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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書堂事件手帖(彼布利亞古書堂事件記事簿)(第三卷)》第3章
  1

  一月到了四號,正月的過年氣氛就淡薄了許多。

  在鎌倉站的月臺上等待電車的並不是新年首次參拜歸來的人,似乎都是些外出購物的當地人。

  因為宿醉的頭痛,我皺著臉等著上行電車。昨天下午,我與許久未見的高中同班同學聚到了一起。因為在老家過年的傢伙比較多,聚會的形式介於新年聯歡會和同窗會之間。雖然住在腰越的澤本來了,但與我交往過的高阪晶穂沒有來。

  聽澤本說,正月前三天晶穂一直在精神抖擻地工作。我帶著有些安心又有些擔心的微妙心情同大家一起參拜了鶴岡八幡宮。

  我在大銀杏樹根前久久佇立,比在神社前殿呆的時間還要長。這棵樹齡高達幾百歲的大樹被春天的大風颳倒了,我雖有耳聞,但這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從很久以前就存在的事物,突然毫無徵兆地消失了——雖然與自己沒什麼關係,但還是意外地受到了打擊。

  啊,倒也不是在暗喻別的事情。

  傍晚過後,我在小酒館喝得一塌糊塗,最後到位於材木座的朋友老家住了一晚。過了半夜時分,記憶就有些模糊了,好像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在起勁兒地說著彼布利亞古書堂的事。

  舊書屋的美人店主與笨蛋五浦現在怎麼樣了,要是實在不行就快點被甩掉,提供點話題。大家隨心所欲地說著,我則是適度地搪塞著。在朋友家還吃了晚些的早飯,剛剛才離開。

  畫著藍色與奶油色線條的電車駛進了月臺。等乘客們下車後,我走進了車門。雖然有空座,但到大船隻有兩站而已。我拉著吊環,隨意眺望著窗外。

  “呀,五浦先生!這裡這裡”

  電車開動時,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高亢聲音。我不由得向四周看了看。

  “看哪裡呢?這裡啊,在這裡!”

  一位穿著白色羽絨服,圍著毛皮圍巾的小個子女性坐在眼前的座位上。雖然是童顏,雙眼皮的眼角卻有著明顯的笑紋。雖然不是很清楚,年紀大概是三十五歲多。看起來比之前瘦了一些。

  “新年好……忍小姐”

  我鬆開吊環,鞠了一躬。她的名字是阪口忍。與年紀相差許多的丈夫一同住在逗子市。

  大概是半年前,忍來取回丈夫賣掉的《邏輯學入門》,因此結緣,偶爾會來店裡露下臉。不過並不是來店裡買賣舊書,只是順便路過閒聊些什麼。之前還來送過臺灣特產的乾果什錦。

  “新年好!今年也請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說著忍握住我的手,上下用力搖了幾下。

  “正好!我現在正要去北鎌倉的書店呢。今天開店嗎”

  “……抱歉,一直休到今天”

  營業一直持續到除夕,一月份休息到四號。雖然也有很多店在年末年始不休息,但彼布利亞古書堂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安排的。

  “哎!這樣啊?”

  她擡高了聲音。只有兩個店員,其中一個人還在這裡閒逛,她應該也察覺到了。

  “……店長在家裡嗎”

  我擡起視線想了想。最近,我與栞子幾乎沒聊過工作之外的事。

  “讓我想想……啊,等下,應該是不在。好像四號有約會”

  除夕在店裡時,看到她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在一月份的日曆上寫下日程安排——阿柳、十二點。應該是與高中時代起關係就很好的瀧野蓮杖的妹妹見面。她說每年正月,兩個人都會一起開新年聯歡會。

  “發生什麼事了嗎?”

  即使是在休業時也想要去店裡,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吧。也許是有關丈夫阪口昌志的事。夫婦二人關係親密得讓人嫉妒,但阪口先生有著難以向人傾述的過去,並患有嚴重的眼病。

  “恩,是呢……”

  忍用手拄著臉頰陷入沉思。

  “有件事很讓我在意,就想找店長商量一下……不在的話,我只能改天再去了”

  正好,減速的電車抵達了北鎌倉的月臺。雖說要改天再來,她卻沒有起身。似乎不打算換乘下行電車。

  “接下來要去工作嗎?”

  我問道。記得她說現在在朋友的小酒館那裡幫忙。似乎是在藤澤。但無論怎樣,現在去上班都太早了。

  “不是的,我今天休息……”

  她頓了頓,擡頭看我。電車停在北鎌倉站,自動門開了又關上。這期間,她的視線一直沒從我的臉上移開。

  “……請問,有什麼事嗎?”

  “五浦先生,今天有時間嗎?”

  “哎?恩,有時間”

  “那麼,先告訴五浦先生也行吧。是有關於書的事”

  “是之前的那本《邏輯學入門》嗎”

  “不是那本書”

  她搖了搖頭。

  “這次,是我以前的書”

  因為沒法在電車中繼續說下去,我們就在接下來的大船站下了車。在遠離店鋪的地方,與常客一起走著,感覺很微妙。

  “雖然可以聽你說,但我不一定能幫上忙……我對書不是很瞭解”

  乘上滾梯後,我回頭向忍說道。她靠在滾梯扶手上站著。

  “但是,比起我要清楚吧?我想問問稍微清楚些的人……能夠商量的,沒有別人了”

  這樣說著,她降低了視線。濃厚的睫毛膏像是在眼皮上清晰地畫出一條線一樣。總之我還是先聽她說說,明天轉述給栞子比較好。

  下了滾梯,要出檢票口時,我發現另一個常客站在那裡。一個五官深邃,穿著帶有風帽的長款大衣和牛仔褲的少女靠在柱子上。手插在兜裡,懶洋洋地眺望著車站大樓的入口。似乎是在等人。

  “小菅”

  聽到我的喊聲,小菅奈緒朝我的方向看來,瞪大了眼睛。

  “五浦先生,你怎麼……對了,你是住在大船的……新年好”

  像是才想起來似的,她又添上了一句新年問候,微微鞠下躬。

  “新年好”

  我也回了一句。旁邊的阪口忍饒有興味地盯著奈緒看。

  “這個孩子也是我們店的常客”

  圍繞小山清的文庫本,發生了一點小事件,以此為契機,小菅開始常常光顧我們店,與做背取為生的流浪漢志田關係很好。

  “呀,這樣啊。初次見面!我是阪口忍。上下坡的阪,入口的口,忍者的忍。我也經常來這家店。你好啊!”

  阪口倏地伸出手來想要握手。雖然對方高漲的熱情讓奈緒有些驚訝,但只是輕輕握了一下。

  “……你好,我是小菅奈緒”

  “在等人嗎?”

  我問道。

  “恩,剛剛已經見過了,她去洗手間了……”

  “呀。來晚了,抱歉,抱歉。LUMINE的洗手間排了好長的隊……咦,五浦先生。你在這做什麼呢”

  (注:LUMINE是隸屬於JR集團,是以車站大樓形式運營的購物中心)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插了進來。女孩穿著粗呢紅色短大衣,梳著馬尾辮。是栞子的妹妹篠川文香。

  “正巧路過……是你們兩個見面啊”

  “是啊”

  文香點點頭,理所當然地答道。我有些震驚於這對意想不到的組合。雖然聽說兩個人在同一所高中上學,經常說話,但沒想到關係好得會在假期一起出來玩。

  我回頭看向阪口忍。因為是彼布利亞古書堂的客人,介紹給文香認識比較好吧。

  “這個人是……”

  正要說時,兩個人突然靠近彼此,緊緊握著對方的雙手。

  “文香醬!你好啊!今年也請多多關照呢!”

  “忍小姐!好久不見了!也請你多多關照!怎麼了?”

  兩個人開始大聲寒暄,引得周圍人回首看過來。我驚呆了。

  “……你們兩個認識啊?”

  “五浦先生和姐姐不在店裡,我一個人看店的時候,忍小姐來過……”

  “還交換了信箱地址。前陣子還在外面一起喝茶了呢”

  忍接著文香的話繼續說道。我一點都不知道這件事。仔細想想,兩個人倒是蠻合得來。

  “呀,忍小姐、個子、變矮了?”

  “不是的,最近啊,沒有穿靴子和高跟鞋,穿著這個呢!走起路來非常方便!”

  忍掀起連衣裙的下襬,露出原色運動鞋。文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啊,跟我穿的一樣!”

  超短裙下修長緊實的腿,像是要踢出中段迴旋踢一般擡了起來。

  確實是一樣的款式。

  “看,是一樣的!”

  “呀,真的!真棒呢!”

  我和小菅奈緒退後一步觀望著倆人熱情洋溢地談論這種運動鞋便利的優點。說實話,實在是跟不上她們熱情高漲的節奏。

  (不過,挺厲害的)

  無論是小菅奈緒還是阪口忍,能夠輕而易舉地與沒什麼交集的人變得親近,篠川文香有著非凡的人際交往能力。與栞子完全相反。可能是姐姐的人際交往能力全部轉移給妹妹了吧。

  “篠川,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小菅奈緒等得不耐煩了,插嘴道。

  “要去哪裡?”

  我問道。

  “……去看電影哦”

  “沒錯沒錯,之前,奈緒醬把推薦的DVD借給我了。動畫片的。今天出了新作品,她說無論如何都想去看看……”

  “別說多餘的話!笨蛋!”

  她慌忙截住文香的話,又故意地咳了幾聲。

  “總之,得走了。快點”

  她從口袋取出月票夾,放在自動檢票機的感應部位,進到車站裡。在年末年始上映的也許是面向兒童的動畫劇場版。

  “真是可愛的月票夾呢”

  忍小聲嘟囔道。我也發現了,奈緒的月票夾上畫著耳朵大大的茶色小猴子。不知道叫什麼,但最近經常能看到。人都有著意想不到的喜好。

  “……五浦先生”

  文香還是沒動身。突然一臉認真地說道。

  “最近,發生什麼了嗎?身體不舒服嗎”

  “哎?為什麼這麼問?”

  “最近,姐姐很在意五浦先生的事。說你沒有什麼精神,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之類的話……”

  當然不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年末,壱裡書房的井上說的話依舊盤旋在我的腦海中。

  雖然我並不是相信井上說的“篠川母女一直有著聯絡”,但篠川智惠子肯定是向誰打聽過我的事。感覺像是有人在死角處監視著自己,很是不爽。該找誰商量,說到哪種程度比較好,讓我想得心煩。

  我沒想到栞子會注意到。過年時她發來過郵件,文面與賀年片相同,都是些一本正經的新年寒暄。我也回覆了一封相似的郵件,仔細想想,也許有些生硬。

  “身體沒什麼不舒服的”

  “……這樣啊。沒有事是最好了”

  文香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那就讓姐姐放心吧。再見了!忍小姐再見!”

  她揮著手小跑通過了檢票口。

  2

  我與阪口忍進到咖啡廳裡。這家店位於彈球盤店鋪的二樓,客人坐滿了大半數的桌子,我們被帶到牆邊的禁菸席那裡。

  “不去吸菸席也沒關係嗎”

  “戒菸了。這麼做比較好……別人對我說了很多”

  忍脫著大衣回答道。這樣說來,幾個月前新聞報道說,所有的香菸都將大幅度提價。那之後,戒菸的人就突然增加了。

  點完飲品後,誰也沒有說話。因為店裡多是些年紀大的單身客人,比預想的要安靜許多。

  “與店長還順利嗎?”

  “哎?”

  我反問道。

  “五浦先生喜歡店長吧”

  忍溫和地說道。這樣直接地被問到,我也不想特意隱瞞了。可能是因為對方比較年長,並且是我和篠川的熟人吧。

  “是呢……但我並不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

  “是有些不好相處的孩子呢。總是讓人難以親近,與我們家的昌君有點像啊……被我拿來跟那樣的大叔比,不太好吧”

  “沒什麼……”

  “昌君”是阪口昌志的暱稱。雖然在性別與年齡上有很大差別,但確實有共通的地方。

  “那樣的人,會仔細觀察自己在意的人,意外地知道許多事……很難讓人有自己的祕密……”

  雖然聽起來像是在說自己,其實是在說文香說的事吧。感覺像是在委婉地勸誡我:“要是有什麼事,還是老實說出來比較好”。

  “……是呢”

  這樣那樣想來想去也無濟於事。如果很在意壱裡書房的井上所說的話,只有去直接問本人了。

  這時,點好的飲品被送了過來,對話中斷了。我點的咖啡,她要的熱牛奶。

  “阪口先生的身體狀況怎麼樣了”

  “很精神的”

  她微笑道。

  “雖然眼睛可能好不了了,但其他都很健康。為了當視力再變差些時也能夠應付自如,現在在做一些訓練。他說想要能夠一個人做些日常簡單的事……那個人,腳踏實地這點,真的很了不起呢……”

  她捧著杯子,眺望著遠方出神。沒想到她會在這個話題上津津樂道地講述丈夫的優點。

  “……那個,有關於書的事”

  “哎?啊,對了”

  突然轉換話題,大腦一時沒反應過來。經我這樣提醒才想起來本來要說的事。

  “我剛上小學的時候,覺得有意思的書只有一本。我一點都不喜歡讀書,已經不太記得內容了,只是深深記得那本書非常好看……最近,很在意那本書,實在是忍不住了。這種感覺你能理解吧?”

  “恩……多少能理解”

  我點了點頭。雖然不是書,我也曾格外的想要得到兒童時代喜歡過的東西。

  “無論如何我都想要再次得到那本書。希望店長和五浦先生能幫我找找。要是找到了,我當然會買的”

  “可以啊”

  也就是拜託我們找書了。對於舊書店來說,是很常見的工作。暫且不說我們店裡有沒有,應該能夠幫她找到賣這本書的書店。

  “書名是什麼?”

  “這個嘛,我不記得了”

  她苦惱地說道。

  “哈?”

  “題目上標有片假名……我從以前開始就記不清外國名字。所以英語也完全不行”

  “作者呢?”

  “這個嘛……啊,是外國人。我記得名字很長”

  “出版社也不記得了嗎”

  她使勁兒點點頭。我喝了口咖啡來整理下思路。目前她還沒有說出一個固有名詞。

  “……果然,不行嗎”

  我肯定是不行了。我當然也想幫她,光是這些資訊,栞子也無計可施吧。

  “兒童時代的書,是童話什麼的吧……?”

  “可能,是吧。雖然有很多插圖,但也有很多文章。不僅僅是平假名,也有標註假名的漢字”

  “是什麼樣的內容”

  “恩,我記得……有山貓、鱷魚和狗出現,像是畫冊似的……什麼時代記不清了,大概是以西方國家為故事背景的”

  描述就到這裡中斷了。連內容都記得模模糊糊。

  “……不記得別的了嗎?”

  “有狗出現!”

  阪口忍果斷說道。這個好像剛剛就說過了吧。

  “我記得是個非常可憐的故事啊……小狗剛出生時,主人還十分疼愛它,稍微長大些就被丟棄了,因為主人得到了別的小狗。很過分是吧”

  確實很過分。作為兒童讀物,故事有些難以接受。

  “是吧,後來與孤身一人的獅子成為了朋友”

  “……體格差了許多呢”

  “是啊。獅子開始也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覺得身體的大小無所謂了。兩個人成為了朋友。完全不同的人成為了朋友,很不錯吧”

  我不禁想到了阪口忍。這對夫婦年齡不同,經歷也很不一樣。

  “那麼,那隻小狗和獅子是主人公嗎?”

  “不是的,主人公是山貓”

  “山貓?出現在外國的故事裡?”

  還是頭一次聽說外國的童話故事裡有山貓出現。似乎也不是很確信,忍歪了歪腦袋。

  “也許沒有寫山貓……但是,我清楚地記得插圖哇!等一下!”

  她從手提包取出記事本,嘩嘩揮舞著圓珠筆。比想象中要靈巧地畫出手腳短小的動物。全身漆黑,頭上有兩隻耳朵,只有眼角是白色的,長著蓬起的長尾巴。

  “……是山貓呢”

  “是吧。果然是山貓呢。這隻山貓見到了被丟棄的小狗,孤身一人的獅子,和許許多多的夥伴”

  “山貓是做什麼的?”

  忍用力閉上眼睛,像是要擠出記憶一般,用食指按住額頭。

  “山貓……想要建造個家……”

  “是小狗住的那種小屋嗎?”

  “不是,是更大點的家。能夠聚集孤單孩子們的家……用大卡車運來許多磚,大家合力建造這個家”

  “那麼,會出現許多小夥伴吧”

  “沒錯沒錯。有個學習差的男孩想要找個朋友。尋找學習比自己還要差的人,但一直找不到”

  “真是不得了的故事……還會有人類出現嗎?”

  “出現了啊。與人類一起,鱷魚啊,長頸鹿啊,動物都十分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啊,但是,也有動物園出現……”

  聽起來很有意思,但世界觀有些不太明白。像是迪斯尼動畫那種感覺的嗎。

  “記得的就是這些了。結局什麼的完全不記得了啊”

  記憶這樣斷斷續續,是因為反覆閱讀喜歡的地方吧。孩子讀書都是這樣的。

  我要了剛剛忍畫下的主人公的圖,收在口袋裡。很難說每句話都是線索。如果有人對這本書知道得更詳細些,再……

  “啊”

  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忘記了最根本的東西。

  “怎麼了?知道是哪本書了嗎?”

  阪口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雖然沒想起來什麼,但這本書是放在老家了吧。不是讓父母買的嗎?”

  不知為什麼,感覺她的表情有些僵硬。忍將捧起的杯子緩緩放回桌面。

  “恩,是的……讓母親在附近的書店買的……”

  “那問問您的母親怎麼樣?”

  我問道。如果是孩子喜歡讀的書,父母記得也不足為奇。

  “也許,這本書還在老家放著”

  “恩……是這樣……”

  忍的聲音突然變小了。

  “但提不起精神跟父母說話……”

  糟了。我完全忘記了,她說過跟父母關係不好的事。所以高中畢業後就離開了老家。

  “對不起”

  我低下頭道歉。她恢復了精神,露出白牙笑道。

  “沒什麼沒什麼的。因為就像五浦先生說的那樣。反正我也是打算回老家一趟問問父母的……啊,對了!”

  她突然啪地拍了一下手。響徹店內。不知為什麼,我感到有些不安。

  “……怎麼了?”

  “五浦先生和店長也一起來吧?我的老家!”

  “哈?”

  我不禁擡高了聲音。

  3

  “……就是這麼回事”

  上午的彼布利亞古書堂少有人來,我說完昨天事情的始末,觀察栞子的反應。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歪著頭,像是僵住一樣,一動不動。一縷黑長髮掛在眼鏡上,似乎沒有發現。

  “知道是哪本書的故事嗎?”

  她沒有回話。似乎在絞盡腦汁想著什麼。過了幾十秒後,像是剛浮出水面似的撥出一口氣。

  “抱歉……有點難呢”

  她用纖細的聲音遺憾地說道。這不需要道歉。要是通過這點線索就能知道,反而很奇怪了。

  “……只是,覺得有些熟悉”

  “哎?真的嗎?”

  “啊,不過,僅此而已……有些奇怪。先不說別的,很少有人會忘記讀過一次的書的作者和書名”

  “因為是小時候讀的,這不是很平常嗎。很難記得很清楚”

  “哎,是嗎?”

  她驚訝地歪了歪腦袋。有關書的事,很難將常識套用在她的身上。

  “一點線索也沒有嗎”

  “沒什麼特別的線索……如果忍小姐說的都是正確的,那麼只能是縮小些範圍”

  “怎麼縮小範圍?”

  “首先,它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半,擺在新刊書店裡的書”

  她說著豎起食指。

  “因為忍小姐說這是她剛上小學時讀的書,自然就是這樣了。當然,寫作與出版都是那之前的事了……還有一點”

  她又豎起中指。

  “因為故事的背景大概是二十世紀後,設定原型也應該是那之後的歐美市區”

  “為什麼呢”

  阪口忍說不知道是什麼時代的故事,也完全沒有具體提到故事背景的事。

  “裡面有用大卡車運磚頭這樣的話吧。大卡車是十九世紀末發明的……二十世紀初才真正普及。而且,有動物園出現,故事的背景就很可能設定在市區”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不過,二十世紀初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間還是很難確定。真的只是縮小範圍而已。

  “……主人公是山貓這點讓我有些糊塗”

  說著,她彎起手指。

  “雖然山貓是日本自古以來就出現在故事中的動物,但主要棲息於東南亞一帶,沒聽說過歐洲也有。也許是別的動物……”

  “但從畫來看,很像山貓吧”

  我低頭看了眼放在收銀臺上的從記事本撕下的一頁。是忍昨天畫的主人公的圖。

  “是呢……”

  短時間內,我們都陷入沉默。線索太少了,總覺得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去忍小姐的老家嗎?”

  雖然阪口說“有懂書的人來比較好”,但歸根結底似乎是不想一個人回老家。

  “去”

  栞子立刻答道。

  “我也想知道是本什麼書”

  我也是同樣的意見。雖然帶著舊書店員一起回老家比較奇怪。

  “不過,忍小姐告訴阪口先生這件事了嗎”

  “哎?”

  “她的話中沒有一句提到丈夫的反應,讓我有些在意……”

  想想看真是這樣。要是找人陪同自己回老家的話,阪口應該會說自己也一起去——不,也許有想去卻去不了的原因。不知道嚴厲的父母會不會認可忍與年紀大許多的男性結婚這件事。

  “但是沒有理由隱瞞吧。只是因為阪口先生也不知道這本書,所有就沒有提到他吧”

  是忍自己說沒法瞞住丈夫的。栞子也微笑著點了點頭。

  “是呢,我想多了……還是先繼續工作吧。昨天,進了許多網購訂單……”

  “栞子小姐”

  我叫住了正要回到書牆後的栞子。還有件事必須要告訴她。

  “其實,我之前去了壱裡書房”

  我把篠川智惠子寄給店主井上聖誕卡片的事,以及井上說出的疑惑全部告訴了她。

  栞子沉默著,幾乎沒有變換任何表情地聽著。最後我向她道歉說“一直沒告訴你,對不起”,她像是生氣似的,不高興地轉過臉去。

  “我既沒有跟母親聯絡,也沒有把大輔先生的事告訴別人。沒有必要裝樣子給別人看……我想讓你早點告訴我的”

  “是呢……抱歉”

  “新年期間,我一直很擔心你”

  她沒有看向我,這樣說道。

  “想你最近怎麼樣了……那個,我們之前一起去喝過酒吧。找回《蒲公英女孩》的前一天”

  “哎?恩,是去了”

  我疑惑著答道。為什麼會提到那時候的事。不知為什麼,她的臉頰染上了少許紅色。

  “那天很開心……不,與平時比喝多了,不太記得說了什麼。也許說了些奇怪的話……”

  “什麼奇怪的話?”

  我死心眼地追問道。我真的是不知道,她的臉變得更紅了。

  “那個……比如說。一直不停地笑……哼著歌……打盹……”

  她的聲音漸漸變小。這樣聰明的人,卻在奇怪的地方想著意想不到的事。我忍笑忍得極為辛苦。

  “沒有做這些事”

  “真的嗎?沒有隱瞞嗎?”

  她斜眼確認我的表情。說實話,說話多少變得有些奇怪,但卻不是討厭的醉話。反而很惹人喜愛。

  “真的”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然後鼓起全身的勇氣問道。

  “如果方便的話,下次再一起去喝酒吧。”

  “……我會考慮下”

  因為沒有被拒絕,我鬆了一口氣——忽然注意到栞子的表情變陰沉了。

  “如果井上先生說的是真的,我的母親就是從別人那裡得到了你的資訊……”

  “……是啊”

  如果栞子沒有跟母親聯絡,那麼就是從別人那裡得到了資訊。我們身邊有人偷偷地將這邊的情況告訴了栞子的母親。當然,也肯定知道篠川智惠子的情況。

  (到底是誰呢)

  突然覺得身邊的人似乎不值得信任了,讓人心裡發怵。

  “工作吧”

  她說道。我點點頭,這時,玻璃門哐噹一聲響了。我回過頭去,一個戴著太陽鏡的四十多歲男人站在入口處。穿著毫無修飾的灰色羊毛大衣,圍著深紅色的毛線圍巾。

  “新年好”

  阪口昌志鞠了一躬,規規矩矩地問候道。

  “想商量下有關妻子的事。現在方便說嗎”

  阪口摘下圍巾直接進入主題。圍巾針腳細密卻很厚實,一看就是手織的。

  “恩……發生什麼事了嗎?”

  栞子問道。

  “聽說忍因為小時候讀的一本書來打擾你們了。她都說了什麼,能挑些重要的告訴我嗎”

  與平常一樣,帶有盤問的語氣又簡明扼要。一瞬,我和栞子看了下彼此。

  “想拜託我們找書,但是不知道書名和作者。忍小姐要去老家問問父母,希望我們跟著一起去……”

  直接和阪口忍談話的我回答道。聽到“老家的父母”,阪口的臉色變暗了。

  “果然是這樣啊”

  他低聲嘟囔道。

  “……什麼?”

  我感到有些不對勁。似乎忍沒有把這次的事詳細地告訴丈夫。短暫的沉默後,阪口緩緩開了口。

  “恐怕她的目的並不是小時候讀的書。而是去見自己的父母”

  “哎?”

  “你們知道忍與老家的父母相處不好的事吧?”

  “恩,知道一點”

  我點點頭。

  “他們是十分規規矩矩的人。現在兩個人都退休了,父親長年就職於神奈川縣政府,母親經營著一家補習班。有個年紀比忍小很多的弟弟,但我沒有見過。聽說是在外企的證券公司上班”

  我想起忍說過父母“頭腦聰慧”“熱心教育”。做這些工作的話,確實如此了。

  “特別是母親對忍教育很嚴厲,兩個人之間衝突不斷。忍高中畢業後就開始一個人生活,曾經關係也很和睦……忍與我的結婚成了大問題。她的母親無論如何都不認可我們的婚姻,忍與母親斷絕血緣關係,遷入了我的戶口。這二十年來,她一次都沒回過老家”

  “也不見父親和弟弟嗎?”

  “雖然偶爾會打電話,但應該是沒見過面……她常笑說自己與家人緣分薄”

  淡淡做著說明的阪口微微歪了歪嘴角。不管忍是怎麼想的,他是認為緣分薄的原因在自己吧。

  “但過了這麼長時間,那邊也會改變想法吧……雖然沒有說,忍也希望有和解的機會。孩子越是接近為人父母的年紀,越是能理解父母的心情”

  去年十一月,她的父親聯絡了我們夫婦。說是想要四個人一起吃吃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等候關係修復的時機了吧。

  “去了嗎?”

  我問道。阪口重重地點了頭。

  “在中華街的老字號飯店,連預約都定好了……時隔多年才見面,我們十分和睦地吃完了。忍和她的母親還興致勃勃地說著以前發生的事。我為了不打擾三人的對話,在吃飯的時候沒怎麼說話”

  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阪口繃直身子,默默吃著中華料理的樣子。

  “然後我的眼病成了話題,她的父母仔細地聽著,這樣留意讓我們有些擔心……問題是他們詳細地詢問了眼病的原因”

  我倒吸一口涼氣。幾十年前,阪口有過搶劫銀行的前科。為了逃脫警察的追捕受了傷,眼部留下了後遺症。也就是說眼病與那場事故有關——當然,並不是能簡單說出口的事。

  阪口是在幾個月前才親自告訴妻子忍的。

  “我想要全部告訴她的父母。但忍再三叮囑我絕對不要說出有前科的事。我說既然已經規規矩矩地服完刑,重新做人了,沒必要瞞著不說……我暫且同意了她的意思,去吃飯了”

  突然聲音中斷了,我們看向阪口的臉。失去血色的的前額滲出大粒的汗珠。

  “難道是被發現了?”

  我不自覺地降低聲音。阪口將指尖伸向太陽鏡下,像是在按摩眼球一樣壓著。

  “……是的”

  “為什麼會知道那種事……”

  “我自己說的”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是自己特意說出來的?

  “我為之前欺騙眼前的人感到抱歉……回過神時,已經把自己的過去統統說了出來。她的父親還在聽我說話,她的母親……無論怎樣說我都沒有關係……”

  阪口含糊地說道。被罵得很慘吧。可以想象得到那之後事情的發展,但還是得問一下。

  “那,那之後呢……”

  “忍回嘴頂撞了她的母親……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聚餐就這樣結束了……是我破壞了一切”

  他深深嘆了口氣。經歷漫長的歲月,無論如何都想要說出痛苦地隱藏在心中的祕密,他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即便如此,再——

  “應該再考慮下時間與場合……”

  阪口說出了我的想法。似乎他本人最清楚這點。

  “那個……要商量有關妻子的事是指……?”

  栞子怯生生地問道。阪口輕輕點點頭,繼續說道。

  “忍是因為我才跟父母生氣的,正如剛剛說的那樣,她內心裡應該是渴望和解的。特別是最近,她常常深思著什麼……我問她原因,就回答說想起了以前讀的一本書,恐怕這不是事實吧。她因為和父母的關係而苦惱,才找藉口想去見見父母吧”

  (……是這樣嗎?)

  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疑問。忍與我說話時,並不像是想要回老家,找書的事也很是認真。

  “也許她的父母,特別是母親也是這麼想的。但一見到彼此,恐怕又會吵起來吧……說不上是希望你們幫著撮合他們的關係,但能不能提醒忍不要再激烈地爭吵”

  搶在栞子回答之前,阪口繼續說道。

  “本來應該是我來撮合他們和好,但被禁止進出他們家。想要聯絡都不理我……我實在是吃不消了,懇請你們幫助我”

  阪口深深鞠下躬。

  4

  平時的縣道並不怎麼擁擠。這樣下去似乎能早些到達目的地。

  “昌君,真的說想讓我和母親和好嗎?”

  阪口忍坐在輕便貨車的後座上問道。

  “恩……”

  栞子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點了點頭。第二週的定期休息日,我們三個人乘著車前往忍的老家戶塚。

  “真是的,完全不是這樣的。我打心眼裡不想去見他們,今天十分不舒服。看我的臉”

  我看了眼車內的後視鏡,忍繃著臉,連嘴脣都發青。僅僅是與父母見面就連身體都變得不適。與阪口說的不大一樣。

  “那個人對昌君說了那樣的話……就算是血脈相連的父母,不能原諒的就是不能原諒。這種心情不是當事人是不會清楚的吧”

  “我清楚的”

  栞子格外用力地點了點頭。

  “即便是父母也有不可原諒的事。一般來說,母親與女兒關係不和時,原因大多在母親一方”

  “沒錯沒錯,店長說得真好。一般來說就是這樣的”

  忍高興地探出身子抓住前座頭部的彈性靠墊——我倒是覺得這是個別事例。

  沿著JR線路開了一段時間,我將車子停在河灘附近的一家獨立住宅前。房子雖然有些舊了,卻很大,寬敞的庭院中有家庭菜園。磚牆上貼有某一政黨的海報。

  “都和從前一樣吶”

  忍用手指彈了一下海報上政治家的額頭,開了門。大門柱子的門牌上刻著黑色楷書的“川端”。是忍之前的姓氏。她皺著眉站在蓋有白色塑料布的土埂前。

  “雖然精心培育自家種的無農藥蔬菜,但並不像她本人自吹的那麼好吃。這個那個全都長得不好,沒什麼味道。但是,一提到田裡的事心情就會很好”

  一提到母親的事就會突然變得尖刻。也許世間相處不好的母女都是這樣的吧。

  “這個……是什麼?”

  栞子指了指用木頭搭建的小屋。看起來十分老舊,屋檐的塗料似乎重新刷過許多次。裡面是空的,但有打掃過的痕跡。

  “啊,我上小學的時候,在這裡養過小狗……這個小屋現在還有呢”

  小屋的入口上寫有文字,經過風雨的洗禮快要消失了,但還是能夠讀出來。

  “友好之家”

  “……‘友好’是狗的名字嗎”

  真是十分奇怪的名字——這時忍笑了出來。

  “真是的,五浦先生。‘友好’是指關係好的‘友好’。狗有別的名字”

  “……”

  也就是說“關係友好的家”嗎。確實主人與小狗的關係很好吧,但不太明白她寫在小屋上的心情。直接寫上小狗的名字不好嗎?

  “那麼小狗的名字呢?”

  “叫託比克”

  她回答道。

  “它被丟棄在河灘上,我撿了回來,勉強養下了……在這裡養了三年吧。總是被我母親挖苦。說它經常叫,真是條笨狗”

  是又想起當時的情景了嗎,忍皺了皺眉。

  “確實不是條聰明的狗,散步的時候也總是想要逃跑。小學修學旅行回來後發現它真的跑走了”

  “為什麼叫‘託比克’呢”

  確實是個奇怪的名字。應該不是自己想出來的吧。

  “恩……我記得……啊,沒錯沒錯,就是這麼回事!”

  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明朗開來。

  “是我想找的那本書裡的小狗的名字!我講過小狗長大後被丟棄的故事吧?它的名字就是‘託比克’”

  首先,登場人物——不,是動物的名字已經知道了一個。因為不像英語,也許是以歐美之外的國家為背景。當然,也可能是完全架空的國家。

  突然,栞子低著頭將拳頭放在嘴角上。似乎想到了什麼。

  “怎麼了?”

  “……我好像是知道‘託比克’這個名字”

  “哎?真的嗎?想起來了?”

  忍快速湊過來。被這樣近距離凝視,栞子退後了一些。

  “不……只是知道比較熟悉……不過……”

  “……不過?”

  我催促問道。

  “書上看到的資訊我大多會記得……一般只要知道一個出場人物的名字,我就能想起書名。但這次卻不太順利……”

  “會不會是因為身體不適”

  她曾經因為發高燒而想不起貴重舊書的資訊。不過,她搖了搖頭。

  “今天身體狀況很好……真有點不甘心呢”

  因為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們來到玄關。雖然門鈴就在眼前,忍卻一直不肯按下去。看來她十分不想和家人見面。

  “我來按吧?”

  我提議道。她卻使勁兒搖了搖頭。

  “不用了,沒事沒事”

  接著,她反覆做了幾次深呼吸。像做好覺悟似的,她猛地收回手指,蓄勢待發。就在這時,玄關的門自動開了。一個上了年紀、嚴重禿頂的男人探出臉來。他眼角下垂,圓圓的臉型和忍驚人的相似。

  “……歡迎”

  他移開視線,小聲嘟囔道。聽得出他不太歡迎我們。倒不如說按現在的氣氛,他隨時都可能關上門。

  “母親呢?”

  忍問道。

  “在二樓的裡屋……進來吧”

  不等我和栞子打招呼,他就倏地把頭縮了回去。我們進到家裡時,走廊已經沒有了他的身影。

  “是您的父親吧?”

  栞子向忍問道。

  “沒錯。他和母親完全相反,非常不愛說話。已經幾十年沒和我正經說過話了。好像從以前開始就這樣,因為性格差太多了吧”

  她一邊脫著運動鞋,一邊直率地說道。忍和父親間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隔閡。

  “快請進,快請進……雖然這裡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她說著露出一排白牙。

  二樓的裡屋似乎是忍從前的房間。從半開的門縫中可以窺見榻榻米上擺放著的純白色的床、櫃子和寫字檯。屋內的裝潢大多富有曲線感,與和室的風格不太相符。就像是旅館的空房間一樣,被人收拾得乾乾淨淨。

  坐在椅子上的白髮女性站起身,面向我們。她和忍一樣是個圓臉盤,但眼睛和嘴脣的大小不太協調,她的表情像是演戲一樣有板有眼。現在,她的嘴角流露出戲謔般的笑容。

  “呀,難得的守時。真是萬年不遇”

  雖然聲音有些沙啞,但精神奕奕,口齒清晰。是行事幹練的女強人形象。

  “他們就是你說的那家舊書屋的朋友?真是年輕……不過正好。你也蠻孩子氣的”

  劈頭就是冷嘲熱諷。比預想的還要毒舌。忍立刻繃緊了臉。

  “……這兩個人是篠川小姐和五浦先生,來自北鎌倉一家經營多年的舊書屋”

  “從北鎌倉來的?特意跑一趟嗎?”

  尖銳的聲音在房間裡迴響。她像是大吃一驚似的仰頭看了眼天花板。

  “真是對不住啊,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家女兒真是個笨蛋……我叫川端瑞枝,你們好”

  她若無其事的喊自己的女兒笨蛋,又突然鞠了一躬。我們慌忙回禮。栞子被她刻薄的言辭嚇到了吧,目光飄忽不定。

  “之前在電話裡提到的那本書……”

  忍板起臉開口問道。她是想在忍無可忍之前趕緊把正事辦完吧。

  “啊啊,小時候讀的書什麼的吧”

  川端瑞枝從白色寫字檯下拉出一個大紙箱。

  “你留下來的東西中,像是書的都在這裡了。雖然都很無聊”

  她嗤笑一聲。我越來越不爽了,一開口不說女兒的壞話你就不好受嗎。

  “……可以開啟嗎”

  我問道,忍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紙箱裡確實擠滿了書。但都是些高中之前的教材和一些少女舊漫畫書。

  “沒有什麼文字類的書吧。這孩子以前就很討厭看書。偶爾也會買給她,但她幾乎都沒看”

  “……那些書、那個、最後都怎麼樣了?”

  一直不說話的栞子小聲問了一句。她似乎被面前這位女性的氣場壓制住了。

  “記得很久以前就處理掉了。在這個孩子離開家之前就一直收在倉庫裡……先不說其他的物品,當時以為這些書她都不要了。你們找的那本也許就混在那裡面了”

  我一邊聽著,一邊翻出箱子裡面的東西,仔細的檢查。果然沒有一本兒童讀物。我只好把教科書和少女漫畫重新放回箱子,這時一張夾在《朝裡醬》和《HotRoad》兩本漫畫書之間的舊照片掉在了榻榻米上。好像是碰巧混在裡面的。我沒有多想,撿起來一看大吃一驚。

  照片上是一個身穿水手服的少女和穿著深藍色西服的中年女性,站在釘有‘川端’名牌的門柱旁。如果忽略白髮和皺紋,那麼這位中年女性和麵前的川端瑞枝簡直是一模一樣。

  問題在於那個女學生。她一頭細小、有些褪色的捲髮,雙手插進遮住鞋子的長裙的口袋裡,直直地瞪著鏡頭。像是過去典型的“不良少女”。不僅在漫畫或是電視劇中出現,現實中也真的有這種人啊。

  (……嗯?)

  因為化妝的差異,剛才還沒認出來,仔細看的話她的五官和阪口忍很像。倒不如說就是她本人。

  “五、五浦先生,把那個還給我!”

  忍突然搶走了照片,捏得皺皺巴巴放進羽絨服口袋裡。

  “……啊哈哈哈、真不好意思啊……二位就當作沒看見吧”

  她掩飾地笑道。似乎是忍想要忘記的過去,但她的母親卻趁機挖苦道。

  “那張是你高中入學那天照的紀念照吧……這孩子上中學之後一直是這個樣子。真心是個笨蛋”

  她面向我和栞子像是引以為豪似的直言不諱道。

  “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在橫濱站周圍閒逛。那件事是發生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吧……她在自動販賣機那裡買了啤酒,結果當場就被警察抓到教育了一番”

  “……那是前輩命令我去買,我無奈之下才買的。又不是我愛買才買的。那時候我也沒少費口舌這麼解釋”

  “別人命令你去買你就買,這本身就夠笨了。無論怎麼說,你很喜歡酒吧。之前在中華街見面的時候,你趁興喝了不少呢”

  “我早就忌酒了!當時點了瓶裝紹興酒的是你吧”

  “你忌酒還沒到兩個月吧。你的心情真不錯呢。你的丈夫卻一直板著臉,不說話,讓人心裡發怵,突然他開口說話了,卻那樣……”

  突然,忍一巴掌使勁拍在身旁的牆壁上,衝擊力足以讓整個房間顫抖。

  “說我無所謂,敢說昌君的壞話,我就把你從窗戶打下去”

  連川端瑞枝都被這氣場震住閉上了嘴。

  “……關於忍小姐要找的書,您還記得些什麼嗎?”

  栞子低聲說道。我瞥了一眼她的側臉。也許是我的錯覺,她的表情似乎很僵硬——和之前的樣子截然不同。

  “故事裡有隻叫託比克的狗,大概是在這個家開始養狗不久前買的書”

  “啊,那隻笨狗”

  川端瑞枝反感地說道。

  “託比克是從書中取的名字吧。當時覺得不好記……對啊,是什麼來著……”

  房間裡陷入了沉默。也許是因為這裡沒有供暖裝置,大家吐出的氣都是白色的。忍的母親像是要找尋線索一樣環視房間,不一會兒搖了搖頭。

  “果然還是想不起來”

  “您先生也不清楚嗎”

  “剛才問了一下,他說他不知道。那時候我丈夫很忙幾乎不在家。小孩讀的書他更不會知道了”

  “這樣啊……”

  栞子很失望。就算趕到這裡,最後還是一無所獲。連善於解決和書有關的謎團的她,這次好像也一籌莫展了。畢竟連知道書名是什麼的人都沒有。

  “非常抱歉。也許不能馬上找到……以後我們會多留意的”

  說著她鞠躬致歉。忍輕輕拍了拍栞子的雙肩,一咧嘴露出一排白牙。

  “說什麼呀,店長小姐。該道歉的是我們才對。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麼多……我也耐心地找找看吧。時間還有很多”

  “……毫無頭緒的尋找幾十年前的書,本來就沒可能”

  川端瑞枝像是勝利似的得意洋洋地說道。

  “要是那本書真的那麼重要,你就該時時帶在身邊。別在因為這種無聊的事把旁人也捲進來。這方面你從以前開始就很笨”

  她特別強調了‘笨’這一點。房間裡的空氣更冷了。感受到一股視線,我看了看四周,剛才在玄關見到的忍的父親正站在走廊裡。他用悲傷的眼神注視著我們,可在這樣的狀況下,他也無意出面調停。除了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回去了。事情已經辦完了”

  阪口忍大大撥出一口氣,嘟囔道。她握緊拳頭,似乎還保持著理智。我也合上紙箱的蓋子站了起來。這個家真不想呆下去了。

  “呀,要回去了啊。也代我向你那個可怕的丈夫問好”

  忍的太陽穴青筋暴起。她火冒三丈的轉過身,這時——

  “川端女士!”

  喊出聲的竟然是栞子。

  “這不是無聊的事”

  “哈?”

  “想要取回曾經失去的書這種想法一點都不無聊。請您訂正剛才說過的話”

  這次我敢肯定——這個人生氣了,她對川端瑞枝生氣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

  忍的母親嘴邊露出一抹困惑笑道。我知道栞子在因為什麼生氣。這個人也有她想要暗中找回的書,那本母親以前留下的《麻雀日記》。

  “為什麼到現在還留著小狗的屋子呢”

  栞子接連發問道。她又像往常一樣按下了開關。不過這次我也摸不清頭腦了。狗屋怎麼了?

  “小狗逃走後應該是不再使用了吧?不是嗎?”

  “……沒錯,那又怎麼了?”

  “小狗逃走後過了這麼多年,可這間小屋依然打理的很好。這個是不是隨時歡迎它回家的意思呢。不是包含希望它回家的感情嗎?”

  川端瑞枝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她像是被捅到某個痛處,皺起眉頭。

  “沒想過希望它回來……只是沒想扔掉而已。換誰都會這麼想的吧”

  “扔不下的只有小狗的小屋嗎?”

  突然,她臉上的表情消失了。她的視線在一瞬間掃過自己的女兒。

  “……請你們都離開這個家,馬上走人”

  她聲音沙啞的擠出這句話。

  5

  我和栞子把阪口忍送到逗子車站後,回到了彼布利亞古書堂。時間已經接近傍晚,我把輕便貨車停到停車場後,在栞子的邀請下進了裡屋。我知道她有話要說。

  鐵路道口的報警音隱隱傳來。

  我們面對面坐在客廳的矮圓桌兩邊。在這間置有壁龕和外廊的舊式和室房間裡,還放有去年換購的大型液晶電視和DVD機,看起來很是奇妙。

  最近,我就算是呆在裡屋也不太緊張了。雖然曾經有一段時間儘可能的不進到這裡,但不久前開始,我就不再介意了。應篠川姐妹的邀請,來這裡享用下午茶和晚餐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我本來沒打算那樣說的”

  她的聲音有些消沉。自從我們被趕出川端家,她就一直在反省自己的話。

  “我火上澆油了。明明阪口先生把忍小姐和她母親的事拜託給我了……”

  “就這樣不也很好嗎,那倆個人吵起來也是沒辦法的事。”

  最後,找書行動以失敗告終,但在回來的路上,忍格外平靜,幾乎沒怎麼抱怨母親。

  “就像是在說我們談話的那個房間呢”

  與狗屋一樣,忍的房間連同傢俱都儲存得好好的。就連‘無聊的東西’也沒有被處理掉。雖然只有書被處理了,但那是在女兒離家出走前就收起來的東西。

  她雖然沒想著希望女兒回來,卻沒有扔掉女兒東西的打算。萬一女兒回來了,她是不是打算迎接女兒回家呢。

  在看到母親動搖的時候,忍就意識到這點了吧。

  “正如阪本先生說的那樣呢”

  他覺得這對母女一直在內心裡尋找和解的契機。

  就像川端瑞枝一直罵女兒笨,幾十年來卻無法丟掉女兒的東西一樣,嘴上說著打心眼裡不想看到母親的忍也抱著複雜的感情吧。

  “關於川端瑞枝女士,阪口先生的話應該是對的……只是,關於忍小姐,略微有些”

  突然,栞子不說了。側眼看了下通向廚房的隔扇。

  她豎起食指示意我保持安靜。然後保持右腳伸出的側坐姿勢,挪到了隔扇前,接著手指搭上拉手,將隔扇一下子打開了。

  穿著制服的篠川文香正衝我們豎著耳朵站著。無論怎麼看都是在偷聽的樣子。

  “嗚哇!”

  她被隔扇的聲音嚇了一跳,手裡的杯子差點溢位牛奶來。她似乎剛從學校回來,肩上還揹著書包。

  “文醬,歡迎回家”

  栞子冷冷地說。

  “哎?唔,嗯、我回來了……”

  “喝牛奶的時候至少先把書包放下來比較好”

  她少有的擺出了監護人的架勢。文香不好意思地跨過門坎,將書包放在了榻榻米上,自己也並膝正坐。雖然表情很乖,卻依然不忘喝一口牛奶。

  “文醬,偷聽可是不對的”

  “嗯……抱歉、今天社團活動提前結束了,回家以後我就想喝牛奶,然後一開冰箱,就聽見你們兩個人的聲音……啊,但我沒聽到那麼多哦!”

  “你從哪裡開始聽的?”

  我問道。文香又喝了一口牛奶。

  “什麼受忍小姐丈夫的拜託,忍小姐和她的母親吵了起來……忍小姐的丈夫說的也有些道理……就這些”

  很遺憾,基本都被她聽到了。不過,可能也是因為我們不夠注意。

  “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真的!我最近口風很嚴的”

  “最近”這個說法更讓人不放心了。栞子說過“妹妹是藏不住事的性格”。確實不像是擅於隱瞞的人。

  “總之,不要告訴別人”

  “嗯。我知道了……抱歉”

  她低著頭站起來,向後退去拉上了隔扇。我們等著她的腳步聲遠去。

  “……我接著說”

  栞子繼續維持著伸出右腿的姿勢,回到我的面前。她在這種近乎碰到膝蓋的距離下,透過眼鏡的鏡框擡頭看我。還是毫無脂粉氣。剛才還沒意識到,突然發現她的頭髮或是肌膚散發出一種香氣。應該不是香水的味道。

  “怎、怎麼了”

  “再被妹妹聽到就不好辦了”

  她像是說悄悄話似的耳語道。雖這麼說,可我也會感到很困擾。

  “雖然與書的線索沒什麼關係。在川端女士的家裡,有些讓我在意的地方”

  “……哎?”

  “就是忍小姐說的那句‘時間還有很多’,你還記得嗎”

  “記是記得……”

  說實話,我沒太在意。

  “不是即使不能馬上找到書也沒關係的意思嗎”

  “但是也意味著存在某個期限吧”

  “啊……對啊”

  這麼說的確是這樣。至今為止她都沒提過期限的事。只是說自己實在是在意,這才著手尋找的。

  “這是怎麼回事?”

  “可以想到幾個理由……不過目前還不能斷言”

  她的視線落在我的胸口。髮梢搭在了膝上。不妙,雖說這樣我也能保持理智,可是啊。

  我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文香落下的書包進入我的視野。提手上吊著幾個裝飾物,其中有一個鑰匙扣是大耳朵的小猴子模樣。不,也許不是猴子而是小熊吧。

  之前,小菅奈緒拿著的月票卡上也印著這個圖案。名字記不清了,現在比較流行吧。

  “……怎麼了?”

  栞子似乎注意到了我在看著什麼,回過頭看向書包那裡,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啊……那個掛在包上的像是猴子一樣的動物叫什麼來著”

  也許是由於心神不定,我把想到的疑問就這麼原封不動地問了出來。她的興致好像也被吸引過去了,用手指推了推鏡框,眯著眼睛看向書包那邊。

  “是那個茶色的吧……好像在妹妹過年時看的DVD裡出現過,我記得是……”

  似乎她記的也不是很清楚。這個反應倒是挺新鮮的,想來她的知識大多和書有關。也許在文章之外的方面,無法發揮超群的記憶力。

  突然隔扇開了,篠川文香再次出現。制服已經換成了運動衫。

  “抱歉抱歉,書包忘拿了……啊,真是抱歉!”

  她看到促膝而坐的我們,大驚小怪地把臉背過去,閉上了眼睛。我們也沒幹什麼不可見人的事情啊。

  “我不會再來搗亂了,請兩位放心,慢慢享用……”

  她像是旅館女傭似的說過話後,抱起書包,準備拉上隔扇。

  “啊,文醬、等一下!”

  姐姐毫不在意地喊住了文香。幾乎要關上的隔扇又開到了一半。

  “那個包上像是茶色猴子的東西叫什麼?”

  文香低頭看向自己的書包,抓起小猴子。鑰匙扣上還掛著一個小狗的人偶。好像是一套的。

  “難道是說這個嗎?它叫切布拉什卡,是俄國還是哪裡的人偶動畫的主人公?”

  切布拉什卡。這麼一說,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我從奈緒醬那裡借了DVD看,雖然是很久以前的電影,非常好看。很可愛,卻又透著一種寂寞的感覺。現在又公映新作了……之前我還和奈緒醬去看了”

  我總算是弄明白了。之前,小菅奈緒拿著切布拉什卡的月票夾,是因為她是這個作品的粉絲啊。那時正好趕上她們兩個一起去看新作吧。

  “新作也蠻好看的。這個鑰匙扣就是那時候買的。這個小狗也蠻可愛的”

  文香用手指輕輕撫摸著掛在切布拉什卡旁邊的小狗。

  “這孩子叫託比克,是切布拉什卡的朋友……”

  “託比克?”

  我和栞子同時驚呼道。

  “嗯,沒錯……為什麼這麼吃驚?”

  “是那隻被主人丟棄的小狗嗎?”

  栞子問道。

  “哎?這就不清楚了……好像在路邊哭個不停,遇見了切布拉什卡他們,在那之後和獅子做了朋友”

  聽到這模稜兩可的回答,我和栞子看了眼對方。小狗和獅子做了朋友,主人公是別人——都符合阪口忍的敘述。忍看的是電影原作或是電影的小說版吧。栞子之所以記不清,是因為這個記憶不是和書有關,而是和電影有關的。

  6

  大概一週之後,我們和阪口夫妻見了面。

  雖然栞子馬上就確定了阪口忍要找的書,但找到實物並送過來還是花費了不少時間。舊書店的網購網站和網上拍賣中都沒有這本書。在向兒童讀物的專門舊書店打聽之後才終於找到。

  “本來兒童讀物就難以在舊書市場上流通”

  栞子說道。

  “因為讀者是孩子。書的儲存情況都不會太好。一般都會被處理掉了。”

  再說經營兒童讀物的舊書店本身就不多,即使知道了書名,想要找到書也絕非易事。這次的運氣還不錯。

  在書郵來之前,我從出租DVD的店裡借了一部《切布拉什卡》的DVD。將包裝上印有人偶角色特寫的DVD帶到收銀臺處讓人有些難為情,但我實在是在意故事的內容。

  “這麼大了還借這個,真是不像樣。”就這樣被母親說著,我在自己家看完了。不知什麼時候,母親也默默地看入了迷。

  DVD裡一共收錄了4集。阪口忍要找的原著本,應該對應的是第一集的內容。

  故事背景大概是俄羅斯的城鎮。非洲寄來的貨物中混進了一隻身份不明的動物,故事由此拉開帷幕。就算是讓它坐下也會立刻摔倒,因此被起名為“切布拉什卡”,帶有“咕咚一聲摔倒”的意思。

  因為無人飼養,切布拉什卡與住在電話亭裡的鱷魚根納成為了朋友。孤單的根納一直在尋找朋友。那隻叫託別克的小狗和獅子也是響應根納的尋友號召,聚到一起的孤單的人。

  於是,大家決定建造一個可以讓孤單的人們聚在一起的“朋友之家”。他們經受住了喜歡惡作劇的老太婆夏巴庫那克的干擾,團結一心共同努力,當房子建成時,大家的關係已經親密無間,不再需要“朋友之家”了。

  最後,大家把建好的家送給了幼兒園,並和夏巴庫那克和好了,第一集以此結束。

  角色造型可愛,是個不錯的電影。但切布拉什卡它們所做的事,到目前都沒有得到回報,讓我有些在意。明明大家都在積極地做著各種事,卻像是拖著長長的影子,讓人心中陰沉沉的。

  我們請阪口夫婦在店鋪打烊後到彼布里亞古書堂來了一趟。

  在我們核算完銷售金額時,阪口忍與將手搭在她肩膀上的丈夫走了進來。

  “店長小姐、五浦先生、晚上好……”

  她像往常一樣笑著打完招呼後,注意到了先來的客人。一個圓臉盤、上了年紀的男性背對著玻璃櫥站著。

  “……父親”

  她如鯁在喉似的說道。是忍的父親川端。

  “你怎麼在這裡?”

  “……我有些在意,你在找的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他支支吾吾地答道。與其說他冷淡,不如說他不善言辭。幾天前,在給我們店裡打電話的時候也是,他反反覆覆說了好幾遍,希望我們告訴他女兒要找的書的事情。當我們告訴他已經決定進貨,並說好要把它交給忍的時候,他就提出希望自己也能在場。他是想見見自己的女兒吧,可直到最後,他始終在說書的事情。

  “我可沒聽說有這麼回事”

  忍很是不滿地盯著我和栞子。她和父親的關係也絕對算不上好。據說忍的父親都沒和忍正經說過話。

  “我是從五浦君那裡得到的訊息,忘記說了,抱歉了”

  阪口靜靜地道歉。他是故意沒說的吧。忍不再提及父親的事,面向栞子。

  “我以前看的那本書,真的找到了嗎?”

  “是的。我想應該沒有弄錯。正像我在電話裡說的那樣,是這本名為《切布拉什卡》的人偶動畫的原作……”

  “啊,那個啊。聽店長說過後,我們也借來看了。真是可愛極了!你看!”

  她從外衣口袋中取出手機放在收銀臺上。手機掛鏈上繫著一個抱著橙子的切布拉什卡人偶。

  “我把它買下來了,很不賴吧!”

  “啊……嗯……”

  栞子含糊地笑了。她應該對這種可愛系的小物件沒什麼太大興趣。忍用手指輕輕地戳了戳人偶的大耳朵。

  “不過,這個與我記憶中的切布拉什卡完全不同呢……大概、是我哪裡記錯了吧”

  我也很在意這點。忍畫出的那隻像是黑山貓的畫像與這個人偶一點都不像。即便是記錯了,也差得太多了。

  “不,沒有記錯。忍小姐畫的這幅畫,很好的抓住了特徵”

  “可是……”

  “請看這個”

  栞子從收銀臺下取出一本書,是新讀書社出版的烏斯賓斯基所寫的《切布拉什卡和他的朋友們》。由伊集院俊隆所譯。站在藍色封面中央的長頸鹿,叼著一個寫有書名的牌子。周圍是猴子、鱷魚和像是黑山貓似的動物——

  “啊,就是這個!就是這本!我畫的也是這個!”

  忍一下子指向那隻黑色的動物。只看臉部的話,像是小熊,但長長的尾巴又真的很像是山貓,和忍畫的一模一樣。

  “這就是切布拉什卡嗎?”

  我問道。栞子點了點頭。雖說這個角色身份不明,但也差的太多了。把兩者放在一起,怕是沒有人會認為它們是同一角色吧。

  “為什麼出入會這麼大呢”

  “我查閱了各種資料……”

  栞子以此為開場白講起。我和阪口夫婦圍在收銀臺的周圍。

  “童話作家艾杜瓦德·烏斯賓斯基於1966年創作了《切布拉什卡和他的朋友們》……直譯題目的話就成了《鱷魚根納和他的朋友們》……發表這個故事的時候,切布拉什卡的角色形象還沒有定下來。這本書的插圖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葉由阿爾費夫斯基畫的。”

  “那這個形象是什麼時候定下的呢?”

  “動畫版的第一集公映後,即一九六九年以後,由當時擔當監督的羅曼·加查諾夫和負責美術設計的雷奧尼德·史瓦茲曼經過商討後精心設計的。”

  原來如此,這個角色的形象是與電影同步創作的啊。書裡插圖中的切布拉什卡也別有一番韻味。

  “恩……一九六九年,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那這本書是在那之前發行的咯?”

  忍問道。

  “不是的,這個日文譯本是一九七六年出版的”

  “那時動畫版已經播出了吧”

  “的確《切布拉什卡》的動畫已經制作到第二集了……但原蘇聯的人偶動畫劇很少播出,在日本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作品本身。所以沒有理由使用電影版的形象”

  換句話說,這個日文譯本和電影沒有太大的關係,而是作為烏斯賓斯基這個童話作家的作品出版的。

  “雖然這本書已經絕版了,但二〇〇一年,由同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新裝版本。封面上畫的是與電影版相同的切布拉什卡,但文中的插畫卻與這本書一樣”

  “那現在也能在書店買到吧?”

  栞子點點頭。

  “這樣啊……”

  阪口忍拿起那本《切布拉什卡和他的朋友們》開始翻閱。

  “真的好懷念啊……這本書的內容和動畫片有些不同呢。什麼從動物園裡逃出來的犀牛在城鎮裡四處亂跑,啊,有了有了”

  忍把臉湊近翻開的那頁,開心地笑了。也許小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看書的吧。

  “……川端先生”

  突然,栞子喊了一聲忍的父親。他獨自一人拉開距離,謹慎地站在遠處。

  “方便的話,能請您過目嗎?”

  川端稍微猶豫了一下,從衣袋裡取出老花鏡。忍默默地把書遞給了父親。一時間,屋子裡只剩下翻動書頁的微弱聲響。

  “……友好之家,就是它嗎”

  “什麼?”

  “小狗的屋子上不是寫著‘友好之家’嗎”

  說著,他把翻開的書給女兒看。

  友好之家開辦了!

  想要交朋友的各位,歡迎您!

  我想起了川端家的狗屋。大概就是電影裡出現過的‘朋友之家’吧。形單影隻的人們聚在一起的家。大家齊心協力共同建成後卻沒有用到的家。這個名字和託別克一樣,也是從故事裡取的。

  “沒錯,是從這本書取的”

  忍的聲音格外明朗,不帶有感情。

  “還是第一次問我這種事……話說,父親和母親幾乎沒問過我什麼吧。父親不和我說話,母親一直訓斥我。家裡沒人知道我在想些什麼……”

  我倒吸一口涼氣。撿回別人丟棄的小狗,在形單影隻的人聚在一起的“友好之家”養它。我深切地明白她做這些事時的心情。

  “我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友好之家’……所以我才在高中畢業後就馬上離開了家。我討厭那個家,討厭到想吐的地步”

  “忍……?”

  阪口小聲喊道。他的妻子面色蒼白,也許與去川端家時一樣,很不舒服吧。

  “沒事……我沒生氣。我也是,完全不聽母親的話。託別克也是我自作主張撿來的,不讓我養卻還是養了……添了不少的麻煩,我也覺得自己挺笨的”

  “雖然母親從以前就這麼說了”

  阪口生硬地說道。

  “你不是笨蛋,這點我可以保證”

  “……謝謝你”

  忍笑了。川端靜靜地摘下老花鏡,把書合上還給了女兒。眼神帶著某種空洞與深遠。

  “的確、我……不太清楚你的事情”

  “那還用說嗎。一直以來都沒正經說過話……當然,父親不怎麼在家,工作也挺忙的”

  “……不是的”

  他簡短的予以否定。

  “我……是在躲著你。因為我害怕”

  “哎?”

  忍睜圓了眼睛。

  “我們夫婦與你的性格、價值觀很不一樣……特別是在你上中學以後,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和你相處。這點你母親也一樣。除了斥責你,她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話……現在也是一樣”

  直白的訴說讓我目瞪口呆。忍皺著眉,把臉別向一邊。

  “我怎麼可能想得那麼遠、她見到我就會說我笨蛋”

  “……忍小姐”

  栞子靜靜地對她說。

  “請您想起狗屋的事”

  忍沉默了。川端瑞枝無法扔掉狗屋,不光是狗屋,還有離家出走的女兒留下的東西。

  “希望你下回去見見你母親”

  川端終於看著女兒的眼睛說出了這句話。是有些緊張吧,他寬大的額頭上浮出了汗。即便這樣,忍也沒有點頭。

  “我就無所謂了,那個人怎麼說昌君的,我可沒忘。她不肯低頭道歉,我就不想見她……”

  “……忍,你還是見一見比較好”

  店裡響起了阪口低沉的聲音。

  “老實說,是我沒有選好時間場合。你母親感到不安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想起了川端瑞枝的那句“代我向你那個可怕的丈夫問好”。那並不是諷刺——不,即使包含了很多諷刺的成分在裡面,同時也直白的表達了她對阪口的印象。

  “……母親有沒有對你講過託別克不見時的事情?”

  川端突然改變了話題。忍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我聽說是在我修學旅行期間,它趁修門的時候從縫隙裡跑掉的。還說因為那隻狗笨死了,才找不到自己家的。不是這樣嗎?”

  “沒錯,是這麼回事……我想說的是,你母親一直四處尋找託別克”

  “哎?”

  “她說想在你修學旅行回來前找到它,連工作都請假了……雖然最後還是沒能找到,但之後休息的時候她都會一個人偷偷尋找。這幾十年來也都是你母親在打掃狗屋……她說話的確不好聽,但那也是一種責任感的體現,她絕對不是沒有感情的人”

  忍的視線落在了手裡的那本《切布拉什卡和他的朋友們》上。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翻來覆去地翻動封面和封底。

  “……好吧,我考慮考慮”

  她小聲說完,便擡起頭看向收銀臺後的栞子。

  “謝謝你幫我找到這本書。我想買下它,多少錢?”

  她取出錢包,可店主卻一動不動的站著。

  “……店長小姐?”

  “不用付錢了”

  “哎?為什麼?”

  我也感到吃驚。從別處的店裡訂書是需要付款的。雖說不是什麼大價錢,但也不是免費的。

  “那可不行。我得付錢”

  “不。這次就送給您了……作為祝福”

  忍準備遞出鈔票的手頓住了。她一臉為難的來回看著其他三個人、衝栞子微微笑道。

  “已經知道了啊”

  “果然是這樣啊”

  我沒明白。忍旁邊的阪口也一臉不解。

  “你是怎麼知道的?……好了,快告訴我”

  “……最近,我覺得你好多事情都不做了。煙、酒,連高跟鞋都不穿了……而且,感覺你的氣色也不像很好的樣子。我的母親也有過這樣的時期……在生下妹妹的不久前”

  “啊……”

  我不由得出了聲。聽了這話,我總算也弄明白了。除了書的謎團,讓栞子在意的就是這個啊。

  忍把書放在收銀臺上,一臉鄭重地面向自己的丈夫。阪口那雙太陽鏡下的眼睛睜的大大的,他也發現真相了吧。

  “昌君,我有孩子了”

  我想起來今年第一次見到忍時的對話。

  (我戒菸了。這麼做比較好……別人對我說了很多)

  我一心以為她是說香菸漲價的事,原來指的是吸菸會對胎兒產生影響。她一開始就給出暗示了。

  “一直沒能懷上,我還以為懷不上了。現在也不是努力做這種事的年紀了……不過你看,最近幾個月我們不是出去旅行過幾次嗎。在旅行的途中,我們之間的氣氛就火熱起來了,對吧……”

  忍不停地互相按壓兩隻食指。點頭聆聽的栞子滿臉通紅。

  “為、為什麼……不馬上告訴我?”

  阪口才恍過神來問道。他很少有的結巴了。

  “昌君,你現在因為眼睛的事很不好過吧。我一直煩惱著,該找個什麼樣的機會告訴你。對不起,我一直瞞著你……我可以生下來嗎”

  她若無其事,直截了當的詢問道。

  阪口抿成へ字形的嘴脣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似的哆嗦。他的心中一定是百感交集。

  “如果你不介意生下我的孩子的話”

  聲音中略微帶著哽咽。

  “我才不想去生其他男人的小孩呢,你真笨”

  忍又露出那排白牙。

  這時,我發現川端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收銀臺。他背對著我們,站在書架間微暗的空隙裡。貌似在和誰小聲用手機通話。

  “你也知道了我找這本書真正的理由吧”

  阪口忍向栞子問道。

  “是啊……當然,忍小姐本人也想看這本書,不過更想以後給孩子看……不是嗎?”

  “正是這樣,店長的果真聰明呢”

  這樣啊。她說的那句即使找不到書也還有時間,原來有這個意思啊。的確,需要用到它還要過一段時間。

  正在這個時候,川端打完電話回來了。忍看到他不露聲色地站在收銀臺旁,皺起了眉頭。

  “給母親打電話了吧”

  “……是的”

  川端乾脆的承認了。

  “你母親也發現你身體不適了。她還說搞不好你可能懷孕了。她一直擔心你……所以……你就”

  他是想說,希望忍見見母親吧。我、栞子還有阪口都屏住呼吸,等待著忍的回答。可是,她一臉不悅的把臉別到一邊。

  “那她自己來問不就好了嗎。通過別人電話轉告,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擔心我……”

  忍的目光移到店鋪的入口,話到一半便停住了。門簾和玻璃門的對面有誰站在那裡。像是女性的瘦小輪廓,我立刻知道那是誰了。

  “我和她是一起來的……一直到北鎌倉的車站”

  川端尷尬地解釋道。外面的人仍在猶豫要不要進來,最後,她緩緩開啟拉門,穿過門簾走了進來。

  忍的母親背對著入口站住。全神貫注的盯著自己的女兒。眼裡沒有其他人。

  “你到醫院好好看過了吧”

  沒想到,她說話的聲音帶著刺。

  “……看過了”

  “你真想生下來嗎”

  忍點點頭。川端瑞枝無奈地搖搖頭。

  “你也不年輕了。一直守著比你大、身患疾病的丈夫,要是生了小孩,你要吃的苦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想過這些嗎?”

  即便這樣,忍的表情也沒有動搖。反而比剛才更堅定的點點頭。

  “我說、忍啊……”

  “母親,我呢”

  忍慢慢地開口了。

  “小時候我就想去友好之家了……想去那個不會感到寂寞,可以安心生活的家。我和這個人結婚後,我想我終於找到了這個家”

  母親一臉驚愕,想要說些什麼,忍打斷她繼續說道。

  “可只是這樣其實還不夠。這次我得迎接別人才行。因為我已經不是孤獨的小孩了。我長大了,也變強了一些……我絕對不會放棄即將到來的孩子。還是吃苦好得多。”

  店裡悄然無聲。川端瑞枝依然看著女兒,一時間像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你真是個笨蛋呢”

  過了一會兒,她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她父親,我先回去了”

  她轉身出去了。也許和解還是有些勉強。就在我們快要失望的時候,準備拉上拉門的川端瑞枝回頭看了女兒一眼。

  “忍,下次到家裡一趟……帶你丈夫一起來。”

  她用比以往都和藹一些的聲音說道。

  “以後的很多事,我們還得說說才行”

  (注:切布拉什卡為俄羅斯隊的奧運吉祥物。北京奧運時是紅色的切布拉什卡,網上有動畫版“大耳猴阿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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