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太想和人提起之後三天中自己的心境。
即便『天生我才必有用』這句話也無法安慰到那三人,但他們沒能達成的目標終歸還是被我這個局外人完成了。雖然我作為評論員可以從那三個人處得到情報,的確站在更為有利的位置上,但這件事仍然讓我相信了入須的話。我認識到,自己的確擁有尚值一提的能力。稍微驕傲地說,我的精神就像是被酒心巧克力醉倒一般,舒適地沉浸在滿足感之中。
換成保守說法的話,就是一種新鮮的心境。
在週五白天得到解決的本鄉的謎題,到週六晚上終於以劇本的形式完成(為了突擊工作,被任命為代理劇本家的一年級生已經累成了半個死人,不過這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按照那個劇本,二年F班的錄影電影在週日傍晚順利殺青。真可謂絕地反擊。週日晚上,從禮貌地打來致謝電話的入須那裡得知了這個訊息後,我誠懇地表達了祝賀。
謎題解決後的第三天,星期一。神山高校的暑假結束了。
因為週末古籍研究社並沒有會面,所以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千反田他們整個事件的經過。放學後,因為別的事稍微稍耽擱了一會之後,我向活動室走去。雖然不是想大肆標榜自己的功績,不過我還是覺得還是把後來的經過告訴他們比較好——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走上專科樓樓梯的我,無法否認自己的步伐分外輕盈就是了。
來到地學講義室門前,我注意到有些異常。教室中很是昏暗,好像拉著窗簾。我一邊想著怎麼回事一邊靜靜開啟門,果然備用的電視機被拿了出來,正在放映著電影『萬人的死角』。千反田、伊原和裡志三人背對著我,專注地看著電視。
話雖如此,我進來的時候電影已經進入了終幕——在黑色的背景上流過哥特式字型的製作人員表,可以說十分古板。明明拍攝是在昨天才剛剛完成,應該沒有什麼時間做後期的,片尾字幕估計是老早就做好的吧。
這時伊原站了起來,在關錄影的時候注意到了我。
「啊,折木。」
千反田和裡志也回過頭來。裡志指著電視說:
「呀,奉太郎,快看。」
「二年F班的。」
「嗯。剛才江波前輩拿過來的。這樣啊,最終還是靠奉太郎解決的呢。」
雖然裡志在笑,但因為這個傢伙一直都是這幅表情,所以我也看不出他對電影評價如何。那麼,我就主動發問吧:
「如何?」
「嗯,不錯。與其說是不錯,不如說非常有趣。是攝影師呢。」
伊原按下錄影機的迴帶鍵,用帶著些責備色彩的口吻說道:
「你之前就已經想到了麼?居然絲毫不露聲色。」
「你們在時候我還沒有想到。我可沒有看別人著急取樂的興趣。」
說著我把挎包放在手邊的桌子上,然後坐下。
實際上我感到有些失望,因為他們的反應比我想象的冷靜得多。因為自己都對這個結論的意外性感到滿足,所以我還期待他們會更加驚訝。真是自我中心的蠢想法,對裡志和伊原來說,這種手段已經沒什麼新奇的了。
那麼,沒怎麼看過這種手段的千反田會是什麼反應呢?
四目相對。然後千反田稍稍歪了下頭。
「折木同學。」
「啊。」
「我嚇了一跳。」
真是坦率的意見。
正過微傾的頭,千反田把視線和我錯開,看向天空。接著她有些慎重地繼續說道:
「還有,我……」
然後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露出曖昧的笑容。
「那個,還是以後再說吧。」
真是奇怪的反應,我應該作何理解呢?就連她是出於好意還是批評都看不出來。
突然,有人啪地一聲拍了下手——是裡志。
「嘛,總之乾的不錯嘛,奉太郎。『女帝』滿足,電影完成,從故事出其不意的程度來看,觀眾也肯定會喜歡吧。折木奉太郎這個名字,再過不久就要以名偵探的稱號在神山高校傳開了呢。為你的成功乾杯!」
說著,他從手提袋裡拿出四瓶氧樂多來。那袋子裡還有這麼詭異的東西啊。伊原站起身來,以不快的聲音制止想要創造出慶賀氣氛的裡志。
「現在可沒時間為其他班的問題所揮霍了呢,阿福。自從那次試映會後,咱們的『冰菓』就完全沒有進展。今天一定要將頁數確定下來。當然,阿福也要好好寫稿。咱們說好了吧。」
裡志的微笑僵住,在伊原面前擺了兩瓶氧樂多。他就想憑這個矇混過關啊?理所當然,伊原根本沒有理他,而是去拉開了窗簾。就這樣,二年F班的錄影電影的問題到此為止,古籍研究社的活動再次回到了製作文集上。
日已西沉,不知是第幾次的關於文集『冰菓』的會議也結束了。在我整理著內容過於寬泛的會議記錄時,裡志和千反田陸續離開了地學講義室。罕見地,室內只剩下了我和伊原的組合。
伊原把擅自使用的電視機漂亮地放回原來的位置,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對我說道:
「啊,對了,折木。我有點事想問你。」
「要是文集原稿的話,下週一、二應該就能交上來。」
伊原搖了搖頭。
「是關於剛才錄影電影的事。標題是什麼來著,那個,萬人什麼的。」
因為自己說出自己命名的標題還是有點害羞,所以我並沒有提示伊原,而是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那個怎麼了?」
「那個解決方案,是折木你提出來的吧。」
我點點頭。
不知在顧慮著什麼,她又慎重地確認了一次。
「全部?」
即使她這麼問,畢竟我還沒有看過完整版的錄影啊。因此我只好曖昧地回答:
「大概吧。」
聽到了我的答案後,伊原的眼睛放射出銳利的目光,說話的語氣也強了一個檔次:
「那麼,你是如何考慮羽場前輩那些話的?手法是否有趣暫且放在一邊,那個方案有些許違和。」
還有不明白的地方麼?我反問她:
「所謂羽場的話是指?」
「你不是刻意無視了嘛?」
伊原小聲說著,把手叉在腰間。
「那個電影裡,登山繩索完全沒有出現呢。」
登山繩索……本鄉讓羽場準備的道具,而且還是千嚀萬囑。說起來,是有這麼回事。
我沒能在剎那間做出反應,而伊原又繼續道:
「攝像師是第七人的劇情確實有趣,而且上場的演員一直看向攝像鏡頭的場景也很震撼。但那個故事裡根本沒有能用到登山繩索的地方。」
確實如此。
不對,也不是那樣。向她反駁的我,自己也感覺到聲音中有些焦急:
「即使準備了登山繩索,也不一定是犯罪用的道具吧。說不定是攝像師最後用來上吊用的。」
聽我說完,伊原滿目驚訝地看著我。
「你說什麼呢,折木。那樣的話為什麼要確認繩索的強度呢?使用那麼結實的登山繩索,拍上吊場景要是出事故就危險了。很明顯,本鄉前輩是要用結實的繩子吊起什麼重物,就像是人之類的……抑或是,我弄錯了?」
最後,伊原的話中可能包含了些許不像她風格的顧慮,但我已經注意不到那些事了。要問錯沒錯的話,的確是沒什麼問題。不過說起來,那些也算是細枝末節嗎……
為什麼我會把那點忘掉呢?
「嘛,總之,我覺得你的那個結論也挺有趣的。但是我覺得,以你在反駁二年F班那三人意見時的那種嚴謹作風來看的話,那個方案並沒有完美地結合所有情報。」
說罷,伊原用塑料罩蓋住電視機,接著就不再看向我,收拾起自己的書包來。後來聽她冷不防地說了一句「鑰匙由我來還」之後,我就先行離開了教室。
我順著專科大樓的樓梯向下走著,伊原剛剛的話還縈繞耳旁。我本以為自己的那個解決方案和所有的事實都是吻合的——當然,一些細節安排和臺詞或許有些許差異,但那大致上那就是本鄉的真意。然而,我還是有所疏漏。抑或不是疏漏,而是由於和自己的見解不符而下意識地無視掉了?怎麼會,我怎麼可能為了編造答案而扭曲事實……雖然我很想這麼認為。
我看著腳下走到了三樓,正覺得就要毫無意識地走向二樓時,突然聽到有人叫我:
「奉太郎,過來。」
我回頭後,眼前卻空無一人。好像是裡志的聲音……不對,應該不是幻聽,我聽得很清楚。我在原地等了一會,果然招呼聲又響了起來。
「這邊,奉太郎。」
一隻手從男廁所裡伸出,招呼我過去。要在晚上這就變成恐怖片了吧,我說。我苦笑著向那邊走了過去,廁所裡的果然是裡志。
「怎麼了,裡志。我可沒有和別人一起小便的興趣。」
接著,雖然臉上笑意仍在,但裡志的聲色和目光都顯得非常嚴肅。他以他最認真地語氣說道:
「我也沒有那種興趣啦,只是這裡比較方便。」
「有什麼方便的,一股臭味。」
「我覺得打掃已經很徹底了……因為這裡女生進不來呢。」
哈。原來如此,肯定是這樣沒錯了。
「那你是有什麼不能向女孩啟齒的話要說咯?要給我看黃書啊?」
我難得想開個玩笑,但裡志卻無動於衷。
「黃書還真是落伍呢。只要你想要,那種拿了會被警察傳喚的東西我也能幫你準備,不過現在先聽我說。」
唔。
「也就是不想被伊原和千反田聽到的話?」
「算是吧。我覺得在大家面前有點那個。」
裡志稍稍壓低了聲音。
「奉太郎。關於剛才那部電影,你認為那就是本鄉前輩的本意嗎?」
他也要那個啊?而且感覺上,他是來者不善呢。我覺察到自己的表情有些不快。
「沒錯就是了。」
聽罷,裡志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這樣啊……你真是那麼想的啊。」
你這態度會讓人很不安啊。似乎有些吞吞吐吐的裡志,向旁邊看著卻並沒有繼續。我只好催促他道:
「那麼想有什麼問題麼?」
「啊,算是吧。」
裡志曖昧的點點頭,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始說道:
「奉太郎。那個很糟糕呢,並不是本鄉前輩的本意。雖然我無法想象出本鄉前輩的本意是什麼,但可以確定,肯定不是奉太郎你那個。」
……說得真是絲毫不留情面。在打擊或是不愉快之前,我先是感到了一陣目瞪口呆。裡志所說的話不是玩笑就是認真的,而現在他明顯是認真的。即便如此,我還是整理了下心情問道:
「你是有了什麼根據才這麼說的吧?」
「當然,我有說過什麼不加斟酌的話麼?」
「有那麼致命的矛盾,我卻沒注意到嗎?」
裡志重重地搖了搖頭。
「矛盾倒是沒有。我也沒找到什麼紕漏。我剛才說你的解決方案很漂亮,並不是在說謊。只不過,那個方案並不是本鄉的真意。」
「就是說?」
裡志清咳一聲。
「奉太郎,請你從本鄉前輩對偵探小說的理解程度出發來考慮一下。前輩從完全不瞭解的狀態開始『學習』,使用的是什麼書?」
與那個有什麼關係?我一面感到驚訝,一面回答道:
「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吧。」
「是的。聽好了,可以說,本鄉前輩的偵探小說閱讀史就只有夏洛克·福爾摩斯而已。另一方面,奉太郎你向入須前輩提出的方案,用的是敘述性詭計哦。你知道麼,敘述性詭計。」
嘛,倒不是不知道。
「是以閱讀理解方式來誆騙讀者的手法把。那部電影有意在畫面中隱藏第七個人,嘛,或許就是敘述性詭計吧。」
「說得對。那奉太郎,你注意聽我下一句話。」
裡志為之後的關鍵一句話深深吸了口氣。
「在柯南·道爾的時代,敘述性詭計還不存在。」
「…………」
「你要知道,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例外,那種技法直到克里斯蒂(譯註:阿加莎·克里斯蒂,英國偵探小說家)後才出現在公眾舞臺上,那已經是二十世紀的事情了。我不認識本鄉前輩,但是我怎麼也不相信她能達到和克里斯蒂同樣的水平!」
一開始,我完全不明白裡志在說什麼。但在理解他的用意之後,我動搖了。
對本鄉而言,她對推理小說的理解還停留在十九世紀中葉點著瓦斯燈的倫敦,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時代。恐怕確實是這樣。然後裡志說,那個時代的人不可能想出敘述性詭計。
我傻傻地站著,稍微回味了一會兒剛才聽到的話。對裡志的見解,我既無法接受也無法否定。來自想象之外角度的一擊,似乎讓我的大腦停止了運轉。
裡志像是在可憐我一樣說道:
「就我個人而言,那個電影水平是A。將攝像師拉到聚燈光下的情節,實在是再合我的胃口不過了。但是,如果奉太郎認為那就是本鄉前輩的真實意圖,那就恕我不得不提出異議了。」
「等一下。」
我絞盡腦汁地說道:
「本鄉前輩的閱讀史,我們根本就不瞭解。你不能斷言她除了福爾摩斯、除了推理小說以外,就沒有接觸敘述性詭計的機會了吧。」
我還有些不甘心。裡志聳聳肩膀,用一短話回覆了我:
「……如果奉太郎從心底這麼想的話,我也就無話可說了。」
伊原和裡志的聯合行動,讓我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我自認並不是害怕受到打擊的人。但是,那剛剛才覺醒的自信,非常簡單就變得支離破碎的了。對那兩個人的話,我都沒能進行有效的反駁。這樣一來,我也難免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結論弄錯了。當然,我希望沒錯就是了。
因此,在走下樓梯來到樓門口,看到站在那裡的千反田時,我被嚇了一跳。千反田明顯是在等我,然而看到我之後,她卻沉下了視線。
「那個,折木同學……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千反田,你也要來一套麼。
從她那滿懷歉意的態度和自己剛剛的經驗之中,我已經看出大體會是什麼事情了。我有些自暴自棄的嘆了口氣。
「是在裡志和伊原面前不太方便說的事嗎?」
千反田睜大了眼睛,吃驚的樣子正如我所料想。然後,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們並排向校門口走去。要是想好好說話還是去個咖啡廳比較好,不過我經常去的那家店離神山高中太遠了,比較近的店又會被神山高中生佔滿。邊走邊談也好吧,陽光也還不錯。我先丟擲話題:
「你想說的,也是關於那個錄影電影的事吧。」
「是的。」
「是有些不滿意吧?」
「……也不是那樣。」
她回話的聲音很小。
等待法官的判決時,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我有些急躁地說道:
「不用顧忌,直說就好。裡志和伊原都對我說那不是本鄉的本意。我也……開始有些動搖了。」
沉著視線的千反田擡起頭來。我沒有看向她,繼續道:
「你是怎麼想的?」
「……我也覺得,那個太不對。」
「能說說為什麼嗎?」
沉默一會兒之後,千反田點了點頭。
向她詢問理由又能怎樣呢,我也不清楚。拍攝已經完成,現在再怎麼檢討也全都來不及了。從合理性上想,這樣做實在是徒勞,是與節能相違背的行為……但是到頭來,我似乎還留有著一點點的矜持。
「能告訴我麼?」
眼前的訊號燈變成了紅色。人流被截斷,一瞬間人行橫道前就聚滿了神山高中的學生。或許是有些忌憚眼前的人群,千反田沒有回答。我看著她的側臉,在她那一直溫柔如水的眼睛裡,似乎流露出了幾分憂愁。藏住她那大大的眼睛的話,千反田看起來真的很清純。
待訊號燈轉換,人流開始移動時,千反田慢慢的說道:
「折木同學。對於這次這件事,你知道我在好奇什麼嗎?」
時至現在還問這些幹什麼?我直率地回答道:
「二年F班的錄影電影結局如何,是吧?我們就是因為這個才走到現在的。」
然而意外的是,千反田搖了搖頭。
披肩的長髮輕輕飄搖。
「不是的。其實,我覺得那個電影如何結局都沒有關係。所以我覺得,折木同學你的方案已經十分的漂亮了。」
「那……」
「我好奇的是本鄉這個人。」
說著,千反田瞟了我這邊一眼。我臉上的表情大概很傻吧。對本鄉好奇,不就是在意那個電影的結局嘛。
像是察覺到了我的想法,千反田強調道:
「這次的事情不管怎麼想都很奇怪。本鄉同學真的是因為神經的問題而病倒了嗎?……可能是真的吧。但若是如此,為什麼不找人幫忙呢?比如江波同學。」
我歪著腦袋,想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主語和賓語太省略了吧。」
「啊……抱歉。我是說,為什麼入須同學不向江波等等和本鄉比較親近的同學詢問本鄉準備的詭計呢?」
…………
這是本次事件的題設:如果本鄉需要靜養,那就必須得讓她遠離寫劇本這種費神的工作才行吧。
然而在我說出自己的想法之前,千反田繼續道:
「本鄉同學對劇本肯定有整體的把握。所以即使她在中途病倒了,我也不認為結區域性分的核心,也就是犯罪手法就會問不出來。就是說,本鄉同學沒有透露犯罪手法。
最初,我覺得是因為本鄉即使抱病也要堅持一個人完成劇本,不想讓別人代勞。但是就傳聞而言,本鄉並不是那種自我中心的人,他應該是不會讓同班同學都等著自己進度的。不如說,感覺她更像是那種無法拒絕劇本家工作的、有些怯懦的人。
那麼,她是對結局沒有自信嗎?她為自己劇本的拙劣而感到羞恥,因而不敢出現在大家的面前?所以不管誰來問,她都不說出真相?
……也不是這樣。我對推理了解不多。但是參與這個專案的其他人對推理的理解程度都還不如我。而且,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不管本鄉提出怎樣的提案,我都不認為他們會對其蹩腳進行批評。」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這點,我和你意見有些相左就是了。
千反田以幾乎是自言自語一般的語氣,斷斷續續地繼續著:
「那麼,是什麼把本鄉逼到走投無路的呢?這件事,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我對這份不協調感,一直很是在意。」
然後她放慢腳步,直直地把視線投向了我。
「如果折木的方案就是真相,本鄉同學應該會把具體方案告訴入須同學的。如果其他的人方案是真相,也會如此。
我很想了解本鄉的那種不得不在半途中放棄劇本的心境。懊悔也好,氣憤也好,都想了解……但是,剛才的電影卻沒有給我答案。要說我對那個解答不甚中意的話,肯定就是因為這點了。」
我長嘆一聲。在我、中城、羽場以及澤木口在電影中尋找真相的同時,千反田卻在思考本鄉本身的事麼?
確實如此。舉例而言,江波稱呼本鄉為朋友,她想知道犯罪手法的話,肯定是能夠向本鄉詢問的吧。如果本鄉得的病嚴重到連朋友的詢問都回答不了的程度的話……那稱呼本鄉為朋友的江波,態度就過於悠閒了。千反田向江波詢問本鄉為人如何時,從江波的言語中能看出來她還有些生氣。如果這麼重要的朋友得了重病,她怎麼可能會這麼輕鬆?
我單純地把這個電影的劇本看成普通的書面問題了吧。舞臺設定,登場人物,殺人事件,犯罪手法,偵探,「那麼犯人就在其中」……
在這個過程中,我甚至一直都沒有察覺到,那個事件裡反映著本鄉這個素未相識的人的心境麼?
……虧我還是個「偵探」!
想到這裡,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千反田似乎對我的反應有些誤解,慌忙解釋道:
「啊,不過,我並不是在責任折木同學。我非常震撼,那個真相大白的場景。雖然並不是本鄉同學的本意,但我仍然認為那結局非常漂亮。」
我只能苦笑了。
畢竟我的工作又不是劇本家。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間裡苦惱著,望著白色的天花板在床上滾來滾去。
看來是我弄錯了,但我的心情已經平復了很多。
和中城、羽場、澤木口一樣,我也完全失敗。想到這,我無意間笑了笑。什麼「特別的」啊,入須也會說出這種沒譜的話。這種自大,真是笨死了。到頭來,我和那三個人也沒什麼區別。
想到這裡,我突然想到……我真的失敗了嗎?
當然,我很清楚自己的方案並不是本鄉的真實意圖。但是,從入須或是二年F班的角度來看又是如何呢?他們的企劃——製作錄影電影從危險的狀況下被挽救回來,並且順利完成了。從這個觀點來看,我是成功的。錄影電影『萬人的死角』可是連挑剔苛刻的伊原都不得不認同的作品。
進一步而言,不管我再怎麼看低自己的方案,與之無關,也可以說我獲得了成功吧。這就是說,我果然是有技術的,我完成了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這樣說來,那些話是有什麼用意的吧。入須在茶店「一二三」裡不小心說出口的話。「每個人都應該有自知之明」。擺出一副讓我相信這就是世間真理的表情說出的這些話,是有用意的吧?
接著,我變得只能認識到自己的存在了。這種感覺馬上又掉了個個兒,一種只有自己身處事外的感覺膨脹開來。我似乎看到了中城方案被採用後的結果,看到了羽場方案被採用後的結果,看到了澤木口方案被採用後的結果。雖然虛幻,但相對的,很令人舒服。
但是這種幻覺馬上就消失了。
在有所領悟的瞬間,我將那些幻覺忘了個精光。接下來,在我腦中浮現「千反田沒有滿足」這一事實。這是我極其自然的聯想……既然這樣,那我就再努力思考下吧,應該會有些作用的。
然而,是哪裡弄錯了呢?入須知道我的方案是錯的嗎?
還有千反田說她好奇那點。本鄉為什麼不把真相說出來,抑或是說不出來呢?換句話說,入須為什麼不向江波求助呢?
我現在手頭上還有資料,之前都被我塞在書包裡忘掉了。
……可是我現在無法集中精神思考。靈光一閃,雖然不知那是源於幸運還是才能,但此時它完全沒有造訪。我在床單上輾轉反側,深深向後仰著身體,整個屋子似乎都翻轉過來了。
這時,我在書架上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我從床上下來,蹲到書架前。這裡雖然是我的房間,不過因為之前屬於我姐姐,所以還留有一些她的東西。在這個書架一角,放著姐姐的書。因為淨是些奇怪的東西,所以我以前也沒在意。
我拿到手中的這本書,名為是『神祕的塔羅牌』。我都不知道姐姐是個神祕主義者。
外面月光如水,我在電燈的照明下懷著玩樂的心情翻著這本書,找的當然是有關「女帝」的條目。雖然關於「女帝」就足足寫了十頁,不過在條目下的以一行,是這麼寫的:
Ⅲ.女帝(THEEMPRESS)
表示母愛、豐盈的心和感性。
什麼嘛,光看這些與入須完全不相符啊。雖然我找了半天,但要從塔羅牌中找出與入須相符的條目,也就只有「隱者」最為相近吧。不過想想就知道,入須的「女帝」這一綽號本來就不一定是塔羅牌上的意思,將兩者結合起來的只是裡志的個人行為而已。
說起來那傢伙給古籍研究社的成員都設定了象徵。伊原好像是……
Ⅷ.正義(JUSTICE)
表示平等、正義和公平。
嗯,可能就是這樣。只不過裡志是因為強調「正義總是嚴苛的」這一語感,才把「正義」分配給伊原的。
這個用來轉換心情確實不錯。記得裡志是「魔術師」,千反田是「愚者」來著吧。
Ⅰ.魔術師(THEMAGICIAN)
表示情況的開始、獨創性和愛好。
無編號愚者(THEFOOL)
表示冒險心、好奇心和付諸行動的衝動。
哈哈。原來如此,都很符合暗示。我笑了笑。不過塔羅牌之道還深得很,「愚者」還有「愛的流浪」的意思,「魔術師」也有「交際性」的意思,所以也並不是完全一致就是了。
我自己是什麼來著。我想想,是「力」。
XI.力(STRENGTH)
表示內心裡強大,鬥志和羈絆。
這是啥啊。
完全不相符。雖然我對自己的認識並不充分,但是這明顯不是用來形容我的。裡志也知道我的信條:「不做也罷的事情都不做,非做不可的事情儘快做」。
那麼,為什麼裡志會給我選這個呢?
說起來,那時那傢伙好像只是在說笑而已。裡志的說笑……如果是的話,解釋不通就奇怪了。
……我可能是是太閒了吧,抑或只是單純的想把視線從自己愚蠢的失敗上轉移開呢。又研究了一會『神祕的搭羅牌』後,我突然理解了裡志的玩笑。我在說明的某處找到了這樣的一段話:
「力」的象徵是一幅凶猛的獅子被優雅的女生駕馭(控制)的畫。
就是說,裡志應該是指我總被女性駕馭。以前是我的姐姐、近期是千反田、最近是入須嗎?
你、你這傢伙!區區裡志竟然如此放肆。我可沒有被她們控制,不管怎麼說都沒有。
我回顧了下自己的所作所為。
說不定「力」還挺符合我的。
啊,不管那個,我的興趣還挺濃厚的嘛?較之「正義」、「魔術師」、「愚者」,「力」的設定思路完全不同。脫離塔羅牌本身的暗示,用它的畫面形象來象徵我——這是很有裡志風格的笑話。將基準點進行移動。
我的心情好了不少。在得到這種滿足的同時,順便把本鄉的事情忘掉吧,這才是節能的表現。我這麼想著,坐到了床上。
…………
……?
又站了起來。
純粹的偶然。
第二天,我就見到了想見的人。而且見面的時間也應該很適於說話——也就是放學後。
不用說,那個人就是入須冬實。她看到我後,露出笑容向我搭話道:
「折木君嗎,之前承蒙關照了。看過錄像了嗎?」
我掩藏不住自己生硬的表情,回答道:
「沒有,還沒看。」
「這樣啊。我覺得拍的很好呢。沒有你的幫助,我們絕對做不到這一步,所以請一定去看看。……啊,對了。這週六好像有個慶祝拍攝完成的慶功宴,我覺得你也有權利去參加。」
我搖搖頭,不能參加慶功宴。
大概是從我態度上感到了什麼微妙的東西吧,入須動了動眉頭,但她仍用一如既往的口吻說:
「是嗎。嘛,這是你的自由。那麼再見了。」
我叫住這麼說罷就想離開的入須——
「入須前輩,」
對回過頭來的女帝說道:
「我有話說。」
地點是前幾天來過的茶店「一二三」。
今天不是入須請客,所以我在謹慎地看過選單後點了雲南茶。我本以為這是一家只賣日本茶的店,不過其實連中國茶、紅茶,甚至咖啡都有賣。入須今天也點了抹茶。
等待上茶的時候,入須先開口道:
「你想說的是?」
該從哪開始說起呢,我有些苦惱。然而,我自然而然脫口而出的果然還是這句:
「前輩。之前在這家店裡,你說過我有技術吧。還說我是特別的。」
「確實。」
「……是什麼技術?」
入須只用嘴角笑了笑。
「想讓我解釋這個啊。是推理能力的技術。」
這傢伙,還要這麼說嗎。
我無怨無憤地,用冷靜得不可思議的話否定道:
「不對吧。」
「…………」
「我對推理小說並不擅長。但是,有句很有名的話:『你不適合做偵探,而是該當個推理小說家』。這是犯人聽到天馬行空的推理時的臺詞。」
入須沉默地喝著抹茶。我感覺到她褪去了表面上的親切,迴歸了本來的樣子。即便如此,我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是偵探,而是推理小說家吧?」
咔嗒一聲,入須放下茶杯。
她像是對這些小事毫不在意一樣,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何以見得?」
果然是這樣嗎?不是這樣就好了——入須冬實輕而易舉地打破了我的這個願望。
但是,我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
「是夏洛克·福爾摩斯。」
「……哦?」
「聽說本鄉前輩是靠夏洛克·福爾摩斯來學習推理小說的。千反田把本鄉看的文庫本借了回來,但由於威士忌酒心巧克力吃多將它們落在了活動室。所以我看到了。」
入須笑了。那是一個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微微的笑容。
「這能說明什麼呢?」
「……我認真讀過了。」
我從胸口的口袋裡拿出了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那是從夏洛克·福爾摩斯短編集全六冊(原書共五冊,延原翻譯後有六本)中選出「冒險」和「事件簿」,並在目錄中作上雙圓圈和叉號的記號的記錄。
雙圓圈記號:
歪嘴男人
白臉士兵
三個加里得布
叉號:
新娘失蹤事件
五個桔核
斑點帶子案
新郎失蹤事件
三角牆山莊
帶面紗的房客
等入須掃完一眼之後——
「最開始,我認為這是本鄉在區分點子是否可以借鑑。然而,我可能錯了。當我對裡志問起的時候,他在電話裡很納悶地說:『紅髮會』和『三個加里得布』使用的是同樣的詭計,那為什麼『三個加里得布』的標誌是雙圈圓而『紅髮會』的標誌是三角?」
入須用眼神示意我繼續。
「我向裡志問了這些短篇的內容。……入須前輩,你不介意我瑣碎地劇透一些夏特克·福爾摩斯的故事吧?」
「不,我不介意。」
「這樣啊,但是如果前輩有什麼不想聽的地方,請暫時先不要打斷我的話。不聽也好,移開視線也罷,怎樣都好。」
以防萬一,我把話說在了前頭。
不過,我也沒打算做什麼涉及核心的劇透就是了。
「首先,從雙圓圈開始。
『歪嘴男人』是福爾摩斯確認某個杳無音訊,被認為已經沒有生存可能的男人還活著的故事。委託人是男人的妻子。
『白臉士兵』。這個是某個認為自己被親友所隔離的男人委託福爾摩斯調查原因的故事,最後他知道並沒有被隔離的必要後安心了。
『三個加里得布』是『紅髮會』的炒冷飯,一向冷靜的福爾摩斯得知華生被攻擊後因擔心少見地給讀者留下了慌張的印象。順便說一句,華生只是輕傷而已。」
我喝了口雲南茶,完全沒有在意味道。
「接下來是畫叉的部分。這部分的篇數比較多,所以只舉三個例子。
『五個桔核』是經歷了多次親屬離奇死亡的青年向福爾摩斯尋求保護的故事。但是福爾摩斯沒能阻止他的死亡。
『斑點帶子案』,這個也是經歷姐姐離奇死亡的女性向福爾摩斯求助的故事。凶手——因為很明顯所以我就直說了——是她們的父親。目的就是她們的——嘛,簡而言之就是遺產。
『三角牆山莊』是圍繞著某個死了兒子的母親,不把家和家裡的財物賣掉的委託。事件的背後是由於被女殘酷拒絕後男性的怨念。」
說到此處,我等了等入須的反應。
入須一直在撥弄著前發。
「原來如此,是從這些東西里看出來的啊。」
「聽了這些話,我對本鄉喜歡的故事——雖然只是只鱗片羽——有了些許的瞭解。本鄉並不在乎那些作品作為推理小說而言寫得好不好。裡志說,他簡直無法相信本鄉會對『斑點帶子案』畫叉,而對『白臉士兵』畫圈。」
我嚥了口唾沫。
「我的解釋是這樣的:本鄉喜歡happyending,而討厭悲劇吧?只要故事裡有人死,她就會感到討厭。」
入須沒有回答。
而這多半就是肯定的證明。
「想到這裡,很多事情就能解釋清楚了。第一,血漿準備的很少。還有,那個很奇怪的問卷調查結果。」
「問卷調查結果?」
我從挎包裡把從澤木口那裡借來的筆記本拿出來,開啟和主題相關的一頁,指給入須看。
NO·32要有幾個死者呢?
·一人……6
·兩人……10
·三人……3
·在這以上
四人……1
全滅……2
一百人左右……1
·無效票……1
推薦為兩人(但採用與否由本鄉決定)
入須只瞥了筆記一眼,而在這一眼中露出了險峻的眼神。
「……這種東西都被你搞到了啊。」
「很慷慨地給我了呢。那麼,說到這個問卷結果——
這個問題的結果上只標明瞭數字,那麼『無效票』是什麼呢?從其他的問題的結果來看,如果棄權的話似乎會標明『棄權』。像『一百人左右』這種,比登場人數還要多的死亡人數都被寫在了上面。那麼,無效票指的是什麼呢?」
像是感到有些意思,入須讓我繼續說下去。
「用很少血漿就能完成的死者人數。這一票似乎被駁回了。」
我直直地看向入須,她則淡然地接受著我的視線。
我以低低的聲音,將其說了出來。
將結論——
「在本鄉的劇本里,應該沒有死者。」
我感覺到,入須的嘴脣一角微微上揚。
「不愧是你。」
依然很冷靜。入須悠然地喝著抹茶,絲毫不見動搖。為什麼她能這麼冷靜面對呢?是讀出了我的心境嗎?
入須靜靜地放下茶杯。
「你已經瞭解到了這種程度,那我也沒什麼可補充的了。本鄉的劇本正如你所說,並沒有出現死者。那個小姑娘堅持說,如果不滿足這一條她就不寫劇本了。她就是那種女孩呢。」
我接著她的話說:
「然而,二年F班的學生們根本沒管這些事,不停地在即興表演和暴走。而且我從中城那聽說,本鄉並沒有參與實際的攝影過程。最重要的是,劇本里沒有說海藤死掉了。他只是受了重傷倒地,所以沒能迴應同伴的呼喊而已。但實際的影像卻有問題。
那個被切掉的手臂模型做得不錯。伊原也大加讚賞,所以那應該真的很厲害。
無論怎麼看,海藤都已經死了。在本鄉不知情的情況下,傷害事件升級為了殺人事件,就是這麼回事吧。」
入須點了點頭。
但是我仍未滿足。我的語言已開始凌亂:
「之後我所說的就都是推測了,沒有什麼證據。但是前輩,我不得不說。
本鄉無法指責同學拍出的電影致命地背離了她的劇本。把已經拍好的部分和道具組用盡全力做出來的道具捨棄掉,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她很軟弱,但也很認真。我覺得,她自己也覺得在推理電影裡不允許死人是一種蠻不講理的做法,她也很內疚。
在這時站出來的,就是入須前輩你。」
入須面無表情,不對,在微笑著。
我還沒有達到激昂的程度,只是聲音稍微放大了一點。
「在這樣下去本鄉就變成罪人了。放棄劇本的工作,肯定會被嚴厲地譴責吧。但是,你讓本鄉『生病』了。劇本處於『未完成』狀態中。這樣看上去造成的傷害會小一些。你再次招集了班裡的同學,舉行推理大會。」
而後。
「看起來是那樣,實際那是劇本選拔活動。被要求寫劇本的話,大家都會感到畏懼。所以你把本鄉當作合理的藉口,讓大家進行推理。看到同班同學毫無成果後,你又把我們捲了進來。問題的焦點,一直在被你隨意地移動著。
你的計劃就是用我的創作來代替本鄉的原作,這樣就不會傷害到本鄉了。不對嗎?」
「我從剛才開始就沒有反駁過。」
「那麼!」
我稍稍向前探出身體。
「你說我有技術也全是為了本鄉吧?為了讓我寫出好的替代方案。」
「…………」
「你在這個店裡,以運動俱樂部為例說服了我呢。有能力者的不自覺行為是對無能力者的諷刺。現在我可以說:那只是句戲言吧,入須前輩。有自知之明又如何?諷刺又能怎麼樣?擁有『女帝』綽號的你,應該不是那麼多愁善感的人吧。
你的眼裡,應該只有結果。」
裡志說自己沒有成為Holmegist的能力時,我否認了他的觀點。那麼誰是正確的呢?其實誰是對的都沒什麼大關係。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僅僅如此而已。
熱情、自信、自以為是甚至可以算上才能,從客觀的角度來看這些都會失去意義。入須只是為了煽起我的鬥志才會那樣拔高我的才能。這招很有效。我做出了能讓入須滿足的創作。
「每個人都應該有自知之明這句話,也是騙人的吧!」
……即便我與其如此強烈,入須也絲毫不為所動。毫不內疚,毫不知恥。
沉默中,我思考著無聊的事情。
「女帝」這個綽號實際上很合適。我想起了裡志說過的話,入須身邊的人總有一天會變成她的棋子。這種把別人當成棋子對待而毫不後悔的姿態,用女帝來比喻是最適合不過的了。她也很漂亮。
缺乏頓挫和感情,入須愈發冷淡地說道:
「那不是我的心裡話。但要是說那是謊言,也是你的自由。」
四目相視。
無言。
……我知道自己在笑。
然後由衷的說道: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