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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明察(第一卷)》第6章
  一

  雖然こと本來體質就不好,那年夏季之前還一直是健康的。盂蘭盆節過後情況直轉急下,開始吐血。醫師說是胃病。こと原本透明般白皙的肌膚上出現黑色腫塊,所以也有可能是癌症。

  發現醫治並沒有效果之後,剩下的只有等死。

  春海仍然堅持不懈地尋找治癒方法,但こと已經作好了死的覺悟。

  「こと很開心。」

  她對春海之前為她每一次祈願、送給她的每一件禮物、寫給她的每一封信,還有每一天裡瑣碎的事情表示感謝,同時表達她的喜悅,然後重複說:

  「こと很幸福。」

  彌留之際,她也是留下這句話和虛弱的微笑,閉上了眼睛。當時還有呼吸,可是寬文十一年十月一日,最終她還是沒有醒過來,離開了人世。

  接到訃告趕來的義兄算知見到連日守在病床前極度憔悴宛如幽鬼般低垂著頭的春海。

  「我害了她。」

  春海說道。

  「不是你的錯,算哲……」

  但春海聽不進算知的安慰,當場跪了下來。

  「對不起,こと,我害了你。」

  他不斷重複。

  「別這樣。不是你的錯。有你這樣的丈夫,こと她是幸福的。」

  儘管算知如此安慰他,

  「我太沒用了……」

  春海的心已經不在這裡,繼續夢囈般喃喃自語。

  這時暗齋闖了進來,來和春海一起哭泣。暗齋就是這樣的人。

  「你的妻子已經成為神了。」

  就像父親去世時他對春海說的那樣。

  「不管什麼時候她都在看著你,不管什麼時候都能再會。人的靈就是這樣。」

  春海依舊沒有流淚,呆呆地坐著。

  彷彿變成亡靈的是他自己。在這種狀態中,料理完こと的後事之後,春海為職務而來到江戶,同時也為了下勝負棋。然後在本因坊家年輕俊傑道策面前接連出錯,在將軍大人的御覽之下一敗塗地。

  不過人們還是同情春海。春海對妻子的愛護人盡皆知,因為他總是在江戶到處為妻子祈福。原本作為安井家家督繼承人的春海在旁人看來可謂是人生美滿,但妻子卻年紀輕輕就去世了。

  所以春海遭此慘敗也沒人說他失職,雖然他本人對沒有丟掉棋士職位並不覺得寬慰。然而還有死亡在等著他。

  這年江戶初雪之後的第一天。

  與春海一起參加緯度測量的伊藤重孝去世。

  聽說他患上了肺結核,春海就趕忙過去探望,但已經晚了。遺族已經在準備葬禮。春海呆呆地參加憑弔,義兄和安藤等人的激勵也聽不到心裡去,像個幽靈般度過新年。

  春季時春海回到京都,有一晚他打算在妻子生前的房間裡就寢,忽地想起こと抱著渾天儀的樣子。她就在春海眼前,幾乎觸手可及。春海睜開眼睛,輕輕靠近她,然後慢慢伸出手,可是こと立刻就消失了。

  消失之際,春海看到她對自己微笑,嘴像是在說

  “こと很幸福”。

  獨自被留在漆黑的房間裡,春海在妻子死後第一次哭了出來。把妻子曾經抱過的渾天儀緊緊抱在懷中,淚流不止。

  他向こと道歉,沒能拯救妻子。他向伊藤道歉,沒有及時兌現和伊藤的約定。悲痛與自責令他渾身顫抖,蜷曲著哭泣。

  春海三十三歲,經歷數度死別的一年。

  從此以後春海總是站在送別死者的那一側。曾今與死者共事,在他們死後揹負起他們的遺志。可以說這就是春海的人生。在他的人生中,死者不斷增加。

  春海全身心投入到事業中,埋頭於測量和授時歷研究。看到他全神貫注的樣子,家人都不敢和他說話,因為他身上有著駭人的氣魄。不過春海本人因為過於投入,並沒有察覺別人對他的看法。

  另外春海還寫了一封長信,為自己在對戰中糟糕的表現向義兄道歉。不過算知的回信完全沒有提及此事,反而讓春海多注意身體。

  寬文十二年十月。

  春海在江戶參加御城碁。對手仍是道策,結果春海執黑十目負。他感謝道策在比試中毫不留情的全力攻擊,這給了他從死別的衝擊中重新站起來的契機。就好像一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御城下棋,然後棋局結束後回到會津藩藩邸,發現事業的準備工作基本已經完成,令人驚愕。完成這些工作的當然是春海他自己,不過此前他彷彿就在夢中。用了一年時間,他終於克服了死別的悲痛。

  心靈恢復平靜的第二天,春海再次來到伊藤墓前,大聲為伊藤祈求冥福,以及發誓要實現改歷事業。之後回到藩邸,春海對著不管到哪都帶著的こと的靈位,

  「我也是幸福的人。」

  第一次靜靜地露出微笑。

  十一月,春海被大老酒井忠清指名去下棋。

  這是在春海把某封文書交給保科正之幾天之後的事情。酒井非常罕見的告訴春海,他也通過與正之私交甚篤的老中稻葉正則看到了這封文書。如今酒井在城內有著無與倫比的權力。因為家宅在下馬所之前,所以甚至有人在背後叫他“下馬將軍”。

  不過酒井本人並沒有濫用權勢。雖然大名以及各界勢力都向酒井行賄,酒井卻只是機械地收下賄賂,用在幕政安泰上。權力越大,他反而更加淡薄,僅僅把自己當作一個機械般,幫助將軍家綱的治理天下。對於酒井來說,這就是王道,也是年輕時周圍人對他的教導成果。

  「聽說快了啊。」

  像以往那樣,酒井有心無心地問。春海點點頭,明確答道:

  「是的。宣明歷的偏差非常明顯,已經晚了整整兩天。所以改歷的時機馬上就會到來。」

  「經過八百年,才偏差兩天麼……」

  酒井低聲道,彷彿覺得很不可思議。不知道在他眼中,兩天對於八百年來說是微不足道還是過於致命。

  而且他也沒法理解春海為何如此自信。

  春海從未想過酒井竟然會露出這樣的神情,感覺看到了酒井這個人可愛的一面。酒井在面對不可思議的事情時並不會試圖用勉強的理由去解釋,只是在一旁觀望而已。如果說直率吧倒也直率,說他冷漠吧的確也冷漠。

  不過此刻春海眼中的酒井格外有人情味。

  「我看了你準備的那封文書。就是寫給保科公的那個。」

  「……」

  「今後的計劃就交給你了。到時如果要呈給將軍大人的話,我可以幫忙。」

  「多謝大人。」

  「用算術來解明日月麼……」

  酒井越發覺得不可思議,隨後又以格外淡漠,或者說清澈的眼神看著春海。

  「可以觸碰到天嗎?」

  那一瞬間春海似乎看到酒井在微笑。雖然酒井在學術上無法理解春海,卻明白了春海的刻苦勤奮。春海忽然覺得,在酒井給了他兩把刀之後他第一次和酒井產生共鳴。與春海埋頭於算術同樣,酒井把身心都獻給了幕政,也許還更勝於春海。

  春海對此感慨良多。保科正之以時代革新來支撐幕府,而循規蹈矩地致力於幕府長期安定就是酒井的任務與性格。

  雙方對於江戶幕府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只有革新的話必將引起民怨,只有保守的話同樣會招來渴望新時代的人的反對。

  正是有了保科正之和酒井忠清這兩位截然不同的人才在絕妙的崗位上持續發揮能力,幕府才能在將軍家綱的主導下完成從戰國到太平的施政轉變。

  兩人的教誨對春海來說不僅是榮譽,還造就了現在的他自己。說句不遜的話,兩人在失去了父親的春海眼中都是他父親。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平靜地低下頭。

  一個多月之後,預料中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寬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年為壬子、日為丙辰。

  月齡為望,也就是滿月。

  宣明歷對月食出現了誤報。

  曆書上寫著“有月食”,但實際並沒有出現。

  另一方面,授時歷的預報是“無月食”,完全正確。宣明歷的錯誤和授時歷的精確終於展現在全國民眾面前。春海立刻收到了改歷事業參與者的報告。

  首先是身在會津的安藤和島田,在當天送來觀測結果:

  “無月食”。

  京都的暗齋、岡野井、松田隨後也相繼寫信過來。

  “改歷的時機到了”。

  每一個人都士氣昂揚,極大鼓舞了春海的鬥志。

  另外,正之的側近友鬆勘十郎以及老中稻葉正則也寄來文書,都是命令春海啟動改歷事業。而且,不僅是命令。

  同時也是訃告。

  看完之後,春海呆然仰望天空,然後緊緊閉上眼睛。他很悲傷,但同時也感受到改歷事業責任重大。

  宣明歷誤報月食的僅僅三天後。

  保科正之壽終正寢。

  二

  保科正之為自身的死所做的準備與眾不同。

  春海從師傅山崎暗齋、友鬆、老中稻葉那裡知曉了全部。

  去世的四年前,正之制定出“十五條家訓”。提出這個建議的是正之側近友鬆勘十郎,他直接向正之進諫道:

  「懇請大殿大人趁健在時留下教訓,以便大殿大人子孫及家臣、執掌藩政者在大殿大人沒後世代遵守。」

  也就是他對正之本人說,因為正之隨時可能去世,應該趁早留下今後會津藩將來的方針。一般君主聽到這話肯定要暴跳如雷,但正之立刻採納諫言,親自擬寫草案。同時正之命令友鬆燒燬他的所有幕政建議書。

  友鬆沒有反駁,嚴格執行君命,將敬愛的君主人生證明全部焚燬。過程中據說他努力抑制淚水,致使全身都冒出汗來。坦然道出君主的死的家臣,和讓家臣燒燬功勳的君主,信任的齒輪竟能如此完美地契合,暢快地旋轉。而歷史上正之之後的會津藩主們,經常和才華出眾的家臣關係鬧僵。

  在這兩人主導的保科家家訓中,負責起草和文飾的是暗齋。

  「保科公和友鬆大人,這兩位的請求可真沒法拒絕啊。不然的話,友鬆大人馬上就會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毫不遲疑地切腹。」

  後來暗齋以他不像京都腔的獨特語調向春海傾述。一向我行我素的暗齋在正之和友鬆面前也非常安分。

  就這樣制定下來的十五條家訓,與許多藩主留下的家訓截然不同。首先第一條,會津藩不能效仿其他藩,必須始終對幕府盡忠。如果做不到這點,家臣無需服從藩主。雖然正之對誅殺愚鈍君主、取而代之的下克上思想持否定觀點,在這條家訓上卻很嚴厲。

  還有一條是,正之讓後代將有利“民生”的社倉制度永遠執行下去。正之闡明國家理想:民生可以支撐藩政,藩政支撐幕政,而幕府的天下施政之道又能支撐民生。而秩序只能通過法制和文治來構建這點,正是正之身上一直在體現的正之。

  他廢除“即使違背法律,也要忠於自己的武士道”這個黷武時代的武士形象,明確規定“武士與君主同樣必須守法,武士違法也必須受到懲罰”。

  最後的第十五條再次提到君主。不是家臣和民眾為君主而生,而是君主為家臣和民眾而生。此乃正之的人生結晶。

  另外,在宗教方面,正之也以自己的死來推動其發展。

  作為日本自古以來固有宗教——性神道,也就是神道的研究成果,正之做好準備工作,讓人在他死後按照神道為舉辦葬禮。

  死期將至的寬文十二年八月,正之在家臣以及當代第一神道家吉川惟足的陪同下前往會津磐梯山的豬苗代,把那裡定為他自己的壽藏地(埋葬地)。

  這個叫吉川惟足的人原本是江戶日本橋魚店老闆的兒子。

  他離開家到京都學習神道,繼承了吉田神社的卜部吉田家神道,將其發揚壯大之後形成自己的流派,是一位稀世天才。其才華和學問的確超凡入聖,甚至讓暗齋都跪下求他收自己為徒,如今已是日本神道家的領軍人物。

  任用惟足時,正之曾這樣問道:

  「神的時代,政道的民心、四海(天下)安定的要領是什麼?」

  對此惟足這樣回答:

  「天照大神治理天下的要領,無非以下三點。第一律己除私,第二仁惠安民,第三多問知下情(世情)。」

  主君的滅私、以民生主義來確保民眾生活、詳細把我世情,全都是正之的治世理想。而且,意味著神的境界的“誠”,用以達到這個境界的“敬”,實踐方法“祓”,還有身為天地萬物本源的神存在與每一個人心中的思想,都是惟足總結出來的神道思想。正之對這些思想心馳神往,於是拜他為師,學習神道十數年,到達令惟足驚喜的境地,最終被授予最高奧義“四事奧祕傳”。這是吉田神道自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神之法,其全貌是祕密中的祕密。惟足在授予正之祕傳的同時,還送給他一個靈號——

  「土津」。

  這也是保科正之被稱作為“土津公”的由來。

  土在神道中是構成宇宙萬物的根源,也是萬物的最終形態。

  由此可見,神、靈、心是連在一起的,都是同一事物不同的形態。理的本質就是土,體驗過一切土的王——保科正之,憑藉其靈名,自身也成為神道奧義傳承的一部分。

  決定了壽藏地和葬法後,正之回到江戶,然後迎來了命運的那一天,寬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身患眼中感冒,躺在病床上的正之接到友鬆報告。

  “無月食”。

  知道預測終於成為了現實。當時暗齋正好也在場。應正之要求,他給正之講授朱子學中的『近思錄』已有六年,剛剛結束了最後的講義。暗齋拍了下被磨舊的書,與病床上的正之相視而笑。

  「結束了啊。」

  聽到暗齋這麼說,正之努力爬起來,然後向他深深行禮。

  「謝謝,暗齋先生。」

  「保科大人也辛苦了。」

  暗齋鄭重回禮,眼角滲著淚光,聊起以往和正之以前研究學問的日子。

  「六十一歲,正如聖人所說,事事皆已洞明。」

  這句話出自朱子學。

  「即使是聖賢,到老才能開明。餘得先生指導,在這個歲數也能看透萬物,真是幸福之至。謝謝你,先生。」

  說完再度行禮。暗齋與他一起分享喜悅。死之前有個人和自己一起回顧往昔,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這時,“宣明歷誤報”的訊息傳來。

  「改歷的時機終於來了。」

  正之微笑著說。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活著看到那一天了。

  「春海一定不會令大人失望,不肖在下也將頃盡微薄之力。另外還有會津的算術高人們,改歷大業指日可待。」

  暗齋流著淚發誓。

  然後十二月十七日。正之死之前把老中稻葉正則還有稻葉的兒子,也是正之女婿,一起喚到床前,留下這樣的話:

  「抓住機運,實現改歷。一切方策讓春海主導。」

  翌日,正之六十二歲的生涯迎來終點。

  三

  收到會津藩家老友鬆和老中稻葉正則各自整理的正之遺言後,春海緊緊閉上眼睛,半響沒動。

  叮鈴、咚隆。

  他聽到飄渺的聲音,純粹的幸福與深深的悲傷交融在一起的聲音。同時還聽到正之和藹的笑聲。

  (對自己厭倦了,好啊。)

  在會津期間,正之對春海的稱呼漸漸地從「算哲」變成了「春海」。因為春海曾把名字的由來告訴了他,說自己厭倦了棋士生活,想要春季的海邊。這無疑是對繼承自父親的家督身份的否定,但正之只是愉快地笑了。

  (即便如此你還是沒有丟下家族一走了之,仍然盡力維持家業,實在很難得。)

  因為血緣關係,德川家曾賜予正之“鬆平”姓,但正之尊敬養育他的保科家,沒有放棄保科姓。然而正之卻能夠理解春海的痛苦和他自發改姓的心境。

  (不放棄家族,不被家族拘束,你自己就是春之海濱啊。希望你能通過你的歷法和改歷事業,為武家文明帶來春天。)

  當最初的嘗試並沒有取得任何成果,春海不得不回江戶時,正之通過家老給春海送去了鼓勵的信。

  (春天一定會來。)

  正之給了春海向天意挑戰的意志,也將改歷事業全權都交給了他,春海發誓一定要報恩。

  新年之後,寬文十三年。

  三十四歲的春海投入全部精力來推動改歷事業。

  他與會津的安藤、島田,江戶的友鬆、稻葉父子,京都的暗齋等人頻繁聯絡,小心翼翼地起草改歷請願文書。因為是寫給代表國家的天皇和將軍,文書中一字一句都必須注入自己的靈魂,否則根本寫不出來。短短一句話都能讓春海身心俱疲,但同時也給了他無法言喻的昂揚和陶醉。在體會為國家大事獻身、忘我投入的同時,還要克服緊張與畏懼,以及這些感情帶來的嚴重疲勞感。

  另一方面,授時歷研究也進入最終檢驗階段。

  在改歷事業參與者的幫助下,以京都、江戶、會津三地同時進行的天體測量為基礎,多次演算證實了曆法的正確性。

  同時家業圍棋方面,春海也沒有疏忽。正月到春季之間他必須參加朝臣和寺社的碁會。儘管每一天的疲勞都壓過昂揚,但春海卻沒有氣餒,繼承正之遺志的信念更強烈地在背後驅動著他。

  期間,暗齋和吉川惟足、會津藩家老友鬆等人也在為另一件事努力。

  正之的葬禮。

  將軍家綱為祭奠保科正之,命令江戶市七日內禁止歌舞笙簫。

  經過玉川的開鑿和明歷大火後民生都市的建設,正之的功績是否深入人心了呢。江戶以七天的默哀,悼念這位擯棄黷武、推行文治的偉人。

  寬文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正之遺體運回會津。

  而葬禮的舉行是在三個月之後,推延了很久。

  原因是正之要求的“神式葬禮”再次與幕府方針發生衝突。基於“禁教令”,幕府為了徹底排除天主教而提倡佛式葬禮,儘管神式才是日本人原本的葬法。可是幕閣中沒有能夠正確理解神道葬禮的人,而且就連寺社奉行也沒有負責文化理解的職務,這使問題變得麻煩起來。

  以此為契機,著眼於文化事業的官職接連被設立起來,這是後事。當時圍繞著正之的葬禮,老中稻葉和吉川惟足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辯。

  全權負責葬禮的友鬆表明,即使幕府治他死罪,他也要完成正之心願。其他人暫且不論,既然友鬆這麼說,他就真會這麼做。這點所有人都知道。

  最後幕府發出證文,表明正之習得了神道奧義,這才平息了爭執。幕閣的各位不得不作出讓步,如果強硬地禁止神式葬禮,就會被視作是對全國神道家的彈壓,不知道會激起怎樣的反抗。

  所以幕府採取了“默許”態度,既不推薦也不禁止。

  另外大老酒井以及將軍家綱在這場糾紛中始終沒有發表任何指示。春海認為他們是以置身事外的方法來阻止事態惡化。與禁止歌舞笙簫同樣,幕府以沉默來悼念正之。

  就這樣,保科正之的葬禮終於舉行了。靈碑上刻著『土津神墳鎮石』,墓碑上是『會津中將源君之墓』。而且還建立了“土津神社”,友鬆任奉行。在幕府的默許之下,祭祀第一代會津藩藩主和將軍家御落胤的保科正之。這樣的神社在當時是異例。

  同時,春海負責的改歷事業也終於就緒了。

  寬文十三年夏。

  春海向朝廷和幕府呈上廢除宣明歷、改用授時歷的請願書。

  時年春海三十四歲。

  四

  『欽請改歷表』。

  這是春海上表朝廷的文書。

  懇請改歷的表題之後緊接著的是『臣算哲言』,表明全部責任和全部裁斷都在於安井算哲,也就是春海。

  事實上,僅僅以這九個字,春海從一介棋士實現身份跳躍,站到天皇這個宗教以及文化的最高峰面前。

  『暦也者用天道頒布天下以為民教者有在於此臣雖非其任而不免僭越之罪伏冀農民無失耕桑之節也実惶実恐頓首頓首』。

  以天之道向天下頒歷,教育人民。自己不在其任,難免僭越之罪,但這樣下去人民將失去農耕時節,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頓首叩拜,請求改歷。

  開場白之後,春海例舉過去神武天皇、推古天皇、持統天皇、清和天皇的改歷事蹟,然後談到宣明歷。

  『近歳試立表測晷正知冬至夏至之日宣明之暦法後天二日暦數一差即諸事皆差農桑過時耕穫失節月之大小日之吉凶無一可者其誤不可勝言矣』。

  近年通過日晷的測量,可知冬至與夏至的確切日期,與宣明歷偏差兩日。所以農耕和收穫的開始時節是錯的,造成欠收。另外萬民尺度的大小月和太陽凶吉這個宗教上的根源全部都不正確。

  『今幸逢上聖達於天文者岡野井玄貞精於暦學松田順承其餘間有之仰冀與通星暦之學者議之論之審正暦象』。

  不過現在幸好有天文高人岡野井玄貞、歷學者松田順承等人,懇請朝廷讓這些人研討出正確的歷法,取代宣明歷。

  春海搬出皇宮內知名度很高的岡野井和松田,強調改歷事業由京都和江戶、朝廷和幕府一起主導,並非江戶獨攬。

  接著春海又寫道,通過歷法的革新,農事、宗教、曆法成為一體,萬民終於可以獲得豐收,同時也能造福子孫後代。得出結論:

  『此聖教之先務王者之重事』。

  這是自古以來聖教的職責,也是王者大事。春海表示自己在叩拜頓首的同時,鼓起勇氣向天皇進言。

  在文末,春海再次寫上自己名字。

  『寬文十三年歳次癸丑夏六月中旬臣安井算哲上表』。

  文中沒有提到春海作為幕臣的頭銜,對將軍的意向、幕府的任命甚至還有改歷事業發起人保科正之隻字不提。這一點對於改歷事業來說非常重要。

  安井算哲只是一位學習算術和曆法的棋士,他同時向朝廷和幕府發出呼籲,懇請兩方協同改歷。

  時下天皇乃靈元天皇,將軍是四代家綱。在這兩人面前,春海必須只是一個人,沒有任何後盾,沒有任何勢力給他撐腰。春海以此來展現,朝廷和幕府在改歷事業中完全沒有互相傾軋的因素。

  作為一個站在天地間測量星辰的人,春海赤條條地上表請願。

  另外還有一點必須展現出來。

  改歷事業依靠最新曆法授時歷。只有這樣才能給與民眾最大的公正。授時歷是超越任何政治意圖的、公正的改歷事業基礎。春海必須證明,採用這部曆法可以同時保住天皇和將軍的權威。

  方法春海以前自己就想到了。也就是在御城中受到勝負棋的啟發,正之生前完全同意的策略。

  上表請求天皇下達改歷聖旨的幾乎同一時期,春海把這策略變成文書,首先通過老中稻葉呈給大老酒井和將軍家綱。

  稻葉、酒井從生前的正之那裡已經知道了這個策略,實際看到完成的文書還是第一次。

  題為『蝕考』。

  『往歳略之』。

  這封文書上粗略記載了曆書的要點。這個要點就是宣明歷沒有準確預報出來的“蝕”。

  什麼時候,發生日食還是月食。春海把宣明歷的預報和授時歷的預報都寫在文書中,而且為了公平起見,還記上了明朝使用的大統歷。

  『癸丑至乙卯三歳之間以宣暦推攻之日月當食者六』。

  從癸丑年(寬文十三年)到三年後的乙卯年之間,宣明歷預報的日月食共有六起:

  今年,六月十五日,癸丑日。

  同年,七月初一,戊辰日。

  甲寅年,正月初一,丙寅日。

  同年,六月十四日,丁末日。

  同年,十二月十六日,乙巳日。

  乙卯年,五月初一,戊子日。

  每一個預報都和授時歷以及大統歷衝突,到底哪一個才是正確的歷法——這場比試將在天下民眾眼前展開。

  裁判不是人,而是天,是日月,日漂浮在宇宙中的地球。如此公正而規模龐大的比試以前不曾有過。

  當然文末春海也只寫上了自己名字。

  『寬文十三年夏日安井算哲謹攻焉』。

  其他參與者的名字,老中和大老,支援改歷的水戶光國,惟足、暗齋這些神道家,繼承正之遺志的會津藩,文書上全都沒有。

  名副其實的乾坤一擲。

  在陰陽術永珍八卦中,乾為天,坤為地。

  春海把自己一個人投入到天地之間,為他一生中最大的比試拉開了帷幕。

  五

  年號變更,寬文十三年變成了延寶元年。

  初秋,身在江戶的春海來到麻布的礒村塾。

  自二十二歲第一次造訪此地已經過了十二年。最後一次來這是四年半之前。

  為了改歷事業的啟動,春海一直在京都和江戶之間往返奔走,最近難得有了自由時間。而幾乎就在春海上表的同時,村瀨義益出版了一本算術書。

  『演算法勿憚改』。

  提倡人們勇於改正算術中的任何謬誤。

  不管是哪位著名算術家留下的、認可度多麼高的術理問答,只要是錯誤的就予以糾正,這就是算術。

  所以村瀨很注重術理的“證明”,特別是在勾股弦定理中,他證明出為什麼勾平方加股平方等於弦平方。因為這本書,勾股弦定理在日本成為了一般常識。

  對於春海來說這本書來得太是時候了,給了向天皇和將軍上表的他莫大的勇氣。

  春海很想向村瀨表示祝賀,也想和他聊聊算術話題。

  另外在自己的事業方面,有件事想拜託村瀨。

  於是就像前幾次那樣,春海從安藤那接過柿子幹,走出會津藩藩邸。中途從賣魚的女人那買了些據說是竹莢魚的魚乾,抵達荒木邸後走了進去。

  私塾的大門一如既往地敞開著。

  春海故意挑學生們沒上課時來的,所以門口並沒有鞋。

  把禮物放下,正想喊村瀨的時候,春海看到了貼在牆壁上的題目。

  隨後無法言喻的溫暖在胸口擴散開來。

  自從被招募到會津之後,改歷事業幾乎佔據了他的全部,沒有多餘時間來花在純粹的算術上。如今看到學生之間的問答,享受算術這種自由奔放的願望再度迴歸。

  春海立即把刀抽出來放在地上,從懷中取出算籌。腦子裡幾乎什麼也沒想就把算籌在地上攤開,儘管心情躍動仍然還規規矩矩地坐好,擡頭仰望貼滿牆壁的題目。僅此而已就變得幸福起來。春海迅速擺放算木,輕快的開始解題。雖然春海自第一次造訪此地以來在鑽研上從未怠慢過,有些題還是無法立刻解明。心想著解出三、四題之後喊村瀨的,

  「出的題目不錯嘛。」

  一邊興奮地自言自語,一邊解第五第六題。沒能解出的題目就牢牢背下來,心中無比幸福。這時突然傳來了呵斥聲。

  「喂!」

  春海被嚇得直起身子,彎著腿傻傻看向發出聲音的人。

  短短的一瞬間,春海看到了倒持掃帚的美麗少女。毅然而眉梢上挑,警戒之心顯露無遺。她是為這個私塾私塾提供房子的荒木家小女兒,春海在金王八幡初次遇到的那個十六歲少女。

  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出發去測量緯度的前一天,十二年之前。

  然而,幻影馬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意外成熟、手中沒拿掃帚眉梢也沒上挑,呵呵笑著的えん。

  「好久不見,渋川先生。」

  えん格外沉穩地說道,彷彿對這幅光景很懷念般,語調中透露出欣喜。看到美麗依舊,或許還更勝往昔的她,春海呆呆地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爾後,春海也露出微笑,拍拍膝蓋站起身。

  「嗯,好久不見。」

  兩人就像以前那樣,或許還更死板地打招呼。

  えん笑著說道:

  「以前我說,坐在地上學習或者切腹的事,請到別處去做。還記得嗎?」

  「嗯,那個……對不起。」

  「需要道歉的是我。看到渋川先生和以前簡直沒變化,忍不住就捉弄一下。」

  春海還以為要像以前那樣受到訓斥,沒料到她會調皮地這麼說。

  不由地聯想到えん的漢字。是圓形的圓、婉約的婉呢,還是明豔的豔。

  好像她本人希望是食鹽的鹽,但實際上是延長的延。不過春海覺得是緣,因為兩人很有緣分。

  「不,我也失禮了。好久沒來這裡了,看到題目就控制不住自己。」

  春海迷迷糊糊地回答,一邊撓了撓腦袋。唯有這個丟人髮型,十幾年間一直沒變過,春海早就無所謂了。不過現在仍然覺得羞恥。

  「騙人的吧。我看您在自己家中也坐在地上學習,肯定被您妻子訓斥過。」

  えん故意捉弄他。

  「沒有……」

  聽她這麼一說,好像以前確實有過這樣的事。不過こと沒有訓斥他,只是被嚇得不輕。想起妻子慌慌張張喊自己的聲音,心中有些憂傷。

  「沒有妻子。」

  えん很驚訝。

  「可是聽村瀨先生說,您在京都舉辦了婚禮呀……」

  「過世了。」

  「啊……」

  「前年冬天的事。本來身體就不好,又患上了胃病。我想救她……卻無能為力。」

  「這我還不知道……抱歉。」

  「我太沒用了。」

  不知不覺中就變成了對死別的悲哀的靜靜敘述。春海不由地低下頭,彷彿在下向天國的妻子道歉。憂傷自然地滲入語調中,但不像以前那樣,因為悲傷過度而有氣無力。

  「不是你的錯,渋川先生。」

  えん並不是安慰他,僅僅是道出事實。語氣溫和,卻非常堅定。春海從她那美麗的眼中又看到了以前那個凜然的えん,於是春海再次撓撓頭。他想也許えん的意思是,不能永遠沉浸在悔恨中。

  「嗯……。話說,今天你怎麼來這裡了?」

  「來探望父母,還有看看私塾的情況。平時我呆在石井家……就是我夫家。他們待我很好,所以我也過的無拘無束。」

  春海對她這委婉的說法感到不解。

  「無拘無束?」

  他傻傻地重複道。

  儘管她是嫁過去的新娘,說得彷彿寄人籬下般。

  えん清晰地如此說道:

  「良人去世了。」

  她並沒有壓低聲音,語調中也不帶負面情緒。

  竟然也是在前年,えん的丈夫因公務而外出,在外地得病而死。這次是春海措手不及,他慌忙說道:

  「那可真是不幸……聽說是一樁美好姻緣……」

  「謝謝。他的確是個好人。最近心情終於平靜下來了……石井家也待我非常好。」

  「那是再好不過了。」

  「是的。」

  然後對話中斷。

  並不是沒有話題的原因,不可思議的沉默降臨了而已。默默地一起體會失去伴侶的悲傷,兩個年紀不小的男女彷彿暫時回到了青年與少女時代,心情格外平靜,但又能感覺到若有若無的悸動。

  「這是什麼魚呀,渋川先生?」

  突然有聲音響起,被嚇到的春海和えん轉向門口。村瀨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正看著兩人笑呢。他似乎已經觀望了一陣子。

  「……據賣魚人說,是竹莢魚。」

  「哦?竹莢魚麼。」

  髮髻裡已經混著白色髮絲的村瀨,衣著反而更加放浪。他取過魚乾,微笑著說道:

  「那麼做飯吧。」

  「你可真了不起,渋川先生,每次都點帶禮物過來。而且這次的東西可真不簡單。」

  村瀨從えん手中接過一大碗飯,格外高興地說道。用餐時他的眼睛始終盯著春海帶來的一大張紙。

  這是春海呈給將軍的『蝕考』摘要。關於三年內六次日月食的,宣明歷、授時歷和大統歷的對照表。

  今天春海來此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能把這張紙貼在私塾門口牆壁上。儘管和一般算術比試不同,術理還是一樣的。

  在改歷事業中,民意很重要。春海通過暗齋、惟足還有幕閣成員們,儘可能地宣揚『蝕考』上的比試。在私塾張貼對照表也是其中一環,不過還不是春海來此最主要的目的。實際上,來到這裡之後,春海更希望實現另一個目的,而貼對照表已經無所謂了。

  關孝和。

  “解答先生”和“解盜先生”的傳說仍舊在私塾裡流傳。聽村瀨說,他和以前一樣時不時地會來這裡。春海想讓他看到這番事業、人生中的偉大比試。然後在此基礎上第三次向他發起挑戰。

  當然無法直接和村瀨這麼說。

  「把三部曆法的預報都列出來,真服了你了。曆法無疑是算術中的難題,我和門下學生都沒有意見,相信關先生看到這個也和看到算術題目一樣感興趣。」

  對於春海不久之後的第三次出題,村瀨已經默許了。

  「謝謝。」

  春海放下碗筷行禮,然後徵求えん的同意。

  「可以嗎,えん。」

  「為什麼問我?」

  她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

  「我已經不是荒木家的人了,沒有決定權啊。」

  えん淡淡地說道,和以前一樣在認真吃著春海帶來的東西。

  「話說,真的是竹莢魚嗎?」

  えん反問道,好像在她看來這個才是重點。吃飯的時候她就像少女時代般可愛。

  「嗯……大概。」

  「不覺得比一般竹莢魚小嗎?」

  「最近把小魚碾碎了做米糰子比較流行哦。」

  村瀨的回答並不對題。えん儘管有疑問,仍然是大方地吃下去。對此春海有種比允許他貼對照表更強烈的安心感。

  午餐之後眾人邊喝茶邊吃春海帶來的柿子幹。

  「差不多是時候了。」

  村瀨留下這話後去了裡面他自己的房間,然後拿了一本稿本回來,放在春海面前說道:

  「吃飯之前給你看的話,恐怕你飯都吃不下。這是關先生的最新稿本。」

  春海立刻僵住,視線被那本書奪去。

  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本書。春海知道自己的眼神中喜悅的光芒在躍動,也知道自己臉上浮現出敬畏與緊張。不過他沒有察覺到,えん正饒有興致地注視著他。

  「別在這裡翻開看哦,否則真會動不了的。這稿本太驚人了,我說應該出版,關先生卻堅持說沒錢。太可惜了,真想借點錢給他。怎樣?拿回去抄下來麼?」

  「好!」

  春海把屏住的空氣一下子吐出來,手伸過去伸到一半的時候,

  「……可以嗎?」

  半起半坐地轉身問えん。

  「為什麼又問我啊。」

  「那個、因為……」

  「拿著吧。知道稿本被你拿去看了,關先生肯定也很開心。」

  「開心?」

  「是的。」

  えん微笑著斷言。春海被她的笑容迷住,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其實感到開心的是えん吧。春海莫名其妙地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那我就收下了……」

  他把稿本抱在胸前。

  「漿糊借你,三歷大戰的紙自己去貼吧。我得去教附近小孩的算術了,等會回來後再添一句話上去。」

  說完村瀨回到自己房間準備教科書去了。在えん的幫助下,春海把巨大的紙貼到牆壁上,每一隻角都用手指抹平。然後他和えん一起眺望這人生中最大的比試。恐懼感立刻襲來,但春海現在有著足以趕走恐懼的使命感。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戰鬥,保科正之的信念在支撐著他。春海差點就把這些告訴了えん,不過在此之前えん先開口了。

  「關先生看到這個肯定很高興。」

  「那個……」

  「什麼?」

  「為什麼關先生會高興呢……?我這種……」

  「請去問他本人。」

  「呃……」

  這正是春海拖延了十二年仍沒有去解的難題。

  以前在這裡貼出病題的時候,關孝和笑了。而且えん告訴他,那是開心的笑,而不是嘲笑。

  那就照えん所說的那樣,去見關孝和吧,不過要等到改歷事業和第三次出題之後。完成這些事情再去見他,就算又是個病題也沒關係。如果這樣還不行,那恐怕一輩子都不行了。沒想到自己竟如此沒骨氣,或者說是冥頑不靈、潔癖。

  正想把這些說出來的時候,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えん喜歡關先生嗎?」

  嘴裡居然蹦出了這麼個問題。春海不知道這想法是從哪來的,說出來之後自己卻被嚇得楞住。

  不過,えん的表情完全沒有變化。

  「你以為我幾歲了啊。」

  她嗔怪道。

  春海在腦中算了算,今年她應該是二十八。えん似乎在表示不要把她和商家女子相提並論般,極為自然地說道:

  「第一次見到關先生時,他就已經有妻女了。」

  えん完全沒有否定春海的提問,不過接著又這樣說道:

  「多虧了你,我打消了給他出題的念頭。」

  並不是因為她是女性,不合身份。畢竟現在連農村少女子都在學習算術。春海知道是純粹的算術實力問題,但不明白“多虧了他”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

  春海問道。

  「因為不知不覺中,我發現看著你出題更有意思。」

  原以為她會像以前那樣簡簡單單地用一句不告訴你來回應他,不料卻得到一個令春海心花怒放的答案。

  「畢竟你這人太特立獨行啦,竟然跑別人家門口來切腹。」

  えん又添上一句。春海撓了撓頭,他再次為這個已經成為御城一景的髮型感到羞恥,另外還想到了其他事情。如果改歷事業成功的話,幕府必然會提拔他為武士,允許他束髮、把刀賞賜給他,還會在江戶市裡分宅邸給他。到目前為止,春海一心想著如何實現改歷,並沒有考慮過這些。而且對於一個失去妻子的男人來說,武士身份和宅邸又有什麼用呢,所以他覺得學習算術和實現改歷就是全部。

  師傅山崎暗齋對此並不贊同。

  “人的一生並非機械。殺死你身體中的心,也就失去了對神的虔誠。”

  佛教把世界歸結為“無”,儒教把無變成仁義禮智這四德,而神道則更寬鬆地肯定生與死,認為一個人的死可以推動活著的人開始新人生,並不主張世事無常和沉溺過去。

  春海此刻是第一次暢想改歷事業成功之後的自己。然後,又一個出乎他自己預料的問題從他口中蹦出來。

  「那道病題,你還留著嗎?」

  還以為えん會據實回答他,這次卻真的是得到了那個答案。

  「不告訴你。」

  說完えん莞爾一笑。

  「那,等到贏了這個比試之後……」

  春海看向貼上去的『蝕考』,再看向えん,突然說不下去了。

  「可以嗎?」

  問了這麼一個模糊不清的問題。不過えん所關心的並不是這個。

  「這次要我等三年?」

  えん似乎對春海老是要她等待的做法生氣了。春海急忙語無倫次地解釋,今年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實際到第三年的五月只有一年加十個月。

  「……怎麼樣?」

  春海可憐巴巴又小心翼翼地問道。

  「五月初一對吧。」

  えん瞪著『蝕考』上最後一次比試的日期。

  「再長可就不等了。」

  她嚴格限定了期限。

  「嗯。謝謝。」

  溫暖的幸福忽地在春海胸口瀰漫開來。經歷了こと的死、伊藤的死、正之的死,還以為以後的幸福只會越來越少了,所以再次體會到時格外開心。

  「每次比試的那天我都會來,其餘有空的時候也……」

  「我一般是每個月月末來這裡。」

  「嗯。請你保重,千萬別生病……」

  「你也注意身體。既然要和兩部曆法對抗,生病倒下可就得不償失了。」

  「嗯。」

  經歷過伴侶病逝的兩人,深深的不安與請求都寫在了臉上。

  之後,春海抱緊借來的稿本離開了私塾。歸途中腳步意外輕快,竟然沒坐肩輿直接走回了藩邸。

  春海離去後,えん仍然望著大門方向。後面悠哉遊哉走過來的村瀨說道:

  「一年外加十個月,到時服喪期也過了。」

  「那是肯定的。」

  えん笑道。

  「渋川先生果然是有趣的人啊。」

  村瀨也笑著說道。

  六

  先前的幸福感被吹得無影無蹤。

  『發微演算法』。

  關孝和稿本的題目。

  正如他的渾名“解答先生”那樣,內容是遺題的解答。

  兩年前,有一位名叫沢口一之的算術家出版一本將天元術詳細體系化的傑作,『古今演算法記』。書中的遺題至今沒人全部解明。

  據說作者故意在裡面混入了無解的題目,連參加改歷事業的春海、安藤、島田也沒解出來。

  然而這位從天上下凡的龍解開了。

  關孝和把那十五道難題悉數“解明”。

  他的“解答”簡直就是對術理本身的說明。為了解出難題,關孝和創造出驚人的獨特解題法。

  旁書之法——這部稿本中命名的新“演算法”。

  解題過程中,在術式旁邊用記號表示未知數。

  這與很久之後被稱作為“代數”的計算方法極為相似,既不是從中國傳來的,也不是日本自古就有的,完全由關孝和這個人投入到術理算術的漩渦中發明出的嶄新演算法。

  (算術的變革即將來臨。)

  春海有這種預感,激動得含淚顫抖。

  (這是大和民族的算學,和算的誕生。)

  他明白,在這稿本中無疑出現了日本獨自的算術流派。

  而且其中還隱含著顛覆算術存在形式的可能性。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這將成為日本全國,也就是大和民族的算術。然後和算就將誕生。

  而通過關孝和的思想,和算可以昇華為算學。

  就像朱子學中代表基礎教育的小學那樣,任何人都可以學習,絕不是天才的專利。真正能稱的上術理的算術即將傳遍世間。

  (此乃天意。所以上天派關先生下凡了。)

  春海真的如此認為,對關孝和懷有超乎仰慕的崇拜。因為關孝和實在太驚人了。

  春海拼盡全力想要追趕上他,感覺有了些成果的瞬間,發現自己就像如來手掌中的孫悟空那樣卑微,短暫的成就感煙消雲散。這樣的自己還敢向關孝和出題?真是不自量力。但春海又不願退縮。兩種思想交錯中,他最終找到了最後的依靠。

  (我還有改歷這個大事業。與關先生同樣,肩負著重大使命。)

  若不這麼想,他恐怕會自暴自棄,再也沒勇氣去礒村塾。

  啪。時隔十餘年之後,春海再次對關孝和這位天縱之才猛烈擊掌。時光彷彿倒轉,回到了測量緯度之前、迎娶こと之前,預感將要接受使命的那時候。不過現在的自己比那時候站的位置更高,與下面以前的自己靜靜地對視著。

  時光洪流中竟然遭遇過去的自己,春海驚訝之餘也有種滿足感。

  腦海裡,至今不曾謀面的一瞥即解之士儘管朦朧,存在感卻無比強烈。另外角落裡還有えん的微笑。而這些光景的對面,是對於春海來說一切的起點——失去天守閣後清澈的天空。建部、伊藤、こと、正之這些親密的死者之靈與千千萬萬的神靈們一起,將新時代裡尋求自身可能性的思想播撒在整個天空。

  叮鈴、咚隆。

  春海聽到了夢幻的音色,金王八幡繪馬的聲音。這是人們對算術的渴望,也是一瞥即解之士帶給春海的人生之音。

  現在自己正身處比試的正中央。這種感覺不斷湧上來,令春海鬥志昂揚。

  原以為遙不可及的、只屬於自己的春之海濱,已經近在眼前。春海深信不疑。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七

  地獄降臨。

  而且是經歷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後,當一切已經無法回頭時,地獄從光明的背後出乎預料地出現,擊碎了許多人的夢想,把春海推入深淵。

  延寶元年。『蝕考』上記錄的六月與七月宣明歷的預報是,

  “月食四分半多”,

  “日食二分半多”。

  正如春海對えん所說的那樣,每一個都是錯誤的,根本沒有日食月食發生。所以宣明歷和大統歷預報的“無食”乃是“明察”。

  接著是延寶二年,正月初一。

  “日食九分”。

  宣明歷的這個預報再次落空,沒有日食發生。

  從寬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起,宣明歷連續四次出錯。

  新年過後不久,春海來到礒村塾,看到牆壁上貼著的『蝕考』前三回邊上村瀨都寫上了『明察』二字。而且『蝕考』旁邊他還貼了一張紙,寫著『門下一同效仿右表推算曆法可也』。牆壁上已經貼了許多“預報”,『謬誤』和『錯誤』也到處都是,足可見『蝕考』在私塾引起了極大關注。

  對此春海有種舒暢的緊張感,但有一點很失望。

  「關先生好像沒有來過。」

  村瀨出去拜年了,回孃家的えん把這事告訴春海。

  「這樣啊……」

  春海意氣消沉。

  「還有三回,他一定能看到。」

  他這樣鼓勵自己。えん也贊同他的說法,不過她若有所思的樣子。

  之後春海沒過多久就回京都了。

  當時許多人已經注意到了“三歷之戰”,而且人數在不斷增多。天文家、歷學者自不必說,朝臣和宗教勢力當然也會關注,另外全國大名們、算術家們,還有不懂星辰和曆法的幕府大小官員們,甚至包括棋士們在內,都對春海的比試感興趣。

  所以不管是褒是貶,都非常激烈。

  “圍棋武士安井算哲不過是一介棋士,竟敢向八百年的傳統挑戰。”

  “愚蠢的多管閒事。”

  “骯髒的沽名釣譽。”

  對此感到不快的人很多,甚至還有人把匿名威脅信投擲到會津藩邸。

  “侮辱天意,其罪當誅。”

  會津藩士知曉後曾對投信人展開搜尋,但沒有結果。

  不過,可以斷定是與山鹿素行產生共鳴的武士,或者說是將其學說擴大解釋的浪人們所為。放逐山鹿是出自保科正之的主張一事在城內已經漸漸浮出了水面。而提出改歷的春海如今仍然居住在會津藩邸,人們自然會察覺出是正之在幕後推動。

  流放中的山鹿不可能向武士們鼓吹反對改歷的看法。

  但對於武士中追求過激的自我實現的人來說,春海這種“顛覆武士形象和常識”的存在當然是無條件抹殺物件。即使拋開這點,過高的關注度也會引起人們對春海盲目的厭惡。

  於是有一段時間裡,安藤與幾名藩士就負責保護春海安全。春海本人並不覺得真有人要殺他,甚至還深信,在偉人們竭力創造出來的和平時代,憑刀根本無法抹殺文化事業。從正之貫徹的民生觀點來看也彷彿是天方夜譚。

  安藤和島田看法也春海相同。暗齋大笑著怒罵,說那些人「愚蠢得不可救藥,不足為慮」。

  事實證明,恐嚇也僅僅只是做做樣子而已。春海以及改歷事業的同伴們並不在乎別人的誹謗。

  有時碁會的主辦方會不準春海出席。理由多種多樣,但歸根結底是因為春海與“天意”背道而馳,引起了武士、僧侶、朝臣中不少人的反感。

  只要回想起正之半盲的眼睛中蘊藏著的至誠的意志光輝,春海能坦然面對任何詆譭,根本不在乎什麼恐嚇。

  延寶二年。

  春海收到了村瀨的一封信和一冊書。

  關孝和人生中的第一本算術書,『發微演算法』終於出版了。他拒絕了村瀨的出資,相應的,內容比起稿本削減了許多,幾乎完全是一本解答書。但這本書帶給世間算術家們的強烈震撼是毋庸置疑的。在碁會上,喜歡算術的佛僧開始頻繁地提到關孝和這個名字。

  對於春海來說,遠比詆譭和恐嚇更讓他感到背脊發涼的是人們把他和關孝和相提並論。人們稱頌將『古今演算法記』中十五道遺題全部解出的關孝和與提出改歷的安井算哲是同時代、同年齡的改革者。

  春海雖然很高興,但總是覺得自己還不夠格。

  之後的延寶二年六月十四日。

  宣明歷預報醜寅卯三個時刻都有十四分的月食。大統歷也預報醜寅卯有九至十分月食。而授時歷的預報比起其他二者範圍要小得多,只有寅卯兩課有九至十分月食。

  結果是授時歷完全正確。

  之前授時歷的預報都是“無食”,第四次較量中以精準的預報贏得了勝利。

  「用算盤真的可以知道日月的執行麼……?」

  先前半信半疑的幕閣也開始相信改歷能實現。對春海的詆譭戛然而止,恐嚇也沒再有過。曾今拒絕他的碁會,現在特地為他而舉辦。如果以後春海贏得比試的話,在御城內肯定能擁有與武士相當的地位。追捧他的人明顯多了起來。

  酒井自從上次正之去世的前幾天和春海下過棋之後,沒再指名要他過去。不過據說他已經在和老中稻葉商量今後的改歷措施了。

  既然御城中有這種傳聞,那肯定是酒井故意放出的,目的是趁早統一城內的意見。當然改歷也得到了將軍大人的許可。這些都在春海的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關孝和。這位一瞥即解之士竟然再也沒去過礒村塾,彷彿是在避開春海貼在這裡的『蝕考』。

  「我讓關先生感到不快了嗎?」

  春海一想到這個就覺得沮喪。

  「怎麼可能。不會的……」

  えん安慰他道。村瀨也笑著否定。

  「革新曆法這種大事業,關先生只會覺得有趣,怎麼會不高興呢。他可能也像你這樣,有重要使命在身,沒時間過來。」

  然而關孝和一直沒有出現,看都沒看春海的『蝕考』一眼。

  從他的驚異才華來看,肩負重大使命無法脫身的解釋的確最合理。可是春海並不認為是這樣,而且えん也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延寶二年十二月十六日。

  宣明歷和大統歷都預報醜寅卯有月食,而授時歷的預報再一次短於另外二者,只有寅卯。結果授時歷再次精確命中。

  礒村塾貼著的『蝕考』上,添上了第五個『明察』。朝廷與幕府終於開始著手準備改歷。

  延寶三年正月,京都所司代寫信告訴老中稻葉和春海,朝廷已經決定要釋出改歷敕令。

  二月,回京都老家的春海與暗齋和惟足會面。據他們說,神道家基本都同意改歷,最快可以在年內讓各個神社的歷書從宣明歷改為授時歷。

  三月,老中稻葉寫給春海,一旦改歷敕令發出後,幕府便正式讓春海負責改歷事業,以朱印狀來對曆書進行管制。

  四月,將軍家綱在上野寬永寺舉辦上代將軍家光的第二十五回忌法會。當時在大老酒井的授意之下,老中稻葉與佛教勢力商討改歷事業,春海在會津構想的“幕府天文方”得到了多數認可。

  然後五月初一,噩夢降臨。

  宣明歷的預報是自午至未有三分不到的日食。

  大統歷無日食。

  授時歷上也清清楚楚地寫著“無食”。

  午至未之間並沒有出現日食。朝廷因此開始準備改歷敕令,幕府方面大老酒井和老中稻葉正要在給春海的改歷事業委任狀上畫押,而礒村塾村瀨也拿起了筆,打算在『蝕考』上寫上『明察』二字。

  未時過去一半時,雖然只有一點點,日食還是出現了。對改歷持有興趣的所有人都看在眼裡,或者接到報告,然後當場愣住。

  日食。

  連一分都沒有滿,但的確是日食。

  出乎所有人預料,三歷中只有宣明歷的預報吻合,儘管時間不對。

  授時歷報錯了。

  八

  五月初,春海在江戶。

  一般去江戶再怎麼早也要到八月左右,但春海接到老中稻葉的緊急傳召,日夜兼程趕到江戶,目前在內櫻田門前的會津藩藩邸待命。

  同室中還有安藤,家老友鬆命他陪伴在春海身邊。

  面無血色卻又像發高燒般冒出汗來的春海恍惚地看著虛空,身體不斷顫抖。宛如罹患瘧疾般戰慄的手無意識中撫摸著肋差的刀柄。

  友鬆正是怕他一時想不開而抽出刀來自殺,便讓同樣參加了改歷事業的安藤來監視他。

  春海口中不時地發出低沉呻吟。安藤靜靜坐在春海旁邊,一旦看到春海拔刀就準備立刻制止他。春海並沒有察覺到安藤的意圖。自從授時歷報錯以來,春海震驚得彷彿頭腦融化般,無法正常思考。不過,快要被傳喚到御城的時候,

  「為、為什麼……」

  他終於像小孩哭訴般說了一句話。改歷事業集結了當世名揚天下的智者們的力量,竟然會在這種地方受到挫折。這哪裡是意料之外,簡直無法理解。春海出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心的迷惘比世上最殘酷的拷問還痛苦。

  安藤也垂下視線,悔恨地聳肩說道:

  「……不明白。」

  春海漸漸癱軟下來,撫摸肋差的手勉強支撐起身體,好歹沒有暈過去。安藤慌忙扶起他的肩膀。這時,御城的使者到了。春海依從指示,病人般踉踉蹌蹌地出了藩邸。送行的安藤並沒有鼓勵他,始終保持沉默。

  進入御城後,春海跟著領路人穿過鬆之走廊。在旁觀者眼中,春海就像是去接受死刑的宣判那樣,他本人也這麼認為。

  在御城茶坊主的帶領下,春海來到白書院的乾方位,也就是西北方向的波之間,穿過竹之走廊。到這裡春海終於察覺到要去哪了,真的差點暈過去。不過,不知得到了哪一位神靈的加護,他儘管渾身顫抖的樣子很難看,最後還是保持著意識。

  得到許可後,春海在房間前跪倒。黑書院有四個房間,主要是御三家、大老、老中以及身負特殊使命的官員接受將軍接見的地方。春海跪在南側入口處,鼻子幾乎貼在了地上。紙門嘩的一聲被拉開了。

  「擡起頭,安井算哲。」

  是大老酒井的聲音,語調一如既往的淡薄。春海並沒有擡頭,並不是表達對主君畏懼的演戲,他真的害怕至極。

  「擡頭,算哲。」

  另一個聲音響起,有種猛獸沉吟的魄力,是水戶光國。在這種場合,此人雖然尊崇禮儀,卻厭惡演戲。看到別人裝模作樣,即使在將軍面前他也可能動手殺人。春海被恐懼凍結的身體再另一種恐懼的驅使下,一邊體會著想死的痛苦,一邊擡起頭來。

  第一個看到的是光國。出乎意料,他臉上並非春海剛才深信的憤怒表情。他甚至還很同情春海,臉上極度悲傷,似乎無法接受目前的狀況。儘管如此,一切都太遲了。

  其他還有大老酒井和老中稻葉,而更高處是將軍家綱。家綱像平時那樣靜靜地看著春海。自從初次見到將軍以來已經過了二十四年,當然了,將軍並沒有直接對春海說過話,而此刻的春海沒話要和將軍說。

  不過有一瞬間,就像在傷口撒鹽般春海想象萬一授時歷預報正確的情形。如果那樣的話,此時此地就是將軍任命他為天文方的光景,接著啟動改歷。當這些事情結束後……。

  再一次讓人看到夢寐以求的東西、失去的東西,那才是真正的地獄。春海發出嗚咽聲來,一邊艱難忍住,一邊再次平伏。

  「有什麼話想說嗎?」

  酒井無感情的聲音響起。春海當然不能說出此刻心中所想,只能顫抖著說道:

  「在……在下……罪該……萬死……」

  僅僅為了說出這一句,春海就感覺到魂魄被擊碎。

  一聲沉吟,是光國憐憫的嘆息。

  接著是短暫的沉默。

  然後,酒井說出了令春海一生難忘的話:

  「算哲之言,可謂中,也可謂不中。」

  在這一瞬間,改歷的氣運被消滅了。

  九

  春海如亡骸般度日。

  每一天都體會到活著被埋入墳墓的感覺。但真的被埋入墳墓的話,無疑會死掉,而春海連死都辦不到。

  對春海的詆譭和恐嚇都變成了嘲笑。武士、僧侶和朝臣一起笑春海的螳臂當車,稱頌“天意”的深奧和不可思議。

  六月,發生了一件難以置信的事。將軍家綱在三代將軍家光的第二十五回忌法會中大赦天下,其中也包括山鹿素行。

  因為出版與正之的理想和幕府立足之本背道而馳的『聖教要錄』而遭到流放的山鹿,因恩赦而得到解放。八月,山鹿回到江戶。曾把山鹿推薦給將軍做侍儒的大奧第一大勢力祖心尼已經在今年三月死去,所以山鹿的恩赦難以和政治意圖掛鉤,但這事發生得太巧了,正好在改歷事業成為夢幻泡影之後。

  不過山鹿本人並不打算在江戶宣揚特殊的思想,每天只是向以前的弟子和造訪的武家人士講授兵法。而且街頭巷尾盛傳,他本人只希望安靜度過餘生。

  可是,有人這樣問山鹿:

  「改歷是眼下熱門話題,山鹿先生對改歷有什麼看法呢?」

  對此山鹿答道:

  「可笑至極。」

  對於尊崇“順應天意”這個古老美德的山鹿來說,改正曆法錯誤是愚不可及的行為。

  當山鹿侮辱主君夙願的話傳到會津藩邸,安藤眼神中怒火中燒,而春海只是茫然看著虛空。

  夏末,暗齋來到江戶,頻繁提到使改歷事業繼續的方法。春海的心無法與他產生共鳴,僅僅是無力的點頭而已。暗齋說了一陣子,然後停下了。

  「……不行麼。」

  他輕輕說道。

  「我不明白。」

  春海沙啞的聲音在師傅面前第一次變成像樣的嗚咽,

  「為什麼授時歷會報錯。」

  無比精確的授時歷不可能報錯。所以春海認為是學習術理時出了錯,然後沒經過驗證就進行應用的結果。但他不知道哪裡出錯。翻來覆去的檢查也找不到自己所犯的錯誤。即使再次把事業搬上軌道,將來也會遭到同樣的失敗。春海哭著把這些說出來。暗齋仍然叫春海不要放棄希望,但對於春海來說,持有希望本身就是痛苦。

  八月,全國各地的棋士們聚集到江戶來參加御城碁。在會津藩藩邸幽靈般無為度日的春海也極其自然地回到了本職上。

  改歷上的失敗,春海得到了算知和知哲的安慰,而且棋士們也只是把這當作一個玩笑而已,就連道策也同情春海。但他們都沒有真正理解,改歷具體有什麼樣的意義。

  不僅是棋士,御城裡的絕大部分人也是如此。改歷中隱藏著的人的意志、龐大的勞力、深奧的術理,理解的人很少。

  而且為了在改歷事業失敗後不傷害到幕府,春海他們事先就準備好了應對之策。這對於春海來說是救贖,也是痛苦。彷彿在佩刀之後的十五年間,自己一直在海市蜃樓上傾注心血。

  另外這兩把刀還沒有被收回。春海原以為自己被傳喚到御城的隔天寺社奉行就會派人來讓他把刀上交,曾多次想過在那之前切腹。

  不過仔細一想,如果在春海失敗後立刻收回刀,等於是明言幕府在背後支援他。所以得另外找個理由來收回。雖然刀沉重而且無意義,但失去總是難受的。一想到這兩把刀帶在身上這麼多年,而且是正之的心意、酒井推薦他的證明,春海就覺得是自己的愚蠢致使失去了寶貴的東西,心情鬱悶。

  而喪失還在繼續。

  九月。會津藩家老友鬆在完成“土津神社”後隱退。但緊隨其後,他誠實敢言的作風得罪了同僚,遭到誣陷。藩主正經信以為真,沒收了友鬆的家祿,命令他在家中幽閉蟄居。側近勇敢地提出抗議,但正經一意孤行。無法想象,正之逝世後僅僅數年,這位忠心耿耿而且已經隱居的前家老竟遭到如此對待。

  十月。以就任碁方來使勝負棋紮根的算知,在空前絕後的二十番勝負中,最後敗給了本因坊道悅。即使如此,算知的奮戰仍然得到了極高評價——

  「安井家有一技之長。」

  但碁方寶座還是讓給了本因坊道悅。

  就這樣,安井家義兄義弟在各自的戰場上都敗下陣來。

  算知依舊希望把人生獻給圍棋,繼續出仕,為勝負棋的紮根做出貢獻。而春海對一切都喪失了氣力,渾渾噩噩地度日。

  並且,今年御城碁中春海的戰績是,執黑以十六目輸給道策。

  雖是慘敗,但與こと剛去世時不同的是,春海並沒有接連失誤。

  道策已經強大到驚人的地步,以至於沒人去關注春海的一兩次失誤。將軍、大老、老中和棋院四家對道策讚歎不已。

  (圍棋與以前不同了。)

  直接與道策對戰的春海切實感受到這點。

  (這位也是天上下凡的龍。)

  關孝和創造出新的解題法給算術帶來變化,而道策的棋招將來也必定能給圍棋帶來不可逆轉的革新。

  就像江戶失去天守閣那樣,新一代人正在創造新時代。在這種時候,自己算什麼呢。厭倦了家督身份,在圍棋上沒有專心致志,算術天文曆法方面也全都不夠成熟,而且一家人連大恩人保科正之的心願都沒能實現。這算什麼。難道自己出生長大,就為了體會這種悔恨與屈辱嗎。

  延寶三年不久後迎來了除夕。就這樣,春海度過了在絕望中人生裡最糟糕的一年。

  新年過後,延寶四年正月。

  等待積雪融化以便回京都的日子裡。

  有一天,春海在會津藩邸院子內,呆呆站在覆蓋著積雪的日晷前,因為不知道做什麼好而像個傻子一樣眺望清澈的天空。雖然他在長年測量影子長度的習慣驅使下來到院內,但一看到影子就覺得難受。曾今的快樂如今變成了痛苦,春海非常悲傷,束手無策,怔怔地仰望無法企及的天空。忽地背後傳來了腳步接近的聲音。

  大概是安藤吧。與沉浸在悲傷中不敢正視日晷的春海不同,安藤仍然堅持測量,填補春海留下的記錄空白。多虧了安藤這種誠意,春海才沒有徹底拋棄日晷。然而安藤、島田和暗齋對春海重啟事業的無言期待只會令他備受煎熬。

  「那個東西就是日晷嗎?」

  背後的聲音並不是安藤。而且偏偏還是春海一直沒有勇氣面對的那個人。每個晚上,春海都對自己說明天一定要去道歉,卻拖延到現在。

  太出乎意料了,春海差點就這樣不回頭直接逃走,可是腦袋擅自轉了過去,身體也緊隨其後。

  「為……為什麼,來這裡?」

  春海的聲音害怕得顫抖。

  「聽這裡的人說,你在院子裡看日晷。」

  えん一邊說,一邊好奇的觀察日晷。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來見你啊。」

  她如實回答春海。

  「嗯……為什、麼……」

  えん看向春海。眼神雖然平靜,但難掩怒色。

  「為什麼不去私塾?」

  「對……對不起……」

  「關先生去過了。」

  「我想去的……」

  「他給你出了一道題。」

  春海正想要道歉和把目前的心境說出來。

  「啊……?」

  然後理解了えん的意思,發出驚訝的聲音來。

  「果然不知道啊。已經是半年多之前的事了。」

  えん輕輕嘆息。

  不知不覺中,她看春海的眼神已經變得格外溫柔。在見到春海之前,她就猜到此刻的春海肯定失魂落魄,所以她彷彿是帶來了最可靠的夥伴那樣說道:

  「在那曆書的最後一次較量,你出錯的後一天,關孝和先生來私塾了。他在私塾指名給你留下了一道題目。」

  那是春海三十七歲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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