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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暗鴉(東京烏鴉)(第一卷)》第4章
  1

  春虎與北斗,是在進入國中後的第一個暑假相遇的。

  那是個靠近車站的小公園,晴朗無雲的藍天下,豔陽照得新綠嫩葉如寶石般熠熠生輝。

  第一次見到北斗,便令他移不開目光。她的長相貌似自己當時崇拜的偶像,年紀與自己相仿。春虎邁遠眺望了好一會兒,猜想少女會是哪個學校的學生。

  少女獨自坐在公園長椅上,一注意到春虎的視線,身體突然像裝了彈簧似地跳了起來。她睜圓了眼,朝春虎的方向指了過來,雙脣一張一闔,反應相當古怪。畢竟,他不認識這位少女。

  春虎覺得好奇,試著接近少女。少女見狀,馬上一溜煙地逃出公園,瞬間消失無蹤,只留下錯愕的春虎呆站在原地——這就是春虎與北斗的第一次相遇。

  春虎後來又遇到北斗——其實應該說“目擊”更為貼切——是在公園初遇後的第二天。

  在那之後,春虎一直覺得有人躲在暗處“窺視”著他。在家時還沒這種感覺,一出門走在街上,常感覺到背後有視線投來,可是每次回頭,都見不到半個人影。

  他頻頻回頭,懷疑自己遭人跟蹤。但是他沒料到,自己果真被跟蹤了。他會發現對方純屬巧合。那時他正走過停靠在一旁的車子,從後照鏡中窺見了跟蹤者的身影。

  是那時候在公園裡遇見的少女。

  他反射性地回頭,與嚇了一跳的北斗四目相對。北斗拔腿就逃,他也跟著追了上去。可惜北斗的腳力驚人,一下子就不見人影……當時每三天會發生一次這種事情,不久後變成兩天一次,到了最後,每天都會重複上演同樣的戲碼。那是春虎有生以來最詭異的一段人際關係。

  春虎追,北斗逃,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

  她為什麼要跟著我?她為什麼要逃?春虎百思不得其解,只覺得實在莫名其妙。

  但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反而激起了春虎的鬥志。

  他想出各種策略,北斗則見招拆招。等他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深深著迷在這個追逐遊戲裡頭。他不曾度過如此絞盡腦汁、東奔西跑、汗水淋漓的暑假。

  毫無意義、酷熱、刺激、充滿謎團的日子。

  沉迷追逐,令人懷念的夏日光陰。

  但到頭來,春虎一次也沒追上北斗。

  暑假最後一天,他決定改變方針。他一早來到最初相遇的公園,在那裡等了一整天。他什麼事也不做,就只是待在公園裡頭傻傻等待,這樣的行為連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他忍受暑熱煎熬,流汗流到險些脫水,但是他一次也沒動過跑去其他地方吹冷氣的念頭。

  薄暮中,北斗出現了。

  在太陽落入地平線的那一刻,在光芒尚未完全消失的短暫剎那,在天空染上靛藍的魔幻時光——

  北斗一臉心意已決的模樣,筆直走到春虎面前,像是要全盤托出似地張開了嘴。

  只是她還沒出聲,春虎就搶先一步說出:

  “什麼都不用說,是你贏了。”

  她閉上嘴,兩眼不住打量春虎,像是在猜測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到最後都沒能追到你,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來歷,對吧?”

  北斗默默佇立,一臉尷尬,春虎則是笑容滿面。

  “就一個女孩子來說,你的腳力真的很驚人。不過,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吧,我是春虎。”

  說完,他從長椅上站起,伸出了手。

  北斗宛如小動物看到飼料般,定睛注視春虎伸出的手,然後,她的雙眸——有些低垂的渾圓大眼漸漸閃耀光輝。

  她靜靜把手伸了出來,畏畏縮縮地摸著春虎的手,然後,她像一碰便再也不放似地牢牢握住。

  之後,她的臉上浮現出春虎後來不時見到的——如向日葵般天真的笑容。

  因此,春虎幾乎完全不瞭解北斗。神祕少女——冬兒如此稱呼北斗,春虎也不在意,畢竟他喜歡北斗現在在他身邊的樣子。

  相遇的夏日結束,迎來秋天,秋去冬來,就這麼過了一年。第二年過去了,兩人都還是老樣子。冬兒在第三年的中途加入,春虎身邊變得更加熱鬧。

  神祕的少女與前不良少年——大家相處得很愉快,春虎也因此感到心滿意足。

  所以他不想破壞三人的關係。

  所以他希望能一直這麼走下去。

  這樣也滿好的,他心想。

  2

  夜裡,春虎狂奔在筆直的縣道上。

  大雨下個不停,甚至轟隆打起響雷,一道道閃電劃破夜空。

  儘管天候惡劣,春虎還是一個人從被當成咒術戰戰場的工廠一路跑了過來。

  為了追鈴鹿而跑。

  同時也是為了阻止鈴鹿而跑。

  他放空腦袋,什麼也不想,只是一路往前衝。他的呼吸急促,心臟彷彿就要破裂,劇烈疼痛充滿全身。

  他以療愈傷害與疲勞的治癒符撐住傷痛,每摔倒一次,就換一張新的符,沒停過奔跑的腳步。

  四周是一片漆黑,縣道兩旁的街燈閃爍微弱燈光。在滂沱大雨中,他幾乎看不見腳下的路。縣道往黑暗延伸,只能隱隱約約望見前方有路可行。他早已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耳邊聽見的只有響徹雲霄的隆隆雷聲,與自己氣喘吁吁的呼吸聲。他不斷地跑,跑在大雨中,跑在暗夜裡,跑在閃電下,只有不知前往何處的道路陪他一路往前。

  他一路不停奔跑。

  北斗消失後留下的式符緊握在他手中。

  他努力不去想北斗,也許可以說,他就是為此埋頭狂奔,讓自己屏除思緒。

  在紊亂的呼吸中,意識不經意遠離,但是當他絆了一跤,跌在路上時,回憶就像泡泡一個接一個迸裂,令他不禁憶起昔日種種。

  打從第一次見面起,北斗的外表就不曾改變。她的體型瘦削,卻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耐打身體與臂力。她的腳程極快,就算自己和冬兒盡全力奔跑也望塵莫及。她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事——他們一次也沒聽她提起過家人或朋友。

  剛才,她受了重傷,卻沒流下一滴血,甚至以身體擋住蜘蛛的鐵腳,同時施行咒術。她躺在春虎懷中,留下要他快逃的話語後如煙消失。她沒有成為一具屍體,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式符。

  天底下居然有這種事情。

  ——可惡。

  春虎上氣不接下氣,在心中怒喊“這個大混帳。”

  ——她為什麼是式神?

  “剛才出現的是假北斗,真正的北斗另在別處”的念頭一度浮現,但是他沒辦法如此欺騙自己。“我騙了你,一直把你瞞在鼓裡,對不起。”北斗是這麼說的。

  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她的存在是假的,和她的回憶也是假的?

  和她相處的時間,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所有一切都是謊言——難道我被騙了嗎?

  如果我被騙了——

  如果北斗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個謊言,如同她從不曾存在——

  她不就不需要活活送死了嗎?

  ——‘春虎,我喜歡你。’

  一道閃電落下,雷聲轟隆作響。

  他想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不過上氣不接下氣的他,就連要喊出內心的話也喊不出聲。所以,他邁開腳步,埋頭往前跑,一路狂奔——拚了命地跑,想就此跑至天涯海角。

  大雨。暗夜。閃電。雷鳴。

  他的視線模糊,意識朦朧,甚至感覺不到腳的動作,宛如身體早已耗盡力氣,只靠著靈魂支撐自己不斷跑下去。

  只靠著靈魂……

  轟隆雷鳴扯裂大氣,劈下一道落雷,空氣劇烈震動。

  對了,北斗的靈魂到哪裡去了?她也有靈魂嗎?如果有——如果式神也有靈魂,就算是假的也好,我都想再見她一面。只要再見一面就好,我想向她問個清楚,弄個明白。如果她的靈魂現在在哪裡遊蕩的話——

  然後。

  春虎停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一回過神,早已見不到縣道兩旁的街燈,在光芒彷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黑夜裡,只有大雨依然下個不停。

  在黑夜盡頭,漆黑彼岸,有個模糊的微弱光點,隱隱約約散發出光芒。

  簡直像靈魂一樣。

  “……北斗?”

  他的口中發出乾啞的聲音。

  不過,那並非靈魂。

  那是燈籠發出的光亮。春虎知道自己抵達了目的地。

  筆直的縣道前方有一條岔路,岔路往上是平緩的斜坡車道,通往後方的小山。車道一旁有個登上斜坡的石階,石階旁是間擁有仿若古老神社木造屋頂的屋子,屋頂下方掛著大燈籠,亮起迷濛燈光。

  雷電一閃,照亮屋頂底下的燈籠。

  燈籠上以墨描繪五芒星家紋——

  標示“土御門”三個大字。

  春虎佇立在暗夜裡,費力地呼吸,注視著亮光。接著,他像是要踏破黑暗,步步走近。

  他站在燈籠旁,仰望石階。陡峭的石階在黑暗中給人直上天際的印象,融入漆黑石階兩側的是與黑暗相融的茂密樹林。正上方亮著錯覺般的兩個光點,那也是燈籠的光芒。

  春虎登上石階。

  雨勢漸弱,樹梢上葉子的磨擦聲因此更是嘈雜。

  一階又一階,他踏上石階,一步步往上爬。腳步愈是往上,便愈接近夜空。

  蠢蠢蠕動的烏雲與眩目的閃電。

  他爬到了山頂。

  石階盡頭有扇外門,大門兩側與下方相同,掛有繪上五芒星的燈籠。

  宅邸外,門戶大開。

  門的另一頭,是宛如藏身黑夜中的土御門本家宅邸。

  “…………”

  他很久沒到這裡來了。屋裡沒有點燈,也不像有人在家,反而是宅邸本身像在悄然呼吸似地,散發如生物一般的存在感。

  夏目平安到家了嗎?就在春虎心裡升起些微不安時……

  “——門沒關,我在桔梗之間——”

  他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不過,他沒聽錯。一隻蝴蝶飛過緊盯著宅邸的春虎鼻尖,在這種惡劣的天氣裡,宛如置身花叢般引導春虎進屋。

  眼前的蝴蝶是式神,剛才那是夏目的聲音。她果然回到家了。

  春虎握緊手中的式符,隨暗夜中飛舞的蝴蝶走入宅邸。

  3

  他走進玄關,沿著走廊前進。

  他有點介意自己溼答答地進入宅邸,但四周一片漆黑,別說要找條毛巾來擦,就算要開個燈都很困難。漆黑中,只有引導春虎的蝴蝶閃爍磷光。他就這麼跟隨蝴蝶,依循記憶,走進宅邸。

  走了一會兒,他在走廊深處望見微弱的光線從拉門間的隙縫流洩而出。

  那裡是一間地上鋪有木板的房間,在土御門家內被稱為“桔梗之間”。蝴蝶徘徊在拉門前,春虎一接近,拉門立即敞開。

  由房內流洩而出的光線,是蠟燭的火光。

  房間約有二十張榻榻米大,內部設有祭壇,上頭供奉紅淡比枝與硬幣,此外還陳列了各式法器,懸掛寫上咒文的掛軸,祭壇上備有數個燭臺,燭火輕搖,朦朧照亮房內。

  房內散發著一股發黴似的塵埃味,也夾雜青草熱氣的大雨溼氣,但同時亦聞得到焚香飄散出的淡雅香氣。

  夏目坐在房間正中央。

  春虎有些吃驚。夏目脫下原本的服裝,改換上巫女穿的純白和服上衣與緋色日式褲裙,跪坐著正準備一張張收起擺在地上的符籙。蝴蝶飛到夏目面前,停在地上,變回一張小小的式符。

  “……夏目。”

  聽見春虎出聲呼喚,夏目緩緩擡頭。蠟燭搖曳淡紅火光,無聲滑落溼潤黑髮。

  蝴蝶式神似乎是由夏目操縱的簡易式神,換句話說——

  “你的靈力恢復了嗎?”

  “是,雖然還沒完全恢復,撐過今天晚上應該不成問題。”

  “這麼說,你想去保護祭壇嗎?”

  “…………”

  夏目沒有回答。這樣的答覆,更清楚展現出她非去不可的決心。

  屋內靜謐無聲,雖然隱約聽得到外頭的風雨,卻又同時瀰漫與外界隔離的氣氛。

  四周被宛如一層薄膜般的寂靜包圍,寂靜裡,只有蠟燭搖曳的火光與燭蕊燃燒的聲響悠悠道出光陰流逝。

  “……倒是春虎,你有沒有受傷?你看起來傷得很——”

  “噢,我沒事,我只是一路跑過來才會搞成這個樣子。”

  夏目聽到這話好像也嚇了一跳。她面露驚訝,搖了搖頭,拿過放在一旁的毛巾,遞給春虎。春虎萬分感激地接下毛巾。

  “……對不起,我居然讓你在那種狀態下一個人回家。”

  春虎把毛巾披在頭上,向夏目道歉。

  夏目一聽,馬上以強硬的語氣,責備似地應了句:“就是說啊。”

  “司機把當時的狀況都告訴我了。我在車子裡醒來的時候,真是嚇了一大跳……聽了司機的解釋後,我一直放不下心。我在咖啡廳裡再三勸過你,為什麼你還是這麼亂來呢?”

  她似乎是真的生氣了,說起話來和平時一樣處處帶刺。

  此刻的春虎打從心底感謝夏目這一番說教,明明才剛在咖啡廳聽過,卻令人異常懷念。

  一抹苦澀的自嘲掠過胸口。

  要不是自己亂來,北斗就不會死,被瞞在鼓裡的日子也能繼續下去。

  “……我真是太差勁了。”

  “…………”

  春虎無力低吟,生氣的夏目見狀不由自主地抿緊了脣。

  然後,她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你那時候會留下來,不是為了知道‘神童’與咒搜官誰輸誰贏嗎?看你那樣子,似乎不是什麼好結果。”

  “……嗯……”

  春虎隨口應了一聲,重重坐在地板上。

  他沒有心情看著夏目,於是讓披在頭上的毛巾蓋住臉,把剛才親眼目睹的咒術戰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咒搜**敗。鈴鹿派出“裝甲鬼兵”。他與鈴鹿的對話內容,以及他如何試圖說服鈴鹿的始末。

  儘管猶豫,他還是說出了北斗的事。

  為免說來話長﹒他把見到的一切如實說了出來。

  還有發生在他最重要的好友身上的事。

  夏目默默側耳傾聽,沒有打斷春虎的話。

  蠟燭在她背後燃燒,由於背光,陰影落在她的臉上。她漂亮的臉龐搖曳朦朧陰影,雙眸閃耀神祕光輝。

  夏目的神情始終不曾改變,她冷靜聽著這一切,等春虎講完,才點了個頭。

  “……這樣啊,她居然搬出‘裝甲鬼兵’……”

  “你也知道那個東西嗎?”

  “我也只知道名字而已。她大概是把保管以供研究使用的式神拿出來了吧。那本來不是一個人就能操縱的式神……不愧是‘神童’。”

  夏目娓娓道來,也許是顧慮到春虎的心情,語氣格外溫和。

  “沒有辦法可以打倒它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會非常困難。”

  “……就算這樣,你還是要盡你的‘責任’嗎?”

  “……對。”

  夏目回答的語氣清楚、簡短,而且沒有半點猶疑。

  就是因此這樣,他才討厭同年齡的夏目。夏目為什麼會和自己差這麼多呢?小時候,總是由春虎帶頭,曾幾何時,她已經變得如此堅強。

  身為土御門家一份子的責任。身為下任當家的責任。

  但是,只是這樣而已嗎?

  夏目為何如此堅強,如此堅持負起“責任”。

  該不會因為她是夜光……

  ——噴。

  春虎緊閉上眼,左右搖頭,甩去自身的迷惘。

  他本來就不是個有話可以放在心底的人。他下定決心,一把扯下披在頭上的毛巾,直視夏目。春虎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夏目頻頻眨眼。

  “怎、怎麼了?話說在前頭,你不管說什麼,都阻止不了我負起下任當家的義務。我既然身為土御門家的一份子,就有這個責任。”

  “……只有這樣嗎?”

  “咦?當、當然,因為‘泰山府君祭’是危險的儀式,我不能放任……”

  在春虎強硬目光的壓迫下,夏目的聲音愈來愈微弱。

  “夏目,你會這麼堅持‘責任’,是因為你是夜光的轉生嗎?”

  春虎問道,雙眼緊盯著夏目。

  “春——”

  夏目的反應強烈。

  圓睜的杏眼倏地眯細,震撼在瞬間閃現又急遽消逝,全身進而自然流露出堅定而又不顯頑強的氣息。

  她伸直背脊,臉上浮現誠摯的神情。這可能是她一直以來害怕,又早知會被問到的問題。

  她直直回望春虎的雙眼,給了這麼一個答案

  “……春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夜光轉生。”

  聽到夏目的回答,春虎點了點頭。

  春虎一臉正經。面對這冒失的問題,既然兒時的玩伴選擇誠實以對,他也必須同樣誠心接受。

  “你完全沒有關於夜光的記憶嗎?”

  “對。真要說起來,現在的咒術無法證明夜光是不是真的轉生,更不可能知道轉生的物件是不是我……你已經聽到和我有關的謠言了嗎?”

  夏目確認道。春虎點頭,應了聲“嗯”。

  “其實,我是今天才知道有這個謠言,所以也不是很清楚。”

  “實際上有多少人知道,又有多少人相信這個謠言,我也不太清楚。我問過父親,只是他不肯告訴我。不過,打從我一出生,這個謠言就已經傳開來了。”

  “一出生就在傳了?不是自從知道你的天賦特別優秀之後才開始傳的嗎?”

  “對,我的天賦根本算不了什麼。你別誤會了,我自認努力過人,因此小有名氣。事實上,謠言也因此傳得更是沸沸揚揚……至少,從我懂事以來,就有謠言認為我是夜光轉生。”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春虎沉吟著,含糊應道。

  他現在才知道童年玩伴的祕密。夏目不單純是本家的繼承人,打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夜光轉生”這個包袱就與她如影隨行。

  他記起自己剛才向鈴鹿說過的話。“不只是陰陽廳,整個社會都會齊聲譴責你哥哥,他必須在這樣的環境底下獨自苟活。”——諷刺的是,勸阻鈴鹿的這句話不正好可以套用在夏目身上嗎?

  她被認為是咒術界的禁忌,土御門家的汙點。

  這十六年來,她究竟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春虎無法想象。

  “……生在土御門本家,被推舉為下任當家,‘也許’是夜光轉生的存在——這就是我。所以我不能放著她不管,要是我放任她為所欲為,就等於否認了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的立場。”

  說完,夏目空虛地笑了笑。她笑得宛如放下肩膀重擔,直率而且真誠。

  只不過,掛在她臉上的是自嘲的笑容。

  “……我可以說是個沒有‘自我’的人。我的立場複雜,沒有屬於自己的意志與希望,也許我只是個沒有靈魂的形代,像式神一樣的人。”

  “夏目……”

  兒時玩伴空虛的笑顏深深刺入春虎的胸口。

  只有形代,沒有靈魂的式神。這句話在春虎的腦裡喚起北斗的身影。

  北斗是式神。但是他從不認為北斗沒有靈魂。

  另一方面,夏目是人,卻認為自己沒有靈魂。

  像人一樣的式神,像式神一樣的人。

  然而——

  “我真搞不懂。”

  “……咦?”

  夏目嚇得身子一顫——因為春虎目光凶狠地盯著夏目。

  “我實在不懂,式神也好,人類也罷,兩者又有多大分別?我剛才提到的北斗,她其實是個式神。就算這樣,北斗還是北斗。你也一樣吧,夏目?你就是你啊。還是說,我認識你的這些時光都是個騙局?全部都是虛構的嗎?”

  “春、春虎……”

  春虎朝瞠目結舌的夏目怒吼——“不。”又繼續說了下去:

  “如果這一切都是騙人的,那也就算了,反正我就是蠢,不懂得一一分辨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假——何況,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管是真是假,總有個最重要的部分存在吧?”

  春虎努力說出心中的想法,而這些話有一半是對自己說的。

  在跑到這裡的途中,有個疑問不停折磨著他。他最後選擇正視這個疑問,直接面對問題,細細思量,接受自己得出的答案。

  一回神,他已是淚流滿面。

  自從北斗消失後,這是他第一次落淚。有個滾燙的東西從凍僵的身體某處溢了出來,滑落面頰。

  “春虎……”

  夏目儘管不知所措,目光還是牢牢盯著春虎。

  她沒有因為顧慮春虎的感受,把視線別到一旁。她像是在告訴自己不能移開目光,專注地守望著迷惘、猶豫,雖然跌跌撞撞但還是勇往直前的童年玩伴。

  春虎拿這個少女有些沒轍﹒他強顏歡笑,拭去淚水。

  “反、反正就是,你居然敢說自己沒有‘自我’?你頑固又愛生氣,而且老是在說教——你打算把這些全推說是立場的錯嗎?那就是你在說謊了,你這傢伙到底有多厚臉皮啊?”

  “我、我才沒有……!”

  夏目一口否認。她的雙頰染上緋紅,但也沒有強力反駁,看來她其實也有自覺。

  春虎覺得有些可笑,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和他視線交會的夏目也被他的笑容傳染,露出淡淡的微笑。

  他注意到,自己和夏目的距離縮短了。

  兩人一起玩耍的時候——她是個老跟在春虎背後,對春虎百依百順的小女孩。

  在瞭解許多事情過後,從前的那個女孩子和眼前的少女在春虎心中重疊、相連。過去與現在合而為一,原本高高在上的童年玩伴,此時在他眼裡的模樣較以往更加鮮明。

  “……不過,有句話我一定要說。生在土御門本家,被推舉為下任當家,也許是夜光轉生——這些都這不是你,應該要說,這些也都是你的一部分。煩惱沒有自我的人是你,頑固、愛生氣、老在說教……這些全都是你,其他一定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部分,以後也會繼續增加,把這些部分全部加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夏目。”(吐槽:把妹模板對話)

  春虎說著,朝夏目點了個頭。

  夏目眨也不眨一眼,坦率地小小應了聲:“嗯……”

  春虎原本不知道北斗是式神,但就算知道了她的真實身分,昔日的北斗也不會就此消失。

  夏目也一樣。就算知道了關於她的謠言,那個易怒又任性的兒時玩伴夏目也不會就此不見。而且,童年時的夏目現在不正在眼前嗎?

  燭蕊在火光中發出微弱響聲。

  春虎深深吸了口氣。

  他紅著眼,伸直背脊,挺起胸膛。

  “夏目,我有件事情要拜託你。”

  春虎的口氣嚴肅,夏目提高警覺,再次繃緊了臉。

  “……你就算阻止我也沒用,我還是會去祭壇,因為‘這就是我’。”

  “這我很清楚了,我不會阻止你。我要拜託你的不是這件事。”

  “我、我也不會允許你和我一起去祭壇,你不是說服失敗了嗎?你這麼擔心我,我很感謝,不過要帶你——”

  “夏目。”

  春虎打斷夏目充滿歉意的話語,說出自己的請求。

  “讓我成為你的式神吧。”

  ☆

  夏目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春虎神情嚴肅,又再重複說了一次。他清楚道出本以為再也不可能說出的話——長年來擱在心上的那句話。

  “拜託你了。現在就讓我成為你的式神吧。”

  只能這麼做了,春虎心中暗忖。

  夏目不打算帶外行人到咒術戰的戰場上,但她既然有為盡土御門家責任犧牲的覺悟,就不可能不理會搬出分家“家規”的春虎。春虎想與夏目共同行動,這是唯一的手段。

  夏目僵在原地,嚥了一大口口水。

  她的脖子僵硬,睜大了雙眼,凝視春虎的臉。她愣了一會兒,才勉強自己移開緊盯著春虎的視線,望向地板。

  “……你還記得嗎?”

  “咦?當、當然啊。你不也說我是騙子——”

  “……也就是說,你懂我說那話的意思囉?”

  “那、那當然……”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夏目猛一踏地站了起來。春虎嚇了一跳,擡頭仰望兒時玩伴。

  夏目的黑髮凌亂,雙眼像是要噴出火焰,狠狠瞪視春虎。

  “……既然這樣,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才……!”

  由於過於激動,她甚至無法把話說清楚。

  她緊抿雙脣,雙手握拳,用力到手指泛白,接著她轉身背對春虎,像是怕再這麼看下去,

  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燭火微光映照出童年玩伴的輪廓。

  穿著白衣的背影激烈顫抖。

  春虎一時說不出話,他沒料到夏目會有如此激動的反應。

  可是——

  ——夏目,你……

  為什麼現在才說?

  這句話狠狠刺入春虎胸口。

  夏目一直擔負著土御門家繼承人的責任,不僅如此,夜光轉生的謠言始終糾纏著她。在這種情況下,春虎原已答應要成為夏目的式神,卻又擅自毀約。

  反正不過是兒戲而已嘛——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待這件事情的態度相當隨便。

  但是,夏目不同。她忍受周遭的壓力,堅持相信,持續等待。

  夏目痛罵的那句“騙子”,讓春虎感到愧疚,但是他從沒想過,那個頑強的夏目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含淚罵他騙子。

  ——所以她才會指責我……

  也許她說得沒錯,自己實在提得太遲。

  不過,就算遲——

  就算遲,也不能退縮。

  “……你聽我說,夏目。”

  春虎挺直背脊﹒娓娓道來。

  “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每天到學校上學,過著遊手好閒,再平凡不過的日子,我就是喜歡這種生活。我既不是見鬼,父母也沒囉唆,還有相處起來輕鬆自在的朋友,我本來以為這樣就好了。”

  他朝夏目的背影吶吶說著。他一邊在心中重新整理向北鬥說過的話,一邊吐出話語。

  “不過,我錯了。就算我不是見鬼,出身又是分家,我還是土御門家的一份子。這次會發生這種事,都是我選擇逃避自己的結果。剛才我告訴過你的話也可以套用在我身上,土御門春虎——就是我,這點無庸置疑。”

  這是北斗一再說過的話,是她就算和春虎大吵大鬧,也堅持要告訴他的話。

  “我現在終於明白這一點,我覺得自己終於想通了。”

  我想為北斗報仇。

  我想阻止鈴鹿的惡行。

  我想盡力——就算只有微薄之力——保護夏目。

  春虎現在心裡只有這些念頭。

  “所以,夏目,讓我成為你的式神,我也該盡我應盡的責任了。”

  拜託你——春虎朝兒時玩伴的背影請求。

  做自己認為對的事,若認為有錯,則加以改正。

  在虛實交錯的世界裡,要這麼做看似簡單,也許是萬般困難。但是到頭來,除了努力一一面對,也沒其他方法可行。

  錯了又錯,一再受傷。

  然後重新思考,找尋屬於自己的答案。

  半晌過後——

  夏目的背不再顫抖,身體也逐漸放鬆。

  她低聲喚了一句:“——蠢虎。”

  “咦,”

  夏目啞著嗓子,低聲輕呼,聽見春虎回問,也只答了句“……沒什麼”,便緩緩轉身面向春虎。

  夏目背對幽微燭光,臉龐再次籠罩在陰影裡。在背光的臉上,澄澈的眼瞳正盯著童年玩伴。

  白衣巫女搖晃黑髮,單膝跪在春虎面前。

  “……你確定嗎?”

  “對。”

  “不只是現在,你將終生成為土御門——我的式神,你應該有所覺悟了吧?”

  “有。”

  不管是人還是式神,土御門春虎就是土御門春虎,過去喜歡的日子並不會因此消失。

  “我不會再說謊了。”春虎說。

  聽到這句話,夏目闔上了眼。

  一陣沉默過後,她的嘴角掛起淡淡笑意,睫毛輕眨。

  “……當然,畢竟式神說謊是要接受懲罰的。”

  夏目一說,便露出同時帶著溫柔和凶狠的眼神,瞪向春虎。春虎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心頭一驚。

  接著,她的目光轉為嚴厲。

  “我知道了。那麼——春虎,我在此任命你為我的式神。”

  夏目鄭重宣告,把手伸入懷中,取出一把小刀,在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的春虎面前拔刀出鞘。

  燭火在鋼鐵上舞動。

  夏目把小刀拿近脣邊,接著輕吻刀刃,讓刀刃滑過雙脣。

  “夏、夏目!?”

  “……閉上眼睛。”

  夏目的口氣嚴肅,鮮血濡溼粉脣。春虎儘管內心焦慮不已,還是依照她的指示閉上雙眼。

  耳邊傳來小刀放在地上的聲音、輕微的衣服磨擦聲,以及夏目往前一步的氣息。春虎的心跳加速,用力緊閉雙眼。

  然後,他聽見夏目低喃的聲音。

  咒文。

  兒時玩伴透明清澈的聲音宛如宣讀祭神的祝詞,奏出古老旋律。那是一種引人昏睡,卻又覺頭腦清醒的神奇旋律。在呼吸之間,她的聲音化為手指,畫過春虎身上,進入體內。

  “——以祖先安倍晴明之名,命汝土御門春虎,為吾土御門夏目之式神——”

  夏目以極為嚴肅的語氣,結束了咒文。

  結束了嗎?春虎懷疑,不過其實還沒結束。他覺得有雙細長的手指輕捧兩頰,而且是真正的手指,不是錯覺。接著,他感覺到夏目迅速逼近。

  一股甘美的香味輕柔觸碰著他,他反射性地睜開眼。

  逼近他的是被血染紅的嬌嫩雙脣。

  而且就在他的左眼正前方。夏目以雙手固定春虎的臉,闔眼吻向春虎的左眼。春虎見狀不由得僵直了身子。

  在距離春虎僅僅十公分不到的距離,夏目的脣靜靜綻放笑顏,舌尖舔拭刀子劃開的傷口。

  沾血的舌尖怯生生地向前伸出,碰觸他左眼下的臉頰。

  他感覺到自己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的精神全集中在那嬌小、溼潤而柔嫩的觸感。夏目輕顫著緩慢移動舌尖,描繪起圖樣。

  五芒星。

  那是在陰陽術中被稱為“星印”、“晴明桔梗印”或“晴明紋”,為代表陰陽五行之理的咒術圖樣,是由安倍晴明使用,後來則作為土御門家紋的咒印。

  她的氣息一再傳到臉上。她沒移開過舌尖,緩慢而慎重地描繪五芒星,待確實繪出最後一筆,完成五芒星圖樣,才悄悄讓舌尖離開他的臉頰。

  混雜鮮血的唾液在兩人之間牽起一條細絲,夏目一注意到,立刻漲紅了臉,急忙抹去。在這段期間,春虎簡直差點停止呼吸。

  春虎的左臉頰上有一個以鮮血繪成的五芒星,位置就在他的左眼眼角下方。

  “……結束了。”

  “……謝、謝謝……”

  沒想到成為式神需要經過這樣的儀式,春虎的心跳遲遲無法平復,也不敢直視夏目的臉。

  夏目縮著身子,喚了聲:

  “——春虎。”

  “是、是。”

  “這麼一來,你就是我的式神了。”

  在微微溼潤的黑瞳裡,燭光搖曳閃爍。

  她依然紅著臉,仰頭往上瞧。她說著這句話,像是在細細品嚐終於收成的果實。

  突然間,春虎想起許久以前的童年時光,心生不安,像是被逼吞下拳頭大小的糖果。

  沉重、苦澀,但又吐不出口——

  危險而又甜膩的滋味。

  春虎失神發愣,夏目於是乾咳一聲。

  “那麼……春虎,你‘看’得見嗎?”

  夏目藏起羞怯,換了個話題。當春虎深感不解,正想回問時,這才察覺到變化。

  看見了。

  他嚇了一跳。他看見夏目全身散發出凜然而清澈的靈氣。不對,說看見其實不太正確,應該是他能感覺到那股靈氣。

  映入眼中的景象與以往並無不同,他的雙眼還是看不見夏目身上靈氣的色彩與形狀,不過他就是知道。他可以類似視覺的不同感覺察知,那地方有股靈氣。

  “這、難道是……?”

  “對,我用咒術讓春虎成為見鬼。你看得見對吧?那就是成功了。”

  春虎不禁訝異,張大了嘴。

  他定睛凝視仍有些羞怯的童年玩伴,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似的。被他露骨的眼神一瞧,夏目又把身體縮得更小了。

  “這樣就是見鬼嗎?”

  過程之簡單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還是該說夏目的實力驚人呢?長年困擾春虎的天賦,現在就寄宿在他的左眼。

  “……好美。”

  “——美!?”

  “原來靈氣這麼美。”

  “……噢……嗯,這樣啊……”

  夏目不知為何無力又有些慍怒地應了一句,只是春虎根本無暇理會。他先是感到驚訝,接著緩緩湧起感動。

  他們所在的桔梗之間的樣貌也與剛才大不相同。他發現房間整體充滿神聖的靈氣,那是一種陰陽調和,安定又莊嚴的靈氣。他聽說過,但總是無法實際感受到的世界,現在就清清楚楚擺在面前。

  這就是見鬼的世界。

  這就是陰陽師的世界。

  ——原來是這樣啊,我……

  他不經意想起昨天北斗寫在繪馬上的願望。

  希望春虎可以成為陰陽師。

  北斗的願望會不會實現,現在還沒人知道,不過他至少站上了起跑點。

  在北斗消失後的現在,他才跨出第一步。

  ——抱歉,對不起,北斗。

  他感覺到眼頭一熱,但是他緊緊咬牙,告訴自己不準再流淚。

  就在這時候,原本擺在夏目背後祭壇上的一面圓鏡破裂,發出聲響。

  夏目重新板起面孔,春虎驚訝地望向祭壇。祭壇上總共有三面鏡子,除了剛破掉的鏡子以外,還有一面早已破裂的鏡子。

  “怎麼回事?”

  “……那是我今天和春虎在咖啡廳碰面前,為保護祭壇設下的結界。現在有兩面鏡子破掉,表示只剩下一個結界,我們得儘快採取行動了。”

  鈴鹿正在逼近祭壇。春虎倏地繃緊了臉。

  兩人視線交會,同時起身。

  “……走吧。”

  夏目說,春虎無聲點了個頭。

  不知不覺中,雨聲已落入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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