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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暗鴉(東京烏鴉)(第二卷)》第5章
  1

  ——夜光的,式神……!?

  角行鬼,咒搜官如是說。接著,說自己就是飛車丸。這兩個名字都有印象。似乎確實,不就是在夜光的眾多式神中也特別有名的兩位麼?為何夜光的式神會在這裡?春虎一片混亂,然而視線卻未曾離開眼前的鬼。

  “真、真身麼?那個,是真正的角行鬼?騙人!?”

  “天馬,你好煩啊。我怎麼可能知道嘛!”

  天馬陷入半恐慌狀態,身旁的京子向他一喝。然而,京子怒喝的聲音中,卻明確地包含了發自心底的顫抖。只是通過喝斥別人,來強自保持住鎮靜而已。

  冬兒的眼神卻無比認真,

  “夏目!能判別出來麼?”

  向競技場中的夏目確認道。然而,躺倒在地上、在最為接近的距離上仰視著異型的夏目,卻無法立刻回答冬兒的問題。精神已經處於半麻痺狀態了。從她的位置仰視著看來,角行鬼的體積是壓倒性的。

  她勉強地擠出幾個字,

  “不知道……”

  作為回答,即使在這時,視線也沒能從眼前的鬼身上挪開。

  “不知道。角行鬼是使役式,即實體化的靈知性體!而且還是存活了幾百年的古老的‘魔’——據傳是真正的鬼。如果按這種說法,它的外貌已經經過了大幅‘變化’。……只要除去一、一隻手臂缺失這點靈方面的特徵……”

  聽著夏目的說明,咒搜官嗤嗤笑起來。夏目眼中,可以視得咒搜官和鬼之間的靈力聯絡。這隻鬼——角行鬼毫無疑問是他所使役的屬於他的式神。

  “何以如此。現出吾等之身姿,尚無覺醒之徵兆,這到底……”

  “真讓人頭疼啊,夏目君。這一下看來要費一番功夫了。”

  咒搜官一臉恍惚地說道。兩個聲音交替從他口中冒出。無論哪一邊,聽來都脫離常軌。

  “怎麼回事!?飛車丸和角行鬼兩位,在夜光故去之後已經消失於黑暗中。直到現在他們的行蹤應該還是個謎!為什麼你會?”

  “王啊。與現下的您對話的興致已盡失。”

  “何須急躁,角行鬼。——無須困惑,實為簡單之事也,夏目君。正如你是夜光的轉生一般,我是飛車丸的轉生。正因如此,角行鬼才與我共處一體。吾等召集同志,等待著主的覺醒。”

  咒搜官恍惚地回答,口中同時發出角行鬼——眼前的鬼的臺詞、和他自己的——作為轉生的飛車丸的臺詞。夏目瞠目結舌。

  “……說什麼,傻話……”

  “要不得啊,王,竟然閉眼不看眼前的現實。”

  “飛車丸,罷了。先了結那廝。”

  咒搜官的嘴角,露出了折磨老鼠的貓似的、嗜虐的笑意。

  同時,角行鬼動起來了。

  目標是——春虎。

  ——誒?

  那是與龐大身軀毫不相稱的,迅速、敏捷的動作。一瞬拉近距離的角行鬼的拳頭,擊上了春虎腳踏的觀眾席柵欄下方。

  畫在牆面上的花紋發出強烈的光芒。本來無色透明的結界防壁,表面上迸發無數火花,劇烈地搖撼著空氣。國內第一級的結界,歪斜著、撓曲著、發出了哀鳴。

  即便如此,陰陽塾引以為豪的咒練場結界,仍然沒有破裂。然而,強烈的物理衝擊卻沒能完全封鎖住。尤其是在正上方的春虎,被搖撼著整個咒練場的衝擊整個掀翻。

  “什!?”

  春虎從柵欄上掉落到競技場中。競技場的結界處於人身安全的考慮,對於人所持有的靈的身體——靈體,不會產生反應。

  “春虎!?”

  看到春虎滑落,夏目發出尖銳的叫喊。京子和天馬也發出驚叫。冬兒嘖舌,立刻跑向觀眾席的最前排。

  “春春春、春虎大人!”

  坤慌慌張張地正要追上春虎,卻“卟”一聲撞到結界上。跑過來的冬兒,一把抓住在空中漂浮的坤的尾巴,

  “從後臺繞到大門那邊進去。”

  冬兒怒吼著,呼一下乾脆地把坤扔出去。

  憑著丟擲的慣性,坤慌慌張張地從觀眾席上消失。見狀京子也立刻讓白櫻和黑楓跟上坤去。

  從大門進入的式神,在結界之外也能進行操縱。只是,把式神和坤一起送進競技場,之後到底要做些什麼,卻沒有考慮過。頭腦中現在還是一片空白。

  天馬和冬兒一樣跑到觀眾席的前排。

  京子也跟在他們後面,

  “我說!?沒事吧?”

  “春虎君!”

  春虎聽到兩人呼喊自己的聲音從頭上傳來,無視墜地的疼痛,在競技場裡站了起來。

  就在角行鬼的腳下。

  “——!?”

  角行鬼右腳飛起一腳,平平橫掃過來。無法閃避。倉促地扭身舉錫杖去擋,卻也無法理會能否擋下了。當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像被車子撞上一般,倒著飛上了半空。

  “春虎!”

  夏目再次發出哀叫。緊接著,春虎的身體摔到地上,像是在斜坡上一般滾了好幾圈,終於靜靜倒伏在地上。

  全身麻痺,尤其是被踢中的部位,還殘留著火燒火燎一般的感覺。麻痺迅速轉變為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春虎全身。

  春虎口中冒出呻吟聲,然而,

  ——不、不對!沒時間呻吟下去了。

  支著錫杖,站起身來。

  春虎確認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發覺自己在剛才的一踢下斜斜地差不多橫穿了整個競技場。角行鬼現在正在收起踢出的腿。

  在追擊襲來前站起——是沒可能的。只不過是對方沒有追擊過來而已。

  “咕……”

  踉踉蹌蹌地岔開雙腳站定,這時從耳朵深處傳來了嘰嘰作響的耳鳴。冬兒他們三人似乎在觀眾席上叫喊著什麼。夏目似乎也在看著這邊張開嘴巴,然而卻不知道在說什麼。陣陣的熾熱湧向全身,心臟像膨脹了兩倍似的,發出激烈的悸動。

  “……果然不是蓋的啊,喂……”

  耳中捕捉到自己的喃喃自語,春虎總算確認到鼓膜還平安無事。無視痛楚,試著運動了下身體的各處。萬幸,似乎還不至於骨折。老實說走運得難以置信。

  然而,

  “怎麼!試試抵抗來看看啊!”

  “哈哈,角行鬼。實在也太為難人了。”

  伴隨著咒搜官的揶揄,角行鬼跳躍起來。身高超過五米的巨大身軀,一跳之下差不多擦到競技場的天花。如同幻象一般難以置信的光景,讓春虎不禁驚呆——然而視界卻突然變暗起來。

  影子。

  “——不好!?”

  春虎全力衝出。向旁邊逃跑,當他一逃開,角行鬼就在身邊落地了。在這衝擊下地板震動起來,春虎立刻被拋起。這時角行鬼的迴旋踢再次襲來。

  周圍的空氣發出呼嘯聲。春虎幾乎只是反射性地揮起手中的錫杖。

  瞬間,錫杖發出“哐啷”一聲高昂清澈的玻璃似的聲音。接著,簡直就像是釣到了鯨似的傳來了巨大的反彈。

  飛踢的衝擊之下,春虎的身體再度騰空。然而,這次他的姿勢卻沒有失去平衡。一邊在衝擊下往後倒飛,匆忙地取回平衡,雙腳落在地上。沙沙地滑過幾米,最終並沒有摔倒,而是站定了。

  ——原來這樣!這支錫杖!

  春虎以錫杖卸下了角行鬼的飛腿。

  剛才一擊之下沒有受到重傷,應該也是因為這支錫杖的防禦帶來的效果吧。無需多言,從物理上考慮,就這麼一根棒子,不可能防住巨人的飛腿。然而,拼命地抓緊錫杖擋下角行鬼一腳的瞬間,感覺錫杖似乎將衝擊反彈回去了。錫杖上有什麼咒術在運作著。

  ——不是有幾把刷子麼,大友老師!我可對你改觀了。

  然而,還不到時候放鬆。這次角行鬼不再給春虎喘息的時間。追擊的飛腿再次迫來。春虎左右跳躍拼命閃躲。

  簡直就像站在高速公路的正中央似的。每一下飛腿都捲起空氣的漩渦,似乎整個身子都快要被捲進去了。春虎一邊靠步法靈活閃避,時而站定、時而竄鑽,一面以錫杖為盾卸下攻擊,雖然一番艱辛但也總算躲過了角行鬼的攻擊。

  “呵哦。”

  “哎呀,不是挺能幹麼。看來拿著有趣的玩具呢。”

  咒搜官笑著說道。春虎在心中罵道“煩死了去死吧混蛋”。然而實際並沒有出聲的餘暇。錫杖雖然還能撐住,然而握住錫杖的兩手很快就開始麻痺了。

  然而,

  “停手!”

  夏目叫道。同時,角行鬼的動作停下了。

  “請停手吧。我求你了,算我求你……!”

  夏目躺在地上垂下頭來,發出了悲痛的聲音。春虎正要出聲呼喊夏目,卻被自己的呼吸阻礙了。全身上下都在喘息著,連出聲說話都辦不到。

  咒搜官從鼻子中哼出聲音,

  “哦哦,王啊……”

  “——似已稍稍率直起來了。也罷。王的指示,自當遵從。”

  伴隨著這句話,角行鬼緩緩地收起架勢,從春虎跟前退後。春虎咬牙忍住想一下坐倒的倦怠。在剛才著一陣如同暴風的攻擊之下,短短一段時間內已經消耗的相當厲害了。

  “是否稍許明白了一點事理了?”

  “你非得接受自身的命運不可。當然,對於我們也是。我們一直在等待。今後也將繼續等待下去。我們乃為同伴,這點你認可麼?”

  咒搜官以自大的口氣詢問。夏目垂著頭,靜靜聽著他的話。

  像流水般垂下的黑髮,覆蓋著夏目的側臉隱藏起她的表情。隱約露出的白皙下巴尖,顫抖著慢慢翕動。

  呼地,春虎吸了一口氣,

  “好了,等等。夏目。”

  夏目轉頭。

  仍然像在哭泣似的漆黑雙眸,從低垂的劉海的縫隙之間,定定地看著春虎。迎著青梅竹馬的雙眸,春虎粗曠一笑。

  拼命地調整著呼吸。強行吞下一口唾液,滋潤髮澀的喉嚨。

  痛楚,勞累——關於自己的種種事情暫且拋諸腦後,春虎挺胸屹立,哐一聲,拎起錫杖一戳地面。

  “這種發條鬆掉的大叔,沒必要聽他說。也用不著特地跑去拜託前世的手下。你的夥伴,現在、就在這兒吧。”

  “……春虎……”

  夏目的雙眸——瞬間甚至忘記了身邊的狀況——只是直直地凝望著春虎。春虎一面順著夏目的視線回望過去,一面喘了幾口粗氣。

  接著,

  “中午的那會不好意思。因為我很粗心。可是,我卻不覺得我說的話有錯哦。對於你來說,勇氣實在是太必要了。比中午時我所說的、更大的勇氣。”

  所以——春虎用力地編織起話語。明知很為難——明知自己在說著辛辣嚴苛的話,還是清晰地對夏目說。

  “所以,說什麼過去什麼謠言,別被這種無聊的東西牽著鼻子走。別什麼都自己扛起來。別裝帥。就算有害怕你的傢伙,有因為你而遇到麻煩的傢伙,即便如此還是願意助你一臂之力的人,也一定存在的。所以,不要再害怕了,直面他人吧。鼓起勇氣、接受我們的幫助吧。”

  “…………”

  夏目睜大雙眼,凝望著春虎。傳達到了。這份實感確實地接受到了。不知為何力量如泉水湧出。感覺身體的痛楚減弱,消耗的力量再度盈滿了。

  主人,和式神。

  兩人的力量通過互相之間的羈絆交流,似乎在互相增強著。

  然而,

  “無聊!”

  “確實。”

  咒搜官啜道。他的語調透露著決絕和不解。

  “果然這廝決不可置之不理!這迷惑王的小丑。”

  “正是。角行鬼。將那小子收拾掉吧。”

  已經後退的角行鬼,再一次雙腳蹬地衝向春虎。春虎舉起錫杖。正面迎上了搖撼整個競技場的巨人的衝擊。

  鼓起勇氣,仰賴夥伴。

  這並非只是對夏目說的話。對於未熟的自己,同樣適用。迎擊角行鬼的春虎,一面向夏目傳達著話語,眼睛同時捕捉到了在視野的一角悄悄接近的他們。

  “就是現在!拜託了。”

  在春虎呼喊的瞬間,進入競技場繞到死角的白櫻和黑楓,襲向角行鬼。

  日本刀和薙刀劈開角行鬼的雙腿,巨人發出了無聲的怒吼,行動大幅地混亂起來。春虎一鼓作氣撲上來,舉起錫杖砸下。

  “看招!”

  錫杖上方的小圓環,發出蜂鳴開始了迴旋。包覆著靈氣之刃的圓環,直如旋轉的光輪刃一般。

  (譯註:ソーサーカッター——東映於1984年推出的動畫『ビデオ戦士レザリオン』(臺譯:雷射戰士)中出現的一種武器。設定上是由能量形成的圓形刀刃。抱歉沒有找到臺版的譯法,此處暫且譯作光輪刃。)

  錫杖直擊角行鬼伸出來意欲擋架的右手。深色的面板被劈裂,引起了一陣顯著的停滯……

  “春、春虎。”

  “別怕,夏目!這傢伙,跟那隻蜘蛛比起來,不過就是隻木偶罷了。”

  一半是借勢逞強。然而,一半卻是發自心底的呼聲。

  這隻鬼,確實無疑是可怖的式神。那隻土蜘蛛也好,這隻角行鬼也好,在春虎看來都是超越想象的怪物。

  然而,不管土蜘蛛還是角行鬼,身為式神這點卻是一樣。而且,不管式神有多麼厲害,只要知道其主人的實力,實在不認為無法戰勝。眼前的咒搜官身上,根本感受不到曾經從大連寺鈴鹿身上體會到過的恐怖。

  趁著角行鬼停滯的瞬間,春虎收回錫杖再次揮下。

  繞到側面,向著角行鬼的側腹割去。雖然感覺在每一次攻擊時都有靈氣悄悄地被吸走,然而從兩手上傳來的反饋來看,這點吸收實在超值了。

  ——原來這樣。這根錫杖,總覺得很順手,原來……!

  和“裝甲鬼兵”作戰時夏目交給自己的“護身劍”。跟那個的感覺異常相似。恐怕大友在錫杖上施加的咒術,跟施加在“護身劍”上的,是同種的咒術吧。

  “怎、怎麼了,此等狼狽相!全力進攻,角行鬼!”

  咒搜官出聲怒喝。獨臂的式神遵從主人的命令,不顧自身的創傷轉過身來。

  角行鬼把毫無防備的背後讓給兩臺“夜叉”,舉起皮開肉綻的腳再次踢出。春虎後跳避開。白櫻和黑楓再次揮刀劈下,背脊中刀的角行鬼,渾身摔向地上。

  好機會。

  然而,這個瞬間,倒下的角行鬼不作緩衝,揮出右臂。

  比春虎的身軀還粗上幾倍的粗大手臂,瘋狂地刮過地面。春虎立馬舉錫杖去擋,然而卻無法完全卸下攻擊,被摔到包圍著競技場的牆壁上。

  身為式神的角行鬼的攻擊,錫杖在某種程度上能吸收掉。然而,裝上牆壁的物理衝擊卻完全無可奈何。劇痛貫穿全身,視界染成了赤紅一片,肺部停止了運作。雖然萬幸沒有僕倒,只是擦著牆壁滑落,拄著錫杖跪倒。

  剛才的一擊非常強猛。在傳遍全身的劇痛衝擊之下,春虎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再動彈了。

  身體還倒伏在地上的角行鬼,高高揚起擊中春虎的右臂。白櫻和黑楓焦急舉刀刺來,然而角行鬼卻毫不理會。被假面覆蓋的臉龐,只是一味地迎向春虎。

  ——不好!

  從正上方扣下的攻擊,無法將衝擊卸去。向側面閃避的餘力,現在也已經沒有了。

  然而,正當春虎嚇得全身冰冷的時候,一個小小的影子從角行鬼的假面前橫穿而過。

  坤。

  藍白色的火焰炸裂開來。

  坤的狐火被假面擋住,幾乎沒有造成破壞。然而,對於分散角行鬼的注意、混亂其攻擊已經非常足夠。

  放出狐火的坤,就這樣撞到春虎身上。和春虎抱在一起滾向一旁——緊接著,剛剛春虎所在地位置上,角行鬼的拳頭一掠而過,砸了下來。

  春虎頂著如同爆炸氣浪一般的衝擊,咬牙撐住。背脊撞上牆壁靠著反彈的力量站起,雙腳發力,全力站定在地上。

  “吃招!”

  倒伏下來,舉起錫杖刺向迫近身來的角行鬼的假面。

  全身的靈力盡皆貫注到這一擊中,已經到了出力的極限了。

  春虎這使盡全力的一擊,把角行鬼的假面打破了。

  這一瞬間。

  角行鬼發出了嗥叫。

  ☆

  暴露出來的角行鬼的臉容,跟人類極為相似。

  然而,即便如此,仍然微妙地讓人覺得異常粗陋、異常缺乏生氣。簡直就像只有臉部偷工減料地製作出來的人偶,缺乏生物的感覺。

  那張甚至讓人感到悲哀的臉孔,以達至極限的音量發出了嗥叫。

  角行鬼第一次發出的聲音。鬼的聲音中,飽含著苦悶與憤怒與恐懼。

  “……吶”

  春虎的一擊貫穿假面,在鬼的額頭上鑿出了一個洞孔。鮮血從傷口中飛濺而出,角行鬼跳了起來。對著天花,再次發出了嗥叫。啊——,啊——,簡直就像嬰孩的號哭一般。悲慟已極、全身全心地,只是一味地號叫。

  這時,

  “春虎大人!”

  坤兩手一起抓起春虎。幾乎把春虎頭朝下地抱著全力跑離角行鬼。角行鬼沒有追來。然而,突然當場猛蹬地面,忽地又跳起空翻。

  腳踢天花、被結界反彈,然而卻又像貓兒一般一扭身、落地時的震盪搖撼著整個競技場。毆打牆壁、以額頭錘打地面、揮舞著右臂和兩腳,發狂肆虐。白櫻和黑楓差點被波及,匆匆地和角行鬼拉開了距離。

  “怎、怎麼了!那傢伙,怎麼了!?”

  春虎仰面朝天地叫道。拼命只顧逃跑的坤連回答的餘暇都沒有。

  “這、這個、這個蠢貨!”

  咒搜官發出哀叫。從表情來看,沒有了遊刃有餘自不必說,連狂氣都吹跑了去。

  “那、那副假面是角行鬼的封印啊!?如此一來,再也無法制御。直到將周圍盡數破壞,否則無法停下!”

  剛才自稱角行鬼的低沉聲音,從他口中消失了。而且,餘下的咒搜官自身的聲音充滿了恐懼和絕望,比他口中說出的所有話語,都更有確鑿的現實感。

  春虎仍然被坤抱著,掃視著角行鬼說道“什麼?”。角行鬼現在已經忘記一切——甚至連自己都忘記了一般,不停地進行著凶暴的破壞,發出嗥叫。那動作比起假面尚覆蓋著臉孔的時候,遠要暴戾、盲目。

  無法交戰——甚至應該說,無處下手。現在的角行鬼,連線近都困難。

  “可惡、可惡,畜生!你做的好事!”

  咒搜官一邊咬牙切齒,不停地咒罵。然而,滿臉蒼白,一眼可見根本沒有收拾事態的打算。

  當角行鬼的拳頭落到較為接近的地方的時候,

  “啊——”

  他在振動之下顫抖,發出哀呼,像是打滾似的後退。就這樣不管不顧地逃向門口。

  “混蛋——!”

  還在坤雙手緊抱之下的春虎扭轉身子。他甩開式神的制止,從空中掉向地面。

  然而,追不上。春虎和咒搜官,中間隔著角行鬼,分別在競技場的兩個對角上。咒搜官即使在保持著對角行鬼的制御的時候,也一直靠近在門口處,確保自己的退路。只能袖手看著西服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

  接著,

  “春虎君!”

  “天馬?”

  “你也快點逃跑吧!那隻式神已經暴走了。趁現在還能逃脫哦!”

  確實,現在的角行鬼的行動中完全感受不到任何一點目的意識。只不過在毫無顧忌地破壞著周圍的一切而已。大概不會做出追趕逃跑的人的動作吧。

  “可是,要就這樣放著這傢伙不管麼?”

  “這裡的結界,可不會被打破呢!那傢伙不能跑出競技場的。只要把它關在這裡,之後要收拾方法多的是!”

  春虎擡頭對觀眾席叫道,這次換天馬身邊的京子叫喊著回答。她的式神已經開始離開戰線了。

  即使春虎繼續留在這裡,也不可能制止暴走的角行鬼。坤也飄到春虎身邊,催促道:“春虎大人!敬請儘早!”

  然而,

  “春虎!”

  這聲如同槍聲一般尖銳的呼喊,是冬兒的叫聲。而且這聲喊叫,並非在催促春虎逃跑。

  正相反。這聲叱吒直壓春虎的脊樑。當理解到其中意味的時候,春虎的全身有如通過了電流一般。

  ——夏目!

  在咒搜官搶先逃跑的現在,夏目一個人被扔在原地。手腳仍然被綁著躺倒在地,匍匐爬行著,正要趕往牆邊避難。

  角行鬼的嗥叫已經迫近後背。春虎的雙腳搶在思考之前開始了奔跑。

  奔跑。

  角行鬼無規律的暴力,破壞著地面、粉碎著牆壁,簡直要讓空氣沸騰起來一般。在鬼的破壞力四下飛濺的時候,春虎甚至來不及叫喚夏目的名字,一直線地向她衝去。連錫杖都扔掉,全力奔向夏目。

  在他的前路上,角行鬼跳了出來。

  如雷鳴般的怒號,從角行鬼的口中噴出。

  爆發一般的聲音伴隨著衝擊,襲上了春虎。春虎頭髮倒豎,全身面板有如觸電般麻痺。然而,春虎的腳步沒有停下。腳步不停,而右手則摸向了腰間的咒符盒。

  指尖撩開盒子上的搭扣——同時抽出來符咒。

  “急急如律令(Order)!”

  春虎唯一拿得出手的特技,就是咒符快打。看著他絕無遲滯、流暢如水般的手法,觀眾席上的京子和天馬不禁吸了一口氣。放出的咒符是護符。護符在空中發光,形成咒力障壁擋住角行鬼的行動。

  然而,這不過持續了僅僅幾秒。

  在春虎正要穿過角行鬼的身邊的瞬間,角行鬼的右臂如同要剜起大地一般揮出。護符障壁在一擊之下破裂,競技場的地上留下了五道爪痕,角行鬼的拳頭向春虎迫去。

  剎那間——

  坤如同離弦之剪在半空飛過,以匕首的尖端插入鬼的左眼。角行鬼右臂反射性地收起,從春虎的頭上堪堪擦過。

  角行鬼再次發出怒號。

  坤在空中一扭身,迅速從角行鬼身邊離開。春虎趁機接近夏目,

  “夏目!”

  春虎在夏目身邊蹲下,也來不及解開手腳上的捆綁,抱起了她的身體。

  危機尚未解除。春虎跑向大門。然而,角行鬼再次擋住了去路。分明應該陷入狂亂的鬼,卻“辨識”出春虎。向著春虎大張獠牙,發出了嗥叫。

  ——可惡。不行麼!?

  春虎抱著夏目,呆站著。

  錫杖還在競技場的中間一代。就算拿在手中,也無法一面保護著夏目一面阻擋攻擊。坤慌忙飛向春虎身前。雖然想要保護起主人而和角行鬼對峙,然而和逼近的巨大的鬼比起來,那身影實在太過細小。

  只有賭一把了,只能抱著夏目從角行鬼腳下鑽過了。

  正當春虎做好了準備的時候,

  “沒有那個必要。”

  夏目在春虎雙臂中說道。

  因為剛才在地上爬行,制服已經凌亂不堪。黑髮披散,和白瓷一般的美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頭髮下面,潛藏著強烈光芒的雙眸,如同黑夜的星辰般隱隱閃爍。

  夏目一面緊盯著角行鬼,

  “春虎君。把我身上貼著的符咒,四枚全部撕下來。”

  春虎二話不說,聽從了指示。

  角行鬼在逼近。巨大的嘴巴之中,冒出如同火焰般灼熱的氣息。

  然而,春虎卻不可思議地不為所動。懷抱中的夏目,驅散了春虎的恐懼。

  被自己的式神抱著,夏目安靜地、用力地,開始了召喚。

  另一個式神。

  “以土御門夏目之名下令。現身吧,北斗。將吾之敵人,攻破——”

  下一瞬間,春虎等人頭上閃出黃金般的光芒。

  光芒閃爍著柔韌地拔地而起,如同要掙脫世間一切束縛似的,搖晃著那頎長堅實的身體。

  那是悠然地在空中游走、耀眼的金色光帶。

  龍。

  身為土御門家下代當家的夏目所繼承的,土御門的守護獸——使役式,北斗。

  摒息在觀眾席上注視著的京子和天馬,兩人一起長大了嘴巴合不起來。冬兒緊閉嘴脣,睜大雙眼看著眼前的光景入迷了。春虎腳旁的坤,也睜圓了雙眼,只顧哦哦哦地顫抖驚呼。

  而北斗卻似乎毫不在意周圍的可怖狀況,像是非常愉快地,在空中伸展身體。

  龍這番悠然的神態,似是打心底享受著自由似的。對於面前狂暴地喘氣的鬼,似乎根本就沒放在眼中。往好處說,是優雅。往壞處說,是懶散。地上的正鬥只等閒視之,把廣闊的競技場當成是自己的領地般遊走。

  然而,面對滿身破綻的龍,鬼凶暴的右臂卻一動不動。不止如此,簡直像被嚇破膽似的呻吟著,不斷地後退。

  如此強烈的壓倒性的存在。只是存在就已釋放出強大的靈氣的存在感。

  即使已經見識過的春虎,此刻也看得發呆起來。剛才還是強大的威脅的角行鬼,在北斗出現的瞬間,甚至讓人感覺矮小化了。

  “……北斗!”

  夏目再次下令。北斗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扭轉身體之時——

  嗡一聲,如同彎曲彈弓一般,在空中迅疾地擺好架勢。

  平靜一掃而光的雙眼,像是在壓迫對手似的——熊熊燃燒起熾烈的光芒。

  緊張傳遍了角行鬼全身。

  下一瞬間,北斗如同高手劈出的一刀似的,金色的鱗片一閃。蜷曲的身體繃直,一彈之下直向前衝。

  直如從山坡上飛瀉而下的激流一般。當回過神來的時候龍已經欺近了角行鬼。

  角行鬼舉起右臂正要擋架。然而,臂膀還沒來得及舉起,張開獠牙的北斗一扭身體,從旁繞過。

  一瞬間的交錯。

  龍的獠牙,從鬼的脖子上擦過。

  ☆

  如同噴泉一般飛濺的血液,在沾汙地面之前,已如同霞氣般四散而去。

  巨大的鬼的身影,消溶、散亂、激烈地閃爍。

  停滯。

  接著,角行鬼消失了。

  形成鬼的身形的靈氣,急速地擴散。

  “……贏了?”

  毫無懸念地。當這個念頭浮上腦海的瞬間,春虎全身的力氣都消失,抱著夏目差點倒下。腳步踉蹌起來,坤慌忙趕來支住。

  “……我們,收拾了角行鬼麼?”

  正確來說,是北斗而不是我們。然而夏目卻安靜地對春虎的問題點頭應道“是”。

  “春、春、春虎大人。實在幹得漂亮!”

  “哎呀,我又沒有……話說,已經到盡頭了……”

  春虎再次踉蹌。扶著坤的手,軟綿綿地和夏目一起坐倒地上。即使像這樣坐了下來,對於戰鬥已經結束一事還是不敢相信。

  然而,總之已經完結了。雖然逃跑的咒搜官還沒有抓住,就是現在去追也追不上了吧。沒辦法了。暫且就這樣當作瞭解。接下來,只能交給別人——交給還有精神站起來的人了。

  春虎等人頭上,收拾了敵人的北斗像是耀武揚威地——仰頭在空中暢泳。

  冬兒從觀眾席上跳下競技場。稍微猶豫一下之後,天馬和京子也跟了上來。

  三人向這邊跑來。冬兒不提,其他的兩人和春虎一樣,那表情就像覺得戰鬥還沒有結束似的。即便如此,看到春虎兩人平安無事,終於也鬆開了臉孔。

  ——我們,挺過來了呢。

  春虎終於切實地感受到了這一事實。安心和高興一同湧起。沒有比這再美妙的事情了,此時的春虎這樣想。

  這時,

  夏目突然湊近了春虎。小小的頭卟一聲埋入了春虎胸口。,

  昏倒了麼?春虎這樣想著有點慌張起來。

  然而,

  “夏目?沒事吧?”

  “……嗯”

  向著懷中呼喚,夏目聲細如蚊地回答。召喚北斗時的凜然語調已經消失。並非緊繃的聲線,而是舒緩放鬆的聲音。解除緊張、徐徐沉著下來的聲音。

  “……春虎。”

  夏目小聲呢喃。春虎“嗯?”一聲把耳朵湊過去。

  然而,夏目伏在春虎胸前,不知為何把臉別開。而且,當春虎覺得奇怪、伸頭探看的時候,夏目像是不願意地扭動著身子。

  “夏、夏目?”

  春虎不安起來,叫道。

  於是,

  “……謝謝你能趕來。很開心……”

  聲音朦朦朧朧。接著,像是逃跑似的把臉龐埋進春虎胸口。那小小的輕輕的觸感,和甜蜜的呢喃聲混為一體,穿透了春虎。

  鼓動大幅加速。

  “哦、噢。”

  回答的聲音,連自己聽來都覺得不自然的好笑。而另一邊,面對如此的春虎和縮成一團的夏目,坤翻著白眼,斜斜地如同攢刺似的盯過來。

  這時,

  “……果然。那個……不一樣。”

  在恢復了安靜的競技場中,冬兒的自言自語激起了千層浪。

  春虎和夏目轉頭過來,京子和天馬打住了腳步。

  冬兒在角行鬼消失的地方站著,一臉凝重地盯著地面。

  咬牙說道,

  “……從中途開始就覺得奇怪了。那傢伙確實十分厲害……可是,真正的鬼,並不只這麼點水平。”

  冬兒一邊說著一邊拾起一樣東西,那是一枚殘留著切痕、快要破開成兩邊的符咒。

  “……怎麼了。你說那個又怎樣了?”

  春虎不明所以地歪著脖子。然而,其他三人看著符咒都臉色一變。

  “式符?”

  “而且……還是新的哦。話說,這就是市面上有賣的麼?”

  夏目和京子不解地喃喃道。

  接著,

  “等、等等哦。為什麼有市售的式符?角行鬼不是人造式。是使役式吧?”

  當天馬提出疑問的時候,春虎才終於察覺了出來。

  說來,作為使役式的“靈氣的存在”自然發生的時候,以某些物體為核“實體化”,是常有的事情。沾染了太多血的妖刀、法力高強的高僧的法衣、有時還有以人體作為容器,這些集結周圍的靈氣,產生靈的存在。

  然而式符,本來就是作為式神的容器而使用的符咒。是要“人為製作”式神的時候,所應用到的東西。

  這枚式符,而且是“還嶄新的市售式符”被用作容器,就表明那隻鬼——以鬼的形態現身的式神,是人造式。

  就是說,

  “……那個角行鬼,是假的?”

  夏目呆呆地低語道。

  沒人點頭。然而,也沒有人否定。

  接著……。

  2

  遠眺著從塾舍大樓的後面臉色蒼白地跑出去的男子,老人發出了一下無趣的嘆息。

  老人所在的位置,是離後門不遠處的車道上。老人坐在停著的加長房車的後座上。搖下了車窗,緊盯著沒命地逃跑的男子的背心。

  “兵敗如山倒,實在枉費一番期待。”

  滿布皺紋的嘴脣中,發出了意外年輕的聲音。

  “只是,孩子們卻是超越期待……即便如此,堂堂成年人實在丟架至極。果然人選不當啊。”

  老人身著和服。黑色的窄袖裝,外套黑色外褂。然而,只有墨鏡顯出如血般的赤紅。白髮如羽,梳的整整齊齊。

  看上去甚為年老,更精確說來,是如同已經氣絕身亡的死人一般。雖說臉龐被墨鏡所覆蓋,老人的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只是如同冷冰的機械一般嘴脣翕動,吐出話音。

  然而,他的聲音卻與死人面具般的無表情正相反,一場年輕,包含著豐富的感情。簡直如同生龍活虎的人憑依到瀕死的老人的身體上一般。

  從塾舍大樓飛奔出來的男子,在小巷的轉角處一拐。男子的身影消失。

  突然,後座的視窗一暗。

  似乎是雲遮住了太陽,然而遮住陽光的卻並非雲朵。

  “——喲~”

  視窗上方的近處,有粗厚的聲音落下來。遮住光線的,是一名男子。身子倚著加長房車,忽地從窗外窺探著車內。

  這是一名巨漢。身高接近兩米。和身高相稱,他的身軀筋肉隆隆。

  頭上頂著如同王冠一般的短短金髮。頭髮下是一張與體格相形起來顯得細小的臉龐,五官深邃,似乎有著南歐的血統。

  眉毛畫出優美的曲線,雙眼眯成細線一般。高聳的鼻樑,外加厚厚的嘴脣。合身的西服,適度地削弱了男子過於強烈的野性,反而給人更為精明的感覺。只是,從巨大的身軀中滲出的食肉獸一般的粗野氣質,即便要加以掩飾也無法完全掩蓋。然而,即便如此,男子佇立的身姿,給人一種熟練世故、洗練的感覺,這也成為一種特色,如同香水一般和他自身的氣息混雜起來。

  無論再怎麼有眼無珠,也不會把他看成是白道人士,但最為恰切形容莫過於黑手黨的頭目了。看上去年歲雖然不會低於三十,但也不像已屆四十。

  男子把堅實的右臂擱到房車頂上,

  “真希望你不要再擅自使用他人的名字呢。”

  對車內的老人如此說道。

  雖然聽來像是責備,卻又並沒顯出怒氣。老人也如同戲謔般,淡淡應道“已經敗露了麼”。表情還是如同死人一般,聲音中並無心虛的跡象,反而像是分享著惡作劇的成果似的。

  “只是、閣下也甚為在意吧?”

  “沒什麼。”

  “好冷淡啊。如是這般已經過了六十多年了哦。”

  “不過就是六十年。也不是多值得緬懷的過去。”

  男子平靜地說道。老人聞言,吃吃笑道。

  “此話當真?餘在此六十年間可積壓了不少鬱憤啊。舊時確實令人懷念。”

  “你是時候冷靜點如何。”

  “即便你說什麼是時候,餘在這六十年來可一直都是這樣啊。”

  “真是。……至少希望你繼續死守黑幕之後呢。你一出來,麻煩事就會多起來。”

  男子一副厭煩的語氣說到。只是,其中一半也不過是裝樣子而已。其實內心似乎也不甚在意。就算麻煩事增加,他大概也不會一頭鑽進去。

  老人似乎嗅出他的漠不關心,

  “確實,一點都不在意?”

  如此不厭其煩地追問。

  男子不勝其煩地,

  “也不是一點都不關心。不過,我想也不會特意跑去確認。我和飛車丸不一樣。”

  “嗯。也便如此。……說來,還是一如既往地無法與飛車丸取得聯絡麼?那傢伙也真是意外的冷淡啊。”

  “那倒真是你管不著的事情了。”

  男子淡淡回答。看似冷淡、實則熟稔的對話,讓人不免起疑男子和老人到底是多久的交情。事實上,兩人的交往極為悠長、久遠。

  “就當如此,閣下對於自身之鬼氣也太不管不顧。想必早就說過,難道就不能再小心點隱形起來麼?”

  “真不好意思。很早以前對於那種事情就很粗心。”

  “這實是,一把年歲……啊,看,拜這所賜,不是連餘都發見了麼。而且,連那種青頭小子都!實是失態……”

  老人厭煩地絮叨。要說表情有所變動,無非就是皺了皺眉頭吧。

  男子靠在房車邊上,轉動了一下粗壯的脖子。

  “……那傢伙啊。看來本質也沒有說的那麼壞。你認識的?”

  “以前稍有來往。實在太過妄自尊大,靠在扔掉一條腿,才從餘手上逃掉。”

  老人恨恨地一嘖舌。男子微微一笑,發自真心地說道“那傢伙前途無量啊”,老人聞言嘴脣一癟。

  “說來,再怎麼說陰陽塾的絕技,可是老大的觀星法。只怕早就看出是你的詭計了吧。”

  “避過這觀星法耳目才是此中樂趣。”

  “真是讓人頭疼的愛好。”

  說著,男子從車頂上放下臂膀,從後座視窗旁移開身子。

  “總之,我對於你的惡趣味就不插嘴了,只是拿我的名字來開那種蹩腳玩笑就免了。我要說的就這麼多了。”

  留下這句話,轉身背對著加長房車。老人既不挽留,也不道別。

  然而,男子在離去之前,忽地駐足。

  “……這麼說來,那個小鬼到底什麼來頭?”

  “嗯?那個小鬼,是指哪個小鬼。”

  “虎。”

  “啊啊。似是分家的孩子。實在是塊料。如此一來就是龍虎並立了。只是,老虎確實太過貧弱就是……那傢伙怎麼了?”

  老人似覺不可思議地問道。只是,若真的慧眼識人,應該可以察覺他話中如潛伏的蛇一般的好奇心吧。

  “……不,沒什麼。”

  男子低聲應道,對老人一聳雙肩。

  “你也要適可而止哦,道滿。”

  “喂喂。方才說過,別對他人的愛好插嘴。”

  老人如同教導孩子似的回答。男子苦笑一下,這次終於離開了加長房車。

  一面背對老人和塾舍大樓走著,

  “……真是死性不改。真是忠心啊,你。”

  與微笑一同漏出的低語,除了他自己再沒有別人聽到了。

  男子徐徐遠去。

  右手插在褲袋中。

  另一邊左手的衣袖,在風中優雅地輕悠晃動。

  ☆

  “可惡……可惡……畜生……”

  含著淚、抽著鼻子、雙肩隨著呼吸顫抖,咒搜官在逃跑著。

  根本沒想過會演變成這樣。一切都錯的離譜。為什麼自己會落到如此田地,他無法理解這一點。

  “怎會如此?我是飛車丸。我是飛車丸哦。可是角行鬼卻……啊啊,可惡。這下怎麼向那位大人交代!”

  混亂、絕望,頭腦無法正常運轉。總之,暫且只能先回去同志身邊,聽候那位大人的指示。那位某天突然在他眼前現身,告知他的前世的老人。並且,將他引見給過去的搭檔、角行鬼的老人。那位大人的話,面對如此困境也一定有辦法應付。現在就如此相信,拼命地——

  “……眼睛稍微移開一會,咒搜官的素質也墮落了呢。”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讓咒搜官發出慘叫停下腳步。

  建築與建築間夾著的小巷,無論向前看還是回頭看都看不到人影。

  然而,

  “……不對,該說是優秀人才都跑祓魔局去了麼。這是靈災增加的負面影響呀。真是不太平……”

  背後。

  並且,是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上,那個聲音突然傳出。咒搜官打算跳開轉身。然而,身體卻不動彈。無法動彈。一根手指,不,連舌頭都一動都不能動。

  咒術。不是他以之讓夏目昏迷的那種符術。那是修驗道的調伏法、不動金縛。然而,卻並非真言宗。說到底,連施術者的氣息都感覺不到。隱形術。而且那也不是普通的隱形術,而是摩利支天隱形。

  (譯註:

  調伏法——除去怨敵、魔障的修法。

  真言宗——日本佛教主要宗派之一,屬於密宗。

  摩利支天——摩利支天,梵語Marici,密宗中摩利支天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具有隱形之術,時常暗中護持信徒,救人厄難。是日蓮宗和日本禪宗的護法神。)

  身後的氣息,徐徐走近。有喀、喀的腳步聲響起。與鞋子踩地聲音不一樣的,乾澀的聲音,在毫無人息的小巷中迴響。

  束縛他的施術者,在無法動彈的他面前,自行走近來。然而,與此同時,束縛他身體的咒術,連他的視覺都侵蝕起來。束縛他的視覺,毫不容情地把他墮入黑暗中。

  從即使睜著眼、仍然被黑暗漸漸包覆起來的視野中,勉強看到了施術者的腳。手杖。以及,簡陋的木製義足。看到這些的瞬間,腦中有某些記憶甦醒過來了。

  那是在他們咒搜官的圈子中,早就開始漸漸演變為傳說的,某個優異的咒搜官的謠言。取得國家一級陰陽師資格、名列“十二神將”之一、因為職務的隱祕性需要而沒有公開名字的,陰陽師。

  失去右腳之後退出現役,據說知道他的去向的,只有高層人士中的幾人。一直以為不過是個謠言,沒想到竟然在這種地方。

  這時——

  動彈不得的同時頭腦中閃現出這些想法,不知何時,咒術已不但將他的視覺、甚至連他的思考都束縛了。

  視覺墜入黑暗的同時,他的意識也落幕了。

  “啊啊,哎呀哎呀。真給我添了不少法定時間外勞動呢。”

  俯視著倒在腳下的咒搜官,大友一副勞累的樣子喃喃道。

  這時,伴隨著一聲“喵”叫聲,一隻三色貓走進了大友所在的小巷。

  看著三色貓的大友,一繃嘴脣露出不滿的表情來。三色貓看也不看他,無聲地走近他的義足旁。

  瞄了倒地的咒搜官一眼確認,擡頭看著大友的臉,

  “辛苦了。大友老師。”

  從貓的口中飛出的,是倉橋塾長的聲音。大友一副厭惡的樣子答道“不謝”。

  “當然,說來或許有點那個,這個只是個嘍羅而已。這種老套角色,到現今時代還真虧他敢跑出來啊。”

  “恐怕長期受到深重的深層次暗示吧。看著競技場上的他,也可以看出人格上有相當顯著的乖離。”

  “啊啊,那個丟人的一人兩角麼?塾長也看到了麼?”

  “當然。因為這可是重要的學生啊。”

  三色貓一臉清澈的表情說道。大友一邊別過臉,

  “……反正就是來監視我沒差了對吧?”

  “所言何事呢,老師?”

  “不不,塾長,俺啥也沒說呀。”

  大友假意答道。雖然滿臉堆笑,不過大概如此虛偽的笑容也算少見了。

  三色貓稍稍一整姿態,

  “再次道聲,您辛苦了,老師。只是,這次是不是讓學生們遇上了過分危險的場面了呢?實在難以贊同。至少在他召喚出冒牌角行鬼的時點,應該進行某些介入。”

  “請別勉強俺呀。一個蹩腳跟蹤狂還好說,身邊就有兩個超級大人物纏著哦。俺剩下的一隻腳要是再被搞沒了,今後的教師生涯可就麻煩了。”

  “要是推輪椅的式神的話,我可以給您製作。”

  “哇啊,真可怕。……就不能快快死麼這個婆子……”

  “怎麼了?”

  “不不,沒事。”

  大友喘著氣,誇張地縮了縮脖子。

  “再說,預防措施的話俺也按俺的做法動了點手腳哦。那把木刀破裂的時候,可是真的吃了驚呢。雖說是臨陣磨槍弄出來的咒具,竟然會過熱了確實說不過去!可是,就因為這樣那根錫杖可是自信之作,現在不就派上了大用場麼?還有,您的乖孫女也大大活躍了一番呀!這次,不是昨天的一戰給她熱身了的結果麼?正因為處於教師的一番苦心讓他們增進友誼,才有美好的友情把邪惡的偽鬼收拾了呀!”

  大友手舞足蹈地自吹自擂。式神三色貓一言不發地看著配上義足的陰陽師,那眼神充滿了貓該有的懷疑。

  “再說,這次塾長不也是太勉強人類麼?早就知道這呆子是個夜光信徒吧?可是還是放著不管……這不是等於是走鋼索麼?”

  三色貓一動不動地扭曲尾巴聽著大友的挖苦。

  “他和雙角會有所關聯,這點事情就已經判明瞭。可是,再詳細的情況就不清楚了。這次是個好機會。”

  “這麼說,果然就是拿學生來作誘餌吧。這才該說‘難以贊同’吧?”

  “要是這麼點事情都‘習慣’不來就頭疼了。我可有好好地對當事各位提醒過的哦。”

  三色貓平靜地說道。大友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浮現起一臉不滿。

  “……偽善者……”

  “怎麼了?”

  “不不,沒什麼。”

  三色貓對似是故意地回答的大友嘆氣。接著,露出一點像是苦笑似的表情,轉過身去用背對著大友。

  “善後有勞您了。我也要去多方聯絡陰陽廳那邊。”

  “……加班補貼什麼的,就不能發一點麼?”

  “哎呀,這可是為了可愛的學生們哦?錢之類的不是問題吧?”

  “……就說不是錢的問題,是誠意的問題……”

  大友小聲抱怨,然而三色貓甚至也不再問“怎麼了?”。

  三色貓以輕快的腳步走出小巷。目送上司的式神的部下,像個孩子似的對著貓消失的方向伸出了舌頭。

  3

  春虎上京後的第一個星期天。

  春虎在學生寮自己的房間中,嗦嗦地寫著作業。

  外面是一片晴朗。夏末的陽光潑灑而下。本來還想著到街上轉圈,買些隨身用的東西,因為在事件中發揮的太極致,春虎連續幾天一直休息著沒上課。現在為了追上這部分進度而正在唰唰地抄寫著整理好的課堂筆記。只是,單單抄寫一遍而已,卻沒能理解其中的內容。

  送筆記來的冬兒也在春虎房中。坐在窗邊一邊眺望外面的陽光,一邊說著春虎休假後打聽到的關於事件的情報。順帶一說,冬兒只是把筆記送來,整理課程內容的是天馬。冬兒首先就不會在課堂上記筆記。夏目更是因為又得接受咒搜官的調查問話,也沒能好好地聽課。

  “……一句話,到頭來謎題還是五里霧中,這樣麼。”

  “啊啊。和我們來之前一樣。雖然和夜光信徒有接觸,看來最後還是搞不清楚他們的背景。”

  那天之後,終於趕到現場的講師們,一面對於咒練場中的狀況吃驚不已,另一面也迅速保護起春虎一行。塾長親自聯絡陰陽廳,咒搜官——雖然春虎內心對於咒搜官的評價已經大幅下滑——大舉前來。之後就是現場查證和案情詢問。當春虎一行獲得自由的時候,已經過了晚上的十點了。順帶一說,班主任大友露臉的時候,僅僅就在那之前的十分鐘左右。距離春虎他們的危機,已經遲了將近五個小時了。對於班任教師的評價,已經完全跌停板了。

  後來聽說似乎逃跑的咒搜官也被逮捕了。不過,似乎對他的審問並不順利。調查越是深入,就越顯示出他在自己都沒有發覺的時候已經受到利用率。

  “那傢伙說什麼同志,其他的夜光信徒問出來了麼?”

  “不。似乎記憶受到咒術的阻礙。現在陰陽廳那邊正在進行解咒,不過,似乎本來就是互相之間保密來往的。誰知道到底能挖出多少料來呢。”

  “……上次的角行鬼呢?”

  “聽說果然是假貨。當然,那傢伙自稱什麼飛車丸也是扯謊。受到咒術的暗示——一句話說,就是妄想了。夏目那傢伙,還真說中了。”

  眺望窗外景色的冬兒,銳利的視線射向遠方。

  “……當然,這也是意料之中。至少我見到的鬼,和那個比起來完全就是另一種東西。”

  聽到這句輕描淡寫的話,春虎停下抄寫筆記的手,呼一下轉向窗邊。

  這時,旁邊的房間傳來咚一聲響。接下來還傳來了呯呯嘭嘭的聲音,像是在放下、搬動什麼東西似的。

  春虎稍微皺眉說了句“真吵啊”,接著又想起來什麼來,“哦”地叫了聲。發出聲音的那間房間,現在還是空房。莫非說是誰在私下把那裡當成雜物房用麼。

  如此想著的時候,不知何時已經恢復平時的調調的冬兒說道,

  “有趣的是,偽角行鬼和蠱毒,形成容器的術式似乎是完全不同的。簡直讓人覺得不像是同一個人做出來的。”

  “啊,啊啊……就是說那個鬼式神,不是那傢伙做的麼?”

  “那傢伙,好像真的相信那個就是真正的角行鬼呢。照口供來看,像是經過某人引見的。”

  “某人就是?”

  “不知道。”

  冬兒乾脆地答道。本來案件的調查尚在進行。可能總有一天會發現更加詳細的事情,但是現在這個時點可以判明的事實太少了。

  這時,旁邊的房間再次發出了很大的一聲響。簡直就像在大掃除似的。

  “怎麼了啦?”

  正當春虎要去看看情況的時候,房門響起了敲門聲。

  春虎就那樣起身,穿過房間打開了門。站在外面的,是手捧朱盆和茶碗的坤。她是為了給主人和客人泡茶而去了一樓的。

  (譯註:朱盆——鬼怪,一般形態為赤色巨臉。『老媼茶話』中有“發如針、額生獨角、目如星輝、口裂至耳、切齒聲如雷鳴”的記述。此處應是作為托盤解。)

  “啊啊,是坤啊。謝謝泡茶。”

  說著一面扶著門一面讓開身子,以便讓坤進來。然而,坤卻站在走廊上一動不動。

  “春、春、春虎大人,實則……”

  坤一面唿扇著兩隻耳朵,一面斜眼看著走廊——看著傳出聲音的鄰房。春虎一面問“怎麼了?”一面探頭到走廊上去。

  夏目就站在那裡。

  旁邊的空房前,開著門注視著房中的情況。她的腳旁,放著幾個瓦楞紙箱和行李箱。春虎瞪圓了雙眼。

  “夏目?”

  在這種地方幹什麼——正當春虎要出聲發問的時候,從鄰房中呼嚕一聲,冒出了一個如同立體化了的影法師似的東西。相對於嚇了一跳的春虎,夏目則是一臉平靜。影法師在夏目面前下跪,接著擡起走廊上的紙箱之一,再次回到了房中。

  春虎慌忙跑到走廊上,

  “夏、夏、夏目?什麼來的,那東西?”

  “啊啊,春虎。功課有切實地進展麼?”

  夏目轉過頭來,似乎現在才回過神來似的,綻開了笑容。不知為何似乎心情分外舒暢。

  “現在在做著。我說,那黑色的是什麼啊?”

  “我製作的簡易式啊。為了能幫我搬搬行李。”

  “為什麼在搬行李呢?”

  “因為我從今天開始,也要住進這裡了。”

  夏目得意地說。春虎張大嘴巴像個洞。

  “住進來……你!?”

  “我不就是這麼說麼?”

  “這裡可是男子寮哦!?”

  “我也是男學生哦。”

  直如理所當然似的說。春虎一時之間無話可說。雖然很想把這當成開玩笑來看,可是即便完全不知道夏目的真意、剛才那不是開玩笑這點卻讓人生厭一般清楚明白。

  看著陷入沉默的春虎,於是夏目像是鬧彆扭似的嘟起嘴脣。

  “還沒明白過來啊,春虎。前幾天的事,你就什麼想法都沒有麼?”

  “想、想法……是指什麼?”

  “很明顯了吧?我可是整日在危險下行走啊!”

  “……於是?”

  “還有什麼於是的!你可是我的式神哦!你可是有保護我的義務。二十四小時,一直!”

  夏目一臉清爽地說道。簡直就像對班上的問題兒解說校規的班長似的。

  “哎呀。說什麼保護,你……”

  有北斗在,你不就是最強麼?像我這樣的就算多個少個不都一樣?

  春虎不禁要說出口來,正在這時,

  “這是春虎說的哦。”

  “誒?”

  “鼓起勇氣,依靠我吧。”

  “啊……”

  想起自己說過的話,還想起那時興奮,春虎有點臉紅起來。面對著這樣的式神,主人——臉龐同樣微微地染上了粉色——靜靜地凝視著他。看著那充滿了信賴的眼神,就覺得不惜改變自己的作風而來順從自己的夏目,一反平日的樣子,變得又率直有可愛……。

  “等、等等等等!就算這樣,在怎麼說也太勉強了吧?在男子寮生活什麼的,哪有可能辦得到?”

  “幫我。”

  “幫、幫你!?”

  “怎麼嘛。不是說要依靠你麼。”

  夏目又一次嘟起嘴,擡眼看著春虎說道。簡直像在指責春虎無情無義似的。春虎不禁詞窮,閉上了嘴巴。回過神來,發現坤和冬兒從春虎的房間中探頭出來偷窺,看熱鬧似的看著兩人的對話。

  這時,

  “啊呀?在做什麼呢,春虎君?”

  天馬走上學生寮的樓梯,露出臉來。天馬不但送來筆記,還負責起解說。而且,天馬的後面還跟著京子。

  “天馬。還有……倉橋?連你都?”

  “……怎麼了。我來難道給你添麻煩了?”

  “不、不是。也不是那樣……”

  因為事件結束後就一直睡著,從那以來一直沒有跟京子正經地說過話。雖說是一同走過鬼門關的夥伴,可是在那之前曾經互不相讓地大吵過一番,春虎一時不知該以什麼表情來面對她。

  然而,在春虎尚自猶豫的時候,

  “天馬君。倉橋同學。之前的事,謝謝你們。給你們添麻煩,對不起。”

  夏目向前一步。

  天馬和京子似乎沒想到夏目會在這裡。夏目突然出現,而且還低頭道謝,兩人都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用啦,哪有……像我這樣的什麼都沒幫上啦。”

  “沒有這樣的事。很感謝你們。”

  夏目真誠的,再次道謝。

  基本上又頑固又不願近人的夏目,只要打成一片,之後就會變得孩子似的率直起來。面對這一嬗變,天馬兩人的笑容都僵住了。

  “倉橋同學。你也是。”

  “哎呀,那個……”

  “雖然對你說了很多苛刻的說話,還希望你相信我是沒有惡意的。還有,即使面對曾經對你惡言相向的我,還願意伸出援手,真的很感謝你。我也要學習你的寬容。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

  夏目以無邪的眼神,凝視著一時無言以對的京子。她的臉龐,忽地如同花蕾綻放似的露出微笑,正定定地對望著的京子,看著看著不禁臉紅起來。

  “哪裡……我才要……”

  羞答答地說著,話未說完就別開了臉。

  接著,

  “春、春虎君。過來一下——”

  說著突然拉過春虎的手,撇下吃驚的夏目和天馬,跑出走廊走下了樓梯。她又一次把驚呆的春虎拉到了樓梯轉角的平臺上。

  “怎、怎麼了,突然之間?”

  “夏目君,莫非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麼?跟我的約定?”

  京子滿臉通紅,興奮地、興沖沖地問道。看來似乎以為夏目想起了過去和京子的約定,所以才改變了態度。春虎尷尬地含混應道“啊啊、哎呀……”

  “……不好意思。雖然沒有問過她本人,不過我想應該不是這樣。”

  “那、那為什麼,突然變成那樣?”

  “突然、也算不上吧。不是說了麼。謝謝你幫忙,就是這樣。”

  春虎這樣說明道,京子還是一副不相信的樣子,緊閉著嘴脣。春虎嘴巴撇成一個“へ”字形,忽然京子察覺自己還抓著春虎的手,趕忙放開了。

  春虎正色說道,

  “那傢伙確實,雖然有時也會只考慮自己和土御門的事情。我想,這是為了保護自己而無意識地採取這樣的行動。所以,只要一當成夥伴來看待的時候,就會立刻變得坦誠起來。而且個性還是個小孩子,正因如此也有單純的地方。”

  “夥伴?我嗎?可是我,至今為止一直對春虎君那麼……”

  “那傢伙,雖然也覺得你針對她確實很奇怪,可是幾沒有恨你,也沒有生氣哦。就算在那事件之前,我想她也沒有討厭你。”

  雖然是覺得有點難纏就是了——忍住不說,春虎只是聳了聳肩。

  於是,京子突然低下了頭。

  染上紅潮的表情,緊接著變得明朗起來。簡直就像,長長暗夜結束,迎來了希望的清晨的陽光,變得充滿了生氣。

  “我……”

  “怎麼?”

  “我……果然,還是喜歡夏目君。”

  “這樣啊。那真是太——慢著,你說什麼?”

  春虎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把驚得說不出話來的春虎拋在一邊,京子露出了少女本色的羞澀微笑。

  “雖然夏目君忘記了約定是很遺憾……其實,自己也知道那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已經是好幾年前,孩提時代的事情了呢。所以,我也已經放棄了那事了。不,雖然不會放棄,可是現在就這樣好了。相對地,我會從頭再開始過。我現在還是喜歡夏目君呢。這一點,終於明確了呢。”

  “…………”

  春虎啞口無言地瞪圓了雙眼凝視著像是在夢囈一般的京子。要說嬗變,這是比夏目更為顯著的嬗變。那個刺蝟一般的少女,到底消失到哪裡去了呢。還有,春虎吃到的種種苦頭,到底又是因為什麼。

  “你、你,竟然喜歡夏目!?那為什麼有那麼——”

  “笨蛋。別這麼大聲啊!不行啊?夏目君,又有才能又帥氣又知性,再說雖然很幼稚、但其實卻是那麼溫柔,對吧?喜歡她到底有什麼不對啊。再說,我可是從小孩子的時候就對他一見鍾情,才不準你這傢伙指手畫腳呢。”

  “指,指手畫腳什麼的,那個……”

  京子像是要遮羞一般,紅著臉呆呆站著說道。雖然知道小時候兩人就見過,然而那次的邂逅竟然是一見鍾情,這確實是第一次聽到。接著,春虎還在不知說什麼好的時候,京子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說道“對了”。

  “你啊,事件發生的時候幫了你那麼多,多少給我報點恩喔。就當是那事的謝禮,你可得幫忙我追夏目君哦。”

  “追、追她!?”

  “是、是啊。不行麼?而且,你來幫忙是理所當然的吧?說起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怎麼,難道你想說不幫忙麼?”

  搖身一變回平素的調調的京子,一邊啊啊地嘆著一邊倒豎柳眉盯著春虎。

  “與其說說不、不幫忙,要我說,實在不太推薦那傢伙啊……”

  “啊?為什麼啊?”

  “嗯、啊,那傢伙有各種各樣的隱情或者說‘規矩’,那個……”

  雖然不能揭露夏目的真身,可是就算這樣說,也不能幫忙京子追夏目啊。

  京子一臉懷疑地盯著進退維谷的春虎。然而,突然又露出了不懷好意的表情,一臉瞭然於胸的表情。

  “看來你啊,是喜歡上我了麼?”

  春虎的雙眼眯成了小點一般。

  “……哈?”

  “原來是這樣啊……說起來你啊,第一次走進教室的時候也是,出神地看著我呢。是了。是這樣了。”

  “不,等、等等。這是誤會!”

  春虎語無倫次地左右搖頭。話說,第一天來的時候,想著那個女孩子不錯呢什麼的確實也是事實,但是卻完全沒有想到被看穿了。

  話雖如此,京子的可愛——至少外型上——現在也不妨承認,“不錯啊”的第一印象,從第一天的早上開始就被擦拭個一乾二淨了。當然,不能當著本人的面說出來。

  “總之,雖然很不幸,我的心思就跟剛才說的一樣。無論如何都得讓你幫忙了。好麼?這是約定哦?”

  京子逼近春虎,擡眼看著他,豎起食指叮嚀道。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聽進春虎的意見。春虎閉嘴。

  然而,這種毫無來由的自信滿滿的舉動,卻與名為京子的少女極為合襯。比起在教室裡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比起向夏目找茬、比起把春虎叫出去傷心地傾談的時候,遠要合襯。閃閃發光的雙眼、興趣盎然地微笑的嘴脣,現在的樣子才能把她的魅力完全帶出,這實在是勝過任何語言的證明。

  任性,偏偏卻又專一。

  ——……啊咧?

  不意間——

  春虎的腦海中浮起了已經褪色的光景。

  久遠又陳舊、隱約的記憶。癢癢的、讓人懷念的——在遙遙遠方、名為過去的遺物當中,半埋在時間的沙礫中,卻仍然如同閃耀著光輝的寶物一般的……。

  “——春虎?”

  想起了壓低的、包含著緊張感的聲音。回頭一看,夏目在二樓上俯視著在轉角處交談春虎二人。簡直就是在塾舍的應急梯上那一幕的再現。春虎不僅一顫,京子卻一下臉紅起來,發出像是撫弄貓兒一樣的聲音“夏目君~”。

  “對不起,突然打擾了。春虎君說有點事要說呢。”

  “我?”

  “可是,要說的都說完了。雖然今天沒有打招呼就來了,可以讓我進去麼?”

  “可以麼……喂,這是我的房間啊。”

  春虎在一旁碎碎念,京子卻當作沒聽到。一等夏目答道“請進”,立刻開心的讓人不禁懷疑是裝出來似的,走上了樓梯。

  在將要走上走廊的時候,轉頭像是在說“別忘了哦”似的,用眼神吩咐春虎。那簡直就像女王看著僕人似的、繪畫裡才會出現的高傲的眼神。京子似乎是倉橋家的千金,看來似乎確實是個相當任性的“大小姐”呢。

  接下來,春虎才開始冒出“這下麻煩了”的念頭,

  “……打擾你們說話真不好意思呢。”

  夏目以如同霜降一般的聲音和眼神說道。肩膀微微地靠著牆壁,冷冷地俯視著樓梯轉角。春虎本能地感到了危險。

  “怎、怎麼了,夏目。難道你一直在聽麼?”

  “沒有啦。”

  夏目如同投槍匕首似的說道,春虎可以斷言她一定是聽到了。

  問題是,“從哪裡開始”聽到了——

  “……春虎。你要‘迷上’誰都由得你,可是別給我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哦。”

  “果然是打從那裡開始啊!”

  為什麼如此這般就像盯準了時機似的,偏偏在最為不妙的時點上耳朵這麼靈光呢。春虎不知所措地慌忙走上樓梯,夏目卻一副冷淡的態度,呼地把式神撇在身後。

  “這是誤會啊,夏目。不是這樣的。”

  “誤會不誤會才不關我事,是這樣不是這樣我才不管呢。我才一點也、手指頭那麼一丁點也沒在意呢。”

  “這不就是在在意了麼!超在意吧!”

  春虎不禁失言,夏目於是露骨地不快起來,轉身以背脊對著春虎。

  以小小的小心的喃喃聲,

  “……春虎君真是隻有嘴巴說的好聽呢……”

  “慢、夏、夏目——同學?你的心聲都冒出來了哦!”

  “……而且那張嘴巴還很輕浮……”

  “而且還聽個一清二楚哦,夏目同學。我說,這真的是誤會啊!”

  “……明明說了依賴我吧明明說了依賴我吧明明說了依賴我吧……”

  “啊啊好啦,就說真的真的是誤解好吧!”

  夏目不知何時交抱雙臂,甚已顯出怒色,碎碎念個不停。對著她小小的背影,春虎拼命地試著去辯解。

  從夏目背上傾瀉而下的,漆黑長髮。

  紮起這頭長髮的絲帶,在自己的主人和把自己送出的主人之間,輕輕地搖晃著。

  ☆

  已經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土御門家裡有同齡的少年,這在事前已經聽雙親說過了。然而京子卻並沒有想著去見見那個孩子。

  雖然祖母、父親並沒表現出來,但是從其他親族的態度來看就可以明白過來。土御門已經是過氣的名門。沒落的邊緣一群。他們在暗地如此落井下石,然而其實無意識中也明白,自己才是“低人一等”的一群。所以幼年的京子,對於名為土御門的家族懷抱著不祥的感覺。雖然心有不甘卻又無法出其左右、令人敬而遠之的家門,如此的印象。

  在這樣的家門的孩子面前,就算是如眾星捧月般被當成“公主殿下”的自己,也難昂首挺胸。特別的“公主殿下”的身份會相形失色。懷抱如是心情,表面雖一直逞強,內心卻難以平靜。

  所以,那天——在第一次跟著大人來到的土御門家宅邸中,當聽到那孩子因為感冒而臥床的時候,京子反而卻放下了心頭大石。接著,不久就恢復了一貫的要強,想著明明是準備著來對決定呢,恢復了晴朗的心情。

  去庭院裡玩耍吧。

  聽言京子天不怕地不怕地、得意洋洋地走進了庭院。一個人隨心所欲地在宅邸中廣大的庭院裡玩耍。

  不久,當回過神來的時候,緞帶已經不見了。

  不是普通的緞帶。那是從祖母手中得到的珍愛的緞帶。那是為了鼓勵自己不要輸給土御門家的孩子,才綁上的緞帶。這條緞帶是自己最為珍惜的寶物。京子強忍快要流下的淚水,拼命地尋找著緞帶。然後迷路了。直到剛才為止還是自己的王國的庭院,轉眼間成為了陌生的異境。

  落入了可怖的土御門家掌中的自己,說不定從今以後再也無法回家了。想到這裡不僅在樹叢深處哭了起來,這時,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既神氣抖抖,又顯得相當頑皮。

  看著京子,睜大雙眼,,

  你在哭嗎?

  驚奇地如是問道。包含在他聲音中那木訥的溫柔,輕易地捕捉到了深深下沉的京子的心,提了起來。

  不禁立即一抹眼淚,才沒有哭呢,如是怒答。少年驚訝,然而見京子激動地反覆說著沒在哭,終於還是閉上了嘴脣。面對京子的怒氣,像是捱了一記棍毆般呆立起來。

  看著他的表情京子完全恢復過來了。接著腦中一閃而過:時機來了。就是現在,非得讓土御門家的孩子深切明白自己並不輸於他們。

  京子挑釁地說,

  你,是這家的孩子吧?

  誒?不是哦?

  騙人。你是土御門君吧?

  啊啊,嗯。也算是。可是……。

  少年正要再補上幾句,京子卻打斷了他,先高傲地讓他知道自己是何方神聖,到底有何貴幹。我名叫倉橋。我是你的親戚。今日作為客人受邀來此。即是說,自己是尊貴的客人。這名尊貴的客人,在庭院裡玩耍丟失了緞帶。來吧,面對尊貴的客人的自己,身為這個家的孩子的你,到底要怎樣給我賠禮呢?

  少年呆呆地久久凝視著京子,接著說道,

  你啊,長得這麼可愛,內心卻像個男人呢。

  聞言,本如磐石一般穩固的京子的攻勢,差點完全落空。明明這麼可愛。明明已經聽到耳朵長繭的一句話,偏偏這時卻有著新鮮的衝擊,在京子胸中爆炸開來。同時,緊接其後的一句話,卻帶來了至今為止未曾品嚐過的惱怒與害羞。坐立難安起來,不禁迫切地想逃離當場。

  京子拼命扼殺胸中的混亂,

  於是,你要怎樣賠償我?

  好啊。那就一起找吧。

  少年直截了當地說道。怒氣瞬間盡消。真的?嗯。真的幫我找麼?嗯。少年笑著點頭。和問在哭麼、那時一樣,露出毫無裝飾、木訥的溫柔。

  於是兩人一起尋找起緞帶來。

  在尋找丟失的緞帶的中途,少年不停向京子搭話。京子雖然冷淡地回答,漸漸身上的防範放鬆起來,甚至發出了笑聲。不意間,心頭掠過了一絲疑問:不是感冒了臥病在床麼,然而看著眼前神氣的少年,這點疑問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京子由頭至尾一直都擺著公主架子,少年卻沒有露出半點厭惡的表情。不時還以平靜的態度調笑,而不可思議地自己卻不斷絲毫不覺惱怒,甚至還不知為何覺得連裝怒都變得那麼愉快起來。真是像個男人呢。哎呀,多麼失禮啊。喔,那邊的石頭,很危險哦。知道啦,早點說嘛。聽著找茬笑,生氣著笑。越來越被少年吸引住了。時間如箭般飛逝。

  最後緞帶還是沒有找到。

  日頭西斜、庭院被夕陽染上金黃的時候,面對著一面問怎麼賠我一面逼近過來的京子,少年露出了頭疼一般的表情。帶著頭疼一般的表情,我會好好找的,如此帶著深深的歉意約定。

  真的?真的幫我找麼?

  嗯。我努力看看。

  好吧,那樣就原諒你好了。可是——

  說著,京子挨近少年,擡眼看著他,豎起食指叮嚀道。

  聽好哦。不要忘記哦。這可是約定哦。

  少年像是有點被嚇倒似的,卻又露出鄭重地表情,嗯嗯地點了好幾次頭。京子看著少年的表情,不知為何胸中有像被揪緊了一樣的感覺。

  下次見到的時候,要是從少年那裡拿到了緞帶,就當場把頭髮綁起來給他看吧。讓自己更加更加可愛的一面,讓他看個夠。

  而且,像個男人,這樣的話絕對不會再讓他說了。

  京子在心中如此起誓,和少年道別了。分別之後,才回想起還沒有問少年的名字呢。

  回家後得跟祖母問問呢。

  於是,之後從祖母那裡聽來的名字,京子珍重地刻在了心中。此後一直、從沒有忘記過。

  ——已經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在春虎的記憶中掩埋著的,某個晴朗日子的午後的事情。

  ☆

  接下來是,在那之前幾年,甚至是幾十年前的事情——

  美麗的月亮出來了。

  “要去麼?”

  一隻鬼問道。

  活過悠長歲月,強大有力的鬼。在主人已逝的現在,他再也不是伺奉他人的式神。重新變回了一隻鬼——只是,那是在傳說中登場的鬼。而且,既如此,亦覺再無盡忠守義的必要。雖然也承認與他意氣相投、心有牽掛,然而要對已逝之人竭盡忠義的意義,熱愛自由的他再無法找尋出來。

  然而,他的夥伴卻似乎並不一樣。

  要去。

  毅然說道的同伴,沒有絲毫的猶豫。他說那是約定。無論歷經多少磨難、多少歲月,亦要守候下去。為了履行這一約定,同伴開始了長長的探索旅程。為了與已經消逝的主人,再一次相逢。

  和你要在這裡道別了。多珍重。

  如是告別,同伴連一次也沒有再回過頭來,從他面前消失而去。對於他那耿直的專一心,長年來甚覺煩心,也多次取笑過。

  然而現在,卻覺得這片丹心無比炫目,到底又是為何呢。

  “……真是忠肝義膽啊。你。”

  看著遠去的同伴的背影,他苦笑著如是說。

  天空中的月亮,只是靜靜注視著兩人的分別。

  ——已經是,不知多少年前,甚至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某隻獨臂的鬼記憶之中,光輝歲月的,最後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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