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洗完澡了!」
當巧揚聲說這句話的時候,此時司正在客廳裡重新檢視收支表。
他叫住了在廚房喝過麥茶、正準備上二樓的巧。
「旗子劇團團長春川巧先生,我有個重大訊息要通知你。」
巧一臉錯愕地回過頭來,司朝著他豎起食指。
「奇幻。」
接著又豎起中指。
「科幻。」
再豎起無名指。
「時代劇。」
豎起三根手指之後,司宣佈道:
「旗子劇團的劇本暫時禁止加入這三種元素。」
「咦?為什麼?」
司沒回答,只是把一張收支表遞給巧。那是兩年前的公演收支表。
那場公演演的是科幻故事,內容是現實世界中的玩家闖進了架空的奇幻RPG世界。
「看了這個,就該知道理由了吧!」
「咦?可是這次公演的風評很好,入場觀眾人數也是歷代公演中數一數二,很成功啊!」
「——你坐下,給我正座。」
司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正對面,巧膽戰心驚地靠過來坐下。司瞥了他一眼,他連忙併攏膝蓋坐好。
「就算有一百萬人起立鼓掌,只要虧錢,就不能叫成功!這是社會的常識,你給我好好刻在腦子裡!」
巧像只小烏龜似地縮了縮頭,司又繼續罵道:
「這個舞臺美術費和服裝費是怎麼回事!兩個加起來都快花了一百萬!你帶虧損最多的公演,還敢說很成功,笑死人了!訊息我把你吊起來!」
由於故事是奇幻世界與現實世界交錯,那場公演的服裝有戰士的鎧甲,也有貴婦的洋裝,件件精雕細琢,以求表現出真實的質感;而舞臺機關也精心設計,以求能夠迅速地在遊戲世界和現實世界間切換。
身為觀眾,只須觀賞讚嘆即可;但身為財務監督者,可就另當別論了。旗子劇團的累積虧損中有四成都是這場公演造成的。
「這種非日常的設定很花錢,懂了嗎?」
奇幻、科幻、東西洋時代劇,從「現代」開看都是非日常。就算只是一段小插曲,只要牽涉到這些元素,就得花大錢才能達到視覺效果。
「只要別花錢,要演什麼隨便你。所以如果只是在於故事上的詮釋的話,不管你要搞科幻、奇幻都沒關係。」
「……等等,我怎麼覺得限制越來越多了?」
這回巧還算靈光。
「當然,就算是現代劇,也不準採用花錢的設定。」
有些設定意外地花錢,校園劇就是其中一例。一般服裝費的上限是五萬元,但演校園劇得準備好幾件同樣款式的制服,光是學生的服裝就得花上近兩倍的錢。要打造出教室場景,也得花上不少小道具費。
「以此類推,穿制服的職業劇也不準演,而打從服裝、穿戴到發妝都得花錢的正統和服也不適合出現在戲裡。儘量寫些可以用免費物品製作服裝和道具的劇本。」
「你不要把門檻越拉越高行不行啊!」
「還有……」
「還有啊?」巧大聲慘叫,司說出了最關鍵的條件。
「劇本要在公演前三個月寫好。」
巧反射性地仰望牆上的月曆,頓了一頓,大概是在倒推時間吧。
「……只剩兩個禮拜耶!公演是十月,時間還很充裕——」
「充裕的只有你!」
司不讓巧把話說完,便打斷了他,滔滔不絕地說道:
「我問過旗子劇團的人了。聽說你常常到了登臺三天前,劇本還是一片空白!現在我就告訴你劇本延誤會對公演產生多大的影相,耳朵給我掏乾淨仔細聽!」
「我……我知道這樣會減少排練時間,造成演員的負擔……」
「演員的負擔幹我屁事!」
司大喝,巧啞然無語。
「劇本越晚出來,錢就花得越多!」
對於管理財務的司而言,這個才是重點。
「你給我好好記住,時間和金錢是成反比的。越花時間就越省錢,越花錢就越省時間,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構成的。為什麼特快車比普快車貴?那是因為票價中還多了購買時間的費用。」
公演準備也一樣。劇本一片空白,就無法正式開始準備;光靠編劇的印象,能準備的東西有限。要在短時間內製好所有道具及服裝,唯有砸錢一途。
佈景只要半天就可以搭好,但要業者趕工設計製作,就得另談價碼。就算提前做好,一有變動或追加,劇團又得掏腰包加錢。
如果是單純的佈景,用不著專家也能做出像樣的;但旗子劇團為了讓演員的動線呈現高低之別,常在舞臺上設定夾層,為了安全起見,只能委託業者製作。
有些物品如果花時間去找,花費並不高;但要在短時間內排程,只能用定價購買。再加上演員得全新排練,因此得僱用外人來進行準備工作。就算拜託熟人幫忙,臨時請人當救火隊,總不好意思要求別人免費服務。
搞不好連一些劇團本來可以自行備妥的小道具都必須丟給業界統一採購,屆時經費就更是水漲船高了。
「你一個人把時間浪費光了,惡果卻由整個劇團來承擔,還得財務狀況變成這副德性。」
——處於滿江紅狀態的收支表。
「可、可是我聽說劇作家井上仁大師曾到了公演當天都還沒寫出劇本……」
巧情急之下使了條推託之計,卻被司迎頭反擊。
「那我問你,你是井上仁嗎?」
「不是,對不起!」
巧立刻察覺自己用錯了計,幾乎要伏地磕頭了;但這麼做完全無助於閃避司的獅子吼。
「虧你有臉拿業界的頂尖人物來替自己開脫!如果人家是神,你就是個連脊椎都還沒開始長的昆蟲!」
「至少說哺乳類吧!」
「給我閉嘴!你找的藉口膚淺得和蟲一樣!如果旗子劇團在公演首日無法開演,退票的錢是要由誰來出……!」
栩栩如生的想象閃過腦海之中,反而讓司說不下去了。
旗子劇團一天至少有兩百個觀眾入場,如果首日退票——即使以預售票價格換算,也得花五十萬元以上。羽田千歲姑且不論,那些窮困潦倒的演員怎麼可能當天就拿得出這筆錢?到時又得由司代墊。
司的腦海中甚至浮現了自己跑向銀行ATM的身影。那是個有害心臟的畫面。
巧趁著怒吼聲停止,又戰戰兢兢地提出了另一套藉口。
「可是,有時候劇本不是想寫就寫得出來的……」
「這個藉口也沒用。」
司狠狠地瞪著巧。
「聽說你幫外人寫劇本時速度挺快的嘛!牧子都跟我說了。為什麼幫外人的時候寫得出來,幫自己的劇團就寫不出來?」
「那是因為……自己的劇團最能自由發揮,點子也最多,教人難以選擇……」
「別說那種小孩般的藉口。」
再說,司要求巧提前寫好劇本,並不光是為了節省經費。
「要增加營收,也得提早寫好劇本。」
見巧一臉大惑不解,司忍不住皺起眉頭。為什麼這傢伙永遠不懂得站在消費者的立場思考?
「如果你是觀眾,會想看那種知道公演前一顆才知道要演什麼的戲嗎?」
司使用網路售票系統查詢舞臺劇公演後,發現許多新上架的公演公佈的資訊都只有日期、會場和暫定劇名而已;莫說是劇情簡介,有些連票價都未定。
從網路售票系統可以連結到劇團的官網,司原以為能在官網上看到詳細資訊,誰知連過去一看,不是隻寫了句「詳細內容待決定後再行公佈」,就是直接連到首頁,根本找不到刊載公演詳細資訊的頁面。
站在一般人的角度,這種公演資訊根本無法激發看戲的意願。除非相當支援該劇團,否則一般人也不會定期確認有無新資訊,到最後就是忘得一乾二淨。
要在大型售票代理處爭取曝光焦點並不容易,但網路售票系統不同,只要一登陸,無論再弱小的團體,都能以最新資訊之姿登上首頁最醒目的位置。
既然要利用這些系統,不趁登入的時候附上激發觀眾觀賞意願的資訊,手續費就有一半算是白付了。
「團員親手賣票也是一樣,內容未定的票應該不好賣吧?」
巧口中嘀嘀咕咕,但並未反駁;看來他也知道自己太混了。
「還有,你似乎還不瞭解自己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力。債權人要你這個月寫出來,你就得寫。給我寫一套必要經費無限趨於零的劇本出來。」
雖然加上了無限趨於零的限制,但司容許必要經費存在,已經是充分讓步了。
「又不是夏洛克(注2:夏洛克,莎士比亞作品《威尼斯商人》中的登場角色,是一名以放高利貸致富的猶太人。),滿嘴都是錢……」
巧故意用司聽得見的音量說了這句話,以做為最後的反擊,但司根本不痛不癢。
「比起把三百萬借款扔給我處理的不肖弟弟,我還比較認同夏洛克。只要我還是債權人的一天,旗子劇團花一毛錢就等於流一滴血,這點你給我好好記住!」
巧正想爬著開溜,司又說道:「對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忘了說。」巧的肩膀猛然一震,縮了起來。
「記得把羽田千歲寫成主要角色。她的初次登臺是旗子劇團最大的賣點。」
巧顯然鬆了口氣。看來就這個方針上,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
*
「牧子,你不要跟我哥多嘴啦!」
巧對來訪的早瀨牧子發脾氣。
團員有事沒事就會到巧的住處集合,是從巧仍在公寓時就有的慣例。表面上說是開討論會,其實真正的目的是刺探巧的劇本進度並加以鞭策。
巧回到老家之後,這個慣例依然持續著。住處變成了獨棟透天厝,開討論會時不用擔心吵到鄰居。而說來教人意外,一家之主司對於他們來訪並無微詞,所以反而更方便他們聚會了。
當天是週末前的夜晚,來訪的除了牧子以外,還有小宮山了太、大野由香裡以及迷戀牧子的石丸翼。
「我多嘴什麼了?」
「你跟他說我幫外人寫劇本時寫得很快!」
哦!牧子恍然大悟,接著朝著樓下——
「司!巧不檢討自己,還怪我跟你打小報告!」
「不要不要不要!」
巧像女生一樣尖聲大叫,慌慌張張地衝去把房門關上。
「你好過分,牧子!」
「不,牧子是對的!」
「就算牧子拿刀刺我,你也會幫她說話吧?」
「那當然啊!」
石丸挺起胸膛來說道:
「如果發生這種事,鐵定是因為巧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我會挺身而出,在法庭上做出有利於牧子的偽證!」
「翼,假如你以為這麼說能替你加分,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捱了牧子的冷眼,翼大為驚慌:「咦!為什麼?」
「在法庭做偽證能加分才有鬼!」
小宮山吐槽,由香裡罵了句「呆瓜」,吃吃笑了起來。
「不過我也覺得牧子是對的。巧,你的劇本真的太慢了。」
聽了小宮山的話,牧子點頭贊同。
「如果巧在司的鞭策之下能夠早些寫好劇本,那麼搬回老家就是正確的選擇。劇本到了最後一刻才出爐,根本無法好好排練。過去有很多公演都讓我覺得很懊悔。」
旗子劇團排練向來以四十天為目標,大約在公演兩個月前開始進行,但劇本從來不曾趕上排練首日。
如果巧心中已經有了故事的雛形,團員就會採用即興劇形式排練,延伸故事;但有時延伸到一半,又要重新來過,效率很差。好不容易記住的臺詞不是有所變動,就是整段刪除。
平均四十天的排練日大多消耗在基礎練習及即興劇上,劇本知道即將公演時才完成,公演一週前能完成已屬萬幸,最糟的記錄是公演前一天。根據元老黑川及秦的遣詞,劇團剛成立時曾有過公演一個月前完成的記錄;但對其他演員而言,那根本有如都市傳說。
「排練時間不夠,一定會影響到品質。」
時間緊迫,只能以趕上公演為最優先事項,有些地方便草草帶過。要製作一部高品質的舞臺劇,最理想的狀態時排練首日劇本已經完成。
巧也自知理虧,一提到這方面,他就渾身不自在。
「可是,哥並不是為了提早排練才催我寫快點。他還說演員的負擔幹他屁事。」
他想把司拖下水,但計策並未成功。
「怕花錢而催你快寫,很符合司的作風啊!要是司要求你為了咱們快點寫,反而很詭異。」
由香裡若無其事地說道,其他團員也沒有異議。
「我喜歡懂得理財的人。」
「咦?」小宮山叫出聲來。
「由香裡,你喜歡司那一型的啊?」
「不是,我是說我欣賞具有這種特質的人。畢竟錢很重要啊!」
由香裡吐了吐舌頭。
「老實說,我有想過該不該離開旗子劇團。」
「咦?是嗎?」
石丸瞪大了眼睛。由香裡在女演員中資歷僅次於牧子,在劇團分裂風波時並沒有露出贊成反彈組的態度。
「我喜歡演戲,但不喜歡貧窮。一聽到別人說什麼『為了做自己喜歡的事,窮也沒辦法』就覺得火大。所以秦前一陣子對千歲發脾氣的時候,我也很生氣。」
秦泉寺正是拿這套理論來責難千歲,說大家都已經有這種共識。
「我的確很窮,但我可沒這種共識,幹嘛把我扯進去啊?我可是希望能靠演戲賺錢的。」
由香裡一直很積極參加連續劇配角或臨時演員的試鏡。
「由香裡,秦是……」
牧子想替秦緩頰,由香裡說了句「我知道」,制止了她。
「秦也不是現在才開始愛唱反調的。再說這次秦也留下來了。」
為了吸引觀眾,必須提升質感;為了提升質感,必須重新檢討全員演出型的劇本——反對這個方針的演員已經全部離開了。
「我早就在想,如果那些人不走,就換我走。我才不想和那些把和氣演戲看得比轉虧為盈重要的人一起搞舞臺劇。如果沒發生這次的事,我大概在下次公演前就會離開了。」
「抱歉。」巧微微地聳了聳肩,由香裡故作怒態。
「就是說啊!你太小看自己了。明明有才能,卻老是看周圍的臉色辦事,畏畏縮縮的。」
「有話直說就是由香裡厲害的地方。」
小宮山面露苦笑,牧子則拍了拍巧的肩膀。
「有空垂頭喪氣,不如把時間拿來寫劇本吧!再說,下回公演,你打算讓千歲登臺亮相吧?她還不習慣舞臺劇,沒給她充足的時間排練,演起來一定很吃力。」
「我知道,可是有鐵血宰相的限制……」
巧抱頭呻吟。比起必須演時代劇,「別花錢」這道限制更難。
「他要我寫可以用免費物品製作服裝和佈景的劇本。」
「春川巧辦得到的。」
牧子若無其事地說道,笑了一笑。
「我帶了有醒腦功用的茶葉來,替你泡一杯吧!接一下廚房。」
牧子從包包中拿出一個紙包,站了起來。石丸立即說:「我來幫你!」有如忠犬一般跟在牧子身後。
待他們兩人下樓之後,由香裡輕輕聳了聳肩。
「真可憐,人家根本不理他。」
「牧子不喜歡年紀比自己小的男生啊?」
巧問道,小宮山則冷淡地吐槽:「不是那個問題吧。」
「巧那是天生的嗎?」
由香裡喃喃地說,小宮山回答:
「不是天生的回事什麼?」
離開春川家後,他們來到了一家便宜的居酒屋。
「為什麼他這麼沒用,卻那麼有女人緣啊?離開的團員裡也有個女生喜歡他吧?」
「DNA的關係吧?」
老交情的團員都知道巧的家庭環境。春川兄弟的父親是無名演員,毫無謀生能力,但說來不可思議,卻很有女人緣。而他們的母親則是個被無名演員激發了母性本能的女強人。
「司就沒繼承到這種沒用卻有女人緣的DNA。」
「司繼承到媽媽的DNA吧?很明顯啊!再說,司也不是沒女人緣,雖然他現在好像沒物件,打他以前也帶過疑似女友的女孩來看公演啊!只不過物件一直換而已。」
「原來哥哥兩方的基因都繼承了啊!真是對惹人厭的兄弟。」
由香裡一面戳著涼拌豆腐,一面說道:
「你也很有女人緣啊!帥哥演員。你的粉絲可多著呢!」
「我並不想受不特定多數女孩喜愛,只要有一個女孩真心愛我就好。」
「你也很惹人厭。」
大家都知道忠犬石丸的露骨戀情不會有開花結果的一天,除了他本人不知道以外。
「說真的,我還以為牧子會因為這回的事而離開。」
而大家也都知道牧子芳心所屬。——石丸和巧除外。
「嗯,就算千歲是行家,這個打擊也夠大了。」
精簡劇本的登場人物以提升質感——幾乎所有留下來的演員都曾如此提議過,其中尤以牧子最為鍥而不捨。
——單憑羽田千歲的出現。
原有的團員都為此受到了打擊。
「或許離開的人也受到了打擊。他們一起離開,就像是故意要氣巧一樣。」
由香裡皺了皺眉頭,說道:「雖然這種做法我也不喜歡。」
看你要選羽田千歲還是選我們——他們離開的方式宛若在逼迫巧做抉擇一樣。決定留下的人最後也放棄調停,揹著千歲鼓勵巧:「別認輸,我們會留下來,不用向他們低頭。」
沒有強烈表示意見的人也找機會表明自己會留下來,包含責難千歲的秦泉寺在內。
當巧快投降的時候,最熱心鼓勵他的正是牧子。
「有時候我真的很氣巧。」
由香裡啜了口廉價感十足的沙瓦。
「牧子的戀情無法開花結果,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我也不希望巧的開花結果。」
「巧有沒有自覺都還是個迷呢!」
「不過我很感謝千歲,因為她替我們打破了尷尬的局面。」
小宮山也點頭贊同由香裡。
「我也很感謝她。再說,我們至少得和她公事兩年。」
說著,小宮山舉起自己的酒杯,輕輕地碰了由香裡的酒杯一下。
*
一早起來,手機的來電記錄留下了【鐵血宰相·春川司】字樣。電話是昨天深夜打來的,還有語音留言。
茅原尚比古歪了歪頭。他想不出司為何會打電話給他。鐵血宰相是秦泉寺取的外號,當時茅原一聽,便立刻開啟通訊錄,在司的姓名之前加上這四個字。
茅原在輸入旗子劇團團員的電話時都加上了外號。不過多半是茅原自己偷偷取的外號。巧是愛哭鬼團長,黑川是熱血派硬漢,秦泉寺是胖子悲觀主義者,以此類推。剛入團的時候,他為了儘早記住團員的名字,便依特徵替團員取外號,一起記憶;這就是當時養成的習慣。
他本來替司取了暫定外號「冷血計算機」,但鐵血宰相不愧是歷史上的名號,犀利程度不同一般。說來不甘心,在命名天分上,他輸給了替司冠上這個名號秦泉寺。而在扮演甘草人物這方面,秦泉寺也是茅原的勁敵。
司在語音信箱中要求茅原有空時回電話給他。
是工作上的事嗎?茅原一面揣測,一面回電,司立刻接起電話。看來司今天似乎休假。
「我是茅原,我聽到你的語音留言了。」
「哦,謝謝你回電。昨天那麼晚打電話給你,不好意思。巧跟我說半夜打也沒關係。」
「嗯,沒關係。反正我在家工作,又是夜貓子。」
他有固定的工作,又是一個人住,比較能自由安排時間。
「昨天只是碰巧比較早睡……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更動一下旗子劇團網站的內容,大概要多少時間?」
「要看該什麼而定,如果只是改一下版面或增加一點功能,技術上不用花多少時間,只是得等我有空的時候才能做。」
「錢怎麼算?」
不愧是鐵血宰相。這句話茅原沒說出口。
「這不是工作,不用收技術費,就隨你決定吧。不收錢也可以啊,反正網頁這種東西,如果只是當消遣,連外行人也可以不花錢做出來。」
「好。」
司的言下之意就是要茅原做白工。接著,司在電話彼端告知了更動內容。
*
「怎麼樣!」
司剛下班回到家,鼻子前便冒出一疊列印檔案。這天正是劇本截稿日。
「你至少先讓我進屋吧!」
司從氣喘吁吁的巧手上接過檔案,走進屋裡。他是頭一次直接閱讀巧的劇本。由舞臺指示和臺詞組合而成的獨特格式,在一般書籍上並不常見。
司一面瀏覽內容,一面朝屋內走,巧則毛毛躁躁地跟在他左右。巧還替他拿著公事包,似乎是為了方便他翻閱劇本。
司在客廳的矮几旁盤腿坐下,看完了全文,擡起頭說道:
「——只要有心,你還是做得到嘛!」
巧整張臉亮了起來。見了他那毫不掩飾的喜悅表情,稱讚的人反而覺得尷尬。——我不過稱讚一句,用不著那麼開心吧!
「這確實是不花錢的設定,無可挑剔。」
「咦?只有設定?劇情呢?有趣嗎?還是很無聊?」
巧喋喋不休地追問,司一臉不耐地甩開他。
「外行人的感想不重要吧?」
「最重要!」
巧立刻鼓起腮幫子反駁。
「因為你是觀眾。」
的確,觀眾是外行人;而司對旗子劇團而言,是近在咫尺的觀眾樣本。巧說得沒錯。
「很有趣。」
司直視著巧回答。聞言,巧開心地笑了。
「好久沒聽你不透過問卷親口說感想了。」
司究竟有多久沒對巧親口說「很有趣」了?隨著年歲增長,兄弟間要當面讚美,總教他渾身不自在,所以漸漸也就不說了。
不過一句話就能讓他這麼開心,偶爾說說應該也無妨吧?望著心花怒放地準備晚餐的巧,司心中暗自想道。
*
劇本完成的當週末,旗子劇團的所有團員都聚集到春川家來。他們以千歲的行程為優先,因此聚會日成了星期日下午。
十個團員一到,便一股腦兒地往巧的房間擠;司探頭進來,對他們說道:
「你們幹嘛全擠在這個小房間裡?到隔壁去吧!悶死了。」
巧的房間隔壁是母親再婚前使用的房間,有八張榻榻米打。司說完話就走了,一行人聽從他的勸告,轉移陣地。
轉移陣地後,巧將用訂書針簡單釘起的劇本發給眾人,眾人都埋頭閱讀起來。劇名是《垃圾埋寶藏》。
「虧你想得出來!」
閱讀完畢後,黑川勝人吹了吹口哨。
「用狗窩當舞臺,的確不用花錢。」
主角是房間亂得像狗窩的重考生,他考上了東京的大學,今天就要搬家;但懶散的他完全沒做搬家的準備,房間裡依然亂七八糟——這就是故事的背景。
朋友和女性朋友前來幫忙,但主角依然渾水摸魚,根本不認真打包行李。搬家公司的員工都來了,房裡還是一團亂;就在此時,一個神祕的美女來到了狗窩——
整個故事都是在主角的狗窩裡展開的。
「嗯,這個故事設定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這個明明當天要搬家卻完全不認真打包的主角。」
巧對著出演調侃的黑川吐了吐舌頭。巧搬回家時,搬家工作全都是黑川在指揮。
「我有把握逼真地演出那種不爽的感覺。」
幫主角搬家的朋友是由黑川和秦泉寺飾演,正好和現實吻合。
女性朋友由清水鈴飾演,搬家公司的員工則是早瀨牧子和茅原尚比古。
而神祕美女則是——
「這是我的角色?」
千歲一臉困惑地從劇本中擡起視線。
神祕美女的真實身份是在東京工作的表姐,她先主角一步離職回到家鄉。這個角色肩負著以充滿神祕色彩的行動吸引觀眾興趣的重大任務。
巧反過來窺視千歲的表情。
「這是我為你量身打造的角色,你覺得如何?」
先找好演員,再依照演員的特質撰寫登場人物的手法,就叫量身打造。巧在撰寫旗子劇團的劇本時,常使用這種量身打造的手法。
「我當然很高興,可是這個角色太重要了……我是頭一次登臺耶!」
「你在說什麼啊!」
牧子輕輕地打了下千歲的頭。
「你可是替全國播放的動畫配音的人耶!一次就得面對幾萬個觀眾,我們的公演一天頂多三百人來看,有什麼好怕的?全吞下去吧!」
「如果你怕,我可以接替你。」
出言恐嚇的大野由香裡這回擔任幕後人員。
「不行,這是千歲的角色!」
巧連忙制止,由香裡皺了皺眉頭。
「我是開玩笑的,別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嘛!」
「對、對不起。」
巧尷尬地聳了聳肩。聽了這段對話,千歲打直腰桿,對由香裡舉起手來。
「抱歉,我有點臨陣退縮。不過這個角色我不會讓給由香裡或任何人。我會好好加油,以免拖大家後腿。」
由香裡說了句「我拭目以待」,從容地笑了。
「我覺得我一定會捅婁子……」
鈴不安地翻著劇本。散亂的舞臺上,有幾個絕不能搞丟的重要小道具。
「狗窩裡亂成一團,不知道我會不會搞丟?」
「你可要當心啊!粗心鈴兵衛。」
「小茅你別這樣啦!」
旗子劇團中最粗心的就屬鈴,而茅原則是頭一個套用水戶黃門的名角粗心八兵衛(注3:粗心八兵衛,電視劇時代劇「水戶黃門」中的一名主要角色。犯錯時習慣說:『這是不小心的啦。』因而被稱為粗心八兵衛。)的名字來稱呼她的人。鈴雖然強烈抗拒,但由於所有團員都深有同感,這個綽號一瞬間便定型了。沒因為鈴的粗心大意而遭池魚之殃的人,只有剛入團的千歲一個。
「主角由誰演?」
秦泉寺問道。夾在劇本里的角色分配表上只有主角一欄還是空白的。
「嗯,我也有點猶豫……」
巧困擾地抓了抓腦袋。剩下的演員是小宮山了太和石丸翼兩人。
此時,小宮山開口說道:
「這個角色應該由翼來演吧?其實飾演表姐,所以主角最好由和她年齡相仿的人來演。巧,你在猶豫什麼啊?」
「千歲沒經驗,我覺得安排老手和她對戲可能比較好。小宮山,你只要打扮得年輕一點,要演高中生也沒問題吧?」
「可是啊!」小宮山翻開劇本。
「這個角色的形象和翼比較吻合啊!我一看就知道了。」
「是、是嗎?」
石丸高聲說道。他還沒演過主角。
秦泉寺也點頭讚歎小宮山的意見。
「這種既愚蠢又容易得意忘形的感覺非翼莫屬。我還在奇怪角色分配表上幹嘛不填上他的名字咧!」
「啊!我很高興,但是又很難過!」
就在石丸抱頭苦惱之際,眾人投票表決,最後一致決定由石丸飾演主角。
眾人鼓掌,石丸一臉靦腆地致意。
正當大家熱烈討論著劇本時,千歲覺得喉嚨有點癢,摸了摸喉嚨。
或許是因為興奮過度說了太多話之故,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昨晚工作到半夜,疲勞應該也是原因之一吧。
「對不起,借一下洗手檯。」
「你知道在哪裡吧?」
千歲對巧點了點頭,走出房間。她走下樓,邁步走向位於一樓盡頭的洗手檯。
她用雙手掬了一些水,漱了漱口。由於職業的關係,她早已養成了保養後來的習慣。她的聲音是一項商品。
她正要回房之時,突然聽見由出發那邊傳來熟悉的歌曲。
「這首歌是……」
她探頭一看,只見司坐在餐廳的椅子上看電視,電視畫面上播映著動畫的片頭曲。
她的臉倏然發紅。
「司、司?」
司回過頭來,只見他手邊堆著成堆的出租DVD盒。
「你在看什麼!」
「看什麼……你看不出來嗎?」
「看是看得出來,可是……!」
電視上播放著小女孩愛看的系列動畫,是千歲幾年前配音的作品。令她感到熟悉的曲子,是那部動畫的片頭曲。
「巧租了一堆你配音的動畫,機會難得,我就拿來看了。」
千歲長年從事聲優工作,但依然不習慣熟人在眼前觀賞自己配音的作品。
司一本正經地看著小女孩愛看的變身少女動畫,實在是種詭異的畫面。
「呃,你覺得好看嗎?」
莫說收視年齡層不同,司看起來根本不像喜歡這類動畫的人。
「人物關係我大概瞭解了。簡單地說,這就是女生版的戰隊動畫吧?」
「嗯,對。」
「老實說,有些作品的內容莫名其妙,但我覺得很厲害。」
千歲歪了歪頭,司望著電視說道:
「我看了幾部作品,聽起來都是角色本人的聲音,而不是羽田千歲的聲音。」
每當熟人看見自己的配音作品,千歲總是很難為情,因為她一直缺乏自信;但即使如此,旁人的讚許還是令她竊喜。
「我終於知道,就是因為行家們全力欺騙小孩,小孩才會那麼迷動畫和特攝片。明明只是圖畫和布偶裝,小時候卻深信那是真的,認為和怪獸戰鬥的動畫主角及會變身的戰隊英雄真的存在於世界上,只是不在我家附近而已。」
——對於從事相關工作的人而言,這是最高階的讚美。
「就是因為小時候被行家全力欺騙,長大以後才能跟得上動畫和特攝片的手法,投入劇情之中。——你的工作真的很了不起,發揮了世界上最初的烙印作用。」
司猛然省悟過來,擡頭仰望千歲。
「抱歉,我是不是說了什麼讓你不舒服的話?」
被司這麼一問,千歲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不是的,我很開心……」
她慎重地挑選措詞。
「但是卻討厭因此而得意忘形的自己。」
每當千歲發現自己受到讚美而竊喜時,就會讓自己冷卻下來,這已經近乎習性了。羽田千歲,你以為你這種半瓶醋有資格開心嗎——在竊喜的心頭之下,有道冰冷的聲音湧上來斥責她。
對小孩發揮了世界上最初的烙印作用。千歲的工作具備這種可能性,但自己真的做到了嗎?
「明明還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夠好,卻得意忘形,感覺很糟糕。」
「或許你是謙虛,但這種話最好別說。」
「我不是謙虛……」
「那就更糟了。」
淡然的聲音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讓千歲有待你膽寒。
「你在賣你的聲音,怎麼可以在客戶面前說自己賣的商品不好呢?」
千歲有種被摑了一巴掌的感覺。
「……可是,我就是對自己沒信心……」
「這種心態太嫩了。」
切中要點卻毫不容情的話題連續攻來。
「賣家有賣家的責任,哪有賣家自己跑出來降低商品價值的?說得好聽一點是誠實,其實只是偷懶,不想努力。乳溝賣家偷工減料,那就另當別論;但如果沒有偷工減料,賣家有義務挺起胸膛說自己『做得很好』。」
「但是有時候顧客並不滿意啊!」
「我打個比方。如果你去餐廳吃飯,向店方抱怨餐點難吃,店方會怎麼說?『對不起,我們的餐點太難吃了』嗎?」
突然扯遠的對話令千歲一瞬間困惑了。
「……『對不起,我們的餐點不合你的胃口』?」
她窺探司的反應,司點了點頭。
「不這麼說的話,滿意餐點的客人算什麼?」
千歲豁然開朗。這種感覺非常爽快,她食髓知味,便一股腦兒地將平日的煩惱宣洩出來。
「我希望能變得更好,希望能夠喜歡自己。」
「你不喜歡自己?」
司宛如附和一般地問道,用手勢示意千歲坐下。
「因為我是為了逃避自己才開始做這份工作的。」
起先她加入的是兒童劇團。雙親為了治好她怕生的毛病,讓她參加劇團;而她正是透過那個劇團的介紹開始從事配音工作。
在人前總是畏畏縮縮,不敢說話的她一到了麥克風前,就變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將自己代入華麗地活躍於畫面中的角色身上,感覺很好。
「從前的我,是個機靈卻膽小的孩子。我總是畏畏縮縮地窺探周遭人們的臉色,所以知道大人們想要什麼。雖然我既平凡,又沒有其他長處,但是站在麥克風前的時候,卻可以得到誇獎。我很開心,所以就照著大人的指示繼續演下去。」
她恨不得能永遠演下去,想忘了膽小的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然而有一天,她突然發現了。
「周圍有許多厲害的人。」
孩提時代,身邊都是大人,她有做得不夠好的地方是理所當然;然而不知不覺間,她的年齡已經追上了孩提時代拉拔自己的人。
如果過去的我現在出現於眼前,我能夠像那些人一樣引導孩提時代的自己嘛?——我辦不到。當千歲察覺此事的瞬間,她崩潰了。
她開始覺得害怕。原來自己是靠著一點小聰明撐到現在。
「我一直自我逃避,在我心中,根本沒留下任何足以自豪的東西。我開始感到焦慮,過去的我到底在做什麼……?從現在起,我得好好進修才行。」
之所以動起演舞臺劇的念頭,是因為有不少老手聲優都在演舞臺劇。千歲什麼都不懂,只好樣樣嘗試,摸索出路。
「既然要進修,我希望能在喜歡的劇團進修。」
「……原來你不是從天而降的仙女啊!」
司喃喃說道,千歲歪了歪頭。
「哦,我這麼說,是因為巧好像是這麼看待你的。」
這個誇張的比喻讓千歲有點難為情,但她知道巧的確很看重她。
「看來你們是同一系統的生物。你和巧有點像。」
的確。他們接觸舞臺劇的契機是相同的。千歲一面點頭,一面微笑。
你和我哥挺像的。——以前巧也這麼說過。完全相反的兄弟說著相同的話語,實在很有趣。
「我倒是覺得,能夠替自己的技藝標價的人用不著向巧學習。」
「我希望我能配得上自己的價碼。」
千歲仍然不覺得自己價副其實,因此回起話來有點像在唱反調。
電視中,千歲配音的角色開始變身了。司一本正經地看著畫面,說著: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價碼。但錢是最值得信賴的價值觀。物品的價碼無法靠義理、人情來決定。我的價碼是我的薪水,而你的價碼是你的酬勞;無論你自卑或自大,現在的價碼都不會有所改變。」
錢才是正義。——初次見面的那一晚司便如此說過,這個論調的確符合他的風格。
「不過,想把自己的價值提升到現在的價碼之上,應該是件好事吧!」
「……這些話你不對巧說嗎?」
司鼓勵千歲這個外人,卻要巧全力以赴、徹底死心。他看來並不討厭巧製作的戲劇,為何如此對待巧?
「你和巧的條件不一樣。」
司一臉無聊地用手拄著臉頰。
「你們兩個孩提時代的際遇相似,自卑的老毛病也相似;但你有你的價碼,他沒有。現在的他,只是因為你突然出現而得意忘形而已。」
看來在巧用數字展現出成果之前,這個人是不會相信巧的——千歲如此想道。司劃下的界線清楚分明,無可動搖。
他要求的數字是兩年三百萬。
「我常在想,或許對那小子而言,舞臺劇只是奈勒斯的毛毯(注4:奈勒斯·潘貝魯特,漫畫《史努比》當中的登場角色,總是喜歡拿著毛毯到處走。)」
——奈勒斯·查理·布朗的朋友,不抱著心愛的毛毯便無法安心的小孩。用奈勒斯來比喻巧的這番話,聽起來就像是司頭一次感到動搖。
「我這個有價碼的人認為旗子劇團很有趣。」
實際嘗試過後,千歲才知道拿數字當盾牌的滋味還不賴。
「旗子劇團一定能夠達成你的要求。我也會盡我所能,絕對會讓旗子劇團生存下來。」
「哦?是嗎?那正好。」
司微微一笑,看來平易近人——卻毫無空隙,是將對手逼入死路的從容笑容。
「為了旗子劇團,請你好好利用自己的招牌。」
我上當了?千歲發覺自己落入圈套,忍不住打顫。
「過幾天要請你用羽田千歲的名義開部落格。部落格和旗子劇團的官網相互連結,以後請在部落格上多多公佈,宣傳公演資訊。細節你不用擔心,茅原已經替你架好部落格了。」
「——咦?」
千歲大叫,司一臉泰然。
「為了讓旗子劇團生存下來,必須招攬觀眾;要招攬觀眾,必須提升知名度;要提升知名度,讓已經成名的人當廣告塔,是最簡單確實的方法。——你對這個完美又簡潔的三段論法所歸納出來的結論有什麼異議嗎?」
怎麼可能有異議?
「如果你有更好的論點,我當然從善如流,請盡情發表意見。」
「你說茅原已經架好部落格,是怎麼回事……」
「你這麼忙,連申請、設定部落格都要你自己做,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嗎?」
「在我不知情的狀態之下架設我的部落格就近人情了嗎!」
抗議已經近乎尖叫,但司絲毫不以為意。
「你不是說要盡你所能嗎?現在不過是先斬後奏而已,有什麼問題嗎?」
「可是我真的很不會用部落格這類東西啊……」
許多同行都有部落格或個人網站,以便宣傳自己的活動。千歲的經紀公司對這類工作外的活動採取開放態度,要架站不成問題,但千歲過去從未動過架站的念頭。
「我知道,聽說你作文不太行?」
聽了這句話,千歲知道周圍的人都被司收買了。喜歡的科目是國文,但是作文不太行——她在接受採訪的時候提過好幾次。司是經過調查之後才故意做這種蠻橫決定的。
「羽田千歲的第一個部落格開張!如果在部落格貼上旗子劇團的連結,宣傳效果應該很棒。當然,這得看你對旗子劇團有多用心,我不勉強你。」
千歲無言以對,趴在桌子上。
「大人好齷齪……!」
「謝謝。」
司看來毫不介意,那泰然的表情讓千歲懊惱不已。
「哥,你對千歲做了什麼事?」
當晚,團員離去之後,巧一臉詫異地詢問司。
司坐在自己房間的電腦前,擡起頭來反問:「為什麼這麼問?」
「她一直嘀咕著『大人好齷齪』。」
聽了這個報告,司忍不住噗嗤一笑。看來千歲很不甘心自己中計。見司吃吃笑個不停,巧不安地皺起眉頭來。
「你該不會欺負她吧?她才剛入團,你不要像跟其他人說話時一樣那麼直接,會嚇到她的。她還不習慣你的作風。」
「我才不管那麼多!不管過程如何,既然她是旗子劇團的演員,豈有特別優厚她的道理?」
「你果然對她說了什麼?」
「我借了你們三百萬,為了討回這筆錢,我是不會跟你們客氣的。」
司又噗嗤一笑。
「再說,她也不是會被一點小事嚇到的人,用不著把她當公主吧!」
「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啦!」
巧心急如焚的模樣很有趣,因此司故意顧左右而言他。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對了,巧。」
他用下巴指了指電腦畫面,畫面上的是收支表。
「這個物販收入是什麼?」
上次和上上次的公演中都有這個名目的收入。巧看了收支表一眼,回答:
「我們有推出節目手冊和幾片比較受歡迎的過去公演DVD,擺在門口販賣。」
這麼一提,司才想起觀賞公演後離場時的情況。公演結束後,如果繼續逗留,巧就會黏上來追問「好不好看?」,所以他總是混在觀眾群中溜之大吉。當時他雖然覺得出口異常擁擠,卻沒去確認原因。
「收入還不少耶!」
物販收入沒分細目,看不出哪樣物品賣了多少錢,但總計有三十萬左右的營收。以公演現場票換算,大約有一百人份,絕不是一筆小錢。
「不過那個其實沒賺多少錢,尤其是節目手冊。」
節目手冊印了三百份,印刷費大約花費二十萬,沒分定價為一千元,結果賣出的分數只夠勉強打平印刷費。而且現在團員少了一半,剩下的不能繼續賣,全成了瑕疵庫存品。
使用過去公演的影片製成DVD利潤倒是不錯。
「秦的老家是影像製作公司的外包商,我們都是委託他們錄影;秦也會幫忙剪片和壓片,所以幾乎都是成本價。」
「太棒了,簡直是金雞蛋。」
物販的黑字幾乎都是靠DVD掙來的。
「可是觀眾人數有限,DVD不能無限販賣,而節目手冊又賺不了錢;再加上這些東西製作起來很麻煩,大家都覺得物販不太好賺……」
「不,要視方法而定。」
司瞪著收支表,盤起手臂。物販的數字是個「可惜」的數字,有一搏的價值。
「好,你可以走了。」
他揮手趕走巧,巧則一面嘀咕著:「你到底跟千歲說了什麼啦……」一面離去。
和團員道別,剩下一人獨處時,早瀨牧子嘆了口小小的氣。
她回顧自己在春川家時的表現。
你在說什麼啊!
有什麼好怕的?全吞下去吧!
激勵因為接演大角色而產生怯意的千歲時,我的態度自然嗎?拍千歲的肩膀時,我的表情夠爽朗嗎?
牧子知道千歲是巧的轉折點。如果再那麼漫無目標地繼續下去,總有一天,旗子劇團將會褪色解散。年輕時,我們也曾逐夢——當時他們都把時間花在編織這種美好的回憶之上。
是千歲改變了一切。雖然兩年後面臨的是結束或繼續仍未可知,但如果旗子劇團能夠揚名立萬,開端便是千歲。
即便如此。
——這是千歲的角色!
如果你怕,我可以接替你。當由香裡如此開玩笑時,巧立刻尖聲反對。過去巧可曾像這樣疾言厲色過?
牧子只能認清事實。——不是我。
如果我試圖成為巧的轉折點,結果會是如何?如果我強烈要求巧改變呢?
她在腦中不斷演算著這些事到如今已經無從驗證的可悲假設,卻怎麼樣也無法想象出能夠打動巧的自己。
巧在成長過程的影響之下,極端害怕紛爭;要改變劇團得過且過的體質,勢必引起人際關係上的齟齬。過去也有演員要求,但巧不願引起劇團間的不睦,一直沒有采取行動。面對高聲主張不革新就要離去的演員,他也只當作是無可奈何,任由他們離開。
就算牧子強烈要求,結果八成也是一樣的。牧子心知肚明,所以開不了口。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成為千歲。我想成為改變巧的那個人。——一旦鬆懈下來,她的妒意便會外洩。
都是千歲的錯。司定下兩年期限的最後通牒時,如此責難千歲的秦泉寺實在太過醜陋、滑稽、可悲,所以牧子才能及時剋制自己。
她不想變成當時的秦泉寺。就算不能改變巧,她也不想墮落到那種地步。
雖然她在心中輕蔑這秦泉寺,卻又感謝秦泉寺暴露醜態。謝謝你讓我看清那張臉又多麼可悲醜陋——自己是多麼卑劣啊!坦率表露妒意的秦泉寺要來得可愛多了。
所以那句話不是在替秦泉寺幫腔,而是替自己幫腔。——你別跟秦計較。
她在緊要關頭選擇了文飾自己,已經不能像秦泉寺那樣坦率地嫉妒。
既然如此,就繼續偽裝下去吧!當個光明磊落的前輩,博得千歲的尊敬與崇拜。
讓千歲拿自己當目標,而不是由香裡或鈴。讓千歲追隨自己,親手塑造千歲。這是牧子唯一能夠贏過千歲的方法。
說到做到。牧子擡起下巴。我可是演員啊——
就算千歲已經是直也世界的居民,在舞臺上,她才剛踏出怯生生的第一步。我要在舞臺中央華麗舞動,吸引千歲的所有目光。
讓這個心血來潮降臨旗子劇團的仙女一心為我著迷,完全不理會迷戀她的巧。
就在牧子通過剪票口的前一秒。
「牧子!」
有道聲音叫住了她。回頭一看,原來是剛剛才道別的石丸。他似乎是用跑的過來,整個人氣喘吁吁。
「怎麼了?」
石丸扭扭捏捏地搓著手。
「呃,我是第一次當主角,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吃飯,替我慶祝一下……?」
「為什麼我得替你慶祝啊?」
「啊啊好壞心!但我就是喜歡這一點!」
「你好惡心。」
牧子完全不留情面,但石丸卻不屈不撓地粘過來。
「你請客的話我就去。」牧子如此回覆,石丸一臉苦惱地開啟皮夾,數了數錢,才又低頭說道:「拜託了!」
「我真的好開心!我們劇團又小宮山和黑川在,所以我一直以為要到很久以後才能有機會演主角……」
石丸興高采烈的青澀模樣令牧子忍不住會心一笑。第一次演主角,對牧子而言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牧子頭一次演主角,是在旗子劇團。當巧指名她出演時,她的感覺就像漫步在雲端一樣。巧筆下的女主角往往帶著滑稽的另一面,並不好演;牧子最擅長演這種角色,因此關鍵時刻被點名的總是她。
不過,以後情況或許不同了。《垃圾堆寶藏》雖然沒有指明誰是女主角,但千歲的角色顯然最接近女主角的地位。這個角色和過去旗子劇團常出現的女主角不同,是個一板一眼、容易鑽牛角尖的真誠女性;而旗子劇團的特色——詼諧元素則是由主角及其他角色分擔。
以後我還有機會演主角嗎——
石丸還在牧子如此自傷自憐的瞬間開口說話,可說是挑錯了時機。
「假如和我演對手戲的是牧子,就更好了!」
「如果你這麼想,不如別演了?」
帶刺的話語搶在自制力發揮作用之前衝口而出。
「讓觀眾認為這個組合是最佳搭檔、絕無僅有,不正是我們的工作嗎?」
石丸宛如被責打的小狗一樣垂頭喪氣。見了他沮喪的模樣,牧子才回過神來。——不是的,對不起,石丸。
千歲將扮演自己沒扮演過的角色。牧子對自己的嫉妒感到心虛,所以才對石丸疾言厲色。
此時,石丸猛然擡起頭來,用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聲音大得連周圍的人都忍不住回過頭來看。
「你做什麼!」
「我清醒了,謝謝!」
石丸拉起牧子的手,高舉到面前。
「我最愛會在這種時候責罵我的牧子了!看著吧!我一定會完美詮釋見了美女表姐就神魂顛倒的沒用處男!」
「別在大馬路上嚷嚷處男二字!還有,不要趁機握我的手!」
牧子從石丸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順勢敲了他的頭一下。——石丸的單細胞有時可算得上是一種才能,他那直來直往的蠢樣撫慰了牧子的心靈。
「不過,看在你幹勁十足的份上,這次的飯錢就各付各的吧!」
牧子帶著謝罪之意如此提議,石丸聞言立刻高舉雙手,大叫:「謝謝!」
*
公演兩個半月前,官網公佈了《垃圾堆寶藏》的詳細資訊,千歲的部落格也緊接著開張。
收到通知以後,司立刻去參觀千歲的部落格。
門票將在公演一個半月前開賣,先行架設部落格的目的,就是為了加強宣傳。
「羽田千歲的日記」。這個毫無創意的名字是茅原讓千歲自己取的,可以看得出她確實缺乏寫作天分。
不將千歲的部落格放在旗子劇團的官網中,而是獨立出來,相互連結,正是為了將羽田千歲的知名度做最大的利用。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避免給人留下自賣自誇的印象。
大家好,我是羽田千歲。
我不擅長寫文章,這次是被邪惡的大人欺騙,才開了部落格。
充滿怨懟的開頭讓司想起了千歲生氣的臉龐,不禁發笑。
日記首先報告了她開始演舞臺劇之事,接著介紹旗子劇團及部落格內的連結。雖然她說她不擅長寫作,但文章其實相當工整易讀,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整體稍嫌僵硬,讀起來彷彿在看報告書似的。
她本人似乎也有自覺,從字裡行間可看出她試圖將文字寫得更加平易近人的痕跡,直教人感動得痛哭流涕。
唆使我寫部落格的是旗子劇團兩大笑星之一的茅原尚比古(請看官網的團員介紹!順道一提,另一位笑星是秦泉寺太志)和旗子劇團的幕後黑手·鐵血宰相。
不過,既然開始演舞臺劇,寫寫日記當記錄也不錯。不擅長寫作的我絕對不可能主動開始寫日記,所以我還挺感謝邪惡的大人。
正當司歪頭不解之際,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羽田千歲】。
「我完成我的義務了!」
聽了這道充滿挑戰之意的宣言,司又忍不住發笑。
「嗯,我正在看。雖然有點生硬,但這種生澀的感覺也不錯。」
「……謝謝。」
「對了,鐵血宰相是什麼啊?」
「咦?」電話彼端的千歲焦急地拉高了音調。
「哇!怎麼辦?原來你不知道啊?」
「不,從文意可以看出是在說我,我只是想知道是誰取這種外號的。」
「我不知道!不知不覺間大家都這樣叫,是自然發生的!」
她這種全盤否定的回答法,顯然知道凶手是誰;但她不慎洩密,只好全力防堵司追究下去。比起黑川說的守財奴,這個外號要來得又創意一些。
「以後請常常更新。還有,你現在手上每個禮拜有兩個廣播節目吧?有機會就在廣播節目中宣傳你的部落格。你上其他節目的時候,如果主持人問到了你的近況,你就猛提舞臺劇和部落格。當然,接受雜誌採訪時也一樣。下一季有不少動畫的主要角色都是由你擔綱配音,應該會持續曝光吧?」
「為什麼你對別人的工作那麼清楚啊?」
「大人認真起來收集情報就是這樣。你是目前旗子劇團裡最具資產價值的人才,當然得物盡其用啊!」
「大人好齷齪!……啊!」
千歲在電話彼端和某人小聲交談了幾句。看來她似乎身在工作地點。
「謝謝你百忙之中抽空打電話報告。再見。」
司正要結束通話電話,又想到一件事,補上一句:
「我這個邪惡的大人居然能獲得你的感謝,真是教我百般惶恐。」
「不客氣。」千歲也滿不在乎地掛掉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