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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聖少女(第一卷)》第5章
  十二月初的天氣已經相當寒冷,一個多雲的早晨,公寓裡有電話打了進來。是在魏瑪時關係不錯的雜誌編輯。

  “總算掌握到席勒老師的動向了哦。”

  “真的嗎!”分明還是清晨,卻不由得喊了出來。很早之前就讓他幫我調查弗雷迪的行蹤了。

  “在鐵路公司那邊挨個碰運氣。總算找到了見過席勒老師的乘務員。似乎是往格勞賓登州方向去了。”

  說是……格勞賓登州,貌似在瑞士的東部。這個時代雖然還沒有瑞士這個國家,總之是在阿爾卑斯山那裡,而且是在神聖羅馬帝國之外。弗雷迪去那裡做什麼?攀登雪山?怎麼可能。又不是那種戶外運動型別的人。

  “是國外吧……那麼之後的調查會變得困難吧?”

  “嗯,是啊,不過我會拜託幾個熟人看看。話說回來歌德老師。”

  他在電話那一頭壓低了聲音,

  “席勒老師出了什麼事嗎?”

  “……誒?”不,這正是我想問的。

  “鐵路公司和那名乘務員都說,此前就有人調查席勒老師的行蹤。看樣子多半是教會的人。”

  “教會,嗎?”

  這個時代的教會並不單單是個宗教團體,而是擁有能夠匹敵帝國權力的一大勢力。它又為何會追尋弗雷迪的行蹤呢?

  “而且兩位老師離開以後,教會似乎還去了事務所進行調查。最近總算從那家房東那裡打聽到這事。果然當事情涉及教會,口風便緊了起來。”

  “不,我對此毫無頭緒。”

  要說頭緒的話,我自己卻大有接受調查的份。因為絲毫沒有辯解的餘地,是個和惡魔訂立契約的叛教者。但,為什麼找上弗雷迪?

  “是嗎……很擔心席勒老師吧。改日會和歌德老師一起回魏瑪嗎?全體職員一致相信,會再同我們一起辦新雜誌的創刊。”

  我含糊其辭,坐立不安地答謝後,掛了電話。

  我對魏瑪這座城市毫無留戀。文藝評論也不是自己想做才做的,弗雷迪也不在了。

  看了一眼窗外暗淡的天空,心想,弗雷迪,你到底在做些什麼呀?為什麼突然就消失了,而且還受到教會的追查?雖然說過類似想出去旅遊之類的話,但其實是有什麼被逼無奈的理由吧?哪怕打一個電話來也好啊。

  我朝厚厚的雲層探問。眼下,你在哪裡?

  “想見席勒先生嗎?”

  梅菲在我耳邊問道。視野的一角,黑色的犬耳輕飄飄地搖擺著。看來似乎是在我肩膀的高度,匍匐般趴在什麼也沒有的空中。這惡魔還真是個靈巧的傢伙。

  “算是吧。有不少話想問他,也開始有些擔心起來了。”我坦率地回答道。梅菲將手臂和下巴靠在我的肩上,哧哧地笑了。

  “是騙人的吧。”

  “什麼騙人?”

  “因為在YUKI身上,感覺不到對席勒先生的友情呢。”

  那算什麼啊?我緘口不語,數了一會兒在河岸裝卸貨物的工人們那小小的灰色身影。

  正如她所言,我對弗雷迪沒有什麼友情。怎麼說也不過是一起工作兩個月,去過一次溫泉的交情。當然,歌德同席勒有深交,互相精讀對方的作品,互相批評,互相影響對方,還曾合力搞創作。那份記憶恐怕多半還保留在我經過改造的大腦中。作為與我無關的事。

  所以,好吧,怎樣都好……我開始這樣想。哪怕弗雷迪被教會追查也好,和身在維也納的我,也沒有任何關係。他是歌德的友人,卻不是我的。身在帝國之外的話,看來也不用去找了。我可不願被捲進牽扯教會的糾紛。畢竟他說過,並不知道歌德怎樣把我召喚來的。對於返回未來的方法,絲毫沒有啟發吧。

  正巧佔據窗框景色的左邊,可以看見斯蒂芬大教堂尖塔的影子,我彷彿躲藏般關上了窗戶。梅菲不知何時消失了。

  然而,教會並非與我毫無關聯。而是從完全料想不到的角度,闖入了我的生活-

  最初的徵兆是貓。

  那陣子路一直在著手某篇難度很高的大作,幾乎不出自己的房間。即便問她:“在譜寫些什麼呢?”“直到完成當然要保密啊!”也會惹她生氣。隔牆聽見的琴聲,也盡是偶爾突然的和絃連續擊打。所謂作曲,雖然不少人以為是邊彈奏樂器邊譜寫,但其實只是在腦中進行的。我父親也說過,浴室裡是最適合作曲的。如果是路這樣的管絃樂專家,在腦中可以演奏出各種樂器的組合,無論怎樣規模的樂隊曲目,哪怕不離開書桌一步,也能寫出。

  因為路廢寢忘食地埋頭於創作,於是就變成由我來照顧黑白的貓咪們了。也許是義務性餵食的緣故吧,那天早上少了一隻都沒有意識到。其餘四隻一齊咪咪地叫著,就擅自以為是肚子餓得慌,僅僅多盛了些煮魚給它們而已。

  到了中午,路晃晃悠悠地來我房裡。

  “最終章的結構總算搞定了……還差一口氣。我想在貓兒們的環繞下,做個毛茸茸的美夢,所以借我床鋪一用。”

  “回自己房裡去睡啊!”床上豈不要沾滿貓毛啊。

  “我房裡全是樂譜,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那就到外面睡去!”

  路賭氣地轉過身,真朝大門口走去,但因為腳步實在有些危險,於是我只能慌忙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了回來。

  “唉,真是的,知道了啦,你要是摔倒在地,我也很難辦。總之吃完飯就給我去睡覺!”

  路開啟窗,發出像極了貓叫的聲音,呼喚友人們。黑白的毛球依次跳進了房間。就在我想著也給貓咪們把午飯拿出來吧,而往廚房走去的時候。

  “……十六分音符不見了!”

  聽見了路近似於慘叫的聲音。轉身看去,她在四隻貓的圍繞下臉色煞白。

  “到底去了哪裡?……被帶走了?被誰?黑?黑漆漆的傢伙,是人嗎?裙子?是女的,還是男的?男的?”

  她把最大的那隻白貓——好像名叫全音符——舉到與視線齊平的高度責問道。倒不如說,在和貓對話?不對,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不見了?

  我也終於意識到,那隻最小的名叫十六分音符的二叉尾黑貓不見了蹤影。

  “說起來好像早上也沒見到……”

  “為、為、為什麼不在那時就去找啊!”

  路放下白貓,打算往大門摸去,

  “說是被什麼人帶走了,得、得快點去找才行。”

  她剛走到一半,就因為疲勞和飢餓而一陣眩暈,倒在了地上。

  “別硬撐了!”

  我試圖扶她起來,而路卻緊緊抱住我的手臂,含淚說道:

  “YUKI,求你了,快去找!是我、是我重要的朋友啊,十六分音符還小,嗚、嗚嗚……”

  “知道啦,我知道啦,這就去找。”

  話是這麼說,但怎麼才能找到一隻小貓呢,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突然窗子被開啟,出現了男人的身影。

  “會員編號第1,華德斯坦伯爵在此!就包在我身上了!”

  ……喂,這裡可是三樓啊!緊接著天花板也被掀開,露出了男人的臉。

  “會員編號第2,李希諾夫斯基侯爵在此!我也一定會把它找出來!”

  廚房櫃子的門也被開啟,有男人從裡面滾了出來。

  “會員編號第3,羅布科維茨侯爵登場!老夫一定把貓救出,然後讓路德維嘉小姐擁抱老夫!”

  “……你、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跨過窗框進入房內後,華德斯坦伯爵指著我說道:

  “歌德小兒,因為是在監視你!為了不讓你對路德維嘉小姐犯下無恥的性犯罪!”“犯罪的是你們吧!”“給、給我出去,剽竊魔!”路躲在我身後喊道,貓咪們也呲牙咧嘴地朝三名跟蹤狂貴族撲了過去。

  “哇,等、等等,路德維嘉小姐!”“是啊,我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想要竊取的僅僅是,路德維嘉小姐你的心而已……”十足可疑的三人組的辯白,一下子淹沒在了貓的叫聲、爪子的聲音和一片慘叫聲中。

  然而,現狀名副其實令人忙得不可開交。我將伯爵和兩名侯爵攆到公寓外後,詢問道:

  “我說,你們真的願意幫忙找貓嗎?”

  “那是當然!”“只要是為了路德維嘉小姐,全部財產都豁出去了!”“哪怕賭上老夫全部的餘生!”

  雖是鼓舞人心的話,但用被貓抓得傷痕累累的臉說出來,卻實在讓人感覺不靠譜。

  “另外還有不少會員吧,要是誰有空閒願意幫忙的話——”

  “正因為考慮到這種事態,已經讓他們全體待命了!”

  伯爵說完,公寓周圍的小巷裡熙熙攘攘地走出幾十個男人。這種事態指什麼事態啊!雖說幫了大忙了。

  “華德斯坦會長,出了什麼事?”“噢噢,副會長也!”“壯烈犧牲了嗎?”“守住路德維嘉小姐的貞操了對吧!”

  貴族盡是這樣的蠢貨,那革命當然要爆發啦,我不禁想到。

  “那麼我回去再向路打聽一下貓的詳情。”

  “諸位會員,開始組織搜尋小隊!”

  “明白了,會長!我來搜尋路德維嘉小姐的房間。”“那麼我就搜尋路德維嘉小姐的衣櫃。”“我來搜尋路德維嘉小姐的裙底。”“適合而止吧,那裡由我來搜尋!”“你都給我適可而止!”我不由得怒吼起來。

  然而,當手臂、腦袋、肩膀上趴著貓的路出現在街上時,歌迷俱樂部的會員們態度大變,排成四列橫隊,十分肅靜。在路含淚講了貓平時玩耍的地點和帶走它的黑衣人的情況後,粉絲們熱情高漲,各自在維也納的街頭散去。

  華德斯坦伯爵率領著大批部下,抱著漆黑的小貓回到公寓時,已是夕陽西沉的黃昏時刻了。

  “是這隻貓嗎,路德維嘉小姐?”

  確實是那隻貓。不會看錯,那特徵明顯、分叉為二的尾巴。

  “十六分音符!”

  從公寓的入口跑出的路,從伯爵滿是抓痕的手中接過小貓,緊緊抱住。

  “啊,太好了!沒事吧!……看你都溼成這樣,得趕緊擦乾才行!”

  路猛烈地跺著樓梯,返回了房間。相反由我替她向歌迷俱樂部的眾人鞠躬致謝。

  “真的非常感謝!”

  老實說,並不認為真的還能找得到,

  “那隻貓在哪兒找到的?”

  “在聖卡爾教堂的池邊。”

  聖卡爾教堂位於維也納市區的南面,是座巴洛克式建築風格的大教堂。正面有一方很大的貯水池。那麼,貓之所以全身溼透,是因為掉進了池子裡嗎?

  “對我來說,追蹤附著在貓身上的路德維嘉小姐的氣味,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華德斯坦伯爵自豪地挺起胸。

  “會長,發現小貓的是我!”“沒錯,是我們的人海戰術啊。”“只是把教堂依次找個遍罷了!”

  “怎麼知道是在教堂的呢?”

  我有些驚訝,隔著伯爵向他的部下詢問。

  “因為從路德維嘉小姐那裡聽說,帶走貓的人所穿著的服裝,不管怎麼想都是牧師的黑色長袍啊。”

  “啊……話說起來。”

  有說起過穿黑色裙子的男人。原來是指神父平時的服裝嗎?換句話說,路所言的都是真的嗎?她真的能和貓說話……

  但,神父為什麼要特地把貓帶走呢?

  “總之,歌迷俱樂部的功勞就是我的功勞!”伯爵說,“我就代表大家當路德維嘉小姐的貓吧!”“會長這太卑鄙了!”“難道想獨吞功勞嗎!”

  會員們開始騷動起來。功勞嗎。該給什麼謝禮呢?要是打掃一下我的床鋪,應該有不少路掉落的頭髮吧,那樣就可以了嗎……因為浮現出的想法怎麼說也太邪惡了,於是我搖了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

  “總之非常感謝。那個,謝禮的話就留待下次……因為路現在已經精疲力盡的關係。”

  不出所料,說我想陪在她身邊睡,或是說我想用體溫溫暖她之類,開始吵鬧了起來,因而把他們趕走花了不少力氣。

  回到房間後,路在地上正蜷成一團睡著了。紅色的裙裾宛如落在地上的一滴血般鋪展開,或白或黑的貓咪們也在那上面互相挨著睡覺。從窗外射入的夕陽,映照出一幅懷舊般的景象。

  只有最小的那隻裹著毛巾的黑貓睜開了眼,擡頭仰望著我,輕聲叫喚。我就像是癱軟一般感到安心,疲憊感同時湧了上來,就在路的身旁癱倒了下來。

  為了避免著涼,不弄醒貓,悄悄地在路身上蓋了條毯子。還真是夠受的一天。雖說不是我親自到處跑去找,但真的累了。

  “……真是讓人不禁想吃掉的漂亮睡臉呢。”

  旁邊突然聽見女人的聲音。梅菲跪坐在我身旁,窺視著路的臉蛋。夕照下紅與黑的反差,猶如希臘悲劇中的最後一幕般,令我心頭一震。

  “呼呼呼,在YUKI的房間裡熟睡,還真是個毫無戒心的姑娘。快,YUKI,機會來了哦?”

  “什麼啊?話說回來,路似乎聽得見梅菲的聲音,所以注意點啊。”

  “就是說和我做的時候不要發出喘息聲嗎?”

  “才沒說過那種話啦!”不由自主地大聲喊出來了啊,明明躺著!

  “算了,那暫且不提。”

  梅菲朝路伸出雙手。喂,你想幹什麼,雖想阻攔,然而指尖所向正確地說並非路,而是裹在毛巾裡的小黑貓。惡魔的手指掀開毛巾,用手掌包裹住尚有些溼潤的毛皮,將它抱起。

  “……梅菲?”

  即便我叫她,她依然默默地盯著貓的肚子看了一會兒。十六分音符癢癢似地扭動著身子。梅菲,你只要想做,除我之外的任何事物便都能觸碰吧。還以為你是沒有實體,類似幽靈般的存在呢。

  “啊,果然。”梅菲呢喃道。

  “什麼?”

  “是脖子的根部。毛被剃去的部分,看到了嗎?”

  梅菲用手指將十六分音符的下巴擡起。正如她所說,就在貓的喉嚨下面,有一處被剃去了毛,裸露出面板。

  仔細一看,那剃痕是個十字架的形狀。

  ……十字架?

  “什麼啊,這是?”

  “是檢邪之後留下的痕跡。淋溼身體的恐怕也不是池水,而是聖水。瞧,身為惡魔的我,面板出現了排斥反應。”

  梅菲將貓扔在地上,攤開雙手讓我看。她的手掌變得通紅,到處起泡。

  “怎麼……回事?”

  “教會的傢伙懷疑那隻小貓是惡魔的眷屬,並調查了它。”

  我睜大眼,看了看十六分音符。它已經回到路的腦袋旁,在毛巾上蜷成一團。二分叉的尾巴尖端拂弄著路的鼻子。

  “畢竟長著那條尾巴啊。受到懷疑也無可厚非。真可憐……呼呼。聖職者們的腦子也夠可憐的。如今竟然還相信黑貓是惡魔的使者這種迷信。”

  梅菲晃動著肩膀,發出邪惡兮兮的竊笑。

  “請小心,我親愛的主人。最近教會正在監視這棟公寓。噢,好可怕好可怕……”

  惡魔的聲音和身影逐漸淡去,融入黃昏的靜謐中,消失不見了。我呆呆地凝望窗外展現的暗紅色天空。教會正在刺探這裡?為什麼啊?難道路做了什麼信仰上受到懷疑的地方不成?

  我取出櫥櫃深處的教科書,查詢著哪怕一絲一毫有關於此時教會的情報。此時路也許醒了,開始蠢蠢欲動起來。我慌忙將教科書塞回書包,關上櫥門。

  “……唔……睡過頭了。必須回房間,把最終樂章一氣呵成寫完才行。”

  路站了起來,長長的紅髮翹得亂蓬蓬。周圍的貓咪們也爬起,站在離開幾步的地方,擔心似地擡頭看著路。

  “我的朋友們,謝謝。已經暖和多了。”路望著貓說道,“十六分音符沒有著涼吧?很好。那我就回去工作了哦。”

  “再休息一會不好嗎……睡床上也沒關係。”我說道。

  “那可不行。得趕快把樂譜寫完,否則充滿全身的創作靈感就要消失了。而且,薩利埃里老師也已經著手樂隊成員的準備,得趕快投入練習才行。因為是前所未有的大型樂曲啦,所以希望準備充分以後再舉行首演。”

  那麼了不起的作品嗎?是貝多芬的哪首曲子啊?

  路的步履還有些不穩,所以打算陪她一起朝大門走去的我,發現了夾在門外的報紙。

  瞥了一眼頭版的報道,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路也在走廊上停下,朝這邊看過來。

  《拿破崙·波拿巴,即位法國皇帝》

  標題上大大地寫著這句話,同時刊登有,在巴黎聖母院舉行登基儀式時的照片。那是個在羅馬教皇面前,正試圖用自己的手將皇冠戴在頭上,鋼鐵般面無表情的年輕男子。

  是嗎,原來是這個時候啊。法國市民以革命推翻王政僅僅十五年,便再次用自己的手將國王擡了出來。

  我把目光轉向路的臉龐。

  那麼說來,你眼下想要完成的正是那首曲子嗎?

  “你怎麼了?”路不解地歪著腦袋,“發生什麼大事了嗎?”

  我默默地把報紙遞過去。粗略地掃過頭版後,路的臉上熠熠生輝。

  “哎,拿破崙終於當上皇帝了啊!看見沒,不是由教皇陛下,而是自己動手加冕的樣子哦,真了不起!似乎當今的歐洲,能夠被稱為愷撒後繼者的,就只有那個男人了啊!”

  我凝視著路的側臉,一股惶惶不安的違和感充滿了全身。

  “……怎麼啦,一副可怕的表情盯著人家。”她從報紙上擡起眼。

  “……呃,不,沒什麼。”我支吾道,對照著看了看拿破崙的照片和她的臉,“你不生氣嗎?”

  “生什麼氣?”

  “拿破崙當上皇帝了啊?法蘭西的共和制也好,革命精神也好,全被摧毀了。”

  “為什麼我要生那種事的氣啊,”路聳了聳肩,“又不是雅各賓派。拿破崙也沒有破壞共和制吧,而是法國市民自己決定放棄共和制的。是嚴格遵循法律的決定。”

  奇怪。那真是奇了怪了。貝多芬這時理應狂怒不已才對。和我所知的歷史不同。當然,自從被帶到這十九世紀初的歐洲以後,所見和課上學到的歷史完全錯位的例子,已經多到讓人厭煩。

  但是,這個齟齬卻有種致命的感覺。

  “路,那個,你正在作的曲子是……”

  “嗯?”

  “降E大調交響曲對吧?第二樂章是葬禮進行曲而最終樂章是變奏曲的。”

  路皺起了眉毛。

  “為、為什麼你會知道!偷看過了嗎?”

  “不、不是啦,因為我……”

  “啊,唔,嗯,沒錯,你是從未來……聽好了,不可以對任何人說起,直到首演為止要完全保密,我可想讓聽眾大吃一驚呢!”

  “……標題是《波拿巴》對吧。”

  “是啊。唔唔,一想到被人知道了就來氣。這可是至今為止最龐大的交響曲。所以就用和它相匹配,當今歐洲最有實力的人物名字來命名啦。我打算終有一天親自進獻給拿破崙。”

  我指著報紙的照片詢問:

  “話說拿破崙都當了皇帝了……你不改標題嗎?”

  路詫異似地擠了擠眉:

  “為什麼啊?明明成了越來越符合我作品的人物。”

  “不,沒什麼……”

  話哽在喉,目光再次落在加冕典禮的照片上。

  我所知的歷史是這樣的。貝多芬的作品55號,降E大調第三交響曲在作曲之初,命名為《拿破崙·波拿巴大交響曲》【1】,作為進獻給拿破崙的作品而完成。但是,當拿破崙即位法國皇帝后,革命遭到踐踏而被激怒的貝多芬,以撕去標題頁的力氣,用筆使勁將記在樂譜上的題名劃去,代以這般命名——

  ——《英雄交響曲》(SinfoniaEroica)

  然而,如今我眼前這位嬌小的女孩貝多芬,不但沒有對拿破崙即位皇帝感到憤慨,反而稱頌不已。

  這麼一來,《英雄》便無法誕生。

  究竟為什麼呢?分明對飛艇、火車、坦克徘徊在這個十九世紀歐洲的天空和陸地,對這些歷史的歪曲毫不介意,為什麼一首交響曲的題名會如此牽動我的內心?

  正當我陷入沉思之際,路一把從我手中奪過報紙。

  “……這,這一則才是大新聞啊!”

  她指著就在皇帝即位報道下面的一欄,神色驟變地說道,

  “說是帕格尼尼要來維也納!”

  照片中有幾個盛裝打扮的人。坐在左邊椅子上的是軍服著裝的拿破崙。一旁有幾個身著禮服模樣的女性。波拿巴一家——從附帶的解說詞來看,似乎是拿破崙的妹妹們。而服裝打扮格外華麗的女人所依靠著的右邊的人物,是個身穿飾有大顆金鈕釦禮服大衣的年輕男子。

  只是一眼看去,便令人脊背發冷。

  黑面板,細長而清秀的眼睛彷彿被匕首切開般不祥。在腋下抱著小提琴的手指,宛如蜘蛛女郎的腳一樣細長。

  這是,這個男人是——

  “上面寫著帕格尼尼備受拿破崙妹妹的寵愛,一直被波拿巴家族所獨佔,為了祝賀皇帝即位,將做全歐之旅!維也納公演就在本月嗎,唔唔唔唔,真令人期待!”路用興奮的口吻說道,“無論用什麼手段也要搞到門票。在那之前得趕緊把工作做完。YUKI,你可要做足夜宵哦!”

  路將報紙塞回我手裡後,一頭鑽進了她自己的房間。我在昏暗的走廊裡,再一次端詳起報紙上的照片。

  尼科羅·帕格尼尼。

  生於義大利的傳說般的小提琴家。似乎是個相當古怪且疑心很重的人物,害怕自己的音樂隨意流傳而不收弟子,連樂譜也大多沒能留下來。因而其演奏及人物形象都被掩埋在了殊屬可疑的逸聞之中。煞有介事的傳聞是這樣的。據說尼科羅·帕格尼尼的卓絕技巧非人力所能及,而是將靈魂出賣給了惡魔才獲得的。

  惡魔……給惡魔,靈魂?

  脖頸直起雞皮疙瘩。感覺從哪裡聽到了梅菲的竊笑-

  帕格尼尼的維也納公演就在下週。會場為凱倫特納托爾劇院,乃是建在維也納市中心鄰近霍夫堡皇宮的街道上,一座小而雅緻的平民歌劇院。公演當天,大門前一早便已人山人海。還能見到不少售貨攤。買票賣票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這個時代也是有黃牛的。

  “門票實在太受歡迎了。硬是懇求陛下才總算搞到票,卻也只有兩張。”

  魯道夫殿下說著,遞過來兩張券。

  “謝謝你殿下!靠我的門路根本無計可施,可幫了大忙啦!”

  路收下一張,歡快地手舞足蹈,欣喜若狂。殿下出神地看了一眼那樣子後,朝我轉過身來。

  “我其實也想聽的,不過歌德老師,請拿著。”

  “誒?不,不用。殿下請同路一起去聽吧。”

  “但是,這樣讓我很不好意思。”殿下面帶愁容。不對不對,撇開特地費心弄到門票的殿下本人不管,那才更讓人於心不安。

  “我並不是那麼想聽帕格尼尼。”

  我這般說明道。魯道夫殿下露出一臉深感意外的表情。有一半並非謊話。也許和殿下所想的正相反,我並不想聽帕格尼尼的演奏會。也就是說,因為太過美妙的緣故。僅僅是聽了一點點路和莫扎特的鋼琴,就已經相當危險。要是聽了帕格尼尼,恐怕梅菲就要高聲笑著,一隻手將契約書遞過來了。純粹作為演奏家來說,可是史上最為傑出的存在啊。

  “我明白了……老師討厭義大利的音樂家,是嗎?”

  “不是,並非如此。”

  “請,請問,是那個嗎,在意惡魔什麼的傳聞?”

  魯道夫殿下環視四周悄聲說道。擺到劇場前的攤子,都是些向觀眾兜售念珠啊護身符之類的人。因為不少人十分當真地以為帕格尼尼是惡魔,所以身為觀眾,卻害怕得不得不依靠那種東西的傢伙,並不少見。即便如此,門票卻也轉眼就賣完了,真不愧是對音樂的享樂充滿貪慾的維也納的子民。

  “呃,嗯,也是,也有這層考慮吧……因為擔心路,所以就跟過來了。直到演奏會結束以前,我會在外面等著。有什麼事的話就請叫我。”

  這同樣不是謊言。我知道惡魔並非迷信,而是實際存在的,帕格尼尼身上也讓我有種不祥的感覺。和拿破崙的妹妹關係親密也令人在意。來維也納的時機也是。為什麼選擇全歐洲都提心吊膽的這個時候?

  “老師對路的事十分關心呢。”殿下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說道。

  “那都因為是鄰居啦。要是放任那傢伙不管,飯都不會好好吃,盡喝酒了。”

  “相當令人羨慕。”

  “我嗎?作為鄰居來說,那傢伙可算是最糟糕的了,半夜裡毫無顧忌地彈琴,在房間裡洗澡,搞得連走廊裡都溼漉漉,醉了以後還發酒瘋,在人家房間裡跟貓玩耍。”

  殿下苦笑道:

  “不是這個意思,路——”

  “殿下,快去觀眾席吧!都等不及了啦,我想快點看節目單。”

  路跑回來,拉起殿下的手腕說,

  “像YUKI這樣的土包子就別管啦。我可不想錯過聽那位帕格尼尼的機會。”

  由於無法反駁,我只得一味聳著肩。路朝我做了個鬼臉,便同殿下一起消失在了凱倫特納托爾劇院的大門內。爭相購買護身符的觀眾們也陸續進入了劇院。

  “如果是弄到門票那種事,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梅菲好笑似地說道。恐怕是因為清楚我內心其實想聽得不得了吧。反駁只會被她牽著鼻子走,於是我就默默地背靠在劇院石砌的牆上。周圍買不起票的維也納市民還大有人在。企圖將耳朵貼在牆上聆聽演奏的小氣鬼也有不少。甚至連瞄準那些窮人而出售酒、燙山芋或香腸的貨攤也擺出來了。僅僅一位小提琴家的到來,便讓整個維也納沸騰了起來。

  不對,不單純是個小提琴家。

  尼科羅·帕格尼尼,惡魔的小提琴演奏。

  “是惡魔,惡魔,惡魔!”“絕不可饒恕!”“點火燒了整座劇院!”

  也聽見有騷亂不安的叫喊聲。朝街對面看去,一群人舉著橫幅、火把以及超過身高一倍左右的十字架,歇斯底里地叫嚷著。

  “不要讓法國來的惡魔使用劇院!”

  “天譴!讓他接受天譴!”

  自從帕格尼尼的公演確定下來以後,像那樣的反對運動也盛行了起來。覺得比起享受音樂,驅逐惡魔來得更加重要的市民,當然大有人在。

  然而,當檢票人員退入裡面關上大門的瞬間,叫囂著惡魔啦天譴啦之類的人們,一個個都臉色蒼白,噤若寒蟬。我也似乎覺得靠在劇院牆上的後背被凍結住了似的。蜂擁而來的窮人們也都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面面相覷。扯著嗓子叫賣的黃牛也緘口不語。從貨攤升起的煙,看起來也似乎凍住了一般。

  透過厚實的牆壁,當然聽不見樂器的聲音。即便如此,通過氣氛就知道了。演奏已經開始。我蹲在了地上。被後悔與安心夾在中間,進退兩難,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啊?連自己都覺得自己荒唐透頂。這裡是音樂之都維也納,而且是古典派向浪漫派過渡的重要音樂家百花齊放的時代。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就住在隔壁。真是荒唐透頂啊!倘若只想保住單調乏味的太平日子,那麼搬去只有山羊的鄉下,獨自隱居不就好了。

  不知演奏開始已經過了多久,忽然,街道對面出現了一輛大馬車。我以及周圍的幾個市民朝那裡看去,大吃了一驚。馬車上威風凜凜地插著紅白藍的三色旗——那是法蘭西共和國的旗幟。奧地利眼下最大敵人的國旗,偏偏在這帝都的中心隨風飄揚。

  馬車在凱倫特納托爾劇院邊上停了下來。攙著身穿軍裝的護衛的手,從馬車上走下來的,是個有些眼熟的女性。在報紙的照片上見過。倚靠著帕格尼尼拍下來的女人,應該是叫波利娜·波拿巴——拿破崙的妹妹。擁有傲人的美貌,雙脣宛如鴿血般鮮紅得不自然,總感覺有些不食人間煙火。

  “啊啊,直接看去立刻就清楚了呢。”

  耳邊響起了梅菲的低語,

  “那個女人是我的同行。”

  ……同行?

  “也就是惡魔?”我感到一陣惡寒,詢問道。

  “沒錯。還真是非常原始的做法。連契約也不交換,就一下子剝奪靈魂,潛入肉體,改頭換面。那種毫無討價還價樂趣的做法,像我這麼聰明、高貴而美麗的惡魔,是絕對不會那麼做的。”

  我凝神注視著正和護衛說著什麼的波利娜·波拿巴。

  “照片上雖然看不出來,但波拿巴家族或許還有其他的也說不準。如此一來,法國的勢如破竹就能解釋了呢。呼呼呼。”

  那麼,拿破崙本人也——是嗎?怎麼說也擁有那超越常識的力量,單身一人擊敗敵軍數以萬計的兵力。

  想到這兒,波利娜從便門進入了劇院。我的後背脫離了倚靠著的牆。來這裡做什麼?是來迎接就要結束演奏的帕格尼尼嗎?裡面有路和殿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完全無法預料,不能再呆在這裡繼續等下去了。湧上心頭的不安之中,不能否認還夾雜著一抹喜悅之情,終於有了可以進去聆聽帕格尼尼演奏的藉口。

  我從黃牛那裡買來已降至八分之一左右價錢的站票,一頭跑進了劇院。

  登上階梯之後,就聽見號角的試探般的吹奏樂及長笛的迴應。最終配合著撥奏,獨奏小提琴開始悽切地奏響。

  我將手抵在牆上,停下了腳步。明明應該沒有一絲想哭的心情,眼淚卻似乎從心坎裡被抽了出來一樣。簡直是美到狂暴的樂調。原來如此,我痛切地感受到。他被稱作惡魔,我信。有著琴絃將心臟繚繞吞噬的感覺。危險而又甘美,令人既無法抽身離去,也無法捂住耳朵。結果我便靠在毗鄰站席的門旁,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胸口忍耐著,直聽到柔板結束為止。當小提琴最後的音符被寂靜所吞沒,身體才總算可以活動。我推開了門。

  是種異樣的氛圍。站席的觀眾屏息注視著舞臺。前排座位上打扮講究的觀眾們,也紋絲不動地沉默著。舞臺上扇形的樂隊正中,站著那個身著燕尾服,淺黑色面板的男人。即便將小提琴從下巴那裡放下,把琴弓放在譜架上放聲大笑,也沒有任何人說一句話。演奏曲目明明已經結束,卻毫無掌聲。

  被氣勢鎮住的不僅僅是觀眾。擔當伴奏的樂團成員,都是為了配合公演而在維也納當地招募來的演奏家,一個個緊張而僵硬地凝視著直到剛才還共同演出的惡魔小提琴家的背影。

  “——不錯的反應。”

  帕格尼尼開口道。是低沉而又緊促的聲音。

  “我的音樂不需要讚美。只要拜倒在我面前即可。你們就膽怯地逃回去吧,忘記我的音樂,顫抖著睡去!只要給我牢記尼科羅·帕格尼尼的名號及其魔性!”

  “噢噢……”“惡魔,果然是惡魔……”“上帝……”

  觀眾席到處都能聽見喃喃低語。帕格尼尼咧著嘴笑了。

  “快散去,德意志人,回去互相轉告,就說惡魔來了!今後膽敢有人演奏我的曲子,就叫他受詛咒而腐爛,在極度痛苦中死去。因為我送來的不是音樂,而是恐怖!”

  就在他喊出的瞬間,舞臺四處升騰起火焰,樂團成員們驚叫著抱起樂器站了起來。燃燒起來的是譜架。團員各自眼前的樂譜全都燃燒了起來。

  大廳被巨大的恐慌所籠罩。觀眾爭先奔向出口,樂團成員也踢倒了椅子或譜架,躲進舞臺的側面。帕格尼尼的大笑穿透了哭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高亢而持久地迴盪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惡、惡魔!”“眼睛會被弄瞎的啊!”“請請請請保佑,請保佑我!”

  跌倒後背部受到踐踏者的哭喊。大廳後門的鉸鏈被扯斷,門被推倒。由於過度混亂,以至於覺得整座劇院都在搖晃。我在這濁流中,為了不被推回去而緊緊抱住門框。

  那是因為一樓特等席的正中央,只有兩個小小的人影還留在那裡。

  那紅髮與紅色裙裝的背影,毫無疑問是路。緊握她的手,靠在旁邊的便是魯道夫殿下。

  觀眾大致跑出去了,我跑著穿過空蕩蕩的觀眾席。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朝獨自留在舞臺上的小提琴手目不轉睛地望去,拍起了手。

  僅僅一個人那空蕩的掌聲,在彷彿經歷了槍戰的會場中迴響。

  帕格尼尼皺起眉,從舞臺的高處瞪視著路。他表情扭曲,黑玻璃般光滑的面板上鐫刻著數道皺紋。

  “為何不逃走?”

  “為什麼我要逃走?”

  路即刻回答道,

  “真是比傳聞還要精彩的演奏啊,尼科羅。儘管最後的戲法有些令人掃興,但即便瑕瑜相抵,你的演奏還是值得起立鼓掌的。由於其他失禮的觀眾都逃走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連他們的份一起為你鼓掌。你就充分感受這份榮譽吧!”

  “等、等下,路……沒問題嗎?”邊上的殿下不安地輕聲細語道。

  “太刺耳了,住手!”

  帕格尼尼這般吼道,路停下了鼓掌,

  “哼。你這丫頭就是路德維嘉·凡·貝多芬嗎?”

  帕格尼尼審視了一番路,歪著嘴角問道。

  “沒錯。不遠萬里來到維也納,歡迎。這裡是音樂之都,你也好好享受一番吧。可以的話,下一場音樂會就只以獨奏或鋼琴伴奏來進行。要不然由我來彈也可以。真想在沒有交響樂隊的情況下領略你精湛的演奏。”

  “不湊巧的是,演奏會不過是順便賺些零錢。你難道沒聽我說嗎?你以為受波拿巴家族庇護的我,僅僅是為了演一場音樂而來的嗎?我是為了讓奧地利渾身顫抖而來的。你個丫頭為何不恐懼我這惡魔的行徑?”

  魯道夫殿下哆嗦了一下身子,癱在了座位上。路眯縫起眼睛回答道:

  “我所恐懼的只有把音樂從我的人生中奪走。其餘的一切,無論是惡魔還是上帝,我都無所畏懼。”

  “哈,哈!”

  帕格尼尼朝屋頂爆發出狂亂的笑聲,

  “太有趣了!我正是為了摧毀它而來的。”

  “什麼意思?”

  我試圖穿過壞了的椅子的縫隙,靠近舞臺。什麼意思,帕格尼尼在說些什麼?就在他想要回答些什麼的時候,舞臺一側傳來女人的聲音。

  “尼科羅,閒聊就到此為止。”

  是法語。腦中塞進了歌德的學養的我,儘管理解話的意思,但恐怕路聽不懂吧。

  “那個小丫頭的事以後再說,得先去拜見一下皇帝的尊容!”

  是波利娜·波拿巴。如果梅菲說的話可信,那個女人便是惡魔本尊。目光相接時我看到,的確和梅菲一樣,瞳孔深處寄宿著燃燒的火焰。波利娜也嗅出同類的氣味了嗎,朝這邊一瞥之際,惟獨凝視了我相當一段時間。

  然而最後她卻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帕格尼尼拿起放在譜架上的琴弓,再次瞪了一眼路。

  “由於是我主人的命令,今天就姑且乖乖結束演出。可是貝多芬,我們不久會再次見面的。直到那一刻為止,你就好好整理自己的作品吧!為了在你死後,出版社不會起什麼糾紛,哈!”

  帕格尼尼響亮地踩著腳後跟轉身的瞬間,他的譜架也噴出了火焰,不一會兒便化為灰燼,坍塌下來。魯道夫殿下發出抽搐的聲音。燕尾服的背影消失在波利娜等待著的舞臺一側。

  即便迴歸靜寂之後,路仍舊朝空蕩蕩的舞臺注視了一會兒。我朝二人走去,首先將魯道夫殿下扶起。

  “……啊啊,老師……抱歉,明明是我必須振作一點的。”

  用顫抖的聲音呢喃著的殿下,緊緊摟住我的胳膊。就在也想跟路打聲招呼之際,視線仍舊停留在舞臺上的她,以嚴厲的口吻說道:

  “YUKI……你也聽了那小提琴嗎?”

  “……嗯。只是最後的柔板。”

  “精妙絕倫對吧?”

  “……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呢。”

  路憤然轉過身來,跨過壞掉的椅子,箭步朝大廳出口走去。

  “如果只有那樣不好嗎?只有音樂!惡魔又怎樣,拿破崙的妹妹又能如何?法國抑或奧地利又有什麼關係?為何不只為讓那小提琴演奏得更美更巨集亮而活著,簡直令人氣憤!”

  滲透著激情的聲音,就在嗆人的空氣中漸漸遠去-

  正如他所言,帕格尼尼在自從那天起的五天後來了。來我們的公寓。

  我那時正在自家窗邊的書桌上趴著,藉著落日殘陽的最後一縷光亮,完成了雜誌專欄的手稿。受到三十家左右的報社雜誌社委託,請我寫點什麼有關帕格尼尼演奏會的那場大騷動。這項工作至今尚未結束。

  “YUKI。看窗外。”

  梅菲的氣息突然出現在耳際,並低語道。我停下了筆,開啟窗探出頭去。十二月的寒風撕裂著耳朵。我立刻就明白了梅菲說的是什麼。看見一個細小的人影,在黃昏的冷清街道上朝這邊走來。

  腋下抱著只黑色的小箱子……是小提琴。

  我飛奔出房間。

  從入口走到街上時,那人影尚在兩道十字路口的對面往這邊靠近。即便在如此遠的距離,依然能感到籠罩著他的異樣空氣。是帕格尼尼。

  道路兩旁住家的窗戶,全都微微地開著,而當帕格尼尼走近,便粗暴地關上了。母親則高聲尖叫著,把還在路邊玩耍的孩子拖回家,給大門上了鎖。成群的烏鴉落在屋檐上喧嚷個不停。

  “惡魔!”“演奏會既然結束了,就快滾回去!”

  住宅的二樓三樓罵聲四起。有什麼飛了過來,砸到帕格尼尼的腳邊,啪的一下摔爛了。是泥土塊嗎?然而他卻絲毫不曾停下腳步。分明爛菜皮、蛋殼、生鏽的釘子朝自己扔來,臉色卻絲毫未變。在門上掛起的除魔十字架與護身符之間,在膽怯的禱告聲之間,在敵意與恐懼之間,他來了。

  他總算在我的跟前停了下來。

  由於身上裹著黑色外套的緣故,看起來宛如遭到雷擊卻依然直立,全身碳化了一般的樹木。寄宿著深灰色光芒的眼睛俯視著我。

  “歌德嗎。滾開!”

  “……你來做什麼?”

  “和你這傢伙沒關係。為何你會在貝多芬的附近晃悠?”

  “才不是沒有關係呢,這裡是我家。而你也和惡魔有瓜葛。”

  “哼。侍奉你這傢伙的惡魔叫什麼?想和我一戰嗎?”

  梅菲毫無動靜。甚至連氣息也感受不到。我滲出汗水的手,好幾次握緊又鬆開,窺探著帕格尼尼的表情。那邊果然也知道自己的事嗎?

  “要是沒有那意思的話,就給我讓開。好不容易依賴惡魔才到手的第二次人生不是嗎?去享受溫泉不就好了,為什麼大搖大擺地跑出來?”

  “為什麼,是指?”

  聲音在喉嚨深處凝固。為什麼?

  “是來妨礙我的嗎?”

  無法回答。我是為了什麼跑出來的?

  “那個女人對你而言如此重要嗎?哈。放心吧,不會殺了她的。只是,或許會讓她從此再也無法從事音樂而已。正合你心意不是嗎?”

  我因那句話而僵住了。

  什麼啊合我心意?什麼意思?

  “受惡魔誘惑的禍根少了一個。對於懼怕內心受到震動,連我的演奏會也隔著牆聽的膽小鬼來說,不是正合心意嗎?哈,你就給我充滿感激地待在一邊,閉嘴看著!”

  帕格尼尼的話彷彿刺入我的脊椎一般,令我四肢僵硬,眩暈噁心。即使帕格尼尼將我推開,走進公寓,我也暫時無法動彈。因為他所說的話都是真的。事實毫不留情地揭露我內心的矛盾。

  “——你突然來這裡做什麼!”

  從樓上傳來路的聲音。我清醒過來,飛奔進入口,跑上樓梯。三樓走廊的盡頭可以看見倒在地上的房門。是路的房間。鉸鏈被扭斷了。

  “在你出生的國家是怎麼樣,我不知道,但在這維也納,造訪別人房間時要先敲門!”

  我跑進房間,只見帕格尼尼的背影,和坐在鋼琴椅上,手中拿著一疊樂譜的少女身影。就算是路的臉上,也透露出了些許恐懼之色。帕格尼尼從懷裡取出一張紙扔了過去。飄飄然落在了路的腳邊。

  “奉波利娜·波拿巴大人之命傳達之。此乃來自法蘭西帝國政府的通告。你如今正在進行首演準備,題名《波拿巴》的交響曲禁止發表,必須銷燬原稿!”

  我吃驚地看著路的表情。少女的臉扭曲了。

  “你別開玩笑了!法國政府憑什麼對我的曲子指手劃腳!”

  “第二樂章是葬禮進行曲吧。難道不是期望拿破崙陛下之死的曲子嗎?煽動針對法蘭西的敵愾情緒,不能允許那樣的曲子發表。即刻銷燬原稿!”

  “可笑之極。你的主人難道是面對童話瑟瑟發抖的孩子嗎?”

  “你個丫頭才是,好好認清一下你自己的影響力。以波拿巴命名的大型曲子一旦發表,民眾必然興風作浪,變得好戰。”

  “夠了!就讓他們鬧騰個夠吧。我是藝術家,打動人心,驚擾之,攝動之,鼓舞之,哪怕只是片刻也好,也要將他們帶往不在此地的某個地方,只是為了那個目的,我才用這手和血,將音符羅列起來。接受我作品的德意志人,無論是盼望拿破崙的死而噴發出怒吼,還是法國人預感到拿破崙的死而悲痛欲絕,那些全都是對我的讚美之辭和謾罵之聲。我也只能接受它,咬緊牙關,寫作下一首曲子而已。”

  帕格尼尼暫時沉默了。我也只是一味地站在房門口。路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嬌嫩的小麥葉子的邊緣一般將我切開。

  “你不也一樣嗎,尼科羅。你不也是藝術家嗎?難道不明白我所說的嗎?”

  帕格尼尼突然逼近路,一手揪起她的領口。路那嬌小的身軀脫離了鋼琴椅,被高高地舉起,表情因痛苦而扭曲。我慌忙跑近帕格尼尼的身後,朝他的胳膊撲了過去。

  “喂,放手!”

  “你竟敢說,一樣?”

  帕格尼尼朝路怒目而視,吼道:

  “你個丫頭才是,瞭解我什麼!像你這樣一開始就受到聽眾高舉雙手的歡迎,在讚美聲中一路從事音樂的傢伙,到底能瞭解我什麼!”

  帕格尼尼粗暴地揮舞胳膊,將我推倒在地,同時將路那弱小的身體背朝地上摔去。

  “路!”

  我在地上朝她爬去,將她扶起。她嘴角裂開,正滲出血來。顫動的眼瞼睜開,茶褐色的瞳孔中映照出不祥的黑色人影。帕格尼尼的聲音從我背後傾瀉而下:

  “看看我!看看這黑色的面板,像樹根一樣的手指!看看我這天生受到詛咒的身體,被人罵作惡魔,被各地的教會禁止演奏,從聽眾那裡領受的,就只有慘叫和乞求得救的禱告!”

  我同路拉開距離,轉過身。黑色的面板上,點綴著溼潤卻又燃燒著的帕格尼尼的雙目。

  “而我遇到了那位大人。魔王拿破崙·波拿巴!那位大人說了,尼科羅·帕格尼尼的名字將永世受到詛咒,死後也將作為惡魔流傳世間,哪一處墓地都拒絕將我埋葬,即便成了屍骸,依舊是彷徨無依的命運。”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拿破崙說了那番話嗎?那與我所知的帕格尼尼的下場確實相一致。也就是說——

  拿破崙知道未來的事?那傢伙也是因惡魔而從未來被帶到這裡的人嗎?

  受詛咒的小提琴家將視線投向了我。

  “歌德,你說過你也是來自未來的吧?”

  為了不被壓迫感壓垮,我在他面前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說,你也。帕格尼尼確實那麼說了。

  “那麼你應該知道,我所說的,陛下所說的話,是正確的吧。”

  當然知道。你的棺木五十多年間像踢皮球一樣在義大利各地被踢來踢去。你在帕爾馬公墓才總算獲得安息,但那都已經是十九世紀即將結束時候的事了。

  “既然如此,就跟我走——那位大人說了。”

  帕格尼尼的聲音如同被風乾一般無情,

  “成為我的一門炮,那位大人對我說。不留屍骨,為法蘭西全心全意奉獻一切!所以我才將靈魂全部交給了那位大人,成為惡魔!”

  帕格尼尼打開了小提琴箱。取出的樂器發出黯淡的不祥之光。著名工匠巴託洛梅奧·瓜爾內裡製作的“加農炮”【2】。

  “你知道何以將此命名為‘加農炮’嗎?”

  與他的話同時,小提琴的琴絃彈奏了起來,琴身一分為二。後板和側板分解為眾多幾何學的部分,交替組合,被開始高速旋轉的指板所纏繞。在屏住呼吸的我和路眼前,曾是樂器的它,完成了難以置信的變形。放著黑色光澤的炮身,施加了不祥雕刻的槍把,以及繞在上面的帕格尼尼那黝黑骨感如屍骸般的手指。

  “——正因為它是大炮(Kanone)!”

  帕格尼尼大喝一聲,扣動了扳機。我抱緊路,猛踩地面。彷彿撕裂耳際一般的爆炸聲從側面朝我襲來。熱風將身體掀起,天地倒轉,下一個瞬間,後背就撞上了什麼。身體中的空氣毫無保留地被拍打了出來,在地上打滾,手臂的骨頭,肩膀的關節以及脊椎骨都發出悲鳴。

  擡起臉時,一股焦臭味撲鼻而來。

  就在剛才路癱倒的地方,已然空空如也。鋼琴灰飛煙滅了。就連牆壁也已不見。眼前寒冷的空中,可以看見散佈於維也納的街燈。腳下的地板嘎吱直響。

  我忍住嘴脣的顫動,扭過頭去。

  正當帕格尼尼將擺好架勢的炮放下之際。纏繞炮身的木材部件鬆開,變形,收縮,抑或膨脹,四分五裂又重新組合,變回彎曲的表面,最終恢復成了小提琴的模樣。

  炮擊將房間的牆——不只是牆,而是將房間本身靠窗的四分之一全部轟飛。我的腦袋總算開始理解了這點。湧來的寒氣,恐怕並非因為僅僅暴露在夜幕中的緣故吧。

  在我的臂彎之中,路發出“咕、呃……”的呻吟,扭動著身體。

  “貝多芬。拿破崙陛下說他不忍心失去你。所以不會取你性命。但,”

  帕格尼尼從蓬亂的頭髮間朝這邊怒目而視,

  “若是不服從,就給我做好覺悟!我會讓你見識一下,寧可下地獄也不願嚐到的苦頭。”

  即便在他走出房間以後,我仍舊長時間連站也站不起來。路也緊緊摟住我的胸脯顫抖個不停。她的心跳也傳遞了過來。樓下傳來聽見了炮擊的人們的說話聲。同時響起了公寓住客們慌亂的腳步聲。

  後背湧現出劇烈的疼痛。是被爆炸的氣浪波及到了。瞥了一眼肩膀,只見變得鬆鬆垮垮的面板,劇痛刺骨。有誰在敲著門,呼喊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迴響在我腦海中的,卻不是其中任何一個。既非帕格尼尼充滿悲痛的憤怒言辭,亦非加農炮的轟鳴。讓我全身發麻的是,路所吐露的,宛如鮮血般熱情的話語。

  ——你不也一樣嗎,你不也是藝術家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Oka注:原文這裡作《波拿巴》。

  【2】Oka注:瓜爾內裡,義大利著名提琴製作師,所製作的“加農炮”是世界上最名貴的小提琴之一。該小提琴作為帕格尼尼的收藏,幾乎伴隨了他一生。由於琴板厚重,音色渾厚有力,如同龐大的戰爭武器加農炮一般,故由此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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