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就跟找到一把好刀的機會是千載難逢一樣,想遇到好的磨刀師傅也得碰碰運氣。
此外,以刀劍為業的劍士們也很少更換已決定好的磨刀師傅。尤其是貴為統主者或是有名的道場,更不可能會任意找新手取代原先配合的磨刀師。
正因如此,或許凜真的是一位幸運兒也說不定。
當眼前這名男子一開口,她就知道自己找對人了。
「喔呵呵……這些傢伙可真有意思。」
磨刀師看著凜並排放置在泥土地板上的九把刀劍,如此嘆道。
「我倒是很想知道……」
盤腿而坐的磨刀師一手拿著煙管,面露苦笑,擡頭仰望著凜。
「這些玩意兒是誰的?是你爹,還是你夫婿的?」
「咦::啊,不,都不是……」
凜慌慌張張地露出尷尬的笑容,重新以御高祖頭巾遮住臉。
這裡是深川元町。
距離淺野道場所在的下谷只有※一里遠。真沒想到,對方竟然不認識淺野道場的獨生女。(譯註:日本古代單位,約等於3.927公里。)
然而凜的確是出身於武士之家,對方也是位經驗豐富的磨刀師。如果兩人以前曾不經意碰過面……而對方又喚醒了過去記憶的話…
「這不像是尋常人身上會有的東西。」
磨刀師的興趣已經從凜的身分轉到了刀劍上頭。
不,或許他一開始就對凜毫無興趣也說不定。
「我幹這一行已經二十年了。」
磨刀師的眼中閃過類似殺氣的光芒。
並排放在泥土地板上的武器,每一把都是奇形怪狀。
這是萬次的兵器。
但引發磨刀師好奇心的,並非這些武器的外觀。
「每一把傢伙都嚇死人啦。刀刃上的缺口,以及人體脂肪造成的油光……如果只是胡亂砍幾下,可不會變成這樣。」
凜什麼都沒說。
事實早已不需多費脣舌去解釋了。
「而且,上頭還沾有如此濃烈的內臟腥臭味,以前我倒沒看過幾回啊。」
也就是說,一般武士的刀劍,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這些兵器的主人,要不是盜匪之徒,便是殺人者。
無論為何者,皆是罪犯。
但是——
「哈,算了。這種事我也管不著。」
磨刀師突然銜著煙管大笑起來。
「問這麼仔細也沒用,反正刀劍本來就是拿來砍人的東西。」
說完後,他便開始收拾凜擺放在他面前的武器。
看來對方是接受了。
「呃……我只能給你兩天的時間哦?」
凜有些擔心地提醒磨刀師。
這個期限是萬次決定的。昨晚他在回到棲身的倉庫時對凜如此說道。
萬次居然沒有死。
他用河水沾溼手巾後擦擦臉,上頭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凜完全搞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
事實上,凜對這個名叫萬次的男子的事情,幾乎到了一無所知的地步。
她唯一知道的資訊,就是來自在父親墓前認識的那位老婆婆。然而,那位老婆婆本身的來歷也讓人十分難以置信。
老婆婆自稱八百比丘尼。
她還說她已經活了八百年。
後來現身眼前的萬次,即便整張臉被劈開依舊安然無恙。
而且萬次還說……
那傢伙的目的看來不光只是為了報仇……
沒錯。
還有「那傢伙」的存在。
萬次正要除去黑衣鯖人時,「那傢伙」突然現身了。
凜心中堅信,這件事絕非偶然。
長槍男說逸刀流已經有六個人被殺害了。
黑衣則說有七人,但兩者所指的事實應該是同一件。
逸刀流的成員正一個個被人剷除。
恐怕……
就是出自「那傢伙」之手。
這麼一來,凜兩年來報仇雪恨的心願恐怕就得修正了。
或許在不知不覺中,報殺父之仇這件事已變得不單純。
總之——萬次強調著……
得先做好長途旅行的計劃才行。
出發日就決定在兩天後。在此之前,必須先做好萬全的準備。
當然,磨利萬次的武器也包含在必要工作之內。
「來得及嗎?」
磨刀師笑著一口答應。
「你放心,我這個招牌可不是擺假的。」
凜這才安心地鬆了口氣。
「磨刀劍的費用總共是二兩,可以吧?如果今天沒帶,兩天後再送來也沒關係……」
磨刀師話說到這裡。
「抱歉。」
突然有人插話。
聲音來自凜的背後。
凜轉身一看,眼珠子差點沒滾了出來。
她簡直不敢相信。
「完成了嗎?」
凜以前曾見過正在詢問磨刀師的這位男子。
那是一張她此生絕對不會忘懷的臉孔。
至少沒有被布遮住的那一半是如此沒錯。
「還問我完成了嗎?這位客人,因為您太慢來取,我的腿都快坐麻了呢!」
磨刀師邊說邊將凜交付的九把武器收到一旁,並伸出手來。
他從靠立於牆邊的武器中取出其中一樣。
「是這個沒錯吧。」
男子發出「唔」一聲點了點頭。他的衣著簡單,沒有剃去前發,頭髮全都往後梳。
但除了全部往後梳之外,不知他還用了哪種髮油固定,髮型居然像豪豬的尖刺般一根根豎起。
男子身上單薄的衣著也有其特殊之處。以男用腰帶而言,他的未免也太寬了,或許真的是女用的也說不定。
總之,他的造型不拘小節到了誇張的境界。
但除了上游幾項外,男子更奇異的特點是以黑布矇住臉的下半部。布料的材質看似普通,其實伸縮性似乎相當地好,因此從脖子到下顎的輪廓看來一目瞭然。
男子只露出了半張臉。
但這對凜來說已經足夠了。
她已能確信對方的身分,自己絕對不可能認錯人。
迅速別過臉去後,她將遮蔽川的頭巾仔細包好。
然而凜別過去的視線正好落在手上持刀的磨刀師身上。
凜的呼吸差點就中止了。
她還以為自己的心臟已停止跳動。
磨刀師手上所拿的武器,應該不可能出現在這裡才對。
蒙面男若無其事地接過那把刀。
他握住刀柄,從鞘中拔出,從街上透進屋內的陽光正好照在刀刃之上。
這不是一把普通的刀。
刃的彎曲角度很小,近似於直刀。
但驚人之處在於刀鞘與刀柄上的裝飾。兩者皆為紫色,上頭浮雕著類似蔓藤的花紋,其中的花紋細節,還貼上了華麗的金箔。
刀的護手也不是常見的慄形,總之那是把異國的武器。
「唔。」
蒙面男滿意地點點頭。
「如此難處理的中國刀,沒想到能磨到這種地步。」
「的確,研磨這種東西真叫人膽寒哪。不過,這種寒氣正好配上這種熱天。」
凜用不敢置信的心情默默聆聽著眼前這兩人的對話。
她無法相信出現在面前的這個物品。
她也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這件事。
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逆流回到腦部,因而開始頭暈目眩。
「……這種人生觀真叫人佩服。」
蒙面男轉過身,說了一句對磨刀師的讚賞。
「我改天再來。」
不行。
「好,謝謝惠顧!」
不可以。
不能就這樣讓他離去!
凜追逐著男子的腳步來到大街上。
「武士大爺!」
因為太過激動,她還不小心撞到身旁的路人。
凜摔倒在路面。
幸好,對方的身影並沒有追丟。男子正走向六間堀的方向。
此外,還有另一樣東西也還裹在長包袱布巾當中,被男子握在手上。男子無言地轉過頭。
凜以御高祖頭巾將臉隱藏好,深深鞠躬道:
「請你將那把刀讓給我!」
話才剛說出口,凜就後悔了。
她想說的並不是這個。
因為情況緊急,她便心生畏懼地胡言亂語。
不過既然都已開口了,她也只好繼續扯下去。總之,至少先拖住對方的腳步再說。
「……謝……謝禮的話……如果三十兩以內我還有……」
那是她所有的財產。
凜誇張地低頭拜託,額頭幾乎都要碰到地面了。
「我知道這是個不情之請!但請你務必……」
男子沒有回答。
不過,他似乎也沒有要轉身離去的意思。
他只是在原地轉過半個身子,注視著凜。
或許他是在評估價格吧。
「你先擡起頭吧。」
結果男子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要討論價錢,也得先看看對方的臉吧。」
凜不禁緊咬著下脣。
實在是太輕率了,她竟然親手將自己逼上絕路。
如果不擡起頭,對方大概會拂袖而去。這麼一來,想繼續跟蹤對方就很難了。因為她擺明了對男子的武器很感興趣。
早知如此,就應該要偷偷摸摸地跟在他後面。
至少這樣就不必冒著被對方看出長相的風險了。
該怎麼辦?
要賭一賭對方的記憶力嗎?
自己可是一下子就想起對方的身分了哦?
「小姑娘。」
蒙面男繼續緊追不捨說道:
「我不是『武士』,我只是個『劍客』……」
男子踏著街道上已被踩得硬實的泥土走近。
「所以我並沒有把刀看得多神聖,只不過我也不會為了錢隨便就把戰利品讓渡出去。」
所以,你先讓我看看你的臉吧。
對方的言下之意就是要求交易的誠意。
或者該說,覺悟?
「如何?」
凜別無選擇。
「我明白了。」
她如此回答。
凜緩緩地將頭巾摘下。
這並非自暴自棄。
而是她終於察覺,眼前上演的正是一場「戰鬥」。
取下御高祖頭巾後,男子的雙眼瞬間眯了起來。
「你幾歲?」
「……十六。」
「呼。」
男子的雙眼突然流露出溫柔的神色,但或許這只是凜心中因期盼所引發的錯覺罷了。
不過……
「好吧。」
男子說:
「帶路。」
「……咦?」
「難道你現在身上就帶著三十兩嗎?」
所以對方的意思是答應交易了。
「啊,我知道了!請往這裡走……」
凜邊說邊站起身,還差點因頭暈而又伏了回去。
那是因為原本緊張的態勢一下子解除之故。
她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但心裡卻很清楚。
戰鬥還沒有結束。
不,應該說現在才真正開始。
蒙面男。
兩年前的那晚也在場。
對方看來已不記得淺野凜的長相。
但凜卻無法忘記對方的那張臉。
沒錯。
這傢伙。
就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貳
萬次坐在窗緣邊抽著菸草。
他已經好久沒睡在普通的房間裡了。
雖說住在那間簡陋的倉庫裡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不自由或不快之處,但柔軟的榻榻米總是令人身心舒暢。
今夜不但能好好洗個澡,還能安穩地在被窩睡上一覺,真是人間一大享受。
仔細想想,三餐好像也是如此。自己已經好久都不知道味噌長什麼模樣了。
街道對面的建築物屋頂,可以看見傍晚略為發紅的天空。
夜色愈來愈深。
這是「最初」的一夜。
雖然自己並不想跟這件事有所瓜葛,但對凜所說的話倒是千真萬確。
況且,除了想試試對手的劍術如何以外,凜那種誓死如歸的眼神,也讓自己想起了另一位少女的臉孔。
這些就在萬次與黑衣鯖人進行對峙的那時。
在那次之後,他便答應擔任凜的保鑣。
淺野道場的獨生女雖然提出三十兩的酬勞,但萬次根本就不在意錢的問題。
要與「逸刀流」那些傢伙為敵,凜這種小姑娘還差得遠呢。不,甚至連跟那些劍士正面交手的機會都沒有吧。
如果放著不管,凜早晚都會往生,而且還會死不瞑目。
萬次忍不住冒出一個苦笑。
「況且還有那個老太婆在推波助瀾……」
就在他喃喃自語的同時。
「就是這裡。」
他聽見有人踏著護牆板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正在接近。
接著,紙門便砰地一聲打開了。
「嘎?」
萬次不由得皺起眉頭高聲叫道,因為回來的人不只是凜一個人。
她還帶了另一個男人。
而且很明顯地不是普通人。
不,或許應該說是個跟萬次同類的人才對。
當然,不管發生什麼事,萬次都對蒙面沒有興趣就是了。
「請進。」
對方「唔」地應了一聲便走入房裡,模樣看起來絲毫不客氣。
凜也只是略略瞥了萬次一眼,便對他視若無睹。在萬次蹙眉觀察兩人的同時,他們已在房間正中央相對而坐了。
這兩個人究竟想做什麼?
「話說……」
首先開口的人是凜。
「唔。」
回答凜的蒙面男盤腿而坐,左手邊還放了兩把刀。
兩者的外觀都很奇特。
其中一把像是橫幅較寬的柳葉刀。
另外一把則收入了紫色的刀鞘中。
兩者看起來都是外國的兵器。
此外,尚有另一件物品被長包袱布巾裹著,看形狀,裡頭大概也是刀劍吧。
萬次對那個形狀印象深刻。他敲了敲窗緣以抖落菸灰之後,將煙管收入懷中。
蒙面男將紫色的刀拿起,放在他與凜的中間。
「根據你的回答,這東西要我送你也無妨。」
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
雖然萬次不認識這個蒙面男,但看來凜很想要對方的武器。把對方帶來這,也是為了討價還價吧。
然而——
「真的嗎!?」
凜的表情瞬間一亮,蒙面男則眯起眼睛。
「不過,在那之前……」
男子露出凶險的眼神。
「我希望你先看看這個。」
說完後,他便將包袱放在那把紫色刀的旁邊。
「先看過這個再討論。」
他開啟包袱。
裡頭的東西終於露出真面目。
「……啊!」
凜驚呼道。
接著少女便像是被電到一樣轉頭望向萬次,眼中盡是困惑之色。
此外還有恐懼。
原來被解開的包袱當中,包裹著萬次的奇特刀劍。
那是貌似十手或兜割,也可用平假名「し」的形狀來形容的那把。
是萬次所有武器的其中一種。
他將此稱為「四道」。
而造型相向的另一把,目前應當是在磨刀師的手上。
「果然。」
蒙面男直盯著凜。
「我在磨刀師店中瞥見另一把一模一樣的。只消一眼,便能確定兩者是相同的武器。」
接著蒙面男便緩緩轉向萬次。
「是你的嗎?」
「是啊。本來我還覺得可惜,不小心搞丟了。」
「有件事想順便確認一下,土持也是被你幹掉的嗎?」
「土持?」
「土持仁三郎,拿長槍的傢伙。」
「啊……」
是那傢伙嗎?
「鷹勾鼻的禿子?」
「他被殺了吧。」
「沒錯。」
「原來如此……」
男子說完後便轉向凜。
「小姑娘,你是淺野家的女兒吧?」
凜微微起身,轉向萬次。
已經太遲了。
「果然沒錯,我就覺得你很面熟。我想你也還記得我吧?」
凜沒有回話。
不,應該是說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是逸刀流的人?」
結果是萬次先開口了。
「是啊。」
男子端詳著凜點頭道。
「我叫凶戴鬥。閣下是?」
「萬次。」
「姓氏呢?」
「不能告訴你。」
「你是保鑣?」
「類似吧。」
「小姑娘。」
「……是。」
好不容易擠出話迴應的凜,聲音顯得相當乾澀。
「當我看見這奇怪的武器時,原本以為是巧合。說實話,你的長相我也不太記得了。不過,當你開口……」
凶邊說邊指著紫色的刀。
「……要求我讓渡這把刀的時候,我就確定了。」
萬次聽了對方的說明,也大致能理解事情的經過。
總之,這個姓凶的男子已經差不多看穿自己與凜的身分及目的了。
凶戴鬥伸出手,將貌似中國武器的紫色刀「咻」地推到凜面前。
「這是你的了。」
「……咦?」
凜瞪大眼睛,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
「你快走。假設你跟你的保鑣事先有約定碰面地點,那就先去那裡等他也行。不過,途中可不要隨意曝露自己的身分。」
「咦?耶?」
凜依舊搞不清楚狀況。
「聽不懂啊,笨蛋。」
萬次忍不住插嘴。
「你再不逃他就要砍你了,這是凶的職責啊。」
「咦?可是……為什麼?」
「因為我的立場必須如此……」
凶邊說邊站起身。
「如果斬殺同流派夥伴的敵人就在眼前,是不可能輕易放過對方的。況且,你的長相也被茨木看見了。」
茨木應該就是凜首度遭遇的二人組中的另一個傢伙吧。他原本跟土持仁三郎同行,卻因凜射出的短刀而負傷。
「話說回來,當我跟你的保鑣對峙時,你就可以趁機逃跑了,反正我也沒辦法追你。」
「你這傢伙還真親切。」
萬次也跟著站起身。
「至於茨木,因為過於大意而被小姑娘偷襲、受傷的這件事會暫時讓他成為眾人的笑柄。要不要出來報仇則看他高興。不過,你這傢伙就不同了。」
「非除掉我不可嗎?」
「沒錯。」
「那可行不通喔,我是殺不死的。」
「你並不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自稱擁有不死之身的傢伙。」
「是嗎?不過我可不是在吹牛喔。」
「如果砍斷頭呢?」
萬次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要砍砍看嗎……」
這回輪到凶戴鬥在覆面的黑布底下露出苦笑。
「在這裡打鬥太醒目了。越過小名木川后約※兩町距離之處有座廢棄的寺院,等太陽下山了,那裡就不會有人了。」(譯註:日本古代單位,1町約等於109.09公尺。)
「好,幾時碰面。」
「今晚十點吧。」
「就這麼說定。」
雙方敲定了一決生死的約會。
參
寬永元年(西元1624年),高僧雄譽靈巖在靈岸島建立了靈嚴寺。
後來靈嚴寺因被大火燒燬,在萬治元年(西元1658年)又將寺廟遷往深川之北,也就是現在的位置。這裡就是※江戶六地藏的第五處。(譯註:為江戶時代江戶城中有名的六座銅造地藏菩薩像。)
在靈嚴寺周圍也紛紛冒出了雲光院和真光寺等大大小小的寺廟,最後形成一座小有規模的宗教市鎮。
太陽已西下。
凜剛越過河川,才走了約一町左右,便已感到汗流浹背。
傍晚時分,空氣中的溼氣一直沒有消散,即使到了夜晚依舊黏膩地附著在面板上頭。
所以即使晚風徐徐,也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涼意。
雖然萬次要求凜在客棧等待。
但她是不可能就此答應的。
凜跟在萬次的後頭出門,而萬次也沒有回頭注意她。
從離開客棧後便一直如此。
通過正面的※門前町後,道路的左右兩方全是成排的小寺廟。(譯註:以參拜人潮為物件形成圍繞在知名寺院或神社四周的市集。)
正如凶所言,這裡晚上完全沒有行人,四周被黑暗與寂靜所籠罩。
就在一片靜謐之中,萬次突然停住腳步。
他緩緩轉過身面對背後的凜。
「喂。」
萬次剛開口。
「我才不回去。」
凜便打斷他要說的話。
「而且※町木戶很快就要關上了。」(譯註:江戶時代市鎮為了警戒而設的木門,到了夜晚就會關上。)
「我不是要你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
獨眼男將目光落在凜胸口前方。
淺野道場的獨生女,依然抱著那把紫色的刀。
「有必要帶那傢伙來嗎?」
看來這並不是萬次突然脫口而出的疑問。大概是因為這把刀對凜的意義重大,所以他才一直不知該如何開口吧。
凜覺得自己似乎對眼前這名男子的瞭解又多了幾分。
所以——
「既然要一決勝負。」
她老實回答。
「一決勝負?」
「是的,所以要帶上這個……」
這把刀。
「它是我爹的遺物。」
也就是無天一流統主·淺野虎嚴的遺物。
兩年前淺野道場發生慘劇後,道場中的所有武器都被對方搜括一空。
這也是當時被奪去的其中一把。
據說這把刀本來是凜的祖父……也就是淺野虎行身為流派統主時,視為寶刀供奉的物品。
對於注重正統形式的無天一流而言,竟會如此重視這把中國刀劍,實在是奇妙至極。
「難道……」
這只是凜的想像。
「是因為祖父愧對於天津三郎……所以才供奉這把武器……」
哼——萬次對此嗤之以鼻。
雖說是嘲笑,但對凜又有些許疼惜之意。
「所以咧?那你就更該抱著這把刀趕快逃跑才對啊。我可不敢保證一定會打贏喔。」
「你不是不死之身嗎?」
就算臉被砍成兩半,現在也活得好好的…
「是啊。但如那傢伙所說,如果我的頭被砍斷,就不知道還動不動得了。如果我不能動,你又在對方面前現身的話,那傢伙就非要對你出手不可了。」
「可是……」
晚風吹亂了凜的頭髮。
她終於感受到寒意。
「我雖然請萬次哥當我的保鑣、幫我報仇,但也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撇開呀!畢竟這是我自己的事。」
萬次僅存的一隻獨眼在聽到這裡時突然瞪大。
「你該不會想用那玩意兒……」
「是呀?這是我爹的遺物嘛。」
「真拿你沒輒……」
萬次苦笑著嘆了口氣。
獨眼男背上的『卍』字再度面向凜,閉上嘴繼續剛才的路程。
走沒多久,凶所說的廢棄寺廟就出現了。
萬次的腳踏在寺院的砂礫上。
這裡的空間比想像中還要來的寬闊,相形之下,正殿的建築物就略顯寒酸了。比萬次現在棲身的倉庫大不了多少。
裡頭沒看見任何人影。
「那傢伙搞什麼啊,自己指定的時間竟然還遲到。」
廢棄寺廟不只是空無一人,雨後的泥濘就在這冷清的境內地面乾涸、凝結成塊,很難用平坦來形容這裡的地形。此外,正殿周圍原先該鋪有的白色小石子也零零落落,底下裸露出的泥土地四處可見。
萬次揉揉眼睛,建築物的屋頂上還長出了雜草。
然而就在上頭……
「我怎麼會遲到呢。」
有個人影正坐在屋頂上。
對方的一隻腿從屋頂垂下,另一隻則是膝蓋跪在屋頂上。他將下顎靠在自己的膝蓋上,俯視著底下的萬次。
「我想起來了。」
凶戴鬥說道。
「你的臉……我一直覺得很面熟,剛才在吃飯途中,終於想起來了。我曾看過你的懸賞告示。」
寺廟境內的樹木隨風搖曳,發出沙沙聲。
「你原本是帶刀的竹府捕快……卻犯下殺害百人之罪。」
凜聽見後忍不住望向萬次的側臉。
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對方永遠都睜不開的右眼。
萬次的嘴脣仍緊閉著。
「原來如此。土持被你幹掉就算了,就連黑衣都死在你手上,原本我還不相信,現在終於可以理解了。」
「那傢伙不是我殺的。」
萬次邊說邊拔出掛在腰際的刀。話說回來,這還是凜第一次看見他手持普通的刀劍。
「什麼?」
「我確實跟那個變態對打過,但奪走他性命的人不是我。」
事實確是如此。
「附帶一提,其他六人遺是七人也不是我殺的。」
然而……
「那我問你,那把奇特的武器你要怎麼解釋?」
「解釋?」
萬次緊閉的嘴脣一揚,訕笑道:
「我需要對你解釋嗎?」
說到一半,凶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了。
「退下!」
萬次這句急促的耳語是對凜發出的。
凜也反射性地照做。
下一秒鐘,原本以為已經消失的蒙面男又再度出現了。
他就站在迅速退開的萬次前方。
而原先萬次所處的位置,早已被對方用銀色的雙刃刀身直直捅入地面。
凜不知對方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才一眨眼,消失無蹤的凶戴鬥就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與身法,從上空持刀垂直落地。
他的目標是萬次的腦門。
凶戴鬥以反手握住插入地面的武器並向前推進,接著又蹲身朝地面一踹。
一口氣便拉近了與萬次間的距離。
相對於以左手反手持刀,右手對他來說剛好是正手。
凶戴鬥將刀放在左腰側,等凜察覺出他的動作跟平常拔刀一樣時,凶已衝進了可以攻擊萬次的距離內。
「你是雜耍團的人嘛!!」
萬次一邊大吼,一邊將太刀舉至頭頂,但似乎並無出手攻擊對方的意思。
他只是在防禦。
正如兩人所料,凶以追擊萬次的姿勢踏著大步而來,並拔出腰邊的刀用力揮下。
以從下而上的角度。
萬次則將頭頂上的太刀往下揮,擋住了對方這一擊。
就在凶的手臂伸過來之前……
鏘!
兩把銀刃發出尖銳的撞擊聲。
「喔啊啊!」
萬次架住對方的刀,以全身的重量使勁推回去。
同時,他的左手則放開刀柄,伸向腰際。
那裡還有一把脇差。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凜則看得一清二楚。
萬次企圖反手拔出脇差,而脇差的高度剛好就在架著刀使力的凶戴鬥頭頂附近。
然而……
「啊!」
「什麼!?」
萬次與凜不約而同地高聲驚叫。
在萬次把左手伸向脇差之前,凶戴鬥已經比他快了一步,將那把外國刀的刀柄給拔了出來。
其實,本來刀柄就比普通刀要長兩倍的這個兵器,其後半部還藏了另一把刀身較短的武器。
「暗藏刀!?」
面對正想向後跳開的萬次。
「有那麼值得驚訝嗎!」
凶伸長了右手。
砰!
那是金屬用力刺入人肉的聲音。
勝敗在一瞬間決定了。
「……咳!」
萬次吐著鮮血向後退。
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緊緊握住手中的武器,凜覺得那已經是奇蹟了。
「萬次大哥!」
她想要衝上前。
「笨蛋,不要過來!」
萬次一邊咳著血一邊大吼。
剛才凶手中所握的暗藏刀,現在已刺入萬次的胸口正中央,只剩下刀柄的部分突出在外。
刀身完全沒入了萬次的體內。
他背上那個『卍』字的中間,則有個三角形的痕跡漸漸冒出來,傷口周圍的衣服也慢慢染上一片深紅。
「沒錯,你不要靠近。」
凶戴鬥邊說邊挺直背脊、站起身。
「在我尚未給他最後一擊之前,還輪不到你。」
也就是說——
你若是想要逃就趁現在——的意思。
自稱不死之身的獨眼男,終於忍不住雙膝跪地。
他想以刀代杖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但看來已是無能為力。
「我原本只是個尋常的農家之子……」
凶喃喃自迤道,語氣中充滿了感慨。
「生活雖然不好過,但跟父母、妹妹的感情很好。」
凶有一個親妹妹。
某一天……妹妹在奧州道附近踢球玩耍時,倒黴地碰上一群正要前去朝覲的大官。
運氣更糟的是,妹妹踢歪的球不小心嚇著了大官的馬匹。
馬的腳步因而一亂。
「妹妹就……」
凶戴鬥在覆面布底下咬牙切齒地說道。
「當場被劈成兩半。」
這是因無禮罪而當場被處決。
當農民或鎮民對武士「無禮」時,武士有權立刻懲罰老百姓。當然,這裡所謂的「無禮」,完全依照武士那方的主觀認定。
在這種情況下,武士只有在打不贏老百姓時,才會遭受上級的處罰。
至於無禮罪的成立是否具備正當性,或是其罪名相關的裁決等,不論事前事後都不會有人關注。
「老百姓即使碰上這種事也不許說上一句怨言。那麼到底什麼才能制裁武士?我們能做些什麼!?」
「我哪知道啊……」
萬次依舊雙膝跪地,一把抓住突出於自己胸前的刀柄。
「你以為只有你親眼目睹親人在眼前被殺嗎?」
接著萬次便用力抽出刀身。
「咕嗚嗚嗚!!」
染著血的刀刃從他胸前的肉中露出了※三寸。(譯註:日本古代單位,1寸約等於3.03公分。)
同時,深黑色的血塊也隨之啪喳一聲掉落地面。
「把自己當成唯一的悲劇主角,一點用都沒有。」
萬次邊說邊從口中吐出鮮血,嘴角邊黏答答地一片髒汙。
「這就是你的回答嗎?你這傢伙畢竟也是個武士。」
凶戴鬥若無其事地看著萬次。
「好,現在就來看看不死之身究竟會不會死,試一試就知道!」
「住手!」
凜大叫道。她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到剛剛都像凍僵似地一動也不動。
萬次與凶……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兩位劍客電光石火般的生死決鬥奪走了。
不過,現在這場戰鬥即將要分出勝負。
而且是凜最不想看見的結果。
「不可以!!」
凶戴鬥緩緩轉過頭。
「你為何不逃?」
在他的眼底,燃燒著如冰一般寒冷刺骨的火焰。
「我妹妹沒來得及逃跑就被殺了,所以我才特地給你逃命的機會。」
「……可是。」
「對我來說,武士就是敵人。這位仁兄以前曾是武士,所以現在得死。至於你……」
蒙面男一口氣舉起手中的刀。
他以刀尖指著凜。
「你也是武士之女吧,小姑娘。」
凜依舊不為所動。
父親的遺物……她把這把命名為「庫多內西利」的刀緊緊抱在胸前。
「不要拔刀!」
凶戴鬥警告。
「你一拔我就必須先對你出手,之後你再也不會有逃命的機會了。」
就在此時——
嘰哩……
遠處傳來樹木發出的聲響。
那不是生氣蓬勃的樹木所發出的聲音。
而是從已經乾癟的枯木或木材發出來的。
有什麼沉重的物體正輾壓著木材向前進。
凜轉頭環顧四周,凶則是小心地以視線環視四面八方。
連渾身是血、膝蓋跪地的萬次也是。
「那是什麼……」
他髒汙的嘴角垂著鮮血並如此說道。
「是那傢伙。」
凜直覺地喃喃說道。
的確被她料中了。
嘰,嘰嘰嘰。
那是從正殿的方向傳來的。
當眾人察覺這點時,正殿前方的隔扇門已經脫落,並像爆炸一樣彈了開來。
接著,「那傢伙」便現身了。
「這是什麼玩意兒……」
凶戴鬥邊後退邊低吟。
「我不是說了嗎?」
萬次回答。
「殺死黑衣的人,不是我啊。」
「什麼!?」
沒錯。
正是眼前這傢伙。
昨夜送黑衣鯖人下黃泉的正是此人。
正殿內的空間比屋外的夜空還要幽暗。
在這片漆黑當中,那傢伙就像液體滲透般緩緩展現其姿態。
他的外觀極其詭異。
巨人——或許可以這麼形容他吧!因為他的身高足足有七尺以上。
但這傢伙最奇怪之處不在身高。
而是他的體型。
他身披黑色外衣,下半身著袴。除了外衣上沒有花紋這點以外,他的打扮倒是跟捕快或是在城內服勤的官吏十分類似。
可是被這身衣物所包裹的肉體卻非常不勻稱。
首先,他肩膀的長度異常寬闊,大約有三尺以上。
胸部的肌肉亦十分厚實,少說也有兩尺。
他的手臂粗壯,幾乎跟普通人的大腿差不多,且長度及膝。隱藏在袴下的腿看起來也是又粗又長。
不過,本來應該從衣物中露出的身體部位,卻統統以不甚乾淨的白布包覆住,將肌膚遮蓋起來。
除了一個地方外。
那就是臉。
不知是象徵豺狼還是狐狸的動物,總之,他的臉上掛著一個野獸面具。
材質是以能發出銀灰光輝的金屬打造而成。
再加上他那頭往後梳、隨夜風亂舞的白色長髮,同樣也是近乎銀色。
「妖怪……」
凜認為凶戴鬥喃喃說出的感想完全正確。
一點都沒錯。
自己第一眼看見那傢伙時,也抱持著相同的想法。
這一定是妖怪。
喀喳。
戴著面具的男子發出像是震動錫杖的奇怪腳步聲,踏入寺院境內。
銀色的野獸面具上,在眼睛處挖了兩個深不見底的闃黑窟窿。
窟窿裡頭甚至偶爾可見銳利的閃光。
那是他的瞳孔嗎?
如果是,那他視線緊緊鎖定的目標,就只有一個人……
就是凶戴鬥。
「嘰!!」
假面男發出像是金屬器具才能造成的奇特吼叫聲後,用力蹬了一下地面。
他以壓低頭部至胸口附近的不可思議姿勢,一口氣衝向凶的面前。
妖怪手上沒有任何武器。
腰際也沒有配刀。
不過凶依然在對方進入攻擊範圍之前——
「嗯唔!」
——向後跳開並拉開距離。這應該是他的本能反應吧。
銀色野獸假面出招了。
他揮出一拳。
原本這種距離下是無法命中凶的。
只不過那並非單純的拳頭……
鏘哩!!
拳頭上有個銀色的東西應聲飛出,劃破夜空朝凶的臉部直擊而去。
那是刀身。
不過,野獸假面並不是以手持刀,而是利用揮拳的力道,讓衣服袖口中隱藏的銀色刀刃從手臂上滑出。
「嗚喔!!」
凶發出驚呼聲並扭動身體。
刀身千鈞一髮地掠過他的臉頰。
「臭小子!」
成功閃避對手攻擊的凶戴鬥也抓準時機。
他以手中的外國刀攻擊對手的身軀。
企圖貫穿對方的身體。
喀鏘!
只是凶的武器到底刺中了什麼,從剛才發出的聲音應該很容易想像。
鋼製刀刃命中金屬的聲響,在夜晚的寺廟裡迴盪著。
「這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妖怪的第二擊來自另一隻手臂。
為了回報剛才凶反擊的這拳,他果然同樣從袖口中伸出了刀刃。
鏘!
凶以手上的武器接下了對方反手回敬的這刀。
擋住了——正當凶這麼認為的瞬間,野獸假面卻迅速翻身背對他,並趁著迴轉身體的力道,用另一隻手臂從反方向橫劈而來。
「唔!」
凶趕緊低下頭。真是死裡逃生啊,他頭上像刺蝟般的頭髮已經被削過的刀刃切去了好幾撮。
對手的劍術的確怪異。
想對付這種攻擊必須面對兩道難題。
第一個問題,就是無法抓準適當的距離與時機。
乍看之下對方像是赤手空拳,但兩隻手臂的袖口內卻藏著武器,並會在拳頭揮來的瞬間伸出。因此,在敵人真正出手前,我方很難掌握對手真正的攻擊時機。
第二個問題則比上述那點還難解決。
那就是對手刀槍不入的防禦能力。
他全身被白布包裹住的身軀,到底穿了何種護具呢?
「這傢伙真的是妖怪啊!」
不知來回閃躲了幾次後,凶戴鬥不快地抱怨道。
所謂的妖怪就是眼前這種傢伙吧。
叩嘰!!
凶低下頭。就在他頭頂上方兩寸,對手的銀刃再度橫掃而過。這回則將他背後一棵老樹的樹皮深深挖去一大塊。
「嗚喔……!」
結果凶的腳被樹根絆了一下,身體一個嗆踉。
喀哩——地面再度響起銀色假面緊追不捨的腳步聲。
妖怪正追擊著凶。
下一招恐怕很難躲過了!
正當凶暗地叫苦的瞬間,凜出手了。
她拋下父親的遺物「庫多內西利」,向前衝了出去。
「殺陣!」
伴隨著一聲大喝,凜雙手滑入衣袖內,同時取出左右各四根短刀。
接著她便將身子反身弓起,擡頭仰望夜空。
「笨蛋!!」
萬次忍不住大叫。
轉瞬間,凜嬌小的身子便像蝦子般向前用力一折。
「黃金蟲!!」
八根利刃同時射出。
一直線朝著目標飛去。
那是妖怪的黑色外衣背部。
叩叩叩!!
連續發出的聲響並非人類肉體被貫穿所造成的。
全數命中對手的短刀在一陣鈍重的金屬聲後便被彈開了。
不過,攻擊也不是毫無作用。
至少假面劍客原本的攻擊動作被打亂了。
叩嘶!
凶好不容易才藉機閃過對手的追擊。妖怪的拳頭從他身旁掠過,手臂上滑出的刀刃則插入了樹幹。
「咕唔唔唔唔唔……」
這時,從假面內部傳出微微的、如野獸般的呻吟。
或者那是他的慟哭聲?
野獸假面將刀身從樹幹中抽出。
喀鏘——刀刃發出堅硬的金屬聲後,滑入了男子的袖口內並再度消失。
他緩緩回過頭。
這回,他那銀色面具的黑窟窿則對準了凜的方向。
「嘰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妖怪從喉嚨深處發出怪響,但接下來卻迸出了一句人話:
「逸————刀————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
說完後,巨大的身軀就疾速向凜衝了過去。
「……咦?」
野獸假面將雙拳握在胸口前,其意義跟劍術高手舉起劍進入攻擊態勢是一樣的。
「笨蛋!快逃!」
隨著一陣天旋地轉的衝擊,凜被外力撞飛出去。
不,應該說她被某個從側面飛撲而來的人物抱住,雙方一起臥倒在地。
就在剛才她所處的位置上,如閃電般迅速的銀色刀刃剛好劈斬過空氣。
對手的利刃近在眉睫。
「喔啊!!」
刀刃卻在某人的一聲大吼下,喀鏘一聲被彈開了。
「快逃吧。」
某人如此說著。
他只有一隻眼睛。
竟然是萬次!
「萬次哥!?」
剛才他不是已被凶戴鬥刺穿胸口了!!
不過,萬次並沒有因凜的呼喚回過頭。
凜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大大的『卍』字依然顯眼。
而且現在這個標誌還染上了他自己的血。
「嘰咿咿咿咿咿!」
銀色野獸假面又發出了尖銳刺耳的叫聲。
砰——他朝地面用力一蹬。
對於伸出的拳頭……以及隨之而來的刀刀,讓萬次完全沒有閃避的機會。
「嗚喔!」
發出金屬刺穿肌肉的聲音後,那把雙刃的刀身便從萬次的背後左肩處冒了出來。
鮮血瞬間向外噴灑。
但……
「我逮住他了!」
萬次大吼著。
同時,他以左手臂纏住對方伸出的拳頭。
他藉此使野獸假面無法將武器收回去。
「不要逃嘛,我們多培養一下感情!!」
接著凜目睹了:
還有一樣武器在萬次的右手上。
那是……該怎麼說,既是黑衣鯖人的武器,也是兩年前斬開凜父親身體,更是昨晚敵人用以攻擊萬次的那把十字手裡劍!
「嗚啊!」
銀色假面胡亂扭動身子,想將被萬次纏住的手臂抽回來。
「喝!」
從凜的角度剛好看不清楚對手究竟以什麼方式反擊。
不過兩人打鬥發出的聲音依然傳入了她的耳朵。
那是金屬與金屬相互碰撞的堅硬「喀鏘」聲響。
然後……
「喔嘎啊啊啊啊!」
慘叫聲。
假面男與萬次就像火藥爆炸一樣,朝不同的方向彈開。
「喔哇!」
就在凜的面前,萬次一屁股摔在地上並滾了幾圈。
他右手上的武器沾滿了鮮血。
「畜生!竟然失敗了!!」
這是萬次對自己剛才攻擊的感想。
「洞口太小了!」
然而攻擊依然造成了效果。
「咕嗚嗚嗚嗚!!」
男子按住野獸假面上的眼睛部分,朝後退了好幾步。從他那覆蓋有銀色裝甲的指縫間,正淌下鮮紅的血。
假面下方的脖子也有。
凜終於懂了。
萬次以黑衣鯖人的武器……刺入假面的「眼睛」部分。
只不過由於刀刃的寬度超過孔隙,所以無法穿透至深處,因此對手並未受到致命的傷害。
但是這反而產生了另外一種效果。
「萬次大哥!」
「沒錯,快趁機攻擊,把他幹掉。」
就在此時……
嗶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四周突然響起了藉由手指吹出的尖銳口哨聲。
那並不是凶發出的。
聽見這聲響的銀色野獸假面迅速轉過身去。
「啊!喂,混帳!不要逃」」
萬次雖咒罵著,卻已無力站起身追逐。
凜這才察覺,萬次那身簡陋的衣物盾口處依然不停湧出鮮血。
現場動彈不得的人不僅是萬次而已。
凶戴鬥也是。他趴在那棵樹皮被削去的古木根部,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巨人從容離去。
凜亦是如此。
就算現在追上去也無濟於事了。
喀哩、嘰嘶哩——野獸假面男一邊發出奇妙的腳步聲,一邊深入寺院境內的後方,最後消失在遠處的樹林中。
終於,連腳步聲也逐漸變小,最後完全聽不見了。
「真沒辦法啊……」
萬次不耐地抱怨道,接著便翻身仰臥於地面上。
身體呈現「大」字型。
「總之,至少已經先闖過一關了。」
「……你沒事吧?」
凜在萬次身旁雙膝跪地,擔心地凝視著他。
萬次回答:
「笨蛋。」
他緊繃著臉。
「這樣看起來像沒事嗎?痛死我了。」
雖然萬次這麼回答,凜依然沒有移開視線,甚至屏住了呼吸。
「……這、這是,什麼!?」
萬次的胸口早就形成一片血泊。
除了被凶所傷之外,剛才也被野獸假面刺穿肩膀。
但這些傷口現在卻一點一點開始慢慢填補起來。
就像把破損的衣物縫補回去一樣。細長的傷口兩側有許多貌似細線的東西伸出,試圖把兩邊的肌肉連接回去。
每一道傷口都是如此。
而且那些細線還不停蠕動著。
細線看起來就像肉色的小蚯蚓。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在傷口的深處,同樣有無數的小東西在蠢動著。
「是蟲。」
就外觀而言確實是這樣沒錯。
除了蟲,也不知該如何稱呼這玩意兒。
「血仙蟲。」
「血仙……蟲?」
「沒錯。我的血中飼養著這種蟲,不論受了什麼傷,這些蟲都會幫忙治療。」
這就是萬次的祕密。
不死之身。
無限的性命。
關鍵就是在這種蟲身上。
就在凜觀察的同時,萬次身上的傷口也在逐漸消失。一大群血仙蟲擠成一團後,變成了萬次的肌肉……最後又長出面板。
「……咦?所以,那個老婆婆也……」
八百比丘尼也是如此嗎……
「那老太婆才是始作俑者。」
萬次說著,並緩緩爬起身體。
「是那老太婆把血仙蟲種在我身上的。」
萬次不爽地說明著,接著又使勁扭轉肩膀。從他的模樣看來,剛才那種拼命忍耐傷口疼痛的痛楚現在已完全消失了。
傷被治好了。
不過是從胸口貫穿至背後的嚴重刀傷。
或是肩膀上的兩處傷口,最後也都以相同的方式修復回去。
「嗯?怎樣啊,凶?」
萬次若無其事地走近對方,途中還把凶戴斗的暗藏刀給拾起。
這玩意兒剛才刺穿了自己的胸口呢。
他拾起刀時,刀鋒尖端還不停淌著鮮血,那裡面也同樣混著血仙蟲。凜不禁看傻了眼。
「程咬金已經走了,我的傷口也復原了。要不要繼續打啊?」
「……不。」
凶戴鬥把遮住臉的黑布拉下。
底下的線條頗為纖細,長相併不如想像中凶殘。
「我的腳踝受傷了,說不定骨折了。」
「你還真沒毅力。」
「跟你這種傢伙對打,不論有幾條命都不夠用吧。」
「什麼嘛,這算是在誇獎我嗎?」
萬次說完後便把刀放下,坐在樹根旁的凶則把自己的武器接了回去。
「不……只是我終於相信你說的話了。」
也就是萬次自稱的不死之身。
但凶戴鬥並沒有繼續追問詳情。
他只是望著剛才那駭人對手離去的方向。
「是那傢伙乾的啊,原來如此……」
凶注視著已傾毀大半的正殿。
遠處茂密樹林底下的空間,比夜色更為幽暗。
「是啊,沒錯。」
萬次也望著同樣的方向。
凜往他們兩人視線的方向看去。
「是那傢伙。」
殺死黑衣鯖人的真正凶手。
肆
「到此為止!!」萬次當時如此大吼。
他開始敘述昨夜發生的事。
這並非在恐嚇對手,也不是在鼓舞自己,而是真的希望戰鬥就此結束。
下一次攻擊。
不論黑衣鯖人想要怎麼反擊,他都決定完全不閃避。
就算自己被刺中,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然而,就在這時……
「那傢伙現身了。」
眼前的營火突然啵地一響,彷彿在呼應萬次這句話一樣。
他們正待在廢棄的寺院境內。
三人席地坐在角落一隅,圍著剛升起的營火。
萬次、凜,以及凶戴鬥……雙方人馬剛才還處於相互斬殺的狀況。正常情況下,其中一人或是其中兩人,現在應該已經斷氣了才對。
不過,就在當下,三人都還活著。
因為有第四個人出來攪局的緣故。
「那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凶的質問讓萬次緊繃著臉。
「我哪知道!跟黑衣對峙的時候,那傢伙也是就這樣突然冒了出來。」
甚至連他是從哪裡竄出來的都無從得知。
他就像個不遠之客忽然闖進戰場,在一瞬間內殺死目標後便迅速離去。
「為了黑衣的名譽,我不得不這麼說。當時黑衣已經受傷了,而且正跟我打到一半。如果那傢伙是在我們打鬥前闖入,黑衣跟那傢伙應該是棋逢對手吧。」
實際上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萬次也無法一下子理解。
只見銀刃一閃,等到自己察覺時,黑衣的頸動脈已噴出大量的鮮血了。
「當我回過頭,才發現那傢伙的存在。」
也就是那個妖怪。
就站在萬次的面前。
「之後的景象才悽慘哩。」
妖怪跳起了詭異的舞蹈。
在腳步蹣跚卻依然勉強站著的黑衣鯖人面前,野獸假面怪人竟舞了起來。
而黑衣的身軀,也在這場舞蹈中逐漸被切得四分五裂。
最後幾乎被徹底解體。
甚至還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就像遭到千刀萬剛一樣。」
黑衣鯖人的肉體被妖怪粉碎了。
「然後呢?」
針對凶的質問,萬次平靜地回答:
「跟剛才一樣。」
「以手指吹出的口哨聲嗎?」
「是啊。對方的動作還真迅速。」
好不容易回過神的萬次,本來想追逐翻越土堤另一端的怪人。
不過對方已消失無蹤了。
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內,怪人的身影融入黑暗之中。
「真的跟妖怪沒什麼兩樣啊。」
凶戴鬥喃喃感慨著,萬次則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那我可不知道羅。如果我坐視不管的話,搞不好你們這批人會被他清理乾淨呢。」
「……什麼?」
「怎麼,你沒聽到嗎?那怪物雖然一直怪里怪氣地亂咆哮,但依然說了句人話不是嗎?」
「嗯,沒錯……」
凜插嘴。
她懷中仍抱著父親的遺物。
「他說……逸刀流。」
「什麼!?」
就在凜從怪人背後出手擾亂他追擊凶之後。
怪人銀色的野獸假面轉過來,望著凜如此說道。
「雖然聽起來還是很像呻吟,但他的確說了這三個字,而且還瞪著我的臉。」
逸刀流。
「喂,凶,那個妖怪的目標是你們啊。」
襲擊黑衣鯖人時,那傢伙也沒有對萬次或凜出手。
剛才亦然。那傢伙一開始就緊晈著凶戴鬥不放。至於凜之所以會受到攻擊,是因為她主動出手干擾的緣故。
「我是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啦,但那傢伙只攻擊逸刀流的人喔。」
凜突然「啊」地驚叫一聲。
「我明白了!所以那六、七個人都是那傢伙殺的!!」
萬次嚴肅地看著凜的臉。
「……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未免也太遲鈍了。」
「真沒禮貌!」
凜「碰」地打了萬次的臉一下。雖然看起來只是個耳光,但幾乎是以掌根出力。
「好痛!」
「總之……」
凶打斷兩人。
這位蒙面男將刀收入劍鞘之後,以此代替手杖撐起自己的身體。
「那把刀就讓給你好了。這麼一來,我們就互不相欠了,可以吧?」
他在說這句話的同時,眼底已經沒有殺氣了。
「你要走了?要在這裡待到早上的話,我可以幫你找一頂轎子哦?」
凶的右腿已經受傷了。
他以手巾及正殿隔扇門的殘骸木條固定住腳踝。而那扇門還是被野獸假面打壞的。
哼——凶自嘲地冷笑一聲。
他的嘴角再度以黑布覆蓋上,無法看清臉上的表情。
「我今天已經夠丟臉了。」
「哪裡丟臉啊……」
凜正想叫住對方,但凶已經轉過身。
他簡單的上衣背後染著代表滿月的圓形圖樣。他從寺院境內離去,慢慢步下石階直至身影全部消失,背部的圓形圖樣都持續朝著凜。
嗶啵——營火堆中的木柴發出爆裂聲。
「那麼……」
萬次一邊把樹枝插入火堆中一邊問:
「接下來呢?淺野道場的大小姐打算如何?」
「什麼接下來?」
「光是要報仇就已經夠辛苦了,現在又多了一個難纏的妖怪攪局。看來敵人不是隻有逸刀流而已喔。」
凜會自責地垂下頭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管那個野獸假面的妖怪目的為何,至少萬次與凜都不是他下手的目標。
他襲擊黑衣鯖人時就是如此了,今晚一開始更是針對凶戴鬥攻擊而已。
但凜卻出手阻撓對方。
所以那傢伙才會轉向凜下手。
如果雙方下次還有機會遭遇,或許連萬次都會成為對方的攻擊目標吧。
「變成三方對戰了……是吧。」
「沒錯。」
木柴再度發出爆裂聲。
「總而言之,我們的對手變成了兩派人馬。」
逸刀流,還有謎樣的怪人。
「啊……」
凜輕輕叫了一聲後,瞪大眼睛。
「不過,對手也一樣,不是嗎?」
「什麼?」
「逸刀流除了對付妖怪外,還要對付我……應該說是萬次哥。而那個怪物除了對付逸刀流外,也得對付我們呀。」
「還不都是因為你出手干預。」
「那算是我一時衝動吧……」
其實她本人也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只是反射性地朝妖怪射出短刀罷了。
「不過,逸刀流是我的敵人,對那傢伙來說也是呀。」
「嘎!?」
凜「沙」地一聲用力踢著腳下的泥土並站起身,原本臉上的陰霾已經消失不見了。
「好!我們去找那個妖怪!然後仔細聽聽他攻擊逸刀流的理由!!」
「……什麼!?」
「說不定他不是敵人,而是同伴呢。」
「你的腦袋沒問題吧?」
「當然羅。」
凜轉過身。
萬次這才終於理解。
她是認真的。
「只要能報殺父之仇,就算跟鬼怪聯手我也不在乎。」
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萬次,眼底還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伍
颯——一陣帶有奇妙溼氣的風輕撫而過。
一名女子坐在窗緣,恍惚地低頭望著街道。
這裡是澡堂的二樓。
只不過為了最後一個來此的客人生火燒水,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現在,這問澡堂只有這名女子與其「同伴」出入而已。
其實他們不算住在這裡,也不算偶爾來訪。雖然有點奇特,但這裡應該算是他們的「根據地」。
澡堂二樓的房間裡,幾乎所有的傢俱都被搬空了。
只剩下半數的榻榻米……總共六疊、一個衣櫥,以及刀架而已。
榻榻米上還倒臥著另一個呼呼大睡的男人。
剛才他還是女子聊天的物件,但直到※半刻前就開始聽見他的鼾聲了。(譯註:日本古代時間單位,1刻約等於2小時。)
女子所穿的衣物並沒有袖子,裙襬也異常地短。
她那修長的手臂與腿就這樣直接被混著水氣的夜風給沾溼。
她的手中拿著茶碗。
裡頭裝的是酒。
不過,雖然酒已經倒了有一刻之久,卻連一半都還沒喝完。
女子只是偶爾伸出粉色的舌頭微微舐著它而已。
她那頭沒有紮起的長髮,竟然是金色的。
「喵……」
嗲聲嗲氣的語調與女子成熟穩重的五官不甚相稱。
「終於回來了喵。」
這句話讓本來沉睡在地板上的男子像觸電般跳了起來。
「啊,什麼?」
男子的前發並未剃去。他頂著那頭隨便綁起的髮型,搖頭晃腦地東張西望。
看來是睡傻了。
畢竟還年輕嘛。
男子跟女子一樣穿著無袖的服裝,從袖口伸出肌肉結實的手臂。
即使原先被叫醒時很慌張,但在看見女子伴在身旁後,男子還是正色朝下俯瞰著街道。
現在是半夜兩點多。
街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女子應該不會看錯才對。
「沒有人啊?」
結果樓下卻突然發出砰咚的聲響。
「耶!?」
男子互動看著樓梯與女子的臉。
「當然是已經進門羅。」
「呃,可是,你怎麼知道呢!?」
「你不會懂啦,讓開。」
女子的長腿擡起,踹了男子的屁股一下。
「等一下要幫忙喔,看來今晚又有得忙了。」
「好、好的!」
男子發出咚咚的腳步聲衝下樓。
就好像跟他換班一樣,另一名男子於二樓現身。
「唷。」
他穿著邋遢的簡陋服裝,左邊胸口上有一個大大的太陽圖樣。
剪得乾淨俐落的頭髮完全沒有紮起。
不過,如果要在男子的外貌中說出一個最「強悍」的部分,那就非他的眼神莫屬了。
他的雙眼……
在正常情況下,他的眉毛與眼睛細長得像眯起來似的,眼珠子則炯炯有神地移動著。
裡頭完全沒有所謂情感的成分,那是一種異於常人的目光。
至於在那對眼睛底下——
「啐,簡直快累死我了。」
——一張薄脣像裂開般露出笑意。
男子一屁股坐在沒有楊楊米的地板上。
同時靠著牆壁。
至於從腰際取下的刀,則隨意靠放在一旁的牆上。
女子根本沒有回頭看對方一眼。她好像對所有事都失去了興趣,只是偶爾將舌頭伸入茶碗。
「是酒嗎?」
男子問道。
「是。」
女子的回答也很簡潔。
「有我的份嗎?」
「喝完了。」
「真沒意思。」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時,兩人的耳中突然聽見雷鳴般的慘叫聲。
女子微微皺起眉頭。
男子則依然靠坐在牆上,好像對剛才的聲音充耳不聞。
那是從樓下傳來的。
也就是原本為澡堂浴室的那個房間。
「屍良……」
女子喚著對方。
「啊?」
男子不耐地轉過頭。
「你到底要養那傢伙多久啊?」
男子嘿嘿嘿地輕笑著。
「那還用問。」
名叫屍良的男子回答。
「當然是到死為止。」
女子再度舔著碗中的酒。
她並沒有追問究竟是到誰死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