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登入嗎?
(-3-)是不是要下跪求你們?
趕快為了可愛的管理員登入喔。
登入可以得到收藏功能列表
還能夠讓我們知道你們有在支持狂人喔(*´∀`)~♥
《古書堂事件手帖(彼布利亞古書堂事件記事簿)(第三卷)》第4章
  1

  瀧野蓮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請你喝咖啡啊”。

  雖然遲到不足5分鐘,卻執意要請我喝咖啡。

  “又不貴,你不用在意”說著,瀧野帶我去了一家公交車總站附近的咖啡連鎖店。

  “早上營業的咖啡廳可不多,車站周圍也是”

  我們坐在窗邊,能夠一眼望到外面的樣子。我是第一次來本鄉臺,馬路十分寬闊,車站前的商店也不多。

  新建公寓引人注目,街道乾淨,視野寬廣。與凌亂不堪,混有舊式建築的大船很不一樣。

  二月份也馬上要結束了。窗外的一家超市門前,幾位女性顧客正瑟瑟發抖地等待開店。天氣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夾雪一樣。

  “不好意思吶。突然在休息日叫你出來”

  “不,我也沒什麼事要做……而且就在附近”

  我所居住的大船與本鄉臺只有一站地,但沒有親戚朋友住在這裡。

  今天早上,瀧野打來電話。說總算有時間了,方便的話想跟我見個面聊一聊。我開始有些困惑,隨即想起許久之前,在談到栞子的母親時,他曾說過“下次有空的時候,我再慢慢講給你聽吧”。

  總之,我就這樣來到了瀧野書店附近的本鄉臺。

  “最近,篠川怎麼樣?精神嗎……啊,不好意思,我可以吸菸嗎”

  瀧野取出香菸叼在嘴裡,像是忽然注意到似的詢問我。我點了點頭。

  “很精神。腿也恢復得很好”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他啪的一聲開啟打火機蓋子,點燃了煙。

  比起之前,栞子的腿恢復了許多。雖說沒有完全恢復到原來那樣,不久就可以脫離柺杖生活了吧。

  “有其它變化嗎?”

  “沒什麼……特別的”

  我詫異地答道。正確的說並不是一點沒有,但卻不值一提。自上個月幫阪口忍找書之後,栞子就時不時地講些她母親的事。不過都是些“突然不見了讓人難以接受”“她是個隨心所欲的人”之類的氣話,但表露出來的感情卻越來越鮮明。也許在看到阪口忍與母親時隔多年認真地談話後,栞子也有些想法了。

  “問了些奇怪的問題,不好意思吶”

  瀧野苦笑著,往菸灰缸裡彈了彈灰。

  “篠川那裡的客人變多了嗎?她有沒有經常在裡屋見什麼人”

  “應該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據我所知是沒有的。但要是在今天這樣的休息日見面,我就不知道了。

  “《蒲公英女孩》被盜的時候,我就有些在意吶。你進店後不久……篠川是不是開始接受客人的諮詢了?解決與舊書有關的麻煩什麼的”

  “……恩,偶爾”

  “果然是這樣啊。我在鎌倉收購舊書時,聽客人說過。北鎌倉的舊書屋又開始接受這種委託了。當時我還沒太在意”

  瀧野陰沉著臉朝地板吐出煙霧。

  “‘又開始接受’是說之前也做過嗎”

  “恩。篠川阿姨做過……第一次聽說嗎?”

  我沉默著點了點頭。栞子沒有說過這件事。

  “我也是做這項工作後才聽說的。幫助找出被盜的舊書什麼的,她似乎做過許多這樣的事……但似乎找到犯人也未必會交給警察”

  微妙的措辭,讓我想起一件事。幾十年前,藤子不二雄的《最後的世界大戰》的初版被盜——篠川智惠子威脅犯人,從而得到了其它珍貴的初版漫畫。

  “……也就是說被利用在生意上了吧”

  瀧野微微繃緊嘴角。是發現我知道一些彼布利亞古書堂的內情了吧。

  “也許是這麼回事”

  他將菸頭捻滅在菸灰缸裡。

  “我想說的是,如果這種傳言繼續蔓延,可能會引來不好的委託。你也稍微注意些比較好……不過,篠川的話,應該不會參與到危險的事件中吧”

  “……”

  想到她為了保護太宰治的《晚年》初版而做出的事,情況就不那麼樂觀了。無論如何都要把想要的東西放在身邊,她也有這種狂熱者的本性。即便不成為犯罪的助力,做出意外的事也是很危險的。

  (恩?)

  我忽然擡起頭。

  “我進店後不久開始的,是說那之前即使有客人委託書的事也不接受嗎”

  我多少有些意外。我一心以為只要是與舊書有關,無論是哪裡她都會前去解決。

  “……我是這麼想的”

  瀧野答道。

  “篠川應該不想做阿姨那樣的事。而且,她雖然很瞭解書的事,卻極其不擅長人際交往”

  確實,她在店裡都躲在書牆後。不過,如果是這樣,她為什麼會改變呢。

  “也許是因為認識了你”

  “哎?”

  “那個人一提到書的事,你就很喜歡聽吧。不善言辭的人會因此感到高興。想告訴你更多的事,與你變得更親近些,這種心情會越來越強,面對這種委託也會變得積極。”

  我用力嚥下口水。真的是這樣嗎。也許是真的。畢竟這是從小一起長到大的人說的。

  “……要是這樣就有意思了。雖然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瀧野哈哈地笑起來。我倒是覺得很無趣。這明顯是在開我的玩笑。

  “栞子小姐的父親發現妻子做的事了嗎?”

  我轉變了話題。瀧野的笑容消失了。像是要理清頭緒,他點燃了第二支菸。

  “誰知道呢……不過,應該不是很清楚阿姨做到哪種程度……但也不可能一點沒注意到妻子做的事吧”

  “是幫她做這種事嗎……?”

  我小心翼翼的問道。如果是這樣,發現《最後的世界大戰》時做的危險交易就是整個店的事了。

  “不知道”

  瀧野搖了搖頭。

  “只是,叔叔為人一板一眼,不會參與可疑交易。而且,彼布利亞古書堂的網購業務是由阿姨負責的,收購業務也幾乎由她一個人來做。叔叔應該隱約知道一些,但因為某個理由沒有說出來吧”

  我喝了一口涼透的咖啡。有關彼布利亞古書堂的謎團越來越多。篠川智惠子在彼布利亞古書堂到底做了什麼,又為什麼離家出走,現在在哪裡——還有她是通過什麼方式知道這邊的情況的。

  “對了,差點忘記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瀧野從口袋中取出一個茶色信封遞給了我。

  “給你的。看看裡面的東西吧”

  我接過信封打開了,裡面是一張黑白照片。背景是彼布利亞古書堂,一家四口站在前面。

  最先看到的是站在鐵質旋轉招牌旁,梳著麻花辮的少女。聖櫻女子學園的初中部制服十分合身。聖櫻女子學園是位於鎌倉市郊外的一所初中高中直升的天主教女子學校。

  雖然比現在還要瘦小,但無論怎樣看都是小時候的栞子。似乎是被催促著微笑,她拼命地翹起嘴角,十分可愛。

  旁邊是她的父親——前任店主。看上去才四十多歲,比記憶中的他要年輕些。稜角分明的嚴肅面孔浮現出微笑。再旁邊的高個子女性側身站立,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

  這個人一定是篠川智惠子。小女孩是篠川文香吧。她摟著母親的脖子,朝著相機咧開嘴露出一排白牙。因為女兒的胳膊只露出半邊臉的母親開心地笑著。她穿著素色襯衫與短裙,披著長髮,與現在的栞子一模一樣。

  “這是我在阿姨出走的前一年照的。篠川家的全家福只有這一張吧”

  這時的栞子並不怎麼像母親。也許是因為服裝的差異,但更主要的是那時的她沒有戴眼鏡。

  “那時候,栞子小姐的視力還沒有變差呢”

  瀧野探出身子俯視照片。

  “不,她從小時候起就是近視眼了。好像只有這時候是戴隱形眼鏡的”

  這樣啊。摘下眼鏡的話,形象就很不一樣了。

  “那為什麼說沒有全家福呢?”

  “篠川阿姨討厭大照片。連結婚照都沒有……女兒也一樣討厭照相吧,照這個的時候費了不少功夫。阿姨是故意側身的……不過,照的不錯吧”

  “……是呢”

  怪不得他那麼得意。這是一張留下幸福瞬間的照片。

  “為什麼把這張照片給我呢”

  “你應該很想要篠川以前的照片吧。不要嗎?”

  瀧野意味深長地笑道。我連逞強說不要都做不到。怎麼可能不要。

  “……謝謝了”

  我向他道謝後,將裝有照片的信封收進了大衣內側的口袋裡。

  與瀧野分開後,我不小心忘記了照片的事。

  幾天後的下午才想起來。我從鐵路對面的便利店買完午飯回來,在店鋪旁停下腳步,取出了放在裡懷的照片。與眼前的風景對比了一下,我現在所站的位置正好是當時取景的地方。

  照片中的季節似乎是初夏,鄰居家的圍欄間探出盛開的繡球花。繡球花是這一帶常見的花,現在已是冬天,仍留有枝葉。

  景色與過去驚人的相似,可照片中的人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女兒們都長大了,父親去世了,母親消失了蹤影。

  我凝視著篠川智惠子露出的半邊臉。雖然這張照片沒有清晰地映出她的模樣,但我卻清楚地知道。篠川家裡屋的二樓有一幅畫,畫中的人與讀書時的栞子一模一樣——話說,還不知道畫下那幅畫的人是誰。

  “……大輔先生”

  栞子走出店鋪,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招牌的旁邊。與照片中的位置一模一樣。

  “在看什麼呢?”

  “啊,是瀧野先生給的照片……”

  我愉快地遞給她看,她的臉忽然像煮熟了似的變得通紅。栞子拄著柺杖迅速靠近,搶走了我手裡的照片。

  “是,是從哪裡得到的……”

  她將照片翻過來,用力扣在胸口,照片深深陷入毛衣裡。我移開了視線。

  “不是說……瀧野先生給的嗎”

  我終於注意到自己的失策。瀧野說這個人不喜歡照相。

  “照相的時候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栞子消沉地說道。

  “這張照片也是,總是照得很不自然,所以討厭照相……我本來也不喜歡自己的相貌”

  “照片中的栞子很可愛哦。那個……我很喜歡”

  對我來說這是突破性的發言了。無人的甬路間陷入沉默。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胸口的照片,嘆了一口氣。

  “……謝謝”

  她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搖了搖頭回到店裡。似乎是認為我顧慮到她的感受才這麼說的。並且,似乎不打算還給我照片了。

  “啊,對了”

  在堆滿書的過道上,她回過頭。

  “大輔先生,今晚有事嗎?”

  “沒什麼”

  她低著頭想了一會兒。似乎在猶豫什麼。

  “……方便的話,能不能陪我一個小時”

  “哎?”

  “今晚有個必須要去的地方”

  她說道。

  2

  打烊後離開店鋪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

  栞子說目的地不太遠,沒必要開車去。於是,我配合著栞子的步調,順著月臺沿線的鐵路走著。與北鎌倉站的檢票口方向相反,馬路上幾乎沒有什麼人。

  我們穿過打通山崖的隧道。頭頂就是岩石,我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白天,母親的同級生打來了電話”

  栞子邊走邊說。

  “同級生……什麼時候的同學?”

  “好像是初中和高中時候的同學。住在北鎌倉,聽說從父親那代開始,經常光顧我們店……我們現在要去的就是她家……”

  “那個,請等一下”

  我打斷了她的話。

  “你的母親在哪所學校上學”

  “聖櫻女子學園……啊,我沒有說過嗎”

  第一次聽說。聖櫻女子學園也是栞子的母校。母女二人是同一所學校畢業的啊。

  “你的母親本來就住在這一帶嗎”

  “恩……似乎老家在深澤”

  她答道。因為是彼布利亞古書堂的常客,住在這一帶也不足為奇。

  “那麼,你母親的家人呢?”

  有老家的話,應該還有親戚。但是栞子搖了搖頭。

  “似乎現在沒有人住在那裡。母親說她沒有孃家的親戚……具體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我和文香都沒有見過母親那邊的親戚……”

  談話中斷了。只餘下柺杖的聲音在黑暗中迴響。就算父母兄弟全都去世了,與親戚一點來往都沒有也很奇怪。也許有什麼原因吧。

  我們在道口前向右拐過,開始上坡。是我熟悉的路。從高中到北鎌倉站,必須要途經這條路。

  “那麼,你母親的同級生為什麼會打來電話”

  我將談話拉回主題。

  “……我也不太清楚”

  “哎?”

  “她說具體的事,見了面再說”

  “就這些嗎?”

  “說是有重要的事要說……”

  無論怎樣看都另有隱情。也許與篠川智惠子有關。我明白了她拜託我跟來的理由。栞子對突如其來的委託感到不安。我多少也能成為她的一點依靠吧。

  坡道在中途開始急劇變窄。鎌倉三面環山,這一帶是山地的一部分。從以前開始就是高階住宅區,但停車場中幾乎都是小型車輛。是迫於山路的狹窄吧。

  不一會兒,甬路到了盡頭,面前是通向山上的臺階。上了臺階走五分鐘左右就是我的母校。畢業後我一次都沒有去過。

  “那家宅子在前邊嗎”

  “不是的……在這裡”

  我正要上臺階,被栞子叫住了。高大的圍欄後是一座古舊的宅邸。牆上覆滿了爬山虎,到了冬天的這個時期,葉子全都落光了。

  有些裂痕的混凝土門柱上掛著寫有“玉岡”的名牌。鐵門後面——只有面向庭院的屋子亮著燈。四處透著一股冷清。

  “……”

  栞子猶豫了一會兒,上前打開了門。庭院打掃的乾乾淨淨,沒有這個時節開花或是結果的樹木。

  我站在按下門鈴的栞子身後,等待這家人的出現。眺望著沿著圍欄生長的繡球花枝。不禁想起高中時代,路過這家院子時,曾見過盛開的繡球花。

  聽到門開的聲音,我反射性地直起身子。一位穿著黑色高領毛衣的小個子女性走了出來。她梳著復古波波頭,劉海兒剪得筆直。頭髮間雜著白色,脖頸上有著與年齡相符的皺紋。大概有五十多歲吧。

  “深,深夜拜訪,不好意思……那個,白天,您打過電話。我是彼布利亞古書堂的……”

  栞子磕磕絆絆地寒暄著,惹人憐惜。

  “……是智惠子的女兒吧”

  女性優雅地浮現出柔和的微笑問道。

  “我是打電話的玉岡聰子……快請進”

  說是有間屋子想讓我們看看,她將我們帶到一樓走廊盡頭的西式房間裡。似乎是間書屋,牆邊排著安有磨砂玻璃門的書架,拉著厚窗簾的窗前是木製的扶手椅和小桌子。書主人就是在那裡享受讀書的吧。

  “這些是父親的藏書……兩年前父親去世後就由我來繼承管理了”

  玉岡聰子說道。藏書的一部分堆在桌子和地板上。國外的大開本畫集和舊個人文學集的殘本引人注目。書的主人似乎在日本文學和美術方面有很深的造詣。

  (恩……?)

  面前的場景讓我有些在意,似乎在哪裡見過這屋子裡的什麼——不,一定是錯覺。我是平生第一次來到這裡。

  “大概是五十年前,父親移居到了這個地方,聽說他從那時開始就頻繁地去彼布利亞古書堂了。在你們店買了許多書,也賣了許多書……你有聽父母說過我父親的事嗎?買什麼樣的舊書之類的”

  被這樣問道,栞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抱歉……父母並沒有提過……”

  “這樣啊”

  玉岡聰子掩飾地笑了笑。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了。十年前父親腿腳不便後,就沒能去你們店了……不好意思,說了些奇怪的話”

  “哪,哪裡……”

  看來是多年的常客了,不過十年前栞子應該還沒有幫忙店裡的事。自然不知道這件事。

  “請問……今天提到的事情是什麼呢……”

  栞子問道。我也想知道。要是想處理藏書的話,打電話的時候就可以說了。要是為了講些父親的事,也沒有理由叫素不相識的栞子特意來一趟。

  “可以像諮詢智惠子那樣諮詢你嗎”

  在聽到母親名字的瞬間,栞子的表情變得僵硬。

  “是什麼事?”

  “去店裡的客人經常會委託智惠子一些事吧。與舊書有關的話,就是很難的諮詢她也會接受……最近聽說你也在做這種事”

  我倒吸一口涼氣。想起瀧野說的有關我們店開始接受有關舊書的委託的傳言。

  沒想到真的會以這種方式接到委託。

  “……我做不到母親那樣的事”

  栞子想了一會兒答道。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就請給我們講講吧”

  似乎沒打算拒絕——我感到一絲不安。雖然不知道危不危險,但感覺這次的事與以往解決的事件性質不同。也許就像瀧野說的那樣,應該注意一下。

  “非常感謝”

  玉岡聰子道謝後,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希望你們能幫我找回這間屋子裡丟失的書”

  3

  我們來到書房旁邊的客廳,面對面坐在榻榻米上的古舊沙發上。

  “在詳細說明前,希望你們看下這本書……你們兩個人都知道這本書吧”

  玉岡聰子將包有石臘紙,裝在書盒裡的舊書放在桌子上。栞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坐在她旁邊的我當然是不認識這本書的。

  茶色的書盒上貼著白色的紙,上邊用難以辨識的字型印著書名和作者。

  《春與修羅心象寫生》

  作者是宮澤賢治——名字我還是知道的。國語教材中有幾篇他的童話和詩歌。為了快要死去的妹妹,到外面取雪回來的名詩也是宮澤賢治的作品。

  “是關根書店刊行的《春與修羅》的初版呢。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儲存狀態這樣好的書……可以拜讀下這本書嗎?”

  突然,栞子的語調變得流利,依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恩,當然”

  在對方說完前,她就取出了裡面的書。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粗糙的布制封面上只是印著一個大大的像是植物的圖案。書脊上印有“詩集春與修羅宮澤賢治作”的字樣。身為外行的我也看得出書的設計十分精巧漂亮。

  “這本書是什麼時候的?”

  我小聲問向栞子。

  “大正十三年發行的……也就是八十七年前了”

  “八十七年……”

  竟然是那麼久之前的書。確實儲存的很好,完全沒有晒傷或是破損。一定是精心儲存的吧。

  “……這本書很珍貴吧”

  “當然!”

  栞子乾脆地答道。

  “宮澤賢治留下了許多作品,但生前發行的著作只有童話集《規矩繁多的餐廳》和這本《春與修羅》。兩本書都是幾近於自費出版的形式,當時賣得不是很好……似乎作者自己領回了很多冊書”

  “哎?但是也有《銀河鐵道之夜》什麼的吧。那種書……”

  “《銀河鐵道之夜》是以原稿的形式留下的,被收錄進作者死後發行的全集。作者生前甚至沒有發表過這部作品……”

  “這樣啊……”

  我不禁嘟囔道。連有名的作品也會這樣啊。

  “因為幾經作者的大幅度修改,研究者間常年爭論哪個版本才是最終稿。宮澤賢治的作品大多是這樣。就連這本初版的《春與修羅》中收錄的作品都未必……啊……那個,不好意思”

  栞子的臉漲的通紅,向玉岡聰子道歉。我也總算回過神來。忘記自己還在客人面前,栞子不小心像平常一樣講述起書的事了。

  “啊,那個,我不太清楚有關舊書的事……不是店長的錯”

  “沒什麼的。既然這樣,我也說點有關這本書的事吧。雖然大多是聽父親說的……”

  玉岡聰子微笑著,面向我開始說道。

  “隨著宮澤賢治的名聲大振,尋找《春與修羅》的初版的讀書愛好者們越來越多。我的父親就是其中的一位。父親是在五十年前買下這本書的……昭和三十年代,城市的舊書屋裡就很難見到這本書了”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這個人似乎也是個“書蟲”。身為舊書愛好者的女兒,篠川智惠子的同級生,倒也不足為奇了。

  “那麼,是在哪裡買到的”

  “在彼布利亞古書堂哦。兩冊都是……”

  “……兩冊?”

  似乎這才是主題。我探出身子時,栞子碰了碰我的胳膊,讓我看了看《春與修羅》。似乎是扉頁,上邊印有書名。

  “心象生寫

  春與修羅

  大正十一、二年”

  突然看到“心象生寫”讓我感到無力,但她讓我看的似乎不是排錯字的問題。“生寫”的下方印著紅色藏書印。方形框中畫著繡球花的圖案——好像在哪裡見過。

  “啊……”

  我不小心叫了出來。我的祖母——五浦絹子遺留下的巖波書店《漱石全集》中,除了《第八卷從此以後》,所有的書上都印有相同的繡球花藏書印章。從別人那裡獲贈《從此以後》後,祖母到彼布利亞古書堂補齊了其它卷。

  “中途打斷您的話,不好意思……這枚藏書印章是您父親印的嗎?”

  栞子問向玉岡聰子。

  “恩。我們家的書全都印有這種圖章。因為父親很喜歡繡球花……在院子裡種繡球花也是因為父親”

  這個人剛剛說在我們店賣過許多書。也就是說,本來是她們家的《漱石全集》被賣到了彼布利亞古書堂,之後又被我的祖母買下了。

  互不相識的人因舊書有了聯絡。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剛剛您說,您的父親有兩冊《春與修羅》吧”

  栞子靜靜地合上書,這樣問道。

  “您拿這本書給我們看,就是說被偷的是另一冊《春與修羅》吧”

  玉岡聰子的目光有些恍惚,低頭看著膝上交疊的雙手。骨感的手指上一枚戒指都沒有。

  “果然與你的母親一模一樣呢”

  她嘟囔道。

  “父親有兩冊《春與修羅》。第二冊大概是三十年前,同樣在彼布利亞古書堂買的……是從智惠子那裡買的”

  “從母親那嗎”

  “初中之後,智惠子偶爾會來我家玩,和父親關係也很好。父親很喜歡智惠子,經常將書作為禮物送給她。他很喜歡與愛讀書的年輕人聊天

  智惠子經常去彼布利亞古書堂是因為父親說有家有意思的店要推薦給她。研究生輟學後,她就開始在那裡工作了……”

  “她念過研究生嗎?”

  栞子瞪圓眼睛問道。似乎她也不知道。

  “是啊。歷史專業,說是研究些近代歐洲的出版流通。還說對很多事很感興趣,但最有意思的還是這個”

  不知道這是研究些什麼,但似乎與書有關。看來她不僅僅喜歡書,還立志成為學者。

  “但是,她只念了幾個月而已,因為家庭的原因退學後,開始工作。因為智惠子不喜歡說自己的事情,我就沒有具體問她……你聽說過嗎?”

  “我也不太知道母親以前的事……不知道父親清不清楚”

  “是呢。要是篠川先生的話,也許會知道許多”

  玉岡聰子微微點頭。她似乎還認識前任店主。以前,這個人也與父親一樣總去彼布利亞古書堂吧。

  “那麼,母親賣出《春與修羅》又是怎麼回事……?”

  “智惠子工作半年後給父親打來電話。問父親買不買《春與修羅》的初版。說是因為工作,在別人家收購舊書時,以幾十萬日元的價格買下了……她是想推薦父親買下,因為她知道父親一直在收集宮澤賢治的初版作品”

  “……只是半年就負責那樣重要的收購了嗎?”

  我不禁插口問道。我也工作了半年左右,卻一次都沒有單獨上門收購過。更不用說收購稀本了。

  “是她獨自決定這樣做的……母親這點有些奇怪”

  栞子向我耳語道。玉岡聰子偷笑道。

  “你的爺爺是彼布利亞古書堂的上上代店主,曾經呵斥過智惠子不讓她隨便交易。但因為她收購的舊書能賣得很好,漸漸地就讓她自主決定了”

  似乎是憑藉自己的實力得到了認可。雖然背後會做出收購《最後的世界大戰》那樣的過分交易。

  “但是,您的父親已經有儲存完好的《春與修羅》了。為什麼會從母親那裡買下第二冊……是因為那本書儲存得更好嗎?”

  “不是的。那本書儲存的並不太好。封面髒了,書中還有筆記”

  “那為什麼……”

  “我也不太清楚,是想再預備一本吧……也許還想借此來鼓勵拼命工作的智惠子吧”

  玉岡聰子想了一會兒緩緩說道。

  “不過啊,父親和我都更喜歡儲存差的《春與修羅》。似乎被許多十分喜愛那本書的人讀過……與舊書價值無關,對我們來說那是本很珍貴的書”

  我也有同感。就像以前栞子說的那樣,舊書有著書本身的故事。是無法單憑舊書的價格來衡量的。

  “我想知道書被盜走時的情形……那之前還有一件事想要問您”

  栞子豎起食指問道。

  “報警了嗎?”

  “……沒有”

  玉岡聰子平和的表情第一次顯露出苦悶的樣子。

  “為什麼呢”

  “你已經發現了吧”

  她降低視線說道。

  “偷走書的人是我的親戚。血脈相連的哥哥或是嫂子……所以不想公開這件事”

  4

  “……雖然父親沒有留下分配財產的遺囑,但很早之前就定下怎麼分了。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繼承遺產的只有我和哥哥兩個人。

  父親經營的運動用品商店連同寫字樓的權益都歸了哥哥,我則繼承了這個家……有關藏書的處理也是父親指示的。將一半收藏贈送給父親畢業的大學新建的圖書館,另一半出售給彼布利亞古書堂

  ……所以就請你的父親來了一趟。是父親剛去世時的事,大概是兩年前吧……雖然我聊了些以前的事還幫了一些忙,篠川先生看起來很疲憊,現在想來,那時候他的身體就已經不行了……也許是太勉強他了。

  ……啊,抱歉。讓你想起不好的回憶了。

  後來,父親的母校的圖書館建成了,我就要把大部分藏書包括這本《春與修羅》運到那裡。

  不過,父親給了我一本書,只有一本……就是從智惠子那裡買來的《春與修羅》。因為那是父親的藏書中我最喜歡的一本。

  哥哥一郎比我大三歲,與父親……與我關係也不太好。曾經幫父親打理過工作,年輕的時候就離開家了,現在和嫂子侄子一家三口住在高野。

  雖然離得不遠,但我很少與哥哥一家來往。父親的腿腳不便後,也很難見到哥哥他們。偶爾侄子會來纏著父親要零花錢。父親的葬禮告一段落後,我們之間連電話都不怎麼打了。

  但一個月前,哥哥突然來了。說沒什麼事,只是好久不見了來看看我。

  我們兩個人喝著茶聊了會兒天,我說了把一半的藏書賣掉的事,哥哥突然變了臉色……說父親的藏書也是財產的一部分,讓我把賣給彼布利亞古書堂得到的錢分他一半。

  本來我以為是自己繼承的舊書,賣書前就沒告訴哥哥。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但最近哥哥的店經營的並不好,手頭有些拮据。也許那天他也是來借錢的

  但是,哥哥確實有權利得到舊書的一半金額。

  當時,我就說有一半藏書還沒有賣放在我這裡,是要捐贈出去的……我把錢打給了哥哥。幾天後,嫂子打來電話。

  ‘聽丈夫說還剩下一些書。那部分也賣給舊書屋,我們兩家平分吧’

  嫂子這樣說,我當然拒絕了,於是哥哥和嫂子就每天都打來電話……不久我就厭煩了,連電話都不怎麼接。

  上週日,我從早上開始整理院子裡的庫房,突然哥哥把車子停在門前,與嫂子下車後說‘我們想談談處理藏書的事,就直接來了’

  肯定是算準我在家才來的吧。前幾天姑媽來過,我就告訴她準備在週日整理庫房……哥哥是聽姑媽說的吧。

  沒辦法,我只好將他們帶到了客廳,聊了一個小時,都是些客套話,並不愉快。

  我反覆說捐贈藏書是父親的遺願,而且已經跟大學說過這件事了,但哥哥與嫂子卻堅持說拒絕捐贈就行了,交涉由他們來做……最後還說,

  ‘已經跟神田神保町的舊書屋說過了,如果你同意,這周內就會來收購藏書’

  於是我就生氣了。宣告絕對要按照父親的遺願來做,讓他們再也別到我家來,趕走了他們。

  但是,目送兩人離開後,我在大門旁想了一會兒,大腦才冷靜下來。也許還有別的方式,能讓哥哥們接受……我一邊想著一邊進到家裡,就走到了父親的書房。

  剛進書房,我就發現了異常。

  好像有別人進過那裡。我開啟所有書架的門進行確認,偏偏是那冊沒打算捐贈出去,父親送給我的《春與修羅》丟了……

  當天早上,我在打掃書房的時候還有《春與修羅》這本書呢。肯定是哥哥或嫂子拿走的。兩個人都在說話途中離開過,應該有機會拿走書,書架沒有上鎖。

  我就立刻給哥哥打了電話,讓他把書還回來,他生氣地說不知道這麼回事。嫂子也一口咬定說不知道……

  我不在意金錢的問題。如果哥哥缺錢想跟我借,我會竭盡可能地幫助他。我只想要回那本書。請務必查明犯人,幫我說服他歸還那本書。當然,我會盡可能多給你們些禮金。

  請接受我的委託吧。”

  玉岡聰子在快速說明後,向我們深深鞠躬。一動不動傾聽的栞子緩緩說道。

  “正如我之前說的那樣,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種程度”

  她的語氣比以往都充滿熱情,強而有力。

  “不過,我會幫您完成您父親的遺願。快請起吧”

  從中可以窺見栞子的另一面。她並不是靜觀事態的發展,而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努力處理這件事。雖然她確實怕生,卻並不是討厭與別人接觸吧。

  雖然瀧野說她之前沒有接受過這種委託,但只是碰巧沒有機會,與我進到店裡沒有什麼關係吧。

  不過多少還是感到有些遺憾。

  “因此,我想要問幾件事。可以嗎?”

  “恩。當然。請儘管問吧”

  玉岡聰子困惑地答道。

  “首先,您認為犯人為什麼會偷走儲存不好的《春與修羅》呢?明明這本書儲存得這樣好”

  “哥哥他們應該不知道這本書有兩冊……父親買下第二冊的時候,哥哥已經離開家了。雖然我將自己的《春與修羅》也放在父親的書房裡,但與要捐贈的舊書分開了。他們應該是沒有注意到有兩本一樣的書吧”

  確實,即使是在同一間屋子,放在不同的地方也很難發現。要是一心以為只有一冊的話,就不會去找第二冊了吧。

  “知道了。謝謝”

  栞子點點頭,繼續問道。

  “您的嫂子是什麼樣的人?年紀多大,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名字是小百合,今年四十一、二……年紀與哥哥相差很多,原來是哥哥的部下。在工作外也與哥哥有來往……兩個人是奉子成婚的。現在也是哥哥的好幫手”

  原來如此。如果“店鋪經營的不好”是真的,那麼夫婦兩個人就都面臨經濟上的困難。自然會注意到賺錢的事上來。

  “他們都經常讀書嗎?”

  “這個啊……哥哥應該多少讀過父親的藏書,但不是很在行。嫂子應該沒有讀書的習慣吧。第一次來這個家時,連啄木的詩歌都不知道,讓父親哭笑不得”

  我倒是笑不出來,我也不記得啄木的詩歌。

  “中途離開是在什麼時候”

  “我把哥哥夫婦帶到這裡時是十一點左右吧”

  她擡頭看了看牆壁的擺鐘回憶道。

  “過了十五分鐘吧,嫂子就說想要往家裡打個電話,忘記帶手機了,想用下我家的……然後帶著手提包到走廊去了”

  “玄關那裡有黑色的電話呢”

  栞子說道。不知在什麼時候,她記下了這個家的佈局。

  “聽到她打電話的聲音了嗎?”

  “沒有……期間我還在與哥哥爭論,而且五分鐘後,嫂子回到這裡過了一會兒,哥哥去了洗手間。離開一分鐘左右吧,最多兩分鐘……之後兩個人在離開前一直與我在一起。”

  哥哥比較可疑。我剛去過洗手間,在這家房子的裡面,緊挨著書房。裝作去洗手間的樣子進入書房,就能夠拿出舊書了。妻子也有這個機會,但對舊書不瞭解的人來說,很難從大量書中找到想要的那本。

  “他們回家時,您送到大門口了吧?”

  “說是送他們,其實是一直在爭吵……大家都一把年紀,很容易激動……”

  玉岡聰子吞吞吐吐地說道。應該是吵得很激烈吧。

  “那麼,只有那一段時間,您不知道他們的行動吧?”

  栞子叮問道。玉岡聰子乾脆地點了點頭。

  “恩,是的”

  栞子將拳頭放在嘴邊,視線落在桌子上。是在腦海中整理這些線索吧。也許已經發現了什麼。

  “……您的哥哥和嫂子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哎,衣服?”

  “恩,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我聽著有些糊塗。不過這次的提問肯定有什麼意義吧。似乎記得不太清楚,玉岡聰子想了一會兒才說道。

  “哥哥穿的是紅色V領薄毛衣,綠色的褲子……沒有穿大衣。嫂子穿的是藍色連衣裙,紫色方格大衣……”

  夫婦二人都很時尚。和眼前的玉岡聰子很不一樣。

  “兩個人都帶包了嗎”

  “這個嘛……哥哥是空著手,嫂子帶著名牌手提包。打電話的時候也帶著”

  “這樣啊……”

  栞子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繼續問道。

  “除了家裡人還有別人知道這座宅子裡有藏書嗎”

  “……父親很久以前的朋友知道吧。親戚中應該沒人知道。父親只跟喜歡讀書的人談論書的話題”

  栞子終於擡起了頭。似乎問題問完了。

  “……知道什麼了嗎?”

  玉岡聰子問道。栞子靜靜地搖了搖頭。

  “這個,現在還不是很清楚……得問下您的哥哥嫂子。能告訴我聯絡方式嗎”

  “當然。請等一下”

  玉岡聰子取來筆和紙,開始寫下電話號碼。字跡像孩子似的,難以辨識。仔細一看,她的筆尖在不停抖動——這個人一直沒能平復心中的不安吧。畢竟是那樣珍視的舊書。

  “這樣勉強你們真是過意不去……只有我會委託這種事了吧”

  她遞出便籤,眼中閃爍著淚光。

  “為了讓你們見面,我會事先跟他們打聲招呼,拜託你們了”

  5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和栞子乘著車前往橫須賀。

  玉岡聰子的哥哥一郎經營的體育用品總店在橫須賀主道旁,正對著溝板附近的劇場。招牌上主要為英文,這在美軍基地坐落的小鎮隨處可見。

  五層小樓兼做店鋪和事務所。從敞開的自動門望進去,店內幾乎沒有多少客人。

  “……就是這裡吧”

  栞子叮問道。

  “應該是”

  我答道。妻子似乎去了分店不在家,於是我們約好先跟丈夫談話。我們沒有直接跟本人打電話,卻意外順利地約好了。

  在店鋪前整理運動服掛衣架的高個子店員突然回頭看向我們。是位經常日晒,肌肉發達的男性,不知為何,在寒冬裡穿著橘色的半袖T恤衫。他梳著黝黑的大背頭,額頭和眼角有著深深的皺紋。

  “啊,真是幸會!初次見面!是彼布利亞古書堂的人吧”

  他走近栞子,大聲打著招呼。栞子稍微退了下身子。大概是不善長應對這種人吧。

  “聽妹妹說了。我是玉岡。開始談話吧”

  玉岡一郎用力拍了下雙手搓了搓。

  “那天十點十五分從高野的家出發。開車到那一帶要繞很大一圈。到老家的時候就是十一點左右了。和等在院子中的妹妹一起進到家裡聊了會兒天,大吵了一架,午飯都沒吃,在十二點之前就離開了。路上買了點東西,到家的時候是十二點半了”

  剛坐下,還沒有問他,玉岡一郎就滔滔不絕地說起當天的事。我們在體育用品商店附近的家庭餐館裡。離午飯時間還早,沒有多少客人。玉岡粗獷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但是,說家裡還有一冊《春與修羅》的初版絕對是妹妹的妄想。父親可是花大價錢買的”

  “當時的負責人不在了,可能……”

  栞子剛張嘴,玉岡就咧嘴笑了笑。牙齒很齊,裡面有顆銀牙。

  “當時的負責人是智惠子吧。你的母親。她偶爾會來家裡玩,所以我認識她。十分漂亮的人……你跟她一模一樣呢。女兒也很出眾啊”

  他大大咧咧地說道。玉岡兄妹截然不同的性格讓我有些驚訝。性格差這麼多,難怪關係不好了。

  “聽說有事要問我?想問什麼就問吧”

  玉岡雙手相握放在桌子上,探過身子來。真是可疑的傢伙。明明知道自己被懷疑成偷走舊書的犯人,為什麼態度這樣友好。

  栞子將手放在膝上。低頭仔細看著之前玉岡遞來的名片,不一會兒問道。

  “難道一郎先生的名字來源於宮澤賢治的作品嗎”

  怎麼回事。我有些困惑,但玉岡一郎深深點了點頭。

  “沒錯,是《規矩繁多的餐廳》,《風之又三郎》等,宮澤賢治的童話中經常出現的孩子的名字。因為這名字太過時了,總被朋友開玩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給我起這個名字”

  我也一樣。我的名字“大輔”就取自漱石的《從此以後》。但只是同音而已。

  (注:《從此以後》主人公叫代助,與大輔發音相同)

  “玉岡先生經常讀書嗎”

  栞子問道。

  “倒不是我自誇,我算是愛讀書的人了。特別是在老家的時候”

  玉剛有問必答地回道。但在我聽來卻是溢滿驕傲。

  “雖然父親沒有發現,但我常常從書房取出初版書閱讀。特別是宮澤賢治的《春與修羅》和《規矩繁多的餐廳》,看慣了初版,現在還不想讀新出的版本。果然,初版十分完美……啊,但並不能因為這個就說書是我偷的。首先,如果是我偷的,我會選擇同是宮澤賢治的作品《規矩繁多的餐廳》。那個更珍貴些”

  似乎還懂些有關舊書的知識。反而有種自掘墳墓的感覺。

  “今天的談話只是作為參考。我並不認為是您拿走的書。我是知道的。”

  栞子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還以為這個人很可能是犯人——而且,如果這個男人沒有偷走書,犯人就只剩下一個人。

  “是吧。果然,懂行的人是知道的”

  玉岡格外開心地說道,特意看了眼周圍低聲說。

  “這麼一來就是我妻子偷的了?她的話倒是很可能……啊,如果真是她偷的也絕沒有惡意。生意這樣不景氣,我們也不好過呢”

  這次他開始把自己的妻子當作犯人。他這種人我實在喜歡不來。該說他是神經大條還是吊兒郎當——他真的不是犯人嗎?

  “但我也沒有說是您妻子拿走的”

  栞子淡淡答道。眉間微皺著。

  “能夠想到各種可能……而且,不直接動手也能引導別人偷書”

  就連玉岡一郎都露出膽怯的神色。是啊,他能讓妻子去偷書。

  “被懷疑也是沒辦法的事”

  玉岡靠著椅背,將雙手交疊在腦後。

  “……聰子沒說我什麼好話吧?哥哥和我關係很差,都不來看父親,是這麼說的吧”

  我們沉默了。雖然玉岡聰子的言辭更文雅些,但他都說中了。

  “我一直覺得對不住聰子。照顧父親的事都推給她一個人來做,直到最後我也沒做什麼。妹妹到了這個年紀還沒有結婚……雖然也有她本人性格的原因,但我也在反省應該再照顧她一些”

  玉岡的語氣變得感慨萬分。我意外地覺得這也是他的心裡話。雖然前幾天他還去妹妹那要錢。

  “這並不是賢治所寫的取來雪就好了。事到如今無論我給她什麼,都不會變成兜率天的食物”

  玉岡瞥了一眼栞子說道。我似乎在哪裡聽過“兜率天的食物”這個詞。

  “是《春與修羅》收錄的《永別的早晨》裡的一段呢”

  栞子指明瞭出處。這樣一說確實如此。“就在今天我的妹妹啊要去遠方”以此句開篇,寫下妹妹逝去的著名的詩歌。

  玉岡突然笑了。

  “沒錯。你跟智惠子真的是一模一樣吶。她也是,在我這樣說時,能夠指出所有引用的出處”

  他的眼神恍惚地看向遠方。

  “長得漂亮還很善良,是個十足的文學少女。即使喜歡的書一樣,也與聰子完全不同……我總是想要是這孩子是自己的妹妹就好了。話說她最近怎麼樣?一直沒聽妹妹提起她”

  栞子的眉間皺得更深了。這個男人完全不知道篠川智惠子是什麼樣的人,篠川家發生了什麼事。

  “他怎麼回事”

  告別玉岡一郎回到輕便貨車裡,我說道。為了不妨礙到談話,我一直忍著來著。

  今天的工作並沒有完。之後還要去與玉岡一郎的妻子定好的見面地點。我發動引擎開動了車子。

  “那樣過分地說自己的妹妹……其實他就是犯人吧?他看起來十分可疑”

  “……我不知道他與這件事有多少關係”

  栞子答道。她似乎也不太高興,皺起的眉毛還沒有舒展開。

  “客觀來看,那個人不可能直接從書房偷出書”

  “……不可能?”

  我們路過橫須賀的市中心,沿著山崖般陡峭的斜坡向縣道駛進。比起鎌倉的路還要陡,山也多。

  “請想起昨天玉岡聰子說的話。她說她的哥哥是空手來的吧?即便是裝作去洗手間的樣子偷出《春與修羅》,卻沒有收起的地方。他只穿著薄毛衣,很難藏在衣服下吧”

  “啊……”

  也是。不可能單手拿著偷出的書回到房間。

  “會不會放到車裡後回來的?或者是藏在哪裡回家的時候收起來的”

  “他離開的時間最多也就兩分鐘。完全不被發現地來到門外的車那裡,再回到家中,這個時間是不可能做到的。想在回家時收起來的話,聰子目送他們回到車上,應該沒有這個機會”

  “那麼……是了,他的妻子帶著手提包呢。他偷出書藏在某個地方,然後他的妻子收起來……啊,這個也不行”

  快要說完時我才注意到,是妻子先離開的。也就是說,玉岡一郎至少不是直接偷書的人了。

  “但是,有可能是他告訴妻子舊書的事,妻子再偷的書。沒有熟悉舊書的人的協助,很難在短時間內偷出來吧?”

  “確實……我並不認為玉岡一郎對舊書這樣清楚。只是把從家人那裡聽的一星半點的話拼到一起而已。至少他說貪讀《春與修羅》的初版這句話是假的”

  “你怎麼知道的?”

  他剛剛引用《永別的早晨》中的一段。

  “現在有許多出版社出版《春與修羅》,《永別的早晨》多以此結尾……

  我對著你吃下的兩碗雪

  在內心祈禱

  請讓它變作兜率天的食物

  為你與大家帶來聖糧

  我寧願捨棄一切幸福

  這段話你知道吧。是剛剛玉岡一郎引用的段落。”

  “……恩”

  我握著方向盤點點頭。我在課本中讀到的也是這段吧。

  “順便說一下‘兜率天’是佛教用語,是天界之一,分為從慾望中解脫的天眾所居住的外院,和彌勒菩薩所居住的內院”

  聽她解釋也不太明白。指的是心境純潔的人所前往的彼世吧。

  “但是,關根書店出版的《春與修羅》中並沒有出現‘兜率天’這個詞。這個版本的《永別的早晨》中相應的部分應該是這樣的

  我對著你吃下的兩碗雪

  在內心祈禱

  請讓它變作天上的冰淇淋

  為了給你與大家帶來聖糧

  我寧願捨棄一切幸福”

  ……不一樣吧?”

  確實不一樣。初版的筆觸更為柔和,我所知道的那個版本更和韻律。我也分辨不出哪個更好些。

  “為什麼會不一樣呢?”

  “宮澤賢治在出版《春與修羅》後,依舊修改自己寫過的作品,反覆推敲。後來的《永別的早晨》與初版中的不同,是在賢治死後才被發現的推敲版”

  我漸漸被她的描述吸引進去。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

  “也就是說,別的詩歌也都修改過嗎”

  “當然”

  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點著頭。

  “全篇內容都進行了推敲……而且,這部《春與修羅》留下許多版本。應該還有未被發現的推敲版本吧”

  有許多修訂後的版本啊。這樣一說,《銀河鐵道之夜》也經過幾次修改。《春與修羅》也是相似的狀況吧。

  “為什麼要改成這樣?已經出版了不是嗎”

  “《春與修羅》對於賢治來說只是收錄‘心象寫生’的書。這些作品並不是詩,而是在各個時間粗略記下的心情,是以這樣的意義寫下的。作者本人絕對沒有稱這本書為‘詩集’,就像是在素描草圖上新增線條一樣,進行反覆推敲吧……”

  “恩?但是那本書上不就印著‘詩集’嗎?是在書脊還是哪裡來著”

  “那與作者的意向無關,是出版社擅自加入的。就當時出版的地方書籍來看,那冊《春與修羅》的裝訂相當精緻。但與賢治的理想還是相距甚遠……排版錯誤有很多”

  “……確實”

  反正扉頁上第一行的“心象生寫”就夠讓作者無力的了。

  “那剛剛他說的是……”

  不僅僅是“只讀初版書”這句是假話,還說連作者抱有不滿的書“很完美”。只是湊了幾句適宜的話說。

  (那麼……)

  舊書知識貧乏,還沒有偷的機會,也許他與這次的事沒有關係。

  “是他妻子一個人偷出來的嗎?但是……”

  玉岡小百合比起丈夫還不瞭解舊書。難道是她裝的嗎。

  “……還無法肯定。應該還有別的可能”

  雖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她沒有繼續解釋。得在與玉岡小百合談過話之後才能揭曉答案吧。

  我們乘著輕便貨車穿過隧道進入逗子市。時間剛到中午——但感覺今天會很漫長。

  6

  見面的場所是玉岡小百合指定的葉山遊艇基地附近的一家很漂亮的咖啡廳。

  因為來早了,我們就先在這裡解決了午飯。

  因為是三月初的工作日吧,即使到了午餐時間也沒有多少客人。我們被帶到窗邊的座位,外面的大海一覽無遺。

  感覺像是約會的場景。我很在意栞子在想些什麼,但她似乎什麼也沒想。

  “正好給你講講宮澤賢治的書”

  就這樣,她開始講起舊書的事。雖然很想轉移話題,但她的話實在很有意思。

  吃過午間套餐,喝著咖啡,聽她講到初期宮澤賢治全集的刊行與舊書屋深深相關,如果沒有舊書屋的人們幫忙,也許就刊行不了了。我佩服於她廣泛的知識,點了點頭,這時,一位身穿長款紫色方格大衣的中年女性站到了桌子旁。

  她身材修長,五官端正,但有些駝背,骨瘦如柴。因為短髮,更突顯出面部骨骼。整體給人一種疲累的感覺。

  “我是玉岡小百合”

  沒有起伏的聲音自報了姓名。她剛坐在座位上,就點了一杯卡布奇諾,連打招呼的時間都沒給我們。

  “每次從逗子的分店回家時都會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她是想說,談話的時間只有這一會兒吧。栞子慌忙報上姓名,也介紹了我的名字。

  “聰子的書不見了呢?不知道是哪本書”

  “啊……是宮澤賢治的《春與修羅》的初版”

  栞子的聲音有些走了樣。一跟這樣冷淡的人談話就會變得緊張。再說一些有關書的話題,就會轉變性格。

  玉岡小百合的眉毛一下都沒動。像是第一次聽到這本書一樣。

  “受玉岡女士的委託……我想就上週日發生的事跟你們談談”

  “……談話呢”

  她諷刺地說道。與預料中的一樣,她對我們沒什麼好的態度。

  “聽說您借用了家裡的電話,是打向哪裡的?”

  “自己家啊”

  她格外順利地答道。

  “兒子正值升學考試,稍不注意,他就會偷偷溜出家玩……我就冷不防地往家裡打電話,看看他有沒有老實在家學習。平時就是這麼做的”

  這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熱心教育,但孩子已經是初中生了,會很厭煩吧。

  “您的兒子……當時在家嗎?”

  “在。聊了五分鐘吧……掛了電話,就用茶水吃了藥,立即回到屋子裡了。那天有點感冒”

  帶手提包出去是因為這個啊

  玉岡聰子說她去走廊五分鐘左右。打了五分鐘電話,再到走廊盡頭的書房,很難偷書來。

  當然,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話。是否真的打電話只有問她的兒子了。這個人肯定不會願意。

  “啊,現在就往我家打個電話,找我兒子確認下也可以。考試結束了,他應該是在家裡閒呆著呢”

  小百合自己說道。

  “哎……可以嗎?”

  我不禁插嘴問道。雖然不太高興,卻格外地配合我們。

  “因為我被質疑了不是嗎?”

  這時,卡布奇諾到了。等店員走遠後,她喝了一口。

  “我離開屋子幾分鐘,又帶著能夠裝進書的手提包。就這樣放置不管你們不是會一直懷疑我嗎。我可不想被人當做小偷”

  突然腦海中浮現出剛剛玉岡一郎悶熱的樣子。就連丈夫都不相信妻子是被冤枉的。

  “那個……現在就去您家裡,直接問您的兒子可以嗎?”

  栞子突然開口問道。

  “哎?”

  小百合皺緊眉毛。

  “有必要嗎”

  “……是的”

  停頓了一刻,栞子乾脆地回道。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有必要這樣做,但肯定有她的想法吧。

  “隨你想的做吧。不過,不要跟兒子說書被偷了什麼的。只是確認打沒打過電話”

  “非常感謝”

  栞子鞠了一躬。玉岡小百合喝了一大口咖啡。似乎不打算休息太久。

  “聽說您不怎麼看書”

  栞子接著說。

  “沒錯。應該說我討厭讀書。第一次見面,我就不小心說了出來,結果沒怎麼和岳父說上話,他這個人,不會親近不喜歡書的人”

  是想起當時的情景了吧,小百合露出苦笑。

  “您進過那家宅子的書房嗎?”

  “沒進過”

  她滿是厭惡地說。

  “無論面向哪裡都是排滿書脊的樣子,讓人心裡發怵。書店、圖書館那種地方,我也不喜歡”

  “這樣啊……”

  栞子微微側首,似乎陷入沉思。她應該很難想象得出討厭書這種的情況。

  “話說,那本《春與修羅》有那麼貴嗎”

  “……如果儲存得好,大概值百萬日元吧”

  “哇,那麼貴?真不錯啊”

  小百合眼睛一亮,嘭的一聲放下杯子。

  “果然那個家裡的書能賣上大價錢呢。捐什麼捐,賣了多好。非固執地堅持要捐出去”

  她對舊書沒興趣,對金錢倒是興趣盎然。

  “對於聰子小姐來說,這並不是錢的問題。她還說……要是能找回書來,相應的出些錢也未嘗不可”

  突然,坐在栞子旁的小百合呆住了。她挺直背脊,一時間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才靠在椅子上,發出咯吱的聲響。

  “她真這麼說的?”

  “……是的”

  “那麼,她果然還有富餘的錢”

  從她那失去光澤的乾燥脣間漏出一聲嘆息。

  “她說的蠻輕巧呢。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我丈夫也是……帶著某種孩子氣”

  她自言自語似的嘟囔著,來回看一頭霧水的我們。

  “那個家的遺產繼承真是籠統。我丈夫繼承了店鋪,聰子繼承了北鎌倉的家。店裡還欠著不少外債……雖說不到瀕臨倒閉的地步,但日子也不好過。在我們四處奔波的時候,聽說她要把高價的書捐了……我就想,把它賣了分錢不是更好嗎。誰都不會虧”

  還有這樣的內情啊。大概這個人沒少吃苦受累吧。我多少能理解她這樣主張賣書的心情。

  “但事先說明,話雖這麼講,偷書的人可不是我。如果是我拿的,我立刻就還給她……只要能拿到錢,就是最好的”

  她低頭看了眼手錶,站起來開始穿外套。休息時間好像結束了。

  “差不多得走了。你知道我家在哪吧”

  “啊,是的。聰子小姐告訴我們了,應該沒問題……那個,還能向您請教一件事嗎”

  栞子豎起了食指。

  “您是什麼時候決定上週日去聰子小姐家的?”

  玉岡小百合正要伸進外套袖子的胳膊頓住了。她眯起眼睛,像是在追溯回憶似的凝視窗外。一艘船正從海上破浪返航。

  “應該是當天吃早飯的時候。當時就聊到了該找個什麼時間,和聰子見一面,聊聊賣書的事……丈夫說她當天早上開始整理庫房,肯定在家。這才決定馬上去見她……你想問的就是這個嗎?”

  “是的……謝謝您”

  栞子鄭重地道謝。

  “大輔先生,你怎麼看玉岡小百合小姐的話?”

  離開咖啡餐廳,栞子在車裡問道。輕便貨車開過架設在入海口的橋面,在沿岸的國道上行駛。海上吹來的風在耳旁呼嘯著。

  “該怎麼說呢……感覺她不像在說謊”

  她的確很缺錢,按照她的性格,會更直接地要錢吧。像這種盜書的行為,不像她的風格。

  “栞子小姐呢?”

  “是呢……至少她說沒進過書房這句話是真的吧”

  “為什麼呢?”

  “那家的書架構造,並不是‘無論面向哪都是書脊’”

  “……啊”

  是為了避免日晒和落灰吧。書房裡所有的書架安有磨砂玻璃門,關著門是看不清書脊的。那是沒進過那個書房的人說的——不過也不能完全排除她說這話是經過考量故意讓人這麼想的。

  “話說,為什麼要去見她的兒子呢?”

  我問道。如果只是要詢問打電話的事,應該沒有必要面對面的談話。

  “……我想避開他的母親,和他好好談談……而且,我想讓他給我看看那通電話”

  “電話?”

  “除非是相當舊的機型,不然都應該留有通話記錄的。如果辦了來電顯示的業務,那對方的號碼也能一起保留下來”

  “哦,這樣啊”

  這樣就能確認玉岡小百合是否在那個時間從玉岡聰子家打來電話了。這是證據之一。

  “我想那個電話的確打過來過”

  栞子眺望著沒有人跡的沙灘,小聲低語。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如果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她只是打了一個5分鐘的電話,那麼玉岡小百合就沒有偷走《春與修羅》。

  (不過,很奇怪啊)

  她的丈夫也不可能偷書——這樣的話,犯人不就不存在了嗎。

  “那麼,栞子小姐最終認為是誰偷的書呢?”

  她一直不肯明確地說出來。今天一天她所說的話,都讓人覺得她不是在盲目地驗證所有可能性,而是有一個特定的假設。

  “……現在還沒有得出結論”

  她沉默片刻,回答道。

  “不過,今天之內就能知道《春與修羅》的去向了”

  7

  玉岡一郎家所在的高野,是一條延展在北鎌倉半山腰上的住宅區。雖說是幾十年前建成的,但受通往山腳的車道所限,從北鎌倉站到這裡格外的費時。玉岡一郎說開車到妹妹家要用上十分鐘並不誇張。

  我們在一家位置格外高的宅子前下了車。在剛下短坡的地方就是我曾經就讀的高中的校舍,遠處隱約可見箱根的山。真的是一個將景緻盡收眼底的好地方。

  玉岡家的名牌上排列著三個人的名字——“一郎”“小百合”,“昴”。這個“昴”肯定就是他們的兒子了。

  我開啟門,讓拄著柺杖的栞子過去。圍欄裡停著一輛越野自行車,像是昴的。看來,他沒有外出。

  栞子在玄關那裡按下對講機,把嘴靠過去等待回話,但門先開了。

  一個略有些胖,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的少年走了出來。他梳著twoblock的髮型,只有上邊染了亮色。黑框眼鏡下的三白眼毫無表情地盯著我們。

  “那、那個……我們是玉岡聰子小姐的朋友……”

  “聽老媽說了”

  他打斷栞子的話,用拇指指著自己。

  “我叫玉岡昴……你好”

  他大敞開玄關的門,說不上是什麼原因,感覺他的名字和形象有點不符。

  玉岡昴把我們帶到客廳,給待客用的茶杯倒上茶,並在托盤上整齊排好,配上點心端了上來。自己坐在桌子的對面,板著個臉,將手插在兜裡。不知該說他是懂禮貌還是不懂禮貌。

  他的面前擺著的不是茶杯,而是一瓶養樂多酸奶。可能是零食吧。

  “好像是要問我上週日的事吧”

  他淡淡的問道。體格像父親,但性格像母親。沉穩得不像是個初中生。

  “唉?啊,是的……是這樣……”

  栞子吞吞吐吐地答道。好像面對初中生也緊張了。我咳了一聲,接著說了下去。今天在這之前,都是由她來交涉的。

  “能告訴我們上週日都發生了哪些事嗎?從早晨到中午這段時間就可以了”

  “上週日……行啊”

  他微微點頭。

  “前一天為了備考學到很晚,然後被老媽叫醒吃早飯。在這裡吃完早飯,老爸他們就去姑姑家了”

  “時間是?”

  “老爸他們是11點之前走的吧……等我回二樓的房間做往年試題的時候,有電話打過來,大概是11點20分左右吧。是在姑姑家的老媽打過來的”

  他朝房間角落裡的餐櫃揚了揚下巴。玻璃制的座鐘旁放著一架附帶顯示屏的兩用傳真機。

  “是在這個房間接的電話嗎?”

  “是啊……現在,分機的電池不能用了,要從二樓跑下來接”

  “能告訴我們,你們都談了些什麼嗎”

  “恩,算不上是談話……”

  昴將頭微微轉向一邊,陷入沉思。

  “只是老媽一個人在說個不停。問我有沒有好好學習,冰箱裡還有酸奶嗎,養樂多別喝太多了,反正都是無關緊要的話……我耐著性子,只聽了5分鐘”

  他輕輕嘆了口氣。從他描述的來看,是電話打斷了他學習。

  “……然後呢?”

  “我說了句,老太婆你話真多,就掛了。她回來後就拍了我的腦袋。我就向她道了歉”

  說明的語氣也很平淡。算是道歉了吧。這個倒是不重要,他說的話連細節都跟他母親所說的一致。

  “請問……能讓我看一下電話嗎?”

  栞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少年歪著腦袋看了一眼餐櫃說道。

  “行啊”

  他馬上就答應了。栞子站起身來想要繞過桌子,昴馬上連人帶椅子一起往前挪,騰出空間。

  “能過去嗎?”

  他的肚子夾在椅子和桌子間,看起來很難受。雖然他一點不熱情,卻意外地體貼。

  “啊,能……不好意思……”

  栞子在餐櫃前按下了傳真兩用機的按鈕。是在查詢通話記錄吧。不一會兒,她回頭看向我這邊,用力點了點頭。果然,在他們兩個人所說的時間通過話。

  當然,光從通話記錄上無法得知通話時間。雖然也可能是玉岡小百合在接通後馬上結束通話,去書房偷書,但很難想象這個少年會與母親統一口徑,幫助母親犯罪。

  剛才栞子說過,在今天之內就能知曉《春與修羅》的下落,可我反而覺得離解決事件越來越遠。

  之後到底要怎麼做呢?

  “兩位都是彼布利亞古書堂的人吧”

  昴突然開口。栞子和我看了眼彼此。

  “你來過我們店嗎?”

  我問道。

  “嗯,雖然沒買過書,但去過幾次……我並不討厭書”

  “請下次務必光臨”

  回到座位上的栞子露出柔和的微笑。

  “……等我想去的時候再說”

  雖然語氣依舊冷淡,臉上卻現出些許緋紅。我頭一次對這個少年感到親切。

  “其實呢,你的姑姑……玉岡聰子小姐的書被偷了”

  栞子突然把話挑明。

  “哎……”

  我差點把剛要喝下的日本茶噴出來。他的母親剛剛還下了封口令,栞子是怎麼想的。

  “哈……有這回事啊”

  昴興味索然地回道。

  “恩。是宮澤賢治生前出版的初版書,現在很難得到了……你知道嗎?”

  “知道。是《春與修羅》吧。那本書很有名,裡面還收錄了與我同名的作品”

  “其實剛才我就有些在意,那本書確實收錄了《昴》這篇作品,難道你的名字是從這裡來的”

  “不是的。老爸是谷村新司的鐵桿粉絲……不過,如果姐姐這樣說,他肯定會故弄玄虛地說我的名字是從賢治的作品裡取的!他可是個色老頭”

  少年第一次笑了。笑得格外親切,這可是在說父親的壞話——我開始注意栞子的態度。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語氣中的緊張感完全不見了,是解決謎團時的她。

  “你喜歡《春與修羅》的哪部作品呢?果然是《昴》吧?”

  “嗯……是《真空溶媒》吧。那篇很帥,雖然很長。”

  玉岡昴也聊得起勁,身子向我們這邊探過來。栞子很開心地合起雙手。

  “那個很不錯呢。我也讀了好多遍。‘東方還未釋放耀眼的光輝/雲海亦未沾染絢爛的彩暈’……”

  “‘唯有地平線忽明忽暗/一半消融一半留駐’……”

  看來他讀得很深呢。少年流利地背誦著。突然,栞子的笑容像是彎月般笑開了。不知為何,我感到脊背發涼。

  “你喜歡的是初版的《春與修羅》吧”

  她口齒清晰地說道。

  “你在說什麼?”

  “現在出版的《春與修羅》,在這個地方大多是這樣寫的……‘唯有深藍的地平線/忽明忽暗/一半消融一半留駐’……你是在哪讀到的初版呢?”

  玉岡昴的笑容褪去了。我凝視著他的臉想——不會是這個少年吧。

  “……不一定非在初版中才能讀的到。築摩書房出版的全集……築摩文庫上也這麼寫”

  “的確如此……但是,你為什麼覺得我說的是《春與修羅》呢?”

  “唉?”

  “我只是這樣說的……‘是宮澤賢治生前出版的初版書’。也可能是《規矩繁多的餐廳》。當然,這個你也知道吧……如果是經常去爺爺家玩的你的話”

  少年的喉部明顯的上下浮動。這麼說來,玉岡聰子也說過——雖然和哥哥家沒什麼來往,但侄子偶爾會到父親家來。

  “知道那個家有大量的舊書,並且聰子小姐從早晨起會去庭院裡,除了玉岡一郎先生和小百合小姐,就只有你了”

  就像她說的那樣。而且,與父母不同,昴滿足犯人的全部條件。不僅知曉宮澤賢治初版書的知識,還有偷出來的機會。

  “你在玉岡先生他們出發後,馬上騎著自行車搶在他們之前趕到了那個家。避開聰子小姐的視線,潛入家裡,拿走了《春與修羅》……不是嗎?”

  “……我爸媽可是開車去的”

  他低著頭移開視線,試著小聲反駁。

  “騎自行車反超,怎麼可……”

  “不,可能的。這個我都知道”

  還不打算認錯嗎,我無奈地說道。

  “開車從這裡到那個家要花十分鐘……不過開車時要受到道路的限制。從山的這一側到那個家的門前有一段臺階。我就在那旁邊的高中上過學,與北鎌倉站間的往返都走那條路,所以我是知道的”

  本地人都是知道的。騎自行車到臺階前,從那裡跑下來,用不上5分鐘就能趕到那個家。然後偷出書離開,在母親打電話前回來,時間綽綽有餘。

  “聰子小姐懷疑你的雙親”

  聽到栞子的話,玉岡昴細長眼睛睜得大大的。

  “……真的嗎?”

  他似乎沒想過這種可能。栞子點點頭。

  “如果找不到這本書,你的父母就會一直受到懷疑”

  他咬緊嘴脣,放在桌子上的兩隻手緊緊握著。

  “拿走那本書的人是我,對不起”

  他聲音嘶啞地說道。

  “不過,我沒打算要偷走……本來打算看完後就還回去的”

  8

  我們來到二樓玉岡昴的房間。

  這間屋子的光照很好,打掃得很細緻。除了床和桌子,還放著一個高大的書架。

  下面的隔板上陳列著漱石、歐外、藤村這些明治大正時期的日本文學作品的文庫本。上面則擺著一排漫畫和輕小說的系列書籍。

  “……都是些比較流行的書”

  還沒人問他什麼,昴就挺起胸膛說道。不知道哪裡值得驕傲。

  硬皮書很少,幾乎都是關於宮澤賢治的評論和研究方面的書。

  栞子默默地注視著書架,不一會兒看向旁邊的牆壁。

  “啊!”

  一聲尖叫嚇了我一跳。

  “怎麼了?”

  “那個,這幅畫……”

  牆上掛著一副鑲框的畫。畫著一支插有繡球花的玻璃花瓶,是用彩色鉛筆輕輕勾勒出的素描畫,筆致清淡典雅。

  好像在哪裡看到過——還是最近的事。

  “那幅畫是爺爺畫的”

  昴說道。

  “說實話,畫得並不算好,但作為遺物留給我了。爺爺畫畫的時候肯定會在什麼地方把繡球花加進去”

  我總算想起來了。

  以前在彼布利亞古書堂後面的裡屋中,發現了那幅畫著栞子母親的畫。畫中的繡球花從花瓣到葉子的形狀都與這幅如出一轍。進到玉岡家的書房時,之所以覺得那裡的桌椅似曾相識,也是因為畫中出現了同樣的東西。那幅畫一定是在那間書房裡畫下的。

  (這麼回事啊)

  也就是說,那幅畫是玉岡聰子的父親,這個少年的祖父送給篠川智惠子的。贈送的日期好像是一九八〇年的六月,是玉岡聰子的父親買下第二冊《春與修羅》的時候。

  “就是這本”

  玉岡昴將裝入盒子的書遞給我們。是關根書店出版的《春與修羅》,但它的儲存狀態與之前玉岡聰子給我們看的那本相差很多。印有書名的扉頁完全泛黃,書邊快要掉下來了。

  栞子又看了一眼畫,接過《春與修羅》。眼下這件事比較重要。她立刻坐下,取出裡面的書檢查。

  我和昴也跟著坐了下來。

  布制裝訂的封面已經褪了色,不少地方都沾染了汙跡。尤其是書脊邊角的地方都變黑了。‘詩集’兩個字幾乎看不清楚。栞子離近察看汙跡,確認書的儲存狀態。

  “這可不是我弄髒的……爺爺說買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少年說道。

  “你的爺爺給你看過啊?”

  “沒錯。在爺爺死前的幾年,我們關係非常好。雖然在我更小的時候,他只是個不愛說話,偶爾給我零用錢的人罷了”

  “有什麼契機嗎?”

  栞子擡了一下頭問道。突然,昴像是吃到苦味似的,皺緊眉頭。是想起什麼討厭的回憶了吧。

  “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個‘SUBUTA’的綽號”

  他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讓人摸不清頭腦。“SUBUTA”就是糖醋肉吧。

  “……真是過分的綽號啊”

  (注:昴的發音是SUBARU糖醋肉是SUBUTA第一個音一樣)

  “就是啊。他們說我和‘昴’這名字不太配,倒是挺適合‘糖醋肉’的。就一個音對上了……雖然現在能這麼反駁,當時只能任由他們這麼叫了。我也討厭自己的名字,甚至自己都覺得,自己看起來跟‘糖醋肉’很配……正好這時候,我爸媽讓我去爺爺那裡,我就去了,為了零花錢去的”

  “是去看望他嗎?”

  “恩。爺爺自從腿受傷後就不怎麼能走了……當時他正在書房讀書,問我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我就説出了自己被人叫成‘糖醋肉’的事。我是嬉皮笑臉說的。然後爺爺就變得非常嚴肅,為我讀了那本《春與修羅》裡的詩……”

  “是那篇《昴》嗎?”

  “對”

  栞子把書翻到後面。題目變成了《昂》,上邊用粗鉛筆改成了‘昴’字。這個就是玉岡聰子所說的筆記吧。修改錯字的批註並不少見——只是除了改錯字,還在四處圈圈點點就很奇怪了。

  “最後那部分我記得格外清楚……‘有錢的人無法依靠金錢/強壯的人會被重重打倒’”

  “‘頭腦聰明卻不得要領/想要依靠卻無一可靠’”

  栞子接著朗讀。像是在說世間執念。而那句‘被重重打倒’,讓人莫名的介懷。

  “我忽然覺得,那些嚷嚷著叫我‘糖醋肉’的傢伙也好,忍著由著他們叫的我也好,都像笨蛋一樣……雖然不太明白,但我覺得這首詩非常好,就興奮地告訴了爺爺。爺爺就說‘你很會讀書。有什麼想看的書,隨時都可以借給你看’……然後,隨口說了一句‘這首詩很適合你’……”

  他的嘴脣抿成へ字,抽了下鼻子。確實是首非常不錯的詩。

  “那為什麼要擅自把這本書拿走?”

  雖然這樣,也不能原諒他做出偷書這種事。

  “爺爺給我出了一個課題……”

  “課題?”

  我反問道。

  “爺爺知道許多事,也有許多珍貴的書籍,但他最珍視的還是這本書。他說他曾經給為他找到這本書的人畫了一幅畫,當作謝禮。”

  我有些糊塗了。送畫的物件就是篠川智惠子吧。但當時他已經有一本儲存更為完好的《春與修羅》了。比起那本還要珍貴——也許是有關他個人的回憶吧。

  “他說這本書藏著祕密,所以才珍貴”

  “什麼祕密?”

  “這個就是課題。他要我自己找出答案,花費時間久些也不要緊,如果成功了就給我獎勵……可最後,他還沒來得及聽我的答案就去世了”

  擅長解決這種謎團的人就在這裡。但栞子卻一直在翻書。側身低頭的她,像極了畫中的人。

  “那你不就沒法得到獎勵了?”

  “不,獎勵已經拿到了”

  他指著牆上的那副繡球花的畫。

  “我在爺爺去世後,問過姑姑。說爺爺給我出了這樣的課題,問她知不知道答案。姑姑也不知道……不過,她說獎勵大概就是這個了,然後就把它給我了。是在我出生那天,畫下的庭院中盛開的繡球花,準備在什麼時候給我的”

  我再次看了看牆上的畫。我不想對故去之人送的東西妄加評論,但這幅畫畫得十分粗糙,不能再畫的好些嗎。

  “獎勵倒是無所謂。只是很在意課題的答案,就自己偷偷地查了查。完全沒有頭緒,姑姑也不肯把書拿給我看”

  那樣珍視的書,肯定要加強保護吧。似乎他和他姑姑的關係本來就不太好。

  “正好那時候,我在忙考試的事,就在我不緊不慢盤算著,等考完試再求姑姑一次的時候,卻聽說了不得了的事……”

  昴說到這裡停住了。我猜到了答案。

  “你聽說書要捐出去,是嗎?”

  “是的。老爸他們聽說這件事,說什麼要把書賣掉的蠢話。雖然我知道姑姑不可能這麼做,但不管怎樣,這本書早晚都會被捐掉的不是嗎。所以我就想在那之前先借用一下,徹底查查……卻沒想到被姑姑發現了”

  我揉了揉眉頭,可能要怪玉岡夫婦沒掌握全資訊了。他們似乎沒有告訴這個少年最重要的事。

  “玉岡聰子小姐唯獨想留下這本書……她本來就沒打算捐出這本書”

  “哎?真的假的?那我做的事情不就沒意義了!”

  玉岡昴抱著腦袋,聲嘶力竭地仰天長嘆。語氣與之前截然不同。

  “我要帶著這本書去跟姑姑道歉”

  這時,栞子開口了。看來她好像已經檢查完了。

  “你的爺爺有沒有說過什麼關於這本書的事?比如說臨去世前”

  “嗯,沒說什麼特別的……啊,給過我提示”

  “提示嗎?”

  “就在爺爺去世前,我和老爸一起去醫院看望他。那時他就已經快不行了,但時而意識也會很清醒。他突然問我:‘課題做的怎麼樣了?’……當時像是要說出答案似的。我就說,我會自己解開謎題的。希望他在那之前保重身體。然後,他就說了一句‘小心德納第軍曹’”

  “那是誰?”

  “在《春與修羅》的《真空溶媒》中出現的人名。事先沒有鋪墊,直接出現了這個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誰,我想大概是課題的提示吧……姐姐,你怎麼了?”

  栞子面色蒼白,但不像是身體不適。剛才的話讓她發現課題的答案了嗎?不,看來並沒那麼簡單。

  “……玉岡”

  她低聲說。

  “你現在還想憑自己的力量解決課題嗎?”

  “當然啦!”

  昴毫不猶豫的回答,並露出無畏的笑容。

  “就算要花費時間也好。我要調查許多、努力思考、最後得出答案,這樣爺爺也會高興的……當然,姑姑是不會讓我調查那本書的了……”

  “我知道了”

  栞子也被喚起了興致,脣上的笑意更明顯了。

  “既然如此,我們也來幫你吧……之後的事,可以交給我們處理嗎?”

  9

  當天傍晚,我們再次拜訪了玉岡聰子的家。

  感覺她在接到栞子的電話後,就一直在玄關前等著了。我們在之前的那間客廳相對而坐,栞子把從玉岡昴那裡取回的《春與修羅》放到了桌子上。

  “啊啊……”

  委託人現出喜悅的表情,用顫抖的手將書拿起,檢查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然後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我從來沒這麼高興過”

  過了一會兒,她像是對自己的失態有些不好意思,又把《春與修羅》放回到桌子上。

  “對不起,我失態了……當然,我會給你們謝禮的。畢竟你們為我做了這麼多”

  “……剛才已經對您說過了,我們不需要謝禮的”

  栞子耐心地說道。剛才在電話中,就因為這件事發生了分歧。

  “但希望您不要再追究這件事,並能同意玉岡昴今後可以隨意閱讀這本書”

  “那可不好辦”

  玉岡聰子乾脆地搖了搖頭。

  “就算是親戚,按理說也得送到警察那裡才行。還讓他隨意看書?怎麼可能”

  栞子遞給我一個眼色,看來這次的交涉不能平和地解決了。

  “向警察報案的話,聰子小姐也會很困擾吧”

  突然她的語氣變得尖銳,讓玉岡聰子不明就裡地眨了眨眼睛。

  “你說什麼呢?”

  “從一開始,我在這裡聽您說事情原委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了。為什麼您的父親要買下儲存狀態差的《春與修羅》呢……而更奇怪的是,為什麼我的母親會和已經有了一本相同書的人做這種交易呢……這可不是有利可圖的買賣”

  玉岡聰子只是歪了歪頭。雖然她一臉困惑的表情,卻沒有打斷栞子的話。

  “您的父親送給我的母親一幅畫,作為幫他找到這本書的謝禮。可見這本《春與修羅》比起之前的那本更為珍貴……今天一天,我通過大家的談話,發現了事情的真相”

  栞子又向我遞了一個眼色。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們在來之前就已經定好了。

  “失禮了”

  我迅速探出身子,從玉岡聰子面前利落地取走了《春與修羅》。

  “啊!”

  她慌忙起身時,我已經把書遞給了栞子。她無奈地緩緩坐下。感覺她的心情比之前更糟了。

  “請看下這本書的書脊。詩集這兩個字被塗掉了吧”

  我看向栞子手裡的書。其實我並不知道她發現的真相是什麼,我們沒有這個時間。

  “賢治並沒有叫這本書為詩集,對於擅自印上這兩個字的事抱有不滿。賢治取回了一部分幾乎沒賣出去的《春與修羅》分給朋友,並用銅粉塗去了‘詩集’兩個字。”

  栞子主要是面向我說的。

  “那麼,這本書……”

  “恩。這本書很可能原來歸賢治所有,後來又獻呈給誰的”

  看來這不僅僅是汙跡那麼簡單。栞子側眼看了看緘默不語的玉岡聰子,接著說道。

  “而且這本書不僅僅是獻呈的書”

  她把書從盒子裡取出來,開始嘩嘩地翻看。剛剛我也看了一些,書裡面有對錯字和漏字的修改——不僅如此。裡面還用鉛筆畫著改變字號的箭頭、刪除行的記號,都是同一個人的筆跡。而且句子後還有刪補,似乎是斟酌推敲時留下的。

  “唉?”

  我發出了聲音。本來是屬於賢治的書上留有推敲修改的痕跡。難道說——

  “是宮澤賢治在初版書上進行推敲修改的嗎?”

  “恩,是這樣的”

  栞子點頭。

  “這本留有賢治筆跡的《春與修羅》叫做修訂稿。現在出版的《春與修羅》,大多是根據這個修訂稿修訂的”

  我想起了《永別的早晨》和《真空溶媒》中微妙的出入。

  “就像白天提到那樣,現在已經發現了幾本修訂稿。宮澤家所持有的修訂稿最為有名,但內容又各不相同。而且還有人提出一種說法,說是至少還有一種修訂稿沒被發現”

  “……指的就是它嗎?”

  我凝視著《春與修羅》。這是宮澤賢治推敲用的修訂稿——確實是個不得了的“祕密”。給玉岡昴的課題謎底,一定就是這個了。

  “還有件事需要驗證下……恐怕”

  栞子正視著這本書的持有者。玉岡聰子像是被固定在椅子上似的,一動不動。

  “您對我們隱瞞了這個祕密呢。您說這本書有關個人的回憶,才一直好好儲存。為什麼呢?”

  “……我不太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我看你們好像沒聽說過這本書是怎樣到父親手中的……這可是本非常珍貴的書”

  “……只有這樣嗎?”

  玉岡聰子小心翼翼地擡起頭,又馬上從栞子那裡移開視線。

  “我看過昴房間裡的畫了。您的父親準備的‘獎勵’……畫上畫的是在昴出生那天,庭院裡盛開的繡球花”

  “嗯……沒錯”

  她如鯁在喉地答道。

  “但是我見過連細節都一模一樣的花,它們就出現在三十年前,他送給我母親的畫裡”

  這樣啊。為什麼我沒有想到呢。兩幅畫的創作時間相隔十五年。十五年前盛開的花,怎麼會出現在三十年前。

  “您說您的父親給孫子留下的是一幅畫,其實是謊話吧?只是編了個適當的理由,把很久以前的一幅素描送人了而已。那麼,為玉岡昴準備的真正的獎勵,到底是什麼呢?”

  客廳裡充斥著令人窒息般的沉寂。

  “……你覺得呢?”

  玉岡聰子問道。

  我也已經猜到了。按照玉岡小百合的說法,這個家的遺產繼承很籠統。沒有留下書面的指示說舊書要交給誰。知情的只有面前的這位女性。

  栞子將修訂稿的封面讓給玉岡聰子看。

  “這個才是真正的獎勵吧?……您說過,您的父親喜歡和年輕人談論書的話題,也喜歡將書贈送給年輕人。您的父親其實是打算將《春與修羅》贈送給昴吧?而不是你”

  玉岡聰子沒有回答,看來是默認了。

  我對栞子精彩的推理驚歎不已。最後,玉岡昴什麼都沒有偷,只是在沒有發覺真相的時候拿回了原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恐怕您的父親告訴過您該怎樣處理這本書。並且,他似乎也發現了你不會遵從他的指示。”

  “……怎麼可能,這是不可能的”

  “不。在他臨死前,他對昴是這麼說的——‘小心德納第軍曹’……您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吧”

  面無血色的玉岡聰子嘴脣顫抖著——她們兩個人好像已經心照不宣了,而我還是一頭霧水。

  “請問,是什麼意思?”

  我小聲問向栞子。

  “‘德納第軍曹’是維克多·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中的出場人物。這個人是一個從拿破崙戰爭中戰死的士兵身上剝取錢財的小偷”

  也就是說,這並不是什麼課題的提示,而是告訴他要小心身邊的小偷——感覺話題越來越沉重了。

  “你打算怎麼處理這本書?”

  玉岡聰子埋怨道。

  “難道要給那個孩子?又沒有證據說是父親送給那個孩子的。而且,現在的玉岡家中知道它的價值的人只有我……它應該歸熱愛舊書的人所有……”

  栞子默默地將這本書放回盒子。塞給還想說什麼的玉岡聰子。玉岡聰子沒想到栞子會這樣乾脆的還給她,驚訝不已地來回看著栞子和《春與修羅》。

  “我提出的要求不變。由您來保管這本書,並希望您做好讓昴隨意閱讀的安排……然後,當昴有一天找到課題答案時,請您告訴他真相,並請求原諒。在那之後,要怎麼處理這本書,就取決於昴了”

  “……如果我拒絕,會怎麼樣?”

  “今後,我們準備定期和昴取得聯絡。如果知道您拒絕了這個提案,我們就會將所有的真相統統告知您的哥哥。您會不會被追究罪責,這個我不太清楚,但至少您在親戚中的立場會很尷尬”

  對方仍舊保持沉默。忽然,栞子的表情緩和下來,語氣也變得平和。

  “您的父親已經去世了,無論是您還是昴,身邊都沒有可以談論書的人。如果你們再多交流一些就好了……而且,您的書早晚不都是由昴來繼承嗎”

  對啊,這個女性沒有孩子——她的遺產只能留給她唯一的侄子。

  “……我不會跟你約定什麼”

  玉岡聰子低聲說道,拿起了《春與修羅》。

  “但我準備下次見昴一面……我本來沒有那麼討厭那個孩子,只是我也很喜歡這本書而已”

  “……那樣就可以了。謝謝您”

  栞子鞠了一躬。玉岡聰子意味深長地看著揭露自己祕密的人。

  “你有著不同於智惠子,對別人不留情面的一面呢……那個人的話,只要支付足夠的謝禮,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一瞬間,栞子黑色的眼瞳遊移了一下。

  “我不會接受賄賂……我和母親不一樣”

  她語氣生硬地說道。而我知道,在她心裡面,應該還加了一句‘應該是不一樣的’。

  玉岡聰子失望地笑了。

  “果然像篠川先生說的那樣,你對智惠子一直抱著複雜的感情”

  “父親是這樣說的?”

  “恩……來收購舊書時說的”

  話說,她曾說過栞子的父親來收購舊書時,兩個人聊了些往事。是栞子的父親去世前不久的事——大概兩年前吧。

  “他苦笑著說,智惠子離開後,你想要把她留給你的書賣掉”

  玉岡聰子感慨地說道。栞子的表情越來越驚愕了。

  廚房那裡飄來煮東西的香味。馬上就要到篠川家的晚飯時間了。

  我把擺出來的書又插回書架裡,回頭看向栞子。她仍坐在榻榻米上,翻找裝有父親遺物的紙箱。

  我們在前任店主的房間裡。離開玉岡聰子的家後,我們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家。栞子剛進屋就把她父親的遺物翻了個遍。

  既然栞子的父親發現了她要賣掉阪口三千代的《麻雀日記》,那他就不會坐視不管吧。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按理說,他應該是把書收了回來,放在了什麼地方。

  但是,房間裡哪兒都找不到。原本的遺物似乎早就整理好了,那時候都沒有發現,現在也很難找到吧。

  “今天就到這裡吧?明天……我也來幫你找”

  我在她身後說道。

  “……可是,它應該就在某個地方”

  過了一會兒,她才心不在焉地回話。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這個狀態了。

  “栞子小姐,先別找了”

  我的口氣略微強硬了些,但她沒有回答,仍舊埋頭做著無用功——更確切的說,她是不想承認找不到吧。

  (……可為什麼找不到呢)

  我的腦海中閃過這一疑問。也許前任店主沒有發現女兒想找回一度捨棄的《麻雀日記》吧。

  不過,他應該想過在什麼時候交給她本人。自從身體狀況惡化後,他肯定為不測做好了準備。

  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場上,我會怎麼做呢——

  等我回過神時,房間裡鴉雀無聲。栞子停下了手,精疲力盡地垂著頭。

  我像是受到吸引似的走近她,就在她身後跪下。可即便這樣,她也沒有回頭。生有細小汗毛的白色脖頸就在眼前。

  “……栞子小姐”

  我又喊了她一次,仍是沒有迴應。

  胸口就像被堵塞一樣,難以呼吸。我輕輕抓住她的肩膀,卻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

  突然隔扇開了,是穿著運動服,圍著圍裙的篠川文香。

  “姐姐!飯做好了!今天吃……”

  說到這裡她睜圓了眼睛。我慌忙放開手。為什麼她總是在這個時間出現。就像是我總做這種舉動似的。

  “姐姐,飯好了……”

  她覺察到不對勁了吧,觀察著栞子的樣子說道。

  “今天做的是姐姐最愛吃的煮牛肉餅……”

  她沒有迴應妹妹,像是一尊石像似的一動不動,沉浸在思考中。文香掃了一眼四周——發現父親的遺物散落一地。

  “姐姐,該吃飯了”

  即便如此,她還是這樣說道。

  栞子依舊保持著沉默。文香突然踏著響步走進房間,把栞子面前的紙箱踢到遠處。然後就這麼繫著圍裙,抱緊驚訝地擡起頭的姐姐。

  “……姐姐,吃飯去吧。好嗎?”

  一時間,姐妹二人都一動不動,不久,姐姐點了點頭,在妹妹的催促下站起來,被文香攙扶著走出了房間。

  我也跟著來到走廊,默默地看著她們的背影。

  “五浦先生也來吃飯嗎?”

  在通往廚房的隔扇前,文香回過頭問道。微黯的走廊中,我們默默地看著對方。這是第一次盯著這個少女的臉看吧。圓圓的眼瞳和那張讓人印象深刻的娃娃臉上,浮現出一如既往的笑意。

  “你不問我們在做什麼嗎?”

  我低聲問道。她是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呢?篠川文香歪了歪腦袋。

  “唉?”

  “不,沒什麼……謝謝你,我也吃”

  不管怎樣,我已經好久沒吃煮牛肉餅了。我作出一個笑臉,走向客廳。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