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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住人 刃獸異聞(第一卷)》第3章
  壹

  就跟找到一把好刀的機會是千載難逢一樣,想遇到好的磨刀師傅也得碰碰運氣。

  此外,以刀劍為業的劍士們也很少更換已決定好的磨刀師傅。尤其是貴為統主者或是有名的道場,更不可能會任意找新手取代原先配合的磨刀師。

  正因如此,或許凜真的是一位幸運兒也說不定。

  當眼前這名男子一開口,她就知道自己找對人了。

  「喔呵呵……這些傢伙可真有意思。」

  磨刀師看著凜並排放置在泥土地板上的九把刀劍,如此嘆道。

  「我倒是很想知道……」

  盤腿而坐的磨刀師一手拿著煙管,面露苦笑,擡頭仰望著凜。

  「這些玩意兒是誰的?是你爹,還是你夫婿的?」

  「咦::啊,不,都不是……」

  凜慌慌張張地露出尷尬的笑容,重新以御高祖頭巾遮住臉。

  這裡是深川元町。

  距離淺野道場所在的下谷只有※一里遠。真沒想到,對方竟然不認識淺野道場的獨生女。(譯註:日本古代單位,約等於3.927公里。)

  然而凜的確是出身於武士之家,對方也是位經驗豐富的磨刀師。如果兩人以前曾不經意碰過面……而對方又喚醒了過去記憶的話…

  「這不像是尋常人身上會有的東西。」

  磨刀師的興趣已經從凜的身分轉到了刀劍上頭。

  不,或許他一開始就對凜毫無興趣也說不定。

  「我幹這一行已經二十年了。」

  磨刀師的眼中閃過類似殺氣的光芒。

  並排放在泥土地板上的武器,每一把都是奇形怪狀。

  這是萬次的兵器。

  但引發磨刀師好奇心的,並非這些武器的外觀。

  「每一把傢伙都嚇死人啦。刀刃上的缺口,以及人體脂肪造成的油光……如果只是胡亂砍幾下,可不會變成這樣。」

  凜什麼都沒說。

  事實早已不需多費脣舌去解釋了。

  「而且,上頭還沾有如此濃烈的內臟腥臭味,以前我倒沒看過幾回啊。」

  也就是說,一般武士的刀劍,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這些兵器的主人,要不是盜匪之徒,便是殺人者。

  無論為何者,皆是罪犯。

  但是——

  「哈,算了。這種事我也管不著。」

  磨刀師突然銜著煙管大笑起來。

  「問這麼仔細也沒用,反正刀劍本來就是拿來砍人的東西。」

  說完後,他便開始收拾凜擺放在他面前的武器。

  看來對方是接受了。

  「呃……我只能給你兩天的時間哦?」

  凜有些擔心地提醒磨刀師。

  這個期限是萬次決定的。昨晚他在回到棲身的倉庫時對凜如此說道。

  萬次居然沒有死。

  他用河水沾溼手巾後擦擦臉,上頭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凜完全搞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

  事實上,凜對這個名叫萬次的男子的事情,幾乎到了一無所知的地步。

  她唯一知道的資訊,就是來自在父親墓前認識的那位老婆婆。然而,那位老婆婆本身的來歷也讓人十分難以置信。

  老婆婆自稱八百比丘尼。

  她還說她已經活了八百年。

  後來現身眼前的萬次,即便整張臉被劈開依舊安然無恙。

  而且萬次還說……

  那傢伙的目的看來不光只是為了報仇……

  沒錯。

  還有「那傢伙」的存在。

  萬次正要除去黑衣鯖人時,「那傢伙」突然現身了。

  凜心中堅信,這件事絕非偶然。

  長槍男說逸刀流已經有六個人被殺害了。

  黑衣則說有七人,但兩者所指的事實應該是同一件。

  逸刀流的成員正一個個被人剷除。

  恐怕……

  就是出自「那傢伙」之手。

  這麼一來,凜兩年來報仇雪恨的心願恐怕就得修正了。

  或許在不知不覺中,報殺父之仇這件事已變得不單純。

  總之——萬次強調著……

  得先做好長途旅行的計劃才行。

  出發日就決定在兩天後。在此之前,必須先做好萬全的準備。

  當然,磨利萬次的武器也包含在必要工作之內。

  「來得及嗎?」

  磨刀師笑著一口答應。

  「你放心,我這個招牌可不是擺假的。」

  凜這才安心地鬆了口氣。

  「磨刀劍的費用總共是二兩,可以吧?如果今天沒帶,兩天後再送來也沒關係……」

  磨刀師話說到這裡。

  「抱歉。」

  突然有人插話。

  聲音來自凜的背後。

  凜轉身一看,眼珠子差點沒滾了出來。

  她簡直不敢相信。

  「完成了嗎?」

  凜以前曾見過正在詢問磨刀師的這位男子。

  那是一張她此生絕對不會忘懷的臉孔。

  至少沒有被布遮住的那一半是如此沒錯。

  「還問我完成了嗎?這位客人,因為您太慢來取,我的腿都快坐麻了呢!」

  磨刀師邊說邊將凜交付的九把武器收到一旁,並伸出手來。

  他從靠立於牆邊的武器中取出其中一樣。

  「是這個沒錯吧。」

  男子發出「唔」一聲點了點頭。他的衣著簡單,沒有剃去前發,頭髮全都往後梳。

  但除了全部往後梳之外,不知他還用了哪種髮油固定,髮型居然像豪豬的尖刺般一根根豎起。

  男子身上單薄的衣著也有其特殊之處。以男用腰帶而言,他的未免也太寬了,或許真的是女用的也說不定。

  總之,他的造型不拘小節到了誇張的境界。

  但除了上游幾項外,男子更奇異的特點是以黑布矇住臉的下半部。布料的材質看似普通,其實伸縮性似乎相當地好,因此從脖子到下顎的輪廓看來一目瞭然。

  男子只露出了半張臉。

  但這對凜來說已經足夠了。

  她已能確信對方的身分,自己絕對不可能認錯人。

  迅速別過臉去後,她將遮蔽川的頭巾仔細包好。

  然而凜別過去的視線正好落在手上持刀的磨刀師身上。

  凜的呼吸差點就中止了。

  她還以為自己的心臟已停止跳動。

  磨刀師手上所拿的武器,應該不可能出現在這裡才對。

  蒙面男若無其事地接過那把刀。

  他握住刀柄,從鞘中拔出,從街上透進屋內的陽光正好照在刀刃之上。

  這不是一把普通的刀。

  刃的彎曲角度很小,近似於直刀。

  但驚人之處在於刀鞘與刀柄上的裝飾。兩者皆為紫色,上頭浮雕著類似蔓藤的花紋,其中的花紋細節,還貼上了華麗的金箔。

  刀的護手也不是常見的慄形,總之那是把異國的武器。

  「唔。」

  蒙面男滿意地點點頭。

  「如此難處理的中國刀,沒想到能磨到這種地步。」

  「的確,研磨這種東西真叫人膽寒哪。不過,這種寒氣正好配上這種熱天。」

  凜用不敢置信的心情默默聆聽著眼前這兩人的對話。

  她無法相信出現在面前的這個物品。

  她也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這件事。

  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逆流回到腦部,因而開始頭暈目眩。

  「……這種人生觀真叫人佩服。」

  蒙面男轉過身,說了一句對磨刀師的讚賞。

  「我改天再來。」

  不行。

  「好,謝謝惠顧!」

  不可以。

  不能就這樣讓他離去!

  凜追逐著男子的腳步來到大街上。

  「武士大爺!」

  因為太過激動,她還不小心撞到身旁的路人。

  凜摔倒在路面。

  幸好,對方的身影並沒有追丟。男子正走向六間堀的方向。

  此外,還有另一樣東西也還裹在長包袱布巾當中,被男子握在手上。男子無言地轉過頭。

  凜以御高祖頭巾將臉隱藏好,深深鞠躬道:

  「請你將那把刀讓給我!」

  話才剛說出口,凜就後悔了。

  她想說的並不是這個。

  因為情況緊急,她便心生畏懼地胡言亂語。

  不過既然都已開口了,她也只好繼續扯下去。總之,至少先拖住對方的腳步再說。

  「……謝……謝禮的話……如果三十兩以內我還有……」

  那是她所有的財產。

  凜誇張地低頭拜託,額頭幾乎都要碰到地面了。

  「我知道這是個不情之請!但請你務必……」

  男子沒有回答。

  不過,他似乎也沒有要轉身離去的意思。

  他只是在原地轉過半個身子,注視著凜。

  或許他是在評估價格吧。

  「你先擡起頭吧。」

  結果男子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要討論價錢,也得先看看對方的臉吧。」

  凜不禁緊咬著下脣。

  實在是太輕率了,她竟然親手將自己逼上絕路。

  如果不擡起頭,對方大概會拂袖而去。這麼一來,想繼續跟蹤對方就很難了。因為她擺明了對男子的武器很感興趣。

  早知如此,就應該要偷偷摸摸地跟在他後面。

  至少這樣就不必冒著被對方看出長相的風險了。

  該怎麼辦?

  要賭一賭對方的記憶力嗎?

  自己可是一下子就想起對方的身分了哦?

  「小姑娘。」

  蒙面男繼續緊追不捨說道:

  「我不是『武士』,我只是個『劍客』……」

  男子踏著街道上已被踩得硬實的泥土走近。

  「所以我並沒有把刀看得多神聖,只不過我也不會為了錢隨便就把戰利品讓渡出去。」

  所以,你先讓我看看你的臉吧。

  對方的言下之意就是要求交易的誠意。

  或者該說,覺悟?

  「如何?」

  凜別無選擇。

  「我明白了。」

  她如此回答。

  凜緩緩地將頭巾摘下。

  這並非自暴自棄。

  而是她終於察覺,眼前上演的正是一場「戰鬥」。

  取下御高祖頭巾後,男子的雙眼瞬間眯了起來。

  「你幾歲?」

  「……十六。」

  「呼。」

  男子的雙眼突然流露出溫柔的神色,但或許這只是凜心中因期盼所引發的錯覺罷了。

  不過……

  「好吧。」

  男子說:

  「帶路。」

  「……咦?」

  「難道你現在身上就帶著三十兩嗎?」

  所以對方的意思是答應交易了。

  「啊,我知道了!請往這裡走……」

  凜邊說邊站起身,還差點因頭暈而又伏了回去。

  那是因為原本緊張的態勢一下子解除之故。

  她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但心裡卻很清楚。

  戰鬥還沒有結束。

  不,應該說現在才真正開始。

  蒙面男。

  兩年前的那晚也在場。

  對方看來已不記得淺野凜的長相。

  但凜卻無法忘記對方的那張臉。

  沒錯。

  這傢伙。

  就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貳

  萬次坐在窗緣邊抽著菸草。

  他已經好久沒睡在普通的房間裡了。

  雖說住在那間簡陋的倉庫裡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不自由或不快之處,但柔軟的榻榻米總是令人身心舒暢。

  今夜不但能好好洗個澡,還能安穩地在被窩睡上一覺,真是人間一大享受。

  仔細想想,三餐好像也是如此。自己已經好久都不知道味噌長什麼模樣了。

  街道對面的建築物屋頂,可以看見傍晚略為發紅的天空。

  夜色愈來愈深。

  這是「最初」的一夜。

  雖然自己並不想跟這件事有所瓜葛,但對凜所說的話倒是千真萬確。

  況且,除了想試試對手的劍術如何以外,凜那種誓死如歸的眼神,也讓自己想起了另一位少女的臉孔。

  這些就在萬次與黑衣鯖人進行對峙的那時。

  在那次之後,他便答應擔任凜的保鑣。

  淺野道場的獨生女雖然提出三十兩的酬勞,但萬次根本就不在意錢的問題。

  要與「逸刀流」那些傢伙為敵,凜這種小姑娘還差得遠呢。不,甚至連跟那些劍士正面交手的機會都沒有吧。

  如果放著不管,凜早晚都會往生,而且還會死不瞑目。

  萬次忍不住冒出一個苦笑。

  「況且還有那個老太婆在推波助瀾……」

  就在他喃喃自語的同時。

  「就是這裡。」

  他聽見有人踏著護牆板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正在接近。

  接著,紙門便砰地一聲打開了。

  「嘎?」

  萬次不由得皺起眉頭高聲叫道,因為回來的人不只是凜一個人。

  她還帶了另一個男人。

  而且很明顯地不是普通人。

  不,或許應該說是個跟萬次同類的人才對。

  當然,不管發生什麼事,萬次都對蒙面沒有興趣就是了。

  「請進。」

  對方「唔」地應了一聲便走入房裡,模樣看起來絲毫不客氣。

  凜也只是略略瞥了萬次一眼,便對他視若無睹。在萬次蹙眉觀察兩人的同時,他們已在房間正中央相對而坐了。

  這兩個人究竟想做什麼?

  「話說……」

  首先開口的人是凜。

  「唔。」

  回答凜的蒙面男盤腿而坐,左手邊還放了兩把刀。

  兩者的外觀都很奇特。

  其中一把像是橫幅較寬的柳葉刀。

  另外一把則收入了紫色的刀鞘中。

  兩者看起來都是外國的兵器。

  此外,尚有另一件物品被長包袱布巾裹著,看形狀,裡頭大概也是刀劍吧。

  萬次對那個形狀印象深刻。他敲了敲窗緣以抖落菸灰之後,將煙管收入懷中。

  蒙面男將紫色的刀拿起,放在他與凜的中間。

  「根據你的回答,這東西要我送你也無妨。」

  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

  雖然萬次不認識這個蒙面男,但看來凜很想要對方的武器。把對方帶來這,也是為了討價還價吧。

  然而——

  「真的嗎!?」

  凜的表情瞬間一亮,蒙面男則眯起眼睛。

  「不過,在那之前……」

  男子露出凶險的眼神。

  「我希望你先看看這個。」

  說完後,他便將包袱放在那把紫色刀的旁邊。

  「先看過這個再討論。」

  他開啟包袱。

  裡頭的東西終於露出真面目。

  「……啊!」

  凜驚呼道。

  接著少女便像是被電到一樣轉頭望向萬次,眼中盡是困惑之色。

  此外還有恐懼。

  原來被解開的包袱當中,包裹著萬次的奇特刀劍。

  那是貌似十手或兜割,也可用平假名「し」的形狀來形容的那把。

  是萬次所有武器的其中一種。

  他將此稱為「四道」。

  而造型相向的另一把,目前應當是在磨刀師的手上。

  「果然。」

  蒙面男直盯著凜。

  「我在磨刀師店中瞥見另一把一模一樣的。只消一眼,便能確定兩者是相同的武器。」

  接著蒙面男便緩緩轉向萬次。

  「是你的嗎?」

  「是啊。本來我還覺得可惜,不小心搞丟了。」

  「有件事想順便確認一下,土持也是被你幹掉的嗎?」

  「土持?」

  「土持仁三郎,拿長槍的傢伙。」

  「啊……」

  是那傢伙嗎?

  「鷹勾鼻的禿子?」

  「他被殺了吧。」

  「沒錯。」

  「原來如此……」

  男子說完後便轉向凜。

  「小姑娘,你是淺野家的女兒吧?」

  凜微微起身,轉向萬次。

  已經太遲了。

  「果然沒錯,我就覺得你很面熟。我想你也還記得我吧?」

  凜沒有回話。

  不,應該是說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是逸刀流的人?」

  結果是萬次先開口了。

  「是啊。」

  男子端詳著凜點頭道。

  「我叫凶戴鬥。閣下是?」

  「萬次。」

  「姓氏呢?」

  「不能告訴你。」

  「你是保鑣?」

  「類似吧。」

  「小姑娘。」

  「……是。」

  好不容易擠出話迴應的凜,聲音顯得相當乾澀。

  「當我看見這奇怪的武器時,原本以為是巧合。說實話,你的長相我也不太記得了。不過,當你開口……」

  凶邊說邊指著紫色的刀。

  「……要求我讓渡這把刀的時候,我就確定了。」

  萬次聽了對方的說明,也大致能理解事情的經過。

  總之,這個姓凶的男子已經差不多看穿自己與凜的身分及目的了。

  凶戴鬥伸出手,將貌似中國武器的紫色刀「咻」地推到凜面前。

  「這是你的了。」

  「……咦?」

  凜瞪大眼睛,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

  「你快走。假設你跟你的保鑣事先有約定碰面地點,那就先去那裡等他也行。不過,途中可不要隨意曝露自己的身分。」

  「咦?耶?」

  凜依舊搞不清楚狀況。

  「聽不懂啊,笨蛋。」

  萬次忍不住插嘴。

  「你再不逃他就要砍你了,這是凶的職責啊。」

  「咦?可是……為什麼?」

  「因為我的立場必須如此……」

  凶邊說邊站起身。

  「如果斬殺同流派夥伴的敵人就在眼前,是不可能輕易放過對方的。況且,你的長相也被茨木看見了。」

  茨木應該就是凜首度遭遇的二人組中的另一個傢伙吧。他原本跟土持仁三郎同行,卻因凜射出的短刀而負傷。

  「話說回來,當我跟你的保鑣對峙時,你就可以趁機逃跑了,反正我也沒辦法追你。」

  「你這傢伙還真親切。」

  萬次也跟著站起身。

  「至於茨木,因為過於大意而被小姑娘偷襲、受傷的這件事會暫時讓他成為眾人的笑柄。要不要出來報仇則看他高興。不過,你這傢伙就不同了。」

  「非除掉我不可嗎?」

  「沒錯。」

  「那可行不通喔,我是殺不死的。」

  「你並不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自稱擁有不死之身的傢伙。」

  「是嗎?不過我可不是在吹牛喔。」

  「如果砍斷頭呢?」

  萬次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要砍砍看嗎……」

  這回輪到凶戴鬥在覆面的黑布底下露出苦笑。

  「在這裡打鬥太醒目了。越過小名木川后約※兩町距離之處有座廢棄的寺院,等太陽下山了,那裡就不會有人了。」(譯註:日本古代單位,1町約等於109.09公尺。)

  「好,幾時碰面。」

  「今晚十點吧。」

  「就這麼說定。」

  雙方敲定了一決生死的約會。

  參

  寬永元年(西元1624年),高僧雄譽靈巖在靈岸島建立了靈嚴寺。

  後來靈嚴寺因被大火燒燬,在萬治元年(西元1658年)又將寺廟遷往深川之北,也就是現在的位置。這裡就是※江戶六地藏的第五處。(譯註:為江戶時代江戶城中有名的六座銅造地藏菩薩像。)

  在靈嚴寺周圍也紛紛冒出了雲光院和真光寺等大大小小的寺廟,最後形成一座小有規模的宗教市鎮。

  太陽已西下。

  凜剛越過河川,才走了約一町左右,便已感到汗流浹背。

  傍晚時分,空氣中的溼氣一直沒有消散,即使到了夜晚依舊黏膩地附著在面板上頭。

  所以即使晚風徐徐,也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涼意。

  雖然萬次要求凜在客棧等待。

  但她是不可能就此答應的。

  凜跟在萬次的後頭出門,而萬次也沒有回頭注意她。

  從離開客棧後便一直如此。

  通過正面的※門前町後,道路的左右兩方全是成排的小寺廟。(譯註:以參拜人潮為物件形成圍繞在知名寺院或神社四周的市集。)

  正如凶所言,這裡晚上完全沒有行人,四周被黑暗與寂靜所籠罩。

  就在一片靜謐之中,萬次突然停住腳步。

  他緩緩轉過身面對背後的凜。

  「喂。」

  萬次剛開口。

  「我才不回去。」

  凜便打斷他要說的話。

  「而且※町木戶很快就要關上了。」(譯註:江戶時代市鎮為了警戒而設的木門,到了夜晚就會關上。)

  「我不是要你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

  獨眼男將目光落在凜胸口前方。

  淺野道場的獨生女,依然抱著那把紫色的刀。

  「有必要帶那傢伙來嗎?」

  看來這並不是萬次突然脫口而出的疑問。大概是因為這把刀對凜的意義重大,所以他才一直不知該如何開口吧。

  凜覺得自己似乎對眼前這名男子的瞭解又多了幾分。

  所以——

  「既然要一決勝負。」

  她老實回答。

  「一決勝負?」

  「是的,所以要帶上這個……」

  這把刀。

  「它是我爹的遺物。」

  也就是無天一流統主·淺野虎嚴的遺物。

  兩年前淺野道場發生慘劇後,道場中的所有武器都被對方搜括一空。

  這也是當時被奪去的其中一把。

  據說這把刀本來是凜的祖父……也就是淺野虎行身為流派統主時,視為寶刀供奉的物品。

  對於注重正統形式的無天一流而言,竟會如此重視這把中國刀劍,實在是奇妙至極。

  「難道……」

  這只是凜的想像。

  「是因為祖父愧對於天津三郎……所以才供奉這把武器……」

  哼——萬次對此嗤之以鼻。

  雖說是嘲笑,但對凜又有些許疼惜之意。

  「所以咧?那你就更該抱著這把刀趕快逃跑才對啊。我可不敢保證一定會打贏喔。」

  「你不是不死之身嗎?」

  就算臉被砍成兩半,現在也活得好好的…

  「是啊。但如那傢伙所說,如果我的頭被砍斷,就不知道還動不動得了。如果我不能動,你又在對方面前現身的話,那傢伙就非要對你出手不可了。」

  「可是……」

  晚風吹亂了凜的頭髮。

  她終於感受到寒意。

  「我雖然請萬次哥當我的保鑣、幫我報仇,但也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撇開呀!畢竟這是我自己的事。」

  萬次僅存的一隻獨眼在聽到這裡時突然瞪大。

  「你該不會想用那玩意兒……」

  「是呀?這是我爹的遺物嘛。」

  「真拿你沒輒……」

  萬次苦笑著嘆了口氣。

  獨眼男背上的『卍』字再度面向凜,閉上嘴繼續剛才的路程。

  走沒多久,凶所說的廢棄寺廟就出現了。

  萬次的腳踏在寺院的砂礫上。

  這裡的空間比想像中還要來的寬闊,相形之下,正殿的建築物就略顯寒酸了。比萬次現在棲身的倉庫大不了多少。

  裡頭沒看見任何人影。

  「那傢伙搞什麼啊,自己指定的時間竟然還遲到。」

  廢棄寺廟不只是空無一人,雨後的泥濘就在這冷清的境內地面乾涸、凝結成塊,很難用平坦來形容這裡的地形。此外,正殿周圍原先該鋪有的白色小石子也零零落落,底下裸露出的泥土地四處可見。

  萬次揉揉眼睛,建築物的屋頂上還長出了雜草。

  然而就在上頭……

  「我怎麼會遲到呢。」

  有個人影正坐在屋頂上。

  對方的一隻腿從屋頂垂下,另一隻則是膝蓋跪在屋頂上。他將下顎靠在自己的膝蓋上,俯視著底下的萬次。

  「我想起來了。」

  凶戴鬥說道。

  「你的臉……我一直覺得很面熟,剛才在吃飯途中,終於想起來了。我曾看過你的懸賞告示。」

  寺廟境內的樹木隨風搖曳,發出沙沙聲。

  「你原本是帶刀的竹府捕快……卻犯下殺害百人之罪。」

  凜聽見後忍不住望向萬次的側臉。

  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對方永遠都睜不開的右眼。

  萬次的嘴脣仍緊閉著。

  「原來如此。土持被你幹掉就算了,就連黑衣都死在你手上,原本我還不相信,現在終於可以理解了。」

  「那傢伙不是我殺的。」

  萬次邊說邊拔出掛在腰際的刀。話說回來,這還是凜第一次看見他手持普通的刀劍。

  「什麼?」

  「我確實跟那個變態對打過,但奪走他性命的人不是我。」

  事實確是如此。

  「附帶一提,其他六人遺是七人也不是我殺的。」

  然而……

  「那我問你,那把奇特的武器你要怎麼解釋?」

  「解釋?」

  萬次緊閉的嘴脣一揚,訕笑道:

  「我需要對你解釋嗎?」

  說到一半,凶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了。

  「退下!」

  萬次這句急促的耳語是對凜發出的。

  凜也反射性地照做。

  下一秒鐘,原本以為已經消失的蒙面男又再度出現了。

  他就站在迅速退開的萬次前方。

  而原先萬次所處的位置,早已被對方用銀色的雙刃刀身直直捅入地面。

  凜不知對方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才一眨眼,消失無蹤的凶戴鬥就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與身法,從上空持刀垂直落地。

  他的目標是萬次的腦門。

  凶戴鬥以反手握住插入地面的武器並向前推進,接著又蹲身朝地面一踹。

  一口氣便拉近了與萬次間的距離。

  相對於以左手反手持刀,右手對他來說剛好是正手。

  凶戴鬥將刀放在左腰側,等凜察覺出他的動作跟平常拔刀一樣時,凶已衝進了可以攻擊萬次的距離內。

  「你是雜耍團的人嘛!!」

  萬次一邊大吼,一邊將太刀舉至頭頂,但似乎並無出手攻擊對方的意思。

  他只是在防禦。

  正如兩人所料,凶以追擊萬次的姿勢踏著大步而來,並拔出腰邊的刀用力揮下。

  以從下而上的角度。

  萬次則將頭頂上的太刀往下揮,擋住了對方這一擊。

  就在凶的手臂伸過來之前……

  鏘!

  兩把銀刃發出尖銳的撞擊聲。

  「喔啊啊!」

  萬次架住對方的刀,以全身的重量使勁推回去。

  同時,他的左手則放開刀柄,伸向腰際。

  那裡還有一把脇差。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凜則看得一清二楚。

  萬次企圖反手拔出脇差,而脇差的高度剛好就在架著刀使力的凶戴鬥頭頂附近。

  然而……

  「啊!」

  「什麼!?」

  萬次與凜不約而同地高聲驚叫。

  在萬次把左手伸向脇差之前,凶戴鬥已經比他快了一步,將那把外國刀的刀柄給拔了出來。

  其實,本來刀柄就比普通刀要長兩倍的這個兵器,其後半部還藏了另一把刀身較短的武器。

  「暗藏刀!?」

  面對正想向後跳開的萬次。

  「有那麼值得驚訝嗎!」

  凶伸長了右手。

  砰!

  那是金屬用力刺入人肉的聲音。

  勝敗在一瞬間決定了。

  「……咳!」

  萬次吐著鮮血向後退。

  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緊緊握住手中的武器,凜覺得那已經是奇蹟了。

  「萬次大哥!」

  她想要衝上前。

  「笨蛋,不要過來!」

  萬次一邊咳著血一邊大吼。

  剛才凶手中所握的暗藏刀,現在已刺入萬次的胸口正中央,只剩下刀柄的部分突出在外。

  刀身完全沒入了萬次的體內。

  他背上那個『卍』字的中間,則有個三角形的痕跡漸漸冒出來,傷口周圍的衣服也慢慢染上一片深紅。

  「沒錯,你不要靠近。」

  凶戴鬥邊說邊挺直背脊、站起身。

  「在我尚未給他最後一擊之前,還輪不到你。」

  也就是說——

  你若是想要逃就趁現在——的意思。

  自稱不死之身的獨眼男,終於忍不住雙膝跪地。

  他想以刀代杖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但看來已是無能為力。

  「我原本只是個尋常的農家之子……」

  凶喃喃自迤道,語氣中充滿了感慨。

  「生活雖然不好過,但跟父母、妹妹的感情很好。」

  凶有一個親妹妹。

  某一天……妹妹在奧州道附近踢球玩耍時,倒黴地碰上一群正要前去朝覲的大官。

  運氣更糟的是,妹妹踢歪的球不小心嚇著了大官的馬匹。

  馬的腳步因而一亂。

  「妹妹就……」

  凶戴鬥在覆面布底下咬牙切齒地說道。

  「當場被劈成兩半。」

  這是因無禮罪而當場被處決。

  當農民或鎮民對武士「無禮」時,武士有權立刻懲罰老百姓。當然,這裡所謂的「無禮」,完全依照武士那方的主觀認定。

  在這種情況下,武士只有在打不贏老百姓時,才會遭受上級的處罰。

  至於無禮罪的成立是否具備正當性,或是其罪名相關的裁決等,不論事前事後都不會有人關注。

  「老百姓即使碰上這種事也不許說上一句怨言。那麼到底什麼才能制裁武士?我們能做些什麼!?」

  「我哪知道啊……」

  萬次依舊雙膝跪地,一把抓住突出於自己胸前的刀柄。

  「你以為只有你親眼目睹親人在眼前被殺嗎?」

  接著萬次便用力抽出刀身。

  「咕嗚嗚嗚!!」

  染著血的刀刃從他胸前的肉中露出了※三寸。(譯註:日本古代單位,1寸約等於3.03公分。)

  同時,深黑色的血塊也隨之啪喳一聲掉落地面。

  「把自己當成唯一的悲劇主角,一點用都沒有。」

  萬次邊說邊從口中吐出鮮血,嘴角邊黏答答地一片髒汙。

  「這就是你的回答嗎?你這傢伙畢竟也是個武士。」

  凶戴鬥若無其事地看著萬次。

  「好,現在就來看看不死之身究竟會不會死,試一試就知道!」

  「住手!」

  凜大叫道。她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到剛剛都像凍僵似地一動也不動。

  萬次與凶……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兩位劍客電光石火般的生死決鬥奪走了。

  不過,現在這場戰鬥即將要分出勝負。

  而且是凜最不想看見的結果。

  「不可以!!」

  凶戴鬥緩緩轉過頭。

  「你為何不逃?」

  在他的眼底,燃燒著如冰一般寒冷刺骨的火焰。

  「我妹妹沒來得及逃跑就被殺了,所以我才特地給你逃命的機會。」

  「……可是。」

  「對我來說,武士就是敵人。這位仁兄以前曾是武士,所以現在得死。至於你……」

  蒙面男一口氣舉起手中的刀。

  他以刀尖指著凜。

  「你也是武士之女吧,小姑娘。」

  凜依舊不為所動。

  父親的遺物……她把這把命名為「庫多內西利」的刀緊緊抱在胸前。

  「不要拔刀!」

  凶戴鬥警告。

  「你一拔我就必須先對你出手,之後你再也不會有逃命的機會了。」

  就在此時——

  嘰哩……

  遠處傳來樹木發出的聲響。

  那不是生氣蓬勃的樹木所發出的聲音。

  而是從已經乾癟的枯木或木材發出來的。

  有什麼沉重的物體正輾壓著木材向前進。

  凜轉頭環顧四周,凶則是小心地以視線環視四面八方。

  連渾身是血、膝蓋跪地的萬次也是。

  「那是什麼……」

  他髒汙的嘴角垂著鮮血並如此說道。

  「是那傢伙。」

  凜直覺地喃喃說道。

  的確被她料中了。

  嘰,嘰嘰嘰。

  那是從正殿的方向傳來的。

  當眾人察覺這點時,正殿前方的隔扇門已經脫落,並像爆炸一樣彈了開來。

  接著,「那傢伙」便現身了。

  「這是什麼玩意兒……」

  凶戴鬥邊後退邊低吟。

  「我不是說了嗎?」

  萬次回答。

  「殺死黑衣的人,不是我啊。」

  「什麼!?」

  沒錯。

  正是眼前這傢伙。

  昨夜送黑衣鯖人下黃泉的正是此人。

  正殿內的空間比屋外的夜空還要幽暗。

  在這片漆黑當中,那傢伙就像液體滲透般緩緩展現其姿態。

  他的外觀極其詭異。

  巨人——或許可以這麼形容他吧!因為他的身高足足有七尺以上。

  但這傢伙最奇怪之處不在身高。

  而是他的體型。

  他身披黑色外衣,下半身著袴。除了外衣上沒有花紋這點以外,他的打扮倒是跟捕快或是在城內服勤的官吏十分類似。

  可是被這身衣物所包裹的肉體卻非常不勻稱。

  首先,他肩膀的長度異常寬闊,大約有三尺以上。

  胸部的肌肉亦十分厚實,少說也有兩尺。

  他的手臂粗壯,幾乎跟普通人的大腿差不多,且長度及膝。隱藏在袴下的腿看起來也是又粗又長。

  不過,本來應該從衣物中露出的身體部位,卻統統以不甚乾淨的白布包覆住,將肌膚遮蓋起來。

  除了一個地方外。

  那就是臉。

  不知是象徵豺狼還是狐狸的動物,總之,他的臉上掛著一個野獸面具。

  材質是以能發出銀灰光輝的金屬打造而成。

  再加上他那頭往後梳、隨夜風亂舞的白色長髮,同樣也是近乎銀色。

  「妖怪……」

  凜認為凶戴鬥喃喃說出的感想完全正確。

  一點都沒錯。

  自己第一眼看見那傢伙時,也抱持著相同的想法。

  這一定是妖怪。

  喀喳。

  戴著面具的男子發出像是震動錫杖的奇怪腳步聲,踏入寺院境內。

  銀色的野獸面具上,在眼睛處挖了兩個深不見底的闃黑窟窿。

  窟窿裡頭甚至偶爾可見銳利的閃光。

  那是他的瞳孔嗎?

  如果是,那他視線緊緊鎖定的目標,就只有一個人……

  就是凶戴鬥。

  「嘰!!」

  假面男發出像是金屬器具才能造成的奇特吼叫聲後,用力蹬了一下地面。

  他以壓低頭部至胸口附近的不可思議姿勢,一口氣衝向凶的面前。

  妖怪手上沒有任何武器。

  腰際也沒有配刀。

  不過凶依然在對方進入攻擊範圍之前——

  「嗯唔!」

  ——向後跳開並拉開距離。這應該是他的本能反應吧。

  銀色野獸假面出招了。

  他揮出一拳。

  原本這種距離下是無法命中凶的。

  只不過那並非單純的拳頭……

  鏘哩!!

  拳頭上有個銀色的東西應聲飛出,劃破夜空朝凶的臉部直擊而去。

  那是刀身。

  不過,野獸假面並不是以手持刀,而是利用揮拳的力道,讓衣服袖口中隱藏的銀色刀刃從手臂上滑出。

  「嗚喔!!」

  凶發出驚呼聲並扭動身體。

  刀身千鈞一髮地掠過他的臉頰。

  「臭小子!」

  成功閃避對手攻擊的凶戴鬥也抓準時機。

  他以手中的外國刀攻擊對手的身軀。

  企圖貫穿對方的身體。

  喀鏘!

  只是凶的武器到底刺中了什麼,從剛才發出的聲音應該很容易想像。

  鋼製刀刃命中金屬的聲響,在夜晚的寺廟裡迴盪著。

  「這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妖怪的第二擊來自另一隻手臂。

  為了回報剛才凶反擊的這拳,他果然同樣從袖口中伸出了刀刃。

  鏘!

  凶以手上的武器接下了對方反手回敬的這刀。

  擋住了——正當凶這麼認為的瞬間,野獸假面卻迅速翻身背對他,並趁著迴轉身體的力道,用另一隻手臂從反方向橫劈而來。

  「唔!」

  凶趕緊低下頭。真是死裡逃生啊,他頭上像刺蝟般的頭髮已經被削過的刀刃切去了好幾撮。

  對手的劍術的確怪異。

  想對付這種攻擊必須面對兩道難題。

  第一個問題,就是無法抓準適當的距離與時機。

  乍看之下對方像是赤手空拳,但兩隻手臂的袖口內卻藏著武器,並會在拳頭揮來的瞬間伸出。因此,在敵人真正出手前,我方很難掌握對手真正的攻擊時機。

  第二個問題則比上述那點還難解決。

  那就是對手刀槍不入的防禦能力。

  他全身被白布包裹住的身軀,到底穿了何種護具呢?

  「這傢伙真的是妖怪啊!」

  不知來回閃躲了幾次後,凶戴鬥不快地抱怨道。

  所謂的妖怪就是眼前這種傢伙吧。

  叩嘰!!

  凶低下頭。就在他頭頂上方兩寸,對手的銀刃再度橫掃而過。這回則將他背後一棵老樹的樹皮深深挖去一大塊。

  「嗚喔……!」

  結果凶的腳被樹根絆了一下,身體一個嗆踉。

  喀哩——地面再度響起銀色假面緊追不捨的腳步聲。

  妖怪正追擊著凶。

  下一招恐怕很難躲過了!

  正當凶暗地叫苦的瞬間,凜出手了。

  她拋下父親的遺物「庫多內西利」,向前衝了出去。

  「殺陣!」

  伴隨著一聲大喝,凜雙手滑入衣袖內,同時取出左右各四根短刀。

  接著她便將身子反身弓起,擡頭仰望夜空。

  「笨蛋!!」

  萬次忍不住大叫。

  轉瞬間,凜嬌小的身子便像蝦子般向前用力一折。

  「黃金蟲!!」

  八根利刃同時射出。

  一直線朝著目標飛去。

  那是妖怪的黑色外衣背部。

  叩叩叩!!

  連續發出的聲響並非人類肉體被貫穿所造成的。

  全數命中對手的短刀在一陣鈍重的金屬聲後便被彈開了。

  不過,攻擊也不是毫無作用。

  至少假面劍客原本的攻擊動作被打亂了。

  叩嘶!

  凶好不容易才藉機閃過對手的追擊。妖怪的拳頭從他身旁掠過,手臂上滑出的刀刃則插入了樹幹。

  「咕唔唔唔唔唔……」

  這時,從假面內部傳出微微的、如野獸般的呻吟。

  或者那是他的慟哭聲?

  野獸假面將刀身從樹幹中抽出。

  喀鏘——刀刃發出堅硬的金屬聲後,滑入了男子的袖口內並再度消失。

  他緩緩回過頭。

  這回,他那銀色面具的黑窟窿則對準了凜的方向。

  「嘰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妖怪從喉嚨深處發出怪響,但接下來卻迸出了一句人話:

  「逸————刀————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

  說完後,巨大的身軀就疾速向凜衝了過去。

  「……咦?」

  野獸假面將雙拳握在胸口前,其意義跟劍術高手舉起劍進入攻擊態勢是一樣的。

  「笨蛋!快逃!」

  隨著一陣天旋地轉的衝擊,凜被外力撞飛出去。

  不,應該說她被某個從側面飛撲而來的人物抱住,雙方一起臥倒在地。

  就在剛才她所處的位置上,如閃電般迅速的銀色刀刃剛好劈斬過空氣。

  對手的利刃近在眉睫。

  「喔啊!!」

  刀刃卻在某人的一聲大吼下,喀鏘一聲被彈開了。

  「快逃吧。」

  某人如此說著。

  他只有一隻眼睛。

  竟然是萬次!

  「萬次哥!?」

  剛才他不是已被凶戴鬥刺穿胸口了!!

  不過,萬次並沒有因凜的呼喚回過頭。

  凜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大大的『卍』字依然顯眼。

  而且現在這個標誌還染上了他自己的血。

  「嘰咿咿咿咿咿!」

  銀色野獸假面又發出了尖銳刺耳的叫聲。

  砰——他朝地面用力一蹬。

  對於伸出的拳頭……以及隨之而來的刀刀,讓萬次完全沒有閃避的機會。

  「嗚喔!」

  發出金屬刺穿肌肉的聲音後,那把雙刃的刀身便從萬次的背後左肩處冒了出來。

  鮮血瞬間向外噴灑。

  但……

  「我逮住他了!」

  萬次大吼著。

  同時,他以左手臂纏住對方伸出的拳頭。

  他藉此使野獸假面無法將武器收回去。

  「不要逃嘛,我們多培養一下感情!!」

  接著凜目睹了:

  還有一樣武器在萬次的右手上。

  那是……該怎麼說,既是黑衣鯖人的武器,也是兩年前斬開凜父親身體,更是昨晚敵人用以攻擊萬次的那把十字手裡劍!

  「嗚啊!」

  銀色假面胡亂扭動身子,想將被萬次纏住的手臂抽回來。

  「喝!」

  從凜的角度剛好看不清楚對手究竟以什麼方式反擊。

  不過兩人打鬥發出的聲音依然傳入了她的耳朵。

  那是金屬與金屬相互碰撞的堅硬「喀鏘」聲響。

  然後……

  「喔嘎啊啊啊啊!」

  慘叫聲。

  假面男與萬次就像火藥爆炸一樣,朝不同的方向彈開。

  「喔哇!」

  就在凜的面前,萬次一屁股摔在地上並滾了幾圈。

  他右手上的武器沾滿了鮮血。

  「畜生!竟然失敗了!!」

  這是萬次對自己剛才攻擊的感想。

  「洞口太小了!」

  然而攻擊依然造成了效果。

  「咕嗚嗚嗚嗚!!」

  男子按住野獸假面上的眼睛部分,朝後退了好幾步。從他那覆蓋有銀色裝甲的指縫間,正淌下鮮紅的血。

  假面下方的脖子也有。

  凜終於懂了。

  萬次以黑衣鯖人的武器……刺入假面的「眼睛」部分。

  只不過由於刀刃的寬度超過孔隙,所以無法穿透至深處,因此對手並未受到致命的傷害。

  但是這反而產生了另外一種效果。

  「萬次大哥!」

  「沒錯,快趁機攻擊,把他幹掉。」

  就在此時……

  嗶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四周突然響起了藉由手指吹出的尖銳口哨聲。

  那並不是凶發出的。

  聽見這聲響的銀色野獸假面迅速轉過身去。

  「啊!喂,混帳!不要逃」」

  萬次雖咒罵著,卻已無力站起身追逐。

  凜這才察覺,萬次那身簡陋的衣物盾口處依然不停湧出鮮血。

  現場動彈不得的人不僅是萬次而已。

  凶戴鬥也是。他趴在那棵樹皮被削去的古木根部,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巨人從容離去。

  凜亦是如此。

  就算現在追上去也無濟於事了。

  喀哩、嘰嘶哩——野獸假面男一邊發出奇妙的腳步聲,一邊深入寺院境內的後方,最後消失在遠處的樹林中。

  終於,連腳步聲也逐漸變小,最後完全聽不見了。

  「真沒辦法啊……」

  萬次不耐地抱怨道,接著便翻身仰臥於地面上。

  身體呈現「大」字型。

  「總之,至少已經先闖過一關了。」

  「……你沒事吧?」

  凜在萬次身旁雙膝跪地,擔心地凝視著他。

  萬次回答:

  「笨蛋。」

  他緊繃著臉。

  「這樣看起來像沒事嗎?痛死我了。」

  雖然萬次這麼回答,凜依然沒有移開視線,甚至屏住了呼吸。

  「……這、這是,什麼!?」

  萬次的胸口早就形成一片血泊。

  除了被凶所傷之外,剛才也被野獸假面刺穿肩膀。

  但這些傷口現在卻一點一點開始慢慢填補起來。

  就像把破損的衣物縫補回去一樣。細長的傷口兩側有許多貌似細線的東西伸出,試圖把兩邊的肌肉連接回去。

  每一道傷口都是如此。

  而且那些細線還不停蠕動著。

  細線看起來就像肉色的小蚯蚓。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在傷口的深處,同樣有無數的小東西在蠢動著。

  「是蟲。」

  就外觀而言確實是這樣沒錯。

  除了蟲,也不知該如何稱呼這玩意兒。

  「血仙蟲。」

  「血仙……蟲?」

  「沒錯。我的血中飼養著這種蟲,不論受了什麼傷,這些蟲都會幫忙治療。」

  這就是萬次的祕密。

  不死之身。

  無限的性命。

  關鍵就是在這種蟲身上。

  就在凜觀察的同時,萬次身上的傷口也在逐漸消失。一大群血仙蟲擠成一團後,變成了萬次的肌肉……最後又長出面板。

  「……咦?所以,那個老婆婆也……」

  八百比丘尼也是如此嗎……

  「那老太婆才是始作俑者。」

  萬次說著,並緩緩爬起身體。

  「是那老太婆把血仙蟲種在我身上的。」

  萬次不爽地說明著,接著又使勁扭轉肩膀。從他的模樣看來,剛才那種拼命忍耐傷口疼痛的痛楚現在已完全消失了。

  傷被治好了。

  不過是從胸口貫穿至背後的嚴重刀傷。

  或是肩膀上的兩處傷口,最後也都以相同的方式修復回去。

  「嗯?怎樣啊,凶?」

  萬次若無其事地走近對方,途中還把凶戴斗的暗藏刀給拾起。

  這玩意兒剛才刺穿了自己的胸口呢。

  他拾起刀時,刀鋒尖端還不停淌著鮮血,那裡面也同樣混著血仙蟲。凜不禁看傻了眼。

  「程咬金已經走了,我的傷口也復原了。要不要繼續打啊?」

  「……不。」

  凶戴鬥把遮住臉的黑布拉下。

  底下的線條頗為纖細,長相併不如想像中凶殘。

  「我的腳踝受傷了,說不定骨折了。」

  「你還真沒毅力。」

  「跟你這種傢伙對打,不論有幾條命都不夠用吧。」

  「什麼嘛,這算是在誇獎我嗎?」

  萬次說完後便把刀放下,坐在樹根旁的凶則把自己的武器接了回去。

  「不……只是我終於相信你說的話了。」

  也就是萬次自稱的不死之身。

  但凶戴鬥並沒有繼續追問詳情。

  他只是望著剛才那駭人對手離去的方向。

  「是那傢伙乾的啊,原來如此……」

  凶注視著已傾毀大半的正殿。

  遠處茂密樹林底下的空間,比夜色更為幽暗。

  「是啊,沒錯。」

  萬次也望著同樣的方向。

  凜往他們兩人視線的方向看去。

  「是那傢伙。」

  殺死黑衣鯖人的真正凶手。

  肆

  「到此為止!!」萬次當時如此大吼。

  他開始敘述昨夜發生的事。

  這並非在恐嚇對手,也不是在鼓舞自己,而是真的希望戰鬥就此結束。

  下一次攻擊。

  不論黑衣鯖人想要怎麼反擊,他都決定完全不閃避。

  就算自己被刺中,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然而,就在這時……

  「那傢伙現身了。」

  眼前的營火突然啵地一響,彷彿在呼應萬次這句話一樣。

  他們正待在廢棄的寺院境內。

  三人席地坐在角落一隅,圍著剛升起的營火。

  萬次、凜,以及凶戴鬥……雙方人馬剛才還處於相互斬殺的狀況。正常情況下,其中一人或是其中兩人,現在應該已經斷氣了才對。

  不過,就在當下,三人都還活著。

  因為有第四個人出來攪局的緣故。

  「那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凶的質問讓萬次緊繃著臉。

  「我哪知道!跟黑衣對峙的時候,那傢伙也是就這樣突然冒了出來。」

  甚至連他是從哪裡竄出來的都無從得知。

  他就像個不遠之客忽然闖進戰場,在一瞬間內殺死目標後便迅速離去。

  「為了黑衣的名譽,我不得不這麼說。當時黑衣已經受傷了,而且正跟我打到一半。如果那傢伙是在我們打鬥前闖入,黑衣跟那傢伙應該是棋逢對手吧。」

  實際上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萬次也無法一下子理解。

  只見銀刃一閃,等到自己察覺時,黑衣的頸動脈已噴出大量的鮮血了。

  「當我回過頭,才發現那傢伙的存在。」

  也就是那個妖怪。

  就站在萬次的面前。

  「之後的景象才悽慘哩。」

  妖怪跳起了詭異的舞蹈。

  在腳步蹣跚卻依然勉強站著的黑衣鯖人面前,野獸假面怪人竟舞了起來。

  而黑衣的身軀,也在這場舞蹈中逐漸被切得四分五裂。

  最後幾乎被徹底解體。

  甚至還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就像遭到千刀萬剛一樣。」

  黑衣鯖人的肉體被妖怪粉碎了。

  「然後呢?」

  針對凶的質問,萬次平靜地回答:

  「跟剛才一樣。」

  「以手指吹出的口哨聲嗎?」

  「是啊。對方的動作還真迅速。」

  好不容易回過神的萬次,本來想追逐翻越土堤另一端的怪人。

  不過對方已消失無蹤了。

  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內,怪人的身影融入黑暗之中。

  「真的跟妖怪沒什麼兩樣啊。」

  凶戴鬥喃喃感慨著,萬次則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那我可不知道羅。如果我坐視不管的話,搞不好你們這批人會被他清理乾淨呢。」

  「……什麼?」

  「怎麼,你沒聽到嗎?那怪物雖然一直怪里怪氣地亂咆哮,但依然說了句人話不是嗎?」

  「嗯,沒錯……」

  凜插嘴。

  她懷中仍抱著父親的遺物。

  「他說……逸刀流。」

  「什麼!?」

  就在凜從怪人背後出手擾亂他追擊凶之後。

  怪人銀色的野獸假面轉過來,望著凜如此說道。

  「雖然聽起來還是很像呻吟,但他的確說了這三個字,而且還瞪著我的臉。」

  逸刀流。

  「喂,凶,那個妖怪的目標是你們啊。」

  襲擊黑衣鯖人時,那傢伙也沒有對萬次或凜出手。

  剛才亦然。那傢伙一開始就緊晈著凶戴鬥不放。至於凜之所以會受到攻擊,是因為她主動出手干擾的緣故。

  「我是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啦,但那傢伙只攻擊逸刀流的人喔。」

  凜突然「啊」地驚叫一聲。

  「我明白了!所以那六、七個人都是那傢伙殺的!!」

  萬次嚴肅地看著凜的臉。

  「……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未免也太遲鈍了。」

  「真沒禮貌!」

  凜「碰」地打了萬次的臉一下。雖然看起來只是個耳光,但幾乎是以掌根出力。

  「好痛!」

  「總之……」

  凶打斷兩人。

  這位蒙面男將刀收入劍鞘之後,以此代替手杖撐起自己的身體。

  「那把刀就讓給你好了。這麼一來,我們就互不相欠了,可以吧?」

  他在說這句話的同時,眼底已經沒有殺氣了。

  「你要走了?要在這裡待到早上的話,我可以幫你找一頂轎子哦?」

  凶的右腿已經受傷了。

  他以手巾及正殿隔扇門的殘骸木條固定住腳踝。而那扇門還是被野獸假面打壞的。

  哼——凶自嘲地冷笑一聲。

  他的嘴角再度以黑布覆蓋上,無法看清臉上的表情。

  「我今天已經夠丟臉了。」

  「哪裡丟臉啊……」

  凜正想叫住對方,但凶已經轉過身。

  他簡單的上衣背後染著代表滿月的圓形圖樣。他從寺院境內離去,慢慢步下石階直至身影全部消失,背部的圓形圖樣都持續朝著凜。

  嗶啵——營火堆中的木柴發出爆裂聲。

  「那麼……」

  萬次一邊把樹枝插入火堆中一邊問:

  「接下來呢?淺野道場的大小姐打算如何?」

  「什麼接下來?」

  「光是要報仇就已經夠辛苦了,現在又多了一個難纏的妖怪攪局。看來敵人不是隻有逸刀流而已喔。」

  凜會自責地垂下頭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管那個野獸假面的妖怪目的為何,至少萬次與凜都不是他下手的目標。

  他襲擊黑衣鯖人時就是如此了,今晚一開始更是針對凶戴鬥攻擊而已。

  但凜卻出手阻撓對方。

  所以那傢伙才會轉向凜下手。

  如果雙方下次還有機會遭遇,或許連萬次都會成為對方的攻擊目標吧。

  「變成三方對戰了……是吧。」

  「沒錯。」

  木柴再度發出爆裂聲。

  「總而言之,我們的對手變成了兩派人馬。」

  逸刀流,還有謎樣的怪人。

  「啊……」

  凜輕輕叫了一聲後,瞪大眼睛。

  「不過,對手也一樣,不是嗎?」

  「什麼?」

  「逸刀流除了對付妖怪外,還要對付我……應該說是萬次哥。而那個怪物除了對付逸刀流外,也得對付我們呀。」

  「還不都是因為你出手干預。」

  「那算是我一時衝動吧……」

  其實她本人也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只是反射性地朝妖怪射出短刀罷了。

  「不過,逸刀流是我的敵人,對那傢伙來說也是呀。」

  「嘎!?」

  凜「沙」地一聲用力踢著腳下的泥土並站起身,原本臉上的陰霾已經消失不見了。

  「好!我們去找那個妖怪!然後仔細聽聽他攻擊逸刀流的理由!!」

  「……什麼!?」

  「說不定他不是敵人,而是同伴呢。」

  「你的腦袋沒問題吧?」

  「當然羅。」

  凜轉過身。

  萬次這才終於理解。

  她是認真的。

  「只要能報殺父之仇,就算跟鬼怪聯手我也不在乎。」

  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萬次,眼底還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伍

  颯——一陣帶有奇妙溼氣的風輕撫而過。

  一名女子坐在窗緣,恍惚地低頭望著街道。

  這裡是澡堂的二樓。

  只不過為了最後一個來此的客人生火燒水,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現在,這問澡堂只有這名女子與其「同伴」出入而已。

  其實他們不算住在這裡,也不算偶爾來訪。雖然有點奇特,但這裡應該算是他們的「根據地」。

  澡堂二樓的房間裡,幾乎所有的傢俱都被搬空了。

  只剩下半數的榻榻米……總共六疊、一個衣櫥,以及刀架而已。

  榻榻米上還倒臥著另一個呼呼大睡的男人。

  剛才他還是女子聊天的物件,但直到※半刻前就開始聽見他的鼾聲了。(譯註:日本古代時間單位,1刻約等於2小時。)

  女子所穿的衣物並沒有袖子,裙襬也異常地短。

  她那修長的手臂與腿就這樣直接被混著水氣的夜風給沾溼。

  她的手中拿著茶碗。

  裡頭裝的是酒。

  不過,雖然酒已經倒了有一刻之久,卻連一半都還沒喝完。

  女子只是偶爾伸出粉色的舌頭微微舐著它而已。

  她那頭沒有紮起的長髮,竟然是金色的。

  「喵……」

  嗲聲嗲氣的語調與女子成熟穩重的五官不甚相稱。

  「終於回來了喵。」

  這句話讓本來沉睡在地板上的男子像觸電般跳了起來。

  「啊,什麼?」

  男子的前發並未剃去。他頂著那頭隨便綁起的髮型,搖頭晃腦地東張西望。

  看來是睡傻了。

  畢竟還年輕嘛。

  男子跟女子一樣穿著無袖的服裝,從袖口伸出肌肉結實的手臂。

  即使原先被叫醒時很慌張,但在看見女子伴在身旁後,男子還是正色朝下俯瞰著街道。

  現在是半夜兩點多。

  街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女子應該不會看錯才對。

  「沒有人啊?」

  結果樓下卻突然發出砰咚的聲響。

  「耶!?」

  男子互動看著樓梯與女子的臉。

  「當然是已經進門羅。」

  「呃,可是,你怎麼知道呢!?」

  「你不會懂啦,讓開。」

  女子的長腿擡起,踹了男子的屁股一下。

  「等一下要幫忙喔,看來今晚又有得忙了。」

  「好、好的!」

  男子發出咚咚的腳步聲衝下樓。

  就好像跟他換班一樣,另一名男子於二樓現身。

  「唷。」

  他穿著邋遢的簡陋服裝,左邊胸口上有一個大大的太陽圖樣。

  剪得乾淨俐落的頭髮完全沒有紮起。

  不過,如果要在男子的外貌中說出一個最「強悍」的部分,那就非他的眼神莫屬了。

  他的雙眼……

  在正常情況下,他的眉毛與眼睛細長得像眯起來似的,眼珠子則炯炯有神地移動著。

  裡頭完全沒有所謂情感的成分,那是一種異於常人的目光。

  至於在那對眼睛底下——

  「啐,簡直快累死我了。」

  ——一張薄脣像裂開般露出笑意。

  男子一屁股坐在沒有楊楊米的地板上。

  同時靠著牆壁。

  至於從腰際取下的刀,則隨意靠放在一旁的牆上。

  女子根本沒有回頭看對方一眼。她好像對所有事都失去了興趣,只是偶爾將舌頭伸入茶碗。

  「是酒嗎?」

  男子問道。

  「是。」

  女子的回答也很簡潔。

  「有我的份嗎?」

  「喝完了。」

  「真沒意思。」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時,兩人的耳中突然聽見雷鳴般的慘叫聲。

  女子微微皺起眉頭。

  男子則依然靠坐在牆上,好像對剛才的聲音充耳不聞。

  那是從樓下傳來的。

  也就是原本為澡堂浴室的那個房間。

  「屍良……」

  女子喚著對方。

  「啊?」

  男子不耐地轉過頭。

  「你到底要養那傢伙多久啊?」

  男子嘿嘿嘿地輕笑著。

  「那還用問。」

  名叫屍良的男子回答。

  「當然是到死為止。」

  女子再度舔著碗中的酒。

  她並沒有追問究竟是到誰死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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