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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部系列(冰果)短篇》第3章
  網譯版轉自輕之國度

  翻譯:zegao

  出自《野性時代》vol.120

  1.

  那天一大早就有點不對勁。

  睜開眼睛,枕邊的時鐘顯示是週日七點。

  與淺寐之後的徹底清醒不同,我腦中仍舊帶著些朦朧的睡意。話雖如此,我卻沒有再睡回籠覺的意思,而是在被窩裡翻過身子,以俯臥撐的動作爬了起來。

  我感到不對勁,是在把腳伸向床下的時候。看著窗簾縫隙間射進的幾縷晨光,我茫然地嘟囔道:

  “狀態太好了。”

  無論身心都是完美狀態。

  我平常很少因為身體不佳而煩惱,所以確切來講,眼下與其說“身體狀態太好”,不如說是“精力充沛”要更準確一些。這種時候就得做點有的沒的來消耗體力——我會想到這一步,近來真是很少有了。

  我來到廚房掃了眼冰箱,從中拿出培根、栗子蘑和小松菜利落地切好。在麵包機烘烤麵包的同時,我把雞蛋打到小碗裡攪了起來。因為一時興起,我又往裡面加了些乳酪和牛奶,看到眼前放著咖哩粉,我就順勢也加了些。爐灶總共有兩個,我用其中一個炒培根,然後用另一個煎蛋。壞了,剛才忘記燒水,咖啡只能一會兒再泡了。

  我把早飯拿到客廳,大口嚼起了什麼都沒塗的吐司。一陣下樓的聲音響起,因為老爸出差不在家,所以想當然是我老姐。腳步聲一直響到了廚房。

  “啊,有早飯!”

  大清早就生龍活虎的。

  “奉太郎,這是你做的?”

  “說不好,沒準是半夜小偷來做的呢。”

  “可這早飯還熱著……小偷應該還沒跑遠吧。沒事怎麼講起冷笑話來了。”

  我並沒迴應,只是靜靜把炒培根放到了吐司上。姐姐再度開口道:

  “我可以吃吧?”

  因為嘴裡塞滿了食物,所以我只是點了點頭。雖說姐姐在廚房應該看不見,不過就算我說不行,她該吃還是會吃。反正我本來就做了她的份。

  沒多久,她就說出了一句失禮的評語:

  “挺好吃的嘛,真意外。”

  “別在廚房抓著吃。”

  “這個是怎麼回事?你加什麼了?”

  看來她吃的是煎蛋。咖哩粉就擺在灶臺上,以我老姐的洞察力肯定馬上就能發現。因此,我並沒做聲,只是繼續吃著自己的飯。果不其然——

  “啊,這個啊。”

  只聽老姐說道。

  “要說工序有多複雜……倒是沒有,不過挺能折騰的嘛。怎麼,奉太郎,出什麼事了嗎?”

  這傢伙還是一如既往,敏銳得出奇。我喝了一口牛奶回答道:

  “狀態太好。”

  聽到這句話,就連我老姐也不免發出了錯愕的聲音。

  早上起床吃完飯,我又擦擦洗洗忙了一陣。刷過浴池,午飯是自炊的烏冬。吃完飯,時鐘指向了一點,一天真是漫長。

  我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開始了思考:乾點兒什麼好呢?窗簾大開的窗戶外面豔陽高照。這陣子鋒面停滯陰雨綿綿,晴天已經許久不見了。

  “……出門吧。”

  我穿上一條口袋比較深的褲子,往兜裡塞了本平裝書。換上短袖襯衫之後我再次望向窗外,然後不由得笑了出來:

  “我竟然也開始珍惜起晴天來了。”

  難得的好天氣,憋在家裡就可惜了——我折木奉太郎竟然也會有如是想法。裡志要是知道這事,八成得過來量我發沒發燒。拿起錢包之後,我又突然心血來潮,只從中抽出一千日元放到了另一個兜裡。

  雖然就這麼出了門,可我依舊沒什麼明確的目標,只是隨意溜達著。說是這麼說,目的地還是得有一個。

  “去哪兒好呢……”

  雖然想過要去書店,不過因為諸多原因這個月我手頭並不寬裕。不管怎麼說,有兜裡那本平裝書在,要混過今天應該還是可以的。

  如此說來,最好找個可以讀書的地方。河邊是個去處,不過現在正是蚊子多的季節,水邊還是避開比較好。從另一角度想,河邊那裡視野太好,耳目相當繁雜。雖說我並不怎麼在意他人的目光,不過凡事總要有個限度。

  八幡宮就在附近。那裡相對安靜,也正好有石凳可坐。想到好主意的我剛一出發,馬上就又猶豫了起來。八幡宮實在太近了。今天我的狀態太好,為了防止體力溢位,還是選個稍微遠點的地方比較好。

  “那就去那邊吧。”

  於是我折返回來。荒楠神社的距離就正合適。倒不是說非神社不可,只是頭一個想到八幡宮,之後自然也會想去類似的地方。

  我邁開步子。本以為穿短袖會有點冷,不過走在路上既沒很冷也沒很熱,可以說相當舒適。我故意繞開熟悉的上學路,走上了一條平常不會走的小徑。可能這裡是個風口,雖然左右都有板牆阻隔,涼風卻絲絲不斷。只見牆頭上有隻貓,虎皮花紋,似乎還繃著臉。

  “喲。”

  我剛一擡起手,那隻貓就受驚逃走了。真是抱歉。

  繼續悠哉行進,前方是一座橋。因為雨一直下到昨天,所以河裡水量增加了不少。我稍作駐足,低頭望向了濤聲滾滾的渾濁河川。

  “齊集夏時雨,洶洶最上川。”

  河不是最上川,雨也不是夏時雨。腹中再多些墨水的話,或許能有更貼切的句子可說,無奈我沒那本事。裡志能不能想起什麼好詩來呢?也或許這方面千反田才更擅長。

  走過章魚燒店門口,一陣香氣撲鼻而來。明明早飯午飯都吃得很飽,此刻我卻又心動了起來。拿出千元鈔票去買上一些吧……一股衝動誘惑著我。且慢,冷靜冷靜。現在買了也沒地方吃。不知是不是錯覺,勉強忍住誘惑之後,我的步子好像也快了起來。

  走出家門十多分鐘,陌生的街道就逐漸多了起來。有生以來從未出過城的自己,才走十分鐘就遇到了陌生街道,想來這生活方式還真是單調得可以。我自認為方向感還算不錯,所以陌生的路多少也敢走一走。先這麼走,再這麼走,然後這麼走,到這拐過彎的話……

  道路開闊起來。看來我也可以誇誇自己了——荒楠神社竟然真的就在前面。

  “好,那就……”

  我自言自語著擡頭望向鳥居後面。被我給忘了,荒楠神社坐落在一座小山丘的山腰上。換言之,從這裡到神社院內有很長的一段臺階路要走。就算今天我比較異常,狀態好到會出來瞎散步,但這段長臺階到底要不要上呢……

  “算了,也無不可。”

  躊躇一瞬之後,我還是繼續走了起來。

  我一邊數著臺階數一邊上行。沒多久走進茂密杉樹結成的樹蔭之後,氣溫便瞬間降了下來。臺階我只數到了三十左右——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太多了。雖然並沒考慮過自己將來要幹什麼,不過這種數數的工作似乎不適合我。

  呼吸愈發短促起來。讀書也是個力氣活,要不就坐到附近哪個臺階上看得了?不不不,路程已經過半,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我向前躬起身子,繼續向上爬了起來。

  大概走了得有百十來級臺階吧——雖然後來我就沒再數了。總之,走完臺階之後,我終於長舒了一口氣。眼前就是手水舍。水我的確想來上一杯,不過手水舍的水應該不是用來喝的。自動販賣機……哈,果然還是沒有嗎。

  這時,一個人從社務所裡走出來,與東張西望的我對上了視線。那是一位戴著細框眼鏡的長髮女性。只見她身著T恤和七分褲,全然一副居家打扮。

  “啊。”

  十文字佳穗。居家打扮也是自然,這裡本來就是十文字家。對方也發現了我,於是慢步走向這邊說道:

  “歡迎來參拜。”

  她雙手合十,鄭重行禮道。雖然多少因為突然的相遇有點慌亂,但我想起之前也有過類似的狀況,於是便回禮道:

  “打擾了。”

  估計是看我太過淡定,十文字嘟起了嘴,不過她馬上又露出笑臉:

  “你是來參拜的嗎?”

  “那倒不……不,也打算參拜一下。”

  “可疑。”

  “我是來散步的。”

  多少也是在神社相關人士面前,去哪兒都一樣這話我終歸說不出口。

  十文字回頭望向身後的社務所,說:

  “愛瑠也在。”

  “唉?”

  “愛瑠也在。”

  是指平賀源內發明的那玩意兒嗎(譯註:平賀源內,江戶時代的日本發明家,曾發明一種後世稱作“Erekiteru”的摩擦發電裝置,與日語“愛瑠也在”的讀音相似)?艾流冶在……

  原來是“愛瑠也在”嗎!

  “呃,為什麼?”

  十文字哧哧笑著回答道:

  “就是來玩的。方便的話你也過去吧,茶水之類還是有的。”

  “不,我就——”

  “話題也跟你有點關係。”

  跟我有關?什麼意思呢。

  “倒不是勉強你去,不過常言說得好,萍水相逢也是緣。”

  “這是佛教的諺語吧。”

  “我對宗教一視同仁。”

  “可是……”

  “不過話說回來……不,果然還是直接讓你看看比較好。好了,請進吧。”

  依舊雲裡霧裡的我,就這麼被帶進了社務所裡。

  這麼看來,我可能完全是被牽著鼻子走了。

  社務所一角有個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雖然拉門與四下無異,但裡面卻像是私人房間,擺著許多東西:櫃子、鬧鐘、擺有小說雜誌的書架、水壺,還有一張矮腳桌。雖然家裡應該另有房間,不過這裡似乎就是十文字在社務所的房間了。

  “啊,哎呀,折木同學你怎麼來了?”

  千反田顯得有些慌亂。她左右望了望,抓了抓自己頭髮,然後像是猛然回神一般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擺在矮腳桌上的東西。十文字忍著笑說道:

  “沒必要藏吧?”

  “啊、嗯,也對。這麼說來,的確沒必要。”

  千反田點點頭,情緒似乎平復了一些。接著她坐直了身子:

  “下午好,折木同學。真是巧啊,竟然會在這種地方相遇。”

  “是啊,嚇了我一跳。”

  “啊,不過,折木同學你應該知道我在這裡吧。”

  此話怎講?

  “唉?是嗎?”

  十文字對我問道。我搖了搖頭。

  “因為我說過啊。當時我說自己週日和佳穗同學有約。”

  “什麼時候?對誰說的?”

  “週五放學後對摩耶花同學說的。”

  你跟伊原說的話,為什麼我會知道?我本想這麼回問,不過對方馬上又補充道:

  “那時你不是就在旁邊嘛。”

  週五放學後我的確在社辦呆過,所以當時我在場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話雖如此——

  “我沒聽見。”

  我若無其事地否定道。因為害怕話題變成“我偷聽了千反田和伊原的對話,於是就來找千反田了”這種發展,於是我又加重語氣重複道:

  “完全沒聽見。”

  千反田乾脆地點了點頭:

  “說的也是,那時折木同學你在看書吧。”

  一旁的十文字意味深長地哼了一聲。看來這邊是否相信了還很難說。

  十文字為我拿出了坐墊和綠茶,其間千反田則把本想藏起的東西又放到了桌子上。

  “我是來看這個的。”

  照片。四月在千反田家附近舉行的祭典——也就是活偶祭的照片。

  “啊,話雖如此,果然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呢。”

  說著她又開始遮掩起來。

  活偶祭中,扮成皇后人偶的千反田身著十二單。受她所託,我則在一旁為她打傘。裡志拍了幾張祭典的照片,我也都看過了。不過現在桌上的並非那些。

  另外,要說不好意思讓別人看,其實我也一樣。我望向其中一張。扮作皇后的千反田身後,那個戴著烏帽低著頭、裝模作樣跟在後面的正是我自己。傻乎乎地張著嘴,雙目失焦……這表情也太蠢了!

  我不由得撇開了視線。

  “這張照片也太過分了。”

  “啊,這張嗎?”

  千反田把那張照片拉到手邊:

  “的確,這張照得確實說不上好。”

  十文字把綠茶放到桌上,坐到坐墊上說道:

  “你在打哈欠吧,真是奇蹟般的一張。”

  “與其說是奇蹟,不如說是噩夢才對。”

  其實那並非打哈欠,而恐怕是……在我看得出神那一瞬間照的。說到這兒,裡志的照片裡我看著要好一些,所以遊行中我的表情應該不是一直這麼傻。希望如此吧。

  十文字略帶歉意地說:

  “我不是想勉強拉你過來,不過當時我們看到這張沒忍住笑……正好你又來了,我就想讓你本人也看看。否則在背後笑話別人我有點過意不去。”

  意思我明白,不過她們看這照片本來也不是為了笑話我吧?禮數真是周到。

  “順帶一提,這張照片裡輪到愛瑠出洋相了。”

  “佳穗同學!那張不行!”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我就坐在興致勃勃聊著照片的二人之間,慢悠悠地喝起了茶。雖然我受十文字之邀坐在了這裡,但不論怎麼想都是選錯了地方。眼下簡直是如坐鍼氈。話雖如此,很是口渴的我能喝到茶,倒也算是萬幸了。

  本來想趁著她們對話中斷藉機離場,可她們兩人總也聊個沒完。在我等待時機的過程中,茶也喝完了。這下實在是應該告辭了——正想著,十文字無意間看了眼表。

  “啊,都這個時間了啊。愛瑠,差不多了。”

  千反田微笑道:

  “好的,我知道。你已經買好東西了嗎?”

  “啊!”

  十文字一下停住了動作:

  “糟糕,出門的時候遇到折木同學,然後就給忘了。”

  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不過錯好像出在我身上。十文字微微蹙起眉頭,低下頭說:

  “失策了。動作快點來不來得及呢……”

  “怎麼了?”

  回答我提問的是千反田:

  “今天我來給佳穗同學看照片,然後順便幫她一個小忙。”

  十文字接著解釋道:

  “在這之外,家裡也託我去買東西。本想著反正也快,結果一出門就看見了你。當時我嚇了一跳,就給忘了。”

  剛才那也叫嚇了一跳嗎,臉上完全看不出來。

  千反田說道:

  “既然如此,那工作就由我來做吧。佳穗同學你去買東西就行了。”

  “沒問題嗎?”

  “沒問題。畢竟以前也幹過。”

  “幫大忙了。”

  說罷,十文字同學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向千反田拜道:

  “阿彌陀佛。”

  “你那是佛教吧。”

  一不小心插了句嘴。十文字睜開眼睛說:

  “我對宗教一視同仁。……不過話說回來,折木同學你怎麼辦?要呆在這也可以。”

  “不用,我這就告辭了。謝謝招待。”

  “是嗎?款待不周,還望擔待。”

  正要起身,我突然想起來問道:

  “對了,你們所謂的工作到底是什麼事?”

  千反田像是跳舞一樣揮動起雙臂:

  “做掃除。”

  看來是用掃帚掃地的動作。十文字補充說:

  “山上不遠有個稻荷神祠堂。倒也不必非趕著今天掃就是了。”

  “沒關係啦。反正我今天就是為此而來的。”

  也就是說,原本應該兩人來做的掃除,現在只剩一個人幹了嗎……真不該問。

  既然問了就沒辦法了,我只得這麼說道:

  “我來幫忙。”

  雖然千反田姑且也婉拒了一次,但終歸沒有堅持。

  2.

  聽她們說,從拜殿側面沿著小路走就是稻荷祠堂。

  說來的確,神社院內一隅飄著一幅“正一位”的旗子。至於那附近那條小路,因為沒有太接近過,我也不知道在哪。

  “真隱蔽啊,真的會有參拜者來嗎?”

  “誰知道呢……我覺得祭祀稻荷神可能並不是為了招徠客人。”

  我把兩根掃帚扛在肩上,千反田則提著一個水桶。水桶中裝著溼抹布、簸箕、垃圾袋和手套。

  “走吧。”

  小路先是一段上坡,緊接著則是臺階路。如果我走在前面,千反田就可能會被掃帚扎到。因此我讓千反田走在了前頭。上山不久後我無意識地回頭一望,只見神社已經被茂密的樹木擋住,看不到了。

  話說回來,這裡真是安靜啊。

  ……感到安靜的同時,我又注意到了各種聲音。樹葉的沙沙聲,鳥叫聲,我的腳步聲,還有千反田的腳步聲。本來只是散步,沒想到竟會有如此發展。

  “很抱歉,折木同學。沒想到事情變成這樣了。”

  “沒什麼,反正今天我也沒事幹。”

  一段沉默降臨。這段臺階路比仰視時的印象要陡一些,因此我把視線聚焦在了腳邊。

  就在我差不多忘了之前對話的時候——

  “真是罕見呢。”

  千反田說。

  體感上我覺得自己已經爬了好遠,不過時間上恐怕還沒到五分鐘。只見山中清出了一塊平地,紅色鳥居和一座小祠堂便坐落在那裡。祠堂前有一個石臺,石臺上放著一個白色的酒壺。本以為這地方根本沒人來,不想四下還是扔著些啤酒罐和煙盒。

  我遞過一把掃帚給千反田,問道:

  “這掃除具體該怎麼幹?”

  “祠堂的清掃由神主負責,咱們只需要掃掃落葉就行。”

  “那抹布是幹嘛的?”

  “狐像和鳥居要是落上鳥糞之類的東西畢竟不好,所以要用抹布來擦。不過……”

  繞著一對狐像沿8字形走過一圈之後,千反田嫣然一笑:

  “看樣子沒什麼問題,咱們就擦一下酒壺吧。”

  這酒壺在這是用來幹嘛的呢……該不會就是別人忘下的吧。

  “好,現在開工嗎。”

  千反田呵呵地笑了笑:

  “先打個招呼吧。”

  原來如此。我們將掃帚搭到狐像上,然後再祠堂前站成了一橫排。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記得稻荷神的恩惠是生意興隆來著。我好像也在哪看到說,本來的稻荷是豐收之神——也說不定是裡志告訴我的。生意興隆也好豐收也罷,與我都沒有什麼關係。唔……那就這樣吧:掃除我就從簡來做了,希望您適當擔待著點兒。

  “……好,那就開始吧。”

  千反田似乎打算先做擦拭工作,好不容易把掃帚扛上來的我則先掃起了地。現在明明沒到那個季節,地上卻還是積了不少落葉。看樣子還挺棘手的。

  我單手拿著掃帚,總之先掃鳥居內側。

  沙、沙的掃地聲,不知為何顯得分外悅耳。

  現在想來,上午我就做過掃除。本打算出門享受難得晴天的我,為什麼又跑到這裡來做這種事了?

  哼哼哼~掃地掃地。

  “……心情不錯嘛,折木同學。”

  被她這麼一說,我才發覺自己已經哼起了小曲兒。再怎麼說這也太丟人了。體溫直線上升。事已至此,我絕對不能把內心的動搖表現出來——

  “倒也沒有。”

  於是我便如是回答道。千反田掩住嘴角哧哧笑起來。

  擦完酒壺,千反田又戴上了手套。把空罐都扔進水桶之後,她就也加入了掃地工作。雖然事先並無安排,但在不覺之間,她和我就分別負責起了面向祠堂的左右手邊。

  我們默默地做著清掃。這次我注意著沒有哼歌。兩把掃帚的聲音時而同步,時而又會錯開。

  “我稍微覺得有點意外。”

  千反田沒有任何前兆地打開了話頭。我頭也不擡地問道:

  “意外什麼?”

  “折木同學會來幫忙掃除。”

  “還別說,我的房間可算是比較整潔的那種。”

  “是嗎?”

  我稍微想了想:

  “考試前或者特殊時期除外。”

  千反田的聲音裡帶上了笑意:

  “考試前的話我也一樣,感覺沒什麼自信。”

  只聽鳥兒吱吱地叫著。

  “……折木同學不是說過,自己能不做的事就儘量不做嘛。所以我覺得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肯定會直接回家呢。”

  的確。這掃除工作沒我想得那麼繁重,本來也與我完全無關。我完全可以只扔下一句“你加油”就直接回家。不如說要在平常的話,我可能已經那麼做了。

  我停下手上的動作,說道:

  “今天我狀態不好。”

  “唉?哪裡不舒服嗎?”

  “那倒不是。怎麼說呢,就是找不到平時的狀態,總想活動活動身子。就算不在這幫忙,我也會去跑步。能做點有意義的事已經很好了。”

  我向千反田那邊瞟了一眼,只見她向右歪了歪頭,又向左歪了歪頭,然後說道:

  “那個,非常感謝。”

  她在為什麼道謝呢?我不太明白。

  活動手臂的同時,我好像又出了一點汗。樹林裡沒什麼風。因為連日降雨,土地比較溼潤,雖然這樣掃地時不會揚起塵土,但落葉卻比想象中難以掃動。我手上的動作自然而然地重了起來。感覺會傷到掃帚。

  “折木同學。”

  “嗯?”

  “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什麼問題呢,文化祭文集的事現在說應該還太早吧。

  這時,率先開口的千反田似乎猶豫了起來。看來相當不好開口。滿耳盡是掃地聲的我無意間擡起頭來,只見千反田沒完沒了地在掃一個地方。

  就在我等不及想要催促時,千反田終於開口道:

  “那個,如果冒犯的話你也不必回答。”

  “成績我可不告訴你。估計比你差。”

  “不,不是成績。”

  深吸一口氣的時間過後——

  “……折木同學你為何要那麼說呢?”

  “怎麼說?”

  “就是那句話。……‘多餘之事不做,必要之事從簡’。”

  那句啊。

  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頗富節奏感的掃地聲消失了。

  千反田似乎是誤會了什麼,只見她趕忙擺擺手道:

  “那個,要是你沒想說就不必非得說出來。不對,我是說要是你不想說的話就不用勉強說……唉?我最後說對了嗎?”

  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你的意思我明白。”

  嘆了口氣之後,我又繼續道:

  “我只是在想該怎麼說比較好。畢竟就是些無聊小事,根本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理由。基本上講,我不過就是怕麻煩而已。”

  “是這樣嗎?”

  回溯起記憶的我,從樹蔭間望向了萬里無雲的天空。我竟然打算回答這種問題,看來自己今天的狀態的確很奇怪。

  “這麼說吧……”

  小聲說著,我再度揮起了掃帚。

  3.

  其實這算不上什麼理由,說起來也沒什麼好聽的。不過也罷,總比我隨口哼的小曲兒好一點。

  應該是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吧。從那時起,我們小學就要求班裡每人都擔任一種職務。你們那也是嗎?那要說的話,可能也沒什麼稀罕的。

  總而言之,我也承擔了一項工作。決定職務的流程是先自薦,不行就再投票。當時的狀況我有點忘了,反正到最後我成了校環委員——聽著就跟以往電話局裡的工作似的吧。唉?沒聽明白?以前電話局裡有個叫“接線員”的職務(譯註:在日語中“校環委員”的與“接線員”前半部分發音相同)……算了,下次你問裡志吧。

  所謂校環委員,全稱是“校內環境委員”。之前我以為是搞衛生的,不過那邊還有美化委員之類的差使在。說白了,這個職務就是為了讓全員都有活幹硬加出來的。主要的任務是……我說了你別笑……給花壇澆水。

  不,我對花草其實沒什麼特別的瞭解,名字也就還記得三色堇之類的了。說回正題,這項工作比我想象的要麻煩很多。本以為只需要每天澆澆水就行,實際則沒那麼簡單。你應該比我瞭解,就是觀察土壤的溼潤程度,太乾了就澆上點水。我們年級共有三個班,班級間以周為單位輪流負責。換言之就是每隔兩個星期,我就得在一週的時間裡每天觀察花壇,在必要時為其澆水。從這裡面我也學到了不少東西。說到這,我覺得每天判斷該幹什麼要比實際去做還麻煩。

  班裡負責這項工作並非僅我一個,所有職務都是兩人一組的。我的搭檔……名字就別說了,暫且叫她田中吧。嗯?是女生。全都是一男一女配對的,

  田中在班裡很不起眼。連不怎麼在意這方面的我都能感覺到,那就是說她的存在感已經相當稀薄了。為人膽小,每次說話也說不了兩三句。說她陰沉——可能還真就是如此。頭髮?記得好像挺長的,不過沒你這麼長……這有什麼重要的嗎?

  總而言之,後來就由我和田中負責為花壇澆水了。開始幾周比較順利。每到值日周的放學後,我和田中就會去到校舍後面,觀察花壇土壤的狀況。每次基本都是我說澆她說不澆,什麼“水澆太多了不好”之類的。平時一個不怎麼發表看法的女生——就算方法比較含蓄——竟然會對我的意見提出堅決反對,最開始我還挺驚訝的。澆水的確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想想學校花壇枯掉的情景,我就也多少有了點責任感。

  說是這麼說,其實那種互動第一週之後就沒有了。畢竟只要確定了澆與不澆的判別基準,工作本身並沒有重到需要兩人來做。我們每人一天輪流負責,當時我覺得那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可是……過了多久來著,事情出現轉折了。田中找我商量說:

  “我家最近翻修,所以我住到比較遠的地方去了。從車站坐市公交回去要花一個小時。本來車就不多,要是去晚了會很麻煩,所以我放學後想盡量早點走。”

  如是。

  我當時倒沒什麼不高興,不過沒想到班主任也來幫忙說情了:

  “田中有田中的難處,你得理解。你家住得比較近,稍微晚點應該沒事吧。”

  說得倒也沒錯。小學離我家很近,高中一下才遠了起來。不過這都是題外話。

  那位班主任是個年輕小夥子。記得當時他才剛當上教師三年,工作比較熱情。他覺得班裡許多地方都該改善,這這那那地插手了不少事務。比如——

  “折木,往地上貼點膠帶吧,好給人標明桌子該往哪兒擺。”

  或是——

  “折木,我想讓板報用紙再大一圈兒,你來把這張紙裁一下。”

  再或——

  “折木,我覺得天花板上的熒光燈比以前暗了,你注意一下。”

  之類。

  意外嗎?想想也是。那位班主任經常讓我幹這幹那,估計他是把那當成了教育的一環吧。總之每天我照看完花壇之後,班主任常會在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教室裡等我,給我派各種差使去做。當然,每次我都會乖乖聽話。其實升上六年級之前也是這樣,只不過派活的人不同而已。

  那位班主任讓我照顧田中的狀況,代她做花壇的工作,對此我也同意了。那周之後的值日周裡,我就每天獨自承擔了照料花壇的工作。

  “實在抱歉,那就拜託啦。”

  一開始田中還會這麼說說,不過凡事都會習慣,久而久之她就也不再客套直接回家了。我倒沒因為這個對田中有什麼不滿。走到車站坐上車,之後還要花一個小時,想來真的是挺辛苦的。

  以上都是前提。沒什麼難懂的地方吧?畢竟我不是很習慣講這些。

  很好,那我就繼續了。

  後來有一天。

  因為班主任說要往花壇邊角播下點種子,所以午休時我和田中去到了花壇。具體是什麼種子我已經不記得了,當時好像臨近暑假,所以可能是牽牛花吧。不,我真是記不清了。

  與此同時,班主任還讓我們把寫有花名的牌子插到花壇裡。現在想想,那說不定是他臨時想出的主意,因為他那“教育環境改善運動”的目標不僅限於我們班。標牌很多,我們兩人分攤雙手都被塞很滿,此外還得帶上種子,確實有點不好拿。於是,我將種子放到了口袋裡。因為種子都包在紙包裡,所以放到兜裡也不會灑出來。另一方面,田中則是雙手拿著標牌,指間勉勉強強地夾著種子。

  “放到兜裡唄。”

  我理所當然地提議道——畢竟我自己就是那麼辦的。然而田中卻搖了搖頭:

  “我這沒兜。”

  在那之後,我才發覺女生的裙子上沒有口袋。畢竟我也沒什麼機會盯著別人的衣服看嘛。

  我們沒怎麼說話。雖說承擔著相同的職務,不過田中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實際工作過,所以也沒什話題可聊。播完種後,我倆都對插標籤沒了辦法——因為我和田中都不記得花名了。你就當是因為沒人教過我們吧。就這樣,雖然我們沒把花牌插好,但還是稀裡糊塗地混過了午休。

  然後到了放學時間。

  那周由我們班負責花壇。不過在午休時我已經確認過,花壇還不需要澆水。本來直接回家就好了,結果我還是磨蹭了半天。好像是在教室裡和朋友聊天來著吧。就在那時,田中來了,還哭喪著臉。

  “我的書包找不到了。”

  她說。

  那可是書包啊我說。那麼大個東西,怎麼玩兒才能弄丟啊……想歸想,但我肯定不會那麼說。於是我們在教室裡粗略找了一圈,因為確實不見蹤影,所以我提議讓她去找班主任幫忙。小學六年級學生,有的已經比較早熟了。有些人就是不愛找老師幫忙,不過田中同意得倒是很乾脆。

  於是我們三人便各自找起了感覺可能的地方。三個人?我、田中和班主任。哦,你問和我聊天的同學啊,我也記不太清了。不記得當時他在,可能是腳快溜了吧。

  班主任找得真的是非常賣力。雖然當時我沒察覺,不過現在想來他可能是在懷疑什麼。懷疑什麼?這個你也明白吧。不明白?他是懷疑有人使壞,比如說是不是有人為了欺負田中,藏起了她的書包之類的。我出於自身的考慮,也在快步四處尋找。

  別露出那種表情啊。就結果而言,田中的書包不是被人藏起來的。吊腳樓……吊腳樓你知道吧?樓下面不是有個多功能空間還是空地之類的地方嗎,田中就是把書包放在那裡玩去了。後來有個一、二年級的學生路過,就給當成失物交到了職員室。事情本來很簡單,不過收下書包的年級主任當時有事不在,所以就成了沒人知道書包下落的狀況……其實就是不幸走岔了而已。

  說實話,我也鬆了口氣。雖然田中與我不過就是職務相同,不過我也擔心過真找不到該怎麼辦。

  年級主任回來之後——

  “失物送到這了。”

  看對方輕描淡寫地說著拿出書包,我也挺高興的。

  年級主任也沒忘記再來一番說教,什麼重要的東西怎麼能丟下不管之類的。在我看來,放下書包跑去玩是常有的事,把那當作失物的低年級生才是問題所在——不過,這些我並沒說出口。

  在年級主任說教的時候,田中一直都扭扭捏捏的。她的心情我理解。畢竟書包找到不等於裡面的東西平安無事,估計她是想馬上開啟來確認吧。在這方面,班主任向來比較敏銳。他抓住說教的間隙插嘴道:

  “老師說得對。總之你先看看書包裡面的東西吧。”

  看班主任接下書包,田中便一反往常文靜形象地衝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按下卡扣將其開啟,從中取出了筆盒。記得那筆盒個頭不大,好像還有點簡單的圖案。

  接著她看了看筆盒中的自動鉛筆,舒了口氣道:

  “太好了……!”

  就我一瞥所見,那支自動鉛筆好像是某個角色的周邊。角色出自哪裡後來我問過她,總之那支筆好像是雜誌抽獎的獎品。雖然價值應該不高,不過要說貴重倒也挺貴重的。對田中本人而言那肯定算是個寶貝。她看著真的很高興。

  於是我問道:

  “書包裡面都沒問題嗎?”

  聞言,田中握緊那支鉛筆回答說:

  “這個還在就行了。剩下的東西我回家再看。”

  “真的沒問題了?”

  “沒問題,謝謝了。”

  就是這樣。

  把自動鉛筆帶到學校自然沒有任何問題,在那時候,學校也並沒有禁止帶人物圖案的鉛筆。話雖如此,田中倒黴就倒黴在撞上了年級主任。

  “怕弄丟的東西就不要帶到學校來!”

  年級主任怒喝道。不過仔細想想,教科書其實更怕丟。如果照年級主任的邏輯來想,我們上學就只能帶丟了也無所謂的東西了……可能這算擡槓了吧。

  後來有一天,帶人物的文具也被學校單獨下文禁止了。簡直是晴天霹靂。筆記本,橡皮,墊板,角色周邊簡直是要多少有多少。這些都要重買的話,實在是麻煩得很。此事的原因在於年級主任和田中這件事,估計就只有田中自己和我知情吧。

  前因後果大概就是這樣。

  遇到這樣的事,連我也不免受到了打擊。我覺得,自己之所以會開始說“多餘之事不做,必要之事從簡”,這應該就是最初的原因了。

  4.

  “……唉?”

  千反田愣住了。厲害,真的是一動也不動。

  可能是在回味剛才那些話吧,總之她又靜止了一段時間。捅一下她會不會直接倒下去呢?一邊想著,我一邊再度開始了掃除。隨著長談,掃除也有很大的進展。剩下只要把落葉掃到簸箕裡倒進垃圾袋就可以了。想到只剩下最後一點,我突然有些浮躁了起來。

  簸箕裝在千反田帶來的水桶裡。就在我邁開步子準備去取的時候,千反田再次發出了聲音:

  “唉?”

  “唉什麼。”

  “那個,剛才我聽到最後了吧?”

  “大概吧。”

  “你不覺得結尾那部分有點奇怪嗎?”

  這個嘛,可能的確有點。

  “折木同學你幫田中同學尋找書包了對吧。書包找到後,田中同學把珍視的自動鉛筆拿出來,折木同學的小學就禁止角色周邊了,對吧?”

  沒錯。我拿起簸箕來。

  只聽千反田啪地拍了一下手:

  “啊,我明白了!”

  “哦?”

  “折木同學你也有很多角色周邊吧。被禁止之後很受打擊所以就……咦,可那為什麼會發展成‘多餘之事不做,必要之事從簡’呢?”

  只見她向右歪歪頭,向左歪歪頭,然後像是想到什麼似地揮起掃帚,謹小慎微地問道:

  “難道說……因為幫助田中同學導致角色周邊被禁止,所以你後悔當初出手相助了嗎……?”

  喔喔!她的解讀是“我因為沒事找事吃了虧,所以決定不再出手”啊。道理還挺通的嘛。

  不過——

  “不是。”

  “可是……”

  “先掃地吧。”

  “啊,好的。”

  千反田負責的區域也差不多掃完了。在她腳邊,落葉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我先借來了簸箕。然後一邊收著落葉,一邊說道:

  “你不也總是愛從結論說起嘛。偶爾也讓我來一次有何不可?”

  “啊,太過分了。折木同學,你果然省略過程了吧?”

  “省略!”

  這發音著實猶如天籟。

  今天我的狀態的確不太好。本來好好說清楚就行的事,突然之間我就是想賣賣關子。看到千反田困惑的樣子之後,我又覺得偶爾這麼做做也不錯。反正是無傷大雅的消遣。拜此所賜,掃除的時間也過得很快。

  “唔……”

  千反田用手指抵住嘴角,陷入了思考。一言不發感覺也不好,於是我又說了一句道:

  “禁止角色周邊的事差不多算是後日談了,跟主題關係不大。”

  那雙大眼睛偷偷向我瞟來:

  “……折木同學你該不會在耍我吧?”

  “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

  “折、折木同學!”

  我將掃到一起的落葉倒進垃圾袋。覆蓋了廣大面積的落葉,裝入袋中體積卻小得可悲。感覺就跟隨便掃了點土一樣。

  “別生氣,小學時的我很快都能察覺出不對,應該不是那麼難想才對。”

  “就算你這麼說……”

  千反田消沉起來:

  “和折木同學你不一樣,我真的沒有什麼應用能力。到底是為什麼呢……”

  這點我倒是也注意到了……

  我並沒有故意氣她的意思。而且退一步講,可能本來我說得就不清楚。

  “最開始,照看花壇的工作是我和田中輪流做的,這點我說了吧。”

  “是的。”

  千反田向前探出身子,點了點頭。看到她那認真的表情,我總有種十分愧疚的感覺。

  “從中間開始,田中放學後就直接回家了。因此,每到值日周時,巡視花壇的就變成了我一個人。”

  “是的。”

  說罷,千反田像是要表現自己確實沒有走神一般,接著補充道:

  “因為家裡在改建,所以暫時住得遠了。還說要花一個小時什麼的。”

  “就是這裡。”

  千反田的記憶力很好。雖然剛才的話裡沒有提到,但她應該沒有忘記才對——

  “從哪裡怎麼走會花一個小時,我記得我說過吧。”

  “是的。從車站坐車要一個小時。”

  “車。正確來說應該是……”

  “你說的是市公交。”

  “要怎麼坐?”

  說到這裡,千反田終於也察覺到了。只見她用雙手掩住嘴,臉上寫滿了驚訝……掃帚被她夾在了腋下,協調性真好。

  “啊、啊!我明白了。田中同學她,怎麼說呢,並沒有回家。因為當天她穿的衣服上沒有口袋。”

  “說得對。”

  “乘公交時,錢、月票抑或回數券總是要有的。若是沒帶在身上,那就應該裝在書包裡。”

  我大力點了點頭。

  “完全正確。說到底,田中向我求助的理由明明是‘坐不上車很麻煩’,可她弄丟書包卻是在‘放學後玩的時候’,這件事本身我就覺得不可思議。不過,想到她或許是在能趕上車的時間範圍內玩,所以我找得也很急。

  然而,拿回書包後,田中唯一在意的就是那支貴重的角色周邊鉛筆。就算我反覆問她還有沒有其他重要的東西,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這是怎麼回事呢?”

  話已至此,千反田的思維卻又卡住了。

  也罷,或許這也難免。當時連我自己都不想相信。

  “只能認為,田中根本不用坐什麼公交車。”

  “……怎麼會。”

  千反田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應該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找我幫忙那周還有後來一個值日周前後,她可能真的是坐公交上下學的,但至少在那天她並沒有坐。比起回家方式來田中更在乎角色周邊,要問為什麼,就是因為她已經可以步行回家了。”

  “也就是說改建結束了吧。之所以不告訴折木同學……”

  “這不是很明顯嘛。”

  我嘆了口氣,說:

  “就是因為她想把工作推給我,自己去偷懶。”

  千反田一邊用簸箕收著落葉,一邊說道:

  “還有這麼回事啊。因為不想再被矇騙,折木同學你就‘多餘之事不做,必要之事從簡’了。”

  ……倒也並非如此。

  果然還是我親自說比較好嗎?不,不是。

  接下來的話並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我明白,那些話不是和誰都能說的。

  可是我已經跟千反田講了這麼多,在最後保持沉默,讓她繼續誤解下去真的好嗎?

  那就是欺騙了。即使是些惹人不快的話,我還是想說給她聽。

  “不。”

  我開口道。

  “那天,發現田中並沒確認重要物品的我,反射性地看了看班主任的表情。田中因為家裡改建讓我幫忙的事,他也對我說過。瞭解情況的他會不會察覺出哪裡不對呢?察覺到的話,會不會責備田中呢……然而,班主任並沒那麼做。”

  千反田十分驚訝:

  “是不是因為沒有察覺呢?”

  真是那樣就好了。

  “不。他的表情很誇張。內心的慌張完完全全寫到了臉上。看到這一幕我馬上就察覺到,他應該已經知道改建結束的事了。”

  “……”

  “那他為什麼不和我說呢?為什麼不告訴我,工作可以一人一天輪流做了呢?

  可能是我有受害妄想,也可能他只是單純的忘了說。但在那天,看到他的表情,我是這麼想的:因為我對他的要求毫不推諉拒絕,因為我很聽話、很好差遣,所以即使田中想把工作都推給我,班主任也無意干涉。”

  拄起掃帚,我繼續道:

  “當時我又進一步想:說到底,田中家改建和我有什麼關係嗎?是因為我犯了什麼錯,所以才有義務幫助田中嗎?答案都是否定的。田中的事就是她自己的事,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說歸說,我們畢竟是同班負責同一工作的人,互相幫助一下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反正就是放學後看看花壇,花不了多長時間。而且我家住的近也是事實,幫幫人家也無所謂。

  ……我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想法被利用了。”

  田中這件事,終歸也就是個契機罷了。

  在那之後,我發覺班裡有兩種人:一種是能夠巧妙將事情推與他人的人,一種是毫無芥蒂接下那些事的人。那時我注意到,升上六年級——不,懂事之後的我應該屬於後者。瞭解這點之後,過往種種就一個個都能說通了。

  夏令營時,被拜託帶來足有一升沉重調味汁的是誰?因為流感封校之前,挨家挨戶發講義的除了我還有別人嗎?全體男生玩壘足球踢碎玻璃,班主任選我當代表去找校長道歉,是因為我是帶頭人嗎?不,只是因為我聽話而已。

  這些事情本身倒沒什麼所謂,反正每件都花不了多少工夫。我不覺得自己接下這些吃了什麼虧,也沒覺得其他人總能佔到便宜。

  唯有自己被想得很好差遣這點,我覺得很悲哀。

  我回憶起如上種種。

  那時的我因為自己的發現非常消沉,憋在心裡會很難受,於是我找姐姐說道:

  ——一個人想要出手幫助別人,別人卻不一定也也想幫他。我沒打算求人感謝,但也沒想到自己會被當成傻子。以後放學我再也不留在學校裡了,留下就會被派活幹。因為對方肯定會把我當成不會抱怨的笨蛋。被小瞧我可以不在乎,但我唯獨不想被人利用。當然,真有必要的事我會毫無怨言地去做,但若非如此——如果那是他人的必要之事,而非我的,我就不會去做。絕對不會。

  聽了我這一席話,姐姐把手放到我頭上說:

  ——是嗎。你這麼個笨拙的傢伙也想變機靈些啊。虧你是個笨蛋,腦筋在那種地方卻那麼好使,凡事總是會看到壞處。沒關係,我不會阻止你。這樣也挺好的。我覺得你說的全都沒錯。

  後來怎麼樣了來著,記得我姐還說了點什麼。對,她應該是這麼說的——

  ——從今往後,你會進入到漫長的假期之中。這樣也好,你就儘管休息就吧。沒關係的,只要休假期間你沒發生徹底改變……

  “……同學。”

  我似乎一反常態地陷入到了沉思之中,連千反田的呼喚也沒注意到。

  “啊,抱歉。怎麼了?”

  千反田就站在我面前,她那雙大眼睛靜靜地望著我:

  “折木同學你一定很傷心吧。”

  我把臉別到一邊,笑道: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小孩子鬧彆扭,鬧得下不來臺了而已。”

  習慣成自然之後,再想改掉那個信條恐怕很難了吧。多餘之事不做。

  我側眼瞄了瞄千反田,只見她正雙手拿著掃帚。接著,她直直地看著我,說了句非常離題的話:

  “可是折木同學,我覺得……現在的你較之故事裡的你,可能並沒什麼變化。”

  我本想對此一笑而過。

  但卻沒有做到。

  千反田走開一步,彎腰拿起垃圾袋說:

  “非常感謝。託你的福,已經掃乾淨了。”

  “嗯。”

  “佳穗同學肯定已經準備好茶水點心了,要去休息一下嗎?”

  我苦笑著擺了擺手——千萬別再讓我摻進那種女生的交流中了。

  “不了。掃帚給我,我去放回原位。”

  我接過掃帚,將它們扛到了肩上。注意著不碰到千反田轉過身後,我又回頭對她說道:

  “替我跟十文字也打聲招呼,我這就走了。”

  語畢,我下起了林蔭之中的臺階。清風拂過,杉樹沙沙作響。久違的晴天依然未去,等我到家,洗好的衣服應該就幹了吧。

  走到一半時,只聽千反田說道:

  “折木同學!非常感謝你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

  扛著重重掃帚回身也很麻煩,我就裝作沒聽見吧。多餘之事不做。什麼啊,還說今天我狀態異常,可現在這不是回到往常的步調中了嘛。我撓了撓頭。

  然後不意間想起了那句話——那句姐姐一邊撓著我的頭,一邊補充的話:

  ——那麼有朝一日,總會有個人來結束你的假期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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