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天河來到雪葉所居住的客房前。
今天是平常日,需要上學。霧島不僅替同年級的天河弄來制服,就連雪葉的衣服及日用品,都準備得相當齊全,甚至還動用了一輛車子送他們去學校。當然,視時間為金錢的霧島,一早下完指示完後,便出門去了。在去學校之前,他都會先到公司一趟。
(唉……今天的心情,根本不適合去上學……)
因為霧島等人的接待,雪葉的心情大概好轉了些吧——不過,換做是自己,今天也會想放假一天,待在床鋪上,用棉被蓋住全身,什麼事都不想做。就像上個月,自己投宿在霧島家時一樣。
然而,自己現在的身分是執事,就該盡執事的義務。
天河深呼吸後敲了敲門。
「大小姐,早安。您起床了嗎?」
正如天河所預料的,沒有任何迴應。
房間內也沒有什麼聲響,莫非雪葉還在睡?
「……大小姐,我進來囉。差不多該起床了——」
天河開啟門走進房間。由於窗簾還未拉開,房間內有些陰暗,只見到床上有個人影。
房間內的氣氛,有些灰暗。
雪葉躺在床上,臉頰火紅,無力地喘息著。
「大小姐!?哇~好燙……!」
「嗯……」
天河將手放在稍微睜開眼的雪葉額頭上,手足無措。
「該怎麼辦……」
(都是我的錯——昨天玩到那麼晚……)
巽前輩明明跟我說過,雪葉一旦太疲憊,就很容易發燒。昨天應該要注意到這一點的。
「請您稍等一下,我立即去叫醫生來看診!」
就在天河將手從額頭拿起時——雪葉突然抓住天河的手。
「不要走……」
不要走——雪葉重複說著同樣的話,她以痛苦的口吻,喃喃地呼喚一個人的名字。
那位年輕人,天河也認識。
※
一直以來,我都一直這麼認為。
雖然我一直這麼認為,但是沒有人察覺到,也沒人理解我。
這是一定的吧。因為除了那個人之外——誰也不肯待在我的身邊。
「大小姐。」
櫻井爺爺及其他傭人都這麼稱呼我。
「這是我的孫女。」
祖父向生意夥伴,如此介紹我。
「你根本不關心這孩子。」
「我怎麼可能不關心她。」
父親和母親工作繁忙,鮮少和我見面。
停止吧。
我有名字。誰來呼喚我的名字吧。我明明在這裡,怎麼沒人叫出我的名字呢?難道,我不存在嗎?
這樣下去,我不就變成隱形人了?沒有人關注我這個人,我討厭這種感覺……這種寂寞的感覺。
誰——有沒有誰……
……會來救我。
這聲音,在寒冷無助的心中盪漾。
「雪葉小姐。」
那就讓我來呼喚您的名字吧——這是如此美麗的名字。
當我一聽到你那低沉又溫柔的聲音時,我好快樂,心中變得溫暖。
你看著我。
呼喚著我的名字。
不要,不要加「小姐」兩個字。只有我們兩人相處時,別這麼叫我。你也別自稱「小的」,跟我說話不必這麼客套。如果你不這麼做——我就不跟你說話。
當我說出如此任性的話時,你露出為難的表情說:
「……雪葉。」
像觸了電一般。
我感到好高興、好幸福,這是我第一次愛上自己的名字。
「我的說明,你有認真聽嗎?如果有認真聽,應該知道答案了吧?」
雖然你陪我念書的時候很嚴格,但我並不排斥。當我回答聽不懂時,你只會嘆口氣,再次以淺顯易懂的說明來教導我。
我好喜歡那段時光。
「雪葉,不自行思考是不行的。如果你不思考的話,對自己沒有好處。」
你呼喚我的名字,讓我快樂地彷彿飛上天。
你待在我身邊,讓我感覺是那樣地溫暖。
雖然只有如此。
(十夜……)
※
感覺到手腕有些刺痛,我醒了過來。
(咦……?)
身體好疲憊,眼皮好沉重,腦子昏昏沉沉。
楞了一會兒後,我再次睜開雙眼,原本模糊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晰。
眼前,站著一位根本不可能出現的人,這讓雪葉極為吃驚。我還在夢中嗎?
「十夜……?」
因為發燒的關係,雪葉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睛漸漸發熱,視線變得模糊。
(我,現在正發燒著……沒錯,我流下的眼淚,是因為發燒的關係……)
胸口像是被勒住般地疼痛。流向臉頰的淚水,像水珠一般流不停,浸溼了枕頭。明明感到痛苦,但是這個人只要在我身邊,我就能感到安心。
「為何……?」
「雖然晚了一天……但我還是想跟您說聲生日快樂。」
(你還記得,我的生日……)
雪葉不禁對皇伸出手,卻又突然縮了回來。直到剛才為止,手是那樣的溫暖,那肯定是因為發燒的關係。
「你怎麼會在這裡……」
「是天上叫我來的,他說這裡需要醫生。」
(……醫生到處都有吧。天河這傢伙,真是多管閒事。)
天河並不在這裡。他現在應該站在走廊上等待指示吧。
「剛剛我幫您打針了。目前已經退燒,再好好休息一陣子,就會好轉。您沒有感冒的症狀,應該只是因為過於疲勞才會發燒。」
雪葉的體質原本便是消耗完體力,就容易感到疲憊,因此經常出現發燒的情形。皇也知道這個情況,因此每當發類似情況生時,就會幫她打針及開藥。
「我看您還是相當不舒服,要不要打一些維生素?」
雪葉讓沉重的頭靠在枕頭上,輕輕地搖搖頭。依目前的身體狀況來看,只要乖乖地休息,應該就會好很多。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
她看向床邊的時鐘,發現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了。她對於半夜突然感到不適一事,幾乎沒有記憶。
(今天沒去學校……)
雖然本來就不想去學校,但自己也沒預測到會和皇獨處。雪葉緊張的情緒,讓氣氛緊繃了起來。
「如果你檢查完了,就出去吧……讓天河照顧我就好了。」
當雪葉撇過臉時,原本面無表情的皇,露出一絲苦澀,抿了抿雙脣。
「…………」
受不了沉默的雪葉,擡頭看著皇,見到皇正直視著她。
「十夜?」
「我覺得我必須負起責任。我沒好好跟大小姐溝通,就這樣辭掉葛城家的工作……」
「責任……?」
雖然皇的表情有些怪異,但讓雪葉生氣的是皇所說的話。雪葉想聽的不是這些,皇根本不瞭解。
「可以給我機會說明嗎?您會口渴嗎?如果沒有適當補充水份,會引發脫水症。我準備了香蕉牛奶。」
每當雪葉身體不適躺在床上時,皇都會喂她喝香蕉牛奶。因為皇認為這對她有幫助。
但是雪葉並不喜歡。
雪葉討厭他把自己當小孩看待!
(現在還說什麼責任……!)
我不想聽,不想聽!
先離開的人——選擇先離開的人,是皇。我才不要聽你解釋!
雖然雪葉想哭,但她還是咬緊著雙脣,不讓眼淚流下。在皇的面前,絕對不能哭出來。
「滾出去!」
雪葉故意任性地說道。然而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動也不動。
「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
「我不聽。我現在不是你的執事。」
「好,那我出去!」
雪葉推開羽毛被下了床。突然的舉動,雖然讓她感到一陣暈眩,但她仍勉強撐住。
「請您不要這樣。這樣會再次發燒的。」
雖然皇用沉穩的口吻說出,但感覺得到他擔心的情緒。
眼淚再次湧上雪葉的雙眼,但她假裝不知情,朝著門的方向走去。
離門還有些距離,雪葉自然地加快腳步。
什麼嘛!
竟然不來追我!
皇一副好像什麼都知道的表情,然而,實際上卻什麼都不曉得!
「呃?大小姐!?」
突然見到雪葉飛奔而出,等在走廊上的天河著實嚇了一跳。
雪葉無視於天河的呼喚,快速離去。
現在的雪葉,誰都不想見。
※
隔了一會兒——
天河走進客房,皇依然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皇前輩。」
「大小姐呢……?」
「她把自己關在音樂室中,不過這裡的女傭已經送了簡餐、毛毯和衣服進去,所以暫時應該沒問題……雖然大小姐穿著睡衣又光著腳。」
天河聳聳肩,對著皇說道。
雪葉聽到天河的聲音不願開門,天河只好拜託裕子去試試,結果大小姐開了門。可能因為她們都是女孩子,也可能是昨天大家一起玩樂,雪葉才會卸下心防吧。當然,前提是確認天河及皇都不在的情況下,雪葉才會開門。
皇有些沮喪地說:
「我,我不會說話,真是麻煩……」
「呃……我可以請問一下嗎?」
皇露出疑惑的神情看著天河。
「為什麼皇前輩會遭到開除?和大小姐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天河趁這個時候,將埋藏在心底很久的疑問問出口。
現在,天河不能將皇放著不管,也相當在意雪葉的態度。目前為止,天河多次遭雪葉惡整,而且事情不問清楚,根本無法解決。所有答案,都在這位沉默的執事身上。
雖然待在雪葉身邊只不過五天,但是天河感覺雪葉並非真的討厭皇。
雪葉與巽一起說皇的壞話時,雖然情緒高漲,但是沒有厭惡皇的感覺,而且從巽的口中聽到皇的事,讓她感到相當快樂。依雪葉的性格來看,如果她討厭皇的話,批評的話語應該更加辛辣才是。
而且——
雪葉帶天河去的地方,就和皇帶天河去的一樣。如果討厭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想踏上曾跟他一起去過的地方。正因為有美好回憶,才會想再次前往,不是嗎?
「昨天在Party上,我和大小姐一起演奏了《Queserasera》,『Queserasera』的意思不就是『世事多變化嗎』?難道,這首曲子是皇前輩教大小姐的嗎?」
「嗯嗯……是啊。」
皇微微地點頭。
「因為大小姐說她考上理想的國中,要我幫她慶祝——所以我彈了這首曲子。」
「呃!您會彈鋼琴?」
「嗯,小時候曾學過一段日子……不太適合我吧?大小姐和你一樣,聽到時都嚇了一跳。」
雪葉立即愛上這首曲子。她從收納CD及唱片的架子上,找到收錄這首電影主題曲的CD片,而且那一陣子每天都播放來聽。
「這是我鼓勵她的方式……我告訴她,上了國中之後,一定能事事順心。」
然而,雪葉一直很難融入學校生活。因為她的身體虛弱,常常請假,連交朋友都成了問題。
(大小姐或許是想借由生日,來改變自己吧。)
因此,才會在生日Party上,選擇這首曲子。
不過,當她彈完這首曲子時,祖父的反應卻十分冷淡——她才曉得自己在祖父心中毫無份量。
因此才會憤而離開Party。
整個過程,真可說是「世事多變化」。
天河深深地嘆息後,這次換皇開口:
「在我被開除的前一天……我和大小姐聊到生日的事,我問她想要什麼禮物。」
「大小姐怎麼說?」
皇微微地搖頭。
他閉起雙眼,彷彿是在回想那天的事。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發誓,你會一直待在我身邊』——大小姐這麼對我說。」
(這算是告白吧……?)
天河在心中間自己,皇則低頭看著地板。
「我十分了解大小姐的心情。但是,我當下沒辦法回答大小姐這個問題。」
因為皇知道雪葉討厭大人那種表面的交際方式,也知道她的寂寞心情。但是,皇實在無法說出「當然好」這種並非發自內心的回答。
當時,不曉得該如何答覆的皇沉默不語。
「明天早上,你如果叫我『大小姐』的話,我就開除你。」
雪葉以悲傷的神情說道。
「那皇前輩隔天怎麼做——」
「你覺得我有其他選擇嗎?」
隔天,皇叫出「大小姐」時,雪葉所表現的冰冷神情,至今還是令皇難以忘懷。
那道目光,十分悲傷、孤寂。那種神情——自己實在不想看到。
自己明明是為了雪葉好,為雪葉做最好的考量。
到底自己錯在哪裡?
「大小姐以為你會擔心遭到開除,所以會乖乖聽她的話吧。」
這種虛張聲勢的做法,實在很可悲。
然而,皇仍舊堅持自己的理念。
「我完全是為了大小姐好。」
皇將交握的雙手放在額頭上,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希望大小姐能討厭我。」
「——為什麼?」
「我到葛城家,是擔任一名醫師兼家教老師的執事……因為大小姐身體不好,在念國小時,常遭到欺負。因此她不斷地轉學,也造就了她一遇到問題就逃避的個性。後來無法再轉校,她的雙親決定讓她念可以直升的私立女校,所以她必須好好準備考試。而櫻井先生和江古田先生原本就是舊識,我才會得到這份工作。雖然大小姐能信任我是不錯——」
剛開始一切都相當順利。
雪葉變得勤學,個性也逐漸開朗。身體不適時,皇會即時處置,讓雪葉可以順利去上學。
「對大小姐來說,我是個全能執事。然而,大小姐卻也愈來愈依賴我——」
「沒有十夜,我什麼都做不了。」
有一段時期,這句話成為雪葉的口頭禪。雖說順利地通過國中的入學考試,但她還是沒辦法適應學校生活。
雪葉對皇的過度依賴,讓皇開始感到不安。
當一位執事,能被信任是一件好事。
不過,這樣下去,雪葉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
「當我察覺到大小姐的心思,已經太晚了……」
究竟是何時發生的?雪葉竟對自己產生男女之間的情愫。
「所以,您才故意讓她開除您……」
「我會推薦週一郎接任我的工作,是因為我曉得他會大肆批評我,讓大小姐討厭我。」
聽了對我的批判後,能逐漸忘記我就好了。
「啊……」
天河回想起巽和雪葉一起說皇壞話的情景,不禁苦笑。好不容易擡起頭的皇,也溫柔地笑道:
「看來,他們真的說了我的壞話。」
「他們確實說了一堆您的壞話。不過,大小姐和巽似乎都說得很快樂。」
在別人面前,大肆批評自己深深喜歡的人,其實就象徵自己有多喜歡對方。
「我和那傢伙一起長大,所以相當瞭解他。他做事雖然會夾雜一點私人情緒、但卻值得信賴、讓人感到安心。」
「安心?」
「大小姐不會看上那傢伙。」
皇的直言,讓天河震驚。
「為、為什麼您知道呢?」
雪葉因為皇而失戀,之後喜歡上安慰自己的巽,不是很合理的情況嗎?
「他不是大小姐喜歡的型別。」
皇馬上說出答案。
「啊?」
「像他那種備受家人寵愛,總是滿臉幸福的輕佻男人,不是大小姐會看上的型別。」
皇在選擇用字遺詞時,似乎有些困擾。
太過直接的說話方式,有時聽起來特別嚴苛。
(現在是在褒巽?還是貶巽?令人難以理解啊~這樣的思考方式太複雜了啦~皇前輩~!)
「哦……不過大小姐似乎也沒有特別討厭巽前輩……」
「嗯,基本上他算是個好人。我從來沒看過有人討厭過他的。如果有的話,那個人一定是個怪人。」
皇的言詞相當犀利,但感覺得到他十分信賴巽。天河突然笑了出來。
他們果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雖然會不斷批評對方,但對彼此的認識都相當深,關係及牽絆都極為深厚。
——天河只知道一點:皇是個相當笨拙的人。
「那麼,為什麼您希望下一個工作是長期派遣呢?」
「萬一葛城家再叫我回去的話,我才能以目前有長期工作在身,來拒絕他們。」
「但是,目前還沒決定下一份工作吧?」
「是啊……不過,目前還沒找到,反而讓我鬆了口氣。」
「因為可以再回去葛城家嗎?」
「不是。」
皇很少以使用這麼斬釘截鐵的口吻。但一說完,他就緊閉雙脣。
天河靜待皇的回答。
「——長期派遣的工作,會讓我和那家的人感情變深……就像這次一樣。」
這讓我很害怕。
天河似乎聽到皇的心聲。
「皇前輩……」
突然間一片寂靜,天河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個時候……勞倫斯應該會說要去泡杯茶來喝,高邸前輩會做些美味的食物來吃,契訶夫或是梶前輩會說些中聽的話來安慰人……)
天河感到非常焦慮,因為自己想不到任何安慰的方法,什麼也做不了。就在此時,傳來了「叩!叩!」的敲門聲。
「請進。」
「打擾了。」
出現在眼前的是袴田。
「葛城家的執事……巽先生已經到了。」
「你在這裡發什麼呆啊?」
袴田離開後,巽便大聲肆喧嚷著。今天的他,不像以往一樣地快樂,看起來心情極為不悅。
「大小姐不是把自己關在音樂室裡嗎?剛剛帶我進來的袴田先生是這麼說的。」
皇並沒有望向瞪視著自己的巽,仍直視著前方回答:
「我不曉得該跟大小姐說什麼才好……和天河聊過之後,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哦~~已經整理好了嗎?」
「……還沒。」
「哦,是哦。有人氣還真是辛苦呢~」
巽故意調侃皇,並以斜眼瞪視著他。
「我告訴你,大小姐的心情,我可是看得非常透徹。我看她根本忘不了你,光是提到和你有關的話題,她就開心的不得了,即使是說你的壞話也一樣!」
巽嘆了口氣後,把臉轉向一旁。
「……謝謝你說我的壞話。」
「哈~說你壞話,何須道謝。不過,抱歉啦,聽了你的壞話後,她不但沒有討厭你,反而更喜歡你了。」
愈是喜歡,就愈會表現出厭惡的模樣。
如果知道了自己所不曉得的喜歡之人的另一面,就好比是在黑暗的夜空中,發現星星一樣開心。
那顆星星愈閃亮,對於對方的愛意,就會愈深厚——
雪葉將巽看成是皇,好彌補自己見不到皇的寂寞感。
「啊~為什麼我得把你捧上天啊~真是令人生氣!」
天河看到巽面紅耳赤、一副生氣地瞪著地板,並不斷地搔頭的模樣,突然察覺到一件事。
「難道,巽前輩喜歡皇前輩?」
「嗄?」
皇和巽異口同聲地問道,而且都目瞪口呆。
兩個人連轉頭看向天河的時機都一樣,更讓天河覺得有趣。
「如果您真的討厭皇前輩,怎麼會說他的壞話時,如此高興呢?這不就和大小姐相同嗎?」
「別、別說傻話!」
面紅耳赤又感到焦躁的巽,不知為何,竟打了皇的頭。
「——幹嘛打我?」
面對皇的追問,巽只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咂了嘴,站直身子。
「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和我不同,一點都不可愛。無論什麼事,你都做得很好,總是一副冷靜的表情——念幼稚園的時候,久美跟你告白的時候也好,中學時,全校男同學心目中的女神美香子前輩送你巧克力的時候也罷,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同一個表情——嗚嗚,美香子前輩真沒有眼光……」
「那個……巽前輩巽前輩,你偏離主題了喲……?」
「沒有,我才沒有偏離主題!裝酷就是帥氣嗎?不是!!這傢伙只是單純的優柔寡斷!他是因為表情貧乏,只能擺出一張酷臉,內在其實很空洞!」
「我和你不同,我不太擅於表達情感。」
「不要找藉口!不要以為可以騙過我!我可是把你看透透了!小十子從以前就是這副模樣,自己設了一道牆不讓人接近,根本不是什麼不擅於表達情感!說什麼因為是皇的兒子,就不能失敗,就會在意那種小事,就只知道顧慮父母的感受而生活,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樂趣!」
「喂,不要叫什麼小十子!」
一直沒有表情變化的皇,一聽到小時候的綽號時,整個人慌亂了起來。
「不要吵!靜靜地把我的話聽完!我說這個小十子啊……」
「…………哇哈哈哈哈哈!」
原本只是微微震動的天河,突然抱住肚子大笑。兩位大人瞬間忘記繼續鬥嘴,一同望向天河。
一臉紅咚咚的天河,將笑到飄出的淚水拭去,不過仍舊無法忍住笑意。
「抱、抱歉……小、小十子這個名字,呵呵呵,和皇前輩實在不太搭……噗~」
小十子,小十子,皇前輩叫小十子,天河反覆說道,不禁又大笑出來。
「……都是你!害我被笑了。你這笨蛋~小周子!」
這次換小周子這個綽號,讓天河笑翻天。巽輕咳了一聲,並對笑不停的天河說:「我的綽號很平凡。」
「我才沒說錯。不過,你可別叫我小周子哦!喂,天河,都因為你的關係,讓我們偏離主題了。」
「咦~是因為我嗎?」
「總之!」
因為天河的大爆笑,讓現場的氣氛變得緩和許多。巽將手指向皇說:
「雖然我不曉得你是為了什麼才進入ButlerSystem,不過,這倒是我頭一次看到你擺脫雙親為自己安排的道路。你是因為喜歡這份工作才做的吧?不要因為被開除,就在那邊裝憂鬱。你應該解決掉事情才對!如果你不處理的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跟你說話!」
(不解決事情……就不跟我說話……)
巽直盯著皇,用著像是黑道,又像小孩子吵架的方式,將自己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皇也直視著巽,沉默了一會兒後,緩緩地開口: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找大小姐說清楚。」
皇話一說完,便朝著門的方向走去。
「我不是因為小周子這麼說,才去做的……我原本就覺得應該要和大小姐——雪葉把話說清楚。逃避現實的人其實是我……我會和大小姐好好溝通的。」
皇一步一步地邁進,走到天河身旁時,他輕輕將手搭在天河的肩膀上說:
「謝謝你。」
把我叫來這裡。
讓我有機會,再見雪葉一次。
雖然皇沒有說出口,天河卻感受得到。
皇離開後,巽將雙手交握在胸前,喃喃地說:
「真是的,從以前就是個麻煩的傢伙。小十子……在某些方面還真固執呢。」
「巽前輩不也一樣嗎?你們可是一起長大的玩伴呢。」
「吵死了!」
巽露出苦笑,走到天河的面前,擡了擡下巴說:
「我們走吧。」
※
叩!叩,
或許是因為自己也屏住呼吸的關係,寂靜無聲的音樂室傳出的敲門聲,讓雪葉嚇了一大跳。
「——是誰?」
「是我,我是十夜。」
雪葉聽到另一頭的聲音,瞬間眼睛散發出光芒。
終於來了——
雪葉跑到門邊。
然而,她立即緊閉雙脣,鼓起臉頰,背對著門,抱著膝蓋坐下。
不要回應他!
她無視於眼角快流出的淚水,堅決地緊閉雙脣。
「您不用開門沒關係。就這樣,聽一下我的話。」
我不想聽!
雪葉用雙手捂住耳朵。
「啊,對了,您的身體還好嗎?有好好吃飯?毛毯有蓋在身上嗎?」
或許是因為沒有真的捂緊,皇的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傳入雪葉耳內。
皇停頓了一下,便開始慢慢道來。這是雪葉喜歡的說話方式。慢條斯理的口吻雖然有些冷淡,卻感覺得到溫柔。
會如此對雪葉說話的人,就只有皇而已。
「我和大小姐第一次見面時,您的心靈已經受了很多傷害。大小姐總是感到不滿,總是一臉怒氣——您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
那是雪葉想忘記的時光。
雪葉對於幾乎不曾回家的雙親及祖父,以及學校,都相當恐懼。
——我待在這裡好嗎?真的好嗎?有誰會需要我呢?
雪葉因為不知道哪裡才是自己的歸屬,總是感到不安及害怕。就在那個時候,她遇見了皇。
皇立即體會到雪葉為何感到恐懼及寂寞,便一直待在雪葉的身邊。
雪葉原本以為,皇會這麼一直陪伴自己。
「我待在您身邊,看著您歡笑,眼中散發出光亮,我也很開心。但是,有一天我發現……我的存在讓大小姐無法成長。」
(讓我無法成長……?)
雪葉聽到預想之外的話語,於是鬆開了抱住膝蓋的手,將身體往門邊靠近。
門的另一頭,站著一個不解風情的人。
一個傻蛋,不懂人心、反應遲鈍,卻是自己深深喜歡的人。
「為什麼會無法成長!?因為十夜,我順利通過了國中的入學考試,不是嗎!?」
碰——雪葉將拳頭打向門上。
不要擅自替我決定!
我哪有不成長?有你的存在,我才能達到目標啊!
「……可是,大小姐愈來愈依賴我。」
冷靜的聲音,刺入了雪葉的胸腔。
依賴。
我才沒有!
我才不是一味地任性,一味地依賴!
那個人,果然是個不解風情的傢伙!
「我把您當作是自己妹妹看待,所以十分寵愛您。我是獨生子,所以不太瞭解兄妹該怎麼相處……等我察覺到您的心思時,才知道您誤會了。」
「我誤會什麼了?不要隨便替我做決定!你教我念書,有時帶我去玩,身體不舒服時替我看病……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少女的聲音,夾雜著哭泣聲。
(啊~啊~皇前輩果然不太會說話……)
(剛剛不是要你把問題解決掉嗎?講話要有技巧呀~)
躲在走廊角落偷聽兩個人對話的天河和巽,對於面無表情站在門前的皇,感到相當頭痛。
皇站在門前,彷彿雪葉就在他的面前,皺著眉頭思考話語。
「剛剛我所說的,全部……我,我一直待在您身邊……」
「我聽不懂……十夜說的話,我不懂……」
(大小姐真的哭出來了~)
天河因為太擔心而探出頭,卻被巽押了下去。巽的目光則直盯著皇看。
或許是因為擔心哭泣的雪葉,皇一度將手伸向門把——又縮了回來。
如果在這一刻開啟門,溫柔地對她訴說,那麼當初離開雪葉的行為,就失去了意義。
「大小姐……」
皇的聲調,變成像是在說服小孩的沉穩語氣。
「大小姐曾經和朋友一起去圖書館念過書嗎?是否和朋友聊過有趣的話題?覺得不錯的書籍、漫畫,曾借給朋友或跟朋友借來閱讀嗎?當您生病時,有同學會將筆記借給您抄嗎?」
雪葉在門內,輕輕地搖搖頭。
根本沒有過。
我沒有那樣的朋友。
我現在還是偶爾會請假,即使去學校,也沒和任何人說話。
皇似乎知道雪葉內心的答案,他繼續說道:
「我們家代代都是醫生,從祖父那一代開始經營綜合醫院——我一出生,就被長輩教導未來要繼承家業,我也不曾產生任何疑問,一直接受這樣的使命。每天都有家教老師來家裡給我上課,因為,我將來要成為醫生……但是,我有自己的玩伴。我家隔壁的中藥店兒子,他是個孩子王……身邊明明有超多朋友圍繞著他,但他卻帶著我到處跑。」
皇的臉頰上出現了一絲微笑。
我每天的行程總是滿檔,家教老師總是在身邊,不過那位玩伴卻常常從窗戶溜進來,帶我出去。
他把嚴格又討厭的家教老師的茶水,偷偷換成中藥裡最苦的茶;他告訴我身體也要鍛鏈,所以帶我到處跑;當足球或棒球的隊員不夠時,就拉我一起去參加。
雖然剛開始被找到時,家人相當生氣,但是我的逃跑技巧愈來愈好,後來也漸漸愛上玩樂。
當皇告訴巽這些事時,總是貼著OK繃、晒得焦黑的巽笑笑地說:
「果然沒錯。小孩子一定喜歡玩耍。如果你不盡情地玩樂,就不會變成一個有用的孩子哦。」
「我的祖父和大小姐的祖父一樣,是個嚴厲的人。他在我大學時過世了……但是,我相當感謝祖父一件事。那就是他並沒有要求我念有名的私立學校,而是在我念大學以前,讓我上當地的公立學校。」
以皇的學歷及生活環境來考量,念私立學校是理所當然的事。事實上,皇在醫大的同學,如果未來要繼承醫院的,多數都是從幼稚園就開始念私立學校。
「我祖父曾說過——所謂的醫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病人選擇來我們的醫院看病,我們就得更加照顧這些病人。雖然大部分的人,都是因為距離近才選擇我們醫院。不過,正因為如此,我們更要重視這些病人。所以,你要從現在開始,就讓這些鄰居喜愛你。」
因為這樣,現在皇在自家附近走動時,都會和很多人打招呼,包括以前的同班同學、商店街的阿姨還有過去的病患。
皇過去的生活,就是在自由的空氣之中,還必須常常深呼吸,才過得下去。
「我就是這麼不會說話,總是板著一張臉,在班上也是個若有若無的人物。其實我一直很猶豫,無法主動踏入班上同學的生活圈……但是,那個玩伴總是把我拉到他身邊,不知不覺中,即使他不在,我也漸漸找到可以談心的朋友了……也因此,我才得已融入這個社會之中。」
我們班的同學,沒有人未來想當醫生,所以也有人向我投以好奇的眼光,但那並非厭惡的目光。
「什麼?皇你要當醫生?哇~要繼承家業嗎?太厲害了!」
「太好了,如果我長大後生病了,你要幫我看病哦。」
巽及其他好朋友們紛紛如此說道。在考試來臨時,成績優秀的皇身邊,一定圍滿了人群。
「拜~託~皇,教教我!!」
「……如果有不懂的,問老師不就得了?」
當皇一臉困惑地回答時,其他同學就會很乾脆地說:
「厚~因為你教得比較好嘛!」
「我喜歡你的教法。簡潔、講重點、易懂!」
「我也是!」
相當會念書的皇,不久後就被同學推派為代表委員,學校的文化祭也規劃得有模有樣。在文化祭開始的前幾天,大家為了準備,晚上還睡在學校裡,這些回憶令人難忘又快樂。
「多虧這些事,現在除了那位玩伴之外,我還有幾位當地的朋友。有些朋友,一年見個一、兩次面……兒時所交的朋友,相當不可思議地,就算只是偶爾見面,大家還是能維持友誼。即使半年才見面,也能談笑風生。不好意思,我說這麼久……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
皇說到這,停頓了一會兒。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因為他說到這,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
然而——
「——我懂你的意思。」
門內的雪葉如此說道。
「我不是傻子。十夜為我所想,為我所煩惱的事,我都明白了。但是,為了我好,就做些讓我討厭你的事,離開我身邊……這樣太差勁了!」
雪葉又恢復到原本強硬的口吻。
「大小姐……」
沒錯,與其什麼事都忍耐,倒不如像這樣,將心裡所想的事說出來,把自己的心情表現出來。這也比較符合雪葉的個性。
「大小姐已經可以獨自面對事情了吧……?」
「你都這麼說了,我也只能去做。好不容易上了一所沒人知道我的過去的國中,我會試著結交一兩位知心朋友。還有,我有什麼想法,以後也會直接跟祖父及雙親說。我不要再凡事忍耐了。」
皇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他彷彿看到雪葉那副驕傲的模樣。雪葉已經學會堅強了。這是他離開葛城家之後,唯一擔心的事。
「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我是真的很喜歡十夜,不是什麼依賴……」
她低聲細語地向皇告白。
但是,皇卻不能迴應她的要求。
他知道自己的身分——是個執事。
「謝謝您……現在我先領收您的心……呃!」
皇還沒說完,門突然用力地開啟,直接撞到皇的額頭。
雪葉站在門邊,生氣地瞪視因驚嚇而將手放在額頭上的皇,她面紅耳赤地大聲怒吼:
「不要再用這種敷衍的話來應付我!不要把我當小孩……不是,是不要把我當大小姐看待!你太過分了,我都已經不顧自尊說出真心話了!這種時候,對對方溫柔,才是一種折磨!這種場面話,才是最傷人的!」
淚水從雪葉那雙大眼睛,慢慢地滑落。
但是,雪葉並沒有閃躲皇的視線。那停不住的淚水,讓皇驚慌地說不出話來。
「……抱、抱歉……」
「笨蛋!道什麼歉。你真的太差勁了!你完全不懂女孩子的心情!你倒不如殘酷點把我拋棄,我還比較能死心。」
雪葉緊咬著嘴脣。
皇困惑地將手伸了出去,又縮了回去。
「吼~真是夠了。大小姐,他就是個超級無敵大蠢蛋!」
待在走廊角落的巽,小聲地贊同。
「這個節骨眼上,更應該好好說清楚。大小姐快使出絕招呀!」
(巽前輩還真是愛操煩耶……)
天河望向握著拳頭幫雪葉加油的巽,不禁覺得好笑.
(這兩位,真不愧是「小十子」和「小周子」啊。)
除了皇的家人之外,巽應該也是看著皇長大的吧?
「——十夜,」
吸了鼻涕的雪葉,挺直了腰,從下往上望著皇。
看著我。
不要逃離我的視線。
「……你把我當妹妹的事,就先擱在一邊,你也覺得我很可愛不是嗎……?所以,應該有其他說法吧?我想聽看看~我想要的答案~」
「但是,那個……」
「有?沒有?快說~」
雪葉態度極為認真。
因為認真,所以不想聽假話,也不允許對方打馬虎眼。雪葉想知道的,就是喜歡或不喜歡。
(女性真可怕……)
(小十子一定會被她牽著鼻子走……)
他已經完全順著雪葉的步調走了。
皇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適合的話語,之後,他終於想到什麼似的。動了動肩膀,將眼鏡拿掉,輕揉著眉頭。
「每當他拼命思考該說些什麼話時,就會有這個小動作。這樣算是在爭取時間吧,真是笨拙。」
「加油啊,皇前輩……!」
「如果這個時候,說出了不該說的話,你這輩子就是最差勁的男人~」
他們輕聲地為皇打氣。就在天河吞了口口水時,皇緩緩地將眼鏡掛了上去。
(快下定決心吧,小十子……!)
或許是巽的加持起了效果吧。
「雪葉……」
皇微微彎下身子,直視著嬌小又弱不禁風的雪葉。
我不會再逃避了。
雪葉的身體有些驚惶地發抖。皇伸出手,撫摸雪葉那柔順的頭髮——就這樣撫摸到髮尾處,再輕輕地碰她的臉頰。他彷彿是在疼愛小鳥般,手勢溫柔且充滿愛意。
「……將來,你大學畢業後,成為了一個成熟的女人時——如果你還是喜歡我的話……我希望你能來找我。」
這句話,是出自真心。
然而,天河卻差點昏倒。
(至少還要等上十年吧……!)
巽也按捺不住性子,開始碎碎念:
(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沒用的傢伙……現在的你應該想要吻她吧?那你就做嘛:)
皇並不曉得兩個局外人都急壞了,他只是看著雪葉。
過了一會兒——
身體僵硬的雪葉睜大雙眼,接著彷彿是回過神來一般,露出了既高興又驚訝的表情說:
「……說這麼久以後的事啊。」
她嘆了口氣後,臉上浮現出笑容——那笑容好像是花苞綻放開的模樣,令人印象深刻。
「好吧,那你要有覺悟——十年後,就算十夜有了妻小,我還是會把你搶過來的!」
她溼潤的眼睛,視著皇。
雪葉的表情,既亮眼又有些俏皮。
那是成熟女人才擁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