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不知曉書的事情。
我深刻地體會到了這點。雖說不是什麼驕傲的事,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只好承認。
事情的開端源於下午收到的一張傳真。我替下店主篠川讓她去吃了午飯,店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恰好沒有客人來,我便為新增的均一價位的書標上了價錢。這時,放在收銀臺一角的傳真機吐出了一張熱感紙。
“我在尋找桃源社刊國枝史郎的《完本蔦葛木曾棧》。之後會打電話聯絡”
似乎是有關庫存狀況的詢問。店裡常常收到客人發來的傳真與電話。雖然在網上的舊書網站檢索更有效率些,但現在仍有許多老年客人沒有可以上網的手機和電腦。
讀過內容後我再次仔細看了一遍。不僅因為筆跡像是顫抖著寫下的,柔弱無力難以辨識。“桃源社”是出版社,“國枝史郎”是作者吧,問題是後邊的詞。
(完本……蔦……木曾……?)
書名都念不全。連在哪裡斷句都不清楚。我回頭看向通往裡屋的門。問篠川的話一定會知道的。
我剛把手放在門拉手上,電話響了。我一手拿著熱感紙,一手接起電話。
“歡迎光臨。這裡是彼布利亞古書堂……”
“我剛剛發過傳真……”
嘶啞的男聲蓋住了我的聲音。柔和的語調帶著關西的口音。說是剛剛,其實也就是一分鐘內的事。
“有嗎?國枝史郎的那本”
他緊接著問道。也許是有急事。要是能接著說出“國枝史郎的那本”後邊的詞就好了,而對方只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現在就去查詢,能稍等下嗎”
我正要按下電話的保留鍵,停住了手。雖說是要去查詢,不知道這是哪類書也沒法找到。
“那個……這本書,是小說嗎?”
“當然了……你不知道這本書嗎?”
我使勁兒嚥下一口口水。也不能說謊啊。
“是的,抱歉”
我聽見他哼了一聲。不知是出於驚訝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店裡只有你一個人嗎?”
“……是的”
“啊,這樣啊……你還真是外行呢”
他突然結束通話了電話,留下我一個人。不知不覺間,後背冒出了冷汗。
(不接受道歉的客人是最生氣的。牢牢記住這句話)
去年去世的祖母的聲音在耳邊迴響。這是在大船經營數十年餐廳的人留下的教誨,完全適用於剛剛的情形。
也就是說我讓客人生氣了。哪有人會在反問客人書的資訊的舊書店訂購呢。
“……怎麼了?”
長髮的女性就站在我身邊。透過眼鏡擡眼看向我的臉。是店主篠川。不知什麼時候她從裡屋回來了。
“有誰打過電話嗎?”
“是詢問庫存的事情。之前發過這麼一條傳真……”
我心情沉重地告訴了她。並把剛剛發來的傳真遞給她看。她的表情一下子明朗開來。
“啊,是《蔦葛木曾棧》呢。桃源社版的話我們有初版哦”
“蔦,蔦葛……?”
“木曾棧。非常有意思哦。是國枝史郎在大正時代發表的傳奇小說名作,室町時代末期,被木曾的領主殺害雙親的美形兄妹走上了復仇之路。我在小的時候讀過,姑且記得出場人物……”
“請,請等一下”
被她的講解所吸引的我回過了神來。雖然非常想要聽到故事的後續,但我得先告訴她自己犯的錯誤。
“其實他取消了訂購,也許是由於我的應對太差了”
我儘量不加辯解簡略地作了說明。她點著頭聽我說完,依著右手腕的柺杖彎下腰,俯視我手中的傳真。
“這位客人的傳真……沒有顯示電話號碼呢……”
她遺憾地說道。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再次打去電話道歉了。好不容易店裡有在庫的書。
“……抱歉”
我低下了頭。也許是因為我明顯表現出了氣餒的神情,她在胸前握緊拳頭鼓勵我道。
“沒,沒關係的……你看,五浦先生也是才開始工作……可以一點點學習。即使現在完全不行也沒關係!”
“……”
果然現在的我完全不行。被她這樣宣判反而更失落了。
這樣廢柴的外行人——也就是我,五浦大輔,之前請住院的篠川為我核定了祖母遺留的《漱石全集》,並以此為契機開始在這家店工作。篠川由於腿傷現在仍在療養中。
持有龐大知識的這位店主還有一項特技。僅僅通過細微的線索和別人的敘述就能立即解開與書相關的謎團。我帶來的《漱石全集》中所隱藏的祖母的祕密也被她無與倫比的洞察力解明瞭。
是篠川主動問我要不要在店裡工作的。我是除了體力別無所長的待業畢業生。無法讀書卻對書抱有興趣。喜歡講述與書相關故事的美人這樣邀請我,我自然沒有拒絕。
就這樣,我成為了彼布利亞古書堂的店員,親眼目睹篠川巧妙解開謎團的手腕——不過,在有關於她自己的藏書太宰治的《晚年》相關事件後,我辭掉了工作。
篠川從狂熱舊書愛好者那裡成功保護了藏書與自己,但這種做法很可能會犧牲掉與他人建立的信賴關係,我無法接受這點。
不久後她出院了,出現在參加就職活動的我的面前,提出要與我和好——並把最珍視的《晚年》初版遞給我。我收下了那本書,並藉此讓她為我詳細講解了《晚年》的故事。
對於我們來說這就是和解了。她一直講到天黑,忽然變了表情,直起身子。
“我,我……有話對……五浦先生說……那個……”
突然說話變得磕磕絆絆。終於要說了嗎,我擺好了姿勢。
“請再次,在我們……店……”
似乎是想讓我再次回到店裡工作。看著她紅到耳根的可愛側臉,我不禁有些失魂。
“所,所以……能再……”
我聽著也不禁跟著著急。甚至考慮要不要由我主動提出回去工作的事,但這並不是容易解決的事。那天參加的面試感覺還不錯。她也難以說出讓身穿就職套裝的我白白浪費這次機會的話吧。
結果,
“能再……那個……最近可以保持聯絡嗎……?”
“哎?可,可以”
就這樣我們結束了對話。目送她坐計程車回北鎌倉後,我開始發了愁。是老實就職成為公司的正式職員,還是在既美麗又古怪的舊書店店主那裡努力打工呢。
從結果來看,沒必要再作細想了。因為幾天後,面試的食品公司寄來了一封不錄用通知書。正趕上小麥價格高漲,業績惡化的時候,需要削減當初預定的錄用人數,等等冗長的解釋後是一如往常的那句話——祝願五浦先生今後活躍於其它工作崗位上。
我在網上查了一下這家公司的資訊,發現了幾篇面試經驗談,說是面試官格外親切,但最後卻空歡喜一場。就是說我也是這其中的一名了。我正有些洩氣,篠川的電話打了過來。似乎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堅守著保持聯絡的約定。
我老實說出面試的始末,並問道我能否再回店裡工作。
“當,當然!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她有些生澀地高興應允道。總覺得自己迴歸到該去的地方了。
2
“……接下來,請將那邊的書放在最右邊書架的第二排”
店裡傳來篠川纖細的聲音。
“啊,知道了”
我抱起收銀臺上堆起的書山,走向指定的入口附近的書架。是有關於日本史的專區。書架到處都空有空隙。我便將書脊發黑的專業書填了進去。
回到這家店後,篠川一直讓我做著補充以及更換店內舊書的工作。聽說,舊書屋本來就該定期更換商品。舊書屋有很多常客。誰都不會去一直沒有書籍更新的店裡吧。
雖然上架的都是些舊書,但也不能一直襬著相同的書。想想看這也理所當然的事。
篠川回到店鋪後,來賣書的客人便增加了。目前只是在店內做些收購的工作,不久後打算再次開設到客人家裡“上門收購”的業務。
她一邊給予我指示,一邊面向電腦熟練地處理郵購業務。現在她正在將入庫的商品資訊釋出在舊書檢索網站上。
比起我一個人看店的時候,氣氛明顯不同。真不愧是這家店的主人。
但是,還是有件事情讓我有些在意。
“篠川小姐,這本書要放在哪個書架上”
我向著店裡舉起一冊書——名和弓雄《十手·捕縛事典》
收銀臺後店主的身影隱沒於高高堆起的書牆後。書脊的陰影下只露出了半張臉。
“……請放在那邊書架的第三排《江戶城鎮制度》的旁邊”
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又退了回去。她幾乎不從書堆裡出來,當然,收購書的時候會走出來接待客人。一開始,她會小聲地要求對方出示身份證明,談到書的話題便會像是按下開關一樣,突然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是多少讓客人望之卻步的變化。
事情結束,客人離去後,她會一身疲憊地再次回到書堆裡。雖然她沒有說,但真的是不擅長接待客人。並不是因為沒有這個能力,而是性格上不適合吧。堆積得越來越高的書牆就像是在訴說著她內心的疲憊。
因此,像是使用收款機這種不需要知識的接客,我都會盡量做好。目前,還沒有其他工作能讓我這個外行人來做。
“……馬上就要打烊了呢”
收銀臺後傳來篠川的聲音。我擡頭望望玻璃門外,柔和的夕陽餘暉灑落在柏油路上。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這邊的工作我已經做完了,可以鎖上收款機了嗎”
“拜託了”
我空著手正要回到收銀臺,忽然注意到書架的一角。那是舊時的傳奇小說和偵探小說的分割槽。江戶川亂步全集的旁邊擺放著國枝史郎的《完本蔦葛木曾棧》。
無意間從書盒中取了出來,翻開了第一頁。突然後背輕微震了一下。並不是由於書的內容而是由於我讀不了書的“體質”。我急急忙忙掠過文章。
故事的背景似乎是在戰國時代。兩名男子的措詞帶有古風色彩,閒聊著有著超塵脫俗美貌的妓女。
“那年輕的女子要是妖怪化形的話……”
“妖怪化形?化形是怎麼回事?”
“你還沒有聽說過嗎?據說只是聽到那美麗的說話就會被可怕的詛咒纏身”
“哦,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據說一到夜晚,就會在一瞬間從現世奔赴黃泉。換言之,也就是死掉啊。就這樣暫時死去,之後再不間斷地復活……”
似乎是那個妓女的名字。死而復生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禁有些在意故事的後續,但現在是工作時間。我將書放回了書盒裡。
剛才篠川說她在小的時候讀過這本書。無論怎樣想,這都是大人向的內容,而且難認的漢字也很多。能夠準確理解其中的意思嗎。
“從小時候起就開始讀很難的書了呢”
她戴著眼鏡從書堆的陰影后一下子露出臉來。我給她看了眼《完本蔦葛木曾棧》的封面,她害羞地挑起嘴角又再次隱沒了身影。
“……我很早就學習漢字了”
只聽得見她的聲音。
“雖然也很喜歡漫畫和兒童文學,但對大人讀的書也很感興趣……每個月得到零花錢後就會騎著自行車到島野書店去,依次凝視所有的書架……《蔦葛木曾棧》也是那時候買的。因為正好趕上文庫版再次發行”
島野書店是一家老字號的新刊書店兼文具店。總店在鎌倉站附近的若宮大路上。住在這一帶的人應該都有去過那裡。
“說到島野書店,是去的大船那邊的分店嗎?”
大船站前的商業街上也有家分店,我從小的時候起就經常光顧那裡。也許曾與她擦肩而過也說不定。
“不是的……大船與鎌倉的兩家店我都去……因為它們的書籍種類各不相同”
“哈?”
這裡的北鎌倉站在大船站與鎌倉站的中間。即便是騎自行車,兩站間來回一次,就是大人也會很累吧,途中還有條漫長的山坡通路。我試圖想象出一名小學女生騎著自行車往返於書店的情景,但是沒能成功。
(是什麼樣的孩子呢)
仔細想來,我幾乎不知道她的事情。在這片土地上出生成長,去年從去世的父親那裡繼承了舊書屋,總之是位喜歡書的人——我對她的瞭解不過是這個程度。這兩個月來都沒有談談書之外的事情。
“篠川小姐是怎麼樣……”
正要問她話時,玻璃門被嘭得一聲打開了。
剪著短髮的高個子女高中生走進了店裡。眉眼深邃,輪廓清晰,透著一股英氣。半袖的白襯衫配著灰色的短裙,是半山腰上的縣立高中的校服。順便提一句,那也是我的母校。
“喲”
“……你好”
小菅奈緒輕輕低了下頭,警惕地看了一圈店內。語言舉止也帶著男生氣。
“現在店長不在吧?”
“哎?不……”
“啊,沒什麼事不用叫她”
因為篠川的身影完全隱沒於書堆後,奈緒似乎以為篠川在裡屋了。我斜看了眼收銀臺的後邊。最近發現的,篠川在店裡的時候,這名女高中生就不會呆很長時間。
以前她惹過一起小的偷盜事件。最後向被害人道了歉,對方也很高興地接受了,事件得以解決,但引導事情解決的人是篠川。
或許是因為真相被說中時的震驚難以忘記,奈緒說過“總覺得難以跟她接觸”。似乎是因為有種自己的思想被人看透的感覺。篠川也很自覺地避免與她見面。也許她是故意沒有出來的吧。
“其實,我來這裡是想要跟五浦先生商量一件事”
她像是要說什麼祕密一樣湊近我的臉說道。
“商量?跟我嗎?”
“恩。可以嗎?”
為什麼是我呢,我不禁想到這點,暫且先聽聽這位常客的委託吧。
“……恩”
“你讀過《發條橙》嗎?”
“沒,沒讀過”
書名我有聽過,內容就完全不知道了。我一直以為只有一部老電影叫這個名字。原來還有原作小說啊
我的回答似乎讓她有些失望。
“這樣啊……因為你在舊書屋工作,我還以為你讀過呢”
這樣一說,這名少女還不知道我讀不了書的“體質”。是覺得能跟我談些有關書的事才來的吧。有關書的事,那裡就有一位十分合適的人。
“抱歉呢”
“……也沒什麼。那麼,能聽聽感想嗎?”
“感想?”
“讀一下這個”
她從挎在肩上的書包裡取出疊起的紙遞給了我。我開啟看了眼,是張原稿紙。
第一行寫著整潔細小的字“讀過安東尼·伯吉斯的《發條橙》之後”。似乎是讀後感一類的文章。下一行寫著“一年一班小菅結衣”的名字。
“是我的妹妹寫的。現在上初一,但是很聰明哦”
“你還有妹妹呢”
第一次聽說。總覺得她像是獨生女。
“還有個哥哥哦。比五浦先生稍微大一點。我們家是兄妹三人”
提到兄妹的事,她的表情一下子明朗開來。關係一定很好吧。
“話說,妹妹的這篇讀後感是暑假的課題,因為這個我們家發生了點爭執”
3
讀過安東尼·伯吉斯的《發條橙》之後
一年一班小菅結衣
讀過這本書後,我立刻聽了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因為它在這本書中多次出現過。比想象中要長很多,但最後的合唱部分非常精彩,讓人心潮澎湃。
我在網上書店買下這本書時並不知道這是一篇怎樣的故事。本以為書中會出現機械或是水果,但兩樣都沒有出現令我大吃一驚。
應該會有人讀完這本書,也有人讀到一半便厭惡放棄了。主人公阿歷克斯一直說著古怪的話,一直做著壞事。毆打路上遇見的陌生人,闖入別人家竊取金錢,對女子施以暴力。無論做什麼都完全不反省,只與夥伴談論音樂的事情。
雖然被警察抓進了監獄,主人公依然不思悔改,最終接受了洗腦治療。醫生為他注射魯多維科製劑,並讓他一直觀看人類死亡,被施暴的影片。最終阿歷克斯變成了絕對無法作惡的性格。
即便成了好人,阿歷克斯也無法變得幸福。這回輪到他被曾經的受害者們施以暴行。儘管那樣,卻無法保護自己。
阿列克斯喊道:“我是不是像發條橙一樣”。像鐘錶一樣只能做出規定的行為。
(注:英文原作名字為AClockworkOrangeclockwork為時鐘發條,使得時鐘準確走時。而clockworkorange是倫敦人用來比喻異常怪異的事物時使用的單詞,中文翻譯為發條橙)
監獄的神父對阿列克斯說道:“也許成為善良的人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事情”感覺作者是想要表達即便被強迫變成好人,也並不算是真正成為了好人。比起這樣,繼續行惡的人也許更像是人。
即便面對錯誤的事也會產生興趣。因為無論是誰的心中都有一處邪惡的部分。
最後阿歷克斯在醫院接受了腦部治療,再次變成了壞人。這也是想要利用阿歷克斯來博得名聲的官員安排的。
這部小說中沒有出現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人。阿歷克斯只向音樂敞開自己的心扉。
在病房聽著最喜歡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阿歷克斯開始想象地球悲鳴的樣子。我也認真地聽了那首曲子。也許真的聽得見地球的悲鳴。
“……你覺得怎麼樣?”
我擡起頭,小菅奈緒向前傾著身子觀察我的反應。
“真是令人絕望的故事吶”
我有些在意“沒出現一個好人”這句話。這樣的故事也似乎很有意思。身為主人公的阿歷克斯似乎是個無法無天的人,這個“官員”與“神父”也不是什麼好人。
“不是指的這個,我是問你這篇讀後感怎麼樣”
“怎麼樣……是呢,作為初一學生這篇文章很不錯吧?”
因為我沒讀過這本書,感想便只有這些了。我連文章寫得是否抓住重點都不知道。
“是啊,我的妹妹很厲害吧!”
我隨意說出的感想也使得小菅奈緒的眼睛閃閃發光。
“她從小就十分喜歡書,讀後感寫得也非常好……從小學起每年都會被表揚”
“因為什麼?”
“校內讀後感的競賽。明明我和哥哥完全不行。即便是我來看,她的讀後感也遠比其他孩子寫得好!”
覺得妹妹的文章遠比其他孩子寫得好,是因為從姐姐的角度出發的吧。不過這篇讀後感確實寫得很好。
“那麼,發生什麼事了?”
以書中的內容為基礎,準確地寫成一篇讀後感。沒有什麼毛病可挑的。
“這本書,車站前的書店都賣光了,結衣拜託我在網上訂購的……就是,那裡”
她報出網上新刊書店的名字。雖然我沒有用過,但聽人說只要在庫有書當天就能寄出。
“當時我就有些在意。似乎這篇讀後感寫的是一本不得了的書。收到書後我稍微讀了一下,果然有很多暴力描寫。該說是太過無情,還是該說是殘酷呢……僅是開篇我就覺得難以理解了”
這樣說著小菅奈緒皺起了眉毛。
“但是,結衣仔細閱讀後寫了篇讀後感交給學校了。但是,結衣的學校不是很嚴厲嗎”
“我不太知道”
“是聖櫻哦。聖櫻女子學園。今年入學的”
“……啊”
聽到校名我便明白了。這所女子學校是初中高中直升的天主教學校,以校規嚴厲出名。因為最近的車站是大船站,我總能看到學生和修女教員。
“最近的保護人面談時,結衣的班主任把這篇讀後感給我的父母看了。說什麼‘雖然我覺得這是篇不錯的讀後感,但她現在正是不安定的年紀,還是多注意些比較好’……就是叮問了一下。但是我家父母十分震驚。擔心結衣是不是也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了。明明她與我不同,十分溫順,做事也很認真……”
我再次看了眼原稿紙,確實寫了不少與主人公產生共鳴的句子。“行惡的人也許更像是人”“對錯誤的事也會產生興趣”。雖然我反而認為這樣過於直率的表達更顯得孩子氣,也許父母會感到不安吧。
(……恩?)
我有些疑惑——結衣是不是“也”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了?
“難道你對父母說了嗎?《落穗拾遺》的事”
“哎?說了啊”
像是說著理所當然的事,她點了點頭。
“我沒告訴結衣和哥哥,暫且先對父母說了”
《落穗拾遺》是她偷走的書的名字。因為失主並不希望聲張這件事,我一直以為她肯定向父母隱瞞了這件事。她意外地誠實。或是說性格過於認真。
“我和結衣買書的時候,父母都要求看下書的內容。這不是不信任孩子嗎。我被檢查倒也沒什麼,結衣什麼都沒做吧。我就想讓他們停止對結衣的干涉……所以來跟你商量下怎麼說服他們才好”
我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總而言之,小菅奈緒感到了責任。認為父母的過度反應是由自己的偷盜事件引起的。
我瞥了一眼收銀臺後方。書的對面沒有一點聲音。是在聽我們的對話吧。
“這篇讀後感能借我一下嗎”
“可以,你要做什麼?”
“想給篠川小姐看一下”
小菅奈緒垮下臉來。臉上似乎寫著不想牽連篠川。
“因為是有關書的事情,她懂得很多,而且十分理解喜歡書的人的心情。要是想商量的話,她比我更適合”
我腦中所想的是剛剛篠川說過的話。每個月騎著自行車往返於書店間,高興地買下大正時代傳奇小說的孩子——她就像是長大版的小菅奈緒。作為被尋求意見的物件正合適,她一定會全力幫忙的。
“我問過後再跟你聯絡……這樣不行嗎?”
小菅奈緒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知道了。就交給你了哦”
因為到了打烊時間,我在收銀臺後開始將零錢放進硬幣計數器。
半開的玻璃門外,吹進瑟瑟秋風。剛剛小菅奈緒忘記關門了。
身後傳來翻閱紙張的聲音。現在篠川正在讀《發條橙》的讀後感。到了打烊的空閒時間,總算從書堆後走了出來。
“你覺得這篇文章怎麼樣”
她沒有回答我。我停下手中的工作回頭看去,她坐在摺疊椅子上,傾向書山一邊歪著頭。一副十分困惑的樣子。
“是,是呢……這篇文章……該怎麼說呢……”
她翻著原稿紙,皺著眉又從頭開始讀起。憂鬱的臉龐也一樣充滿魅力,我不禁看得入了迷。不一會兒,她低著頭,開口說道。
“……這篇讀後感……”
“啊,她果然帶這兒來了吶,小菅那傢伙”
沙啞的聲音在店內迴響。不知什麼時候,光頭的瘦小男人在收銀臺上支起胳膊。年紀大約在五十歲後半,鮮豔的印花T恤外披著起皺的紅夾克。肩上挎著檯布質地的包,裡面塞滿了舊文庫本。
“啊,是志田先生,您好啊”
“好什麼好,你這個笨蛋。數錢的時候別望著別處發呆。我要是小偷的話你要怎麼辦”
他口齒清晰地訓斥回來。志田是這家店的常客,是通過轉賣舊書賺取差價的背取——而且是住在鵠沼橋下的流浪人。
“好久不見了……”
篠川正掙扎著要站起來,志田大咧咧地搖手阻止了。
“不用起來,坐著吧……不過,店主的聲音還是這樣小吶。不能再大點聲說話嗎”
“啊……抱歉……”
她害羞地縮了縮身體。似乎要躲避這個人給她帶來壓力。再次退回到書的另一邊。
“今天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是聽說這裡再次營業了來打聲招呼……我說,那是小菅的妹妹寫的那篇讀後感吧”
志田朝著篠川手裡的原稿紙擡了擡下巴。
“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問道。
“那傢伙肯定會帶來給我看的不是嗎。說是‘我來這裡是想跟老師商量下該怎麼說服我的父母’”
他學得格外像。志田就是小菅奈緒偷走的《落穗拾遺》的主人。偷盜事件後,偷書人與丟書人間產生一種奇妙的交流。聽說每週借一次書給彼此,在河邊交流感想。對親近地喊著自己“老師”的小菅奈緒,志田是十分疼愛的。
“小菅說什麼了嗎?”
做背取的志田對書持有相當廣的知識。與熟識的“老師”商量也理所當然。只是,為什麼要在那之後還特意來這家店裡一次——
“我說‘父母會擔心不是理所當然嗎’。小菅似乎不太滿意,看來是很不喜歡我的那番話了”
果然,她沒能從志田那裡得到建議。
“以前讀過之後就沒想過要讀第二遍。你有讀過嗎?《發條橙》”
我搖了搖頭。我有些驚訝於志田傾訴般的語氣。
“就像讀後感中寫到的那樣,總之主人公是個為所欲為的人。吸毒,搶劫,強姦……什麼都做過。當然,我沒說作者是在煽動犯罪。只是描寫了一個像噩夢般沒有救贖的世界。就像是寓言異說一樣。
不過,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也許會有人與這本書產生共鳴。但是啊,這孩子不僅這樣想,還堂堂正正地寫成讀後感交給了學校。初中就這樣了,以後會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周圍都為此擔心也是理所當然的啊。父母更是如此了吧。不對嗎?”
“……可能是這樣呢”
就因為年齡的原因,志田是從父母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的。只是,真的有必要就因為這樣一一檢查孩子讀的書嗎。初中生正是討厭被幹涉的年紀,總覺得這樣反而不好。
“總之,你們最好也別參與進去。無論哪個家庭都有各自的教育方針……哦,已經到了這個時間了”
志田擡頭看著柱子上的掛鐘說道。
“那麼,我得走了。打烊的時間來,打擾你們了”
他突然回身走去,急急忙忙離開了。
彼布利亞古書堂再次歸於沉寂。我越過肩膀回頭看向篠川。她凝視著膝上的原稿紙一動不動。似乎沉浸於某種思考中。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著,讓我有些在意。既然要跟小菅奈緒商量就肯定與志田的意見不同。明明是與書相關的話題,但她沒表現出一點關心的樣子很奇怪。
“怎麼了?”
我問道,她忽然擡起臉,揮了揮雙手。
“不,沒什麼……只是有點……”
沉默微妙地在空氣間流動。忽然腦中掠過剛剛的談話。
“話說,志田來之前你好像要說什麼來著。是什麼事?”
我想了想,她從讀這篇讀後感開始態度就變了。肯定是有什麼在意的地方。
一段時間內,她似乎對回答有些猶豫——不久,像是下定了決心,張口說道。
“……這篇讀後感……嚴密地來說,寫錯了”
“是哪裡寫錯了?”
“內容”
她嚴肅地說道。
“寫這篇文章的人沒有真正讀過《發條橙》這本書”
4
收拾好店外的招牌和均一價位的攤位後,我鎖了門,拉上了窗簾。收款機已經鎖好了,這樣打烊的工作就結束了。
現在,店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回到收銀臺處,樓梯那裡傳來不規則的足音。篠川說在詳細說明前要取件東西便回裡屋了。
收拾乾淨的收銀臺上是之前的那篇讀後感——“讀過安東尼·伯吉斯的《發條橙》之後”。
(她明確地說結衣沒有讀過)
是沒讀過書隨便寫出的讀後感嗎。但是,這篇讀後感並沒讓我有敷衍的感覺。而且要是這樣的話,班主任和志田也會立刻發現的。
“久等了”
拄著柺杖的篠川從通向裡屋的門後走了出來。
我們隔著收銀臺對坐著。她將夾在腋下的兩冊文庫本放在收銀臺上。兩本書的書名都是《發條橙》。安東尼·伯吉斯著,幹信一郎譯,早川書房。
只是裝訂完全不同。在我看來,右側的文庫本封面上印著一個手持尖刀目光凶惡的男人。黃色的腰封上印有“最佳精選集創立50週年早川書房”的字樣。似乎久經歲月,封皮邊沿的汙漬很明顯。
我又看向左側的《發條橙》,封面上僅僅印著文字。從設計的感覺與紙張狀態來看,這本更新些。腰封上寫著“強大的故事。早川文庫100冊”。似乎這部小說在各個時代都被宣傳為“名作”。
“……原作《發條橙》於一九六二年在英國出版。當時,多產作家伯吉斯陸續發表了許多作品,以年輕人的暴力為題材的這篇長篇小說最為出名”
突然,她開始用生氣勃勃的語氣講了起來。我已經多少習慣了,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早川書房是在一九七一年發行的日譯版本。這本就是文庫化的版本。在日本,這種文庫版本上市得最多”
這樣說著,她指向男子持刀的那幅圖。
“這本書價錢很高嗎?”
“不是的……因為這本書在幾十年間長時間再版銷售……完全沒什麼舊書價值。即使放在均一價位的攤位上也不稀奇”
她的聲音中混雜著些遺憾的語氣。
接下來她指向放在左邊的那本封面沒有圖畫的書。
“這本書是二〇〇八年發行的新版。現在新刊書店賣的就是這個版本。封面煥然一新,排版和字號都大了一些”
現在是二〇一〇年,也就兩年前的版本。我取過兩本書對比了一下。新版稍微厚一些。
“這兩本書的內容也有差別嗎?”
我這樣問道,她眼鏡後的黑瞳閃爍了一下。她興奮地將兩手支在收銀臺上,上半身大幅度地探了過來。連衣裙下豐滿的胸部隨之一顫。
“就是這個!舊版與新版的內容有很大不同。請比較下正文的最後一頁。”
我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如她所說翻開了舊版。翻到譯者後記的前一頁,這是故事的結局。在“體質”發作之前,我儘可能地快速通讀了一遍。
於是,只剩下我一人獨享貝多芬光輝的《第九交響曲》。
啊啊,真是絢爛豪華,美不勝收。聽到詼諧曲的部分,我明顯感覺到自己邁著極其輕快的奇妙步伐奔跑著奔跑著,清晰地看見自己用長柄剃刀雕刻著悲鳴著的世界的整個面孔,接下來是和緩的樂章,最後是美妙的最終章合唱。我,完全被治癒了。
我讀懂了這段文章的意思,一定是如讀後感所寫的那樣,從洗腦中解放出來的主人公正聽著貝多芬的音樂。標有假名的奇怪單詞吸引了我的注意,這部小說的風格便是如此吧。
接下來,我翻開了新版的後邊,大致看了下結尾的頁碼。三一〇頁。
……向可愛的朋友們告別了。並向這篇故事中的其他所有人,布嚕嚕嚕嚕地吹響令人討厭的口哨小曲兒。他們可以拍拍我的馬屁。不過,大家,你們可是我的兄弟,希望你們能時常想起可愛的阿歷克斯。阿門。讓他們見鬼去吧。
“咦?”
與舊版完全不同。意思不太明白,似乎是向讀者告別一樣。
“為什麼不一樣?”
“這個嘛……”
篠川伸過手來翻開了新版。翻回幾頁後,指了指二九二頁的最後一行——“最後是美妙的最終章合唱。我,完全被治癒了”
這是第一本的結局。但是從下一頁開始標註著“7”這個數字,開始了新的一章。似乎這才是最終章。
“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整理了下腦中的資訊。
“指的是新版增加了一章嗎?”
“不是的,也不是這樣”
她搖了搖頭。
“這個新版是原本的《發條橙》。也就是說完整版”
她說著用手指點了點封皮的書名。確實印著“完整版”的小字。
“是怎麼一回事?”
我被挑起興致,也不禁探出了身子。與她的距離一下子縮小了。我已經不太在意這點了,書的事更為重要。
“伯吉斯在一九六二年發表了初版。書中主人公阿歷克斯從洗腦中解放出來後並沒有完結”
她小聲地繼續說道。
“阿歷克斯再次回到了暴力與犯罪的世界。不久便厭煩了那樣的日子。這時,他與一位重新做人的老夥伴再次相遇……以此為契機改變了想法……與至今為止的暴力行為做了訣別,宣言要成為一名成家立業的大人,於是故事迎來結局”
“哈?”
我不禁喊了出來。
“那樣的話,結局不是完全不一樣了嗎”
或者說完全相反更為準確。
“恩,是這樣的”
篠川使勁兒店了點頭。前額差點撞上我的下巴。
“伯吉斯認為阿歷克斯的暴力行為不過是暫時性的。他成為大人後,能夠依靠自己的意志選擇為善或是為惡……這是篇描寫年輕人成長的故事。但是,發行美國版本時,出版社決定刪除最終章”
“為什麼?”
“或許是被當成畫蛇添足的圓滿結局刪掉了。但是,斯坦利·庫布裡克是按照美國版本製作的電影,使得問題變得更復雜了”
我知道斯坦利·庫布裡克這個人。曾經在電視上看過他導演的一部以冷酷軍曹嚴格訓練新兵為題材的戰爭影片。名字記不清了,但那部電影也應該是他導演的。
她取下老版《發條橙》的腰封。持刀男子的圖畫下寫著一段文字。
“STANLEYKUBRICK-SCLOCKWORKORANGE”
(注:斯坦利·庫布裡克的發條橙)
比伯吉斯的名字印得還要大些。看起來就像是這部書是斯坦利·庫布裡克寫得一樣。
“這個封面取自電影版的海報。因為電影大受好評,這部小說再次被更多的國家翻譯過去。日譯版本是一九七一年發行的……與電影的公開在同一時期,當時似乎沒有流通收錄有最終章的英文版,便沿襲了與電影相同結局的美國版本”
“恩,但是……作者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嗎?”
總覺得自己的小說結尾被削減後名聲大噪,是令人難以接受的痛苦的事。
“由於經濟方面的原因,他不得不接受美國版本的出版。但是,這其中的事情比較複雜,並非單單是美國出版社的原因。本土英國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版了沒有最終章的版本。日本長期以來發行這個文庫版本,一九八〇年早川書房出版過完整版的單行本。也就是說,完整版與非完整版同時流通著……但是,完整版多年來一直處於絕版的狀態”
“……完整版絕版,非完整版卻留了下來嗎”
“是呢。二〇〇八年總算髮行了這裡的這本完整版文庫本。之前的文庫本已經絕版了”
我抱起胳膊,俯視著兩本《發條橙》。真是複雜啊。
“曾經有一段時期,伯吉斯並沒有明確表示哪個版本更為正統。也許是由於他曾試圖禁止過非完整版的出版……或者是由於伯吉斯自己也難以決定。他在為美國最初出版的完整版寫下的序言中提到——‘我們能夠削減書中原文。但是不能認為它不曾被寫下過’”
篠川看向收銀臺上的原稿紙,忽地撥出一口氣,似乎是在嘆氣,又像是單單因為說累了。
我凝視著她的臉。再次驚訝於她廣闊的知識。與這件事相關的人中,只有她注意到了版本的不同。寫下讀後感的小菅結衣也——
“恩?有點奇怪呢”
我困惑了。
“現在在書店能夠買到的只有完整版了吧”
但讀後感完全沒有提到最終章的內容。就像是不存在一樣。是讀了非完整版嗎。
“……是在舊書屋買下後讀的嗎”
那樣的話沒有寫到最終章的內容也不奇怪了。但是篠川搖了搖頭。
“……那倒不是。小菅同學不是說過妹妹拜託她在網上的新刊書店買的嗎”
“啊,是這樣啊”
也就是說,小菅結衣手裡的書是近幾年出版的完整版了。越來越摸不清頭腦了。
“篠川小姐剛剛說的就是這件事吧”
寫這篇文章的人沒有真正讀過《發條橙》這本書——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也許與小菅奈緒拜託的事情沒有直接關係。這點讓我有些在意。似乎有什麼內情。
“……要怎麼做?”
我問道。篠川閉上眼睛整理了一會兒思路。
“……與小菅同學商量前,應該更清楚的把握一下這篇讀後感的意思”
對於這點我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方式很關鍵。
“直接問本人更省事吧”
是把小菅結衣叫來這家店裡,還是我或者篠川通過電話交談——拜託姐姐奈緒的話,她應該會為我們安排的。考慮到她對妹妹的溺愛,應該是不會願意篠川進一步介入了。
“……我認為再稍後做這件事比較好”
像是在尋找措詞一般,她緩緩說道。也許,她已經大致知曉事情的真相了。
“你說過之後要跟小菅同學聯絡是吧”
“啊,是的”
“有點東西想跟她借,能替我問問她嗎?我想確認一件很重要的事”
5
算上定期休息日過了兩天。
今天開始營業後一直很忙。雖然是工作日,開著車載書而來的客人就有三位,我們一直忙於書籍的整理。客人也接連不斷,夕陽西斜時,工作才告一段落。
我一邊給盡是空位的書架補充書本一邊想到
(今天小菅可能會來)
大前天打電話的時候,我將篠川的委託原話告訴了小菅奈緒。她問了我許多委託的意圖,我也不太知道所以沒辦法回答。暫且告訴她是件“很重要的事”。她不情願地回答說最近會送過來。
篠川依舊坐在堆積起的書牆後。有種錯覺,似乎書牆的高度又上升了。與我交替吃過午飯後,她應該一直忙於書籍的估價與網購業務。
“簌簌……簌簌簌……簌簌……”
傳來奇怪的嘶啞氣流聲,一瞬間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篠川是在吹口哨。有高興的事時,她就會無意識地吹出來。
將最後一冊書插進書架中,我悄悄走回收銀臺。我大致猜得到她在做什麼,但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親眼看看。
從上至下緩緩看過書牆,坐在電腦前的她正專心致志地閱讀一冊文庫本模樣的書。看得格外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這樣一直等著也沒什麼進展,我便喊了她一聲。
“……那個”
“嚇”
她發出像是噎住一樣的聲音,跳了起來回頭望去。半張開的嘴脣仍微微向前突出——慌慌張張合上了文庫本。隨後直直挺起身子。厄休拉·勒奎恩的《二人物語》集英社文庫。
“我,我是在工作……”
聲音走了調。她本沒有必要向打工的我解釋,這樣反而讓我覺得過意不去。
“抱歉。書的補充工作已經做完了”
“恩……那麼接下來請將那邊的書……”
她拄著右手的鋁製柺杖,正要緩緩站起時
“我回來了”
洪亮的聲音傳來,玻璃門被打開了。小個子女高中生走了進來。身上是與小菅奈緒一樣的高中制服。明明是秋天,膚色晒得恰到好處,梳著馬尾。有種南國海邊的氣息,她是篠川的妹妹。名字叫做文香。
放學後很少出現在這裡。經常從與店鋪相對的後門直接進到裡屋。
“小文回來了啊”
姐姐微笑著迴應道。不知為何,伸開沒有拄著柺杖的左臂。我正疑惑著她要做什麼,篠川文香小跑過來,一下子跟姐姐抱個滿懷。姐姐的個子稍微高些。
“嗚哇,姐姐!”
不知為何歡撥出來,並不停將臉靠在篠川的白皙脖頸上亂蹭。兩個人都溢滿笑容。我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移開了目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概過了五秒鐘左右。
“好了,我現在去做晚飯!”
她若無其事地離開了篠川的懷抱
“那麼再見了,五浦先生”
對我打了聲招呼回裡屋去了。
“……剛剛怎麼回事”
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我向篠川問道。說起來我都沒怎麼見過篠川姐妹在一起的樣子。平時就做那樣的事嗎。
“是打招呼……?”
篠川奇怪地眨了眨眼睛。
“每天都那樣打招呼嗎”
“恩,五浦先生家不是這樣嗎?”
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問道。一瞬間,我不禁想到,在我不知曉的時候,擁抱的習慣也在日本社會紮根了嗎。
“不是,我們家不這樣做”
五浦家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體格都格外高大。小時候做起來倒是沒什麼,現在抱在一起,在旁人看來就像是相撲隊員交手前的姿勢吧。
“這樣啊……”
她的聲音稍微降了下來。
“……我和妹妹從小就這樣做……是因為沒有父母的原因吧”
“哎?”
之前的店主也就是篠川姐妹的父親應該是去年去世的。注意到我驚訝的表情,她掩飾地笑了笑。
“啊,抱歉……當然是有父親的,但是不怎麼與女兒們親近”
我感覺一些不對勁——父親倒是沒什麼,那母親呢?
“那母親怎麼了?”
說出口突然意識到了。這樣說來,似乎沒聽她提過母親的事。也從沒聽她說過“母親”這個詞。
“…………十年前”
她並沒有接著說十年前的後續。是不太想說吧。總之就是現在不在這個家裡了。
“……抱歉,問了冒昧的事”
我中斷了這個話題。
“沒什麼……”
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持續著尷尬的沉默。
這時傳來吧嗒吧嗒嘈雜的足音。通向裡屋的門一下子被打開了。篠川文香再次出現在這裡。似乎正在換衣服,剛脫了一隻長襪。
“忘了一件事。給,奈緒醬給的”
這樣說著,往我手裡塞了一個漂亮的方格條紋紙袋。雖說沒有封上,要說放著禮物也不奇怪。
拿著紙袋,我困惑了。
“……奈緒醬?”
“小菅奈緒醬。你認識的吧。今天有事來不了了,拜託我帶過來的”
“不是指的這個……你認識小菅啊?”
我記得小菅奈緒說過沒跟篠川的妹妹說過話。雖然是同一學年,但班級不同。
“我之前就知道她的樣子和名字哦。那孩子,十分有型,很顯眼……一起進了文化祭的實行委員會,談了起來。小學是同一所……但是中學不同”
“啊,這樣啊”
聽她這樣一說,也許兩個人是在同一學區。在同一片土地出生成長,這種事很常見。即使彼此沒說過話也有在哪裡見過。
“三年間一直在一個班。厲害吧”
這件事應該早就注意到的吧。
“總之,她說要小心使用。要是弄髒了就踢死你”
她笑著傳達了小菅的威脅後,跑回了裡屋。怎麼做什麼都跑來跑去。
“能讓我看一下嗎?”
篠川問道。又恢復到往常的語氣,讓我鬆了一口氣。我連著紙袋遞給了她,她取出紙袋裡的東西。安東尼·伯吉斯《發條橙》早川文庫。
我們借來的書是小菅結衣通過姐姐買來的那本《發條橙》。散發著紙頁味道的嶄新文庫本,封面上寫著“完整版”的小字。
“果然是加入最終章的版本”
我說道。篠川沉默著啪啦啪啦翻開書。看到這個就知道小菅結衣手上的是哪個版本了,但仍留有謎團。既然這樣,為什麼在讀後感中無視掉最終章了呢。
“啊,果然”
篠川低聲嘟囔了出來。書頁敞開,篠川停下了手。
“我大致明白了”
“恩?明白什麼了?”
“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她指了指夾著幾頁書的像是書籤一樣的對摺紙片。“早川文庫訂購卡片”下面印有“代銷·書店名”一欄,中間印有書名和條形碼。為了使取出時容易些,上端呈半圓形突顯出來。
“知道這是什麼嗎”
“恩……見是見過……”
我不知道這個是用來做什麼的。她咳了一下,開始流暢地講解道。
“這個叫做補充訂購卡,夾在新刊書店進貨的書中。賣給客人時,收銀員會取出卡片保管起來。之後核對哪本書賣得怎麼樣,再進行追加訂購……主要是用於庫存的管理”
我沉默著點了點頭。不太明白這與那篇讀後感有什麼關聯。“對於舊書店而言,有沒有補充訂購卡也是評定的一條。收購嶄新的書籍時,如果中間夾有這張卡片就需要注意了。一般書店會取下的東西仍舊夾在書裡……就很有可能是偷來的商品了”
我大吃一驚。
“那麼這本書……”
我記得她說是在網上書店買的。偷網購的書是不太可能的吧。或者說這句話隱含著別的意思。
“啊,抱歉。我並不是說這本書是偷來的”
不斷膨脹的想象瞬間被遏止住了。
“最近取消使用補充訂購卡,直接從書籍的條形碼中讀取商品資訊來管理庫存的書店增加了。大型的網上書店大多如此。在這樣的店裡買書的話,卡片是不取下的”
“……原來如此”
這樣一來夾著補充訂購卡便是理所當然的了。那麼小菅奈緒所說的“附近的書店都賣光了,這本是在網上買的”這句話便得到了證實。
但是,篠川卻並不高興。
“其實從這張卡片中我又明白了一件事……就是為了弄清這件事才借的這本書……”
她用白皙的手指碰了碰紙片上端的半圓形部分。似乎確認後的結果並不令人愉快。
“能讓小菅同學的妹妹來一趟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只有我和她兩個人談這件事”
6
安排篠川與小菅結衣見面需要幾天時間。
雖然我想盡可能與她本人直接取得聯絡,但她既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便只能讓姐姐奈緒介入了。與奈緒的談話一直沒有什麼進展。
她發覺到了,比起說服小菅家父母的方法,我們更關心讀後感的內容。
“什麼事,你快說啊”
她在電話中逼問到,我也無法回答。唯有重複篠川想要與小菅結衣單獨談談這件事。
“這樣啊,那麼我也要一起”
接觸到她對妹妹的種種擔心時,我注意到了一件事。奈緒從沒說過對於這次的事情,小菅結衣本人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也許她並不高興姐姐為自己做的事。
“總之,能幫我問下她本人嗎。是否需要你的陪同最好也問問她本人吧”
不久,小菅結衣傳話說,她希望一個人去見篠川。
小菅結衣約定的時間是工作日,而且是上午營業之前。她似乎知道彼布利亞古書堂的所在。我比平時更早些上了班,和篠川一起做好開店準備後等著她到來。
本應是兩個人的單獨談話,但小菅奈緒拜託我也一同在場。
“雖然結衣說一個人沒關係,我到底有些擔心。必要的話,替我陪著她吧”
她似乎也模模糊糊注意到了什麼——也許對小菅結衣來說,這並不是一次愉快的談話。以前,小菅奈緒被篠川叫來追究偷盜事件時就是這種類似的氣氛。
篠川對於我的同席有些為難,她說如果小菅結衣答應的話就沒關係。
“今天好像是建校紀念日吧”
我擡頭看了眼牆上的鐘表說道。她應該不會特意逃學來這裡吧。
“也許是體育祭的補休日”
(節假日遇到星期日時,週日的第二天作為補休日)
她平靜地回答道。原來如此,我正要附和時……
“我是聖櫻女子學園的OG”
(注:oldgirl女校友)
第一次聽說。不過,要說她出身於女子學校倒是很說得通。特別是她對男性的視線十分不警惕這點。今天她穿著淡色V字領口的針織衫,有些——啊,夠了。
“難道大學也是女子大學嗎。教會學校什麼的”
“恩,你是怎麼知道的?”
眼鏡後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似乎真是大吃了一驚。
“啊,直覺可能是這樣”
只能說看起來就是如此。她以前就是這樣的吧。
“……是這樣的,小學是公立學校,之後一直在女子學校……”
我點著頭聽著。想知道更多有關於她的過去,這時玻璃門開啟的聲音中斷了我們的對話。
那裡站著一名戴著金屬框眼鏡,梳著辮子的少女。方格圖案的連衣裙外披著白色棉製夾克衫。不用說首飾了,連綁頭髮的頭繩都沒有任何裝飾。雖然穿的是休閒服裝卻也完全符合校規的要求。
“……姐姐讓我來的”
小菅結衣說道。明顯帶有警惕心的生硬語氣。線條柔和的五官與姐姐完全不同。
“快請……進……”
坐在收銀臺內側的篠川小聲催促道。似乎對著初中生也會緊張。怕生到一定程度了。
進到店裡的小菅結衣將入口處的門關好。我沉默著讓開到一邊。背靠著玻璃櫥站立。到底談話的還是那兩個人。
“我是小菅結衣”
“真是非常感謝……你能親自來一趟……”
談話微妙地出現了偏離。身為大人的篠川忘記了報上姓名。
“……有什麼事嗎”
少女在過道停下腳步,抱起胳膊冷冷地朝這邊望過來。雖然容貌不太相同,但這份強勢卻與姐姐一樣。
“我想早點回去”
“……是這樣的,那個……”
“又沒有拜託她,擅自做這種事”
厭煩的語氣讓我們大吃一驚。
“明明一點都不懂書的事情”
是在說小菅奈緒吧。兩姐妹間的隔閡比想象中還要嚴重些。不,是妹妹單方面的討厭姐姐嗎。
“…不是為了你做的嗎”
“我又沒有拜託她。看看買來的書有多好,每天每天都跟父母吵架……真是煩人”
就像是在說姐姐無所事事一樣。
“我寫的讀後感明明用不著她來管”
“……我有四個問題”
篠川伸出四根手指,大聲說道。似乎一下子按下了開關變了樣子,堂堂正正的態度。
“那篇讀後感是你在家寫的吧?”
“……是的”
雖然有些困惑於對方的變化,小菅結衣還是老實回答了。
“因為課題要在家裡做”
“平時有去圖書館嗎?”
“不,從不……別人碰過的書讓我覺得不舒服”
她這樣說著,瞥了眼左右的書架。可以認為這是對舊書店員的挑釁了。看起來挺老實的樣子,膽子倒是不小。
“那麼,你也不與朋友彼此借書吧”
“是的。朋友不怎麼讀書”
“家人也是嗎?”
她愣了一下。
“倒是跟家人借過……不過,幾乎沒幾次。我的家人全不怎麼喜歡書。也就是讀讀雜誌什麼的”
不過,最近姐姐奈緒應該經常跟志田借書讀。但這位少女似乎並不認為奈緒算是喜歡書的人。
“這樣啊,我知道了”
篠川點了點頭。
“已經可以了嗎?我得走了”
“抱歉,還有一個問題”
這樣說著,她立起食指。
“你是怎麼寫出這篇讀後感的?”
店裡一下子鴉雀無聲。對於不知意圖的新提問,小菅結衣瞪大了眼睛。
“……讀過書後寫的。那是我的書吧?讀的那本書”
她指著收銀臺。那上邊放著我們借來的完整版《發條橙》。
“這部小說有兩種結尾。阿歷克斯從洗腦中解脫出來後完結的不完整版,和按照自己的意志決定重新做人,收錄有最終章的完整版。你明明讀了完整版,為什麼寫的是對不完全版的感想?”
一下子觸及核心問題。如果小菅結衣隱瞞了什麼就會有所動搖。但是,並沒有這樣。
她格外成熟地浮現出可以稱之為無畏的微笑。
“我只是覺得最終章沒什麼意思就無視了。突然變成好人不是很奇怪嗎。阿歷克斯聽著貝多芬的音樂為結尾不是非常好嗎……我知道之前出的書都是到那裡結尾的”
算是說得通的解釋——但是,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讓人覺得這是後來發現有最終章後進行的巧妙辯解。
“‘清晰地看見自己用長柄剃刀雕刻著悲鳴著的世界的整個面孔,接下來是和緩的樂章,最後是美妙的最終章合唱。’”
篠川流暢地背誦,對著小菅結衣微笑道。
“確實很好。我第一次讀到這裡時,也認為這是段十分了不起的出色文章”
“所以我才把感想寫到……”
“但是你沒有讀到這裡吧”
“哎?”
發出聲音的是我。小菅結衣只是皺起臉來。
“才沒有,我全部仔細讀了一遍”
“真的嗎?”
“真的。你有我沒讀過的證據嗎”
我不認為能證明這點。但是,篠川泰然自若地將收銀臺上的《發條橙》遞給了小菅奈緒。
“請從開頭翻看這本書。大致看看也沒關係……翻翻看吧”
不容分說的語氣,少女不情願地按照她說的做了。像是奪回自己的書一樣搶了過來,嘩啦嘩啦翻著書頁。
她忽然停下了動作。折成兩折的粉色卡片夾著數十頁差在書中。小菅結衣自然地捏著半圓形的部分要拽去。
“你是怎麼做到在不取下補充訂購卡的情況下讀完全書的”
少女的手停了下來。原來如此。不取下卡片,夾在中間的幾頁便沒法讀到。沒有人會把取下的補充訂購卡再按原樣插回吧。“從這張卡片中我又明白了一件事”她指的就是這件事了——書的主人到底有沒有通讀這本書。
“你並沒有將這本《發條橙》讀到最後。沒有注意到完整版與非完整版的區別也是因為讀到一半就放棄了。但仍寫出了讀後感……只有一個解釋”
篠川吸了一口氣,果斷說道。
“你抄寫了別人的讀後感”
7
離開店營業還有段時間。
店內只聽得見古舊鐘錶走針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小菅結衣緩緩張開失去血色的嘴脣。
“請不要胡亂說出這樣的話”
聲音有些顫抖,語氣卻格外強硬。
“你是說我抄寫了別人的讀後感嗎?”
篠川為難地皺起眉毛。似乎不想為這個爭辯。
“……那麼,還有一個問題。你是在哪知道《發條橙》這本書的?”
“哎?”
出乎少女的意料。
“這部作品確實是古典名作。是五十年前的海外小說。不向家人與朋友借閱書籍的你到底是在哪裡知道這本書,並決定寫篇讀後感的呢?”
“那是……我在書店看到的”
“附近的書店應該都賣光了。而且,讀後感中寫到‘買下這本書時並不知道這是一篇怎樣的故事’”
篠川緩和了追問的語氣。
“真相其實是相反的吧?你讀過這篇讀後感後對《發條橙》產生了興趣……最開始是想真正讀過,自己親自寫下感想的吧。不這樣的話就沒有必要特意去買來書了。但是,沒能寫成,沒辦法便抄寫了這篇讀後感……”
“我不是說過少胡亂說出這種話了嗎!明明沒有證據!”
“證據馬上就能找到”
對於小菅結衣的喊叫,篠川一副十分平靜的樣子。
“你說你是在家裡寫的讀後感吧。也沒去過圖書館……如果這句話是真的話,原本的讀後感應該就在家裡。當然,並不是你的家人曾經寫過的。那樣的話,馬上就會被發現的。從哪裡抄寫的誰的文章,當然也不是隻有這一種可能……”
她用勸導的語氣接著緩緩說道。
“在你畢業的小學每年都會舉行讀後感競賽吧……會將優秀的作文編輯成文集,發給全校學生吧?”
小菅結衣的表情有些僵硬。我忽然,想起姐姐奈緒的話。
(即便在我來看,她的讀後感也遠比其他孩子寫得好)
我從那時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到底怎樣才能將妹妹的作文與其他學生的作文作對比——如果不編輯成文集的話,應該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當然,你在入學前,舉行競賽後會分發文集。這篇讀後感一定是在完整版的《發條橙》未發行之前的時代……應該你的姐姐和哥哥在學校的時候誰寫的吧。奈緒沒有注意到那麼就很可能是與哥哥相近年級的學生寫的……之後很快就可以查到”
一段時間內誰也沒說話。
緊握著早川文庫的少女,像是用盡了力氣垂了下來。
“……我以為誰都不會知道的”
她低著頭嘟囔道。
“我喜歡讀過以前的文集後再尋找下一本要讀的書……每年都會有個人寫出非常不錯的讀後感。我在讀的過程中給我帶來最大震撼的是《發條橙》的讀後感……文章寫得很棒,內容也很成熟……我認為非常出色”
也就是說某個地方的小學生讀過這篇小說後寫下的讀後感。無論哪個時代的哪個學校都有非常喜歡書的孩子吧。也許我的周圍也是如此。
“我也想要讀一讀的……買來後,阿歷克斯做的事比想象的更要殘酷,難懂的語言也很多……結果只讀了三分之一便放棄了”
與姐姐奈緒說的一樣。姐妹倆對書的喜好也意外地相近。
“但是,為什麼一定抄寫別人的讀後感呢?”
篠川問道。
“我很難理解這點。讀不了《發條橙》的話也可以寫別的書的讀後感啊?”
小菅奈緒的臉頰變得通紅。忽然面龐顯得幼稚——或者說變得與年齡相符了。
“姐姐……那個,她說讀不了這個……”
“哎?”
篠川反問道。
“……姐姐最近交了男朋友”
我們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像是在詢問對方是否知道一樣,不,完全不知道,向彼此搖了搖頭。
上個月,小菅奈緒想要對喜歡的同班同學告白,被狠狠地拒絕了。偷書也是這期間發生的事。拒絕她的少年在校園內被孤立了,最後我反遭他的怨恨。他放火燒了彼布利亞古書堂的招牌——聽說現在還在停學中。“暑假的時候有做過點心出門……也許告白很順利。那個人好像很聰明,經常借給姐姐非常難的書來讀……似乎比我還要了解書……”
聽了她的話,我不禁有些頭大。這名少女完全誤解了。小菅奈緒借書的物件並不是男朋友,而是比父母年紀還要大些的背取流浪人。
我想要指出這點但是放棄了。本人都沒有對家人說,作為外人的我說出去就比較奇怪了。
“……想要顯得比姐姐還能讀書呢”
篠川平靜地說道。突然,小菅結衣深深地低下了頭。
“這件事請不要告訴姐姐。姐姐格外的認真,一定會全部告訴父母的。那樣的話就真的不好了”
“但是……”
“我知道自己做錯事了。但是,反正只有我父母和學校的老師知道吧。連寫這篇讀後感的人也沒有注意到……那個,你們能幫我隱瞞這件事嗎……”
“小菅結衣同學”
篠川突然喊了她的全名。這聲音有股讓人閉嘴的力量。“你將以前畢業生的讀後感當做了自己的東西。即使她沒有發現,這件事也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寫了沒有讀過的書的感想文,也是對作者的褻瀆。你不是很喜歡讀書嗎?”
她坐在收銀臺後,將手放在膝蓋上。我注意到她撫摸著一冊書的封面。圍著黃色腰封的舊版《發條橙》。是她向我解釋時帶來的那本。
“伯吉斯這樣說過:‘我們能夠削減書中原文。但是不能認為它不曾被寫下過’。你也無法抹消掉抄寫過讀後感這件事。你應該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
小菅結衣用力咬著嘴脣。是擔心接下來發生的事吧。
“請向你的姐姐坦誠一切,徵詢她的意見吧,我能說的只有這些”
“恩……”
“奈緒同學一定會以一種對你來說最合適的方式處理這件事。她一定能夠理解你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確實,小菅奈緒能夠充分理解做了不該做的事的心情。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樣的。而且,很珍視妹妹。
不久,小菅結衣靜靜擡起頭。
“我知道了……我試試看”
8
對於小菅結衣一事,沒什麼可說的了。
姐姐奈緒並沒告訴我們具體的事情。
過了幾天後她出現在店裡,只是向篠川道了謝。從沒有再多爭執來看,她應該是沒有告訴父母妹妹的事吧。
這之前的週末,我在大船車站大樓的書店碰見了小菅姐妹。她們在文庫本的專區前靠近彼此低著頭高興地說些什麼。也許關係變得好些了。
雖然寫到沒什麼可說的,其實對於我來說有一次重要的事後談話。是小菅結衣來店裡的第二天。
時間剛好過了中午,篠川回到裡屋吃飯休息。散步途中前來光顧的常客也都回去了。店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忽然,我注意到一直襬放在收銀臺上的《發條橙》。是沒有收錄最終章的舊版文庫。
是篠川從裡屋二樓帶來的。也就是說這並非是店裡的商品,而是她自己的收藏。再次看了看腰封——“早川書房創立50週年”。
這本書到底是什麼時候買的呢。
翻開書後,我看了眼版權頁,上邊寫著“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五日二十五刷”。比我想象的還要早些。正好是十五年前。當然,篠川也有可能是在舊書店買的,如果是買的新刊書,那時候她還——
“啊”
我不禁喊出聲來。前天開始一直在腦海中的幾個疑問一下子聯絡到了一起。
(即使她沒有發現,這件事也是真實存在的)
篠川是這樣說的。仔細想來,小菅結衣沒有說過寫讀後感的人是女生。也有可能是男生寫的。
而且,篠川家與小菅家在同一個市立小學學區內。她說過,“小學是在公立學校”,那麼篠川自己也在那裡上學。為什麼要隱瞞這件事呢。
“我來晚了,抱歉”
視野外傳來了聲音,我擡起了頭。從裡屋回來的篠川正揹著手關上門。
“找了一下東西……”
發現我在翻看《發條橙》,她嚇了一跳。
即便這樣,她就像是來之前就做好了覺悟一樣,少見地看著我的眼睛開始說道。
“那個……我,有件事……要向五浦先生道歉……”
她這樣說著,將腋下夾著的薄冊子遞了過來。似乎剛剛就是找這個來著。
封面的書名是《萌芽》。下面寫著“鎌倉市立巖谷小學平成七年”。也就說一九九五年了。
我默默接過來開始翻看。看了目錄,收錄的全部是讀後感。這本《萌芽》是每次讀後感競賽後發行的吧。我立刻發現了想要找的名字。
讀過《發條橙》之後
下一行印著——“四年二班篠川栞子”
“抱歉……”
她紅著臉低下了頭。
“這是……我的讀後感”
也就是說這麼回事啊。
篠川這次並不是靠推理解開的謎團。從最開始就知道了小菅結衣做的事了,只是裝作解開謎團一樣。
“為什麼不早點說出來呢?”
我實在無法理解。應該沒必要隱瞞的。也不用小菅結衣做很多解釋,給她看這本文集後說明是自己寫的不就行了嗎。
“那是因為……那個……”
她有氣無力地說道。
“五,五浦先生……”
我?我怎麼了?
“志田先生說‘初中生就這樣了,將來得成為什麼樣的大人’的時候,五浦先生回答說‘也許是這樣呢’……”
“……啊”
寫這篇作文的時候,篠川哪裡是初中生,當時還是小學生。我和志田完全沒有注意到,眼前的這個“大人”就是作者本人了。“寫這篇讀後感的時候……也有老師認為很有問題。說是寫出這樣文章的孩子令人擔憂……當然也有維護我的老師,所以載入了文集……但是……”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了。
“……我不想讓五浦先生也這樣想”
這樣說來,在志田出現之前,對於這篇讀後感她想要說什麼來著。當時一定是想說出真相的。
忽然,文集中的一句話進入了我的視野。
“我在島野書店買下這本書時並不知道這是一篇怎樣的故事。”
這是小菅結衣的讀後感中唯一不同的地方。一定是得到零用錢後,騎著自行車往返於書店間買下的。這次能夠想象得出小學四年級時她的身影。
“……您認為寫這篇讀後感的孩子怎麼樣?”
我翻著《萌芽》大致看了下其它讀後感。有幾篇森歐外和太宰治的近代文學讀後感。《發條橙》的讀後感在這其中大放異彩。
“……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什麼不好啊”
我回答道。
“真想見一見呢,那時的篠川小姐”
篠川害羞地笑了。
因為是小學生寫的這篇讀後感就要說它怎樣怎樣嗎。感想就是感想。現實中採取怎樣的行動,大多數人都能夠自己判斷。這篇小說中,阿歷克斯不也是憑藉自己的意志停止做壞事了嗎。
我合上《萌芽》,還給了她。正如《發條橙》的作者所說,寫過的東西是不能抹去的——但是,沒有必要將寫過這篇讀後感當做沒發生的事、
“……讀過完整版後覺得怎麼樣?”
“哎?”
“我想聽聽你的感想呢”
當然,感想會改變。畢竟結局變化了。我更感興趣現在的她怎樣看待這篇小說。
篠川的笑得更開心了。
“……會很長的”
“那麼打烊後再說吧”
“恩,當然”
我們開始做起各自的工作。回到書牆後的她如往常一樣吹起嘶啞的口哨。
現在應該是沒有在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