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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AAN上卷》第5章
  1

  計程車駛進破舊的住宅區,撞起好幾根伸到外面的晒衣杆,掛在上頭的衣服掉到後車的擋風玻璃上。

  「抓住他們——!」

  老人探出車窗,用手撥開衣服,再度拿起衝鋒槍射擊。一堆不用錢似的九毫米子彈掠過空中,在四周建築物上留下彈孔。

  「哇啊啊!」

  包括駕駛在內的三人連連尖叫,計程車怱左怱右地蛇行。御法川咬緊牙根,從車窗玻璃往後看,路上累累的彈痕還在冒煙,讓他不禁打起哆嗦。

  「啊!」

  他總算看清楚老人的正面模樣。稀疏的頭髮被風吹起後,額頭上明顯有一塊藍紫色的「刻印」。

  「客人啊,現在還來得及!拜託你們趕快下車!這趟路算你們免費!」

  「現在是要怎麼下車啊!」

  前方護欄高速逼近,御法川把頭縮回。車門被颳得嘰嘎作響,連他都嚇得面色蒼白,唯獨嘴巴還是一樣厲害。

  「你好歹也是開計程車的吧?真正的高手不論遇到什麼狀況,都要把乘客平安送到目的地!」

  「別、彆強人所難……哇!」

  高額頭的駕駛從車內後照鏡看見火光,急忙將方向盤往左打。雖然勉強逃過一劫,但外面還是有一個後照鏡被打飛。接著他又不斷猛烈地切換方向,御法川和瑪利亞跟著被甩得東倒西歪。

  「啊!實先生,你摸到胸部了啦!」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吧——」

  正當這出令人神經緊繃的追逐戰,彷佛要永逮持續下去時——

  『中國啊~~上吧~~和我好好上吧~~』

  「什麼啊!?」御法川發出怪叫。

  這歌聲來得突兀,大概是駕駛無意間打開了車內音響。

  「啊,這首歌……」瑪利亞維持低姿勢。「慶典上的偶像歌手也有唱。你聽,歌詞是日文的同音字遊戲……」

  「嗯,的確。不過這根本不重要!」

  人在情急之下,總會產生強烈的逃避心理。但御法川拒絕如此。

  「哪裡不重要了!」

  反而是駕駛出人意表地發出反擊。他面紅耳赤地說道:

  「這個人叫妮妮,目前還沒有走紅。但就是因為如此,我有好好支援她,還加入歌迷俱樂部喔!」

  「這,這樣啊……」

  「我自己的生活也遇到很多困難。老婆跑掉了、上海太多人開計程車,造成業績下滑、還有啊,一堆人開起車就跟他們的個性一樣糟。如你們所見,我個人比較膽小,就算是別人違規而發生車禍,道歉的人也都是我。之前曾經想過,要不要放棄開計程車算了,但就在那個時候,我從收音機聽到妮妮的歌聲……你們不覺得這首歌真很棒、充滿光明嗎?她被埋沒很長一段時間,吃過很多苦,因此更唱得出激起勇氣的歌。聽著聽著,我的眼淚就……」

  「喂,前面、前面!」

  「我知道!」

  駕駛的聲音不遜於御法川。他高超地操縱方向盤,在車陣中往前鑽,快撞到載貨用的兩輪車時,也宛如表演特技般,把車身稍微一扭就輕鬆閃開。

  「喔?喔?」

  「加油啊,駕駛先生!」

  瑪利亞爬起身,跟著收音機一起唱歌,幫駕駛加油打氣。

  「中國啊~~上吧~~和我好好上吧~~」

  駕駛也拉開五音不全的歌喉,跟妮妮和瑪利亞一起怪聲怪調地合唱。他的恐懼指數似乎已經破錶,即使前方出現行人用的下樓梯,他也毫不猶豫地開下去。

  車身劇烈搖晃,詭異的合唱聲也隨之震動。回到平面後,駕駛又馬上超越前面車輛,這時對向一輛卡車迎面而來,他便直接開在兩輛車的縫隙間,賓士過立體交叉道路。

  「你還滿行的嘛!」

  御法川忍不住大呼過癮時,車子連續撞開好幾個三角錐。原來前方道路還在施工,只剩下一百公尺就要中斷……

  「哇啊啊~~」他忍不住放聲大叫。「怎麼辦?怎麼辦啊!」

  「別慌。」

  「啊!?」

  駕駛不再唱歌,眼睛直直盯著前方,耳朵專注在音樂上。

  「還沒、還沒……還沒……再一下……」

  他把油門踩到底,衝向立體道路邊緣。御法川和瑪利亞不說任何話,只顧著大聲尖叫。幾秒鐘後,車子將墜入深淵,御法川嚇得快要喊出「媽媽啊——」

  「來了來了來了來了!」

  妮妮的歌正好要進入最後高潮。

  『滿滿的中國風,High-Ten-Sion!』

  「High-Ten-Sion!」

  計程車飛入空中,他們從腳底到頭頂彷佛通通麻痺。下一瞬間,車身著地,激起劇烈的上下震動,剛才那條感覺神經又竄過一陣劇痛。

  車子飛過深淵,降落在對面大樓屋頂,旋轉好幾圈後終於停下。地上留有好幾條黑色車痕。

  「啊……」

  御法川和瑪利亞倒成一團,發不出任何聲音。收音機裡的妮妮還在唱歌,駕駛則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喘氣,身體大大地起伏。

  「哇——」瑪利亞的眼神逐漸恢復光彩。「萬歲——!」

  噠噠噠噠——然而,無情的槍聲再度響起,她的喜悅只維持一瞬間。御法川仰頭看向後方,追殺他們的車停在道路邊緣,站在那裡的老人拿出另外一樣武器。

  御法川的眼睛幾乎快掉出來。他看到一把裝有榴彈發射器的步槍,要是那玩意兒發射過來,整臺車都會被炸飛。

  「大澤,快下車!司機你也一樣!」

  他用腳把瑪利亞趕下車,自己跟著爬出去,然後開啟駕駛座車門,要把動也不動的駕駛拖出來。瑪利亞也趕過來幫忙,但老人已經把槍架好。正當他們不知今天臉色已發白第幾次時,老人的站姿突然瓦解。

  「喲、喲!」幾發子彈彈到老人腳邊,他連連後退幾步。御法川趁這機會把駕駛拉出,至於瑪利亞——

  「迦南!」

  她如此叫道。另一棟大樓屋頂上,確實出現那個人的身影。她貼在水塔上,手中的槍還在冒煙。

  「發現壞人!」

  老人顯得很高興,待在車裡的少年則拿起手機聯絡。

  「迦南出現了……是。」他看向老人,「好,這次把那個壞人解決掉!」

  「喀鏘——!」

  老人發出奇怪的聲音,端起步槍開火。迦南從水塔往大樓間一躍而下,途中抓住突出陽臺的晒衣鐵竿,擺盪到對面大樓,再往牆壁一踢飛回去。在這期間,子彈始終緊追在她後面。

  「不妙!」

  御法川大叫一聲。他發現老人在等待發射榴彈的時機。果然,當迦南在跟他們差不多的高度著地時——

  「發——射!」

  榴彈發射過來,迦南仍維持著地動作,完全不做任何閃避,直接單腳跪地,腳尖一轉,把槍拔出來。

  接著,扣兩次扳機。

  「哇!」榴彈在空中爆炸,老人被甩到後方。就在瑪利亞別開突如其來的火光時,只用手遮蔽的御法川看見——

  浮在空中的老人,胸口被一顆子彈射穿。

  「什麼……」

  他不禁發出低呼。迦南既能準確打中榴彈,還有能力算準敵人受到爆炸的衝擊,用第二發子彈確實擊中。

  (無論是敵人,還是自己人——)

  ——都遠超出一般人的常識範圍。這時瑪利亞害怕地擡頭,向掛在對面大樓鐵網上的迦南出聲。

  「迦南……?你真的是迦南嗎?」

  「沒錯。」

  對方右手握槍,左手握一根飛下來時順便扯下的鐵棒。

  「如果你還認識其他長這樣子的人,就另當別論。」

  「不,迦南又不是雙胞胎。」

  緊急狀況之下,難免出現這種脫序對答。迦南的嘴角略轉柔和。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在這?」

  「不論瑪利亞在哪裡,我都能知道喔。」

  她回答得很簡潔,瑪利亞聽了不禁泛紅眼眶,把臉湊到距離鐵網近到不能再近處。

  「迦南,你好厲害!就跟超級英雄一樣!不,應該說你就是超級英雄!」

  「等一下,真要說的話,也是女英雄才對吧……」

  「迦南,你可不要像上次那樣突然消失喔。我很擔心再也見不到你。」

  「是——」

  瑪利亞無論何時何地都從從容容,迦南無可奈何地對她一笑。她難掩內心興奮,迫不及待丟出下一個問題。

  「對了,你會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我還會再留一週。如果中間有空,要不要一起去玩?我想跟你說的話、想問你的問題都堆到要滿出來了。」

  「啊,好啊。」

  「真的嗎?我先看過導覽書了,天氣好的話就去外灘吧!」

  「那個~~」

  御法川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該不該打擾那兩人,但他也有一大堆問題要問。你知道攻擊我們的人是誰嗎?我們為什麼會被攻擊?還有你到底是誰?

  就在他決定要開口時——

  「再來~~一次~~!」

  脫力的聲音、緩緩爬起的身影、槍聲、火光——他不確定自己先注意到哪一個,不過迦南又更早一步反應,先跳起身來。

  道路另一端,老人雙腳穩穩踏在地上。

  「怎麼可能……!」

  御法川的聲音在顫抖。

  (他的心臟不是被射穿了?)

  事實上,老人的上衣胸口處的確有一個洞,深黑色血液從中擴散開來。

  「Boner。」

  迦南突然說出一個神祕字眼,在御法川來得及看她之前——

  「他是衝著我來的。」

  「咦?」

  即使在極不尋常的狀況下,迦南的眼神依然沉著。與其用平靜的水面形容,反而更容易聯想到寒冷的冰凍世界。

  「啊,迦南!」

  瑪利亞剛叫出口,她已經躍身衝出去。

  載著老人的那輛車急轉掉頭,輪胎再度發出呻吟。之前那麼執著地追殺過來,現在卻又幹脆地把他們拋下。

  留在現場的,只有刺鼻的煙味,以及附著在身上的夜晚氣息。

  「真是,這座城市實在太詭異了。」

  御法川重重嘆一口氣,倚在計程車上。

  「喂,你的朋友……沒事吧?」

  「不要太亂來就沒事。」

  瑪利亞把手放在頂樓圍籬上,望著迦南消失的方向。

  「換做一般人像她那樣搞,一百條命都不夠用吧。」

  「迦南也算一般人喔。」

  「一般人打得到榴彈嗎……」

  「請問,一般的計程車應該怎麼放回地面?」

  這時,站在後方的駕駛不好意思地開口,御法川他們才「啊」地面面相覷。

  另一方面,少年和老人被困在車陣中,以龜速慢慢前進。老人拿著槍,焦急地從窗戶探出頭。

  「唔~~快點、快點啊!」

  「嘖,好不容易過濾出目標了,卻弄得兩頭落空……!」

  車廂突然咚地出現一陣衝擊,少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迦南的頭竟然從前方玻璃垂下,往車廂內部窺看。剛剛大概就是她跳到引擎蓋上。

  「喔喔!」

  老人欣喜地發出聲音,拿起衝鋒槍朝天花板掃射。迦南的臉從前方玻璃消失,下一刻,便看到她一個一個跳過車頂遠去。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老人高興地爬上車頂,少年連忙阻止。

  「不行,你別一個人跑掉!」

  他的阻止無效,老人已攀到車陣上方。

  在這期間,迦南繼續跳過車頂前進,路上等紅燈的人都看儍了眼。

  「等我、等我啊——!」

  老人胡亂開槍射擊,迦南左右迂迴前進,彷佛背後長了眼睛。但前面的大型巴士離她很遠,不是一般跳躍所到得了的。

  不過,迦南沒有停下腳步。一顆子彈從右側臉頰掠過時,她拿出先前拆下的鐵棒,以撐竿跳的方式高高躍起。

  至於老人,他則跳上路燈柱,然後用腳一蹬飛到巴士車頂。現在才說這句話或許有點晚,但他的身體能力相當驚人,遠遠超越人類水準。

  兩人在巴士車頂對峙。強風吹動他們的髮梢,老人咧嘴一笑。

  「追到你羅!來吧,來吧,我們來玩!」

  「才不要。」迦南一口拒絕。「我要去跟瑪利亞玩。」

  她的瞳孔變細,調整焦點般地凝視老人,身體動也不動。

  「不行不行,我們來玩戰爭遊戲!」

  老人高興地舉槍射擊,迦南既不跳起也不後退,揮動鐵棒主動縮短兩人距離。她時而往右邊閃,時而往左邊蹲下,有如「看」得見那些子彈軌跡。

  「戰爭遊戲?不對吧。」她手上的鐵棒不時與子彈擦出火花。「我在電視上看過,日本的女生——」

  在火花的洗禮中,她輕鬆來到老人跟前,用鐵棒揮掉衝鋒槍,又順勢瞄準腦袋敲下去,但對方也輕易地躲開。兩人開始肉搏戰,電線不斷從他們的頭頂越過。

  他們相互交身,回頭看向彼此時,老人從懷裡掏出小刀,夾在兩兩手指間,以不同的間隔投射過來。迦南一面用鐵棒打落,一面開口:

  「都是在喝飲料、逛街購物……」

  這時迦南停下動作,老人看準機會再次射來小刀。

  「啊,對了——」

  迦南獨自低語,屈身閃躲,同時把鐵棒揮向老人的雙腳。

  「喔!」

  老人發出怪聲往上跳,準備發動第三波小刀攻擊。然而,迦南卻不知為何完全沒有反應,維持屈身的姿勢。

  這時老人才赫然發現而轉過頭,但為時已晚,電線串就像能割斷身體的鐵絲,挾著滿滿的壓迫感急馳而來。

  「唔、唔喔喔喔喔喔!」

  電線在迦南頭上發出懾人的閃光和劈啪聲,還噴出大量火花,通電的小刀則散落出去。

  「——還有,翻花繩。」

  綿長的車陣中,喇叭聲四處作響。聚集在路上的人們,議論紛紛地看著同一個地方——被電線纏住身體,吊在半空中的老人。

  那名少年也默默站著,擡頭看向那個身影。他的臉上不見悲傷或憎恨,完全看不出心中情緒。

  「哥哥……」

  他只如此喃道。

  2

  戴達拉大樓的奇特形狀,在上海市內也算相當有名。好幾根支柱撐起蛇狀纏繞的球體建築,球體建築上又伸出一座高塔。

  「還有,一週內把一百萬股全部賣出。」

  偌大的社長室中,柯明古茲透過手機向經紀人下達指示。

  「毫無根據地賣空股票很危險,會被證交會(SEC)盯上喔。」

  「你是指我內線交易嗎?」

  「還是說您是恐怖分子?」

  「你真風趣。」他用手推鏡框,淡淡一笑。「照我說的去做就對了,不會是什麼壞事的。」

  說完後,他結束通話手機。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隔著桌子的對面沙發上,坐著體型魁梧的訪客。放在他面前的茶水早已冷掉。

  「哪裡,看到您依然忙碌,我就最開心不過了。話說回來——」他環視一週室內。「這裡真的同意您成立外資私人軍事公司了呢。」

  「畢竟我們的資產不算少。」

  「這點在這個國家倒是滿單純的。」

  「那種程度的投資,只要去鬧一下就擺平了。」

  「關於那方面的資產運用,就請交給我們。對了,我聽說總公司開發部有好玩的東西……」

  「這、這麼說來,反恐國際會議的維安,聽說也是交給你們……」

  「訊息真是靈通。不過,當然是跟這裡的公安一起。」

  「但還是嚇了我一跳呢,私人公司竟然能參與國際級的會議維安工作……」

  「我們也耗費了無數的時間和精力。」柯明古茲依然保持沉穩笑容。「我們和公安高層接觸,送一些伴手禮,例如足以威脅美國CIA的資料。這個國家絕對不像磐石那樣穩固,尤其是分成一堆派系的軍閥,他們之間的權力鬥爭連中央都弄不清楚,因此不論是誰,都恨不得比對手早一步得到情報。」

  「原來……不愧是柯明古茲先生。」

  訪客點頭歸點頭,心思似乎還放在浴室那裡。柯明古茲假裝現在才注意到。

  「喔,那位是我的祕書。」

  「啊?您的,祕書……在浴缸……」

  訪客努力作鎮定貌,喝一口剛剛到現在都沒碰的茶。這時浴室門開啟,樑琪從中走出來,全身還一絲不掛,訪客看了不由得把茶噴出。至於柯明古茲,則絲毫不介意——

  「喔,樑琪,把華爾街的報告拿來。」

  「知道了。」

  樑琪維持裸體一鞠躬。

  「報告在這裡,請過目。」

  柯明古茲點燃一根香菸。

  「你知道『聯覺』嗎?視覺、聽覺、味覺、觸覺、嗅覺……能同時作用這五種獨立感官的人,就叫做聯覺者。他們看得見文字中的色彩、感覺得出聲音的形狀,各人有各人的不同。」

  「喔?」

  訪客點點頭,但聽得不是很專心。他注意到柯明古茲身後,而不時往那裡看去。柯明古茲裝作沒發現,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們在想,能不能把它運用到IFF(敵我辨識裝置)上。藉由其他感官處理視覺看到的資料,如果能從體溫或排汗辨識出敵人,那麼一般的士兵——」

  他背後是一片玻璃窗,後方不知為何竟然是間浴室。隔著一片玻璃,能看到裡面有位女子泡在按摩浴缸中。

  「聯覺——」

  那名女子——樑琪——嘲笑般地開口。她撫摸著露出水面的四肢。

  「不靠那種東西,我這片淨化過的肌膚,也感覺得到姊姊大人的脈動。低沉的脈動讓我的腹部起伏,高亢的脈動——」

  她唰地一聲站起,從窗戶俯瞰煙雨朦朧的上海市區。

  「——讓我體內的血液沸騰。」

  毛玻璃對面若隱若現的肌膚,讓柯明古茲的訪客心神不寧。但他還是勉強拉回談話上。

  接著,把滴水的報告遞給訪客。

  「呃……喔,謝謝。」

  訪客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柯明古茲在旁看得興致盎然,臉上也濺到一些水滴。原來是梳起頭髮的樑琪眼睛直視著他,只有嘴角露出微笑:

  「社長,時間差不多了。」

  戴達拉的社長座車在雨中行駛。

  「樑琪大人,請問是這裡嗎?」

  「你真沒用,再用力一點。」

  「是!」

  樑琪坐在車廂後座,柯明古茲則四肢趴在她腳邊,百般憐愛地搓揉樑琪的腳。先前那副社長架勢完全消失無蹤。

  「一隻獵犬被做掉了?那另外一隻呢?」樑琪正在講電話。「這樣啊,那就先放著別管。反正他們沒有飼料也活不下去,早晚會搖著尾巴回來的。嗯。」

  「請問,樑琪大人,關於鴿(OWL)的事情,阿爾法特大人交代由底下的人處理,可是——唔噗!」

  柯明古茲提出疑惑,但馬上被樑琪用膝蓋往下巴一撞。

  「區區一個NGO(非政府組織),用不著在意。但是從上次那件事看來,他們很明顯拉攏了鐵之抗爭代理人。」

  她握住手機,恨得牙癢癢的。

  「迦南——」

  座車抵達玻璃帷幕構成的現代建築時,後面有一輛車跟著停下來。阿爾法特從中走出,樑琪和柯明古茲上前會合,三人在接待人員的引導下進入大樓。

  「這裡是避難用的空間。」

  中國方負責維安工作的人正在解說。控制室透過和避難室的連線,在螢幕上秀出內部樣貌。

  「裡面的負壓狀態如何?」

  「相當於BSL-4(生物安全四級)的實驗機構。」

  柯明古茲回答阿爾法特的提問,阿爾法特哼地笑道:

  「這房間真單調,牆上掛個時鐘吧。」

  「?」

  中國方人員面面相覷。他們和戴達拉共同負責反恐國際會議的維安任務,光是這樣就已經相當詭異,但既然是上級命令,也只有服從的份。然而,戴達拉派來的三名負責人當中,有兩名年輕女性,其中一個打扮得還很詭異,總之整體看來實在很不對勁。

  「姊姊大人,」其中一名年輕女性——樑琪——焦急地開口。「就這樣放著那女孩不管,真的沒問題嗎?」

  「沒有那種時間一一哀悼死掉的怪獸。」

  眼見阿爾法特連頭也不回,樑琪發出挑釁。

  「要論操縱人類當作武器,我不認為會輸給誰——尤其,當對手是迦南那種怪物中的怪物時。」

  「愚蠢。」

  阿爾法特嘆息似地吐一口氣,不再理會態度堅決的樑琪,轉而對中國方員責人繼續提問。

  「這裡也能控制排氣系統嗎?」

  「電力系統跟其他裝置完全獨立,但還是可以操控。」

  她一面聽取詳細說明,一面和負責人走遠,柯明古茲也充當她的祕書要跟上去。這時樑琪腦筋一動,從大腿上的槍套拔出**——

  舉起槍口,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

  柯明古茲的背突然跳起。她繼續扣扳機,塑膠子彈一個接一個命中。那就是所謂的BB彈。

  雖然只是一把玩具槍,距離夠近的話,還是會痛到留下紅色彈痕。柯明古茲捱了一堆子彈,無奈出於立場,也只能默默忍耐,假裝專心在聽阿爾法特跟對方說話。

  他閉目而嘴巴微張的樣子,彷佛正享受著苦悶之外的感覺。樑琪完全不想罷手,因此他繼續忍耐這段不知算是痛苦,還是陷入恍惚的時間。

  外面滴滴答答地下著雨。

  (用小指從下面挑起拇指上的兩根線,再回到原來位置……)

  迦南坐在空曠的房間一角,回想瑪利亞教的方法,獨自玩著花繩。

  (最後,用牙齒咬住中間,把它拉出來……)

  微暗的房間內非常安靜,只有雨滴的細微聲響。

  (你看,艾菲爾鐵塔!)

  隨著瑪利亞的笑容浮現腦海,手中的鐵塔也跟著成形。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拿下手指,不過鐵塔仍維持那個樣子,沒有變形。

  「那是銅線做的嗎?」

  她這時才發現夏目站在門口。

  「嗯,是花繩沒錯。因為我沒有毛線。」

  由於是銅線做成,迦南的手指染成紅色。

  「真是亂來呢。」夏目無情地評論,然後手拿資料走進房間。「前幾天你殺掉那個人,有可能是Boner。」

  「你也說得這麼含糊。」

  「因為他的內臟先被全部挖走了。」

  迦南皺一下眉,起身走向窗邊,看著從上滑落下來的雨滴。

  「真希望明天會放晴。」

  她把鐵塔狀的銅線放到窗邊。

  「陽光下的艾菲爾鐵塔也很漂亮喔。」

  3

  刺眼的陽光晒進窗簾內,御法川迷迷糊糊爬起身。躺在地板睡上一夜,果然會腰痠背痛。

  這個房間非常狹小,橘色牆壁上爬滿裂痕,怎麼看都桕當寒酸。御法川擡頭,看到瑪利亞抱著兔子玩偶,坐在床上發呆。

  「有睡好嗎?」

  瑪利亞沒有回答。御法川稍微打個哈欠。

  「沒辦法,誰教我們碰上那麼多事情……應該說太多事情了。你要怎麼做?一個人先回日本嗎?」

  她還是不回答。從窗簾晒進來的陽光依舊強烈,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今天似乎終於放晴。

  「去找警察八成也沒用。那場槍戰那麼激烈,到現在卻還沒有任何媒體報導—去大使館尋求庇護,也是一個方法……但是要被那邊的人問東問西也很討厭哪,難得挖到了個大頭條。總之,我要留在這裡。」

  對方仍然沒有反應,御法川搔了搔頭。

  「你是要氣到什麼時候?我也不想跟你睡同一個房間啊,沒胸部的女生有什麼意思……」

  「迦南,應該不知道我們在哪裡吧……」

  瑪利亞終於開口,打斷御法川說話。

  「咦?」

  「如果有說好在哪問旅館,就能跟她約在那裡。會不會又錯過了……」

  叩、叩——

  就在她落寞地垂下頭時,窗戶發出聲音。兩人把頭擡起。

  「咦……」瑪利亞睜大雙眼。「迦南!」

  沒錯,就是她。窗簾縫隙間出現迦南的臉。御法川很清楚她是抓在窗緣上,但還是感到難以置信。畢竟這裡可是八樓,距離地面至少有三十公尺高耶!

  瑪利亞趕忙拉開窗簾開啟窗戶,迦南輕輕把身體往上一拉,變成頭下腳上的姿勢,像個體操選手前空翻進室內。

  她高舉雙手漂亮著地,嘴角的笑容似乎還帶點得意。瑪利亞本來看得目瞪口呆,但也馬上回過神來。

  「迦南,你怎麼會……」

  「因為瑪利亞說要去玩啊。」

  「可是,我又沒跟你說我在哪裎……」

  「我當然會知道。」迦南的笑容還是那麼平靜。「因為我感覺得到你溫柔的顏色。」

  「迦南……」

  御法川無法理解她的說明,但瑪利亞好像一聽就懂,馬上展現出笑臉。

  「迦南……迦南!」

  瑪利亞抱住迦南,貼上她的臉頰。面對這種有點過火的友情表現,迦南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笑容。御法川站在一旁,看得有點尷尬,他鼓起勇氣發出乾咳。

  「這是第三次跟你見面了。我是瑪利亞的上司,御法川實。先前遇到兩次危機,都是為你所救,請容我好好道謝。」

  「對我來說已經很習慣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迦南迴答得認真。仔細一看,她的身材小歸小,卻跟運動員一樣鍛鏈得很結實。不過乍看之下,她就是個普通的女生,御法川還是很難相信,自己親眼見到潛藏在她體內的超人力量。

  「順便問個問題——迦南,你願意接受我的採訪嗎?」

  御法川大手一指,對迦南提出要求。

  「採訪?」

  「沒錯,但我沒有要寫你壞話的意思,而是出於一名記者的好奇心。」

  他迅速準備好紙筆。這檔事的竅門在於:趁對方起疑心前就發動一連串攻擊,讓對方招架不住。御法川對強硬手段的採訪,也滿有一套的。

  「你似乎有阿拉伯的血統,是在哪裡練到這麼厲害的?跟你戰鬥的傢伙也很不尋常,他們究竟……」

  「我要出去玩。」

  「咦?」迦南相當乾脆地打斷問題,讓御法川愣了一下。「啊,哎呀,抱歉,我也是那麼想的。總之,叔叔我請客,你……」

  「我要出去玩。」

  迦南又重複一次。這次御法川不再讓步,直直地看回去。這種時候就是比誰的眼力好。到目前為止,他都是靠這種方式讓頑固的物件俯首稱臣的。

  (嗚!)

  然而,迦南的眼神毫不退縮。她明明沒什麼表情,眼睛卻有種不由分說的力量,不斷傳達出自己的訴求。在一陣短暫的眼神交戰後,先一步認輸的是——御法川。

  「……兩位慢走。」

  「哇!實先生真講道理!太好了,迦南!」

  瑪利亞在一旁緊張地觀戰,帶結果揭曉後,又高興地拉起迦南的手。迦南也點點頭說道:

  「謝謝你,實先生。」

  「沒什麼,不用客氣。」

  身為一名記者,居然在這種地方敗下陣來,大受打擊的御法川心不在焉地迴應,然後又突然拾起頭。

  兩人離開房間後不到幾分鐘,便從樓上看到她們出現在巷內。瑪利亞朝這裡大大揮手,兩人就逐漸走遠。

  「『謝謝你,實先生』——是吧?」

  御法川害羞地抓抓頭。真是的,不能被她們牽著鼻子走啊——

  「話說回來,大澤那傢伙,都已經被人盯上了,還表現得那麼高調。」

  雖然有迦南陪著,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她可是經歷了換做是一般人,就算躲在房間拼命發抖也不足為奇的恐怖夜晚。

  (她真勇敢啊……)

  他再次體認到這點。也難怪她能從「428事件」活下來吧——

  「這位就是大澤瑪利亞。」

  半年前的某日午後,御法川被叫進天堂出版的社長室。頭山社長交給他一份大澤瑪利亞的履歷。

  他皺了皺眉頭,但不是因為事出突然,而是覺得「大澤瑪利亞」這名字很熟悉。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

  「難不成是兩年前的——」

  「沒錯。她是澀谷那起病毒攻擊的受害者。」

  他吞一口口水,仔細觀察履歷上的照片。

  「對你而言,也是個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事件吧。」

  「是啊,那個UA病毒。」

  「UA」在斯瓦希里語裡代表「花」,據說這種病毒繁殖的形狀很像花瓣,所以會有這個名字~~不過它也有「死亡」的意涵,就語源角度來看,後者的說法可能比較接近。它是幾年前在南非發現的新品種,根據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的標準,屬於第四級危險度,也就是最危險的病毒。

  「染上那種病毒的話,骨頭和骨骼肌以外的部位會在十二小時內出血,死亡率高達百分之百。」

  「而中東的武裝集團偏偏挑在澀谷,用這種病毒進行恐怖行動。」

  「當時遭到綁架,被人工方式染上病毒的,就是大澤瑪利亞。」

  兩年前那起事件爆發時,御法川也剛好在澀谷。他還記得那一天,從早到晚都在東奔西跑,但不是因為聽到恐怖行動的風聲,而是追蹤另一起看似毫無關連的案子。他採訪過所有關係人物後,也碰觸到了適事件的一角。

  「她父親是大越製藥研究所的所長,大澤賢治。大澤瑪利亞在千鈞一髮之際,服用父親成功研發出的抗病毒藥物,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

  「我也有見到大澤賢治,他還告訴我那可能是恐怖攻擊。」

  御法川本來推測恐怖攻擊的目的,是當時大澤研發的抗病毒藥物。到目前為止,UA仍然是幾乎無法防範的恐怖武器,如果恐怖組織順利取得抗病毒藥物,將居於完完全全的優勢,也可以說那武器本身的價值將水漲船高。

  然而——

  澀谷的恐怖攻擊並未得逞。包含御法川在內,所有在那裡成長的人民合作下,那起事件偶然間——不對,大家想要守護最珍貴的事物的意念,確實發揮出作用,因此應該說是必然——成功被攔阻下來。

  那天是4月28日,因此日後大家皆以「澀谷428事件」稱之。

  「如果當時我繼續追查下去……可惡!結果那傢伙竟然突然冒出來!時間挑得真好……」

  御法川憤恨地說道。在那之後,他對每個拯救澀谷的人,儘可能調查出整起案情,也從瑪利亞的父親那裡得到一些UA病毒的資訊。萬一這種病毒被拿來胡作非為,不只是澀谷,整個日本——甚至是全世界可能早就被感染了。

  「然後,」頭山社長突然改變語調。「那位大澤瑪利亞想成為一個攝影師,所以來我們公司面談了。」

  「什麼?」

  「拜託你,能不能靠點關係,找間編輯公司把她插進去?」

  不等社長說完,御法川一手拿起那份履歷。

  「『找間編輯公司』?我說頭山啊,你幹嘛那麼見外?只要像老樣子,一句『交給你了,御法川』就好啦。」

  「喔喔!不愧是御法川,真男人啊!」

  「哪里哪里……好啦,我還有工作要忙,先這樣啦。」

  他陪笑一下,準備要大步離開辦公室。

  「喔還有,那事件好像造成大澤瑪利亞相當大的衝擊,所以有點失憶症狀。」

  聽到頭山這句話,他頓時停下腳步。

  「關於那起事件,她幾乎回想不起來。就交給你啦。」

  「那個,我……」

  「哎呀~~看著男人的背影,就覺得很可靠啊~~嗯,沒錯。」

  頭山迅速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被坑了。

  說實話,他當時覺得自己被塞了顆燙手山芋。他經常有意無意地提起澀谷,觀察瑪利亞的反應,還去問認識的醫生有沒有方法能恢復記憶。但瑪利亞就是沒有任何回想起的跡象,因此目前已處於半放棄狀態。畢竟她可是差點就會沒命,硬耍掀開那段恐怖回憶,也絕非御法川的個性。

  「不過,竟然還能活蹦亂跳的……招來事件的人應該不是我,是那傢伙才對吧?」

  御法川嘴裡發著牢騷,不過他沒注意到,在瑪利亞和迦南漸遠的背後,停著一輛他們看過的車。

  「好棒喔!這是什麼?」

  攤商在巷道一字排開,瑪利亞顯得興奮不已。

  「哇!超可愛的!」

  她一個一個拿起攤販展售的飾品,連連發出驚歎。其實那裡面有大半都是知名廠牌的仿冒品,不過現在的瑪利亞看到什麼都很高興,所以並不重要。

  至於迦南,她原本對這些飾品沒什麼興趣,但是看瑪利亞那麼興奮,也就好奇地拿起其中一個手環。這手環只由幾顆玻璃珠串成,既樸素又有點小,迦南要把手環撐到可以穿過手腕的當下——

  「啊……」

  她和瑪利亞一起發出聲音。那條線脆弱地斷裂,玻璃珠嘩啦一聲灑到地上。正當兩個人愣住時,老闆的手伸了過來。

  「謝謝!」

  而且臉上還帶著由不得說不的笑容。

  「哇啊~~好多高樓大廈!」

  展現在兩人腳下的,是整片上海的俯瞰圖。就如瑪利亞所說,高樓大廈散佈在視野各處,有的聚集在某一區域、有的超高層大樓四周圍繞較低建築,看過去非常有景深感。

  她們目前的位置,是上海電視塔的瞭望臺——又稱「東方明珠」。

  迦南站在瑪利亞身旁欣賞窗外景色時,忽然掏出口袋裡的玻璃珠舉到眼前,透過其中觀察街景。接著,瑪利亞也跟著湊過來。關於那顆玻璃珠,是她先前弄壞玻璃手環時,被老闆要求照價買下的。

  「哇!超有趣耶!好像一個海底城市!」

  瑪利亞再度發出驚呼。映在玻璃珠中的景物上下顛倒,再加上內部本來就有的氣泡,看起來的確很像海中漂浮的泡泡。

  迦南再把玻璃珠拿到瑪利亞面前,瑪利亞不解的表情和海底城市相疊,迦南不禁呵地露出微笑。

  時間來到中午,飢腸轆轆的兩人來到外灘的露天咖啡店。

  「來,久等了!」

  服務生精神飽滿地送來芭菲(注1),用手撐著臉的瑪利亞訝異地看著她離去。那個聲音、那個纖瘦身材,總覺得在哪裡看過……

  「怎麼了?」

  「喔,沒事。快吃吧!」

  她這才看向桌上的芭菲。玻璃杯裡的水果和冰淇淋塞到快滿出來,不過她絲毫不退縮,張開大口要征服這道甜點。

  「嗯~~超甜、超好吃,而且份量超大!」

  這時,她突然發現迦南一直盯著自己。

  「你不吃嗎?還是你不喜歡吃甜的?」

  ※注1:一種法式甜點。

  「不,我很喜歡甜點,因為圓形感覺起來很舒服。」

  果然只有迦南會用形狀描述味道。她拿湯匙舀起冰淇淋送入口中,稍微眯起眼睛。

  「只是想到,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跟朋友出去玩。」

  「咦?為什……」

  瑪利亞直覺地問道,但又馬上閉上嘴巴。

  (對喔,迦南她……)

  她們認識後不久,迦南淡淡地提起自己的過去。她的家人在戰爭中喪生,其他想必還有許多瑪利亞無法想像的事情,所以直到現在,她都沒跟朋友好好玩過。

  (既然這樣——)

  既然這樣,接下來就要創造許多快樂的回憶。一起到各個地方、嚐遍各式各樣的食物、還要聊好多好多的話,總之,好好享受這個年紀的女孩會做的所有事情就對了。

  因此,瑪利亞可說是身負重任。她得擔任迦南接下來這段青春年華的導航員,而眼前第一要務就是——

  (對了,首先就要來聊天。沒有哪個女生不喜歡聊天的!)

  她的興致越來越高漲。

  「迦、迦南!」

  「嗯?」

  「我、我們來聊天吧!」

  「什麼?」迦南有些感到不解。「我們不是一直在聊天嗎?」

  「是、是沒有錯,不過這次你不用太緊張,只要放輕鬆、非常輕鬆地聊天就好。很、很快樂喔!」

  「感覺你有點可怕耶……」

  瑪利亞激動地和迦南「聊天」,但是說到對方可能有興趣的話題,她自己也完全沒有頭緒,於是決定從自己的事情聊起。只要對方對其中內容產生興趣,到時候再從那裡延伸出去就行了。這就叫做釣魚式對話。

  她從去年告別大學生活,懷著成為攝影師的目標,敲開天堂出版的大門說起。身為一名社會新鮮人,在諸多方面還不太適應,因此犯下許多錯誤~~她每天晚上都打電話向雙胞胎妹妹訴苦,結果竟然被個性沉穩的妹妹狠狠罵了一頓。

  「她交男朋友之後,也變得不一樣了呢。」

  「喔?這樣啊?」

  (嘖,這個話題沒有用。)

  眼見迦南沒什麼反應,瑪利亞開始焦急。她想得到的話題快用完了,於是談起兩年前發生存澀谷的「428事件」。

  話雖如此,她本人對事件並沒什麼印象,只依稀記得那是個非常詭異的一天。

  「你真的完全不記得了嗎?」

  倒是迦南似乎產生興趣,而第一次加入對話。

  「428事件」對外聲稱是澀谷被人設定炸彈,因此在澀谷一帶,這個詞指的是被警察封鎖的真相。可是,被捲進事件的人都知道那是謊言,也知道大澤瑪利亞感染UA病毒後,本來還有可能擴散到全世界。

  迦南也是知道詳情的其中一人。

  「嗯……」瑪利亞本人慢條斯理地回想。「記得幾個場面,但是非常零散。我想不起來那天是從哪一段『開始』的,這樣算是不知道順序吧?」

  「『開始』?」

  「嗯,沒錯,缺少一個出發點。所有的場面都很唐突,也很不真實,如果沒有什麼提示告訴我怎麼拼湊起來,就沒有任何辦法。我在哪裡遇到誰、做了什麼事?是夢、是我自己在事後妄想、還是真有其事——如果我能把這些拼湊起來,或許就能恢復記憶。」

  「嗯……」

  「不過,好奇怪喔。我在不同的場面裡,被用不同的名字稱呼、被可疑男子追著跑、被一大群人擠得喘不過氣……對了,還在路上跟一個陌生女子戰鬥,所以說都被搞混了嘛~~啊,甚至在某個場面中,我竟然還認為迦南已經死了,而哇哇大哭起來……嗯?」

  她覺得迦南的肩膀好像晃了一下,結果卻是轉過臉噗哧一美。

  「咦?什麼?怎麼了?有那麼好笑嗎?」

  「不是,只是覺得很像你會做的事。」

  「這是在嘲笑我嗎!」

  「沒有。」

  「好啦,算了,看在天氣超好、甜點也超好吃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了。」

  她故意鼓起臉頰。

  「你很喜歡『超』這個字呢。」

  「咦?」聽到迦南提到這點,她一下不知該說什麼,感覺有如被戳到痛處。

  「因為……這個字超棒的嘛。」她用小孩子的口吻迴應,亢奮的情緒逐漸冷卻。「我呢,常常對自己感到失望。就算試著拿起照相機,仍然無法理解那些美好的事物。我常常在煩惱這樣到底好不好,把無法理解的東西拍進照片,應該也沒有什麼意義吧——」

  「你真的超厲害。」

  「什麼?」

  迦南筆直看著瑪利亞,眼神非常認真。

  「你超冷靜、超容易開心、又長得超美。」

  瑪利亞的臉頰瞬間變紅。

  「那個…………你在說什麼啊?」

  「而且還超會吃、個性超級純真。」

  「這不算是在讚美吧?」

  她發出抗議,這時迦南抽起桌上紙巾,往她的嘴角一抹,紙巾上便多了層奶油。兩人看著紙巾好一會兒,才同時笑出來。

  先前為兩人送上甜點的服務生,從店內一角觀察她們。她正在搬運食材,手上抱著有高麗菜圖案的紙箱。

  「真是親暱啊。」

  這時,忽然傳來某個應該不在這裡的人的說話聲,女服務生趕緊注意四周。

  「不、不可以發出聲音啦,會被懷疑的。」

  「她們再來要去哪?」

  「她們攤開海底隧道的導覽手冊……」

  對方沒有迴應,取而代之地——不知這樣說明正不正確,總之紙箱內發出沙沙的咀嚼聲。

  「啊!竟然自己吃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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