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
露營的最後一天。無論是哭是笑,今天合宿就結束了。歡樂的時光將在今天結束,從明天起我們又要再次面對名為高中的戰場。
「嗚啊啊……」
早晨。儘管沉浸在這般憂鬱的思緒之中,我還是到小木屋外的盥洗室刷牙,好讓睡迷糊的腦袋恢復清醒。
結果昨天晚上我根本沒睡。五月病大概也有影響吧,不過最主要還是因為我對姬宮學姊實在是在意得不得了。
沒錯,那時看起來好像很落寞的背影——
「碰到的時候問問看好了。」
昨天總覺得難以啟齒,於是我們什麼話也沒說,就這樣回到了各自的小木屋。現在回想起來,要是當時有主動開口問就好了。回到小木屋後,我果然還是睡不著覺。除此之外,原本應該在床上的亞留美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見了……
「哎呀,您睡眠不足嗎?Master。」
說曹操曹操到。來到我身旁的正是亞留美。看她手裡拿著牙刷,這傢伙也是來刷牙的嗎?
這下正好,我來問問看她昨天有沒有乖乖回小木屋去吧……就在我這麼想的瞬間。
「話說回來,為什麼昨天晚上Master偷偷跑去跟姬宮學姊幽會呢?」
噗噗喔啊!我猛烈地把含在嘴裡的牙刷連同牙膏泡沫一起噴了出來。剛才的發言實在是來得太措手不及了。
「亞、亞留美,難道你……」
「是的。雖然昨天在跟Master談話的途中不小心睡著了……但之後聽到小木屋的門開啟的聲音時我就醒了。結果我發現Master離開小木屋去了外面。我感到很在意,於是追了上去。可是,沒想到您居然在深夜裡跟人幽會……」
「不、不對!我們只是兩個人一起去了一下河邊……」
「原來如此。兩位是想在晚上盡情享受野合的樂趣吧。」
「算我拜託你,就相信哥哥是清白的吧!」
在深夜跟女孩子兩人單獨見面的話,就算被懷疑或許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況且我們還在玩扮演戀人的遊戲。
「Noproblem。」
可是,亞留美卻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地說。
「我知道Master是清白的,因為我親眼確認過了。」
「咦?你說確認,難不成……」
「我全都看到了,姬宮學姊演奏小提琴的時候也是。」
「那剛才的問題算什麼啊!」
「身為妹妹,我想應該要為睡眠不足的哥哥醒醒腦才對。怎麼樣,現在完全清醒了吧?」
「就說過不要用那種惡質的方式叫醒人了!」
別說是清醒了,我的心臟甚至七上八下地跳個不停呢。不過既然這傢伙尾隨著我們的話,那就表示她也知道那場音樂會羅……
「……嗯?」
等等。仔細想想……剛才的說法會不會太剛好了?
睡得那麼香甜的亞留美居然只因為一點開門的聲音就醒過來。而且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這傢伙睡著的時機也未免太湊巧了……
「……欸,亞留美。」
「嗯?什麼事?Master。」
妹妹有點像小動物似地歪著頭,我決定試著對這樣的她——稍微問點小問題。
「難不成——你那時候一直在裝睡嗎?」
「……!」
亞留美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後。
「怎、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呢?我是聽到開門的聲音才醒過來的。」
「真的嗎?」
「真真真真真的!我沒有說謊!」
亞留美彷佛馬上就要過熱似地變得面紅耳赤,就這樣點了點頭。
……唔,說得也是。
如果是裝睡的話,那就表示亞留美假裝睡昏了頭故意緊抱著我。不不,她又不是愛撒嬌的水貓,而且這傢伙才不可能做出那種像是愛情喜劇般的事情……
「…………真是的,哥哥總是對奇怪的地方特別敏銳。」
「……咦?你剛才說了什麼?」
「————不、不,沒什麼。不說這個了,言歸正傳吧。」
這麼說完,亞留美猛吸著氣誇張地調整呼吸。
「昨天聽到姬宮學姊的演奏,我也嚇了一跳呢。」
「就是說啊。她以後還想要念音樂大學呢,聽說是因為從小一直照顧她的老師人在那裡。」
「……原來如此。明明是個乳姬,居然有這麼正經的志願啊。我對她有點刮目相看了……話說回來,姬宮學姊她在哪裡呢?」
「奇怪?她不是跟你睡在同一間小木屋裡嗎?」
現在時間是早上七點。
如果是這個時候的話,就算還在睡也不奇怪啦……
「我醒來的時候,姬宮學姊已經不在了。還有黑醫老師也是。」
「……黑醫老師也?」
「是的,不過可憐同學還在睡就是了。」
「這倒是可以理解……」
畢竟昨天大玩特玩了一番,就算可憐還在睡也還說得過去。誰叫那傢伙很像小孩子嘛。
可是——為什麼姬宮學姊和黑醫老師不在呢?
她們兩人該不會到哪裡去了吧?
「哎呀,你們兩個都醒啦。」
說曹操曹操到,黑醫老師踩著小碎步快速走向正在交談的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她身上套著一件小貓圖案的可愛圍裙。老實說,那真是要命地不適合。與其這樣,她倒不如穿上白衣還比較好。
「今天老師煮早餐給大家吃,材料我昨天就買好了。」
「準備得還真周全啊,明明隨便在便利商店買個御飯糰就好了。」
「是啊。不過今天早上有事要處理,所以沒空去便利商店。」
「……有事要處理?」
奇怪,這麼一大清早的會有什麼事呢?
「黑醫老師,我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這時開口的是亞留美。
她以有點嚴肅的口吻說——
「你知道姬宮學姊人在哪裡嗎?」
「……」
沉默。
不知道為什麼,現場充滿了沉默。面對亞留美的發問,連總是像個冰山美人的黑醫老師也僵著臉不發一語。
「……黑醫老師?」
我忍不住開口呼喚她的名字。
……討厭的預感。
總覺得有種非常討厭的預感,我很確定這跟平常的負面思維不同。沒錯,感覺就好像做了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一樣……
「——也對,我必須跟大家好好報告才行。」
彷佛要撕裂鬱悶的沉默般,黑醫老師以異常認真的語氣說。
——下一個瞬間。
我們得知了自己置身的現況。
「你們——已經見不到姬乃了。」
☆
「這話是什麼意思?」
聽完黑醫老師的話後,率先開口的是亞留美。說來慚愧,我驚訝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已經見不到姬宮學姊了?
最糟糕的負面思維開始在腦海中打轉。
所以黑醫老師的意思是——
「很突然地——姬乃回老家去了。詳細情況我想冒牌戀人的鐵之介應該很清楚吧。」
「!」
心臟傳來被人猛然一把抓住的觸感——發現了,黑醫老師發現我跟姬宮學姊不是戀人了。
「為、為什麼黑醫老師會知道這件事情呢?」
「是姬乃告訴我的,畢竟再瞞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
這句話幾乎快把已經被揪住的心臟就這樣捏碎了。
……這是怎麼搞的。再瞞下去也沒有意義?這話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姬宮學姊自己決定要回老家的嘛。
「難得有這個機會,老師就全都告訴你們吧。姬乃回老家的原因跟老師的叔父——也就是跟那孩子的父親有關。」
「你是指……姬宮學姊的父親硬要把離家出走的女兒給帶回去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叔父會想要帶走姬乃也是有原因的。」
「……原因?」
「其實——叔父因為工作上的關係要移居國外了。當然,自己的家人也會跟著一起去。所以,他才會想盡辦法要帶回姬乃。」
「什——」
儘管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我還是拚命地動起腦袋。
簡單來說是這麼一回事吧?姬宮學姊的父親要跟家人移居海外——為了不讓女兒在這裡孤苦無依,所以才想把那個人帶回去……
「雖然叔父跟姬乃從很久以前就鬧翻了……不過這次似乎只能乖乖聽從叔父了呢,畢竟叔父也是為女兒著想才採取了行動。」
「可、可是……姬宮學姊的志願……那個人應該想進音樂大學才對……」
「你冷靜想想看,鐵之介。姬乃好像是有一些存款沒錯,不過那還不足以支付高額的學費喔。」
「……」
「當然,那孩子也察覺到這點了。所以那孩子最終是打算利用上大學前的這段時間說服叔父,可是,在那之前就決定要去國外了。」
所以——老師才會過來帶走那孩子。
黑醫老師帶著平穩的表情這麼說。
「……不過,為什麼姬宮學姊沒有馬上回老家呢?而且,為什麼還要跟我玩什麼假扮戀人遊戲……」
「那一定是因為……姬乃也想要盡情享受在這裡所剩不多的時間吧。畢竟姬乃好像很喜歡跟你們玩在一起的樣子。」
「……所以說,那全都是為了跟我們玩羅?」
「大概吧。況且做做戀人遊戲這種跟平常不同的事情,印象不是會更深刻嗎?剛才也說過了,姬乃似乎多少也很享受機研的活動喔。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才會提議舉辦這次的露營,想說至少能夠留下最後的回憶。」
「最後的回憶?」
……等等。
這麼說來,姬宮學姊她——
「沒錯,今天是她在機研最後的回憶。姬乃現在正在往車站的路上。她好像要從那裡搭電車回老家跟叔父他們會合,然後就這樣直接出國呢。」
「……」
「對不起喔。其實姬乃原本可以在這裡待久一點的,可是因為叔父工作上的關係,出國的行程提早了……」
黑醫老師用好像很愧疚的語氣支支吾吾地說。
……這算什麼嘛。
所以是這樣羅?在黑醫老師造訪姬宮學姊房間的時間點上,那個人就已經註定要回老家了嗎?可是,那個人卻反而表現得跟平常一樣。
只為了盡情享受跟我們共度的最後時光——
「————」
昨天姬宮學姊讓我聽小提琴的演奏時,我就應該要察覺到不對勁的。姬宮學姊大概是用自己的方式跟我道歉吧。為了強迫我陪她玩什麼戀人遊戲而道歉。
然後,因為無法忍受跟我們道別,她就這樣獨自離開了露營場……
「你們也體諒一下姬乃的心情吧,那孩子也不好受。身為社長,那孩子可是很關心你們的高中出道呢。」
「……關心我們?」
「是啊。跟老師分手時,她很認真地低頭拜託我說『請代替我好好照顧學弟妹們』。然後她還要我轉告你們……『對不起,我是個自私的學姊』。」
「……」
別說了。
這種話不適合那個高傲又任性的公主大人啊。
——不對。
這樣絕對不對。姬宮學姊的父親想表達的我也不是不明白,我想他一定不會是個壞人。身為一個掛念女兒的父親,他恐怕是真心想跟女兒一起生活吧。
可是——
「——黑醫老師。」
我靜靜地開口說。
「姬宮學姊要去的車站在我們開車過來時經過的路上吧?」
「咦?嗯,是啊。沿著來露營場的路往回走就可以到車站了——難道你……」
「是的,我現在要去追姬宮學姊。」
「……勸你還是不要比較好。現在追上去大概也來不及了,而且姬乃一定也不希望你去追她——」
「可是我也不可能就這樣接受啊!」
我用連自己都嚇一跳的巨大音量叫道。
——沒錯,我不可能有辦法接受。因為……姬宮學姊什麼也沒跟我們商量過,她一個人承擔一切,一直——獨自痛苦煩惱著吧?
機研。
我們的社團,活動內容是成功地高中出道。我們是共同朝高中出道邁進的夥伴,是夥伴啊。可是……怎麼可以就這樣乖乖地說聲再見就算了!
「——不可以喔,鐵之介。」
就在我準備拔腿奔跑的瞬間,黑醫老師抓住我的手阻止我。
「我不能讓你去。體諒一下姬乃的心情好嗎?那孩子也很難受啊。」
「……」
「而且憑你是不可能追上去的。我聽姬乃說過了。你——根本無法一個人正常走在路上吧?聽說之前還曾經貧血昏倒是吧。所以,我是不可能讓你去的。」
那是她身為保健室老師的立場,也是作為社團顧問的意見吧。
的確,黑醫老師說得沒錯。
如果是深夜時分上街的話還過得去,不過要一個人大白天定在街道上就很接近拷問了。每天早上我也是在亞留美的陪伴下才到得了學校。
可是——
「Noproblem,Master。」
剎那間——一個平順卻又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同時黑醫老師緊抓著我手臂的手鬆開了。
櫻亞留美。
我的妹妹她抓著黑醫老師的手硬是拽了下來。
「……亞留美?你該不會……」
「對不起,老師。我不能放開你的手。」
她以毅然決然的語氣這麼說。
然後用那澄澈的眼眸注視著我——
「Master,黑醫老師有我擋著。所以——姬宮學姊就拜託您了。」
「亞留美……」
「光聽剛才的解釋,我還無法完全理解狀況……可是我只明白一件事情,如果Master現在不去的話,姬宮學姊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
「老實說,我跟姬宮學姊不太合得來。不過那個人是機研的社長……也是共同追求高中出道的重要夥伴。所以——」
請快點去接她吧。
「…………謝謝你,亞留美。」
僅用一句話對妹妹道過謝後——我便筆直地衝了出去。
隨後就只是專心地磨耗著鞋底而已。
☆
露營場距離車站約一公里。對普通高中生來說,這距離沒什麼大不了的。步行頂多花上十五分鐘。如果是跑步的話恐怕更快吧。
不過——我的情況卻不同。
「嗚……」
離開露營場後,當我在通往車站的道路上跑了大約三百公尺時,一股強烈的作嘔感突然湧上來,讓我忍不住停下腳步。
好難受。
視野前方是有別於都市的鄉間小鎮。不過雖說是鄉下,人口卻不可能完全是零。從剛才開始,我就跟好幾個當地人或是來露營場的觀光客擦身而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盡全力奔跑的關係,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
——不要。
不要注意我。我裉怕受到別人的注目。一旦被誰看著,我就會強烈地回想起從前——回想起被拿來跟姊姊做比較的那段時期。
姊姊與弟弟。
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周圍看我們的目光總是在做比較。天才與凡人。姊姊跟我之間有段顯而易見的差距。
比較物件。
我簡直就像為了突顯姊姊身為天才有多優秀的比較物件一般。我——非常厭惡旁人用這種眼光看待自己。
所以我才會變成繭居族……
「……可惡。」
為了甩開過去討厭的回憶,我再度跑了起來。
停止吧,停止負面思考吧,現在不是想那種事情的時候了,不趕快追上姬宮學姊的話——
——沒用的。
然而。
當我拚命奔跑的時候,腦海裡卻突然浮現出不快的雜音。
——來不及了啦。我不是也明白嗎?跑步的速度明顯降低了。這樣下去的話,說不定又會貧血昏倒喔。
吵死了。
負面思考給我閉嘴。
——姬宮學姊一定也不希望我來的。就算追上去了,我又能做什麼呢?就憑這個繭居族兼廢渣的我……
這我才不管呢!總之,我必須去見姬宮學姊才行。我要想辦法挽留那個人……
——為什麼要那麼拚命呢?明明只要放棄就輕鬆多啦。還是說,共同追求高中出道的夥伴不在了,真有讓我那麼傷心落寞嗎?
「——吵死了!」
我大叫著試圖抹消腦袋裡響起的負面思考。
……我不知道啦。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拚命地追趕姬宮學姊。的確,我是不喜歡一起追求高中出道的夥伴離開。
不過——除此之外,我還有其他不能對她置之不理的理由。
這種感覺——跟那時候很像。
四月在澡堂裡開導可憐的時候。當時我只是一心想要幫助境遇跟自己相似的可憐。現在的心情就跟那時候很像。
沒錯——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總覺得姬宮學姊跟自已有幾分相似——
「!」
當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時,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
跟現在的氣氛一點也不搭的輕快鈴聲。我反射性地掏出手機確認投映在螢幕上的來電者……
「……」
一瞬間——我倒抽了一口氣。
然後我慢慢地停下腳步,用因疲勞而顫抖的手指按下手機的通話鍵。
『……喂?是鐵之介嗎?』
聽筒裡響起的是熟悉的女高音。
姬宮姬乃。
就是我現在正在追趕的女孩子。
「你、你怎麼會打電話給我呢?」
『黑醫老師打電話跟我聯絡。聽說你來追我了,所以我很擔心。你不是沒辦法一個人在大白天的時候上街嗎?』
「……我不要緊。不說這個了,姬宮學姊現在人在哪裡?」
『我剛到車站。所以,鐵之介——』
就算你不追來也沒關係的。
姬宮學姊以關心學弟的溫柔語氣這麼說。
「……」
聽了這句話,我感到無比挫折。
「——不要。」
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個回答。然後為了振作起氣餒的心情,我拚命地在柏油路面上踩穩腳步。沒錯——我又再度跑了起來。
「又不是說一定趕不上。」
『……是啊。距離電車到站還有一些時間。不如道是不是因為這裡是鄉下的關係,車次也很少。』
「那就請你等我!我現在馬上過去!」
我大幅削減體力與精神力,死命地提升賓士的速度。現在大概已經跑超過一半的路程了吧。既然如此,我或許還能勉強趕上也說不定……
『為什麼你要那麼拚命呢?對你來說,要在白天上街應該很吃力才對……』
「那是因為……我必須去見姬宮學姊才行。」
『……對不起,我為自己的不告而別道歉。只不過一看到你們的臉……我就會覺得要出國很痛苦……』
「既然如此,為什麼當初會決定出國呢!」
面對以悲痛的聲音訴說心情的姬宮學姊,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這個人應該有想要實現的夢想才對。她想在有崇拜的老師執教的音樂大學學小提琴。可是——
『——夠了。』
那語氣有點像是已經死心了。
『我……不能再讓老師教我小提琴了。』
「……」
聽完這句話,我只是保持沉默。
然後……姬宮學姊道出了一直瞞著我的真相。
『因為,老師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
『大概兩年前老師得了重病。老師是個熱心工作的人,所以她還是抱病繼續從事小提琴的演奏與指導……不過在去年的十二月……』
「……」
聽了這句話,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姬宮學姊的小提琴老師在半年前過世了——
『其實——我會以高中出道為目標,也是因為那位老師生病的關係。』
「……咦?」
『我國中的時候既高傲又任性,甚至還被旁人稱為什麼吸血鬼姬宮。當時因為家裡的事情,我想一定累積了很多壓力吧。所以我才會在學枝裡為所欲為,藉此抒發壓力。』
「……」
『不過老師生病以後,我的想法變了。畢竟我能做的只有像個小孩子一樣祈禱而已。——啊啊,老天爺啊,請您治好老師的病吧。跟之前不一樣,我這次會當個好孩子的……』
「……」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真的是拚命到什麼都不管了。沒想到居然會做出那種孩子氣的事情。就算這麼做——老師的病也不會好起來啊。』
姬宮學姊透過手機傳來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哽咽。
「作為完美的優等生高中出道」。
一年前姬宮學姊轉學到春原高中時實行的高中出道。
……是嗎?
那就是她夢想著高中出道的理由啊。
這個人只是想做些什麼來幫助自己最重要的人……哪怕是多麼荒誕無稽又孩子氣,她也只能把希望寄託在祈禱上了——
『可是,結果卻什麼都沒有改變。雖然我拚了命努力地高中出道了……但老師還是過世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啊。光靠我祈禱……現實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不過……姬宮學姊不是順利地實現了高中出道嗎?」
要成功地高中出道需要一年的時間,那是姬宮學姊的理論。所以說,就算老師去世了,這個人也還是繼續為高中出道努力……
『是啊。那一定是因為……我不想讓一切付諸流水的緣故。』
「……付諸流水?」
『嗯。就算是多麼沒有意義的祈禱,我還是不想忘記……自己曾為老師做過些什麼的事實。要是連高中出道都失敗的話……我覺得自己就好像真的白費力氣了。』
「……」
『呵呵,現在回想起來,這理由真的很奇怪。我做的事情明明沒有任何意義……明明全都是徒勞無功……』
「……」
噠噠噠,耳邊只聽得到我用力踩在柏油路面上的沉重腳步聲。
……已經是極限了。
不,我早就超越極限了,感覺全身的骨頭與肌肉正嘎吱作響。如果可以的話,我甚至想馬上倒在路上休息。
不過——
「——才不是徒勞無功喔。」
我竭盡全力擠出聲音把話傳達給電波另一頭——傳達給姬宮學姊。
「姬宮學姊的高中出這並不是徒勞無功。至少——對我們來說是如此。」
『……鐵之介。』
「因為,多虧有你作為成功地高中出道的學姊創立了社團,我們才能成為夥伴。我、亞留美,還有可憐——大家才能成為一起高中出道的夥伴。所以——」
姬宮學姊所做的事情才不是白費力氣。
我只是強而有力地這麼說。
——沒錯。
多虧這個人說要創立機研,我們才能成為夥伴——才能成為共同為高中出道努力的夥伴。
對於與高中生活搏鬥的我們來說,那是多麼地振奮人心啊……
『……謝謝你。光是聽你這麼說,我就覺得很欣慰了。』
聽完我說的話,姬宮學姊放心似地道謝說。
……別說了。算我拜託你,不要在這種時候道謝。這樣簡直就像……我們正在進行最後的對話嘛。
「……姬宮學姊。」
我拚了命地想說些什麼。心臟好像快要爆炸了,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放慢奔跑的速度。我像是燃燒生命般逐漸加快了速度。
「我再問一次。為什麼——你要出國呢?」
『……那是因為……老師已經不在了,就算進了這邊的音樂大學也沒有意義——』
「真的是這樣嗎?」
『咦……』
被我突然插嘴打斷,姬宮學姊驚訝得屏住了呼吸。
「姬宮學姊不是說過嗎?『進音樂大學是我的夢想』,這句話也是騙人的嗎?」
『這個……』
「而且,姬宮學姊現在還是常常到音樂大學練習吧?在老師去世後也都沒有間斷過。所以……對姬宮學姊來說——那所音樂大學應該是很特別的地方不是嗎?」
『————』
沉默。
不如道是不是盡全力賓士的關係,我的聲音完全啞了,不過姬宮學姊還是默默聽著我拚命擠出來的話。
接著耳邊又只剩下我奔跑的聲音,然後——
『——是啊。』
姬宮學姊以她的女高音輕聲回答。
『的確,那所音樂大學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地方。直到去世之前,老師都還在那裡鼓勵著我……而且每次我一去,老師的學生們也都很爽快地幫忙檢視我的練習。所以……』
這時,姬宮學姊又沉默了下來。
所以,我代替她開口說了。
「——姬宮學姊現在也還是想進音樂大學對吧?」
『……』
稍微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傳進了我的鼓膜裡。
那大概是因為真心話被說中的關係吧。
——對姬宮學姊來說,音樂大學果然是個特別的地方。
那裡是自己崇拜的老師待到去世為止的場所,同時也是有老師的學生們在,並且不吝指導自己的場所。所以——
「為什麼你會決定要出國呢?」
『……那、那是因為……』
「而且姬宮學姊說過了吧?你說要以學姊的身分協助我們高中出道。這句話……難道也是騙人的嗎?」
『不……不是的!我也……我也想跟你們在一起啊!可是……可是……』
…………父親他。
姬宮學姊以彷佛快消失般的聲音呢喃著說。
「……」
……啊啊。
我總算明白了。
我覺得自己跟姬宮學姊很像的理由,還有我的五月病為什麼會拖這麼久,那一定是因為——
「……對不起,姬宮學姊。」
『咦?』
聽到我突然道歉,她似乎感到很困惑的樣子。
「我一定是在對姬宮學姊說謊,還有對亞留美、可憐、黑醫老師……甚至對自己也是。」
『……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馬上解釋。我一直以為自己得了五月病,所以才會不想去學校。可是,我現在察覺到了,其實——」
我只是想找個適當的藉口逃避罷了。
『……』
姬宮學姊只是默默地聽我說。
「我罹患的五月病一定早就已經痊癒了,不過我卻一直假裝五月病還沒好。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不想去上學的關係。」
『……』
「對身為繭居族的我來說,學校是個很難熬的地方。所以——一定是因為剛好有了五月病這個藉口……我才會緊抓著這個藉口不自覺地逃避去學校。」
沒錯——我一定是下意識地逃避了。
對於繭居族而言,要去不得不與他人溝通的學校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我才會在不知不覺中逃走,連戰鬥都放棄了。
逃避。
其實我應該要戰鬥才對。為了高中出道……為了改變自己,我不得不挺身而戰。我必須要克服各式各樣的初體驗才行。
但我卻只因為不想戰鬥,於是下意識地逃走了。
一開始我是為自己辯解……然後從中途開始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藉口,就這樣一味地逃避下去——
「不過,我覺得……現在的姬宮學姊也跟我很像。」
『……很像?我跟你嗎?』
「是的,現在姬宮學姊離開老家自己一個人住對吧?不過——姬宮學姊究竟是為什麼離家出走呢?」
『那是因為……我討厭任憑父親擺佈……』
「……不對,姬宮學姊,你……」
只是因為不想對抗自己的父親才逃離老家,不是嗎?
『……』
姬宮學姊確實說不出話來了。
「姬宮學姊一定也很害怕對抗自己的父親——害怕面對討厭的事情,所以你才逃走了。編造出什麼討厭唯命是從的藉口——然後放棄了戰鬥,就好像——現在的我一樣。」
『沒、沒這回事!我……我才沒有逃離父親……』
不過,她的話卻在這裡中斷了。
我想——她自己大概也有自覺吧。
國中的時候,這個人曾經找姊姊商量過跟父親之間的親子關係。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就應該察覺到才對。
察覺到那個自尊心強又高傲的公主大人找誰商量煩惱一事——所具有的嚴重性。
這個人是多麼地苦惱……甚至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所以我才會覺得姬宮學姊跟我很像。明明有想要走的路——明明想要進音樂大學,卻打算去國外。因為害怕對抗父親,這回又打算任憑擺佈。結果你找了個只要乖乖聽話就沒事的藉口——最後逃離了戰鬥不是嗎?」
『……!請、請不要說得一副你好像全都知道的樣子!你又明白什麼了!身為繭居族的你怎麼可能會明白我的心情嘛!。
「————」
聽了這句毫不留情的話語,一股胸口彷佛被刀子貫穿般的痛楚頓時侵襲了我。一口氣席捲而來的疲憊感讓全身上下發出哀號,連雙腿也在不知不覺間打起了哆嗦。
可是——我不放棄。
繭居族。
沒錯,有些事情——應該只有像我這樣無可救藥的人才能表達才對。
「……是啊。」
我一味地在柏油路面上奔跑,同時繼續說下去。
「身為繭居族的我並不明白姬宮學姊的心情,我想我一定也無法理解你置身的環境有多麼艱辛。」
『就、就是說嘛。所以你不要再隨便說三道四——』
「可是——就算是這樣的我也明白一件事情。」
『咦……』
不知道是不是沒料到平常總是膽小懦弱的我居然會開口反駁,姬宮學姊好像很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打算對這樣的她說一句話。
這句話一定也是對既窩囊又沒出息的自己說的——
「——只能戰鬥了。」
『…………戰鬥?』
「沒錯,只要是人……任誰一定都會面臨從未體驗過的嚴苛現實。有時候也會想要找些有利於自己的藉口好逃避現實,不去面對問題。可是……最後還是隻能戰鬥了。」
『……』
「察覺到這點後……我也竭盡全力奮戰了。所以……姬宮學姊也挺身而戰吧!跟我們一起!就算一個人沒辦法戰鬥,只要跟誰互相扶持的話,一定也能對抗得了討厭的現實!你不就是為此才創立了我們社團嗎!」
——沒錯。
我們社團——機研。
其活動內容是達成高中出道的目標。雖然一個人無法戰鬥,但只要跟夥伴在一起就能辦到。能夠不逃離現實,正面與之抗爭………
「所以……請你不要出國。」
『……』
「既然你夢想著上崇拜的老師待過的音樂大學,既然你想跟我們一起成功地高中出道的話……那就請你不要對誰唯命是從,挺身而戰吧。而且我……還有亞留美跟可憐也是……」
身為同社團的夥伴,大家一定也想跟姬宮學姊一同奮戰!
就在我這麼大叫的時候。
電話——突然結束通話了。
我望向螢幕,只見上頭顯示著『電力耗盡』。啊啊,對了。因為昨天晚上發生了很多事,我好像忘記充電了。
不過沒關係。
因為——目的地已經到了。
「嗚……!」
我拚了命地調整呼吸,同時撐著搖搖晃晃的身軀,像是跌進去似地衝入目的地的建築物裡。
車站。
姬宮學姊應該就在這個小車站裡才對。
穿過入口後前方就是剪票口,電車剛好還沒開。
——好,勉強趕上了。
接下來只要突破剪票口,前往應該已經搭上電車的姬宮學姊身邊——
「——」
可是——現實是殘酷的。
當著好不容易抵達的我面前——電車毫不留情地發動。
時間到。
在我的視線前方,應該載著姬宮學姊的電車緩緩地駛去了。
「……可惡。」
畫對這幅光景,我忍不住跪倒在車站的剪票口前。
緊繃的神經好像突然被切斷了,一股強烈的疲憊感席捲而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身為繭居族的我不是早該知道大白天在街上全力賓士會變成這樣嗎?
可是——和這種事情相比,最難受的是……
「嗚……」
無比的悔恨之情化為淚水,讓臉頰像是燒灼似地熱了起來。
沒錯,我非常地不甘心。對於因為自己的不爭氣而來不及趕上……還有沒能把那個人留下來——
「你沒事吧?鐵之介。」
一個宛如引吭高歌般的女高音響起。
我不禁跪在地上舉目望去,在那裡的是彷佛恐怖電影中吸血鬼公主般的美麗女子。
姬宮姬乃。
她靜靜地佇立在雙膝跪地的我身旁。
「為、為什麼……」
雖然電車已經開走了,但姬宮學姊人甚至沒有穿過剪票口……不,或許是已經過了剪票口卻又折返回來也說不定。所以說,她……
「真是的,你害我嚇了一跳呢。」
她對倒在地上的我緩緩伸出了手。
「好了,快點起來吧。倒在這種地方會給其他人添麻煩的。而且——」
你不是決定要戰鬥了嗎?
「——是的。」
我擠出嘶啞的聲音迴應這個問題。然後慢慢地握住了姬宮學姊的手。
——啊啊。
吸血鬼姬宮。一如這個綽號顯示,在我就讀的國中裡流傳著姬宮學姊像吸血鬼一樣恐怖的謠言。
可是……實際上一定不是這樣的。
真正的她……是個既溫柔又充滿人情味的普通女孩。
因為你看嘛。
冷血的吸血鬼手才不會這麼溫暖——
「你還真是個讓人費心的學弟呢。沒辦法,身為成功地高中出道的前輩——我就協助你吧。」
「……是,那就麻煩你了。」
彷佛應和著那有點哽咽的女高音一般,我站起了身子。
同時——緊握著她的手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