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天海的計劃暗中花費了接近一年的時間進行準備。
契機是去年夏天,咒搜部內部出現雙角會組織成員的那一次事件。自那以來,天海先對咒搜部內部進行徹底清洗,分階段完成部內的淨化。然後,向陰陽廳各部署派遣了暗探。這本來就是公安科的工作,天海通過進行特別排班,並沒進行表面上的改組,就實質上增強了公安科的勢力。
當然了,在此期間也在繼續揭發離開了陰陽廳的雙角會組織成員。再次發生的靈災恐怖襲擊——『上巳之再祓』這次事件,儘管事前已經察知其動向,卻未能阻止其發生。但另一方面,隨著這次事件的終結,以主謀的六人部千尋為首的,隸屬原宮內廳御靈部的雙角會主要成員,都幾乎從舞臺上退場了。在那以後,天海繼續警戒著不確定因素『D』,同時將主要目標完全放在「自己人」身上——也就是潛入陰陽廳內的雙角會組織人員。
然後就在兩天前,天海判斷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天海到訪大友的病房時,已經是萬事俱備,箭在弦上蓄勢待發的狀態了。
陰陽廳咒術犯罪搜查部的雙角會掃蕩作戰,以迅雷之勢展開。
以咒搜部公安科為中心,向陰陽廳各部各署,展開果斷徹底、毫不留情的搜查。這次通過強權執行的突擊搜查,使陰陽廳的正常業務遭受了半天以上的癱瘓,成為目標的部、局都叫苦連天,怒容滿面。
不過,這也僅僅是表面行動而已。
通過數月細緻的祕密調查,咒搜部已經預先鎖定了雙角會的組織成員。咒搜部——天海的真正目的,是他們面對掃蕩作戰會如何行動。要弄清楚他們動向和哪裡有聯絡。
然後,天海還有另一個目的。
「鏡?要讓『噬鬼者』擔任土御門夏目的護衛?」
天海的根據地,咒搜部的某張辦公桌前,一位進行中途報告的咒搜官發出了驚呼。
他就是被委任為這次作戰的最前線指揮,公安科的精英,比良多篤禰。
「這是怎麼回事?」
聽說了情況的比良多罕見地以怒氣衝衝的聲音,從桌上探出身體質問上司。
他是在這次作戰中擔任要職的俊英,年紀尚輕,看上去約二十五六。面容祥和,眼神銳利,黑色的長髮裡有一綹染成了鮮紅。
「他以前曾和陰陽塾的塾生——甚至正是這次護衛物件的土御門夏目及其友人發生過沖突吧。如果當時不是木暮獨立官及時趕到進行仲裁,也許會一發不可收拾。那件事部長也應該很清楚吧?」
「……我記得的。之後還被那邊的塾長和班主任老師狠狠凶了一頓呢。」
「既然如此,那還為什麼?鏡獨立官的實力確實有目共睹,但他的業務態度平常就有問題。在擔任護衛的任務,特別護衛是未成年人的任務方面,他不是最不合適的人選嗎?說到底——」
此時比良多壓低了聲線,加重了力度,像是咬緊牙關般擠出後半句。
「——這次的作戰,只是為了將雙角會逼至支局而已。讓土御門夏目留在那種地方不是極其危險嗎?」
根據咒搜部的調查,被視為有嚴重嫌疑與雙角會有關的人員,散佈在整個陰陽廳。其中,尤為多的人員集中在祓魔局的新宿支局。暗中指導著陰陽廳內部的夜光信徒們的人——現階段咒搜部所掌握的,雙角會指揮系統的地位最高的,是名為牧原義隆的祓魔官。他現在就隸屬於新宿支局。
現在咒搜部把目標限定在陰陽廳廳舍和祓魔局總部內。這並非忽視支局的存在,而是為了誘導雙角會的行動。
正戲在誘導結束後。這裡的搜查已經做好了咒術戰的準備。
這次的作戰,也就是所謂的奇襲。為此,咒搜部一方,要儘可能避免讓陰陽塾塾生進行不自然的避難。特別是一直被雙角會所關注的土御門夏目。如果將他隔離,咒搜部的意圖就會有可能被敵人看穿。
而且成為戰場的只不過是新宿支局,並不認為會在目黑支局遭遇雙角會的激烈抵抗。這樣一來,「祓魔官們經常駐守的支局內部」作為保護夏目的地點,絕對不是一個糟糕的選項。
不過,比良多判斷咒搜部的這一決定判斷很「危險」,這條意見也不能斷定為錯誤。現時而言,上月『D』的襲擊事件,已經將許多未成年人置於危險之中。
於是,採用了至少要在作戰行動中,對土御門夏目進行護衛的提案,以防萬一。
「偏偏這位護衛就是鏡獨立官嗎?我無法接受。」
面對繃緊臉湊近的部下,天海只是緊緊地盯視回去。
然後一臉苦澀地擠出一句「……沒辦法啊。」
「鏡那傢伙,是毛遂自薦成為候補的。」
「毛遂自薦?」
「是啊。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木暮也反對了的……但最後是由長官一錘定音。」
「……」
比良多像是要將異議吞回去一般咬緊了雙脣。天海繼續板著臉,神經質地用摺扇的一端戳著桌子。
「先說在前面,我也很頭痛啊?在作戰正題裡還要增加潛在的麻煩什麼的……要是這一人選傳入那傢伙的耳中,即使躺在病床上也會想咒殺掉我吧。」
天海就像是投降般雙手高舉喃喃自語。他的表情傳達出了胸中的陰鬱之情。
現實問題是,這次作戰中,有相當多的陰陽師——都在不同程度上——被列入嫌疑物件當中。當然,在全體人員當中比例仍然是相當少的,但肯定仍然足以讓各部各署的機能運作暫時陷入嚴重的停滯。連本來的業務都沒法正常完成的狀態下,更沒有空閒的人手去負責護衛這一特殊任務了。即使是咒搜部也是一樣的。
但在這一方面,鏡是游擊手。他形式上身居獨立祓魔官這一要職,但基本上多是單獨行動,上層部也對此半是預設態度。比如說同為獨立祓魔官的木暮要是被調離現場,在組織上對祓魔局會帶來很多障礙。但諷刺的是,鏡就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而且,鏡是雙角會組織成員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這是熟悉他為人的所有人的共識。
更重要的是,他的能力是可以打包票的。
「總之這已經決定了。鏡已經奔赴任務了。要是擔心他有什麼詭異的舉動,就只能這邊儘快作個了斷。正如你的報告,陰陽廳內已經開始有『動靜』了。再過幾小時就是決定勝負的關鍵。現在先集中於眼前的任務吧。」
現在正是作戰進行的中途。而且這次作戰的要點,就是短時間內同時根絕敵人。到作戰結束為止,連一分鐘的喘息時間也沒有。
比良多以複雜的表情佇立了片刻。
但之後他就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站直。
「……那我就失陪了。」
並敬禮後轉身離開。
他以毫無遲滯的動作離開了房間。坐在椅子上的天海,略微眯細雙眸,注視著部下的背影。
☆
為了防備雙角會的反抗,從陰陽廳派來的護衛,好死不死竟然是「那個」鏡伶路。得知此事時,春虎他們極為驚愕。一開始還覺得難以置信。還以為是什麼搞錯了,或者是什麼惡質的玩笑。但當得知這是事實時,就輪到上湧的怒氣佔據了心頭。
這是由於在春季的靈災恐怖襲擊發生時,春虎他們和鏡之間曾面臨一觸即發的緊迫局面。當時要不是木暮收拾了事態,又或者他再晚到那麼一會兒,雙方的衝突將難以避免。有著這等因緣的物件,作為護衛者被派遣過來,如果不是在課堂上,肯定會怒吼「為啥會是你這傢伙!」吧。
唯一權當安慰的是,鏡並沒有做出貼近護衛夏目的舉動,馬上就消失了身影。是留在局裡了呢,還是認為旁聽陰陽塾的授課太無聊了呢。代替他的,是被領進會議室後留下來的一名男人,而這人春虎他們並不認識。
這名男子也很奇怪。
修長纖細的體型,由於青年弓著背沒法確認,但相當高大,恐怕接近兩米高。在脖子附近鬆散地紮起的長髮中翹起了幾小撮,一眼看上去像是女性,其實是名修長文雅的男子。
衣服是沉穩的襯衣與西褲。不過他雙手抱在胸前的那個長袋子,就像小孩子抱著玩偶一般分秒不離。
名字好像是雪巴。
一開始春虎等人以為他是鏡的部下。
「——不是。」
夏目馬上就看穿了。
他是鏡的式神。
「而且恐怕是使役式。跟我的北斗是同類的。」
使役式,是一類將自然產生的實體化的靈能存在進行使役的式神。雖然在細節上有差別,總之就是將可動的靈災變為了式神。於是,一般都比人造式強大得多。更何況是那位『噬鬼者』的使役式,肯定非比尋常。
不過就直率的印象而言,雪巴怎麼看都不像是可怕的式神。
雖然有些陰沉鬱鬱寡歡的樣子。也不會積極前來搭話,在課堂上也只是默默地蹲在牆角,一直以陰暗的眼神注視著夏目而已。這樣雖然也有點瘮人,但說實話,總覺得「不太像」是鏡的使役式神。看上去要是凶惡的鬼怪就比較合適,陰沉文雅的男性形象實在太錯位了。
「什麼啊,這不就像一個別扭的孩子嗎。」
這就是冬兒的評價,可謂正中紅心。他身上深深地傳達出,護衛夏目並非他本意的氣氛。但即使討厭也服從命令的態度,讓人聯想到猶豫不決的小孩子。
不過,將來龍去脈發簡訊給鈴鹿後,馬上收到的回信卻使人無法忽視。
『笨蛋!呆子!有眼無珠!我聽說過雪巴是被陰陽廳禁止鏡使用的,極其危險的式神!不管外表怎樣,都絕對不能大意!』
收到簡訊的春虎不由嚥下一口唾沫,偷偷瞟了房間角落的雪巴一眼。式神繼續雙手抱著長袋子蹲在地上,就跟裝飾品一動不動。他以直勾勾的眼神,從下垂的劉海之間盯著這邊。而且感覺他的眼神有些不像人類,究竟會不會是看完鈴鹿的簡訊所致呢。總之,春虎馬上將簡訊轉發給眾人後,再次繃緊了神經。
而且,當天目黑支局內的氣氛,和平常不太一樣。
那個雙角會掃蕩作戰,是在陰陽廳廳舍實行的。咒搜部的搜查甚至遍及祓魔局本部,期間局內的通常業務受到了顯著的阻滯。目黑支局雖然沒有咒搜官露面,但局員也顯得心神不寧,塾生們都能明顯看出他們在動搖。
在局內氣氛變得侷促不安之時,陰陽塾還在照常授課。
然後午休到來。食堂仍然是人山人海,但卻沒有平常那麼熱鬧。相對地,各餐桌上都進行著輕聲細語的交談,寬廣的食堂裡充斥著低聲的嘁嘁喳喳。春虎一行默默地交換了視線,就沉靜地託著食物托盤走到了中庭。
在中庭往常的位置各自坐好之後,總算可以鬆一口氣。
「今天一天都讓人很壓抑呢……」
「……嗯。跟大友老師說的一樣,這次的搜查是至今規模最大的。對局內人員而言,這也是切身相關的事。」
這也是沒辦法的,夏目雖然如此回答春虎,但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大概是食慾不振,筷子動得很慢。
畢竟受鏡保護的人是夏目。僅此就非常讓人不安,夏目還在隱藏身份進行男裝。無法安心下來也很正常。
然後京子說,
「其實這次的國會上,提出了陰陽法的修正案。父親一直為了準備這個法案而忙碌不斷,這次對雙角會的抓捕,似乎也與之有關。」
「咦?陰陽法要修訂嗎?不過為什麼會在這裡提到雙角會?完全沒關係吧。」
「這次的修正案,是要允許陰陽廳的組織進一步擴大。於是在那以前,必須先把組織裡的膿水給擠出來……」
「……也就是類似祓禊的行為吧。」
冬兒小聲嘟噥了一句,將京子艱澀的說明進行了簡潔的比喻。
祓禊是在重大的神事之前,除去身上「汙穢」的儀式。雖是必要的步驟,春虎仍不由打了個冷戰。擠出膿水也好,祓禊也好,總覺得讓人提心吊膽——會有這種想法,也因為自己是個對組織知之甚少,無憂無慮的學生吧。
「看來會很麻煩呢。……說來,鏡的式神還在這裡嗎?」
「在哦。春虎君,看那邊。」
天馬將筷子指向了局舍。在陽光留下的濃黑陰影下,抱著袋子的高大青年,弓著背站著面對中庭的一樓迴廊上。
一眨也不眨的雙眼,在陰影中發出微弱的光芒。
回想一下,只在他和鏡同時現身當初看到過他動彈的樣子。然而,換教室時,他總是不知何時移動位置,守望著己方。比起護衛,更像是在監視。
「……是叫雪巴吧。京子聽說過他嗎?」
「沒聽說過。不過,既然鈴鹿說要注意他,應該還是很厲害的式神吧。……雖然有點讓人不爽。」
「比起主人貼身護衛還是好多了。」
雖然冬兒這樣打圓場,但在局內壓抑的氣氛之下,還要被那樣的式神所監視,也沒法滿足地享用午飯了。春虎一行的對話也自然地少了很多。
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呢,今天鈴鹿也整天都在外面。似乎沒有目黑支局的課程。放學後應該會露面的,在那之前要是一切都相安無事就好了。
「…………」
春虎邊以餘光盯視著雪巴,邊咻咻地啜著烏冬。稍微嘗試「靈視」一下,就發現雪巴在身體周圍施下了輕量的隱形。雖然可以看見他的外形,但卻看不見他的靈氣。
不過,現在不是四下張望的時候。托起碗喝下面湯的時候,春虎不小心就手滑了一下。「噢哇!?」他好不容易抓穩了碗,但筷子卻因此掉到了地上。
「春、春虎?沒事吧?」
「真是的。你在搞什麼嘛。」
夏目慌忙地搭話,京子則是沒轍地白了春虎一眼。春虎笑著矇混了過去,然後把碗和托盤放回地面。
「抱歉抱歉。我先去換一雙筷子。」
說完他離開四人,快步回到了食堂。
但當春虎進入食堂時,可以察覺到食堂內的空氣發生了細微的改變。想著究竟怎麼回事,原因卻很快就找到了。
在人山人海的食堂深處,只有一處空間無人靠近。明明那裡有一張很寬敞的桌子,卻誰都不肯靠近。
而當眼神對上佔據了那一張桌子的本人時,春虎的表情反射性地變得可怕起來。
是鏡。他後仰著椅子,將雙腿擱在桌子上。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對面的春虎。就咧嘴一笑,
「喲。」
打了一聲招呼。
「…………」
春虎打算無視他遠離桌子,但鏡卻沒放過春虎。
「春虎!」
被突然叫到名字,春虎不由停住了腳步。
「你這傢伙幹嘛無視我。我有話跟你說,過來一下。」
鏡透過太陽鏡怒瞪著春虎,粗暴地命令著他。既然被說到這個份上,再無視鏡也很困難。春虎咬緊了牙關,緩慢地轉身走回來。
他保持著險惡的神情,站在鏡的桌子對側。沉默地站住時,鏡下巴一挑「坐下吧」。
春虎一臉僵硬地就座。
「……有什麼事。」
「啊?這就是你對護衛你們的長輩的態度嗎?」
「我們又沒拜託你。」
「嗬。這不是挺會說的嘛。放心吧。我討厭麻煩的事。即使野狗不懂禮節,我也懶得逐一踹飛它們。」
鏡歪起薄脣冷笑起來。真是個極為討厭的傢伙。
「……既然討厭麻煩,現在馬上放棄護衛也行哦。那樣對雙方不是更好嗎?我也不想跟你扯上關係,你也應該對我們沒有興趣才對。反正護衛也根本不打算用心做吧?」
「哼哼。就算這樣,決定權也在我手上,而不是你們。」
鏡高傲地說出這句話,言外之意也就是「沒打算用心地護衛」吧。
怒氣在春虎內心沸騰而上。第一次見面時就覺得,這種男人居然是國家一級陰陽師,簡直難以置信。
——不過,這傢伙確實很厲害。
使春虎他們因恐怖而瑟縮不前的『TypeChimera』,鏡則輕而易舉就收拾掉了。而且,那還不過是鏡實力的冰山一角。鏡不僅是『十二神將』,還是和木暮相同的獨立祓魔官。也就是,跟鈴鹿這類研究員不同,是在「實戰」中發揮實力的陰陽師。
「啊,還有呢。我有言在先,我並非對你們沒有興趣。倒不如說興趣大的很。」
「咦?」
這還真是意外。面對驚訝的春虎,鏡鼻子哼了一聲。
「你還真是缺乏自覺呢。為什麼陰陽廳要特意給你們安排護衛?你的小夥伴,可是被視為土御門夜光的轉世啊。只要是使用陰陽術的人,對其抱有興趣很正常。」
「那是——」
「而且另一個小夥伴,是所謂的新鬼。順便,你們最近還跟大連寺那個哥特蘿莉妹妹也扯上關係了吧。」
「為、為什麼!?」
為什麼鏡連這些都知道。而且,撇下驚訝的春虎,鏡一臉泰然地說下去。
「喂喂,我不是說了有興趣嗎?你還真的缺乏自覺啊。不過是名學生,居然配上『十二神將』作為護衛,你可想過這是多麼異常的事態?不論是盯上你們的雙角會也好,將護衛任務交給我的陰陽廳也好。這好歹是『職業』的『組織』,為了一個還不成器的小鬼,還搞了這樣那樣的準備哦?你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嗎?因為自己是『特別的』,於是被『特別對待』也是理所當然的,完全沒放在心上是吧?」
鏡飽含惡意的揶揄,使春虎全身變得僵硬。鏡已經取得了自己和同伴的相關情報,還先下一城,這使春虎相當不甘心。而且再次被指出自己和同伴身處的狀況,春虎也無法隱藏住內心的動搖。
而且,
「『D』也是這樣的。」
鏡繼續說下去。春虎肩膀猛然一顫。
「他所盯上的可是『鴉羽』,但那又為什麼,還要多管閒事地向你們出手?順手而為麼?哈,怎麼可能。實際上其他小鬼不是完全被無視了嗎?」
「……你連這都知道了。」
「你以為我會不知道?這方面的來龍去脈在陰陽廳就能搞到,就算雙角會裡面,肯定也有人知道吧。——你們簡直集中過頭了。」
說出最後一句話時,鏡的口吻似乎更尖銳了。鏡特有的、戲謔對方的說法方式,就是在語感將上有細微不同的聲調混雜在一起。
「……這是什麼意思?」
「啊啊?這是向人請教問題的態度嗎?」
「…………」
鏡朝著焦躁不安的春虎哼哼低笑。
嘎啦,他曳了曳椅子。
「別一副被欺負的樣子啊,春虎。動動腦子吧?僅是夜光轉世的傳聞,土御門夏目備受矚目就是很正常的。但這樣你們目前的狀況是怎麼回事?比如說,大連寺鈴鹿吧。那個小鬼可是違反了陰陽法的犯罪者哦?為什麼會呆在陰陽塾裡?」
「那是……因為那次事件的懲罰——」
春虎頓時脫口而出,但鏡卻,
「你是笨蛋嗎。」
這樣不屑一顧。
「真是個天真的傢伙啊。因為還未成年?還是情操教育?這種東西不用說都是藉口啦。大連寺鈴鹿,可是大連寺至道的女兒啊?是夜光的狂熱信徒——前雙角會主謀的女兒啊。而且那小鬼所搞的,聽說是夜光的禁咒『泰山府君祭』。試圖實行夜光禁咒的夜光信徒的女兒,作為懲罰被丟到有可能是夜光轉生的小鬼所在的地方?這種事哪有可能啊。」
映象是要吐出這句話,又像是語帶嘲笑一般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每一句話,都深深扎入了春虎的胸膛。下意識的怒氣與痛楚,燃起了春虎的反抗心理。
——不過……
無法否定鏡的發言。
一肚子氣。極為不痛快。焦躁不安。忿忿不平。
但是他的話也有說服力。雖然至今都沒想過,但當他指出這些「不自然」之處時,確實無法否認。
「不僅如此,那個名叫阿刀冬兒的小鬼也是。」
「冬兒?他又沒——!」
「他又沒怎樣?只是一名『一般的』新鬼嗎?別說蠢話了。一般情況下,僅是成為新鬼,就會被關進設施裡進行監視才對。」
「冬兒體內的鬼,已經被我老爸封印了!他是安全的。」
「誰知道呢?那個小鬼可不是『一般的』新鬼啊。依附在那小鬼身上的鬼,是大連寺至道所降靈的鬼。而且沒經過像樣的調查,就將他放置在土御門夏目的身邊,這肯定不正常吧?」
「降、降靈的……鬼?」
「當然了。兩年前的『大祓』可是恐怖襲擊哦?那可是人為發動的靈災。而且,大連寺至道是國家一級陰陽師——外號『導師』的一流陰陽師。跟鵺那時只是生成出來充當炸彈的靈災不同,不可能『不小心』的捲入。那個總而言之,就是『降神』。宮內廳的御靈部,本來就是研究那個方面的部署。」
「……降……」
——降神?
第一次聽說。但傳入耳朵的瞬間,一陣寒意竄過後背。
鏡沒有理睬春虎的反應,「總之」打算繼續說下去。
「現在你身邊的情況很『異常』。只要稍微有點眼光的人,都會朝你們張開天線吧。就像『D』那樣。……說回來,現任局長,也讓女兒跟著你們呢。」
「女兒……是、是說京子嗎?她才沒有那個打——!?」
「你們只是關係友好的小夥伴,而已嗎?哈。小鬼的鬼話怎麼都好。我說的是『狀況』方面。」
鏡那冷靜透徹、毫不留情的說話方式,使春虎產生被某種堅硬的手感掠過肌膚的感覺。春虎咬緊牙關瞪了回去。
——這傢伙,想說京子是『間諜』嗎……
自己也能察覺到一股難以控制的憤怒,正在體內翻滾不已。春虎將膝蓋上的拳頭攥得發痛。
——……可惡,我要冷靜。
跟這種傢伙爭論好友的事情毫無意義。鏡所說的『狀況』也許沒錯,但他的視角明顯是扭曲的,那是基於他的性格所造成的。這不過在此證明了這個男人極為扭曲而已。
真是氣人。
但也僅此而已,不能失去冷靜。
「……那個啊。」
「啊?」
「……究竟找我什麼事。你應該不是為了聊這些才叫住我的吧。」
冷靜。春虎一邊告誡著自己,一邊改變話題。接著,鏡臉上嘲笑的神情消失了。
氣氛驟變。
透過太陽鏡的視線扎向了春虎。其氣勢可謂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傢伙確實是個無聊的混蛋,春虎這樣暗示著自己,但他又不僅僅是一個無聊的混蛋——儘管惹人生厭——但必須承認這一點。
不管他何其扭曲何其無聊,這個男人也確實是位芸芸眾生望塵莫及的「強者」。
「……關於大友的事。」
鏡壓低聲音說。春虎出乎意料的反問「大友老師的?」,鏡卻沒有任何反應。
他以壓抑情感的語氣說,
「……上月的襲擊裡,陰陽廳內部也聲稱,擊退『D』的是木暮。事實上,給予最後一擊的確實是他。不過……木暮應該差點就『沒趕上』。時間上如此。也就是說,在木暮到達之前,肯定有人拖住了『D』的腳步。這樣一來,單純考慮一下,就只有大友能辦到了。」
聽見鏡對大友的評價,春虎嚥了一小口唾沫。
——是嗎。他也知道。
大友是前『十二神將』,同樣是『十二神將』的鏡也是知道的。正因為如此,才會在提及能與蘆屋道滿角力的人物時,舉出大友的名字。
「……只有很少人知道他在陰陽塾裡。不過他從現役時就一直有意的隱姓埋名呢。先確認一下,他還活著吧?」
「…………」
「回答我。」
只說了一句話。但,卻是重得足以震撼人心的一句話。
春虎的嘴角拼盡全力地逞強擠出微笑。本來想做出目中無人的微笑——但實際看上去卻沒什麼自信。
「那當然活著了。還活蹦活跳呢。」
春虎說完,鏡咧嘴一笑。
「對班主任老師還說得真狠呢。那叫活蹦活跳?明明是你的救命恩人,還真是冷漠呢,春虎。」
春虎臉頰頓時一熱。
「既然你也知道,還特意來問個什麼!看不起人也要有個限度吧!」
「…………」
——咦?
春虎猶豫了。春虎怒吼的一瞬間,鏡也消去了臉上的笑意。
「……是麼。果然還是受了重傷啊。」
鏡輕聲的自言自語,使春虎楞了一下。
然後才察覺到事態,咬緊了牙關。
——這傢伙……!?
被套話了。鏡並不知道大友的現狀。竟然中了這種小把戲,自己實在太不中用了。被鏡這樣輕易玩弄,真是太不甘心了。
不過,另一方面,鏡的反應也有點意外。
鏡的自言自語中,透露出了他毫無掩飾的感想。這不僅僅是確認。也不僅僅是對大友的擔心口吻。這是對大友抱有某種私人的想法——不僅僅是以同為『十二神將』之一的身份,是更為複雜的感情,是可以察覺到兩人之間存在某種因緣的口吻。
——怎麼回事?
即使同為『十二神將』,大友也已經向陰陽廳辭職,從前線退下來了。而且,一位是祕密暗地活動的前咒搜官,一位是祓魔局所屬的獨立祓魔官,彼此職責應該差異很大的。但他仍然有這種反應。說不定兩人之間曾經存在某種接點。
被鏡鍍處理過的鏡片所阻擋,春虎無法看懂鏡的表情。兩人之間維持了短暫的沉默。
不久,
「……可以詳細說說嗎。」
「咦?」
「大友和『D』的咒術戰的內容啊。徹徹底底地講清楚。」
「……為、為什麼?」
「……」
鏡並沒有回答春虎的問題,只是一直緊緊地定睛瞪著春虎。
兩人之間的氣氛繃得越來越緊。
即使這樣,看到春虎仍然有所猶豫,
「那我就來硬的讓你開口就行。」
鏡以平穩而又有震懾力的聲音威嚇。這並不是說說而已。下一瞬間,春虎左眼的刺青發出了劇痛。
此時,一名幼小的少女出現在桌子上方,處於連線兩人的直線位置上。
是空。儘管考慮到主人的立場已經慎重壓抑自己的行動,但她判斷眼下事態已經逾越了警戒線吧。她背對主人與鏡對峙,反手握緊別在背上的『搗割』的劍柄。「住手!」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春虎粗暴地喝止了她。
「住手,空!這是命令!」
空並沒有迴應春虎的指示。
不過也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行動。
由於背對著自己,春虎無法確認空的表情。不過,從那嬌小的後背也傳達出,絕不饒恕危害主人的人,這一決死的覺悟——不如說是「理所當然會奮不顧身」的覺悟。
「——嗤」
鏡突然發笑了。
他依然將雙腿擱在桌子上,看著面前的空,一臉愉快地晃晃肩膀。
「果然將護法也帶上了呢。哼哼。這不是個有模有樣的式神嗎,春虎。你真是幸運啊。要是我沒有展開結界,現在雪巴就要喜形於色地衝過來了。」
聽鏡這樣一說,春虎才注意到剛才食堂的局員們反應一直很遲鈍。他們知道春虎和鏡在同一張桌子旁,卻沒察覺到這一緊迫的氣氛。應該是鏡展開了某種結界,將兩人的互動與外界隔絕了。
「沒必要太深入解讀。我只是單純想了解,『D』——那個名為蘆屋道滿的御靈怪物,和那位大友是怎樣對戰的而已。實際身臨其境的你,應該也能理解我的心情吧?看在那個小式神的份上,我就收回之前硬來的發言吧。所以你也說吧。別裝模作樣了。不用擔心,我不會對你們怎樣的。」
鏡哼哼發笑地說著。
真是不可思議,至今明明都無法信任他,春虎卻憑直覺感覺到他並沒有說謊。春虎一臉苦澀地再沉思了片刻。然而,很遺憾的是,明顯現在還是別輕易違逆鏡為好。
「……空。」
首先還是解除掉空的警戒吧。
式神聽從了主人的指示,一邊緩緩後退,一邊鬆開了握住匕首的手。
然後默默地坐在春虎旁邊的座位上。用眼角可以瞟見,她以嚴峻的面容瞪著鏡。不解除實體化,也是身為護法不能退讓的底線吧。春虎也不勉強她,將注意力放回到鏡身上。
「……畢竟只是我能理解的範圍內而已。」
「行了快說。」
春虎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向鏡描述大友和道滿的咒術戰。
然後,這變成一段比預想中長得多的敘述。
春虎也知道自己有點無藥可救,當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並化為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時,不知不覺就會變得認真起來。明明第一次的物件是鏡實在讓人不快,但春虎的聲線不知什麼時候也變得熾熱,將自己所體驗到的驚訝與感動,都直率地傳達出來。那場咒術戰,對自己而言就有那麼重要的價值。
然後——
意外的是,春虎逐漸流露出的這份情感,鏡都全數接受了。
一開始只是斜躺著聽,不知何時也將雙腿從桌子上挪下來,然後湊近上半身豎起耳朵專心傾聽。即使看著也知道鏡的精神高度集中,對春虎說出的內容,連一句都不想漏過。
現在,
「——然後呢?」
似乎是要催促春虎說下去。
「笨蛋。那肯定只是牽制啦。」
實際上卻是將春虎無法理解的,咒術戰中細微的奧妙之處,代替春虎進行解說。
其實春虎也在之後自行調查過當時的好幾道咒文。當然調查出來的東西也滿是不明白的地方,鏡卻——雖然只是順勢——將這些疑點都補完了。
結果,
「等一下。什麼?竹葉?他是詠唱了『此竹葉』嗎?掏出來的也是被小片竹葉所包裹著的某種物品吧?沒搞錯吧?那樣的話……我知道了。撒出去的是鹽。八孔的竹籠……對,是『八孔荒籠鎮魂之咒』吧!」
「你知道?」
「怎麼可能。只有名字而已啊,混蛋。確實是在記紀……對,在古事記裡出現過的,神道系的詛咒。不過就剛才聽見的情況而言,幾乎都是那傢伙的原創吧。——然後呢?蘆屋道滿怎麼返還詛咒?」
「不,道滿也不知道返還的方法。他只是愉快地大笑著。於是——」
春虎也很詫異自己會熱衷討論到這個程度。剛才明明還不情不願——不,現在也確實還有嫌惡感,但氣氛還是熱烈起來了。即使只是一部分,只是區域性地,也能感覺到彼此的心意相通了。這簡直就是兩位少年,熱衷地討論著所憧憬的,又或者是在意卻又沒法坦率表達的英雄的話題。
不過……
「切。……看來你的描述在關鍵的地方總是不得要領啊。著眼點還不錯,但說明卻太渣了。你的腦袋差得讓人絕望啊。」
被『十二神將』當面皺眉說出這番話,即使對方是鏡,要說不覺得受傷也是騙人的。
「沒、沒辦法啊。我本來連見鬼都不能。想要『看清』,也有個極限啊……」
「什麼?你說不能見鬼?」
鏡聽見了極為意外的內容,驚訝得聲調也提高了幾度。可以察覺到他從太陽鏡的內側,瞪圓了眼睛注視著春虎。當他擺出這副表情時,給人的印象也變年輕了。春虎這才想起鏡也只有二十來歲。
「……真是詭異。不過,這樣也有幾點能說得通了。」
「這、這是什麼意思?」
「說的是你的咒力。」
鏡隨口一說,再次後仰剛才探出的上身,重新靠到椅背上。
「你在靈能力方面的強悍一目瞭然。但另一方面,靈力的使用上卻極為粗劣。這也過於失衡了。就跟強行給你加上了枷鎖一樣。齒輪根本咬不合。馬力和齒輪太不匹配了。」
毫不留情的評價,像一把把利刃劈在春虎的身上。但這些不客氣的說法中,卻察覺不到鏡平常發言中夾帶的惡意,真是不可思議。
鏡在最後說,
「比起單純的不成熟,更讓人覺得是你體質上的特殊。土御門的血脈以不利的方式顯現了吧。遠古延續至今的血統裡,經常會有這種情況。」
真的是毫無掩飾的評價。被說到這個份上反而讓人神清氣爽。雖然身旁的空現在仍處於一觸即發耳毛倒豎的狀態,春虎則輕輕地撫摸她的頭,讓式神冷靜下來。
「反正我就是名吊車尾的差等生啦。不過,我一定會成為一位專業的陰陽師。」
這並不是向鏡作出的宣言。但春虎無法剋制住明確表達自己這份決意的想法。
這時,鏡再次露出冷笑。
「嗬,是嗎。……然後呢?」
「咦?」
「成為專業之後,又打算怎麼辦?」
「怎、怎麼辦……」
春虎慌張得吞吞吐吐起來。他完全沒考慮過。鏡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對這位毫無自覺的塾生嗤笑了一番。
「與其說是小鬼,不如說是小孩子呢,春虎。看你這副樣子,說到底還是到陰陽廳當公務員吧?還是學大友那樣,給小鬼當老師?」
「那、那樣不行嗎。也是正經的工作吧?」
「嗬。那樣的話,你就好好說明一下你是哪個部門的哪種正當職業。成為公務員或者講師之後,具體而言,你想幹什麼?」
鏡面帶笑意地反問後,春虎立刻語塞了。不過,這確實是春虎太天真了。
決心成為職業陰陽師後,春虎從未倦怠以此為目標的努力。不過,成為職業陰陽師之後該怎麼辦,至今從來沒考慮過。被說成一無所知也不奇怪。
要是說起心中唯一的目標,那就是想成為夏目的支撐。
不過,
「我先說在前面,離開陰陽塾之後,你們就要各奔東西了哦?陰陽師的世界是實力主義的。有才能的人就能往上爬,沒才能的人就會一直在底層徘徊。更不用談對自己是吊車尾有自知之明的人了,前面的人群都與你不同。即使你仍然堅持這是了不起的工作,但已經走上了和有才能之人不同的道路。」
「唔……」
被戳中痛處了。不,這是特意精準地戳中春虎的弱點。對鏡而言,春虎的「不想被觸及的問題」簡直一清二楚。
「啊,還是說是那樣呢。趁現在大談友情友情向對方獻媚,打著將來抱他們大腿的算盤對吧。原來如此。那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春虎。對吊車尾而言這是合理的處世之道。」
鏡哼哼冷笑。真是擅長狠狠地戳痛別人逆鱗的男人。
就算春虎繼續反駁,也只會被進一步揶揄而已。春虎瞪了鏡一眼忍下這口氣。
但最終還是無法忍耐而冒出一句。
「……你真是個討厭的傢伙。」
完全是小孩子吵架時說的壞話。要是冬兒在一旁,一定會看不下去而抱頭嘆息吧。
而鏡聽見這一句後,再次睜大了眼睛。然後仰起身體格格大笑。
「喂喂,春虎。你腦袋真的不行啊。你知道眼下在跟誰耍嘴皮子嗎?要是我有那個想法,可以一下子就幹掉你哦。」
空一臉嚴肅地晃了晃椅子。春虎連忙伸手製止她。鏡則無視這對主從的舉動,繼續大笑不已。
「哼哼哼……竟然當面小看我耍嘴皮子到這種程度,你還真是第一個呢。不過放心吧。我一開始就說了,即使野狗不懂禮節,我也懶得逐一踹飛它們。因為沒完沒了啊。」
鏡還沒完全止住笑意,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了。看來問出了大友的詳情,他已經達到目的了。
鏡沒表示出任何告別的言行,揚長而去。
不過沒走多遠後他突然停住腳步,回頭看著春虎。
「吶,春虎。你乾脆以祓魔官為目標吧。」
春虎沒弄懂他的用意而未能迴應。
「等你成為一條像模像樣的『獵犬』後,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踹飛你了。直到你跪地嗷嗷求饒為止呢。……不然就毫無意義了啊。」
他的語氣和視線裡,混雜著愉快的侮蔑和暴力的衝動。春虎後背一陣寒意。鏡哼哼地笑著走開了。
空唰地站起身,伸手拿起桌上裝鹽的小瓶。然後吊著眼梢,朝著鏡離開的方向念著「怨敵退散!」嘩啦啦地撒起了鹽。
斜眼看了看氣得滿臉通紅的式神後,春虎像是要將全身的空氣撥出來似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
離開食堂後,鏡的喉嚨深處仍然發出陣陣低笑。
真是一群歡樂的同伴。一點點去搜捕『D』消失後的雙角會成員什麼的,實在太無聊了。相比起來,護衛土御門夏目則讓人有率先舉手自薦的價值。
看來他們自己還沒察覺到,土御門夏目身邊肯定混入了某些人的意圖。而且不是個人,而是多人的意圖正複雜地糾纏在一起。解開時會發生什麼呢?。必須多加留意。
當然了,雙角會那邊也是,當確定『D』——蘆屋道滿是御靈時,和他再戰的可能性就不為零了。不過按照道滿襲擊陰陽塾時的動向判斷,必須密切關注的不是雙角會。道滿下次會接觸的,第一候補是大友。然後第二候補毫無疑問就是那群人。
——雪巴,那邊情況如何?
鏡提高與式神的共感程度,直接確認讓雪巴監視的夏目等人的狀況。
但關鍵的雪巴卻毫無反應。
又在鬧彆扭了。襲擊事件發生時,鏡參加了陰陽廳廳舍的防衛戰,對道滿放出的大群式神進行迎擊。不過,那只是佯攻而已。在大群式神之中盯上的大獵物,最後還是跑掉了。那之後,雪巴的言行中的反抗氣息就變得頗為濃厚。
當鏡取得使用許可,讓其能夠回到主人身邊時,雪巴就一副躍躍欲試的態勢。然而鏡卻總是登不上能充分「活躍」的舞臺,於是雪巴也積壓了不少鬱憤吧。儘管相當強大,但也是一名難以駕馭的式神。
道滿那樁事稀裡糊塗就結束了,雪巴的使用許可也一點一點地獲得延長。儘管可以毫無顧忌地使用雪巴這一狀況,自己是額手稱慶的,但過多地讓他累積朝自己的反感也很危險。雖說式神的基本是「絕對服從」,鏡卻特意用力量抑制雪巴。從綜合上判斷,自己和雪巴之間的關係現在是最好的形式。說是這樣說,風險自然也很高。必須找點適當的「敵人」才行。
儘管很麻煩,經常需要定期斟酌足以掃清雪巴心中的鬱憤的敵人才行。在這層意義上,新鬼阿刀冬兒,不是效果等等方面,而是在「型別」的意義上不錯的獵物。不過不管怎麼說,他可是那錯綜複雜的糾纏之中的一塊拼圖。如果只是為了改善雪巴的心情就耗費掉,那就太可惜了。
——算了。
只要靜候,一定會有機會的。要是覺得無聊,就再戲弄戲弄那群小鬼排遣一下心情好了。自己這種鬼牌只要靠近他們,暗地裡有所謀劃的那群人,也有可能會做出某種反應。護衛這種工作雖然配不上自己……但也是相當刺激的位置。
——不過……天海老爺子倒是讓人意外。
鏡回想起昨晚的會議。
當自己提出要擔任夏目的護衛工作時,最先提出反對的是木暮。木暮對鏡與夏目一行的因緣一清二楚,也正是阻止雙方衝突的當事人。反對鏡擔任護衛非常合理。
不過,天海反而推舉鏡擔任此職。最終雖然是由倉橋長官發出許可,但身為參謀和得力助手,天海的推舉可謂功不可沒。
——不過嘛,也不會就此對老爺子留個特別好的印象。
陰陽廳和其他政府公廳別無二致,上層部也是一個魔窟,是各種利權與權謀術數交錯糾纏的伏魔殿。天海是長年累月在那裡制衡局面,讓人無法為所欲為的長老角色。想看穿他的意圖,對鏡而言還是太困難了。
不管怎樣,且不提這次的搜捕雙角會行動,之後蓄勢待發的陰陽法修正案,也肯定會引起一番風浪吧。
——大友。等你回來時,也許局勢已經滄海桑田了哦?
現在是開始試探的階段。鏡臉上掛著無謂危險的微笑,像潛藏在水中的食人魚一般,在支局內的走廊裡行走。
不過,他所預測的風浪,比預想中到來要早得多。
2
該說是天海的執著所致麼,咒搜部所盯上的「雙角會嫌疑人」當中,實際上十有八九都找對了。
他們的反應分為三類。大多數當場聽天由命。少數進行抵抗,甚至也有放出咒術進行攻擊的,但在對周圍造成損害之前,都被咒搜官制伏了。
然後,咒搜部最重視的是餘下的一類。立刻察覺到咒搜部的行動,然後開始行動的那一批人。
他們並不會進行散兵遊勇的抵抗,而是利用雙角會的網路進行情報交換。迅速而慎重地行動。當然了,他們也會由於事前未能預計到的一舉揭發,而心存動搖吧。不過,他們早已事先準備好了這種防備非常時期的指揮系統,雖然功能很弱,卻實際發揮了功效。
他們首先避人耳目離開職場,其中,也有一些由於畏縮而直接逃亡,結果反而自投羅網被咒搜部逮住的人。相反,從網路中獲得情報的人,會穿過咒搜部展開的包圍網的細微網眼,聚集到祓魔局新宿支局——指揮系統的頂點,祓魔官牧原義隆的身邊。聚集到他身邊之後,會開始謀求對抗咒搜部揭發的策略。
然而,實際上,他們所鑽過的「網眼」,是咒搜部故意開啟的,刻意裝作忽略,但同時監視起他們的網路。
然後,正當潛伏在陰陽廳內的雙角會,被引誘集中到一個地方時。
咒搜部所主導的掃蕩作戰的第二幕,才正式拉開帷幕。
☆
當咒搜部成員大舉現身於新宿支局的那一瞬間,祓魔官牧原義隆,就覺悟到自己一方的失敗了。
完全被耍了。自己一方徹底被咒搜部玩弄在股掌之中。
當時他們潛入了新宿支局的另一棟房子。應該佔據此地進行固守作戰,不少同志高聲作出這種主張。而牧原則率先提出反對。在這種地方,就憑這種數量的勢力如何固守?只會落得被輕易壓制的下場而已。最重要的是未來毫無希望。所謂的固守作戰,是以己方的增援或者後方的戰況變化為前提才能採取的戰術。在壓倒性的多數面前,少數派進行固守什麼的,單純只是玉碎無存而已。
接著,一位因情緒高漲而滿臉通紅的同志,聲嘶力竭地高喊。
「若知悉我等的義舉,北辰王必然會甦醒的!然後就會為拯救我等而降臨!現在正是我們,對蔑視王的陰陽廳,揭竿而起的時機!」
贊同的聲音超過了半數。牧原無言以對——不,是絕望了。
雙角會是夜光信徒們組成的祕密結社。北辰王是他們稱呼夜光時使用的稱號。這是將夜光,也就是「夜之光」,比喻為陰陽道的北辰——北極星而使用的尊稱。稱頌夜光的這一尊稱,對雙角會的人們而言,是一個道標,也是一個依靠。當北辰王之名脫口而出之時,他們就會產生自己聚集在夜光身旁的強烈連帶感。
然而,實際上這並不意味著,雙角會組成成員之間,在現實中也擁有緊密的聯絡。特別是在可稱為根據地的御靈部被封鎖之後,他們彼此為了避開咒搜部的耳目,只能採取極為有限的手段進行聯絡。作為一個集團的統一意志,又或者成熟的「氣氛」,這些都沒有建立起來。
牧原是夜光的熱烈崇拜者。同為陰陽師的底層一員,他對夜光的功績報以敬意,併為夜光的才能而著迷。他相信土御門夜光才是足以跟安倍晴明並稱的,咒術史上的偉人。正因為如此,他對將夜光視為發動靈災的罪魁禍首而安上惡名的世間輿論,以及對此一味地預設,而將所有責任都推到夜光一個人身上的陰陽廳的行事方式,抱有強烈的義憤。自己會成為雙角會的成員,也是因為這份想法而已。
而且,他對整個咒術界也有強烈的不滿。現代的陰陽師,除了祓魔官修禊靈災之外,是不受世人關注的職業。就算是祓魔官也日趨人員不足,現場勞動情況也一味的惡化。整個咒術界正變得閉塞與凋敝。
但是,本來陰陽術——根據夜光所留下的成果而發展起來的「現代陰陽術」,是更為深奧,更為多樣的。它能被轉用到廣闊的領域上,即使只談修禊靈災,也能運用得遠比現狀更有效率。陰陽術的未來,不應該在這種地方停滯和衰退。現在正是咒術界回顧夜光所留下的功績,學習夜光的才能的時候。
雙角會的理念肯定沒錯。
但是……
現在,牧原眼前卻是在呼籲發動「聖戰」的同志們。他們與自己之間的「隔閡」,究竟是從何而來呢。
牧原現在才重新端詳起他們的面容。
外人也許會想象,夜光信徒只是一群抱著懷舊主義的老人們。但實際上並非如此。組成成員多數都是年輕人。牧原自己也不過三十五六,其他人幾乎都是二十來歲的陰陽師們。
陰陽師大多如此,特別是現在年輕的陰陽師們,在懂事時——在被髮掘出見鬼才能之時,就已經沉浸在咒術的世界之中。優秀的人們都是這樣。他們不瞭解外界,不瞭解「世界」。正因為不瞭解才會將這些事情打包在一起,統一定論。
說起來,牧原以前也曾經產生過和現在類似的不協調感。在第二次靈災恐怖襲擊時,牧原當時認為實在別無他法,為了敲響這個世界的警鐘,抱著苦澀的念頭而旁觀了大家的決定。那場靈災恐怖襲擊,被年輕的同志們當成雙角會大快人心的舉動,伴以喝彩予以熱烈的歡迎。表面上他們扮演出詫異與憤怒,甚至在牧原面前都採取了肅然的態度。但牧原還是好幾次目擊到,年輕同伴內部愉快歡笑的場面。
陰陽師在世上是不受關注的職業。即使是修禊靈災,當時會有人感謝他們的活躍,但除此以外,也會被著問責產生的損失,遭受批判,有時還會受到無理的責難。這對每個職業都是一樣的,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年輕的陰陽師當中,也有很多人不明白這一點。
眼下在面前高聲呼喊的年輕人們就是。
他們對夜光的盲信,也許只是一種「希望得到認同」的表現而已。
認同土御門夜光這一巨大存在。認同他創造出的陰陽術這種力量。然後,認同運用這份力量的,自己這些陰陽師們。
為了爭一口氣,讓無視自己的這個無能的「世界」看看。
然後——
牧原無意地擠出了苦笑。
看來在緊迫的想要找些辦法這點上,自己也是同樣。他們彼此擁有各自的經歷,也本該抱有各自的思想。將不瞭解的事情打包、統一下定論的人不正是現在的自己麼?首先,現在必須集中處理更切實的問題。即使會感受到了隔閡,也是自己一人將這些年輕人們領到這種地方。
「……我明白了。看來大家都毫無投降的念頭呢。不過,我們仍然比起固守,更應選擇逃脫。很遺憾,現在進行組織性的抵抗已經毫無意義了。我們各散東西逃離此地,然後潛伏靜待時機再起。」
「怎麼可以!你打算分散戰力嗎!」
「竟然只讓我們逃跑!?那我們就無顏再見北辰王了!」
牧原忍耐著面前蜂擁而至的反對聲浪。
「要是考慮到面對北辰王的顏面,此時我們就該保全自己,為了成為王的助力而行動。我們應該謹防這份傲慢。儘管王已經展示了其實力的片鱗,但仍未回憶起自己的使命。現在我們留在這裡,只會一事無成而被打敗而已。真正希望成為王的臣下的人們,一時逃亡的屈辱又算得了什麼。現在我們要潛伏下來,靜待王的覺醒。」
這些由來已久的說辭,在自己口中說出時只能感覺到其苦澀。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會向同志們進行這種煞有其事的演說呢。自己這些人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化為了這種集團呢。
回想起來,今年春天,身為主要幹部的六人部千尋倒下之時,也許雙角會就氣數已盡了。不,本來在御靈部暴走時,雙角會就已經走上歧途了。
現在不是後悔的時候。正是深切瞭解到這一點的基礎上,牧原現在清楚地領悟到了,
自己當年即使違背『導師』的想法,也應該阻止發動恐怖襲擊的。
「……牧原祓魔官!就算你讓我們逃脫,周圍已經被包圍了。要是我們分散行動是不可能逃掉的!」
其中一名同志述說道。牧原點頭認同他的意見。
「只是逃跑確實如此。……不過不用擔心。之後我們會在新宿支局內部釋放好幾個靈災。然後再趁混亂之際逃跑。」
牧原的發言在他們當中引起一陣騷動。
「是跟『再祓』時一樣,通過操縱靈脈來實現嗎?不過,那需要大費周章地準備——」
「沒問題。其實,存在簡化了那個術式的咒具。那位六人部先生,考慮到自己犧牲之後而留下了那件咒具。……似乎是道摩法師所製造的咒具。」
牧原說出道摩法師——蘆屋道滿的名號時,同志們的臉上都亮起了一線希望。在這裡沒有人直接見過道滿。不過,他曾多次協助雙角會的事實,已經好幾次在同伴之中私下流傳過。
「很不巧,這件咒具並沒託付給我,於是不在此地。」
「什麼!為、為什麼?」
「因為那位不是雙角會的成員。」
這句話讓同志們睜大了眼睛。牧原再次點頭平淡地說下去。
「正因為如此,他並沒被咒搜部盯上,所以才能接受咒具的託付。不過,他與我等擁有相同的志向。我現在就去邀請他發動咒具。距離靈災發動還需要一些時間。到那時為止,諸君請按照提案時那樣,假裝要固守而進行抵抗。不過,這終究只是偽裝。我們最終是要乘咒搜部之不備,然後蟄伏以待東山再起。明白了嗎?」
牧原決定好方針後,立刻向同志們下達指示。此時,咒搜部已經開始攻入別棟了。
須臾之間,咒術戰已經開始了。咒力在樓下爆炸,使別棟發生了細微的振動。牧原一邊在後方繼續指揮,一邊通過手機向某位人物取得聯絡。
對方看來已經預期到這一事態。
『已經準備好了。儘管這樣說,我也無法理解這個術式。無法保證能順利發動,就算能順利發動,也無法保證你們不會被捲入靈災之中。』
「這些已經有心理準備了。而且……」
『……?』
「要是在支局的範圍內的話,至少不會造成民眾的傷亡。畢竟……這裡可聚集著大量的優秀祓魔官啊。」
『……』
是對牧原的臺詞感到諷刺呢,還是從中感覺到什麼別的意思呢,手機對面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沉默後,貿然地結束通話了。
還是一如既往缺乏感情、態度嚴厲的應對呢。不過,到現在回想一下,正因為他是這樣的男人,也許六人部才會將咒具託付給他。儘管並不廣為人知,三人曾經是陰陽廳的同期。明明都到這種關頭了,卻讓人懷念起入廳當初,大家熱情地暢談未來的時代。
不過,牧原的委託很大可能會落空。委託剛結束後,按照牧原的指示所張開的防衛線——障礙物已經被咒搜官們突破了。
「……不行嗎!?」
果然實力差距太大了。對方是對人咒術的專門集團。而且還是在萬全的準備之下,聚集了比這邊多一倍以上的人數。明知毫無取勝的要素,抵抗以爭取時間本身,也是一個無謀的嘗試吧。
牧原聲嘶力竭地命令同志們逃跑。
將帶來的發煙筒一個不漏地點上火,然後在煙霧掩護下分散行動。當然了,別棟的出入口估計已經被控制了。在沒有退路的別棟裡,只是一個一個毫無目的地來回繞圈。簡直就像是在玩抓鬼遊戲。
窩囊的垂死掙扎。但只要靈災產生,出現混亂,就還有讓少數人逃跑的可能性。所以不管被逼入何種困境,都要儘可能的掙扎。
別棟內迴響著悲鳴、怒吼,還有好些咒文的詠唱。其中還夾雜著槍聲。簡直就是戰場。牧原未曾經歷過的,人與人的戰場。牧原一次又一次重新施下隱形咒文,在走廊裡狂奔。
這時突然,口袋裡的手機開始震動。是來電。霎時之間還以為是他的來電,但來電號碼卻是未知號碼。牧原突然有了頭緒,就掏出了手機。
『——我是聯絡人。』
傳來了經過電子處理過的聲音。在這聲音響起的瞬間,牧原忍不住粗暴地大喊。
「之前你都到哪裡去了!事前什麼先兆都沒有麼!?」
電話的另一側,是外號「聯絡人」、雙角會聯絡網中的重要成員。
兩年前的靈災恐怖襲擊之後,雙角會大體分裂成兩個群體。一個是牧原一行的,陰陽廳內部的夜光支持者。另一個是以六人部為首的,從咒搜部的追捕中逃脫的前御靈部部員們。前者瞞過旁人的眼光,在表面上隱藏自己的立場,後者與民間的夜光信徒們合流,潛伏在咒術界裡側。然後,負責這兩個群體聯絡的,就是外號『聯絡人』的這號人物。
而且,『聯絡人』並沒有單純停留在聯絡工作上,他還以獨自的情報途徑支援著雙角會。雖然六人部曾解釋他是「前御靈部的相關人士」,牧原本身卻沒有直接跟他見過面。
「這樣下去我們會被全滅的。現在開始也行,將咒搜部的動向告訴我們!」
『聯絡人』的身份不明。但是,根據至今他所洩露的情報質量、精度來考慮,肯定是一位詳細瞭解陰陽廳上層,又跟咒搜部有密切聯絡的人物。現在開始必須冒死的實行逃脫計劃。情報再多也不夠。
不過,與牧原拼上性命的口吻相反,『聯絡人』的語氣聽起來相當冷淡。
『先報告一下那邊的狀況。』
「不是說了嗎!?馬上就要全滅了!現在正嘗試逃離現場,但說實話毫無頭緒。」
『你們打算逃脫嗎?突破咒搜部的包圍網?』
「對啊!我們要使用那個機關。六人部留下的,道摩法師的那個咒具!」
這一瞬間,手機中的聲音變得尖銳,反問一句『道摩法師?』。
『那是怎麼一回事。是六人部先生留下的?』
「你沒聽說過嗎?是能人工誘發靈災的咒具。利用那個,在支局內引發靈災,然後我們趁亂逃跑!應該馬上就要開始了!」
『……也就是說,現在開始阻止也不可能了吧。』
「對啊!咒搜部也應該不知道這個咒具的存在的。憑藉這個,即使一、兩個人能逃脫也好——」
「太好了。」
這個聲音,並未經過電子處理。而且也不是從手機中傳出來的。
牧原跑到了走廊的拐角。對面走來一個人影。隱形被解除了——同時,傳來隆隆的轟鳴聲,一記劇烈的衝擊貫穿了牧原的胸膛。
當他察覺到時,自己已經摔倒在地。由於衝擊導致全身麻痺無法活動——正當他才產生這種印象時,身體卻不由自主的痙攣,伴隨著劇痛開始咳嗽。
是血的味道。口中吐出了紅色的泡沫。可以看見胸口處血如泉湧。橫躺的身體下面,血泊正在逐漸擴大。
人影朝自己走近,左手裡還握著正在通話的手機。右手握著的手槍,仍然將黑洞洞的槍口對著牧原。
「……我還不知道六人部先生留下了這樣的遺策。要是現在遭受到靈災的襲擊,咒搜部的指揮確實會崩潰。靠你們的能力,也許能夠突破包圍網的。果然直接來下手是正確的。」
「……」
牧原已經連轉頭都辦不到了。只能以震顫的眼球仰視來人。
是一位年輕的青年,俯視的面容上別說惡意,連一絲敵意也沒有。不僅如此,那祥和的眼神,簡直就是憑弔死者的牧師或神父的眼神。
「對不起,牧原先生。」
青年似乎以由衷的歉意向牧原搭話。
「你對夜光的崇拜和其他人不一樣,是極為真摯的、讓我深表共鳴的想法。不過,要是讓不瞭解『真實』的你繼續逃亡下去,就會有許多不方便之處。當然了,要是你落入咒搜部手中,就更頭痛了。儘管讓人痛心,『現存』的雙角會,已經完成了使命。之後請——交給我們吧。」
然後,青年徐徐詠唱起咒文。
痛楚漸漸從牧原的身上消失了。相對地,所有的感覺被替換成一片空白。
仍未了解情況的牧原,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但也許是錯覺吧,他死去時的表情裡,讓人感到一份安詳。
青年獻上了短暫的默哀。然後收起手槍,快速再次撥下別的號碼。
「——是我。這邊也結束了。不過還有一個問題。不久支局內部就會發生靈災……對。看來是蘆屋道滿準備的機關殘留下來了……好的。現場恐怕難免會發生混亂。不過,應該不至於造成外部的受害。」
青年以極為平淡的語氣,簡潔地報告事件的梗概。
最後,
「總之,這樣廳內的雙角會就覆滅了。於是,鏡也……對。他那邊只要那個男人還在,就很難忍耐得住。」
正當他一臉苦澀地訴說時。
「……那個電話,接下來給我聽行嗎,比良多?」
青年——比良多反射性地掛掉了電話,再次掏出了槍,指向聲音的來源。
站在那裡的是天海。
他以無法讀懂的表情,一直注視著比良多。
隔著倒在走廊裡的牧原屍體,上司和部下平靜地對峙著。
比良多以有點困擾的表情苦笑。
「果然還是被看穿了嗎。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啪嚓,天海手上合起的摺扇發出了響聲。
「不好意思呢,比良多。」
天海半睜著眼盯住部下,慢悠悠地宣言道。
「現在開始,只能由我單方面進行質問。」
3
下午的課程開始了一段時間之後,咒搜官才出現在了目黑支局。
然而,在目黑支局的搜查,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便結束了。並沒有發生預想中的激烈的取締行動。這樣看來,目黑支局中應該原本就沒有雙角會的成員潛伏其中。
「也,也對呢?不然的話,再怎麼說也不可能讓陰陽塾的課程像往常一樣進行下去嘛」
咒搜官們離開支局以後,天馬鬆了一口氣,如此說道。
根據聽到的一些風聲,咒搜部的真正目標好像是新宿支局,但話雖如此,實際情況,塾生們還是不清楚。因為講師那邊什麼也沒說,有關這次的事情,他們應該也完全不知情吧。
可以確定的是,咒搜官們離開目黑支局後,仍然還是雪巴負責護衛,一直監視著夏目。
——鏡也回到了支局。
剛才午休的時候,剛和鏡談完話的春虎回到了夏目他們身邊,專心開始吃起了已經被泡爛了的烏冬面。話雖如此,也多虧了這個,春虎只需要和夏目他們說「被鏡叫去談了個話」就行了。
不想讓夏目他們知道自己和鏡談話的內容——倒也不是這個原因。要說為什麼不想被他們問起,到不如說是因為自己都還沒有完全理解那次談話吧。一想到還與鈴鹿、冬兒和京子有關,心中深處就開始煩躁,儘想一些不好的事情。就好像被施加了乙種咒術,中了隱形的毒。也難怪對春虎他們來說,鏡這個男人如此忌諱。
但即便春虎心中或是支局內瀰漫著種種不安,陰陽塾下午的課程還是平安無事地結束了。
一放學,
「好長的一天啊」
冬兒話語中透露著幾分疲憊。
春虎雖然打從心中同意他的發言,
「很遺憾,我的事情還沒完呢」
夏目帶著諷刺的口吻嘟噥道,偷偷向房間的一角瞟了一眼。只見蹲坐在地板上的雪巴正用空虛的眼神朝夏目這邊看來。
「……不會吧,我還以為不會跟來宿舍這裡呢……」
「開玩笑吧,課都已經結束了,和鏡說一聲,讓他帶回去吧」
「等一下,春虎,課雖然結束了,但雙角會的狩獵有沒有結束還說不準啊,話說今天內就會結束嗎?」
話說回來,雖然現在說是在保護夏目,但具體的事項還是什麼都沒說明,「哎,真是的,饒了我吧」春虎愁眉苦臉地念叨道。
「到頭來,還是隻能找鏡獨立官來確定啊」
「……是啊,說實話,我可不想再和這個扯上關係了」
話雖如此,就算想讓鏡把雪巴帶走,春虎他們也無從得知他在支局裡的何處。該去問誰呢——想到這個問題時,春虎有了一個好辦法。
「對了!去鏡那裡問事情的時候,也把藤原老師一起帶去吧。這樣一來心裡不就有底了嘛」
「怎麼能這樣……,這樣就太對不起老師了」
「這個,雖然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啦,不過反正問誰都不知道鏡在哪裡,還不如問藤原老師,順便拜託他看看」
藤原是原祓魔官,而且還是個長者。回想一下實技考試的時候,藤原應該也覺得鏡很難應付吧。但對春虎他們來說,只要藤原在身邊,就能輕鬆很多。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眼下為了陰陽塾的學生,只能委屈他作為講師抽到這張下下籤了。
「決定了的話,就快去找藤原老師吧」
按照春虎的提議,夏目和冬兒、京子、天馬一共五人開始分頭尋找藤原。
無視陸續回家的塾生們,春虎小跑著走遍了支局內,路上一遇到講師就向他們詢問藤原在哪兒,四處都打聽遍了。
然而,
——還真是越急著找人,就越見不到呢……
基本上,春虎的運氣就很差,這種時候想要一下子完成任務基本上沒可能。整個支局的一樓都被他轉遍了,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中庭。
照射到中庭的陽光,已經微微變紅了,再過一會太陽就要下山。包圍了支局一整天的緊張與不安的氣氛,也在這柔和的陽光下漸漸散去,氣氛變得稍稍緩和了一些。
春虎收回了仰望的視線,碰巧看到了京子的身影。
「喂,京子!找到藤原老師了嗎?」
京子身處面向中庭的一樓迴廊,一邊走一邊好像還在思考什麼問題。春虎打著招呼往京子那邊走去,她這才反應過來轉過身,微笑著答應道「啊,春虎」。
在灑下來的寧靜陽光中,京子轉過身來的身姿不可思議地銘刻在了視野裡。
不過,
「不好意思,還沒」
她的臉上浮現出微微的苦笑如此回答道,有點不像她原本的風格,缺乏朝氣。
「這樣啊,另外三人也沒發來聯絡,不會已經回家了吧」
「嗯,誰知道呢」
京子答應著春虎,聲音顯得有些空疏。
春虎稍微顯露出擔心的表情。忽然,他想起了之前午休時候的那個話題,
「……我說啊,京子」
說著,便改變了話題,
「你啊,最近,是不是累了?」
「誒?怎,怎麼看出來的?」
「因為啊,之前也提起過——總覺得你最近沒什麼精神啊?」
「是,是嗎?我好像沒這感覺啊」
京子回答的時候帶著笑容,但總覺得這笑容中帶著陰影,像是努力裝出來的笑容。看著京子這樣的表現,春虎重新開始暗中觀察起她來。
「不過,總有這樣的感覺呢,鈴鹿他們啊,說這兒說那兒的,都覺得你沒什麼精神……啊,難道說是有什麼煩惱的事情嗎?不介意的話可以找我商量哦,不過能不能幫到你就另當別論了」
自從鈴鹿加入了春虎他們之後,京子就一直像他們之間氣氛調節劑一樣,幫助鈴鹿融入了他們之中。對此春虎雖然沒有正式地表達出來,但內心還是非常感謝京子的。
被春虎這麼問道,京子一開始顯現出了不太冷靜的樣子,但最後好像放棄了一樣,「……哎」地嘆了一口氣。
像是在迴避春虎的追問似的,京子稍稍把身體轉回去了一些,開始用柔軟纖細的手指,攪動起了她梳著halfup髮型的栗色頭髮。
然後帶著靦腆的表情,向春虎瞥了一眼,
「……我,看上去和平時不太一樣?」
「算是吧,說實話,這段時間都有這樣的感覺」
「這樣啊……嗯—,也對呢。稍微有些低沉呢,肯定」
「要說低沉……也對。至少,和合宿的時候說個不停的你比起來,真是判若兩人呢」
春虎開玩笑地說著,聽到這話的京子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那,那是,因為你實在太不像樣了」
「可能吧,不過還真是幫大忙了呢。從結果上來看的話,還真多虧了這個契機,才能和鈴鹿和睦相處,真是多虧了你。」
「我,才沒有……做過這麼厲害的事呢」
見京子說著,身體還扭扭捏捏了起來,春虎便笑了出來,說道「才沒呢回事呢」
「話說,我當真很感謝你和天馬呢,即便知道了夏目和冬兒的事情,還能夠一如既往的相處」
「那,那是因為,我們都是同班同學……又是,朋友嘛」
「我的意思是說,僅憑這樣的理由,就能和我們交往啊。而且之前還和我們一起戰鬥……真的是非常感謝。班級裡,能有你和天馬在,真是太好了。平時雖然想不起來,但這對我來說,實在是超幸運的呢」
春虎直率地如此說道,京子的臉變得更紅了。
「真,真是的,這種事情,不要若無其事地當著人家的面說出來啊!」
「喂喂,沒必要生氣吧,不就是誇一誇,感謝一下嘛」
「都說了啊,你這話說的人家怪不好意思的!還真是蠢虎啊,你這傢伙」
京子紅著臉,犀利地瞪了春虎一眼。
不過馬上,嘴邊就又現出了笑容。而這個笑容,和之前的略有不同,感覺好像變回了一直以來的京子。
——『現在的局長,也難怪會被這小姑娘黏上啊』
春虎的腦中浮現出了鏡的這句話,但現在,他已經能夠最這樣的指責嗤之以鼻了。
估計即便讓鏡看到現在的京子,估計他也會嘲笑這不過是友情遊戲罷了。他是不會明白,自己鄙視的「友情遊戲」有多麼的有趣美好,又有多麼的無可替代。
但自己卻不同。如果連眼下在自己面前笑著的京子都無法信任的話,還不如被鏡或是雙角會給打得落花流水呢。
「話說回來,自那之後就沒有和你兩個人這樣聊天過啊」
「是呢,自從合宿那次說過話之後,基本都和大家儘量一起行動了呢」
「說來也多虧了這麼做,效果也還是有的嘛。正因為在一起,上個月的襲擊事件中,大家才能齊心協力的戰鬥嘛。多多少少學會了一些協作,還真是了不起呢,咱們這一群人」
「嗯……」
聽著春虎說的話,京子卻突然移開了注意力,最近經常能看見她這樣的反應。即便是在對話中,她也好像被其他事情分了心一樣……
「……我說啊,京子,你是在那次的襲擊之後,變得沒什麼精神的吧」
春虎向她確認道,京子雖然看著別處,但脖子還是稍稍僵硬了一下。
果然如此,春虎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說道,
「我也是啊,自那以後,時不時地就會想起那時候的情形。雖然之前也和大家說過,大友老師,好厲害啊。但是……」
春虎也不想把這件事刨根問底,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
「京子的話,好像和我所在意的事情不太一樣呢。那個時候,還有什麼別的讓你在意的事情?」
「…………」
京子沒有轉向春虎,只是閉著嘴脣,似看非看地望著開在中庭裡的梔子花。在不斷西下的陽光中,她那清秀的側臉流露出了似發怒似哭泣般的表情。
這時,
「——我說,春虎」
突然,京子回過頭來,說話的聲音和之前完全不一樣,
燙成波浪的頭髮飄動了起來,
「雖然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但你是否還記得那個約定?」
京子的態度很開朗,但總覺得有問題。「約定?」春虎反問道。
「你和冬兒剛轉到陰陽塾的時候,不是把夜光信者的咒搜官給收拾了嘛?那之後,我不是和你有個約定嗎?作為幫助你的回報,你要協助我和夏目君交往——這個約定」
「啊」
春虎張著嘴,非常標準的“啊”的表情。看著這個完全像繪畫一樣的稀裡糊塗的表情,京子顫了顫肩膀。
「果然忘記了」
「那啥,你看……這是你自己單方面的!?」
「什麼嘛,明明是約好的嘛,事到如今還想矇混過關?」
「哪,哪裡會想要矇混過關……」
沒想到,會在這個時機提起這麼久之前的事情——而且還這麼不合時宜——實在沒想到。春虎焦頭爛額,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起來。
——話說這傢伙,是喜歡夏目來著啊。
由於大家的關係一直都很好,最近她也不再積極的示好,所以完全忘記還有這麼一回事。
京子一直向上翻著眼珠看著就像咬到了苦蟲一樣不高興的春虎。漂亮的捲翹睫毛下,她通透的雙眸中,映出了春虎的樣子。春虎表情僵硬,一言不發,保持著立正的姿勢。
京子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蠢虎」
低聲說著捉弄著他。
「……我說春虎啊,你什麼事情都輕易答應,結果卻經常失約呢」
從京子那女性特有的平柔的語調中聽不出這話中到底有幾分玩笑幾分認真,這讓春虎進退兩難。
要有多複雜的情感才能製造出這種奇妙的語調呢,春虎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心跳加速中,同時嘴裡只能含糊地用嗯、啊這樣的話語來回應。
「那麼,那麼,你是很在意夏目嗎?但為什麼這麼突然……」
沒錯,輪到春虎的提問時間了。
「啊,春虎!還有倉橋同學,你們在這裡啊」
在這絕妙的時機,夏目從局舍中出現,發現了春虎和京子,於是便從迴廊裡小跑著靠近過來。
「藤原老師的最後一節課好像是在別的地方上的。說是已經回去了。」
夏目一邊露出可惜的表情縮了縮脖子,一邊向兩人報告著。之後,立刻就注意到了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呆呆地歪起了頭。
「咦?你們兩個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哦,哦哦,沒什麼,什麼事都沒有」
雖然表情態度稍稍有些僵硬,但春虎還是姑且糊弄了過去。
話雖如此,但內心還是鬆了口氣。幸好結束了話題,不然一會兒就要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但京子好像不是這麼想的。雖然夏目突然出現的時候流露出了不想說下去的表情,但之後,反而想要一吐為快了。
嗖的一下,她來到了夏目的跟前,正面和他視線相對。
「夏目君」
「嗯?什麼事?」
夏目有些疑惑地看著一本正經的京子。啊的一聲,春虎的表情僵硬了起來。
——不妙。
見京子的表情好像已經下了決心,春虎突然就產生了不好的預感。不過還沒真的進入慌亂狀態的時候,氣氛卻已經變了。
表情緊張的京子和不清楚情況、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的夏目。春虎急得焦頭爛額,腦子卻完全轉不動,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在邊上看著他們。
不過,
「你們在幹嘛?」
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三個人都把頭轉了過去一看,那個人的面孔似曾相識,正是上週提議模擬戰的第十三小隊的小隊長,
「啊啊,那個……江藤先生」
可能之後還有訓練吧,江藤身上穿的還是防瘴戎衣,一側的肩膀上還揹著常用的登山包。
說難對付也算個難對付的對手,不過這個時候,能有他這樣闖進來打破僵局的人,還真是謝天謝地。於是夏目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起來,京子也把剛想說的話給嚥了下去。總之,算是避免了春虎所預感的「不好的發展」。
而且,他也應該知道鏡在那裡吧。
「來得正好,其實我們正在找鏡獨立官呢。雖然他應該是在支局裡,但具體在哪還希望你能——」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無視了春虎的提問,江藤又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
他機械般的眼神不是衝著春虎,而是盯著夏目,臉上的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不過,話雖如此,還是和模擬戰的時候有一些——微妙的——氛圍上的變化。給人一種好像全身心都疲憊了,乾涸了的感覺。
不對,應該說首先,態度就有些奇怪。
江藤一直盯著夏目,慢悠悠地繼續說道。
「剛才,你的仰慕者們,好像在拼命啊?但是,你本人在這種地方,到底在幹什麼?」
江藤的語氣沒有抑揚頓挫,讓人感覺不到其中的感情。但是口氣中好像包含了一點點豁達——或者說類似於自暴自棄的自嘲。而夏目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臉上帶著困惑的表情。
「……你,指的是什麼事?」
夏目如此反問道,從他的話裡能聽出帶有一些警戒心。不僅春虎是這麼覺得的,恐怕京子也是如此吧。
——什麼啊……?
果然和模擬戰的時候不太一樣,如此沉著的——如同磐石般的男人,現在竟然有些莫名的不安。就像是把拴在岸邊的又細又舊的繩子被解開後,小舟無依無靠地飄蕩在水面上的感覺一樣……
「我是在問你啊,你不過去幫忙嗎」
江藤的口氣,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帶有一些溫柔。
「還是說,對你來說,這些白痴信者,根本就不值得你去在意?都是根本就不值一看的、渺小的、沒有意義的……告訴我啊,你到底怎麼想的——北辰王?」
4
「從現在開始,只有我單方面地提問。……所以,要先告訴你一件事。讓鏡照看在目黑支局的土御門夏目,是我的決定」
新宿支局的別棟內正在進行著咒術戰。咒文的詠唱聲和人們的叫聲從四周傳來,只有路上的一處由於人為設定了結界,得以從騷亂中剝離出去。
比良多至始自終表情平靜,雙眸中透著冷靜而透徹的目光,把槍口對準了天海。
而相對的,天海手上拿著用慣了的扇子,一點防備的意思都沒有,毫不造作地站在那裡。
「該怎麼說才能順利地把他騙過去,我也想了不少。沒想到那傢伙竟然主動請纓,真是做夢也會笑了」
說著,天海誇張地攤開雙手,用扇子發出了啪嘁一下的聲音。
比良多對於天海這種像是在開玩笑一樣的態度沒有做出反應。
過了一會,
「……那是,為什麼?」
「明擺著的嘛,這次的作戰,說到底只不過是想讓雙角會的夜光信者去新宿罷了。不過,有你這個能盡數掌握咒搜部的情報的傢伙在,到最後關頭不是還能逃來目黑支局麼?雖說為了束縛你的行動已經在你的周圍安排了人手,不過要24小時連續監視也不是一件易事。所以嘛,就在行動開始前把鏡安排進了目黑支局,只不過是想摧毀雙角會逃來這裡的可能性。那個傢伙啊,雖說哪邊都覺得他討厭,但從調動他人的角度來說,他還是起到作用了。在『防雙角會』這一點上正合適」
噗,天海輕聲地笑了起來。
隨後,用扇子咚咚地敲起了肩膀,擺出一副對待親密部下的態度,把話挑明瞭繼續說道,
「說實話啊,我個人對你會在什麼階段行動很有興趣,想瞧瞧你有幾分本事。雖然你這個人平時就處事冷靜,但作戰已經開始時,你仍然積極的為咒搜部工作,不禁讓我懷疑自己的直覺是不是出了問題……其實在不久前,我還在頭疼該怎麼對你道歉呢,沒想到——」
說著,天海的視線看向了地上。
看著地上倒在血泊中的牧原,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份悲憫。
「像這樣輕易就拋棄掉了呢」
語氣雖平淡,其中卻飽含情感。但這感情到底是憤怒還是悲傷,還是別的什麼感情,誰也說不準。比良多一言不發,仍然將槍口對準天海。
「嘛,對你來說,也沒有什麼『沒想到』呢。畢竟,你能有今天,也都是一步一步地靠著利用之後丟棄走過來的吧,利用雙角會這個組織。我也是到了現在才瞭解了其中的緣由。原來如此,作為雙角會的負責人,應該立下一些矚目的功績。雖說只要把利用完了的同伴逮捕起來就行了,不過應該也不是件輕鬆的事吧」
天海將雙手抵在腰上感嘆道,冷不防地擡起頭,瞪起了比良多。
態度一如既往的輕鬆,
但眼神中卻透露出陣陣寒光,
「……只是因工作跟夜光信者扯上關係的話,我還勉強也能理解。這世上還有你這樣的人渣在啊,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自己還是多麼的幼稚。而且,如果連你都只是個跑腿的,雙角會的根就太深了。本來還想把這次行動當作最後的警告……看來我的半退隱計劃也要延後了。」
盯著比良多的雙眼的深處,透露出的長年積累起來的殺氣。雖有些蒼老卻不能大意……他彷彿以自己所經歷的修羅場數、所渡過的絕處逢生的歲月作為食糧而誕生的巨大怪獸,正在緩緩地甦醒。
比良多雖然表情沒有變化,但身體還是沒有忍住,有了反應。肩膀震了一震,好像是在強調自己還拿著槍,再次向前伸出了手槍。
然而,天海的視線卻沒有絲毫的動搖,
「把這種俗氣的東西收起來吧,比良多」
天海反而像是在聊天一樣沉著地說道。
「…………」
比良多無言地回盯著天海。
雖說已經把槍對準了毫無防備的天海,但既然他會選擇在這個時機出現在這裡,就說明優勢在他的手中。比多良失去了主動權,事到如今已經沒法再矇混過關,即使錯手殺掉天海逃跑,也會失去如今的地位。天海在這時的出現對比良多來說——在大局上——已經敗北了。
於是,
「……要怎麼處理你,說實話很難決定。所以只能先束縛你的自由了」
聽比良多這麼認真地一說,天海頓感四肢無力,
「喂喂,你是說真的嗎?一般來說的話,這時不是應該只有逃跑這一條路了嗎?要是你珍惜自己如今的地位,不是應該把我殺了——雖說也挺困難的,把我帶到牧原的身邊嗎?」
「這哪裡是『挺困難』,分明就是『不可能』,這一點你自己應該最清楚吧」
「所以才想束縛我的自由?想要把我抓起來然後也洗腦成夜光信者嗎?」
「我沒說讓你成為夜光信者,但是……」
比良多頓了頓,聲音飽含熱情地接著說道,
「迎接你成為同伴,有排除萬難的價值。」
以極為認真的口氣。
天海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手中的扇子發出了啪噙一下的聲音。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比良多的真意——或者更應該說是在測算他的「人品」。
「……真是榮幸」
天海的反應好像事不關己。
「嘛,不管如何,你說的都是沒用的廢話。是我來逮捕你,看看你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天海理所當然地說道,同時,又用扇子發出了啪噙的聲音。
「——愚蠢」
嘟噥聲中帶有剃刀般的銳意。
「我再說一遍哦,比良多。……把這種俗氣的東西收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比良多鬆開了右手,手槍掉在了地上。
比良多的雙眼睜得老大,猛地向後退去——但即便是這個後退的動作,也在中途停止了下來。
「什!?」
腳上的動作變得遲鈍,身體也不再靈活,全身好像被無數看不見的絲纏住了一樣,失去了自由。
「急急如律令!」
比良多拼命地的掙扎,用處於半麻痺狀態的手撒出護符。應該是某種咒術,總之先試著切斷咒力。
不過,
「放棄吧,放棄吧」
天海笑著說道,剛說完,天海的咒力沒什麼變化,反倒是比良多的咒力產生了微動,致使自己的咒術崩壞。術式沒有進行完全就召喚出來的護法放出了一瞬間的光芒後,燃燒殆盡飄落在了地上。
天海很沉著,
「你覺得我為什麼鄭重其事的費了那麼多話……話說先下手的可是我。」
「!?是甲種言靈嗎?但是——!?」
所謂甲種言靈,正如其名,是歸類於甲種咒術的言靈,屬於『帝式』,指的是直接把咒注入對手的精神中,擁有強制力的言詞。
但是通常來說,甲種言靈應該都會包含強力的咒力才對,而且這種咒力還應該帶著「入侵」的意志,而聽到這包含在咒力裡的聲音的一方,瞬間會產生防禦本能。在下意識裡就能形成靈氣防壁阻止異物的侵入。
經常使用咒力的陰陽師的反應會更為顯著。因此,如果想要成功施放甲種言靈,就必須要突破他們本能產生的防壁。雖說能夠使用甲種言靈的人很少,但反過來,要防禦甲種言靈對陰陽師來說並不困難。總之,想要在實戰中讓甲種言靈發揮作用,首先必須要在瞬間就能使出可以讓對方的防禦無效化的強力咒力,而且還要儘可能地出乎對方的意料——這樣才能乘虛而入。
而剛才天海所做的不符合兩個條件的任意一條。
「……說起甲種言靈,記得應該是鏡獨立官的拿手本領……這個是!?」
比良多倒是見過幾次鏡的甲種言靈。鏡的甲種言靈可以稱得上是範本,威力強大並且立即生效,要是中了那個的話,現在手腳應該已經完全被奪取了自由才對。
但是,天海所施放的甲種言靈的型別與此不同。威力較弱——就像沉到泥中的感覺——身體多少還有一些自由。
然而,完全察覺不到術式發動的瞬間。讓比良多放開手槍的時候也是,包含在聲音中的微弱咒力再怎麼說也算不上甲種。
對著咬緊牙關的比良多,
「鏡的言靈?哈,別提了」
天海沒什麼好感地微微笑了笑,如此說道。
「正宗的『言靈』啊,應該是更加優雅纖細一些——可是個精細活兒」
說著,還啪的一下開啟扇子,擋到了嘴前。這一瞬間,比良多也突然察覺到了。
天海一直不離手的扇子,每次開啟的瞬間,都會飄出細微的靈氣。原來那把扇子是咒具。估計在作為扇面的和紙的內側,應該寫有咒文。天海是通過這把扇子施放甲種言靈的。
但是,要只是如此,應該很難確定咒術的指向。天海剛才為什麼會提到費盡脣舌呢。也就是說,在他一開始的獨白中,就已經不知不覺地注入了咒力。但這股咒力的力量非常微小,即便是已經處於警戒狀態中的專業咒搜官都無法察覺。就好像是僅有幾滴無色透明卻毒性強烈的毒液滴落一般。
「接下來」
天海從西服的內袋裡,取出了兩枚式符。嗖地一下投出之後,這兩枚式符就變成了有著藍色碩大身體的貓的輪廓。
WitchCraft社製造的捕縛式「modelWA2-catbandage」。與捕縛式的常規制造商『swallowwhip』主要針對室外使用不同,這種捕縛式是針對室內使用開發的。
兩隻藍色的貓輕盈地踩在地上,其中一隻跳到了比良多的面前,另一隻繞到了他的身後。完全無法動彈的比良多被式神前後包圍,無計可施。
「嘛,我說什麼來著,落得這種下場,趕緊抓住你吧。」
天海用清醒的表情和聲音,事務性地宣告道。
說著,兩個式神便在同一時刻,分別從前後夾擊了比良多。
比良多咬緊了牙關,閉上眼睛,好像是徹底放棄了一樣。
然後,
「——抱歉,拜託了」
唰地一下,比良多周圍的空間傳出了噪音。
靈滯,隨後,跳向比多良的兩隻貓面前,出現了兩個全身顯現著靈滯的人影。
是式神。兩個式神分別站在比良多的前後,像仁王一樣佇立著守護著他,伸出右掌。
靈氣形成渦卷,把兩隻貓吹飛了出去,撞進了牆壁和地板,一下子變回了式符。僅僅一擊,就徹底打散了帶有的咒力。
「竟然是護法?」
天海吃了一驚,一下子拉開了距離,不過,視線還是盯著式神。
把天海的『catbandage』彈回來的兩尊式神,步伐沉重的向前邁了一步。僅僅做了這樣一個動作,周圍的靈氣就變得不穩定起來。天海渾身泛起了雞皮疙瘩。
兩尊式神都式神很奇怪,成年男性的模樣,但不知為何靈力的噪音很厲害。式神的外形簡而言之就像是流浪武士,其中一尊的頭髮蓬亂地像鬃毛,另一尊是禿頭。兩尊的體格都很魁梧,都穿著破破爛爛的盔甲,腰間挎著陳舊的太刀。
然而,最明顯的特徵,就是侵襲全身的靈滯完全沒有消失,靈不穩定,實體化似乎隨時都可能解除。
但即便如此,式神身上帶有的靈氣量也是普通式神無法比擬的。
「——使役式?等等,不會吧,難道這傢伙是……!?」
仔細地觀察了式神的天海,突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性,驚訝地發出了呻吟聲。
「是八瀨童子嗎!?怎麼可能!比良多,你這傢伙,到底……!?」
「…………」
比良多的表情也並不輕鬆,因為召喚這兩尊式神——八瀨童子,並非他的本意。
「……既然把這兩位都給招來了,就不能再打持久戰。天海部長,抱歉了,要稍微對你動粗了」
說著,比良多橫向揮動手腕,與此同時,咔噌一下,八瀨童子們的盔甲發出響聲,朝天海衝了過去。
天海收起了驚訝的表情,眼神變得犀利起來。
「散落吧!」
天海邊說邊從懷裡拿出了咒符,
水行符。
「onbirobakishanagyashibataeisowaka」
天海放出水行符的同時還詠咒結印,結的手印是廣目天印。
守護西方的四天王之一廣目天即是諸龍王——也就是水神的首領。施放的水行符化作奔騰狂暴的水流,以一股要將整個通道淹沒的氣勢湧向了兩尊式神。
武士模樣的八瀨童子受到激流的襲擊,產生強烈的靈力噪音。看樣子,好像連維持外形都有些困難。
但即便如此,式神們毫不退怯。
禿頭的那一尊式神擋在了比良多面前,挺起身子阻擋住了水流,成為了比良多的護盾。另一尊蓬頭的式神,動作雖然被靈滯所打亂,但還是把湧過來的激流劈開——通過拔刀。
拔出太刀的瞬間,一股巨大的靈力迸發而出。斬擊先使得天海的水流一分為二,之後連咒術本身都被吹飛。「什麼!?」就連天海也對這過於巨大的威力感到瞠目結舌。
拔刀的那尊八瀨童子,順勢又向天海逼近了一步。
「切,——金士,銀次!」
順應天海的召喚,分別裝飾著黃金和白銀華麗外表的兩尊『仁王』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相比原版,這兩尊的外觀還要再大一圈,是天海的訂製的。
天海用自己的兩尊『仁王』來應付對方的式神,隨後又從懷中迅速拿出咒符,扔出去之後向後退去。接著專心的詠唱。
準備施放的法術是詛咒。對方的式神實力強大,所以需要採用以施術者為目標的戰術。而且同時施放三個。唸完咒文之後再一次拿出咒符,做好施展符術的準備。然後放低重心蹲下來,指尖在地板上滑動。通過指尖的滑動,與咒文不同另外提煉出的咒力形成的咒紋從地上升了起來。
與此同時,命令強化過的兩尊『仁王』攻擊。天海的護法們,帶著一股要碾碎敵人的氣勢,一左一右衝了過去。
然而,看到眼前情景的天海,驚訝地中斷了咒文。
兩尊重量級護法式神的突進,竟然被八瀨童子原地擋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南無八幡大菩薩——
八瀨童子短暫地吟唱後,咚的一聲踩響了地面的瞬間,靈力伴隨著地震般的振動爆發了出來。由此產生的暴風終止了『仁王』的進攻。
雖說的確存在能夠自己施放法術的使役式,
但即便如此,這種程度的威力還是太誇張了。
接著,八瀨童子趁著『仁王』的無法動作的空隙衝了過來,開始了反擊。本以為它會切入金色的式神——金士的懷裡,但光憑沒有拿太刀的左手,就把『仁王』的巨大身體像放了魔法一樣扔飛了出去。這步法,以及重心下沉的姿勢,完全像是武道達人。
金士巨大的軀體嵌進了牆壁,剩下的銀次不服輸,向八瀨童子攻了過去,只聽吭的一聲,出鞘的太刀刀尖,就輕易地貫穿了『仁王』的裝甲。受到攻擊的是踏前的右腳,一股電擊般的靈滯傳遍了銀次的身體,銀次的行動便被強行停止了。
「……哎呀呀,這金閃閃的外形,完全就是個擺設嘛……」
看到驕傲的護法被輕而易舉的幹掉,天海不經意的抱怨起來。
但是,天海的咒術也已經完成了。對付式神的事稍後再說,總之,現在要優先解決主人。
同時釋放了三個詛咒
「一、二、三——急急如律令!」
咒符、手印、還有腳下畫的咒紋,繞過了正面的八瀨童子,朝著另一尊八瀨童子和他守護者的比良多急速飛去。
然而,
「……沒用的。」
比良多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守護主人的禿頭八瀨童子也行動了起來。
口中輕聲念起了咒文,
嗙,
雙手重重地擊掌合十。
隨即又發生了一次靈力爆發,把天海的三個詛咒攻擊一齊打消,和剛才的踩地攻擊一樣。比用咒力生成的咒術更加基本,單憑通過靈氣產生的靈力和靈壓就直接把詛咒給彈開了。
但是,
「——四!」
天海切出了刀印,與此同時,第四個詛咒從比良多的正後方向他襲去。
在準備前三個詛咒之前,召喚出『仁王』,自己向後退開的時候,就已經設定了這個符術。將咒符本身製成簡易式,然後向其施加了隱形術後誘導至敵人的後方。前三個詛咒只是佯攻,徹底造成了八瀨童子的空隙。
發現不妙的比良多回頭,此時咒符已經在他的眼前啟動了。已經不可能防禦或是迴避,完美的偷襲。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
「……喂喂」
出現了第三尊八瀨童子,與前兩尊不同,這一尊是好像是女性,雖然仍然被靈滯包裹著無法辨認細節,但應該是一尊古代巫女裝束的式神。
靜靜伸出的手掌宛如撫摸著牆壁,把已經啟動並且正在展開的符咒,連同術式一起凍結了。就在天海的詛咒被盡數破解的下個瞬間,打倒了金士和銀次的蓬頭八瀨童子,就照著天海的頭頂,筆直的揮下了太刀——
「——住手!」
比良多一聲令下,太刀戛然而止。但由太刀揮動所產生的靈壓,就已經把天海給壓垮到了地上。
天海單手撐著地面,擺出屈膝的姿勢。,八瀨童子出鞘的刀刃在頭頂上閃著不祥的光輝,刀雖未動但發出的靈壓已經封住了天海的動作。
「……咕!?」
天海緊咬牙關,擡起頭瞪著比良多。
即便被封住了行動,如炬的目光仍能讓人感到驚人的力量。倒不如說,對峙中的比良多,看起來反倒已經大禁失色。
「……我輸了,作為『十二神將』真是丟盡臉面……」
「……你是地道的咒搜官,要論對人咒術的話,是無人能與你匹敵的。但是……你選錯對手了」
對於部下的這番奚落,天海罵了一聲「切」。
「雖然恨得牙癢癢但也只能認同你的觀點了。這些怪物是什麼來頭?難道是貨真價實的八瀨童子?」
「……沒錯,不過和常說的八瀨童子在來歷上稍微有些區別」
比良多如此回答道,同時他的肩膀終於放鬆了下來,之後,對著守護自己的男女八瀨童子點頭示意了一下。
兩尊式神的身體上,出現了比他們的體型大上一圈的靈滯。接著,巫女裝束的式神和禿頭的式神消失了。比良多隻留下了控制住天海行動的一尊式神,慢慢地朝他走去。
天海忿忿地嘀咕道,
「來歷,啊……看來對你們來說,雙角會什麼的,不過是一個偽裝的身份罷了。或者,只是一個方便的棋子?……比良多啊,你這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不是普通夜光信徒吧」
「……不對,我就是夜光信徒,是夜光遺志的繼承者」
比良多明確地宣佈道。
話語中,能明顯看出他的驕傲與自負。天海對於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語,稍稍皺起了眉頭。
「……搞不明白啊,你是想說你和雙角會的那群人有所區別嗎?」
天海如此詢問道,而比良多則是露出厭惡的表情,說了一句「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們那群人只不過是無謂地將夜光神格化,然後單方面地去信奉他、崇拜他而已。只是通過這個方式,來說明好像只有自己才是夜光的理解者。對他們來說,只要能夠喚醒轉生的夜光,他們的付出就有了回報——卻不曾真心相信將在夜光的帶領下重返過去的榮耀。最終,對於無法實現自己信仰這一點還百般苛責,把錯都怪在夜光的身上。那群……不知羞恥的傢伙」
「……本來,所謂雙角會,不就是這麼一個組織嘛」
「不是!」
對於天海的諷刺,比良多的反應激烈過頭了。
「所謂的雙角會,原本是接受了夜光教誨的信徒們為了繼承夜光的遺志結成的組織,絕不是假借師傅的高名!正因如此,採取名為『雙角會』而不是『夜光會』。那些無知愚昧的夜光的狂熱信徒是最不配進入雙角會的人!可不知從何時開始,雙角會竟忘卻了自己的使命,把自己給作賤了」
「……所以,你才會拋棄曾經的同志嗎?」
比良多甩了甩頭髮,表情認真地開始了熱情的演講。對於低聲說了這句話的天海,投去了犀利的眼光。
然後,一反剛才的激昂慷慨,
「沒錯,正是這樣」
肯定了天海的提問。
「如果他們也是雙角會的一員,當然早有為這原本的意義犧牲的覺悟吧。況且,如果把夜光神格化,為實現其遺志增磚添瓦正是他們的願望。不是嗎?」
比良多言之鑿鑿,也確實能看出他的眼神中蘊藏的信念。然而這種信念不同於狂熱的信徒,反倒是飽含鋼鐵般的意志與熱情,類似求道者一般。他完全理解自己的言行,並且在理解的基礎踐行。
天海被他的氣場所鎮攝,說不出話來,目不轉睛的看著比良多。
此時,比良多的表情,稍稍變得溫和了些。
「……當然,我們也並非完美。就比如這次牧原的犧牲,並不是我所期望的結果,而我也將揹負此罪度過餘生。但是——天海部長,我還是要問您,我希望迎接您成為同志,這並非妄言。本來,我就打算通過種種形式來與身居要職的您進行接觸。雖然最終變成了這種不在我預想中的形式——但這種程度的偏差,完全可以修正,這取決於我們以及您的努力」
比良多滔滔不絕說話的樣子,並沒有讓人感到他是想要籠絡敵人。倒不如說,完全是在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徹底展露給天海。那是因為,他的態度並非出自拉擾天海的算計,而是由衷的請求。
比良多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心希望迎接天海成為「同伴」。
「……你讓我這麼跪著,想做同伴也做不了啊」
天海苦笑著說道。
不過,這苦笑中一半以上更像是自嘲。聲音沒有了往常的勁頭,不知何時,眼神中的力量也被磨滅了。
「雙角會,嗎……」
天海輕聲地低語道,
「……比良多啊,所謂雙角會,到底是什麼?是接受了這麼古老的……夜光的教誨的傢伙們建立起來的結社嗎?」
天海如此問道,比良多點了點頭。
「其實夜光遺志的繼承者們,後來分成了兩派,這點您知道嗎?」
「……不知道」
「其中一派就是雙角會,另一派,則是陰陽塾」
天海震驚了,比良多用認真的口吻繼續說道,
「部長應該知道吧?陰陽塾是在夜光的私塾基礎上發展而來的組織。但是,從夜光塾發展出來的並不僅僅只有陰陽塾。正如陰陽塾繼承了夜光『培育新的陰陽師』的遺志一樣,雙角會繼承的是夜光的『另一個遺志』。換句話說,我們其實都是夜光的塾生」
「…………」
天海細細領會著比良多的說明,默默思忖了一段時間後,最終發出了「原來如此」這一簡短的感想。
然後,就像是在向比良多請教問題一般仰視著他,問道。
「但……我還是不明白。既然如此,夜光的另一個遺志,究竟是什麼?你們的目的又是什麼?」
對於天海刨根問底的提問,比良多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柔和的微笑。他的這一笑,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神父或是牧師,他的包容力令人印象深刻。
比良多在天海面前,單膝下跪,與他的視線高度保持一致,
「天海部長,不介意吧——」
說著,便滿懷真摯的熱情,打算娓娓道來。
但是——
違和感,
察覺到了。自己為什麼會在現在這種狀況下,想和天海說話呢。在這個雙角會討伐作戰的戰場上,把本應作為祕密的真想暴露給他,況且這個人直到剛才還一直是咒術戰的敵人。
本來,對如何處置身為咒搜部部長的天海,就需要非常複雜的政治評判。所以自己才會宣言「總之先束縛你的自由」這樣的話不是嗎?但結果,自己到底是在想什麼……
「……比良多?」
感到奇怪的天海召呼道,比良多聽到後回過神兒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
身體僵直,呼吸停止,反倒只有心跳急劇加速。
天海也盯著比良多,
「怎麼了?拜託,告訴我吧……」
別無他意地請求。
這成了決定勝負的關鍵。
陰陽廳咒術犯罪搜查部的部長,別無他意地詢問。
這種事情,是絕不可能發生的。咒搜部的部長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如此耿直。因為在他的立場上不允許有天真的想法。
腦子轉回來之後,比良多才想起了自己到底滔滔不絕地說了些什麼,頓時愕然,一陣冷汗。「喂」又聽到了天海發出的聲音,「到底怎麼了」「說話呀」天海的話在腦中迴響。
「——糟糕了」
咔噠一聲,比良多一下子站了起來,後退離開了天海的身邊,「拘束!」說著又再一次命令太刀尚未落下的八瀨童子。
然而,式神沒有行動,連反應都沒有。
怎麼會,比良多驚訝地睜大眼睛。
「……哎呀呀,到此為止了嗎?」
天海手抵著膝蓋,好像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站了起來。
「雖然對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是有信心的……但是要我演戲的話就不怎麼拿手了。……啊啊,命令這個式神也沒用了。這傢伙現在已經對你『視』而不『見』了。無論你說什麼,理論都是不會改變的,面對麻煩的式神時,只能找施術者下手」
「什,什麼時候!?不對,我到底,怎麼會——!?」
「算了算了,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就別去在意了。比起這個,比良多啊,幫我把那邊的扇子撿過來吧」
說著,天海露出了威嚴的笑容,比良多一經提醒才發覺,用於言靈的扇子。不知不覺已經從他的手上消失了。
比良多朝天海手指的方向轉過身去,
只見開啟著的扇子在地上立了起來。
開啟的扇子自行動了起來——比良多的視線被徹底吸引了過去——啪噌一聲再次闔上時,不知為何變成了兩把。然後又自行開啟——變成了四把。
「……這」
比良多不由得踉蹌起來,腳邊傳來了乾癟的聲音,一看,原來是皮鞋底下踩到了開啟的扇子。他慌慌張張地向後退去,發現視野的角落裡有扇子在舞動。追隨著視線看去——卻又發現扇子從相反的方向掠過。哈,哈,比良多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回過神來的時候,,視野中已經滿是飛舞的扇子。
一層又一層,眼花繚亂的扇子、扇子、扇子——
比良多咬牙切齒,對人咒術的達人,『神扇』天海大善,之前明明聽說過他的祕技便是熟練地幻術。
「……失策了」
當他後悔不已地呻吟著時,
「別介意,事態發展得不錯」
說著,天海就用扇子往比良多的額頭上敲了一下。
比良多失去了意識,就那樣倒在了地上。當然,他所『見』到的——只有他能看見的那些扇子,都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天海俯視著昏倒的部下,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
「一開始不就和你說了嗎,能提問的,只有我」
之後,天海把最後的那個一直處於待命狀態的八瀨童子,解除了實體化。看來,雖說是使役式,但卻幾乎沒有自我——或者應該說,恐怕是那種自然已經磨滅的幾近消失的型別吧。幸好如此,不然就危險了。要是那三尊八瀨童子是在各自理解戰況的狀態下行動的自動型式神,如今的狀況應該就反過來了。天海獨自縮了縮脖子說道,「驚出一身冷汗」。
「話說回來,沒想到是八瀨童子啊。……真是的,這下子又要有頭疼的事情了」
天海一臉嚴肅地自言自語道,頗有怨氣地瞪了一眼給自己帶來多餘問題的部下。
正在這時,
「……什,什麼?」
昏倒在腳邊,失去意識的比良多,
他的身體開始被細細的靈滯包裹了起來。
靈滯猶如細細的波紋般覆蓋了比良多的全身,就像霧氣在曙光的照耀下緩緩消散一樣,逐漸變薄直到消失。之後,天海瞠目結舌——對他來說這是很難得的表情——懷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倒下的比良多,
他消失之後,變成了一個少女橫躺在那裡。
身上穿著白色的制服,一個未成年——看上去只有十五歲左右的少女。而且,這件制服看上去還很眼熟,是陰陽塾的制服。然後,還有那過目難忘的鮮紅色的頭髮。不對,正確來說應該是和比良多的額發處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綹相同的,紅色的頭髮。
天海大為愕然,盯著橫躺在腳邊的少女。從來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會有中邪的一天。
「……饒了我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神扇』天海大善難得說出這樣一句沒有謊言的真心話。
◎
「什麼——北辰王?」
聽到最後三個字的瞬間,春虎他們愣住了。
北辰王,這是夜光信徒們對夜光的尊稱,春虎知道這點,但他無法理解現在這個場合說出這個詞的意思。
另一方面,江藤沒有動搖,雖然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仍然保持了冷靜。
「你是……」
夏目身體有些發顫,低聲說道。這時,春虎才回過神來,一下子抓住夏目的肩膀,用力地拉到自己身後庇護起她來。
「你,難道是!?」
雙角會嗎?對於大吃一驚的春虎,
「……不是」
江藤平靜的搖了搖頭如此說道。
「之前的模擬戰,我對你完全不夠情面吧?我要真是夜光信徒,不就成了大不敬之人?我不是什麼雙角會的人,也不是夜光信徒。……至少現在,已經不是了」
春虎他們一言不發地看著江藤,「但是——」江藤又如獨白一般繼續說道,
「他們的想法,也不是完全不可理喻。那些不得不追隨你——土御門夜光的、『弱者』們的想法」
「…………」
春虎又推著保護在身後的夏目,與江藤拉開了距離。
即便被塾生們以這樣的態度對待,江藤也不在意。果然,他的確已經看開了。從江藤的態度中可以看出他好像在許多方面都已經無所謂了,破罐破摔。而這種態度並非來源於幾天之間,而是長年累月的、一點一點體會到了失望之後,最終只得認命的自暴自棄。
「打個比方,你聽說過六人部千尋這個的名字嗎?就是今天春天製造靈災恐怖事件的主謀者。還有現在正和新宿支局的咒搜部戰鬥的牧原義隆。這兩個人和我是陰陽廳的同屆生。不知為何,他們很投緣,經常呆在一起」
說著,江藤好像真的在演獨角戲一樣,話語中帶了一些懷念的語氣。
「當時還沒設立御靈部,無人知曉雙角會的名號,肯定夜光的喻義也和現在大不一樣。我們三人還經常舉行有關夜光的夜談會呢。本來,我多少對夜光就有些批判,所以他們兩個就聯起手來駁倒我的觀點。比起夜光,大家更以自己『陰陽師』的職業為榮……『帝式』也好『凡式』也罷都沒關係,大家都愛著陰陽術」
「江藤?」
春虎的額頭上微微滲出了汗珠,夏目則在他的身後輕聲低語道。
青梅竹馬的聲音裡,除了驚愕和動搖之外,還能聽出些許的困惑,對於江藤坦白的困惑,還有對於江藤的態度本身的困惑。
江藤身上感覺不到想要加害夏目的意圖。沒有敵意,但反過來也不是崇拜或是尊敬。江藤宣稱自己並非夜光信徒,看來此話不假。
江藤又一次與夏目對上了視線,他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笑容。
「對你來說也是件麻煩事呢,這點我也清楚。但……在此基礎上仍然要拜託你。希望你能瞭解,即便如此,還是有人對您夢寐以求。你也多少體諒一下那些傻傻地把你視作夢想的人」
說著,江藤把肩上揹著的登山包慢慢地放了下來。
從中取出了一根細長的棒狀物。
是弊串,但弊串的前端被削成了尖頭,紙垂是畫有未曾見過的咒紋的紅黑色咒符。大量的咒符用繩子編成了一束,但看上去反而像蛇的屍體被咒符所束縛。
顯而易見,這是某種咒具。而且是有著危險氣息的咒物。
春虎他們又一次緊張了起來。而另一方面,江藤對於自己拿出的咒具,也露出了一抹厭惡的神情。
「不是什麼好事。」
江藤獨自說道,
「但是……搞到最後還是不得不利用這東西,也正說明我們自己也不是什麼好人吧。……沒錯吧,北辰王。雖然我也知道這實在不合理……如果可以的話,只要一點點,只要形式上,能否給這東西注入一點點你的咒力呢」
「你,你在說什麼啊!而且,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春虎憤怒的吼道。
江藤聳了聳肩,
「這就是最後了」
如此說道。夏目卻「欸?」地一聲,輕聲反問道。
「反正那群傢伙也無可救藥了,當然,我也一樣。所以就當是斷絕關係的證明也好,或是當成告別也罷。能否請你三思?」
江藤深明事理的說道。完全看不出一點強制的意思。不僅如此,口氣反倒像是雖然提求了請求,同時卻在等待受到回絕。
看來,江藤並不是為了自己才來央求的吧。是為了別人——為了盡到情誼,才來拜託夏目。江藤的目的只在為了某人前來拜託這一行為本身吧。
他一看到不知該如何應對而呆站在那裡的春虎他們,就露出了苦笑,側過臉去。這就是最好的證明。彷彿從咒縛中得以解脫的感覺。
隨後,
「——抱歉,打擾您了」
恨江藤對夏目投來了微笑,看不出有絲毫怨。
然後就用手拿咒具,轉身離開。他的後背令人吃驚得完全沒有防備,說不定他的心中事情已經——不對,看來是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江藤」
春虎還是沒能理解狀況,呆呆地低語道。
而就在下一瞬間,
全身毛髮豎起的空突然出現在春虎面前。
同時——
突然出現的雪巴就一刀斜劈向了江藤。
之後以重心下移的姿勢著地。一拍之後,鮮血就像爆發一般噴湧而出。春虎,還有夏目和京子都沒能發出悲鳴,只有瞠目結舌的份。
雪巴落地後的表情,看不出一絲變化。他保持著半蹲的姿勢,看著像『死物』一樣倒下的江藤,就像是看著試刀時切倒的樹木一樣。他的右手漫不經心的握著一把日本刀,而左手則一直抱著一個袋子——這個裝刀的袋子裡如今只容納著刀鞘了。
鮮血沿著日本刀的刀刃滴落在地。
倒下的江藤再沒動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身體幾乎被切成了兩半。徹底完結了,時間彷彿停止了一般。
「……」
春虎的背後,夏目和京子發出的喘息聲已經無法形成話語。
雪巴慢慢地站起身來,他的動作,配上他修長的手腳,給人一種昆蟲的感覺。全身沾滿了濺出的血液,像是長著人類外形的異物。空表情緊張地反手拔出匕首,再一次擺好架勢。然而,雪巴全完全不把他當一回事。
突然,傳來了一聲刺耳的尖叫。
是路過迴廊的女性局員,看到了滿身血汙倒在地上的江藤,嚇得手上的書都掉落在地。春虎他們三人像是被這悲鳴喚醒了一樣,嚇得身體發起抖來。停止的呼吸再次恢復,心跳一下子加速。
另一方面,雪巴卻完全沒有在意周圍的反應。只是稍微瞥了夏目一眼之後,就饒無興趣地把刀一甩,甩掉了上面的血。之後,又變回以往的曲背姿勢,留下嚇呆了的春虎他們,離開了現場。
但是,
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他的視線的目標,正是倒在地上的江藤的手上拿著的那個咒具。
「…………」
從劉海的間隙中露出的雙眼中,可以看出他對此很感興趣。雪巴再一次轉過身來,輕輕地接近江藤,而春虎他們,則配合著他的步伐退後。聽到了女性局員的悲鳴,其他局員們紛紛向迴廊探出頭來。當騷亂在人群中加速傳播的時候,雪巴已經站到了江藤的身邊。
「……這是,什麼?」
這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式神說話。又細又輕的聲音,像小孩子一樣。他低頭看著被自己殺掉的屍體手上握著的咒具,眼神像是小孩子饒有興趣地看著玩具。
雪巴在春虎他們的眼皮底下,又一次拔出了他那把沾滿血汙的日本刀。
「——唉」
地一聲,隨手揮動刀刃。
那個像弊串一樣的咒具,就這樣被一切為二了。
然後——
驚人的瘴氣就像破裂的煤氣管一樣,從中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