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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明察(第一卷)》第2章
  一

  那一天,春海在登城途中繞道去了個地方。

  為了去那,春海著實費了番功夫。

  天還未明的卯時之前便起床,冷得瑟縮著脖子,費一番功夫把還未帶慣的刀綁在腰間。他提著燈籠腳步不穩地離開府邸。

  江戶城的眾多城門在明六鐘聲敲響之際開啟。鐘聲以太陽的高度為基準。

  所以當然了,冬季的鐘聲間隔比起夏季來要短許多。同樣是明六至朝五,也就是從卯至辰,冬季與夏季足足差了一點五倍。

  每天晚上,江戶城準時關閉城門。縱是那家光乳母、力助家光繼位的春日局,過了時辰照例入不得城。嚴守時間乃是常識,絕不允許遲到。原則上對於在城中任職的人來說,第一要務就是防範敵人來襲。儘管如今天下太平,江戶的戰國習慣依舊濃厚,不守時就是玩忽職守。

  【注:明六約早上六點,朝五約早上八點。】

  所以春海必須儘可能的快。

  被沉重的刀拖著左傾右倒,春海幾乎在開門的同時穿過馬場先、鍛冶橋的門。朝著進城的反方向,疾步橫穿大名小路。

  行走於塌塌米店之間,越過京橋,終於在銀座之前找到了清晨的肩輿。

  此刻的轎伕們才剛開始張羅,都打著哈欠呢。

  看到這位帶刀的年輕人急匆匆趕過來,頓時繃緊了神經,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

  「請問是要上哪去咧?」

  「澀谷。」

  調整呼吸,春海快速說道。滅掉燈籠的火之後他趕緊往肩輿裡鑽。

  喀喇。刀卡在了肩輿的兩側,把他給彈了回來。

  「唉唉,真是礙事。」

  焦急中手忙腳亂地從腰間解下那兩把刀。

  轎伕們臉上露出狐疑。仔細一看,春海並未束髮,所以他並非武士。可他帶著刀。而且肯定是從某個大名府邸中出來的,衣著高雅。一時猜不出他是何方神聖。

  「澀谷哪個地方?」

  轎伕中的一人警惕地問道。那裡到了晚上,攔路搶劫的事都有。這大清早地往那趕怎叫人不生疑。

  「宮益阪的金王八幡神社。」

  春海把手中的兩把刀橫過去又豎過來,努力尋找讓自己和刀同時坐上肩輿的方法。

  「請儘快。我必須在朝五半趕回來」

  聽到這,轎伕們一下子鬆了口氣。

  春海的聲音中能聽出京都口音。所以轎伕們以為這位來自京都的神祕青年覺得江戶很稀奇,想趁早開始遊覽觀光。之前也提到,在城內任職的人受閉門時間的限制,若想遠行就必須起早動身。轎伕們如此猜測,他們想不出還有其他可能。

  基本上,大名們禁止家臣在江戶遊山玩水。不過,近來留守的家臣們以議論時政為藉口,聚集到酒樓之或者遊覽名勝,大名們漸漸也默許了。轎伕們心中也明白,所以偶爾也充當嚮導來賺點錢財。

  「眼下這季節,宮益的八幡可沒意思喲,櫻樹的葉子都掉光了。」

  一名轎伕一半好心一半是自詡熟知江戶的自負,如此說道。另一位也點頭附和。

  「靈驗的好去處多的是,比那還近呢。」

  「不看櫻花,我去看繪馬。」

  【繪馬:一種許願時掛在神社的小木板】

  談話間,終於和刀一起鑽入肩輿的春海舒了口氣,露出微笑來。

  「繪馬?」

  兩名轎伕驚愕地同時問道。

  「嗯。另外,靈驗的地方已經去過不少。香粉和鹽都試過了,還有粗茶。請儘快,時間不多。」

  「繪馬呀。」

  茫然的轎伕嘀咕著擔起肩輿。

  春海話中的香粉指的是離這不遠的京橋八丁堀的化妝地藏,如果把香粉撲在地藏菩薩臉上,疾病就會痊癒。而鹽是位於江戶北部寺院中滿頭鹽巴的地藏菩薩,鹽塗在腳上可治雞眼。粗茶是向島弘福寺中的“消咳爺婆”,獻供的話就不會患感冒。

  看來春海的確是去過了不少地方。而這次許是聽了誰的鼓吹,跑來宮益了。當地人無法理解觀光客,無聊的東西在他們眼中也非常有趣。區區繪馬,有什麼好看的。心中把春海認定為傻子,轎伕們擡著這位身份不明的青年向前行進。

  正如轎伕們所說,金王八幡宮內有櫻樹。

  而且是源賴朝所植,著名的“金王櫻”。金王之名據說是悼念武將金王丸。神社內亦供奉著金王丸的木像。

  然而十月的櫻樹就只剩光禿禿的枝丫。木像也只能在特定時期參拜。

  在轎伕們眼裡,這裡是“沒意思”的地方。

  不過春海並非完全和這神社無緣。事實上,春海祖上乃是與清和源氏有因緣的畠山氏一族。而且這裡還有其他值得看的東西。當年春日局來此參拜,祈禱家光被選為繼承人。當家光真的當上將軍之後,便造了大殿和門來感謝神靈。

  可也正因為和將軍家有關係,神社內禁止歌舞戲曲和喧譁胡鬧。所以轎伕們覺得沒意思。

  只是,那些景點春海看都沒看一眼。肩輿剛抵達,他便抱著刀跑上階梯。跑著跑著,忽然想起來,中間的路是給神走的。

  「唉呀,糟糕糟糕。」

  閃到一旁時,抱在手中的刀撞上了鳥居。

  咚。響亮的聲音把轎伕們嚇呆了。

  「居然敢用刀鞘毆打神明,小心遭天譴喲。」

  生怕自己也受牽連,轎伕合掌叩拜。

  春海也慌忙轉向柱子,迅速道歉三遍,隨後又急忙往裡跑。

  到了神社裡面忽然又停下來,左顧右盼。看到神社角落裡的供奉處,立刻奔過去。

  「噢噢……」

  看到那個,春海像個小孩子般興奮地叫了出來。

  從膝蓋到頭頂那麼高,狹小的木樑上掛滿了繪馬。

  春海徹底被迷住了。

  圓形、三角形、菱形、多邊形。這些圖形中有的甚至還有內切圓。

  邊長、圓的面積、斗的體積,方陣與圓陣,複雜的加減乘除、開平方。

  疑難問題、公式和答案之外,每一個繪馬上都密密麻麻地寫上了供奉人的名字以及祈願的內容。

  除了個人,還有以私塾名義供奉的繪馬。

  只有題目,沒寫公式和答案的繪馬。

  詳細解釋公式理論的繪馬。

  從住的府邸中的人那得知這個地方後,春海就忍不住跑過來看了。

  「竟有如此之多……」

  震撼和感動化作感慨。

  此時的春海眼中,聚集在一起的繪馬恰如盛開的櫻花,在陽光中熠熠生輝。

  幾乎是無意識中他把抱著的刀塞到繪馬下面。

  然而伸手抓住一隻繪馬,仔細看額面。接著看下一個,再下一個。最後將手浸入清流中,宛如享受水的清澈般,輕輕觸碰。

  每一隻繪馬上都洋溢著許願人那愜意而美麗的緊張。就連被春海碰到的繪馬互相碰撞所發出的叮鈴、咚隆的聲音,也滿載著每個人可敬的希望。

  「了不起啊,江戶。」

  感動與欣喜變成笑聲,伴隨著輕語從口中溢位。

  發誓鑽研,祈求神靈保佑自己提升技藝的願望。或者是得到成長之後來感謝神靈。人們懷著各自的目的,把算術寫在繪馬上獻給神靈。

  世間稱之為“算額奉納”。

  起源誰也說不清。

  當時,算術是一門技藝,是做生意的手段,同時也是純粹的愛好和娛樂。

  只要有機會,不問男女老少貧富貴賤都可以學習。算盤和算術普及全國,造就了一批被稱作為算術家的人。而算術家在各地開設私塾,廣收弟子。弟子們又將算術傳向世間,使得算術更加普及。

  眾多算術書得到出版,其中也有常年受到民眾青睞,一版再版的傑作。

  然後不知從何時起,算術出現在了供奉在神社的繪馬上。

  自古以來人們就有將願望通過繪馬供奉給神靈的習慣。也許純粹是從解答出題目時的愉悅和掌握算術時,人們看到了神佛的加持,便懷著感激將算術寫在繪馬上供奉。因為寺院神社和神宮是人流量很大的公共場所,所以自然而然地發展成為了算術的公開發表之處。畢竟,對於出不起錢來出版自己研究成果的人來說,繪馬是極為廉價的發表手段。

  相反的情況也有。為了誇示、宣傳自己或私塾的名號而供奉大筆金額,掛上可以儲存數年之久的繪馬。有的貼金箔,有的上漆,外觀也美麗。其中也有雕刻上算術的石碑。這類繪馬通常被裝飾在門窗上框和大殿之內,待遇要比一般繪馬好得多。

  也許,這種特殊的匾額才能稱作是“算額”。

  然而現在帶給春海鮮明震撼的卻正是這些密集的繪馬。

  即使在年末要被燒成灰,這裡的數量還是如此之多。

  或許正是因為要被燒掉,人們才把這一年的成果供奉給神靈,道出夙願來,以求第二年有個嶄新的開始。上至知名算術家,下至一般庶民,都把繪馬供奉在此。如果用神道中的話來形容,就是“息吹”。

  春海陶醉地望了一會兒,忽地回過神來。

  「不是發呆的時候。」

  匆忙取出筆記用具,把感興趣的繪馬內容抄下來。

  當然,短時間內不可能全部抄完,春海也沒那個打算。初學者的繪馬中學不到什麼東西,既知的算術也可以省略。至於已經掌握的題目,大致看一遍就行。

  看著看著,春海發現有一隻不太一樣的繪馬,正好掛在額頭之上的繪馬行列中。

  略微大一些的繪馬額匾上依次寫著問題、出題者名字以及所屬私塾。

  然後旁邊是不同筆跡的公式和解答,再加上解答人的名字。

  而針對解答,更有

  『明察』

  二字。

  一時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春海看了看同一列的其他繪馬,發現還有答案處空著的。

  「原來如此,遺題啊。」

  這下懂了。同時春海露出燦爛的笑容。

  所謂遺題,指的是算術書出版時以增篇形式出現的問題集,而且特地不寫答案。旨在讓看這本書的人自行解題,檢測讀者的算術修為。

  其中難題比較多,甚至有歷經數年都未被解開的題目。一般說來,解答集會由其他人出版,同時再附帶新的遺題。

  而解開新遺題的人再將解答和其他遺題出版……這樣的接力傳承,不僅帶給算術愛好者無限樂趣,同時對理論的探討和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相同的,繪馬上出的問題也由其他人來解答。而且有趣的是,出題者看到答案後會給出批註。答對了就寫上『明察』,表揚解題人的同時還帶有一絲題目被解答出來的遺憾。

  如果答錯了的話,便寫上『可惜』或者『再接再厲』,附上答案。既認可對方的努力,也顯示自己的驕傲。

  這些出題人與解題人究竟都認識嗎。

  其中大半應該不會。可出題人卻允許其他人在自己的供奉品上寫下答案,甚至是錯誤答案。大概也是從對神佛的感謝之中衍生出來的娛樂態度。

  而且是極為嚴肅的娛樂。畢竟是獻給神靈的東西,出題方支付給神社金錢之後才能把繪馬掛在這。另外像繪馬這種小木牌上,沒有寫下多個解答的餘地。所以,如果不深思熟慮後再寫上答案,就是對神靈和出題者,乃至於繪馬風俗的褻瀆。

  以這些為前提,出題方與解題方進行光明磊落的算術比試。

  神明這位公證人反而激起了算術家的鬥志。這類“勝負繪馬”從供奉處的右端一直掛到左端,完全佔據了一列。也許是神社的宮司喜歡這種比試,特地留了一排位置。

  不禁聯想起劍術比試來,令人緊張而又躍躍欲試。

  「江戶真有意思。」

  春海有感而發。於是他決定,把抄寫範圍限定為“勝負繪馬”之內。

  紙在懷中有一束。不過不是寫字用的,而是擦刀的懷紙。春海僅僅是按照規矩帶在身上而已,並沒有珍惜的意識。

  這一刻,春海忘掉了寒冷,一心一意謄寫題目。抄完之後,舒口氣的同時再回過頭來仔細看繪馬中的一隻。因為謄寫時過於專注,大部分內容都沒來得及理解,而其中最在意的就是這個:

  『今有勾股弦釣九寸股壹貳寸內有如圖等圓二隻問圓徑』

  題目、圖示、還有『磯村吉德門下村瀨義益寬文元年十月吉日』,以秀麗的筆記寫在繪馬上。

  上面還沒有解答。

  比起題目,最先讓春海感到驚訝的是名字。剛剛並沒有抄寫出題者名字。

  「那位磯村吉德啊……!」

  在江戶開設私塾的著名算術家之一。

  據說,他曾以算術侍奉肥前的鍋島家,現在被同樣需求算術人才的二本鬆藩招募過去了。

  兩年前磯村出版的『演算法闕疑抄』,是春海的愛讀之物。確切地說,春海對這本書非常著迷,推崇備至。也曾像剛才那樣,將此書謄寫下來學習。

  此書是有來歷的。磯村的弟子未經過磯村同意邊出版算術書,而且書中謬誤甚多。為了糾正弟子的錯誤,磯村便出版了此書。這對於算術學習者而言乃是莫大的福音。而且在諸多珠算術——使用算盤的算術書之中,此書極為優秀。書中統合古今算術進行分析比較,令磯村流算術名揚天下。

  師從碩果累累的磯村,這位名為村瀨的人讓春海好不羨慕。春海一動不動,反覆閱讀題目。

  『現在有釣(高)九寸、股(底邊)十二寸的直角三角形。內部如圖所示,有兩個等大的圓。求圓的直徑是多少』。

  直角三角形最短的邊叫做“勾”,次長邊叫做“股”,最長邊叫做“弦”。這是算術中頻繁出現的圖形之一。

  P021

  因為,應用勾股定理可以解答各種問題。

  『勾的自乘加上股的自乘,等於弦的自乘』。

  而春海對這個定理並不陌生,所以他感覺似乎能解開這個問題。

  可是雖然有感覺,後面的算術式仍舊不明朗。將筆和謄寫用具收拾起來之後,春海取出算盤,按照大致的思路撥動算珠。

  首先由勾股定理算得弦為十五寸。

  然後在腦中給圖添上求相似比的輔助線,進行計算。

  得出的答案正好是十寸。

  腦中不由地出現『謬誤』二字,如蝴蝶般飄飄起舞,令春海無地自容。

  三角形內兩隻內切圓的直徑不可能超過三角形的高。那樣的話圓會從三角形中擠出來。

  春海重整旗鼓,在算術式上推敲,又用算盤演算了幾次,都沒成功。然而就是有種接近成功的感覺。春海認真思索。算術式即將完成的那一刻是最痛苦的,同時也是一種享受。還差一步,還差一眼——嘴上嘀咕著,春海漸漸沉迷。

  爾後輕嗯的一聲,將算盤收起。

  再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在石板上鋪開來。

  包裹之中是黑色與紅色的小棍子一束。包木棍的布上標有位數和升目。

  這也是一種算術道具,和算盤差別很大,名為算籌。

  用被稱作為籌的木棒,組合出一至九的數字,排列在布上相應的位數標記上。

  這樣就可以深層地進行復雜計算。另外,黑木表示正數,紅木表示複數。加減乘除平方開平方,都不在話下。

  春海在石板上展開算籌。

  平日裡禮貌規矩的他在冰冷的石頭上正座,默默開始計算。

  慢慢地,他徹底沉浸到這個看似簡單實則深奧的題目中。

  「這個題目不簡單嘛。」

  抓緊時間回御城的意識漸漸遠去。

  視野的餘光似乎瞥見有什麼東西從身旁閃過,但滿腦都是算術的春海並未留意,一心只想著解題。不愧是名師出高徒——佩服之餘,對抗心也熊熊燃起,使春海忘我地完善算術式,一遍又一遍地計算。這時,

  「打擾一下。」

  頭上傳來清澈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考。

  春海馬上將即將消失的算術式之流如謄寫般記在腦中。強記是春海的技藝,也是自小便擁有的特長。

  擡頭一看,是一位手持掃帚的美麗女孩。春海一愣。

  她十六、七歲的樣子,玲瓏的眉頭不滿地擰在一起。

  「請問什麼事?」

  依舊正座的春海嚴肅地問道。

  「能否讓一下。」

  少女氣勢很強地說道。

  「那個地方必須要清掃。」

  說著,重重地在春海面前石板上掃一下。

  那架勢,如果春海不聽她的,似乎攤在地上的算籌都會被扔進枯葉堆。

  扭頭一看,發現周圍都被掃得乾乾淨淨,除了自己坐的地方。剛剛在視野的余光中掠過的東西應該就是她的掃帚。

  春海不由的佩服起自己來,鑽研算術式時連掃地聲都渾然未覺。

  「真是抱歉。」

  禮貌地道歉之後,春海拉著布面慢慢往後挪,注意不讓算籌被打亂。

  後退約兩步距離,再次正座。一旁的少女看得目瞪口呆。

  「行了嗎?」

  春海指著剛剛自己所在之地說道。

  「不行!」

  少女高聲喚道,就差揮起掃帚來。看到跪在地上遭訓斥的春海,完成了早晨工作後休憩兼參拜的老百姓們露出驚訝的表情。

  「神靈面前,請莊重一些,不要坐在這裡。」

  「可是……」

  正因為在神面前,所以身心都能緊繃起來投入到算術當中。春海試圖申辯,卻被少女不由分說地打斷。

  「武家的人,一大清早就在這裡偷懶。馬上就是登城時間了呀。」

  她可能以為春海是附近大名府邸上的人,然而語調卻一點也不客氣。也就證明,春海完全不具備武士的威嚴。

  「我不是武士……」

  正想解開誤會時——

  「登城!?」

  春海驚叫的同時,隱約聽見了鐘聲。

  芝切、西久保或是目黑的鐘聲。春海打個寒戰,萬萬沒想到已經是這時候了,慌忙開始收拾算籌和布面。少女一副“看吧”的表情。

  「您膝上有枯葉。」

  彷彿是要揮帚來給春海掃掉的態度。

  「啊,謝謝。」

  春海真的被掃帚掃了一下,還一本正經地感謝她。

  匆忙用手撣一撣膝蓋,正要跑起來的時候又停住。

  「受教了。」

  禮貌地向少女和繪馬鞠躬,然後——

  「再會。」

  春海不等少女迴應就奔向鳥居。

  略有些驚訝的少女似乎還未消氣。

  「坐在地上學習這種事,請到別處去做。」

  可惜春海沒有心思去聽。

  離開神社後春海頓感焦躁。理應在等候自己的肩輿不見了。

  「——在哪?去哪了?」

  這時,他看到了路邊上正在吸菸管的轎伕。因為馬上有大名隊伍通過,他們就預先閃到了路旁。春海見狀更是焦急,迅速鑽入肩輿裡。

  「趕緊出發,請儘快趕回去。」

  「繪馬看得開心嗎?」

  轎伕之一悠閒地問。

  「很開心很開心,非常開心。請儘快。」

  轎伕們不懂春海開心什麼,對此也沒有興趣,聳聳肩之後擡起肩輿。

  嘿喲嘿喲。轎伕們喊著號子在坡道上輕快前行。離開宮益沒多久的時候——

  「——啊!?」

  肩輿中傳出春海的慘叫來。

  「請、請停下來!拜託!回去!重要的東西忘在神社了!」

  轎伕們也回想起,看到春海從神社回來時的確少了什麼。一般少了那東西的話立刻就會察覺,但春海不帶反而顯得更自然。轎伕們無可奈何地掉轉方向,回到宮益阪。

  「到了。」

  沒等肩輿著地,春海已經踉踉蹌蹌地跳了出來。一溜煙地跑回神社途中,又一次從道路正中間躲向一旁。以至於側臉撞上了鳥居的柱子。

  「啊、痛,痛。」

  儘管頭暈目眩,春海仍舊沒停。

  「竟敢用臉撞神明。」

  轎伕們再次合掌叩拜。

  等春海跑到供奉處,發現剛才那位少女很生氣地瞪著他。

  「您東西忘這了。」

  她怒氣衝衝地指了指繪馬下方。看到少女這個動作,春海打從心裡鬆了口氣。

  「有了有了。啊,太好了。」

  慌忙過去撿起被擱置的兩把刀。

  江戶是個繁華的城市,同時也是貧窮的城市。刀掉在那,等於是錢掉在那。不消一兩日就會被賣掉。拆掉刀柄和刀鞘,改頭換面之後公然賣給另一個人。到那時就別想再找回來。把刀丟失是玩忽職守的表現,被革職都說不定。

  而且,問題不僅僅是這個。

  「把刀放在繪馬下面,企圖斬斷大家的願望嗎!」

  繪馬怎麼說也是供奉品,對此春海無法反駁。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因為繪馬太有意思了,沒注意就……」

  低下頭道歉的時候,春海看向繪馬那邊。

  「——啊!?」

  他吃驚地喊了出來。因為過於驚訝,把少女給嚇到了。

  「怎……怎麼啦,叫那麼大聲。」

  也許以為是受到了威嚇,少女不甘示弱地說道。

  春海瞪圓了眼睛看著繪馬。

  「……答案。」

  那個讓春海執拗地試圖解開的題目。

  『答為七分之三十寸關』。

  原本空白的地方多了這麼一列字跡。

  有人在春海離開期間來過這。

  而且在短得驚人的時間內,在這個難題上寫上答案,然後消失。春海背上一陣戰慄,簡直難以置信。他一臉驚愕地轉向少女,問道:

  「看、看到寫上這個答案的人了嗎?」

  「嗯。」

  「“關”,是那個人的名字?」

  「嗯……」

  少女的回答模糊不清,臉上明顯露出戒備的神色。然而春海並沒有注意到,繼續追問:

  「是什麼人?」

  「一位年輕的武家人士。」

  少女不再多說,作為管理繪馬的神社一方,似乎不願再透露什麼,反而是不可思議地問道:

  「為何想知道呢?」

  「怎麼解開的?算術式呢?果然是從勾股相乘開始的嗎?」

  「這個……」

  怎麼可能知道。見少女一臉難色,春海馬上換個問題。

  「當場解開的?還是預先就準備好了答案?」

  雖然這麼問,春海感覺到那位武士應該就是站在如今自己的位置第一次看到繪馬上的題目,然後立刻解開的。因為可以從答案中看出來。如果是事先解開問題再來寫上,語氣中便會透露出解題過程的艱辛,有意無意地加上『答曰』或『因此得證』之類修辭。

  可是這裡只有答案,根本看不到炫耀艱辛和力量的痕跡。

  連自己的名字也只是象徵性地寫個姓,彷彿表示解題人一心只追求算術數理之術,個人名字並不重要。

  可是少女的回答遠遠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剛才那位武士來這裡,每一隻繪馬都是看一眼便寫上了答案。」

  「每一隻……?」

  反射性再次看向繪馬。

  「……」

  春海屏住呼吸,發不出聲音來。每一隻。怎麼可能。每一隻。一隻不剩。

  總共七隻。

  包括春海未能立即解出的題目在內,剛剛還沒答案的繪馬上,都寫上了答案和“關”這個姓。同樣的筆記,同樣的輕描淡寫。

  叮鈴、咚隆。

  被風吹動的繪馬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春海失神地聽著,驚訝到麻木。彷彿時間停止,世上僅剩自己的呼吸聲與繪馬的碰撞聲。

  又或許,停止的只是春海內部流動著的時間的一部分。在這一瞬間,春海品嚐到的無以復加的驚愕,成為今後人生中最為鮮明的記憶。如果存在所謂的人生的原動力,那麼這一刻正是它誕生的瞬間。

  「一瞥即解……」

  道出口的一剎那,彷彿有電流竄過全身。從腳趾到頭頂,都被麻痺。

  「那……那位學士往何處去了?」

  春海神情嚴肅地問道。至於稱呼從“那人”變成了“那位學士”,他自己都未察覺。

  然而這次少女卻是真的起了提防之心。

  「不知道。」

  她嚴詞拒絕。

  「對了,也許還在附近。」

  春海簡直就是在自言自語,然後比剛才更鄭重地低頭鞠躬。

  「問了這麼多,真是抱歉。謝謝你。」

  接著轉身背朝少女,快步離去。

  「啊……等下,難道想去追那個人!?又不是你寫的繪馬,為什麼這麼執著啊……」

  此刻少女的話春海也未能聽進去,以至於以後圍繞這個“關”繞了很大的一個圈。春海抱著沉重的刀,一心趕路。

  二

  乘坐肩輿回去的途中,春海瞪大了眼睛尋找“一瞥即解”武士的身影。然而田園風光的澀谷並沒符合女孩描述的人物。

  失望中,轉而思考起那個題目以及“關”所給出的答案,也沒注意到自己回來時一次都沒撞上大名隊伍是多麼幸運。

  當然轎伕們正確的擇路功不可沒。萬一真的遇到了,那可就得下轎等大名隊伍先過。而且後面馬上又是另一支,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但是過了鍛冶橋,幸運也到頭了。此時的馬場先門一帶已是摩肩接踵,肩輿根本無法行至下馬所的內櫻田門。繞到和田倉門,還是同樣情況。無奈之下春海只能指示轎伕前往御城正門,看到的依舊是人牆。

  「客人,可否在這裡下轎啊。再往前的話,還是走路更快些。」

  無法到達御門,肩輿停了下來。

  「沒想到這麼人這麼多……」

  不得已而下轎的春海一邊插刀一邊感嘆。

  「今天是登城朝覲的日子嘛。」

  轎伕們以為春海這都不知道,感覺不可思議。

  在大名們登城的那一天,眾多隊伍一齊向城內進發,每條道路都擁擠不堪。因此,有的大名就給護衛塞錢,讓護衛帶路。

  另外,能進城的只有大名以及少數家臣,其他隨從必須在下馬場等候主人歸來。於是下馬場人滿為患。而且,

  「今天天氣不錯,觀光遊園者不少。」

  正如轎伕們所言,留在下馬場的持槍、抱箱者以及侍衛與僕從們,構成了一道“雄壯”的風景,已經成了著名景觀。

  有些人就是專程來看這登城之日的現馬場,而以這些觀光客為目標的商販也聚集到此,所以這裡的喧囂異常。

  春海於十二歲那年初次登城,在剛繼承將軍之位、與春海同年的四代將軍家綱御前下棋,算到今年已有十個年頭。

  然而春海竟不知此地如此嘈雜。

  眼下不得不在人潮中抱著沉重的刀前行。

  「真沒辦法。」

  一邊說服自己,春海將預先準備好的錢幣遞給轎伕。

  細繩穿好的兩吊錢。每吊九十六文,穿好細繩就可當作一百文來使

  嶄新錚亮的寬永通寶。在純國產的貨幣逐漸被外來貨幣取代的現在已經不容易見到了。不過即使是新錢,未免也太少了點。從日本橋到新建成的新吉原就要兩百文,何況還到坡陡的宮益走了一遭。轎伕們正欲發難,

  「上坡添一成,下坡添一成二。繞遠與催路算作一成五。銀子一匁五分為一百文,三分為二十文。」

  【計量單位,10分=1匁,10匁=1兩,16兩=1斤。】

  春海輕巧地將銀子遞給兩位轎伕。報酬轉瞬間漲了一倍有餘。而且當今的銀子與錢幣兌換,多以重量而非面額。春海給的銀子一看就知道質地極純,只換多不換少。

  「這下夠了嗎?」

  轎伕們嚇了一跳。

  「難道算錯了?」

  春海問道。而轎伕們也無法把真實想法告訴他。

  「不可用銀子付錢嗎?銀子六十匁為四千文……」

  見春海打算取出算盤,轎伕慌忙阻止。

  「不不,沒出錯,客人。哎呀呀,客人的算盤技藝實在高明。」

  「半點都沒差,您算得太準了。」

  「嗯,沒錯就好。」

  「只可惜不能送您到御門。」

  「哪裡,大清早的麻煩你們了。」

  「有事再光臨啊,客人。」

  「嗯。」

  春海稍稍挺胸應過,被刀拖著傾向左傾斜,向人群中走去。

  「唉,花了這麼多。」

  自己算的帳,卻沒曾想到討價還價。春海疾步繞遠路,心中嘀咕。不過好在物有所值。取道井上河內守府邸門前,再向北行經鬆平越前守府邸,然後擠入同樣為避開大名隊伍而繞遠的人群裡,推搡中前移,終於到達大下馬所的御城正門。

  放眼望去,果然“雄壯”。

  城門與護城河之前,以江戶城以及蒼空為背景,僕役與武士們席地而坐,聲勢浩蕩,蔚為壯觀。不論下雨下雪,他們都必須堅守到主人歸來。儘管每個人臉上都表現出對圍觀者的抗議,衣裳和儀態上分明是花了心思特地給人看的。

  大名的朝覲在前將軍家光變革武家諸法之後成為了一種制度,之前乃是大名自發來此江戶謁見德川家的“御禮”。

  對於制度化,大名們也比較擁戴。這樣就不許用用文書來詢問朝覲的日期,以及苦候幕府迴音。定期朝覲被義務化,為大名們節省了不必要的人力與財力。

  德川家也歡迎朝覲的大名,在江戶賜予大名宅地,偶爾也給通融建宅資金。於是御城周邊如今自然而然地擠滿了大名宅邸。

  而這些大名的家人家臣們看上去不像是被強制在此等候,反而昂首挺胸地展示自身。各個領地不同的服飾與武具道具爭奇鬥豔,平心而論,比起二流景點來更有看頭。

  武士們看到了匆匆朝門而去的春海。

  「誰啊,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子。」

  「哪裡來的武士?咦……是武士麼?」

  眾人打量著春海,議論傳入春海耳中。春海不以為然,理正衣領,在周圍視線之下縮起脖子穿過城門。

  如果剛才的轎伕知道春海的住處,不知會有何感想。

  內櫻田門的下馬所之前,離御城正門僅有幾步之遙的地方,也就是鬆平肥後守邸——會津藩藩邸。如果轎伕知道春海住在此宅中,也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吧,或者反而更茫然。

  從三門、中門到中雀門,春海與大名以及官員們一起默默走過。三門也叫下乘門,部分官員與大名可乘肩輿至此。再往前,到中雀門,就只有御三家可乘肩輿。人們基本都是走過來的。而這裡也有等待主人歸來的隨從,以及公務在身的官差,所以相當混雜。

  【舊江戶城正門由三門(下乘門)、中門、書院門(中雀門)構成。御三家指的是紀伊德川家、水戶德川家和尾張德川家。准許用德川姓氏。若將軍無子嗣,則繼承人從御三家中的尾張和紀伊挑選。】

  這裡原本就守備森嚴,佈局上易守難攻,乃是扼守入城口的險地。人流高峰時期簡直寸步難移。春海也使出渾身解數,時不時地躲閃、俯身低頭,再前進。不過,望著格外高原湛藍的蒼空,春海十分興奮。

  抄寫下來的算術問題就在懷中。

  對於自己一時未能解開的提問,

  『七分之三十寸』

  瞬間給出解答的“年輕武士”雖然沒有找到,但他的身子彷彿朦朧的影子般如現在春海腦海中。

  他感覺到心情躍動。

  雖然,肩輿費很貴,四處奔走弄得身上汗涔涔的,刀的重量扯得要腿痠痛,臉撞上鳥居的地方還殘留著些許痛楚。

  起的太早腦袋昏昏沉沉,而且飢腸轆轆。

  更要命的是,接下來就是履行公務的時間。

  即使如此,春海還是認為今早不虛此行。

  從擁擠的中之口御門進入城內,在一間準備室裡換好衣服。

  同樣在換衣服的武士們給春海指出卸刀、插刀順序的錯誤。春海一一聽取,然後出發前往向詰所。

  說是詰所,其實並不正式。只是為講道及安置道具而準備的必要的房間。春海和他的同僚只在秋冬滯留,所以每年分配到的房間並不固定。

  春海沿著左邊的牆壁行走,以免刀柄撞到人或其他東西,好不容易才抵達房間。

  今天春海來的最晚,不過好歹見到了同僚們。

  除非是特殊的日子,平時同僚之間也沒什麼話講。打完招呼後,春海一個勁地從茶坊主那接過茶來一飲而盡。

  這期間,同僚們各自確認完今日職務,都走掉了。

  唯一留在房內的春海終於放下茶碗,轉向背後。

  值得慶幸的是,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反而不允許帶刀。

  所以進入這個房間之後春海便按照別人教他的禮儀規矩解下刀來,放在背後。但僅僅是放在背後,春海還是覺得不自在。刀具有獨特的氣息,存在感格外鮮明。也難怪神社的女孩子看到繪馬下面的刀時那麼激動。

  由於過於在意,春海就轉身把刀往後推了推。還是在意,這次跪立著把刀推到牆邊,再轉身完全背對著刀。

  做出如此舉動的春海既不是御家人也不是旗本,但卻能見到將軍。儘管執行公務時看不清將軍的面容,不像儒僧那樣能和將軍面對面。

  【御家人、旗本:俸祿低於一萬石,直屬將軍的武將。】

  遠離了刀的春海松了口氣,接著著手為“公務”做準備。

  房間角落那堆放著特地請京都工匠打造,運到江戶來的棋盤。

  春海把其中一隻搬到自己坐席之前,將裝有黑子、白子的棋笥置於兩邊。然後做一次深呼吸,挺直背脊,把整個棋盤均勻固定在視野內,輕輕從棋笥中取出一枚黑子。

  接下來伴隨這清脆的響聲,把棋子下在棋盤上。隨後是白子,再黑子。從熟記的棋譜中選出一個做今天的指導局,擺好棋子。

  這可不是兒戲。圍棋是技藝,也是工作。身為“棋院四家”一員,春海的職務就是棋士。

  三

  每年十一月,春海便要在將軍面前下“御城棋”,相當於劍道的“御前比武”。

  擁有登場資格的只有“棋院四家”——安井、本因坊、林、井上。四家的棋士獻上各家傳承下來的棋譜供將軍親閱。

  所以棋士們每年秋季到江戶來,一直逗留到冬季結束。期間定期為城內大名指導棋藝,也可能被大名邸或寺院神社請去,舉辦棋會。

  春海在十二歲那年首次參加“御城棋”。將軍是同年代的第四代,德川家綱。

  第二年,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去世。

  父親的名字安井算哲由春海繼承。那是春海本來的名字。

  安井家源於清和源氏,後分為足利、畠山兩支。畠山家國的孫子畠山光安受封河內國的渋川郡,便改稱渋川家。

  再後來,光安的孫子光重受封播磨國的安井鄉,自稱安井家。

  而身為其後人的父親安井算哲,於十一歲那年作為“圍棋神童”受到德川家康的垂青,從此以圍棋出仕駿府。江戶創立幕府之後,就開始了在老家京都與幕府所在地江戶之間往返的生活。

  雖然繼承了父親的衣鉢,春海卻不願用二代安井算哲這個名號,是有緣由的。

  春海是算哲晚年之子。

  在春海出生之前,算哲已經有了個養子。

  名為安井算知,受到三代將軍德川家光賞識的圍棋高手,今年四十五歲。

  春海出生後,算知作為兄長和保護人,站在支撐春海的立場上。而那時算知已經與春海同樣繼承了“安井”。

  德川幕府推崇尊敬父兄。不僅僅是美德,更是法令,必須遵守。家業由長子繼承,次子、三子要麼過繼到別家當養子,要麼自立門戶,不然就會被當成家裡光吃飯的閒人而受冷遇。春海既是長子、繼承人,同時也處在次子的立場上。近來武家偶爾會出現這種尷尬的事情。

  而且安井算知的表現無可挑剔。

  他效力於保科正之——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異母弟,深受將軍、幕閣信賴的會津肥後守。

  春海在江戶住在會津蕃邸,也是安井算知的功勞。從中可見這位兄長的技藝、地位高出春海多少,更何況還有二十多年的經驗之差。在需要突出算知的場合,春海便把自己的姓改一個字,自稱“保井”。而需要強調自己也是安井家一員的場合就用“安井”,總之視情形而定。

  漸漸的,另外一個名字出現了。

  “渋川春海”這個名字,在剛懂事的時候,忽地出現在腦海的角落裡。

  並非刻意想出來的結果,只是自然地認為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從那以後,公事之外偶爾自稱“渋川春海”。這個名字漸漸被認可,使用的機會也越來越多。

  署名時,沒必要用保井和安井的情況下便用渋川。

  若說是向受封渋川郡的祖先致敬,倒也光彩。總而言之,春海就是處於這種曖昧的、彷彿即將失去依靠的立場。不斷改名,正是次子、三子的拿手好戲,用“新的名字”來維持自身存在。

  不過春海的情形,並沒有如此的悲愴。春海甚至欣然接受自身的曖昧立場,將其當作自由來享受。

  如果對現狀不滿的話,春海只要到寺社奉行所去申訴即可。

  【寺社奉行所:宗教行政機關。】

  身為安井算知長子的春海有這權利。即使不這麼做,只要反覆強調自己是安井算哲,埋頭於家業,自然而然地就會被認定是安井家長子。

  特別是今年,算知因保科公的意向而留在了會津。安井家能參加御城棋的人只有春海,無疑是正名的大好時機。

  不過春海沒有那麼做。

  不僅如此,甚至還故意使用“渋川”這個不屬於棋院四家的名字。

  髮型和帶刀的問題,實際上原因在於春海自身的態度。

  如先前所述,春海不是武士,所以沒有束髮也沒有剃髮。

  但也不似習武之人或學者那樣留全發。他是那種不徹底的,小孩般的髮型。更準確地說,髮型和服飾都按照指示來,只是每次的指示不盡相同。

  每天,城內的服飾根據將軍、奏者番、目付的意向而更換。

  【奏者番:掌管城內禮儀事項的職務。目付:監察。】

  像春海這種職位上的人,向來依照寺社奉行的“傳召”出勤。登城之前,奉行所會給出衣著上的指示。

  城內服飾因身份而異,規則繁多。特別是登城的大名們。為防止大名動武,幕府規定大名必須穿上笨拙的禮服。

  不過,隨意的指示比較多,比如“這次的儀式,請穿華麗的衣服”,“釋出簡約令,所以穿簡樸些”。說難聽些,簡直朝令夕改。

  龐大的規則之上,不斷出現的雜音般的決定事項。

  一旦決定之後,就會產生無數小的決定。接著是互相矛盾的決定。為消除矛盾,又會有新的決定產生。

  其中不乏莫名其妙的例子,但不堅守規定就會失去留在城內的資格,所以不論身份高低,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輕心。

  為此,春海也有為難的時候。

  某次儀式時,突然下達了關於髮型和帽子的指示,可是春海頭髮沒那麼長。

  於是就要鄭重地上報“頭髮不夠長”,甚至寫下文書,以獲取“頭髮長長之前不必遵守指示”的許可。

  而這項決定到下次舉行儀式時又作廢,好不容易長出來的頭髮就失望地剪掉,恢復以前的髮型。

  刀也是如此。長這麼大從未帶過刀的春海怎麼也沒想到。

  突然有一天,目付對春海提出了意見,“不剃髮也不帶刀,不夠體面”。於是寺社奉行所就給春海賜刀。

  以春海的職業,佩刀已是不同尋常。確切地講,簡直不可能。

  棋士之中唯有春海是例外,說來也是榮譽。

  然而春海一點也不高興。畢竟賞賜給春海的僅僅是有名無實的借用品。既然是官府的東西,租金自然是從春海的俸祿中扣取。萬一丟失,還有重罰。這種事真的發生過。有個御家人喝醉酒後忘了刀,被小偷偷了去,結果下場悽慘。

  不僅沉重,還要減俸祿。坐下和乘轎時也不方便,然而不管去什麼地方都必須帶上。還得畢恭畢敬地伺候著,不然就會被罵。萬一不小心用刀在城內撞上了什麼人,官職能不能保住還是個問題。所以春海在路上或走廊裡遇到武士時,總是緊貼著左側走。對於毫無劍術素養的春海來說,這感覺好比是被掃把星纏上了身。

  可是帶上了刀吧,似乎又有人說“不剃髮卻撅著屁股帶刀,不夠體面”。

  春海很樂意把這兩把刀還回去,只可惜天不從人願。

  棋士的裝扮一般效仿僧侶。在立場上,棋士以僧侶的名義,由來自京都的淡墨紙聖旨授予很高的官職,是那種乘坐肩輿進城、身份顯赫的幕臣。不然也沒資格見將軍。

  棋士的這種存在方式,始於曾以棋藝效力於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三位霸者的本因坊算砂。織田信長封算砂為“名人”。豐臣秀吉將棋所和將棋所交給算砂。又因為本因坊算砂背後有日蓮宗,德川家康將城內的圍棋手和將棋手劃入寺社奉行的管轄之下。

  也就意味著,在繼承安井算哲這個名號的同時,春海也應該剃光頭才對。

  如果剃了光頭,這兩把相當於自身體重三分之一(據春海實際稱重,比三分之一還略多)的刀就和他無緣了。

  話說回來,不管有沒有剃光頭,棋士佩刀著實是不同尋常。同僚們雖然漸漸認可春海佩刀的榮譽,但從不誇獎他。他們覺得很詫異。

  儘管如此,春海卻有意將自己置於這種曖昧的境地。

  他感到,萬一繼承了安井家,本應存在於某處的、真正的自己便會消失。這種憂慮揮之不去。

  對於別家的次子、三子來說,春海有能力繼承家督卻不願繼承的煩惱,實在是奢侈到令人噴飯。棋士這特殊的職業、義兄的崇高地位,偶然地製造出名為曖昧的自由。不過春海並非惺惺作態。所以,在圍棋之外,只要有感興趣的事情,春海都會徹底投入。

  算術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六歲開始學習算盤和算籌時,發現世上竟有如此奇妙的東西,一直使用到現在。手碰到這兩樣東西就會產生新的東西,而且是自己的手創造出來的。

  這種令人情緒高漲的道具,年輕人怎麼可能棄之不顧。即使忘了刀也不會忘了算術道具,春海一直貼身帶著。

  怎麼玩也玩不膩。看著棋盤上排列的棋子,春海深深覺得,對於供職江戶城的自己來說,算術是無可替代的救贖。

  腦中又閃過『七分之三十寸』的許願牌,始終無法投入到工作中。

  這時茶坊主忽然又來了。

  「還要喝嗎?」

  對於工作被打斷,春海心中歡喜。

  「嗯,謝謝。」

  「今天也和酒井大人對局?」

  茶坊主倒出茶湯,漫不經心似的問道。酒井大人指的是老中之一,酒井“雅樂頭”忠清。茶坊主們朝夕觀察城內的實權派,對城內勢力構圖有最為迅速的掌握。所以這種問題司空尋常。

  【老中為幕府官職名,直屬於將軍,負責全國政務,定員四至五名,按月輪流管理不同事務。在大老未設定的場合,為幕府最高官職。】

  春海並不嫌煩。

  「嗯,不知道為什麼選我。」

  「您又謙虛了。酒井大人看得起您啊。」

  「呣,為什麼呢。」

  「來些點心如何?」

  「哦?可以嗎?」

  「當然,當然。這就去拿。」

  「太好了。謝謝,謝謝。」

  本來打算空著肚子熬到午飯的春海心中對茶坊主表示感激,同時手又不老實起來,取出了算盤。

  「請用。」

  看著茶坊主遞來的點心,熟練地撥打算珠。

  「差不多就這樣,少是少了點……」

  「不不,剛剛好。」

  「既然你不嫌棄,那請收下。」

  春海把錢遞給茶坊主。

  城內有許許多多的上級、下級茶坊主,負責雜務與泡茶。他們同時也充當城內的傳話人,偶爾也幫助對城內情況不太熟悉的大名們。

  所以諸大名常常把事情交給茶坊主們去辦,而茶坊主們則可以收到大名們支付的津貼,或者大名邸的宴席款待。春海效仿大名們給的這點小費,當然和大名們沒法比。而這麼點小錢也要用算盤算一下,讓茶坊主們覺得春海這人挺有意思,背後叫他“算盤先生”,對他相當和善。

  春海對此全然不知,只覺得茶坊主們都是好人。其實若是知道茶坊主給自己起的渾名的話,他反而會更高興。茶坊主之中也有攀附權勢作威作福的人,只是春海不知道罷了。

  「先生還是那麼喜歡算盤。」

  臨去時,茶坊主有感而發地說道。

  「嗯,算盤裡奧妙無窮。不如你也帶個在身上?很便利的。」

  春海微笑著回答,根本沒想到他的話會被茶坊主帶回去當笑料。

  不過——

  「一直以來承蒙你的照顧,多謝。」

  因為恭敬有禮,春海不僅不會被嘲笑,甚至有品德高尚的評價。性格在這方面意外地有優勢。

  「哪里哪里,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

  春海在城內任職,還沒有努力到要特地塞小費給茶坊主。他僅僅是遵循習慣而已。以他的身份,即使不塞小費也不會受到茶坊主的冷遇。比如說坐墊,沒有小費茶坊主依然會偷偷借給春海。

  大嚼點心的春海開始著手今天的指導棋局,在棋盤上凝神布子。然後擺棋子的手卻越來越慢,不久便完全停止。

  再也剋制不住了。春海迅速收起棋子,從懷中取出算籌,在棋盤上展開。

  為了防止布面移動,他甚至用棋子壓住布面的四個角。一邊心裡還迫不及待地想要推演一下答案是否正確。

  『七分之三十寸』。

  不過春海強烈感覺到答案不會有錯。每一隻繪馬的答案下都附有『明察』二字的想象圖異常鮮明。在證實想象之前,春海無法安心辦差。

  怎樣才能得到『七分之三十寸』呢?春海將切入點放在以解答逆推方程式上。題目牢牢記在心中,而他自己在解題過程中未能行得通的幾個方程式也一個不落地回想起來。

  春海認為錯誤答案也是答案之一,隨著錯誤答案的增多,就能看清正確答案的輪廓。這個時候,算術公理公式的歸納整合剛剛起步,個人的才能與靈感導致了許多公式的誕生。

  所以才有趣。因為未知而自由。錯誤之中也蘊含著可能性。只要不在同一個錯誤中重複迴圈,一個想法必定是下一個想法的路標。

  享受著這種算術的樂趣,春海不知不覺中露出微笑。算籌擺著擺著,忽地感覺找到了門路。果然要從勾股相乘開始。根據勾股定理,為了得出線的比例,將勾股弦的總和、勾股的和、乘以弦以及除以弦,按照順序組合起來的話,一定可以……就在這時——

  「這是在做什麼?」

  春海聽到一個非常不愉快的聲音。

  在回頭之前,春海已經知道那是誰了。想比對方的突然出現,聲音中隱藏的怒意更令他吃驚。

  「這麼早就回來了啊,道策。指導棋局已經結束了?」

  少年走進房間,重重將門拉上。

  「鬆平大人叫我回避。道悅大人留下來,我離席了。」

  不開心地說完,少年隔著棋盤在春海對面坐下。

  面容雖然孩子氣,卻散發著不相稱的才華。據說成年人坐在他對面都會被他的氣勢所傾倒。

  名為本因坊道策。

  今年剛十七歲的年輕棋手。

  不久之前還是被喚作三次郎、備受寵愛的小孩子,因為才華橫溢,被視作其師本因坊道悅的繼承人,所以已經可以自稱是本因坊道策了。

  道策與春海同樣沒有剃髮也沒有束髮,不過他是在等待繼承本因坊家再剃。遵守宮廷規矩的他戴著帽子。那帽子既像是朝臣的,也像僧侶的。這也是朝令夕改的其中之一。說不定明年就看不到這種帽子了,不過道策還是每天都收拾得乾乾淨淨。

  「跟道悅閣下下棋,鬆平大人想必能聊得更輕鬆些吧。」

  春海試圖安慰道策,他以為道策不開心是被命令退席的原因。

  鬆平大人指的是鬆平“伊豆守”信綱,當今四老中之一。他的老中職位由前將軍家光任命。在家光去世的時候,家光和家光異母弟保科正之都不准他切腹殉死,命令他輔佐四代將軍,可見他政治才能的卓越。島原之亂中任總大將,因為平亂有功,加賜移封武藏川越番。之後在番政上又有諸多建樹。

  和這樣的人物邊下棋邊談世相、戒訓、學問,春海和道策可做不到。

  「不是。」

  道策的回答簡直如甩鞭子般尖銳。春海探頭問:

  「不是什麼……?」

  「我現在對你的這個態度的原因。」

  彷彿是『不用我全部說明白吧』的指責語氣,毫不客氣地指向春海。

  「不是麼?」

  「對。」

  「那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因為這個啊!這個。」

  道策不以為然地指了指眼前的東西。那是棋盤上的算籌。

  「這個怎麼了?」

  「你在神聖的棋盤上到底玩什麼!」

  道策激動地探出身子,僅僅是這樣就讓春海感到害怕。不過春海打算解釋一下,來平息他的怒火。

  「這可不是在玩啊,道策。我只是……」

  「六番勝負。」

  道策昂首打斷春海的話。不知情的人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由於思維異常敏捷,道策有著忽略過程而直接告訴別人結果的壞習慣。春海也頓了一下才明白。

  「啊啊。」

  大概懂了。

  六番勝負,指的是春海的義兄和道策的師傅的師傅——本因坊算悅之間的御城棋。

  棋士的頭領是名人棋所。上代名人去世之後,位置就空出來了。於是安井算知和本因坊算悅為爭奪名人之位,以輪流先手的規則下了六場棋。

  因為堵上棋所之位的比試還是第一次,“爭棋”在城裡算是不小的事件。

  這場空前緊張的御前棋局一共下了八年,結果,雙方三勝三負。

  棋所依舊是空白,算悅就離世了,之後道悅繼承本因坊。

  如今安井算知距離棋所最近。但大家一致認為,一旦算知真正坐上這個位置,道悅肯定要提出“爭棋”,再次展開激烈爭奪。

  不過,春海歪頭問道:

  「比試的人不是你和我吧……?」

  「道悅大人和算知大人之後,就是我們了,算哲大人。」

  所以要看著各自師傅的比試,趁現在磨練技藝,為將來的比試作準備。——這種極強的意志乘著聲音如同巨浪般逼近。

  不過就算被這巨浪從頭頂灌下來,春海還是一副在海面上輕輕漂浮的平和的臉。

  除此之外,春海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他感覺爭棋這種大事離他非常非常遙遠。即使用父親的名字叫他算哲,雖然他頭腦明白是在叫自己,卻怎麼也傳達不到心裡。

  「是嗎。我覺得知哲比較適合做你對手。」

  雖然語氣隨意,卻是春海的真實想法。

  知哲是安井算知的親生兒子,春海義理上的侄子。比道策大一歲,今年十八。

  對於算知來說,本來應該在算知之後繼承安井之名的人。目前知哲的立場是春海“義弟”。但其實,知哲確實有繼承安井的才能。雖然他還沒有加入御城棋的行列,今年卻已經和算知、春海一起漂亮的完成了為後水尾法王表演的對局。

  不愧是安井算知的兒子。春海欣賞知哲的才能。儘管春海才是安井家正統繼承人,以上卻是他的真實想法。而知哲也將春海當作長輩來尊重,圍繞安井之名的齟齬從來沒發生過。春海甚至認為該由知哲來繼承安井家。

  可是道策一下子漲紅了臉,憤怒的眼光如刀子般指向春海。原本清秀的臉龐有著駭人的魄力。

  春海呆了下。

  「不,你誤會了,道策。」

  「誤會什麼?」

  「是我不足以當你的對手。」

  但是道策聽不進去,已經完全是怒火攻心。

  「現在就讓我看看,二代安井算哲有沒有挑戰的價值。」

  道策把手掌拍在棋盤上,然後毫不留情地往旁邊一甩。

  當然了,春海辛辛苦苦擺起來的算籌都掉了下去。

  「啊啊!」

  看著慌忙去揀算籌的春海,道策越發昂然。

  「做什麼呢。別管那木片,快擺棋子。」

  「不知道嗎,這個叫算籌……」

  「我知道。」

  被道策乾脆地打斷,春海都想哭了。

  「知道我師傅道悅大人怎麼評價你的嗎?」

  「不曉得……」

  春海數著算籌聳肩。道悅這般人物,話題怎麼會涉及到他呢。

  「把花在算盤和星象上的功夫傾注到棋藝上該多好,難得的才能就這樣白費了。你明白嗎?」

  語氣彷彿是道策在規誡他自己。春海差點笑出來,不過忍住了。這肯定是道悅為了警告圍棋天才道策不要驕傲自負,把安井家給搬了出來。

  他不知道,棋士們都在背後認定下一代“爭棋”將是春海,也就是安井算哲,與本因坊道策的捉對廝殺,爭辯哪一方更有優勢。

  道策的每一手都才華橫溢,在棋譜上刻印剎那的靈感。春海擅長將各種“理”巧妙地融入棋譜中,令矛盾雙方同時成立。棋士們謂之曰,“只有二代算哲才能把水和油混在一起”。而且春海長時間鏖戰方面格外厲害。棋會中綿延數日的棋局經常有,春海第一天的表情和最後一天幾乎沒差別,連續下幾天也泰然自若。所以往往是對手自己就亂了陣腳,輸給了春海。並非春海不知疲憊,而是他根本沒做什麼讓他感到疲憊的事。真正記憶力超群的人,忘卻的能力同樣不俗。今天下的棋到晚上就忘掉了,第二天看著昨天的棋譜下的又是新的招數。

  義兄算知和義弟算哲姑且不論,在他人眼中,春海相當有“才情”。春海本人對此從未放在心上。而且,“不放在心上”也是春海自我保護的方法。

  「不是啊,道策。其實算術和星象也能用在圍棋上的。」

  星象當然就是星星、月亮和太陽。觀測天體是僅次於算術,春海所熱衷的事。他在官邸院子裡特地造了個日晷,通過影子的長度來記錄太陽的執行。然後參考以往的歷術,同時參照最新的觀測技術和歷術,獨自修正曆書上的誤差。在這方面,春海實踐了不少。當然和他本來職務偏離不少,所以嚴格說來的確是白費精力。不過,春海嚴肅地申辯:

  「月星日的運動也有譜,用算術可以推演出來。這樣就能預測夏至、冬至什麼時候到來。時間的大鐘,按照歷術準時敲響……」

  「星象不過是天之理,圍棋是人之理。星象的譜於圍棋有何用。就算這種譜真的存在,我也打破給你看。快,拿棋子,拿上。」

  道策徹底來勁了,甚至從棋笥裡抓起棋子塞到春海手中。

  感情如此外露的棋士通常在對壘中極度劣勢,不過道策的才華用來彌補這劣勢綽綽有餘。

  「行行行,我明白了。別這麼瞪著我。」

  道策的雙眸格外清澈鋒利,令春海有種後背上抵著刀、性命攸關的感覺。春海心想反正也就是傳召到來之前這點時間,就如他所願,拿起一枚棋子。

  道策無言地點下頭,馬上又挺直背脊取過白子,將春海與棋盤等比例放在視野中,靜靜等待春海下第一手。就這麼一個姿勢,足可見道悅的教導有方以及道策自身的才華橫溢。師傅與弟子同樣,在圍棋的道路上邁進,從不懷疑自己。

  (真好。)

  看著道策,春海真心羨慕。並非嫉妒,這好比是看到什麼美麗之物時的感慨。自己是不是也能像道策那樣,心中沒有一絲懷疑,全心全意下棋呢。思索中,春海有意無意地把初手下在右邊星位上。這是亡父所留下的棋譜中,春海格外喜歡的初手“右邊星下”。

  這可是安井家的祕藏棋譜。若非如此,春海都覺得對不起道策。

  但是他馬上又後悔了。因為道策眼光閃亮,未知的走法引起道策強烈的歡喜。也就是說,勾起了他學習的慾望。

  (啊,糟糕,要被搶走了。)

  亡父、安井家的棋招如同水被紙吸收那樣,被這個後起俊秀吸收掉了。等於是春海在沒經過義兄算知的同意之下,將安井家的棋譜給了本因坊家。

  (這下麻煩了。)

  雖然這麼想,春海馬上達觀起來。因為道策炯炯有神的眼眸。序盤的幾步讓給他也不錯。技藝應該由適合它的人來發展,這樣才能開拓新的道路。比起春海自己,道策肯定更適合……這時,

  「打擾了,春海大人。」

  剛才的茶坊主來到房間。可以看到,道策的臉扭曲得很有趣。

  「井上大人傳召,請隨我過去。傳召原因井上大人會親自說明。」

  春海心中慶幸和對道策的歉意各佔一半。

  「嗯,是麼。那道策,抱歉啊。」

  「什麼時候繼續?」

  「嗯,有空的時候。」

  「算哲大人!」

  「唉呀,你看,我們各自都有公務在身。」

  「公務結束之後不就可以了嗎!」

  「失陪了,下次再說吧。」

  難保不甘心的道策不會抓起棋子扔過來,春海逃也似的縮起脖子走出房間。

  四

  「春海大人真是備受矚目啊。」

  茶坊主故作姿態地感慨。

  「呣,不清楚。」

  春海曖昧回答。兩人正走在大走廊上,也就是鬆之走廊。這條L形的長走廊一端是被稱作“大広間”、最大的殿舍,另一端是專供儀式活動用的白書院。

  右側是擁有池塘和水井的內院。左側是御三家和前田家官員辦公的房間。一排拉門上畫著美麗的海濱松樹和飛翔的鳥群,這就是這條走廊名稱的由來。

  傳召春海的是井上“河內守”正利——笠間藩主,俸祿五萬石的譜代大名,兼任寺社奉行以及負責儀式的奏者番,給春海下達佩刀指示的男人。

  鬆之走廊沿途並沒有寺社奉行的辦公場所。寺社奉行由四位大名按月輪流執掌,當月的大名官邸就是官署。

  沿著走廊一直往裡,經過白書院的帝鑑之間,然後就是奉行和大目付雲集的芙蓉之間,井上就在芙蓉之間外面一個小小的內院裡。

  茶坊主退下後,春海恭敬地行禮。

  井上瞥了他一眼。

  「習慣佩刀了嗎?」

  詢問中並沒有多少期待。

  「沒有。刀非常重,很難像武士那樣輕鬆佩戴。」

  春海心中一喜,說不定要把這兩把刀收回去了。可是井上卻說:

  「早晚會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

  以後還要繼續受刀的苦,春海很失望。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聽到井上突然這麼問,春海才不明白呢。

  「呃……」

  不接話就顯得失禮,總之春海先低下頭來。

  「酒井是不是給了你什麼命令?」

  「並……沒有……」

  春海條件反射般點頭,然後混亂中又搖搖頭。雖然最近酒井經常指名要春海跟他下棋,但除此以外並沒什麼指示。

  「……沒有接到任何命令。」

  「一個也沒有?」

  井上緊緊盯著春海,表情變得駭人。

  春海越來越混亂。

  「酒井小兒,到底打算怎樣。」

  春海沉默無言。不瞭解事情來龍去脈的情況下,隨便說話可是會惹禍上身的。在城裡當差十年,這點道理還是懂得。

  而且春海知道,井上和酒井之間就是所謂的水火不容。

  總之就是合不來。井上五十六歲,而酒井是年紀輕輕三十七歲的老中。

  據說以前每次井上發表什麼意見時,酒井總是針鋒相對。之後井上就經常批評酒井,而且口吻倚老賣老。

  寺社奉行與町奉行、勘定奉行不同,不受老中控制。所以井上能夠公然彈劾身為老中的酒井。而酒井呢,既不承認也不反駁,只當是沒聽見,淡然處之。

  【町奉行:掌管領地內行政、司法。勘定奉行:勘定方的負責人,掌管幕府財政和支配天領。】

  不僅如此,酒井還理所當然地邀請井上到酒井宅邸宴會。

  井上當然不會答應,刻意用鄭重的語氣回絕。

  然而在春海看來有趣的是,水火不容的兩人居然還是鄰居。在將江戶燒燬大半的“振袖火事”前十七天出版的“明歷三年正月版-新添江戶圖”上可以看到,御城正門邊上的酒井“雅樂頭”府邸緊挨著井上“河內守”府邸。也許因為性格不合且又是鄰居,兩人關係越發險惡。

  於是井上背地裡被人起了個渾名,叫“拙劣三絃”。這是因為酒井“雅樂頭”不喜歌舞。

  「也就是說,老中酒井大人對你很中意?」

  井上對酒井的稱呼恭敬卻滿是刺。

  春海越來越不明白。如果連帶自己也被井上排斥的話,真的很麻煩。

  「……在下根本是一頭霧水。大人指的是什麼事……?」

  終於還是問了。

  井上瞪著眼,臉上有怒意。心想著今天怎麼總是惹別人發怒,春海一點辦法也沒有。而且這次是大名。春海不由地看向井上腰間。即使在城內,井上也只卸下了太刀,肋差還插著。惹惱帶武器的上司可不是鬧著玩的。而且井上會劍術且用過刀,經歷了戰國時代的人發怒時的殺意跟普通人不是一個級別。春海想象到在宮殿屋頂上被往下推,已經到了邊緣的自己。

  「刀的事情。」

  井上憤憤說道,然後忽然又露出驚奇的表情,以另一種眼神大量因混亂和恐懼而臉色蒼白的春海,接著似乎放棄了。

  「酒井真的沒說什麼?」

  「……大人人指的是……?」

  見春海還是這樣回答,井上揮揮手。

  「行了,退下吧。」

  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話又把春海打發走,井上也夠過分了。不過春海哪管得了那麼多,有命在就不錯了。

  「那在下下去了……」

  保住小命的春海踉踉蹌蹌回到走廊,卻發現另一名茶坊主正等著他。

  「酒井大人傳召。請馬上到酒井大人房間去。」

  春海一陣頭暈。

  五

  「那這一手如何?」

  酒井放下一顆棋子,如此問道。既不全神貫注,也不放鬆警惕,淡淡地下棋、談話、看人。幾乎看不到感情的起伏,有沒有感情都值得懷疑。這就是酒井“雅樂頭”忠清一貫的態度。

  「無可挑剔。」

  春海邊說邊落子。

  「是啊。」

  酒井一副早就知道的態度,又拿起一顆棋子。這位老中不斷重複城裡流行的棋譜,而且特別注重開局時的布子,廝殺只是其次。怎樣按照棋譜下不出差錯、互相看透對方棋路才是重點,勝負並不重要。

  非常極端。找個人當對手並沒有意義,照著圍棋的棋書下就足夠了。

  春海不明白,這名老中為什麼找他來指導棋藝。

  而且最近次數突然增多。一開始春海以為酒井是為了其他老中著想,從而選擇了年輕的春海。然後酒井完全沒有從春海那學習什麼的打算。

  而且公務之餘抽空在城裡下棋的理由屈指可數。

  一是,圍棋和能樂同樣,是武士修養的象徵。將軍自己會表演能樂,或者命令大名錶演。所以各家都有各家的拿手好戲,勤練不休。家中沒有舞臺的大名會到有舞臺的大名家中藉著用。

  圍棋也同樣。雖然和將軍下棋的機會幾乎是零,大名之間下棋如果不就各自棋路發表些見解的話,會被視為粗俗的人。

  而且圍棋還是政治檯面下角力的地方。圍棋的交友範圍非常廣,包括武家、神宮、寺社、大臣等。棋士的人脈遠遠超出一般大名,特別是與宗教勢力接觸很多。就算是春海,從東到西,江戶、京都、會津都有知交。所以對於老中而言,棋藝指導是從棋士那裡得到各種情報,編織人脈的一環。

  然而春海感覺,酒井的目的不是棋藝也不是人脈。

  而且關於井上剛才那番話,現在終於能冷靜下來思考了。

  刀的事情。

  雖然可能性很低,但春海經常會將這兩件事聯絡到一起。也就是,身為棋士的春海佩刀,與酒井這位年輕老中。

  為什麼,突然要給春海佩刀。難道是老中酒井暗中安排,讓寺社奉行這麼做的?

  可這又是為什麼?春海很想直接問酒井,但這等於是他自己跳到酒井和井上的矛盾中去。前門有虎後門有狼,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呢。萬一把安井家也捲入,春海可就對不起亡父和義兄了。

  思來想去,春海也只能埋頭於這按棋譜擺棋的指導之中。

  忽然酒井問道:

  「聽說你精通算籌?」

  彷彿是打發時間而已,完全沒有興趣的淡漠口氣。也難怪井上窩火,換別人也受不了。

  「是。略知一二。」

  「在棋盤上放算籌,你對算術很熱衷嘛。」

  「呃……那個……」

  這就是御城的可怕之處。剛才在詰所的對話完全洩露了,春海真懷疑這城裡還有沒有老中不知道的事情。今天一大早起床乘肩輿去渋谷的事感覺也逃不過酒井的耳目。

  然而春海馬上又有疑問,為什麼酒井會關注區區一名棋士的言行。當然,酒井根本沒有回答他的意思。

  「塵劫讀過沒?」

  酒井又問。

  「是。每次出新書,在下必定研讀。」

  塵劫原本是一冊書的名字,如今指代算術書。

  以前有位名叫吉田光由的算術家,謝了一本書叫『塵劫記』。因為書非常受歡迎,以至於成了所有算術書的代稱。

  吉田是朱印船貿易中發家致富的豪商,角倉了以的後人。『塵劫級』例舉出做生意時不可避免的各種計算,以漢字輔以假名,並有畫圖說明,是市井鄉民眼中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對於喜歡看“市井鄉民”讀物的春海,酒井怎麼想的,春海完全不知。

  酒井又問:

  「豎亥呢?」

  「雖然很難懂,在下也在讀。」

  一邊回答,春海隱約察覺到酒井想說什麼了。

  這是另一位算術家,今村知商的著作,『豎亥錄』。全部以漢文寫成,是高等數理術式的書。今村弟子眾多,其中大部分是武士。在他們的強烈要求之下,今村將他自己的術理整理成了這本書。書上記載的幾乎都是今村獨自學習中國數學後發展出來的理論,沒有詳細解說,與生活相去甚遠,理解起來很艱難。

  發展和解釋『豎亥錄』的人是礒村塾的礒村吉德,今天早上春海在繪馬上見到的名字。他寫的『演算法闕疑抄』將『豎亥錄』中沒有說明的術理作出配圖解明。

  也就是說,酒井想知道的是春海的知識面有沒有涉及到市井生活算術“塵劫”和武士理論算術“豎亥”兩方。

  但酒井的動機依舊不明。

  難道酒井其實是算術愛好者,為了尋找共同愛好的人而問春海算術書問題的嗎?

  不過酒井這人有沒有這種感性還是個疑問。很難想象他會談論自己的快樂和興趣的話題。

  「嗯,很好。」

  酒井似乎對此漠不關心,但仍還問問題。

  「你知道除法的起源嗎?」

  「是。毛利先生的書中有記載。」

  春海馬上答道。

  吉田光由和今村知商的師傅,毛利“勘兵衛”重能。

  毛利重能曾侍奉池田輝政,以浪人的身份在京都二條京極開設師孰,名為『天下第一除法指南塾』。全國各地許多人都去學習,推動了算術和算盤的普及。所以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

  在師孰用的教科書『算用記』上,有毛利重能自己寫的序。序中這樣解釋除法的由來:

  『在一個名為“壽天屋辺連”的地方有棵能帶來知識和品德的樹,書上結出一隻含靈果實。人類的始祖夫婦將其分而食之。這就是最初的除法。』

  “壽天屋辺連”指的是猶太王國的伯利恆。明顯是將舊約中亞當夏娃被趕出樂園的章節和新約的伯利恆混在一起。

  「你熟悉天主教麼?」

  「不。在下見識淺陋,完全不瞭解天主教。」

  春海心中惶恐,如果真要是詳細瞭解天主教,可不得了了。現下海外貿易管制和禁教令非常嚴,被懷疑是天主教徒的話就免不了牢獄之災。

  春海不知道,其實也有人懷疑毛利重能是天主教徒。他以為“壽天屋辺連”是天竺某個美麗的桃源鄉。而毛利重能似乎也是同樣觀點。

  酒井如觀察者般看著春海。

  到這地步,就算是春海也能明白,酒井懷著明確的目的提出這些問題,試圖摸清春海的興趣愛好,甚至還有思想和信仰。

  這麼做的理由只有一個。

  酒井想讓春海做“某件事”。

  此刻春海確信,酒井給春海佩刀這種難以理解的舉動,正是為“某件事”做準備。

  連寺社奉行井上都不能理解,不得不直接問春海的“某件事”,正在不斷迫近。酒井接連不斷的問題,也許正是為了讓春海察覺到有事要發生。

  江戶城中權力很大的酒井都要隱藏真意,讓春海隱隱約約察覺出來的“某件事”。

  不知不覺間,春海和酒井都停下手。棋盤上擺著布好的棋子。

  酒井一動不動看著棋盤,然後忽然回過神來般隨便放顆棋子。然而儘管動作隨便,在棋盤上的意義可就不同。

  序盤的布棋還未結束,酒井對春海發起攻擊。一直照著棋譜擺棋的酒井,立場、態度、姿勢突然改變,令春海啞口無言。

  「你喜歡你的職務御城棋嗎?」

  酒井的語氣依舊淡薄。但不知為什麼,這句話攻入春海內心。春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酒井彷彿是已經理解了春海的性格志向,這次的問題更深入,試圖弄清春海的本性。

  春海看向棋盤,現在補救也來不及了。以為酒井會照著棋譜來下,結果措手不及,至少要丟三顆子。

  「並不厭惡。」

  回答之後馬上落下一子。區區三枚棋子,送給他又何妨,不過想贏可沒那麼簡單。與平日裡的春海無緣的戰意湧了上來。也許酒井故意以態度突變來誘導春海。

  「不過,很無趣。」

  春海一直隱藏在心中的想法,偏偏在老中面前說了出來。

  年輕的春海在將軍大人御前下棋時不能自由發揮。

  所謂的上覽棋,是對陣雙方將棋譜背下來,配合著對方擺棋而已。將軍大人若有什麼感慨或疑問,棋士可準確回答。給將軍解釋某一手為什麼優秀,某處是哪種套路。

  真正比賽中無法做到這點。上覽棋是年輕人的修煉,是禮儀,是職務。御城棋的工作非常緊張,自由發揮的話任何人都會在混亂中錯誤練練。為了防止這種情況,棋士必須在上覽棋中積累經驗。

  實際上對於將軍來說,這樣也更容易理解更有意思。

  至於圍繞著空白的棋所所展開的競爭,看點是結果,複雜的廝殺過程並不重要。擁有自由發揮權利的只有算知和道悅這類人物,而他們也極少動真格。不管棋藝如何高超,將軍大人沒法理解的話就拿不到俸祿。寺社的棋會也同樣。

  所以到頭來,上覽棋才是城裡棋士們的安逸工作。

  但是持續五年會怎樣?十年呢?一生呢?

  道策那個年紀就不滿足了,對正真比試的渴望難以抑制。只好堅信自己舒展拳腳的那一天早晚會來,才勉強支撐住。

  春海呢?

  作為安井算哲的他想到真正的廝殺當然會情緒激昂。

  不能給亡父蒙羞,然後超越父親,把那名字真正變成自己的東西。這種只要是年輕人就會有的感情被極度擴大。

  但是作為渋川春海呢?

  春海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名字源於『伊勢物語』中一首和歌。

  雁鳴きて菊の花咲く秋はあれど

  春の海べにすみよしの浜

  以前也曾用過助左衛門的名字,但無法和“春海”相提並論。“春海”表達了他真正的自我。

  大雁嘶鳴、菊花盛開的優雅秋季,自己卻獨自在春天的海邊,擁有“住吉”的海濱就足夠了。並不僅僅是歸宿,那是因自己才能達成的事業而成立,人生的海濱。

  父親的遺產和義兄的援助就是秋天,豐收的秋天。出生以前就以擁有的安泰和以後飛黃騰達的基礎。

  而這個場合,秋天顯然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恕在下失言,在下對無趣的棋局有些厭倦了。」

  這是春海的真實想法,也是“春海”之名的本性。

  雖然說棋局,實際上是對下棋的自己的厭倦。

  對自己的幻滅。渴望圍棋以外的空間,掌握自己的強烈意志。

  至於沒有否定圍棋,是因為堵上人生的義兄和道策這些人。然而否定上覽棋這點卻毋庸置疑。不小心透露出真實想法的春海感到內心激烈動搖。不,春海是在酒井的誘導下,不知不覺中說出來的。春海明白這點。所以比起酒井這麼做的動機,春海更想知道他如何看待自己。若被看做是不合格的棋士,春海就將失去現在的生活。在被恐懼摧毀之前,心輕飄飄地逃避了。何必在意別人的評價呢,這些話也許一輩子也無法說出來,但現在卻理直氣壯地對老中大人說了,不是應該高興嗎。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春海心中是奇妙的虛脫後的滿足感。

  酒井不像是被感動的樣子,也沒有動怒,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

  「你想要不無聊的比試嗎?」

  到最後還是無所謂的口吻。

  「是的。」

  一不做二不休,春海乾脆地回答。

  老中酒井這次是真的不說話了。

  默默地望著某處天空,輕輕點下頭。

  此時的春海並不知道,“渋川春海”窮其一生的事業,就隱藏在酒井的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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