使出了他那“小聰明”的一招。

  一封文書通過老中稻葉正通送到堀田那裡,發揮出絕大的效果。堀田立刻以指導棋的名義,在稻葉正通的陪同下召見春海。

  「這個,是真的嗎?」

  堀田問道。棋盤上放著春海通過稻葉正通給他的文書。房間里根本就沒有準備棋笥,可見堀田連邊下棋邊交談的從容都沒有。春海跪著淡淡說道:

  「是的。」

  「這個,叫曆書的東西,真的能收集到這麼多的金子?」

  「是的。」

  「改歷可以給幕府帶來收入?」

  「是的。」

  然後堀田陷入沉默,終於不再重複同一個問題。春海機械質的回答使他感覺就像是在和酒井交談,彷彿見到了幽靈那樣。雖然眼神中不安還沒有到畏懼的程度,身為大老的堀田顯然氣魄不足。

  一旁看不下去的稻葉正通說道:

  「天皇也許要下詔改歷也說不定。」

  此時的稻葉正通也是京都所司代,對朝廷的動向很敏銳。眼下宣明歷的謬誤終於造成了問題,朝廷自身已經在商討改歷了。

  不過春海早就掌握了朝廷的動向。

  「是的,在下也有耳聞。」

  堀田顯得越發心虛。

  「武家能參加改歷嗎?」

  「如果能滿足在下一個請求,就可以。」

  「什麼?」

  堀田神經質般問道。

  「允許在下佩刀。」

  也就是說,讓春海成為武家的代表。稻葉偷偷看堀田。堀田板著臉一言不發。對於被山鹿的理想武士像洗腦的他來說,讓棋士佩刀是一個無比艱難的決定。

  「有刀麼?」

  稻葉用提問來催促堀田表態。

  「以前在與人下棋時,對方送給在下兩把。」

  春海沒有說是酒井送的。

  稻葉向堀田使個眼神,堀田不情願地說道:

  「只要能把主動權從朝廷那搶過來,佩刀就佩刀吧。」

  春海只是跪在地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已經為改歷事業的啟動布好了局,不過,不可或缺的最後一顆棋子還在尋找中。

  然後他在意外的地方找到了這顆棋子。

  天和三年九月,京都販賣曆書的大經師家發生了事件。主人之妻與雜務工私通被發覺,偷了店裡的錢逃跑,後被抓住,與幫過他們的人一起被處刑。主人大經師意春當然沒有受到懲罰,甚至還反過來利用這件事宣傳自己,拼命擴大生意。可見這個人瘋狂而貪婪,失去妻子也不在乎。

  (此人可用。)

  春海通過大經師的所作所為而如此判斷,與此人接觸了幾次,把最後一顆棋子決定下來。

  兩個月後,天和三年十一月。

  意料之中的事終於發生了。

  宣明歷對月食預報出錯。而且許多人早就不在信任宣明歷。此前春海幾次被問及月食的問題,

  「不會發生。」

  春海如此斷言。以此為契機,改歷的氣運在十年之後再次達到頂點。而且因為宣明歷的謬誤已經眾所周知,形勢比上次更有利。知道春海以前挑戰改歷的人頻繁拿出這個話題,窺視春海的反應,但春海表面上無動於衷,從不主動談起改歷,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安插下的棋子發揮作用。

  當朝廷終於開始行動,頒佈改歷敕令時,春海也極為平靜。

  根據靈元天皇頒佈的敕令,改歷事業由陰陽頭土御門家負責。知道春海以前獨自上表請求改歷的幕府官員忍不住發出嘆息。效仿保科正之、以武家之手創造文化為理想的將軍綱吉和期待曆書帶來莫大收益的堀田明顯非常失望。

  「果然,還是京都麼……」

  堀田和老中們感嘆道。在天皇指名之下、朝臣領導的改歷中,沒有武家涉足的餘地。朝廷相當於是在宣告,京都是包括天文曆法在內日本所有文化的中心。江戶幕府無法推翻這個決定。

  就在所有人都放棄時,一封書信通過京都所司代送到幕府手中。

  極度不尋常的書信。而且內容也讓幕閣們難以置信。

  『懇請著名曆法家、神道家保井算哲,亦為渋川春海,參加改歷事業。』

  土御門家請求春海上洛。

  九

  「你到底使了什麼法術?」

  堀田已經顧不上羞恥了。

  「並沒有。」

  春海跪著淡淡地回答。說實話,心神不寧的堀田令他感到厭煩。不過,畢竟是京都土御門家直接向幕府求助,幕府中人不管是誰都會感到驚奇。

  「回答我,算哲。你什麼時候和土御門家的人結交上了?」

  「在下未曾見過土御門家的人。」

  「那你肯定認識與土御門家有因緣的人……」

  正想說出具體名字的時候,堀田閉上了嘴。這僅僅只是春海個人的交友關係,如果幕府懷疑其中有政治意圖的話,不知道朝廷會如何回敬幕府。那樣一來武家可真的沒機會參與改歷了。

  如果大老還是酒井,可能根本不會把春海叫來,而是讓稻葉去安排一切,默默把春海送出去。

  (比起酒井大人,低了數個等級。)

  政治嗅覺無法相提並論。春海在心中嘆氣,說道:

  「懇請大人允許在下上洛。」

  「嗯。你可別弄砸了。」

  「若是如此,在下自當切腹。」

  堀田禁不住發出低沉的聲音。沒想到這樣一句話就把他給震懾住,春海才想要皺眉呢。

  「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我會派人送過去。錢、人、物,儘管用。幕府支援你。」

  春海靜靜叩拜,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上京途中,春海繞道去了關孝和家。在離開江戶之前,春海想要親自對他說,改歷的實現全是他的功勞。

  從不催促春海,在改歷氣運高漲時也沒有說什麼的關孝和感慨良多地露出微笑。

  「這個國家的歷法要變了啊,變成你的。」

  他完全不提自己對春海的幫助,把一切都當作春海自身的奮鬥。與上次把資料託付給春海時同樣,關孝和以送別者的眼神看著春海。

  「不過主導權在土御門家手中……沒問題嗎?我知道你一定準備好了對策。」

  「入其門下,拜其為師。」

  春海淡淡說道。不過關孝和睜大了眼睛。土御門家當主遠比春海年輕年輕,而且聽說曆法和數理都還不成熟。

  「你是認真的麼?」

  「這是最好的方法。想要奪取對方的東西,必須先低頭。」

  「就像你跪在我面前那樣啊。」

  聽他這麼說,春海難為情地縮了下脖子。關孝和笑了出來。

  「大和歷的棋子在你手中,京都和江戶都沒有。日本的歷法,由你奠定。」

  此時春海四十四歲。

  十

  當主土御門泰福二十九歲,好奇心旺盛。飽滿的面容就像少年那樣,對任何事物都能表達出直率的感情。見到春海時,他的第一句話是這樣:

  「真的非常感謝,春海大人。土御門家的顏面全靠您了。」

  他一邊頻繁地勸春海吃茶點,一邊活潑地低頭致謝。泰福絕不是愚鈍的人,經驗雖然不足,但頭腦優秀。他知道春海作為曆法家的功績,作為棋士的名譽,還有背後幕府的政治力量,更知道朝廷方面沒有能夠使用高等數理來解明曆法的人才。

  即使天皇希望土御門家拿出曆法,但土御門家沒有這個實力。春海之所以能夠參與改歷,正是利用了這點,不過泰福對春海的歡迎並不虛假。

  「可是,真的要那樣嗎?春海大人繼承了暗齋大人的祕儀,而且與惟足大人關係也很好,從立場上考慮的話,我……」

  「總之我是弟子,泰福是師傅。這樣對形勢最有利。」

  見春海笑著如此回答,泰福既感激又惶恐。

  他那青澀的樣子令春海感到開心。以前自己與自己一起測量緯度的建部和伊藤肯定也是同樣的心情。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規則。在掌握天地規則的過程中,能遵守人的規則是最好不過了。」

  聞言,泰福端正地向春海行禮。

  「春海的大和曆法必將得到陛下的賞識。讓我們一起實現改歷吧。」

  泰福忘記了師徒立場,徹底為春海所折服,學習他的歷法。而且,泰福比春海更傾心於大和歷。

  「真是太完美了。春海大人了不起……一個人完成了大和歷……。我也以土御門之名發誓,努力學習大和歷,爭取陛下的認可。」

  看到年輕活潑的泰福全力學習曆法的術理,春海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同時也預見到,泰福將和自己犯同樣的錯誤。泰福對大和歷被採用一事毫不懷疑。

  儘管優秀,大和歷未必能夠被採納。

  春海可並不樂觀。在教授泰福曆法的同時,每天都外出收集訊息,默默研究時下形勢,然後發現這次的改歷困難重重。

  朝廷頒佈改歷敕令後,世間的意見分為三個陣營。

  一是春海意料之中的“民歷反對派”。他們認為春海的大和歷脫離了中國曆法,主張採用明朝官曆大統歷。同時也積極活動起來。

  另外還有希望授時歷被採用的一派。春海上次改歷失敗之後,授時歷的優秀反而得到了廣泛認可,所以有些人覺得應該用授時歷來代替宣明歷。不過背後支援他們的,是企圖把主導權握在自己手中而招募算術家、神道家的朝臣。他們罵春海是拋棄授時歷的“背叛者”,熱衷於詆譭大和歷。這一股力量簡直就像亡靈,正是春海帶給世間的,名為“謬誤”的亡靈。

  最後一派是天皇敕令中被指名的土御門和入其門下的春海所支援的大和歷。

  這三派讓春海感到不自然,特別是提倡授時歷的那些人,給人非常做作的感覺。他們對春海百般責難,與這次改歷敕令格格不入。春海通過京都所司代和關係親密的某位朝臣,瞭解到他們的真面目。

  (為了分割支援大和歷的人麼。)

  提倡授時歷一派被大統歷一派操縱著,中心是歷博士賀茂家的人。支援春海大和歷的人超出了他們的想象,於是便故意祭出授時歷來把其中搖擺不定的人分離出去,為大統歷創造優勢。這是一個將春海和把春海招募到京都的安倍家一起排除的策略。

  (厲害啊。)

  春海由衷地佩服。封住對方的招數是圍棋的基本。他沒有告訴泰福這些事,一個人思索朝廷中傾軋的訣竅。

  很快,就從自己的經歷中找到了妙招。

  (反正已經習慣失敗了。)

  勝也好,敗也好,都保持迎戰的姿勢。

  春海靜靜地揣測,提倡大統歷的一派會將迎戰姿勢保持到何時。

  另外,他還帶著えん在京都市內四處走動。觀察各地的人流量,向えん請教市內熱鬧的地方在哪。

  除了這些,春海每天要寫五到十封信,做好隨時可以寄出去的準備。

  然後,春海與土御門泰福一起,正式上奏請求採用大和歷。

  緊接著,大統歷和授時歷也各自上奏。泰福終究還是未能跟上節奏,不理解為何敕令中被指名的自己會遭到忽視,甚至還有授時歷上奏。

  而大統歷一派的活動,收到了完美的效果。

  年號由天和變更為貞享。元年三月三日,靈元天皇頒佈改歷詔書。

  頒佈之前,各派主要人物匯聚一堂,等候決定。期間春海一邊安慰緊張的泰福,一邊仔細觀察在場每個人的表情,思考如何開啟局面。當春海思考結束時,詔書到了。

  「神靈保佑大和歷……神靈保佑大和歷……」

  一旁的泰福不停祈禱。春海的心完全不在求神的狀態。

  同時,雖然身處如此緊張的場面中,心底竟然湧出了幸福的感覺。

  他默默計算自己累積起來的歲數。

  四十五歲外加兩個月。自從二十二歲快結束時參加緯度測量,已經經過了二十二年多。

  不,應該從見到那繪馬群——見到瞬間寫上的一瞥即解之士的回答算起,經過了二十二年。

  叮鈴、咚隆。

  夢幻的聲音想起。春海閉上眼睛,在瞑目中聽使者讀招數。

  陛下決定採用大統歷,也就是賀茂家暗中支援的明朝官曆。因為他們的活動,代表著春海過去與現在的授時歷與大和歷,都落選了。

  春海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臉色鐵青的泰福。泰福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轉向春海。

  「春、春海大人……大和歷……竟然……」

  春海無動於衷。從在場各人的表情變化,推斷出大統歷的採用對誰最有利。他看到了賀茂家的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坐相如實反映出得勝之後的神經鬆弛。在春海眼裡,他們就像陽光下的老樹,主幹粗壯鈍重,卻已被蛀空。他淡淡說道:

  「泰福大人,我們走吧。」

  「走……?去哪裡?」

  泰福極度狼狽。因為聽到詔書而奮然離席的話,有失禮儀。然而春海轉頭對泰福說道:

  「去為上奏作準備。」

  泰福愕然呆住。大統歷剛剛已經被採用,但春海的態度告訴他,事情還沒有完結。隸屬於朝廷的泰福,常識被擊碎。

  「難、難道……再上奏一次……大和歷就會被採用?」

  泰福小心翼翼地問道。春海露出笑容。

  「必至。」

  輕描淡寫地說道。

  十一

  詔書頒佈的當天,春海把事先準備好的三百八十封信全部寄出。其中有些無法依靠幕府在支付,所以寄信的高額支出全部來自酒井給他的金子。另外,因為已經寫信向堀田說明了情況,信件很快就會送達。

  看到如此多的信件被髮出去,泰福啞口無言。

  「那我們走吧,泰福大人。」

  「去……去哪裡?春海大人。」

  「梅小路吧,那裡人多,道具也準備好了。」

  說完佩戴好兩把刀,與泰福一起來到梅小路。

  許多人正在這裡組裝巨大的測量工具。是那些參加緯度測量的僕役們。他們的中心是侍奉建部家的平助之子平三郎,與父親同樣沉默寡言且優秀,聽到春海打招呼也只是『嗯』的一聲,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子午線儀的組裝上。

  所有人都是應春海的請求,在稻葉安排之下過來的。他們用一尺鎖來確定器具設定位置,手中拿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在道路正中央彷彿搭建房屋般樹立起一根根柱子。與以前不同的是沒有帷幕,為了讓周圍路過的人看到。而這為觀測而準備的光景已經吸引到許多驚訝路人,圍成了人牆。

  「春、春海大人,這究竟是?」

  面對呆若木雞的泰福,春海淡然一笑。

  「這是為了告訴世間民眾,我們的大和歷有多麼精確。」

  不久,巨大的子午線儀組裝起來,京都市民發出了驚呼。然後大象限儀也進入組裝。春海與泰福一起悠然坐在子午線儀下面鋪著的毛毯上,取出算盤,迅速撥打起來,接著在紙上寫下數值。

  「這是在做什麼?」

  「緯度的預測。」

  『三十四度八十七分十二秒』。

  春海讓泰福看數值,笑著把算盤遞給他。

  「一起來計算吧。」

  「是……」

  泰福畏畏縮縮地結果算盤,皺著眉頭計算。

  『三十四度九十八分六十七秒』。

  不愧是在京都測量天體的陰陽師末裔,馬上就得出了結果。這時,天空中出現了亮點,春海迅速站起來。

  「星星!」

  他大聲喊道。泰福也跳了起來。

  「開始測量!」

  以沉默寡言的平三郎為中心,僕役們熟練地操作剛剛組裝起來的大象限儀。對測量完全不瞭解的人們預感到將有事發生,發出了期待的聲音。三位僕役按照順序進行測量,確認到數值一致之後,由一人記在紙上遞給平三郎,平三郎再快步來到春海身邊。

  「嗯。」

  把紙片遞給春海。春海接過數值,與兩人計算結果進行對比。

  『三十四度九十八分六十七秒』。

  竟然與泰福的數值完全一致。泰福根本沒想到連秒也算對了。

  「這……是真的嗎……」

  他突然用京都腔說道,反覆對比兩個數值。春再度站起來,以最大的聲音喊道:

  「明察!土御門家當主完美計算出緯度!」

  看熱鬧的人儘管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卻一齊喝彩。泰福兩手握著紙,因為驚訝、喜悅、難為情而臉脹得通紅。

  「土御門泰福乃是星辰之子!」

  春海大笑。並非演技,他由衷地感到喜悅。

  此後,春海在梅小路接連數日進行觀測,不僅是緯度,也觀測各個恆星。每次春海都和泰福進行比試。帶刀的春海與陰陽師裝束的泰福之間的比試意外地引人注目,路過的人熱情“觀戰”,甚至下賭注來賭江戶贏還是京都贏。此事成為了一大話題,“大和歷”漸漸贏得了京都市民的稱讚。接到春海信件的人們也一齊來到現場。

  神道家、朱子學者、僧侶、陰陽師、算術家,或是觀戰或是幫助測量。為改歷傾力奉獻的岡野井玄貞和松田順承也來了。自然而然的,此次詔書和各代曆法成為熱議話題,就在這梅小路之上。

  實際上,春海是以天體測量來吸引民眾關注,創造公開討論的場所。在民眾注視之下,眾多學術家對大和歷交口稱讚。

  「日本的歷法,就在這裡。」

  這些天體測量、計算比試,還有公開討論,就當大統歷的採用不存在般持續了好幾天。期間春海準備的各個棋子也逐步開花結果。

  其中一個在詔書頒佈後不到一個月就發揮了作用。

  朱印狀。

  去年,大老堀田以及將軍綱吉同意了春海的請求,頒發朱印狀,封土御門泰福為『諸國陰陽師主管』。自此,土御門家成為了全國陰陽師的領導者,莫大的收益任誰都看得出來。

  這招首次極大地改變了局面。支援大統歷或授時歷的朝臣們對土御門家另眼相看,特地到梅小路來。

  另外春海在去年第一次改歷請願——『請革歷表』的製作過程中,盛讚泰福:

  『今有陰陽頭安倍泰福,精通天文,可謂千古不遇之才。』

  為土御門家贏得了千石的現米作為改歷資金。

  而且春海為朝廷和幕府之間今後關於曆書主導權可能出現的爭執提出了決策意見,由幕府實施。這也就是各種權益交涉,如果某一方吃虧了,那就以其他形式在補償他。

  全部都沒有超出春海的計劃。要說意料之外的話,就是朝臣倒戈的速度之快。沒過多久,曾經執著於官曆的朝臣們開始一起稱讚土御門,甚至春海和大和歷。

  就這樣,在得到民眾的關心和支援、學術家的認可、用利益誘使朝臣倒戈之後,春海使出了決定性一招。

  曾今在緯度測量時召見春海的加賀藩主前田綱吉,應春海請求而出手相助。綱吉的女兒嫁給了西三條家,西三條家在綱吉的授意之下,安排春海與對朝廷影響力極大的人物直接交涉。此人就是剛剛就任關白的一條兼輝。兼輝是距離靈元天皇最近的人,他承諾支援大和歷,而且還公開在朝廷內表態。朝臣群體之間的聯絡因此而斷裂,大統歷的實施進度被擱置。

  緊隨其後,春海與大經師意春會面。

  他讓意春負責大和歷的大量製作與販賣,把京都所司代稻葉的許可給了意春。意春立刻被巨大的利益吸引,率先行動起來,掐斷其他曆書的製作與流通。其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大路上的公開討論、輿論造勢、給土御門家的朱印狀、關白的承諾、販賣網的掌控。

  在這些招數面前,大統歷支援派終於分崩離析,連賀茂家也連續出現支援大和歷的人,以至於最初是誰在支援大統歷的變得模糊不清。如今朝臣大半都支援大和歷。

  「那麼,走吧。」

  春海淡淡說道。泰福全身顫抖,看著春海。

  「春海大人,太了不起了……您是我一生的老師,土御門的恩人。」

  「我一個人也無能為力,有泰福大人在,我才勉強完成使命。」

  春海笑著說道,然後和泰福一起再次上奏請求採用大和歷。

  傾其一生的,第四次改歷請願。

  當夜,春海夢見了在某條路上行走的二十二歲的自己。然後忽地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在京都家中,身邊睡著えん。春海露出笑容來。

  「幸福的傢伙……」

  也不知道是對以前絲毫沒有懷疑、充滿希望的自己說的呢,還是對現在的自己說的。緯度測量之旅已經過去了二十三年。如今,來自許多算術家、重視傳統曆法的人,或是將中國學問奉為最高教條的人的謾罵和誹謗都集中到春海一個人身上。把春海的改歷視作為沽名釣譽的人遍佈全國。

  「嗯……名譽當然想要。」

  黑暗中的春海囁嚅道。他想要得到建部與伊藤的讚賞,想要告訴酒井觸控到天了,想要回應保科正之的期待,想要實現暗齋、島田、安藤這些改歷事業同伴們的悲願,想要挺起胸膛向亡妻報告,想要給村瀨驚喜,想要讓えん和孩子為自己驕傲。

  想要站在只屬於自己的春之海濱。

  話說回來,到底什麼時候,自己竟然與這麼多的人產生了羈絆呢。為什麼自己總是在漩渦的中心呢。

  叮鈴、咚隆。

  想到這裡的瞬間,無法抑制的欣喜湧上心頭。曾經在金王八幡聽到的繪馬群那夢幻之音鮮明地在耳朵裡響起。他看到了天守閣消失後無比廣闊的青空。這兩者都是如此的美。不知不覺中,春海微笑著留下眼淚。

  貞享元年十月二十九日。

  大統歷改歷詔書頒佈之後僅僅七個月。

  靈元天皇宣佈採用大和歷,並冠以年號,賜名『貞享歷』,決定從翌年開始實施。

  詔書頒佈的地方,泰福緊握這自己的膝蓋,淚水滂沱。

  「真的……真的……成功了……春海大人。大和歷……被採納了……。恭喜春海大人……」

  春海安靜地瞑目。

  心中想著過去的日子和故去的人們,感慨萬千。

  大和歷的採納馬上傳到江戶。

  「武家觸控到天啦!」

  聽到報告的將軍據說開心的這樣叫出來。

  御城裡興奮地沸騰起來。幕府立即設立天文方,任命春海為初代,然後著手為曆書帶來的鉅額利益做準備。不過大老堀田無法體驗這種興奮了。貞享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堀田在大殿上被刺殺身亡。刺客是堀田的親戚,若年寄稻葉正休,當場被其他閣僚斬殺,所以刺殺動機成為了迷。

  【若年寄:官職名。】

  堀田死後不久,山鹿素行也因病去世。知道臨終他還高呼武士理想,對春海的改歷仍舊是『可笑至極』的態度。

  堀田與山鹿,兩人都沒能看到新時代就死去。

  之後,將軍綱吉不再設立大老,重用負責自己與老中聯絡的側用人,效仿保科正之推行文治,但諸如『生類憐憫令』等極端的弱者救濟政策遭到民眾反感,被評價為昏庸將軍,十四年後病死。

  春海的成功馬上在江戶市傳播開來,招來了更激烈的讚揚和謾罵。

  特別是算術家們,極力貶低春海,連礒村塾中也出現了批判春海的聲音。

  在這種氛圍中,村瀨與關孝和不以為意,一起在私塾庭院裡眺望天空。

  「成功了啊,渋川先生。」

  村瀨開心地笑道。

  「他做到了。」

  關孝和也很開心,把手伸向天空。

  他臉上浮現出微微苦澀的笑容,仰望自己未能觸及的天空。

  十二

  時光流逝,抑或是輪迴。

  大和歷被採納之後,春海就任初代天文方,成為武士,在江戶市內得到宅邸,終於也可以束髮了。

  「變成武士了。」

  春海有些難為情。

  「很適合你喲,夫君。」

  えん打趣般笑道。

  在春海實現改歷之後,將軍綱吉儘管拙劣,依然在推行文治。春海以文化事業成為了武士,另外還有許多文人在御城內得到了職務。御城,乃至江戶,獲得了新生,不僅是政治經濟中心,也成為了影響人們生活的文化力量。

  三十年之後,正德五年。

  七十七歲的春海與えん一起在京都觀賞戲劇。

  這是近鬆門左衛門的作品,『大經師昔歷』,描述大經師意春醜聞的故事。

  現實中的意春,在貞享二年得到發行曆書的巨大利潤後,試圖以壟斷來擴大銷售網而觸怒了京都所司代稻葉,被沒收了家產。之後大經師由一個名為茂兵衛的人擔任,因為名字和與意春之妻私通的人相同,非常諷刺,傳聞是稻葉故意為之。

  戲劇與現實不同,妻子與私通男子最後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了一起。

  「真有意思啊。」

  えん觀賞完之後微笑道。

  「嗯,嗯。」

  春海也點點頭。體力衰弱的他如今半個身體不聽使喚,說話也不順暢。

  看完戲劇的觀眾手中多半拿著曆書,也許是為了欣賞戲劇中與曆法有關的臺詞。他們沒有想到,製作其曆法的老人也在觀眾之中。

  不管是戲劇的時代背景還是現在,春海都沒有料到自己竟然如此長壽。因為這個原因,每次他都只能看著人們一個個離他而去。

  改歷成功十六年後,元祿十三年,水戶光國病逝。終其一生,最突出的就是教養與狂暴,即使面對將軍也從不收斂。當『生類憐憫令』走向極端時,光國親自斬殺五十隻狗,把毛皮送給將軍,以此來表達對法令的強烈不滿。

  最忌憚的光國去世後,將軍綱吉失去了約束,弊政越來越糟糕,導致物價高漲和世情動盪。同時,時代也進入到繁華的元祿,江戶前所未有的繁榮,文人成為了時代的推動者。

  光國死後,緊接著春海的義弟知哲也離開人世,享年五十六歲。與道策對戰次數最多的就是他,很多人為他的才華而惋惜。

  春海在就任天文方的同時從圍棋界隱退,不過道策經常到他江戶宅邸去,幾乎所有棋譜春海都見過。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道策輸給向二子一目的棋譜,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新棋路。

  「成功啦。」

  春海也開心地稱讚。

  「這是我一生最高的傑作。」

  輸掉的道策格外高興。

  知哲去世兩年後,道策也病逝,五十八歲。

  義弟與道策去世之後,春海正式改名為“渋川春海”,把“安井算哲”這個名字與出生在同一時代、一起下上覽棋的兩人埋葬。

  翌年,義兄算知也離開人世,八十七歲的大往生。此後安井家還延續了十代。

  年號變更。寶永元年,沒有子嗣的將軍綱吉封甲府宰相德川綱豐為世子,讓他住在江戶城。因此,侍奉綱豐的關孝和在六十四歲高齡成為了幕府直屬官員,留在江戶城辦公。春海帶著他熟悉御城。

  「那邊是大広間,很大吧。」

  「嗯,很大。」

  「這裡是虎之間。在這裡換衣服,鞋子在這裡。」

  「嗯,謝謝。」

  兩人一起在城內散步。如果三十年前就能實現的話,也許春海就能和關孝和一起從事改歷了。關於這兩人,後世在編纂會津藩算術家簡史時只有一句話:

  『蓋安井春海奉命改歷時以關孝和者精算命與其事』。

  意思是安井家春海改歷時,關孝和因為精通算術,參與了使命。不過關孝和從來不說自己曾提供了幫助,不管在哪一本書中都把功勞歸給春海,不讓自己的名字出現。他培養的許多算術家,使“關流”成為日本第一算術家系譜。不久之後,正如春海所預見的那樣,他們促成了日本獨自的數理——“和算”的誕生。

  進入江戶城僅僅四年之後,關孝和安靜地離開人世,享年六十九歲。

  春海前所未有的沮喪,葬禮之後,在關孝和墓前哭了出來。

  同行並安慰他的是安藤。安藤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嚴謹誠實的秉性,因此在改歷事業之後受苦最多的人也是他。因為部下的過錯,他心甘情願地接受幽禁處罰,儘管大家都知道他是無辜的。幾年之後得到赦免,歷注考證方面不輸給春海的安藤把研究成果出版成書。在江戶,關孝和與村瀨也向他表示祝賀。關孝和去世後沒多久,安藤以八十四歲罕見的高齡去世。

  翌年,將軍綱吉去世,綱豐成為六代將軍家宣,把年號變更為正德。以此為契機,春海把家督天文方傳給兒子昔尹,然後隱退。

  家宣立刻廢除綱吉的弊政,整頓幕政,但三年後驟然去世。老邁的春海看著幕政陷入混亂,又再塵埃落定。

  不久,幼小的德川家繼成為七代將軍。此時包括近郊在內,江戶市規模增長到九百三十町,超過了“八百零八町”,規模世界最大。

  曾今在明歷大火和玉川開鑿後重生的江戶,經過時代的催化,成長為春海未知的都市。

  兩年後的四月,也就是春海帶えん觀賞戲劇的正德五年。

  長子昔尹三十二歲英年早逝,儘管前途一片光明。

  夫妻兩人忍住悲傷,把知哲之子接過來當養子。在為安井家和渋川家的安泰奔走過程中,春海感到了靈魂出竅般的疲勞,無法恢復,壽命即將走到終點的疲勞。知道大限降至之後,春海把許多時間用在準備後世和書寫遺言上。

  類ひなききみのめぐみのかしこさを

  なににたとへん春の海辺

  他留下了這樣一句和歌。“君(きみ)”到底指代的是誰呢。也許是執行的星辰和解明過程中帶來的天之恩惠吧。

  另外,えん還生了兩個女兒。如今也都找到了良緣。

  半年後的十月。

  春海與えん來到金王八幡的神社。當然不是去看樹葉都掉光的櫻樹,也不是獻納,僅僅參拜而已。也有可能是從神社領一件東西回去。說不定就是很久以前春海獻納的病題算額。對於春海來說,那隻繪馬完全沒有存在的理由。

  えん拜託神社不要燒掉,和那張紙一同儲存了下來。

  如果春海問起這個問題,えん肯定會微笑著如此回答:

  「不告訴你。」

  幾天後的十月六日。

  春海與えん在同一天去世。

  家人說這對夫妻到最後還如此和睦,彷彿是遇到喜事般,沒有覺得不幸。

  完

  (原著)主要參考文獻:

  『算額道場』佐藤健一/伊藤洋美/牧下英世(研成社)

  『新”和算”入門』佐藤健一(研成社)

  『渋川春海の研究』西內雅(錦正社)

  『明治前日本天文學史日本學士院日本科學史刊行會編』(財団法人野間科學醫學研究資料館)

  『近世日本數學史關孝和の実像を求めて』佐藤賢一(東京大學出版會)

  『授時暦訳注と研究』藪內清/中山茂(アイ.ケイコーポレーション)

  『暦ものがたり』岡田芳朗(角川選書)

  『天文方と陰陽道』林淳(山川出版社)

  『和算研究「貞享暦改暦に就いて」』児玉明人(算友會)

  『橫浜市立大學論集日本書紀朔日考』山內守常(橫浜市立大學學術研究會)

  『科學史研究第一號「渋川家に關する史料」』神田茂(日本科學史學會)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