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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暗鴉(東京烏鴉)(第九卷)》第5章
  1

  自那天以來,已過了很久——

  美月當空。

  端坐宅邸廊下,他眺看月色。

  手握酒杯。芳香酒氣溶於夜色。

  夜光大人,從宅邸之中、月光未灑落到的微暗處傳來呼喚。

  您的心意依然未變嗎?

  對於詢問,他苦笑著傾過酒杯。

  並以殘留笑意的聲音回答:

  “啊啊。”

  接著,這次則收斂笑意續道:

  “抱歉。”

  自庭院傳來的蟲聲,淡然且柔和地舒緩兩人間的沉默。

  她靜靜地凝視月光中的主人。

  然後,端正坐姿,緩緩垂下頭。

  總而言之,不管怎樣,目前時間寶貴。

  “空。拜託!”

  瞪視著鏡,春虎向背後跳躍。實體化後的空將狐火當作煙幕燃燒,“鴉羽”當即轉而脫離。

  不過。

  “啊?”

  鏡發出危險的聲音,左手提攜日本刀,並隨意搗出。

  空張開的狐火煙幕被扎入的刀刃啵地挖剜消散。鏡更將右手伸向春虎,將鑲嵌數個指環的手指如鉤爪般尖銳扭曲。

  橫砍撕裂空氣,接著縱向。早九字。被注入指尖的咒力越過空間,在春虎那側前方浮現格子紋。“咕!”春虎被咒壁彈開。

  是之前反彈鵺衝撞的招數。如果沒有身纏“鴉羽”,最糟情況下就算死亡也不奇怪。

  鏡半睜眼盯著春虎說:

  “別哧溜哧溜的。要不斬落你一、兩隻手臂與腳也行喔。”

  這是種雖說同為“十二神將”,卻與木暮完全不同的——但也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威壓感。是處於言語不通、凶暴的肉食野獸面前的感覺。被格子紋彈開的春虎單膝抵在路上,可恨地瞪視鏡。

  ——偏偏在這種時候!

  獨立祓魔官,鏡伶路。被稱為“鬼噬”的國家一級陰陽師。是與春虎有過數度因緣的物件。以當前時刻與之為敵來說,是最糟糕的對手。

  “先前‘這傢伙’受你照顧了啊。”

  說完,鏡把刀鋒對準春虎。那刀名為“髭切”,是鏡的使役式楔拔寄宿的形代。

  鏡所說的是上個月目黑支局一事。伴隨咒搜部實行的雙角會討伐作戰,鏡被選為夏目的護衛,他將自己的式神楔拔安排在春虎等人的身旁。

  但是,楔拔破壞了雙角會成員帶來的咒具,並誘發連鎖靈災。其自身也在遭受瘴氣後失控,襲擊了護衛物件的夏目與春虎等人。那是春虎等人首次經歷的,真正意義上的死鬥。

  “託你的福,靈力仍舊不能完全回覆,這不相當疼愛它嘛。”

  “別扯鬼話!因那傢伙,我與夏目幾近死亡!?”

  “好好上了一課吧?聽說你蛻變進步頗有‘成長’喔,春虎?不過……”

  鏡咧嘴嘲笑道。

  “‘另一人’看來沒吸取教訓啊。”

  空比春虎更先憤慨,“你這混蛋!”倒豎耳朵與尾巴的毛髮。不用說,春虎與空一樣,覺得全身血液為之沸騰。但是,春虎用鋼鐵意志封殺了憤怒的感情。

  誰會側耳傾聽瘋狗的吠叫?鏡的挑撥裡沒有任何意義。如今自己應做之事為全力從此地脫離。僅此而已。但這並不是能容易做到之事。必須讓全神經集中,憑全靈著手。絲毫沒有委身於憤怒的餘裕。

  “…………”

  春虎保持凝視著鏡的狀態,緩緩起身。看到春虎這樣的態度,鏡一瞬露出了“霍”這表情。

  “稍微機靈點了嗎?……不對,錯了。”

  當然,鏡已看穿春虎的決意。雖然對不迴應挑撥一事給予了褒揚,但他之後的態度似是更加不爽。

  “這不為獨當一面地‘躍躍欲試’嗎?呵呵。把楔拔當傻子,成為了天狗?還是被‘鴉羽’慫恿了?像是自己為傳說的陰陽師的轉生,只要有意的話,即使是‘十二神將’也能與之匹敵?”

  “…………”

  並非交涉能起作用的對手。也不認為可以通過會話攻其不備。只能從正面抗爭。沒有勝利的必要。只須能從鏡手中逃走。

  “這麼說來,我對‘鴉羽’也並非沒有興趣。土御門夜光的轉生也一樣。若為僅僅囂張的野狗,即便踹飛也沒樂子……”

  鏡冷冷地說道,接著踏響皮靴。在此期間,春虎逐步組編戰術。空也領會主人的戰意,一言不發地拔刀。兩者的靈壓徐徐高升,漸趨近臨界。

  “很好,過來唷,春虎。就如之前約定那樣,由我充分踹飛你。”

  這成了訊號。

  春虎以不見其手動的快速攻擊,朝鏡投擲了咒符。迅速附著編好的術式,一口氣注入咒力。單看那一連串的動作,鏡的表情便倍增認真之色。

  “急急如律令!”

  投出的是護符。三枚護符同時展開咒壁,根據獨自編織的術式結成一體,並半包圍鏡。而此時,已再進一步投擲了咒符。這次的咒符為五枚。邊看著其從更外側包圍最初的咒壁,春虎邊往正旁猛衝。

  “…………”

  颯,鏡無所興致地隨意揮動“髭切”。

  最初的咒壁自不用說,連之後展開的咒壁也一同被一下子斬裂。就彷彿用加熱過的小刀切黃油一樣。鏡都不細看咒壁,他用冰冷的眼神追蹤猛衝向正旁的春虎。

  “什麼意思?”

  不止掃興與鄙夷,鏡的聲音裡甚至籠有輕微怒氣。

  不過,這才是春虎的目的。對春虎來說,是最初最大的勝機。他鑽了“鬼噬”的空子。

  “急急如律令!”

  與裂帛的氣勢相合,起動咒術。起動的是混雜在第二次護符中的木行符與火行符。“什麼!”在回頭的鏡前方,火行符因木行符的木氣而引燃。

  五行相生的木生火。而且大幅度加以改編的那咒術讓發熱的黑煙膨脹,而非火焰本身。是宛若火山噴煙,內含迸綻雷火的黑煙。

  然後,以凝縮那黑煙的形式,第二次展開的咒壁向上延伸。邊憑藉自我修復填埋被斬裂的口子,邊將鏡整個覆蓋入膨脹的黑煙中。

  最初咒壁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隱藏五行符混在第二次投擲的護符之中這事。另一個則是通過特意顯示原創式符,使人錯覺第二次的護符術式與第一次為同樣之物。

  第一咒壁誘導思考,第二咒壁將木生火的發熱黑煙、煙的膨脹引向內側。另外,往正旁猛衝也是為了讓其視線從術式上岔開。是至此程度的組合咒術。

  當然,不覺得這便能打倒鏡。不過,關在內側的黑煙如空的狐火般被擴散,並再次全部凝縮壓迫鏡。而且,封在內側黑煙的火氣,依火克金相剋“髭切”的金氣。

  鏡的止步。是僅為了這目的而特化編組的咒術——戰術。

  “空,拜託!”

  “是、是!”

  將空留在原地,春虎靠“鴉羽”一口氣滑翔過街道。在咒壁被破黑煙被散之前——在鏡的視覺被封住期間,離開戰場衝進狹窄的小巷。

  留下空是為了在他突破黑煙之後,即便些許也好,進一步讓他的追擊延後。只有空的話,便能夠在最後關頭解開實體化後,隱形逃脫。總之,是時間寶貴的狀況。而且,是縱使認真與之戰鬥,也勝算渺茫的強敵。於是春虎選擇的,是於首擊傾注所有的一擊逃離法。

  穿過狹窄的小巷,去向旁邊的街道。剛衝出就被側面打過來的前向燈照亮。正好靠近的轎車急忙制動。在即將接觸時,春虎跳躍勉強飛跨過車頂。

  飛出的街道是雙向四車道的大馬路。在這時間也有交通量。春虎立馬拉開數米的高度,但是,只要飛得比周圍建築高,遠方便能一眼識別。

  ——隱形!

  想到此的瞬間,不待春虎構成隱形術,“鴉羽”便將它的穿著者隱了形。雖然吃驚,但更感激。這樣的話——就在準備再提升高度的時候。

  “這不很能幹嘛。”

  飛來咒力斬擊。躲閃不開。即便“鴉羽”立即翩翻下襬進行防禦,斬擊也削去布料,彈飛了空中的春虎。

  “咕!?”

  橫渡車道上方,與另一側車道的引導標識猛烈撞擊。雖然“鴉羽”抵銷了衝擊,但仍舊難以呼吸。拼命朝攻擊而來的方向看去,發現剛才通過的小巷出口處,有著手提日本刀的鏡的身影。

  ——太快了!

  如何做到——這般思索之際,注意到了鏡腳下的咒力痕跡。

  ——可惡!用靈脈!?

  是禹步。

  通過環繞大地的靈脈移動,超高難度的“帝國式陰陽術”。鏡無視從頭頂覆蓋的黑煙與咒壁,經由腳下的靈脈擺脫了春虎的陷阱。

  明明曾目擊過鏡的禹步,制定戰術的時候卻忘卻了此事。何等粗心大意。而且,若說粗心大意,隱形也過於遲緩。要是在脫離的同時隱形,即便鏡靠禹步逃離了陷阱,可能自己也不會被立馬捕捉到。

  因猛烈碰撞的衝擊,春虎晃晃蕩蕩地落下。再次恰好駛過的汽車邊鳴喇叭邊緊急迴避。蹣跚著試圖移動至人行道的時候,下一斬擊。雖然如打滾般躲開,但後續車輛闖進了那裡。

  在咒力之刃的前側。

  受到斬擊的正面部分彈開發動機蓋。輪胎髮出悲鳴,後輪打滑。迴旋。在越過中央隔離帶的時候,與對向車道的車輛接觸,發出了刺耳的轟響。

  兩車身啪嚓凹癟,喇叭持續鳴叫。後續車輛驚慌失措地響起剎車聲。在啞然瞠目的春虎面前——

  下一斬擊。

  “混!?”

  連叫喊混賬一事都做不到,拼命地迴避。然而,再度連續飛來的咒力之刃,卻一副如同不將周圍放在眼裡的樣子。

  瀝青路割碎,車身破裂。大樓的捲簾門崩塌,標識被切飛。開上人行道的車輛。翻滾的摩托。悲鳴與喇叭聲與剎車聲接連不斷地連鎖,發生新的追尾事故。

  亂七八糟。

  “祓魔局!開始修祓靈災。一般人給我避難!”

  鏡大聲警告後,悠悠地步入交通被遮斷的車道。春虎懷疑起鏡的理智。

  “想做什麼!?你……!”

  “啊?什麼做什麼,就如你聽到的那樣,‘修祓靈災’啊。那‘鴉羽’原本就是禁咒指定的咒具。因拿出了它之故,哎,多少會出現些損害。”

  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鏡坦然地說道。也就是說,他打算把這慘狀徹底歸結於“鴉羽”所為。

  “真刮目相看了,春虎。剛才的陷阱是及格線,但是,若給你個建議,那就是過於側重招數了。實戰要更機靈地行動。”

  ——厚顏無恥地……!

  心裡氣得直翻騰。但是,另一方面對自己的淺薄也感到生氣。

  譬如說,銘刻於心的大友與道滿的咒術戰。那雖說是實戰,但同時也為“咒術比試”。比試彼此的技巧,兩者遵守這預設的規則。

  但是,這不同。必須更貪求勝利。

  耳聞鏡警告的人們,邊發出悲鳴邊逃離而去。這會讓靈災修祓部隊的到達更加提前吧。春虎拼命轉動腦筋。現在更重要的是下個手段。但是,被擊潰最大機會的現在,狀況反轉,最大的危機攔著路。

  ——怎麼辦!?

  “怎麼,不來啊?那就由我去。”

  說完,鏡反手倒握“髭切”並大幅舉過頭頂,“喔啦!”投擲而出。

  “什!”

  春虎瞠目著讓“鴉羽”振翅躲避至上空。但是,那時候鏡已經用變得自由的雙手結完了手印。

  “曩莫·三曼多·縛日羅赧·悍!”

  壓倒性的咒力迸濺,火焰自鏡處吹起。火苗延展而上,化為火蛇。它大幅揚起鐮刀形的脖子,襲向空中的春虎。

  春虎初次聽到的咒文。未曾見過的未知咒術。

  不過——

  ——不動明王小咒!

  不知道為何知曉。是曾在課堂上學到過?但不管怎樣,知曉著。該怎麼應對也一樣。

  “曩莫·三曼多·縛日羅赧·戰拿摩訶路灑拿·薩頗吒也·唵怛羅迦·悍漫!”

  結劍印詠唱咒文。不動明王慈救咒。雖然鏡瞪大雙眼,但春虎沒有注意的餘裕。即便試圖抵消,即刻打出的咒力之差也過於懸殊。邊委身於“鴉羽”如舞蹈般後退,邊拼命相抵追纏的火蛇。並非一次性,而是徐徐削去鏡的小咒。

  但是,在此期間——

  “……有趣。”

  鏡上揚嘴角。

  “這般返回啊。那麼……記得是從金氣開始的?五行轉變——急急如律令!”

  符術。被揮灑向空中的五行符,為金行符、水行符、木行符、火行符。

  首先由金行符成刃襲擊從火蛇那逃開的春虎。代替專注於慈救咒的春虎,“鴉羽”將之彈開。

  接之,被彈開的刀刃吸收火蛇之熱,其表面浮現出水滴。那水滴被拂落後,水行符發動。相生的咒力化成水流覆蓋瀝青路。看到此的春虎察覺,並回想起。

  ——這是!

  這次由木行符把水行符生出的水流吸上,產出大樹般的蔓草。春虎趕緊提煉咒力。雖然總算抵消了火蛇,但此時最後的火行符發動。讓蔓草一瞬間燃起,誕生數倍於火蛇的炎之大蛇。

  大友對道滿展現的,五行相生的符術。將此內容說給鏡聽的,不是別人,正是春虎自身。熱浪如海嘯般衝過車道,攪亂了周圍的大氣。春虎的面板被大張其口的炎之大蛇嗞啦嗞啦地烤灼。

  ——那個混蛋!

  奪去春虎心魂的指導講師的咒術,經由鏡之手襲擊春虎。那時候,對此道滿在空中描繪咒印,將操縱的黑風——附帶金氣的風相生至黑色瀑布的水氣,接著相剋了大友的火氣。但是,春虎無論如何也無法效仿那。只能使用“鴉羽”逃往進一步的上空——

  不對。

  兩手手指自然而然地躍動。

  “將風!”

  在自己也搞不明白的狀態下命令“鴉羽”。“鴉羽”立馬大幅展翅——生出了附帶金氣的黑風。緊隨其後,春虎的手指和當時看到的一樣,在空中描繪出道滿的咒印。“鴉羽”生出的黑風變為水流,如泥石流般直擊大蛇。

  爆音轟鳴,水蒸氣爆發。被產生的驟風吹飛,春虎啞然地看過自己的雙腕。

  ——原來如此。

  是“鴉羽”。從“鴉羽”那流來咒術的知識。這感覺。這麼說來,治療夏目的時候也是如此。那時候因忘我而沒有起疑的餘裕。但如今想來,那時自己不可能知道的咒術,也接二連三地浮現至腦中。

  ——難不成這就是?這就是由夜光!?

  由夜光操使的咒術嗎?

  但是,春虎的驚愕立刻就中斷了。

  “有趣!”

  鏡叫喊道。貫穿煙濛濛瀰漫的濃厚水蒸氣,鏡的靈氣及鬥志明確地傳達給春虎。

  “這不很帶種嘛,春虎!還是說為夜光?這樣的話,我也認真上了!”

  鏡邊衝過瀝青路,邊再度切早九字。這次如扔甩般,格子紋襲擊春虎。春虎立即用“鴉羽”防禦住,但鏡已趁此間隙完成移動。

  鏡跑近的是投出的“髭切”。利用皮靴前端讓刀身浮向空中,再次反手握住刀柄,並咣地猛插刀尖入瀝青路。

  然後,在“髭切”的前方結根本印,並邊獲取它的靈力邊詠唱咒文。

  “曩莫·薩縛·怛他孽帝毗藥·薩縛·目契毗藥·薩縛他·咀羅吒·贊拿·摩訶路灑拿·欠·佉呬佉呬·薩縛·尾覲南·唵怛羅吒·憾漫!”

  火界咒。將鏡全身的咒力與靈刀“髭切”的靈力相乘,一口氣展開了咒術。

  令人驚恐。

  那時於長官室窺探到的覆蓋廳舍的炎海。讓人覺得像是與那咒術匹敵的威力。確切凌駕“鴉羽”防禦的破壞力。若是被吞噬,就隨之終結。

  “可惡!”

  翩翻“鴉羽”的下襬,春虎拼命逃向上空。“怎麼可能放你走!”鏡的叫喊聲。火界咒向上延展,化成閃耀發光的猛火之塔逼近“鴉羽”。像是判斷逃離不了,“鴉羽”擦過火焰的前端般緊急下降,鑽過火界咒的動向。大概應是被結界守護著,但春虎卻被似會讓人失去意識的強烈加速襲擊。

  鏡的火界咒置攻擊力為要點,相對動作些微遲鈍。“鴉羽”決定用速度而非自己的防禦力一決勝負。但是,即便如此也存在界限。鏡的火界咒接連堵塞逃跑道路,逐漸將“鴉羽”逼至絕境。

  ——糟糕!?

  這樣下去的話很快就會被“將死”。至少一瞬也好,有必要讓火界咒的動作遲緩。水克火。要投擲水之咒術。那咒術也——如今的話知道。通過“鴉羽”流來。

  結龍索印。

  “跢侄他·烏馱迦提婆那·堙醯堙醯·娑婆訶!”

  於古代印度的吠陀神話中,水的支配者伐樓那。另外,其亦是十二天之一。水天的水天法。

  清新的咒力成水滴成雨水,最後成豪雨痛打鏡的火界咒。再度發生的水蒸氣暴風,產出亂氣流顛簸“鴉羽”。

  相剋火之咒術的水之咒術。

  然而,抵不上。力量的話自身應該有——更已將打破自己的殼,過多到失控程度的春虎的咒力,不餘點滴地注入了才對。可是,就算這樣也遠不及。鏡的力量過於強大。

  火界咒毫不動搖。

  火焰上漲,襲向亂了舉動的“鴉羽”。春虎的視野被火染紅。避閃不開。春虎咬緊牙關——

  “休想!”

  火界咒的制御錯亂了。“鴉羽”緊急迴避。從拽住後頸的死神手中逃脫了,但……沒有放心的工夫,春虎的視線飛向鏡。

  “空!?”

  於猛插在瀝青路上的“髭切”前,鏡挺直站立。他的左腕被猛撲過去的空的愛刀用力砍傷。被拜託阻擋鏡而留下的護法,勉強趕上了主人的危機。

  不過——

  因噴出的鮮血,鏡表情扭曲。他的雙眸裡燃起的,是純粹的怒意。是被侵襲手腕的激痛之上,對咒術戰被搗亂的怒意,也是對疏忽失敗的自身的怒意。

  “——臭小鬼。”

  也不介意傷口擴大,鏡用力向外揮動被砍傷的左腕。

  被大量血液揮灑到的空,在空中崩亂了姿勢。

  鏡順勢轉身,用右手拔出豎立的“髭切”。

  “礙事。”

  將刀身筆直插入。空立刻在空中扭動身體。

  但是,沒能避開。

  在瞠目的春虎面前,附帶咒力的“髭切”的刀鋒,貫穿了空的側腹。

  2

  那是劍咒與幻咒的戰鬥。

  夜晚的公園。正逐漸接近黎明。邊庇護沒有意識的京子,退避至安全的場所,天馬邊出神望著眼前的咒術戰。

  每當木暮的“天魔刀”讓白刃輝耀,大友的咒符便被斷成兩截。另外,每當木暮的“天魔刀”一閃逼近,大友的咒符即擾亂斬擊。

  一進一退。可是,在那若無其事的步法、手指的動作上,閃過劈哩啪啦電流般的緊張感。感覺於呼吸的時機、視線的流向之中,能窺看到被數重疊加的深刻意圖與戰略。當然,天馬推測不出那真正的玄妙,但那為“厲害”一事尚還明白。

  然後,由兩者迸發的咒力,在雙方高輸出的狀態下形成完全均衡。

  正因為木暮為剛大友為柔這一印象之差,兩人的咒力,以及散發的靈氣,看起來幾近不相上下。不止如此,甚至現出表呈“氣”之陰陽的太極圖那般的,不可思議的協調。

  邊激烈流動邊均衡調和的戰鬥。天馬連岔開視線也無法做到,心想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光景。

  於此之中。

  “陣!”

  木暮再次高聲道。

  “重新考慮下。京子君的預言與行動的正誤、善惡是兩回事!你當真準備讓春虎君使用禁咒嗎?想把自己的學生變成罪犯嗎?”

  “……禪次朗,這已經不是那種問題了。”

  “是什麼?我所說的是‘現實’問題。縱然‘泰山府君祭’成功了,事情也會變成春虎君以咒術犯罪者的身份被陰陽廳追緝。就算是夏目君也一樣。即便復活了,你認為這之後她還能正常生活嗎?首先——”

  木暮揮刀,大友在一紙之隔處避開。

  “你認為會成功嗎?‘泰山府君祭’?那幾率是萬分之一!而且如果失敗,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可能事情會發展至無法挽回!”

  “無法挽回之事的話,早已發生了。”

  大友迴應後切刀印,木暮張開結界阻止咒術。

  “因此才讓其亂來。我的學生說‘能行’,我若不相信又該如何?”

  這是守護東京之夜的祓魔官木暮,與將學生們引導向未來的陰陽塾講師大友之間,無法相容的爭辯。並非各自的想法相異,而是彼此立足的場所不同。

  “而且……”

  大友側眼看了天馬一眼。天馬受驚緊張起來。

  “聽到了吧?似乎涼與這狀況有關。那麼,成功的機率就遠比萬分之一高。”

  聽到此話的木暮漲紅臉,“陣!”並吐出話來。

  “你仍準備相信那傢伙嗎!”

  “當然,我並未“相信”那傢伙。只不過那傢伙極少失敗。”

  與激昂的木暮相對照,大友很冷靜。與其說是沉著,不如說是意圖性地抹殺感情的波動。看到他的樣子,木暮的怒氣轉為苦澀的懊悔。

  “不對。”

  聲音雖平靜,卻斷然否定。

  “就我所知,巨大的失敗有一個,就是背叛了你我。”

  “…………”

  大友不予任何迴應,目不轉睛地看著木暮。木暮也不擺架勢地承受住大友的視線。

  此刻,在眼鏡的鏡片背後,大友到底露出何種眼神?從天馬這看不到,也感覺不該看。

  等注意到時,兩人不知何時停止了動作,在公園的中間形成對峙。

  木暮緩緩地深呼吸,再以同樣的速度吐出。

  兩手架“天魔刀”,將刀鋒朝向大友。青眼架勢。接著在手中回柄反刃。

  現出日本刀刀背的峰打架勢。本來,所謂峰打是指在刀刃即將擊中時反刃。將之特意提前展現,是種逆反意義的警告。

  至此為止木暮揮刃戰鬥。反過來說的話,是因為他無心“擊中”,且不準備斬傷大友。

  然而現在木暮採取了峰打架勢。當然,即便是峰打根據場合也會造成致命傷……是表明已經不會再手下留情這意思吧。從那退下,並非這般命令,而是宣告用刀刃讓其退開。

  真是耿直啊,大友似是想這麼說地略微苦笑。右手往前,“咚”,用拿著的手杖垂直戳打地面,並保持此姿勢靜候木暮。

  “……唵·侄灑吶擘悉囉·摩拿也摩訶囉灑曳藥·侄縛他拿呴縛皅帝摩吒囉頗吒呢·娑婆訶。”

  向四天王之一,軍神毗沙門天希求的調伏真言。木暮全身冒起威武顯著的靈氣,咒力漸收斂於“天魔刀”。神刀的靈壓高漲,讓人感覺以刀身為中心的空間開始扭曲。

  天馬的手腳因畏懼而顫抖。喉嚨乾渴,眼看就要倒下。

  另一方面,大友則沉靜著。用如同自高地眺望曙光的透徹眼神,凝視木暮神刀散發的靈氣。面對極可能招致自身死亡的力量,他用風止湖面般的平常心,放鬆地擺好架勢。

  嘶,木暮的刀鋒略微晃動。咕,大友握杖的手稍稍使勁。

  然而,那瞬間並未來臨。

  “到此為止,雙方退開。”

  兩者的靈氣亂了。天馬也吃了一驚,轉往聲音傳來的方向。

  “霍霍。”

  與奇妙的笑聲相伴,纖小的少年出現在夜之公園中。因闖入者過於與現場不搭,天馬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但是,天馬的注意力很快便移向少年的後方。看到那邊,啊,不由漏出悲鳴。式神。襲擊了廳舍的,道滿的式神。以及,另一人。有一位借那式神的肩膀,勉強站立著的男子——極端衰弱的老人。

  少年再度“霍”地一笑後。

  “順便一提,剛才的並非老朽而是這傢伙的話。目前似乎說不了話,所以由老朽代言了。”

  面向茫然忘我杵在原地的木暮與大友說道。

  是誰,天馬注視少年與老人。少年不認識。若是這麼具有特徵的孩子,只要見過一次就不可能忘記。不過,覺得老人有些面熟。面貌變化相當之大,但在什麼地方——這麼想的時候。

  “……天海部長。”

  木暮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於是想起來了。去探望大友的時候,先拜訪病房的老人。記得是大友的原上司,咒搜部部長天海大善。

  “這個老不死的……”

  這麼說的,是大友。他的聲音不似他風格地顫抖著。

  “都一把年紀了,不符老年人的魯莽行為能適可而止嗎。被留下的人難以招架啊。”

  老人極其衰弱。

  但是,面向木暮與大友,他卻桀驁不馴地笑了。

  “空!”

  附帶咒力的“髭切”的刀鋒,貫穿了空的左側腹。

  少女的碧色雙眸,似是快張裂般大大睜開。

  鏡抽出了“髭切”。空的表情凍結,全身被激烈的靈滯覆蓋。搖晃著試圖逃跑,用盡力量,噗通,掉落至路面。

  全身的靈滯止不住。空的姿態失穩,對面的瀝青路透明可見。

  “空!?”

  空沒有回答。但是,感到主人與式神間的靈性聯絡急速變弱。頭腦一片空白。試圖奔跑的腳蹬撓天空。

  鏡並未停下攻擊之手。

  左腕的傷相當之重,但比起治癒,鏡更優先“最後一擊”。他朝空邁出腳步。自右手伸展的“髭切”的刀鋒,接受火界咒仍舊殘留的光芒純白閃耀。

  迴應春虎無言的叫喊,“鴉羽”似箭而飛。

  以從背後繞過去的軌道,衝進鏡與空之間。但在鏡側眼——以如同岩漿的目光瞥了一眼的瞬間,“鴉羽”改變了路線。

  “喂!?”

  無視春虎的抗議,“鴉羽”敏捷地拉開距離。它判斷不應該進入鏡的“劍之間隔”中。

  至此,“鴉羽”數度承接“髭切”飛出的咒力斬擊。雖不能說是無傷,但那刀刃也並未貫穿到穿著者身上。

  但是,最初鏡突襲的一刀不同。“髭切”的刀身切斷了“鴉羽”的下襬。也就是說,經由“髭切”刀身的直接斬擊,凌駕於“鴉羽”的防禦力之上。

  比起穿著者的想法,優先他的安全。若是作為保護穿著者的咒具,此為理所當然的判斷,但偏離了理應“絕對服從主人想法”的式神的規則。春虎悔恨地咬牙。也就是說,“鴉羽”現在也仍未將春虎認定為真正的主人。

  “……春虎。你在小看人嗎?”

  用過於憤怒而感情麻痺的聲音,鏡邊滴答流血邊說道。

  “為了式神,其主人準備自己挺身而出?適可而止喔?”

  如辱罵般吐言後,俯視蹲在路面上的空。他眼裡浮現的,並不是殺意。只有與斬掉敵人咒符相同的,冷靜的判斷。

  “可惡——!?”

  不可能見死不救。縱使“鴉羽”會如何判斷。

  ——去!

  春虎祈願的“鴉羽”再次振翅。

  逼向鏡。鏡再次如砍過來般向春虎投去視線。結果一樣。“鴉羽”在“髭切”可以達到的最大範圍前再度振翅,獲得逃往上空的浮力。鏡確認春虎修正軌道後,沒感情地將“髭切”舉過頭,將視線回至倒下的空身上。

  這瞬間,春虎脫掉了“鴉羽”。

  即將從袖口抽出胳臂之時,傳來“鴉羽”的詫異氣息,這不知是否為錯覺。春虎下降,著陸至路面。兩腳彎曲吸收衝擊。在鏡吃驚地回頭期間,以全身彈力向前奔出。

  “空!”

  空虛弱地睜開眼睛。

  接著,凶刃一閃。

  最初感到的,是熱。灼熱。如同碰觸燒烙過的鐵一樣,伴隨衝擊的灼熱。是強制讓一切思考當機的熱與衝擊——以及痛楚。

  不過,與那熱、衝擊、痛楚同時感受到的,是於指尖上輕飄飄且不可靠的觸感。

  必須守護。

  這份情感在意識與無意識的境界線上,喚起了春虎。

  接著,等注意的時候。

  春虎正兩手抱起空地站在路上。

  記不起來自己做了什麼。只不過,拉開五米左右的距離,與手握“髭切”擺出斜身架勢的鏡對峙著。

  “……原來如此。”

  鏡說道。啪嗒,從“髭切”的刀鋒處落下血滴。

  “你是真正的蠢貨啊。”

  這話僅被耳朵勉強捕捉到,幾乎沒有進入腦中。如今春虎的腦裡被“痛楚”所塗滿。這般巨大存在感的痛楚初次體驗。總而言之,疼痛。難以忍耐的痛楚一點兒也不退去。

  轟鳴嗡嗡響徹。暫且沒明白這是自身的血流。每次血液作響,便穿過激痛。激痛肆虐、爆發。它毫不停息地持續。

  胳臂中的空轉動了身體。

  “……春虎大人……!?”

  因她的聲音中包含巨大的驚愕,春虎俯視胳臂中的式神。總覺得與平常有所不同。並非式神引起的激烈靈滯,而是眼裡映照的影像本身有著明確的不協調感。

  因這原因意識到了。

  左眼看不見。

  然後,春虎總算注意到自己的左半邊臉溼潤著,以及,破壞思考的激痛之源為自己的臉龐。

  左眼被砍傷了。

  鏡揮下的“髭切”刀鋒,自上往下用力砍了春虎的臉龐、左眼上方。

  “你這混蛋……”

  空在春虎的胳臂中,邊引起靈滯邊向鏡轉首。

  “你這混蛋!”

  激怒的空放出怒號。毫不顧慮自身傷口的咆哮,引起了極易抹消自己的靈滯。

  但是,不消說,鏡並未理會。

  “……。”

  軍荼利明王的種子字真言,將春虎主僕打垮。已經沒有“鴉羽”的守護。正面遭擊之後,被吹飛。天地激烈輪換,剛這麼想,硬質的打擊就招呼了全身。隔了一段時間後,才認知到已落至瀝青路上。

  一切神經麻痺,在此之中,唯有激痛支配了身體。已經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了。

  ——……咕……。

  自己也許將死。在朦朧的意識裡,春虎不隱諱地如此感到。

  之所以沒有現實感,是因為大腦機能低下嗎。保持缺失真實感的狀態,模糊的眼瞳裡映照眼前的光景。

  “……無聊的終幕。”

  提攜“髭切”的鏡好似惋惜地說道。在他面前,邊數度引起靈滯,空邊踉蹌起身。

  那細小的後背,試圖保護春虎地展開雙臂。

  “我——”

  空說道。

  拼上意志,拼上自身的存在意義,斷然宣言。

  “我並非為了被你這樣的小毛孩奪走主人而等待至今!”

  咚,心臟倏得躍動。

  春虎睜開殘留下來的右眼,用染血的左眼——

  美月當空。

  端坐宅邸廊下,眺看那月色。

  手握酒杯。芳香酒氣溶於夜色。

  “夜光大人。”

  從宅邸之中、月光未灑落到的微暗處傳來呼喚。

  “您的心意依然未變嗎?”

  對於詢問,苦笑著傾過酒杯。啊啊,如此回答,隨後,抱歉,再這般續道。

  自庭院傳來的蟲聲,淡然且柔和地舒緩兩人間的沉默。

  她靜靜地凝視著這邊。然後,端正坐姿,緩緩垂下頭。

  “我會一直等下去。直至無窮歲月盡頭。因為我——是您的

  “飛車丸?”

  春虎喃道。

  此刻瞬間,持續束縛她的土御門的五個封印,遵從舊時盟約開始解咒。

  夕暮時分。

  從宅邸深處傳來的嬰兒哭泣聲,總算停止了。不久之後,一位男子出現在面朝庭院的“桔梗之間”裡。

  年齡為三十前後。著日式服裝,戴金邊眼鏡。他那線條纖細的容貌給人一種知性——且稍稍細膩的印象。而且,宛如和年齡一同被刻琢的皺紋般,憂慮與迷惑扎著根。

  他有著探視未來的力量,及讀取那可能性的力量。對多數人來說,是種難以獲得的力量。但是,對他而言,這力量並非福音。是不安全且不安定,卻強力束縛人心的力量。僅為招致更多苦惱,不吉利的力量而已。

  但是,當下他只能依靠自己的那份力量。未來極端困難,為應對其,他過於無力。

  不知不覺中,他杵在“桔梗之間”裡一動不動。通過敞開的障子門,眺看庭院。被落日染灑的庭院,時刻改變著它的色調。對那變化,單單看得出神。唯獨此刻,他側臉上的憂慮與迷惑,似是稍顯淡薄。

  不過,他能沉浸在安穩之中,也僅只轉眼之間。

  意識到的時候,庭院中有著人影。

  廊下的對面。邊雙肩沐浴斜陽,邊單膝著地垂著頭。儘管一直注視著庭院,卻沒能注意到那人接近。

  隱形。而且是解開實體化的隱形。是隻有非人的式神才會的技能。但是,宅邸中有著數重結界,阻礙沒有許可的靈性存在接近。能夠穿過它,是因為她過去曾是這宅邸的居住者吧。

  驚訝很快褪去,苦笑寄宿脣邊。

  “又相當早啊。……不,一直持續等待著嗎。”

  等待主人——對說至一半的話,她並非回答。因為對她而言,那是用不著特意回答,理所當然的事情。

  “是哪邊?”

  “……在下飛車丸。”

  “是嗎。”

  是讓人感到清澄,且少許耿直的聲音。

  是以傳說的式神而言,頗為謹慎的登場。話說如此,似覺得連這般安靜地垂著頭,都能讓人察覺到她體內祕含的強大靈力。

  “要求為?”

  “伴於吾主身旁。”

  在寡言的話語中,存在著絕不退讓的鋼鐵意志。她像這樣低著頭,僅是因為他為土御門的現當家罷了。對她而言,雖然這是足以盡禮儀的立場,但不可能是絕對服從的物件。

  並非家族也並非血統,她的忠誠僅奉獻給唯一的魂魄。

  他眯起鏡片背後的眼瞳,靜靜注視著跪在庭院裡的她。逐漸西沉的太陽,將持續伏著臉的式神染上火焰之色。

  式神的星象讀不了。

  但是——未來極端困難,為應對其,他過於無力。

  “……有條件。”

  她總算擡起頭。她的白皙美貌得以顯露。美麗而高雅的碧色雙眸,筆直地盯視他。

  那“條件”,如今即將被填滿。

  束縛她的封印,全部為五個。第一個是被蓋在其他所有封印之上,偽裝封印本身的封印。是對他人也“對空”隱藏餘下四個封印,以意識不到自己正被封印這事實為目的的封印。

  這第一封印剛被解除,於那天夕暮落日之中,和土御門泰純定下的盟約的記憶便復甦了。確保自己是“何人”這一自我同一性。接著,接受盟約條件、施封印於己身之時的意志與使命感被連鎖解放。

  此刻瞬間,她首先作為“小飛車丸”覺醒了。

  飛車丸率先再確認的,是主人——春虎的狀況。

  左眼損傷。全身磕碰。靈性傷害也巨大。哪個都並非致命傷,但處於危險的狀況。畢竟,眼前仍舊存在著“敵人”。

  分秒必爭,飛車丸如此判斷。

  飛車丸無視原本的順序,一齊連線餘下的所有封印。將那解咒過程並列處理。

  但是,這時候眼前的“敵人”察覺了異常。

  他磨利雙眸說:

  “——什麼?喂?”

  直覺不錯的傢伙。飛車丸將全神經集中在解咒過程上。強制提升處理速度。

  第二與第三封印即刻被解除,被壓縮的要素得以展開。

  第二封印封住的是“人格”。第三封印封住的是“姿態”。第二與第三封印互相聯動,原本不是能如這般一瞬解咒的東西。不過,幸運的是,第三封印“鬆弛”了。泰純施在春虎身上的封印經春虎之手半毀之後,承受主人放出的過大咒力,術式出現了問題。而且,剛才“髭切”的一擊將封印的力量再次弱化。飛車丸以最少的步驟拿下第三封印,因此也短時間內成功解除了第二封印。

  作為飛車丸的意識增加分量,輔佐夜光的幹練式神——這強韌的人格覺醒了。純粹與專一保持原樣,無垢的碧色雙眸將成熟的知性、磨礪的力量與開花的才能寄宿於眼瞳內。同時,全身的靈滯改變了至今的模樣,她邊閃滅邊開始“成長”。

  耳朵與尾巴留下,胳臂伸長,腿腳伸長,身體的體態改變,容貌逐漸成熟。就像一口氣增長了十歲。逐漸取回飛車丸原本的姿態,與內在人格相符的姿態。

  然後現出的,是絕世美貌。

  宛若威風凜凜女武者般的純粹銳氣,與妖豔美麗、和本人資質相反的嬌媚,保持著危險的均衡。似會散發香氣的風韻,更襯托出她的美貌。

  但是,外貌的變化並未吸引“敵人”的目光。

  “——曩莫·三曼多·縛日羅赧·悍!”

  鏡激烈詠唱不動明王小咒,並附上“髭切”——一閃。銀光劃過刀身,放出的熱浪痛打飛車丸。

  雖然即刻張開的結界削落了熱浪的威力,卻沒能抵擋住它。判斷不行的瞬間,飛車丸將殘餘的力量集中至後方的春虎而非自己身上。展開保護主人的結界。緊接其後,打破最初結界的熱浪吹飛飛車丸,成長途中的身體邊滿起靈滯邊舞於天空。

  解除封印的術式紊亂了。飛車丸咬牙,但其意識投向的是春虎而非自己。熱浪又突破了之後展開的結界。咒力不足。春虎的身體無計可施地被吹飛,如人偶般滑過路面。抵抗的力量也好,逃跑的力量也罷,均已未殘留在主人身上。他處於失去意識前夕。

  飛車丸作出了決斷。

  餘下的封印為兩個。即使在這之中,第四封印封住的“靈力”,對飛車丸而言也是重要的因素。

  過往,她曾捨棄身為人類的肉體,以靈性存在的身份轉生了。

  對現在的她而言,自身靈力無非就是與維持自己存在直相關聯的力量。是為了保持靈性安定,本來需要花費整晚——至少應花費數小時階段性解除的封印。

  不過如今為了從眼前險境中救助主人,無論如何都必需那靈力。因此,飛車丸並非解除封印,而是開始強制破壞。

  第五封印的解除委給術式,讓其自動後退。與之相對,從術式那奪取第四封印的制御,隨後憑己力擊潰封印的一角。

  將取回的靈力替換咒力,進一步逐漸切開封印。靈力急速膨脹而起,但缺乏安定的靈力開始從根底搖動飛車丸的存在。當下覆蓋全身的激烈靈滯,有如從內部綻開的雷電一樣。

  但是,即便如此也趕不上。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對加速度般取回力量的飛車丸,鏡亂擊咒力之刃。雖然力量逐漸回覆,但將其全部運轉於結界的破壞上。極力避開消耗,看破刀法,在一紙之隔處躲閃斬擊。像這樣吸引“敵人”目光的期間,也全力逐步破壞第四封印。

  但是,鏡果然敏銳,識破飛車丸的目的是拖延時間後,“楔拔!”將手中的“髭切”扔向空中。

  抓住投出“髭切”刀柄的,是實體化後的使役式楔拔。高挑細瘦的纖弱男子。雖是曾折磨過春虎他們的強力式神,但靈氣還未完全回覆這事似乎不假,他的表情空虛,動作也欠缺活力。

  不過,鏡邊瞪視飛車丸邊冷冷命令道。

  “幹掉春虎!”

  飛車丸即刻中斷封印的破壞,解開實體化,急趕向春虎的身旁,但是——

  “別小瞧人!”

  鏡的早九字彈開了飛車丸。飛車丸再次邊實體化邊著陸至路面。不行。沒有空隙。以從正面突破來說,力量尚不足夠。

  就算是鏡的傷,應該也相當疼痛。但鏡絲毫不讓它表露於外,並專注于飛車丸。正試圖看透她的真正價值。接著,在他背後,他的式神開始慢吞吞地接近春虎,並手提“髭切”。

  這樣下去的話會趕不上。她再次作出了決斷。

  並不是破壞封印,而是將封印束縛的部分——靈性存在的自身的一部分解體,強制讓其通過破裂的間隙脫離。不用說,這樣做的話不可能再構成,還會危害自身的存續。不過,儘管如此,“總體”會增加。一時的話,可以取回過往的力量。

  甚至封印己身地長久等候,是為了伴隨主人身旁保護主人。若是不能保護主人,那自己的力量便沒有意義,自身存在的理由也將消失。主人的安全優先於一切。對護法來說,這是自明之理。

  不過,遺憾的是尚未完全結束解除的第五封印。

  第五、最終封印封住的是飛車丸過去的“記憶”。是與主人共同度過歲月的種種回憶。對飛車丸而言,那一個一個都是無法代替的寶物。即便失去些微,也比破壞自身的一部分來得更苦痛。

  即便如此,過去的記憶也不可能優先於現在的主人。飛車丸在白皙的美貌上浮現苛烈的決意之色,隨後將自身的內部解體。通過瀕臨毀壞的封印間隙,一口氣奪取力量。

  那已經連靈滯都算不上了。飛車丸全身上下迸發無數的閃電。龐大的靈力捲起漩渦發出吼聲。鏡啞然地凝視飛車丸。

  飛車丸如砍擊般宣告。

  “小子,退下!”

  強制取回的力量,未能立馬制御。飛車丸將肆虐的靈力以狐火的形式扣向鏡。

  熊熊燃燒的青色火焰如雪崩般襲向鏡。鏡展開結界。狐火將那結界整個吞噬。

  飛車丸進一步利用雪崩的靈力,利用那動態提煉咒力。伸出左手,收緊右手。拉弓架勢。吐出的狐火會聚。鏡神色一變,但已經遲了。

  “hifumiyoimune、kotomochirorane、shikiruyuitowa、sohatamakumeka!”

  詠唱蟆目神事的神言,射出咒力之箭。只不過,那莫大的咒力與其說是箭,莫如說是巨炮導彈吧。

  鏡瞪大眼睛之後,咒力與結界猛烈撞擊,排除、貫穿了些微的抵抗。因壓力過大,結界往後方爆炸。瀝青路被剜掉,其碎片飛向空中。

  真是一擊了結,但飛車丸沒有誇耀勝利的閒暇。視野一角,慢吞吞前進的楔拔站到了春虎旁側。手中的“髭切”——貫穿自己、奪去主人左眼的刀刃,再次寄宿不祥的光輝。但是不會有第三次。飛車丸賓士,尾巴隨風飄動。如今的楔拔本身,並非威脅。只要將其扯離主人旁側就沒問題了。

  趕得上。

  然而。

  “還沒結束!”

  火焰咒術從正旁阻擋了去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腳踏空。是鏡。怎麼可能,這麼心想後,方才空的記憶甦醒了。

  禹步。又一次——但是,沒想到能在那時刻瞬間行使這般高難度的咒術。果然這男人也確為當代屈指可數的陰陽師。飛車丸悔恨地咬牙,著手下一咒術,但是——

  同一時刻,楔拔將“髭切”舉過頭頂。

  心臟被猛地一攥。

  邊放出狐火,邊朝向楔拔的身旁。但鏡並未好說話到可以容許此。一步一步都過於遙遠。全身逐漸被恐怖貫穿。“可恨!”飛車丸捨棄防禦疾馳。可是,即便能夠無視鏡的咒術造成的傷害,被削掉的速度也無法挽回。

  趕得上。

  不——趕不上。

  楔拔揮下了“髭切”。飛車丸發出悲鳴的那一刻——

  “這樣,人情,便成二。”

  嘭,在隔著春虎的另一側,厚重的某物著落了。

  男子。是身高將近兩米——不,甚至有目前進一步膨脹印象,肌肉隆起的魁梧男子。男子在著地的同時伸出右手,用手掌輕易握停了被揮下的“髭切”的刀身。

  短金髮有如王冠閃耀,輪廓分明的面容之中,細眯的雙眸放射強烈的目光。身著無領帶的西服。平常會讓人感到洗練精幹的那服裝,只有此刻看起來如雄赳赳的戰鬥裝束。無厚度的夾克左袖,被男子的鬼氣吹動,優雅翩翻。

  “角行鬼!?”

  “喲,飛車丸。看你相當棘手啊,變鈍了?”

  男子——角行鬼不客氣地咧嘴而笑,咕,並用右手把“髭切”的刀刃壓回上方。隔著橫躺的春虎與他對峙的楔拔,粗暴褪去至今空虛的表情,如野獸般顯露敵意發出咆哮。在因緣之鬼面前,戰意噴湧而出。

  角行鬼哼了一聲。

  “不象話,去重新來過。”

  接著,掄起握住的刀刃,將“髭切”連同楔拔砰地扔飛。

  被扔投的楔拔落至鏡的附近,並順勢解開實體化。哐嘡,唯獨“髭切”倒在瀝青路上。角行鬼眺視鏡,“想怎樣”,如此詢問般地略挑起半邊眉毛。

  “……!?”

  鏡咬緊牙關。

  將春虎庇護在腳下,角行鬼僅憑他的鬼氣壓倒周邊。飛車丸也用明顯浮現殺意的眼神,瞪視將主人逼至絕境的鏡。

  若對手僅為飛車丸,這傲慢的陰陽師可能會徹底與之相鬥。

  但是,亦將趕來的角行鬼置於對手位置互相交鋒——還未愚蠢與傲慢至這般思考的地步吧。

  “礙眼。”

  點燃狐火。鏡即刻拾起“髭切”,迴避巨大的火球。之後踩踏複雜的步法,消去身影。禹步。他撤退了。

  可以追擊,也能弄亂靈脈。但,現在以春虎為優先。

  跑近春虎,全力附上治癒咒符。“布!”頭也不會地大聲喊道。

  角行鬼哎呀哎呀地聳聳肩,扯掉夾克的左袖。對被救出困境一事,連一句謝辭也沒有。不如說,如果要求道謝,必定會反過來“至今為止一直在幹什麼”這般嚴厲地開始說教。對自身滿是靈滯,將布料鋪在春虎左眼上的飛車丸,角行鬼浮現苦笑。

  知道她專注於主人,決不入耳其餘之事,他卻仍說:

  “真是的。你這傢伙忠心耿耿啊。”

  接著,通過飛車丸的咒術被灌入生氣的春虎,“……咕。”呻吟著扭動了身體。飛車丸機敏地添手扶起春虎的上半身。

  春虎被飛車丸支撐癱坐在路上,又一次發出呻吟。之後微微睜開剩下的右眼,靜靜地將視線轉向眼前的式神與鬼。

  從飛車丸的碧色眼瞳中,溢位澄澈淚水。在近瞧便將會停止呼吸般的美貌上,那淚水有如寶石奪目。

  “……飛車丸。”

  春虎說道。飛車丸感激地泛紅面頰後,略微退身,跪地垂首。

  隨之,瞭解到鄰旁氣息沒有動作,“喂!”當真發怒地揚聲。

  角行鬼俯視春虎後,“轉眼就這樣喔”如同想這麼說地故意聳肩示人。不過,他接著咧嘴一笑,退至飛車丸鄰旁單膝著地,擺出同樣的姿勢。

  交通被遮斷,荒涼的車道。

  在坐於瀝青路上的春虎面前,往昔夜光的雙翼,為與往昔主人的再會而深深奉上拜禮。

  傳說的式神,飛車丸與角行鬼。

  以及,傳說的陰陽師,土御門夜光。

  啪颯,發出振翅的聲響,金鳥舞落至春虎的肩膀。對事到如今才出現的不忠者,飛車丸再次投以銳利危險的眼神。

  不過。

  “算了,飛車丸。它就是這樣的傢伙。”

  因這話,飛車丸全身震顫。

  “如何……”

  並用發抖的聲音確認。

  “如何稱呼您為好?”

  不用說,飛車丸也存有空的記憶。不管主人選擇哪個,她的忠義也不會有一絲陰霾——儘管如此,也仍舊緊張。

  對此,春虎冷淡地回道。

  “隨你喜歡。”

  之後,春虎四肢用力,準備起身。先於慌忙試圖幫忙的飛車丸,角行鬼自然地配合呼吸,托起春虎的身體,讓其站立。當然有注意到飛車丸不甘心地瞪視,但角行鬼不予理會。因為會沒完沒了。

  “……於是?”

  自身也站起,角行鬼邊低頭看春虎邊詢問。

  “這之後將?”

  春虎快速仰視了角行鬼一眼,隨後將視線移向飛車丸。

  以鎮靜的聲音道:

  “執行‘泰山府君祭’的儀式,將土御門夏目喚回此世。”

  3

  倉橋等人未立即殺害天海,當然也有著相應的緣由。因為警戒著詛咒。

  若是成為如天海這等的咒術者,預備好一旦自己被殺的時候,便以自己的性命為祭品組於復仇詛咒中——至少在天海及倉橋世代的感覺上——此為理所當然之事。結果這種應對方法成為了擔保,保證咒術者自身的性命至最大限度之處。他們即是在這種時代中活下來的人們。

  因此,倉橋在挑明隱藏的真實,明白到不能獲取天海協助的時間點上,並未立即殺害他。決定花費時間徐徐削落天海的靈力與生命力。為了縱然等到詛咒發動,也能弱化那威力。這也是倉橋等人的世代理所當然的應對之法,事實上,這般“處理”在陰陽廳不能公開的記錄上也存在數個先例。

  只不過,即使“暫且讓其活著”,當然也不能就那樣置之不顧。與施在鏡伶路與大連寺鈴鹿身上相同的“抑制咒力的封印”,使之並非“限制”,而是“歸零”——不能操使一切咒力、甚至連感受靈氣的見鬼之才也被封印,施至這般程度。更為了封鎖咒文詠唱而用咒術燒灼喉嚨,並切斷雙手的肌腱使其不能結印。再奪去意識鎖進地下牢獄中,並施展了花費十日使之死亡的古老禁咒。在某種意義上,這可以說是比“單純殺死”更不顧人尊嚴的無情處置。

  被嚴密封殺至這種程度,本來的話,天海理應連些許的逆轉機會都沒有。而且,倉橋也並不會容許此。

  可是……。

  也有無法同意倉橋這般處置的人存在。是宮地。雖說沒能請求到協助,卻要奪去天海的性命,他對此事有所躊躇。為此,他之後獨斷地將殺害天海的禁咒解咒,並替換地施展了“凍結”物件之人的另一禁咒。考慮經過數月,或是數年之後也行,在一切障礙消失後讓天海復甦,使其以一位老人的身份,而非作為咒術者地度過餘生。

  但是,宮地並不知曉。

  戒備地下牢獄的結界,只是以關進內側為目的的東西,對於來自外側的接觸難以說是萬全這事。

  以及,得知倉橋等人的真身,知曉自己命運至頭的天海,就像追尋蜘蛛絲般,立刻留下了一把扇子這事。

  那扇子的名字是朧。是天海傾注心血造就的高等機甲式。力量絕非強大,但擁有模仿主人的人格——讓其高水準近似到天海萬一出事之際,可作為他的代理作出同等判斷的人格。

  在主人的意識中斷,且瞭解到其仍舊健在之後,朧便全力嘗試與主人接觸。然後,即便未能達到解除主人身上禁咒的地步,卻也隔著結界成功與主人的意識接觸了。

  不消說,牢獄的結界堅固,即使天海取回了意識,也不可能從他一側推動朧。不過朧向主人提示數個選擇項,由自身一方推測主人會選擇哪個,以此總算獲得了主人的指示。

  另外,如果代替天海作為頭腦活躍的是朧,那麼代替天海作為眼與指活躍的,便是他以前覺得有趣而購買,解放至廳舍內的人造式“詭蛛”。

  “詭蛛”的優點有二。其一為理論上可半永久性採取自律行動。其二為只要完成最初的設定,並非見鬼的普通人——當然,連見鬼之才都被封鎖的陰陽師——也能夠操作。自不用說,在天海把“詭蛛”放進廳舍裡的時間點上,已結束了那設定。

  半成為死人卻取回意識的天海,以朧為中介操作“詭蛛”,拼命且專心致志地探尋反擊的埠。等待意外的奇蹟,等待偶然的重疊,為“那時刻”而張網。這是意志,也是執念。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絕非誇張,得到回報的可能性為天文學機率。

  不過,那門扉被打開了。經由春虎。經由大友。經由冬兒與京子與鈴鹿。以及,經由天馬。

  而且,最後是道滿。大友出了廳舍後,道滿不情願地結束與宮地的咒術戰,撤退了。不過,之後看到式神帶來的天海時,他哈哈大笑。

  不消說,這仍未是天海的勝利。天海不過是才從地獄中爬回來而已。戰鬥從現在開始。然後,比起這次的生還,贏得這戰鬥的機率應該更加低下。

  但是,似乎“運勢”尚未凋零。天海這麼自我評價到。

  “哎,詳細的情況不清楚,不過這傢伙確實被鎖在底下牢獄喔。之後……看到‘這種模樣’的話,便大致能想象得到。”

  說完,道滿往後仰視,看向憑靠式神的天海。

  天海處在活著就很不可思議的狀態。式神朧被破壞的現在,連將自己的意思編織至話語都做不到。刻於額上的巨大十字傷——X印封印,連象樣的治療都沒給予,正化膿潰爛。若不是施於身的“凍結”詛咒維持著物件之人的生命,即使僅這就成為致命傷也不足為怪。

  然後,在這樣的天滿面前,木暮不再揮劍。在目擊到的陰陽廳的黑暗——其之一端面前,失去了理應說的話語。

  離遠注視的天馬,因大人間的交談而屏住呼吸。即便理解不了過程的全部,那深刻度與壯絕度也在無意中傳達給他吧。

  庫庫庫,道滿壞心眼地笑說:

  “——那麼?想怎樣唷,大友。”

  “撤退。”

  大友即答。“行。”許是到底也滿足了,道滿沒有抱怨地順從。

  木暮依然手持劍,表情嚴肅地看向大友。

  “……陣。你……今後打算怎麼做?”

  被詢問的大友轉過臉。兩人的視線交會。

  “唔,暫且讓我逃離段日子。”

  “……陰陽廳會追捕你喔?如有命令,我也會追捕。”

  “……確實呢。”

  “覺得總會撐過去嗎?”

  “不。……但是,認為必須撐過去。”

  大友這麼回答後,聳肩浮現悠閒的微笑。木暮注視了大友一陣後,不讓嚴肅神情凌亂地率先岔開視線。

  是大友與木暮,兩人道路訣別的瞬間。

  木暮嘩地震了下愛刀,以符合劍士的姿勢,向借靠式神肩膀的天海轉過身體。

  “天海部長。我雖不知道詳細的情況,但念在您的面子上,放走你們。不過,讓我僅說這一點。陰陽廳是必需的。大量的人們認為必需。只要人們需要著陰陽廳,我的劍就會為了人們而揮動。”

  就算是木暮,也絕不可能認為同時以大友與道滿為對手後還能獲勝。然而,之所以還硬是如此放話,是因為此是木暮的矜持吧。

  “——不錯。這也是種道路唷。”

  代替天海,道滿以深邃的陰鬱笑容應道。

  “陰陽師,木暮禪次郎。也希冀與爾再次比試彼此之技。”

  木暮不迴應道滿,不發一言地將愛刀歸鞘。

  然後,目光決不再朝向大友地離開了公園。

  4

  土御門夜光持護法。

  成輔佐其之雙璧。

  帶著過往曾被如此稱讚的“雙璧”,春虎祕密侵入了祓魔局本部。

  就算堂堂進入,大概也能夠達成目的。但是,多餘的紛爭會浪費時間。再度身纏“鴉羽”的春虎,以及飛車丸與角行鬼,各自施展隱形入侵本部內側。沒被任何人注意,進入了存在於最深處的靈安室。

  無機質、冰冷且單調的寬敞房間。深處的牆邊安放有床位,僅它的上方被燈光照亮。

  然後——在其跟前,有著先到的客人。

  “……總算來了呢。”

  如此反應的,是被倉橋命令,提前趕赴夏目身邊的夜叉丸——否。

  是多軌子。

  她的兩側存在苦著臉卻一半以上籠有屈服看開之感的夜叉丸,以及現出緊張之色的蜘蛛丸。

  置兩體八瀨童子於後方,多軌子稍稍向前一步。

  多軌子注意到卷在春虎左眼上的布料後,表情倏地一僵。之後雖對上了他餘下的右眼,但做不到持續注視,便將視線往下落。

  接著。

  “……事情聽說了,春虎……還是說現在叫夜光較好?”

  “隨你喜歡。”

  和剛才一樣,春虎冷淡地說道。看到他的態度,霍,雖然夜叉丸在單目鏡背後浮起了興趣,但嘴上卻什麼都沒說。

  “那麼……春虎?我(boku)……我不會向你謝罪。夏目那事並非我本意。不過,對你而言,這不具有任何意義吧?”

  “——確實。”

  春虎徹底淡淡地迴應。聽到春虎答覆的瞬間,多軌子有如內心被戳刺般扭曲了表情——立馬憑藉意志的力量將之消去。

  仔細瞧的話,多軌子的眼角正泛紅浮腫。是哭腫之後,以及,些許也好,試圖將它隱藏之後。

  多軌子鼓起勇氣,再次上揚視線,緊緊注視春虎。

  春虎以冷漠的右眼,回看這樣的多軌子。

  多軌子想要傳達的事情,似能明白。事已至此,春虎仍未對她本人持有厭惡感。她那率直與原本的活潑、真摯且正直的本性,以及由本人的不成熟與稚嫩造成的思慮不周也包含在內,均不令人生厭。莫如說,甚至還感覺喜歡。

  只不過“無法信任”。

  空的——飛車丸的忠告,事到如今又逼迫內心。無法信任一事,“並非”為妥協的恰當之事。多數場合,此為決定性的事情。

  安置死者的靈安室中,橫亙生者們的沉默。

  將之打破的,是單臂之鬼。

  “……於是?”

  角行鬼挖苦般地重複了一遍稍前自己的話。

  “這之後將?”

  有如淌過微弱的電流,靈安室的空氣緊繃。

  將飛車丸與角行鬼帶在左右的春虎。

  以及,將夜叉丸與蜘蛛丸帶在左右的多軌子。

  飛車丸的眼裡寄宿決不姑息的殺意,角行鬼的眼裡則有著享受過程的豪放。與之相對,夜叉丸的眼裡點有鑑定春虎的銳利光亮,蜘蛛丸的眼裡則充滿緊張、覺悟以及無所屈服的鬥志。

  過去曾經攜手的,土御門與相馬。

  在收納夏目亡骸的靈安室中,目前這兩陣營安靜地四散火花。如果此時兩者的對立崩亂均衡,戰鬥帷幕被揭開的話——祓魔廳本部定會遭受到廳舍都不值一提的毀滅性打擊。

  但是,兩位主人同時制止了一觸即發的式神們。彼此面對面地各自舉起單臂,抑制候在背後的式神們。

  “春虎。”

  多軌子加以確認。

  “你準備讓夏目復活吧?憑藉‘泰山府君祭’?”

  對於多軌子的詢問,春虎沒有回答。但在此場合,沒有回答這事便已是答案。

  “夏目交給你。”

  多軌子緩慢地宣言。在春虎的旁側,飛車丸露出意外的表情。

  另一方面,夜叉丸始終保持平靜地模樣說:

  “……公主?”

  “等著。”

  多軌子頭也不回地冷淡說道。夜叉丸迴轉眼球仰望天花板後,不再開口廢話。

  “……當然,並未覺得這就能補償。但是……”

  多軌子說著欲言又止,嚥下了後續的言詞。

  緊咬雙脣,擡頭挺胸。就這樣大膽地向前進發。蜘蛛丸慌忙追趕,夜叉丸也跟隨而上。

  多軌子與春虎間的距離縮短。春虎一動不動,角行鬼也依然架勢泰然,只有飛車丸緩緩眯起雙眸,“如若舉止不軌當下反擊”,毫不隱瞞這般威脅的氣息。

  多軌子等人的足音反響在靈安室中。兩者靠近,接觸——

  就這樣擦身而過。

  “……春虎。改日,再見……”

  多軌子留下這話後,帶著夜叉丸與蜘蛛丸離開了靈安室。

  飛車丸一副略不能接受的樣子,瞪視走出靈安室的多軌子等人的方向。

  “……這樣可好?”

  詢問的聲音裡,充滿著只要一句命令便會歡喜地對多軌子等人挑起戰鬥的氣息。

  但是春虎他——

  “可以。”

  這般迴應,並以那種事怎樣都好的步伐,翻動“鴉羽”的下襬。

  就像和多軌子等人輪替般,朝向靈安室的深處。

  被安置在燈光正下方的床位。在那裡,橫躺著一位少女。

  春虎在青梅竹馬的上方屈下身體,以沒有比這更柔和的聲音呼喚她。

  “抱歉。讓你久等了啊,夏目。”

  然後,以恭敬的手勢伸出雙臂,將橫躺著的夏目輕輕抱起。

  漆黑的夏之夜空,一點一點地增加光亮,淡薄起顏色。

  同時,星星的光輝融入天空,迅速開始隱形。

  只能在夜晚的黑暗中知曉其存在的星星。但是,即便天已破曉,它們也並未消失。在太陽支配的天空中,它們毫無變化地存在著。在那一直等候下一夜幕的來臨。

  晝間被太陽光持續烘烤的瀝青路的熱氣,也並未傳達到屋頂。反過來,因毫無停息吹刮的風,體溫被奪走了。

  早乙女輕輕坐在石頭舞臺的邊緣,縮緊身體顫抖地仰望天空。

  石舞臺的周圍,立著四個鳥居。北側鳥居為黑。東為青。南為朱。然後,西為白。

  存在於陰陽塾塾舍屋頂的天壇——為“泰山府君祭”準備的祭壇。早乙女在天馬家那邊伏擊他,將他作為式神向陰陽廳打出術式之後,為了見證那結果而於此等待。

  塾舍屋頂的視野良好。徐徐向天明移動的滿天之夜,幾能一覽無餘。天空一點一點地迎來破曉。雖是每日重複的光景,但即便如此,重新看後,仍被那份廣闊所壓倒。

  不管自己思考什麼,許願什麼,推敲怎樣的計謀,終究渺小。另外,即便數年數十年地持續努力,策動大量之人,做各種各樣的事情,世界也與此完全沒有關係,僅肅穆地持續迴轉。

  再過不久即將天明。這星球的自轉才為“時”。承載於其上面生存的所有之物,從晝至夜,自夜向晝,持續迴轉的“時間”。何等強力且絕對的運動。

  但是——存在著。極端稀少地存在著。存在飛躍理應為絕對性“時”的執行之人。存在脫離它的桎梏之人。

  譬如說……。

  嘎嚓,傳來門扉開啟的聲音。仰望天空的早乙女,轉動身體落下視線。

  發出聲響的,是低一層的管道部的方向。是為自屋內進出屋頂而設的門扉。接著,嘎嚓,嘎嚓,鋪裝在管道部底下的金屬絲網被不知何人所踩踏。

  早乙女提腰起身至祭壇前方。

  風揚起。

  祭壇所在的高臺部與管道部之間的高低差,大約為三米。將之大幅飛躍的,是展開巨大羽翼的暗鴉。

  飛翔的“鴉羽”優雅拍打漆黑的下襬,播撒黃金色的光之粉末。將主人之腳降至高臺後,彷彿閉合翅膀般輕輕放下下襬。之後承接吹刮於屋頂上的風,任意地隨之飄動。

  跟隨主人之後,兩體式神也現出身影。

  一體是絕世美女。宛若野獸般持有一對耳朵以及木葉型優美尾巴的,“狐靈附體”。據說因其血統,還有人稱其為“返祖”。與清廉忠貞的氣質相反,她的美貌洋溢著非人的妖豔。

  另一體是鬼。古老真切的鬼,左腕自肘部上端被切斷的,“單臂之鬼”。據說過去還曾以“羅生門之鬼”,或者“茨木童子”聞名於世。傳說中也有說成是白髮鬼女,確實,是在滿溢勇猛野性味的另一面,持有讓見者之人因與恐怖似是而非的感情而內心悸動的,危險魅力的鬼。

  以及,身纏“鴉羽”帶領兩體式神的,陰陽師。

  在他的左眼上,撕開的布料有如繃帶捲纏著。不過,那布料,以及左半臉、脖頸與肩膀,都被相當量的鮮血潤溼著。是重傷。但是,餘下的右眼中,寄宿有讓人感不到此的強烈光輝。

  他用雙臂抱懷著少女。

  橫躺在胳臂裡的少女,也用鮮血染溼了胸口。黑長髮流瀉至腳底,與“鴉羽”一同因吹拂屋頂的風而飄動。

  早乙女頂著感情淡薄的表情,將眼前的光景深烙腦海。

  身纏漆黑“鴉羽”,懷抱少女亡骸的土御門春虎。

  伴隨他左右的護法,飛車丸與角行鬼。

  於如今正要迎來黎明的世界,跨越時間的人們聚集在眼前。

  取回明亮的天空之下,嶄新黑夜拉開帷幕。

  “……等候多時了。”

  包含百感之念,早乙女靜靜說道。

  往昔,據傳陰陽師安倍晴明為延三井寺僧人智興性命,行“泰山府君之法”,將智興之命與其弟子證空之命加以交換。

  5

  拂曉前夕。

  隸屬於祓魔局情報科靈視系的靈視官們,察覺到都內的靈相發生了急劇異變。

  場所是涉谷。異變中心為陰陽塾塾舍的附近一帶。即刻下達了出動目黑支局靈災修祓部隊的要求,但在他們即將出動時,就和開始之際一樣,靈相的紊亂突然停息了。

  那晚,因陰陽廳廳舍的騷亂,大量靈災修祓部隊全部出動。必須戒備靈災的發生,待機部隊幾近沒有。

  因此,接到異變停息報告的修祓司令室,取消了之前出動部隊的要求。為了能夠應對萬一發生的靈災,就這樣讓部隊回到待機狀態。離開修祓司令室的宮地室長,以及祓魔局局長倉橋接到這報告,是在拂曉過後的時候。

  接到報告之際,倉橋已從夜叉丸那聽聞了多軌子將夏目移交給春虎一事。

  “是嗎——”

  他僅返回這麼一句話,並不準備特別下達新的指示。

  但是……。

  結束通話電話後,平常會立即回到工作中的他,僅此刻默然不動,陷入沉思。

  接受報告是在長官室。坐於辦公桌前的倉橋,無言地注視著房間中央。

  “——即便如此。”

  倉橋就像和誰攀談般喃道。

  “即便如此,陰陽之道也不能斷絕——”

  這是相對短短數小時前站在那裡的少年的話語,亦是相對存在少年那側,生養他的人們的話語。

  沒人回答倉橋的話語。

  倉橋獨自一人坐在長官室的辦公桌前,持續注視著虛空。

  既然木暮離去了,那就不會有祓魔官到訪公園。這麼判斷的大友,用簡訊拜託倉橋塾長回收學生們和天海。

  天海在那之後很快失去了意識。大友讓仍未醒來的京子與失去意識的天海躺至長椅,用咒術分別對其施展了可能範圍內的治癒術。

  接著,他託付給天馬數個口信,“下次見。”並留下這話後,帶著道滿離開了那地方。現在正乘坐著道滿的黑色小型汽車背離東京。駕駛席上是道滿作的駕駛專用的簡易式。大友坐於副駕駛席,道滿則坐在後側座席上。

  一如木暮所言,陰陽廳大概會通緝大友。雖然目前有必要潛藏在地下,但大友並不介意。畢竟,那裡是他過去的“職場”。

  如今比起這——

  “……法師?”

  越過擋風玻璃一直注視前方,大友詢問背後的道滿。

  “您是否知曉‘泰山府君祭’是怎麼一回事?”

  “遺憾的是不清楚結果。不過,片刻前靈相動了。至少,大概是泰山府君被召喚的證據。”

  道滿回頭看了來路——東京的方位一眼,這麼說道。

  春虎借早乙女之力,實行了“泰山府君祭”。魂之咒術。實行了陰陽廳禁止的禁咒。自己只是計劃奪回春虎而已。並未想象到那會變成這般結果。

  也許錯了,但,這是自己的選擇。

  大友對試圖阻止春虎的木暮這麼說道,並擋住了他。那判斷當真錯了嗎?從現在起,自己必須弄清楚它。然後,若是錯了——自己接著又會作出怎樣的判斷?

  “……法師。”

  “何事?”

  “今晚萬分感謝。”

  “霍霍。不用致謝。老朽說過吧,這不過是還爾‘人情’罷了。”

  “……關於那‘人情’。”

  大友稍微起身,越過肩膀看向後側座席。

  “是指我‘勝了’法師對吧?”

  因包含此確認的毫不客氣的音色,道滿察覺到了。

  “不錯……”

  邊回答邊越過墨鏡投出刺探的視線。

  “老朽在由老朽挑起的‘咒術比試’中,被爾超越,敗北了。本來的話,是處在即便被除祓得無影無蹤也不能說怨言的立場。”

  “如此的話,說到用本次一事償還‘人情’……”

  “……哼,對呢,稍顯不足吧。”

  邊刺探大友的真意,道滿的嘴角邊若隱若現愉快——且不祥的微笑。

  “……行。”

  大友不摻雜感情地應道。

  “那麼,法師。值此之際,就將餘下的‘人情’整合償還。請成為我的式神。是呢,從現在起一年……不,兩年就行。”

  道滿暫且一段時間無言地凝視大友。

  然後,那年幼的容貌滿堆笑意。

  但那裡絲毫未有天真爛漫感。不如說,外表上的稚嫩被撤去,從深處現出衰老不堪的醜陋老臉。就像非人的“魔”之氣息、數百年的時之業悄然浮上般。

  “這突然又是誇張的一出啊。爾明白自己所言之事為何種事情嗎?”

  道滿對大友談及人情交易,是為了用“咒”束縛他。大友越依賴道滿的力量,他就越會“依存”這荒御魂,並接受道滿的魔爪。瞄準此點,道滿欠了大友“人情”。大友也瞭解這事。

  然後,本回雖止於“聯合鬥爭”,但這成為“式神契約”的話,對彼此的影響力將天差地別。

  “爾……會被老朽吞噬喔?”

  對這可能性十分之高一事,大友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換言之,是與惡魔的契約。

  但是,以陰陽廳為敵的現在,自己必須潛藏至地下。而且並非單單潛伏,必須先於陰陽廳,單獨地追蹤春虎的下落。

  “要是我被法師吞噬的話……是呢,用另一隻腳獲得寬恕嗎……或者再次於‘咒術比試’中取得勝利,讓我取回自由。”

  大友坦然說道,道滿則愉快地笑了。

  “不錯,不錯,爾這種出賣己身的做法。雖然近來顯著減少,但所謂咒術者,原本就是這樣的存在。”

  “回答是?”

  “接受了。從現在起,陰陽師大友陣即為吾主。”

  道滿爽快地欣然承諾。“多謝。”大友也簡單說道,隨後將視線回至擋風玻璃的對面。

  乘坐陰陽師與荒御魂的黑色小型汽車駛於車道。

  映照在擋風玻璃上的遠方天空開始急速泛白,另一方面,車內的黑暗則有如在逐步增長它的深邃感。

  到訪庭院的,是騷亂之夜如若謊言、和平且平凡的黎明。

  東方的天空發白,夏天清晨的清爽生機開始混雜於周圍的空氣之中。天馬胸懷複雜的情感。僅僅一晚,什麼事情都發生了改變,但出現在眼前的早晨,卻看起來與平常完全沒有變化。

  天馬目前身處倉橋家在目白的別墅。是小巧的舊洋館,且採用和洋合璧的外形,總感覺有種大正時代建築般的復古氛圍。庭園亦是一般大小,雖不華美卻似有在打理。

  天馬坐在庭園裡的長椅上。前方是圍住用地的黑漆鐵柵欄。身坐長椅上,天馬眺看鐵柵欄的對面。

  大友帶著道滿離開之後,接到聯絡的塾長於短短數分鐘之內趕到了公園。然後,讓失去意識的京子與天海乘上汽車,和天馬一齊進入了這棟別墅。現在她正在寢室進行天海的治療。

  這時——

  “——天馬。”

  “小京,你醒了啊?”

  “嗯,就在剛才。”

  來到庭園的是京子。臉色仍舊欠佳,但看起來已取回了冷靜。

  “天馬的話,我已經從祖母大人那聽說了。”

  說完,京子接近了長椅。天馬起身讓座,但京子卻笑著搖了搖頭。

  所謂天馬說過的話,即是夜間發生了什麼的報告。當然,是天馬所知範圍內的說明,但即便如此也為十分震驚的內容。雖然塾長什麼話都沒說,但避難至這別墅而非本家宅邸,也定是為了避開倉橋長官的耳目。至少,有必要隱藏天海。恐怕,可能很快也會轉移出這別墅。

  關於她的父親,不知道塾長對京子說至何種地步。不過,遲早都得直接面對,或者她早已察覺了也說不定。

  今後京子將會作出怎樣的決斷?

  “大友老師也走了呢。”

  “嗯,他說向大家問好。”

  對,不僅是京子,大友也業已作出決斷。不用說,春虎也一樣。

  接著,冬兒、鈴鹿,就算是天馬本身,今後也必將會被迫使作出決斷。不管各自將選擇怎樣的道路,也已回不到最初。已經無法回到一無所知的塾生。

  “……春虎那邊沒來聯絡嗎?”

  對京子的詢問,天馬無言地點頭。

  天已破曉。春虎恐怕在昨晚期間執行了“泰山府君祭”。

  然而沒有聯絡是為何?該不會是儀式失敗了吧。正因為什麼都不知道,才會一個勁地越發不安。即便這邊試圖聯絡,目前春虎與夏目也應該沒有攜帶著手機。

  “啊,不過呢,剛才有簡訊——”

  天馬這麼說至一半的時候,京子突然瞪圓了雙眼。他驚訝地往背後回首。

  隨之,手搭在圍住別墅用地的鐵柵欄上的人說:

  “……喲,我來遲了。”

  “冬兒君!小鈴!”

  天馬與京子跑近鐵柵欄。冬兒淡淡微笑,鈴鹿則看到京子沒事的樣子後,閃過些微的安心之色。就在剛才冬兒發來聯絡,天馬也告知了別墅的位置。天馬來到庭園,就是為了等待冬兒他們。

  然而,天馬與京子的喜悅並未發展至滿面笑容。冬兒與鈴鹿一方也同樣如此。

  “……春虎君並沒有在一起呢。”

  “啊啊。……也就是說,果然連你們也沒有接到聯絡啊。”

  冬兒嘆息之後,暫且先移動到正門。與鈴鹿一齊進入別墅的用地,重新向京子與天馬說明和春虎別離的經過。

  結果,冬兒與鈴鹿成為誘餌讓春虎逃跑後,直至黎明前夕都被靈災部隊追趕著。之後,抓住機會也把自己和簡易式相替換,總算擺脫了追蹤。

  “嘛,自鴉天狗撤退後,就不再那麼費事。多虧了鈴鹿。”

  冬兒邊回頭邊道謝,但鈴鹿的表情完全沒有放晴。

  她不與任何人對視地瞪著腳底。

  “……因為說好了。”

  “誒?”

  “說會帶著夏目親好好地回來……”

  “小鈴……”

  天馬無法再出聲。京子默默靠近,緊摟鈴鹿的小小雙肩。鈴鹿則不如往常那樣試圖抵抗。

  被朝陽照亮的庭園之中,四人默然不語地杵在原地。

  就在此時。嗡嗡,響起微弱的震動聲,四人立即轉動身體。

  手機的來電聲。是天馬的手機。

  天馬慌忙確認物件,顯示的是剛加入的名字。

  “早乙女小姐!?”

  聽到此,其他三人也緊張起來。早乙女應該與春虎一起實行了“泰山府君祭”。

  趕忙接起電話。

  “——Goodmorning,天馬君,起床了?”

  一如既往沒有起伏的語調,但毫無疑問是她。“早乙女小姐!”天馬氣勢十足地握緊手機。

  “春虎君他?小夏怎麼了?‘泰山府君祭’成功了嗎?”

  “姑且。”

  天馬看著三人臉上放光。三人似是也聽到了通話,冬兒握拳擺出勝利姿勢,京子於胸前兩手交叉,鈴鹿則一掃方才為止的憂鬱。

  但是。

  “總而言之,天馬君你也辛苦了。估計暫時不能見面,但不需擔心這邊,你那也要加油。”

  她乾脆地說出了不能置若罔聞的事情。而且,是種馬上就將結束通話電話的勢頭。

  三人臉色再次一變,“請等一下!?”天馬也慌忙叫道。

  “暫時不能見面是怎麼回事?‘泰山府君祭’成功了吧?小夏復活了吧?難不成春虎代替——!?”

  “沒問題,哪個都活著。暫且。”

  “暫、暫且是什麼意思?還有,不能見面是怎麼回事!”

  “有很多緣由。”

  “別開玩笑!請說明下!”

  真的不是玩笑。而且早乙女的場合,並非玩笑而是認真說的可能性,高到都成不了笑話。天馬拼命地纏住不放。

  但是,自那以後早乙女的聲音便遠去了。“早乙女小姐!”天馬反覆呼喊。

  一段時間之後。

  “來自春虎君的傳話,他說‘謝謝’。真好呢。”

  “一點也不好!春虎君也在那裡吧?請讓他轉接!”

  “不好意思,時間不是很多。必須走了。”

  “請適可而止!?拜託了——”

  這時,冬兒突然從旁插話:

  “天馬,揚聲器。”

  “誒?啊——”

  他很快領會,並將通話切換成手機的揚聲器模式。緊隨其後,冬兒對著手機大聲怒吼。

  “春虎!能聽到吧?給我回應!”

  通過切換至揚聲器模式的手機,“呀!”傳來學姐的悲鳴。大概慌忙將手機從耳邊拿開了,話筒拾起切開風般的聲音,並傳達過來。其他還能聽到來自遠離此地之處的引擎聲。遠方點起紅綠燈的聲音。微弱的複數腳步聲。以及——

  忽然溢位的,笑聲。

  是春虎的聲音。

  “春虎!”

  “春虎君!”

  “春虎!?”

  “笨蛋虎!”

  冬兒,以及天馬、京子、鈴鹿,各自對著手機呼喊。

  四人的呼喚聲被吸進手機中,再生於並非此地的某處。

  短短的些微間隔。

  然而,電話就這樣切斷了。

  天馬愕然,接著匆忙回電給來電的對方。但是,連線不上。持續堅持撥打後,有一瞬接通,又立馬被結束通話了。再次回撥,但依然連線不上。然後,這次數度撥打之後,流出留言電話的提示音。

  “……怎麼回事?”

  天馬不明所以地說道。恐怕,其他三人也是同樣的心情吧。

  剛才的笑聲,毫無疑問是春虎。春虎在那裡。

  可是,為何不試圖做任何說明?

  “該不會……”

  京子臉色發青地喃道。

  “該不會春虎他……成為了夜光……”

  天馬與鈴鹿愕然凍結。春虎作為夜光覺醒了。這是十分可能的事情。而且,令人信服。若春虎仍是春虎,那絕不可能如這般單方面地中斷聯絡。

  天馬等人一直盯著手機,失去了言語。這是天馬等人無法處理的,過於巨大的變化。即便厭惡那變化,也無法想象該怎麼辦才好。

  但是。

  “……那就去問本人吧。”

  冬兒說道。

  冬兒表情僵硬,他也感覺京子所言的可能性具有說服力。不過,冬兒朝著不由轉過臉的三人,展現出不遜的笑容。縱使為做作的笑容,這笑容裡也含著冬兒的氣概。

  “要千方百計把他搜尋出來詢問,問‘你是誰’。……順便確認,你是否已忘了我們,這樣。”

  就如同京子讀星所說的預言那般,冬兒的話瞬間衝進天馬、京子及鈴鹿的內心,並紮根而下。“——是呢。”京子不假思索地應道。天馬與冬兒對視後頷首,鈴鹿則緊咬雙脣。

  “如果說是夜光之類……我就會使勁揍他。”

  “……嗯,我也不會阻止。直到春虎君說對不起。”

  “……哈,兩人都好溫和。在那之前,應該是下跪吧。誰叫他徹底——狠狠地折騰了別人。”

  三人到最後都已半是哽泣。儘管如此,“好。”冬兒也仍在夥伴們的面前,伸出牢牢握住的拳頭。

  接著——

  “今後我們大概會散開,已不能像至今為止一樣待在一起。”

  唐突之語。不過,亦是與此時此地言談相符的話語。

  冬兒嚴峻的話,在天馬等人的內心裡產生不小的痛楚。然而,無人辯駁。

  天馬剛才已有所預感,京子與鈴鹿也明白著。

  自己等人今後必須作出各自的決斷。

  已經無法回到一無所知的塾生。

  “自此我們大概會變得七零八落。但是,即便這樣也有著一個共同的目的。將春虎——以及夏目找到,並教訓他們。要教那笨蛋們什麼叫禮儀。”

  此為紐帶。

  維繫四人的,誓約咒術。

  在冬兒伸出的拳頭上方,天馬放上拳頭,再上面京子放上拳頭,最後由鈴鹿放上拳頭。

  四拳變成一體,牢牢地將情感捆成一束。

  朝向不知何日將被解放的一天。

  此為雛鳥們的,離巢時刻。

  6

  能聽到某人的聲音。啊,是春虎君。是春虎君在叫我。僅僅如此,就變得好幸福。

  春虎君在叫我。夏目,這麼喚著。不由感到安心,心中暖暖的。

  春虎君在叫我。

  然後——

  倏得,夏目醒了過來。

  長久——感覺曾處於極其長久的假寐之中。頭腦模模糊糊,無意識地環視四周。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鋪。陌生的枕頭。陌生的被子。就在忽然感到害怕的時候,非常熟悉的溫暖聲音喚了過來。

  “夏目。”

  夏目恍惚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在床鋪旁側的枕邊,坐著青梅竹馬的少年。夏目的表情自然綻放,並“春虎君”,甜甜地這麼細語。

  “醒來了啊,感覺怎樣?”

  怎樣呢?總覺得腦袋朦朦朧朧,就像被裹在雲中浮於天上。那是種令人稍稍不安的感覺,不過,有春虎在身旁的話,就不打緊。完全沒問題。一點也不在意。

  嗯,夏目回道。以坦率的心情,朝他微笑。隨之,春虎也溫柔地回以微笑,並微微且用力地點了點頭。

  接著,她忽然注意到了。春虎的左眼被布料覆蓋著。

  怎麼了?如此詢問後,“稍微發生了點事”,他苦笑道。

  受傷了嗎?感到擔心,自然將手從被子中伸出。春虎笑著握住那手,說:

  “不要緊。”

  並重疊上自己的手掌。

  春虎的體溫經由夏目的手傳了過來。柔軟的感觸,舒適而令人安心。

  但是,與春虎握著手——如此意識的瞬間,便急速害羞起來。臉頰燒紅,想要縮回手。不過,春虎笑著不放開,反而用力攥緊。

  臉龐發熱。春虎君?困惑地喃道。

  “笨蛋夏目。”

  春虎笑言。

  “你啊,為什麼以北斗的身份來見我啊。那時候我一直認為被你避開了喔?”

  突然,且超急速,更是正中央的直球。幸運的是,頭腦模模糊糊未能很好轉動。沉浸於依舊持續的假寐裡,夏目在不得自由的雲中慌慌張張地揮舞手腳。

  不必看鏡子就明白,自己滿臉通紅,眼眸也鐵定溼潤。終於暴露了。一直緘默的祕密,胸中祕藏之事。

  而且——而且那個煙花之夜。自己說了,邊哭邊告訴了他。

  將難以抑制的思念。

  將存於自身最中的,戀心。

  春、春虎君。這麼說完,便再也講不出其他話來,夏目將臉一半埋隱進被子中。接著,一直注視著春虎的臉。像是捉弄這樣的夏目般,青梅竹馬故意似地咧嘴一笑。

  夏目覺得這很狡猾,只有自己被如此捉弄,不公平。

  因此,鼓起了全部勇氣。盯著春虎的眼睛,努力顫聲道。

  春虎君……。因夏目的那副樣子,春虎也現出認真的表情。雖然遽然害怕起來,但是即便如此,也停止不了。

  我,喜歡你……。

  飽含思慕之情與心願,傳達話語。

  然後,尋求確認。

  春虎君呢?

  春虎臉上重返笑容。是混雜眼淚,害羞的笑容。

  接著,春虎保持握住夏目手的狀態,靜靜將臉靠近。夏目感到自己心臟飛跳,甚至顫抖戰慄。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準備逃開。邊小鹿亂撞——邊閉上眼。

  觸於嘴脣,溫暖而柔軟的觸感。

  那一定是世上最美好的咒術。

  是捕縛魂魄的咒術。

  然而——

  “……抱歉。”

  放開嘴脣,春虎如此說道。誒?夏目微微睜開雙眸。

  “抱歉,夏目。但是,總有一天……一定,會再次相逢……”

  這之後接續的話語,未能被聽取而消散於空中。春虎君?夏目低聲細語,在朦朧的視野之內,拼命地凝眸——

  “……春虎君?”

  睜開眼的時候,那裡並沒有春虎的身影。咦?夏目睡眼惺忪地環視四周。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鋪。陌生的枕頭。陌生的被子。但是,並非初次。是直到剛才為止,自己及春虎所在的場所。

  “……春虎、君?”

  再一次恍神地低喃。

  是做夢了嗎?不明白。頭腦模模糊糊未能很好轉動。假寐將夏目整個覆蓋,一切含糊不清,做不出正常的判斷。

  但是——

  夏目輕輕地用手指觸控嘴脣。殘留於那的感觸,不可思議的新鮮、明確,且真實。夏目脹紅臉,再度將臉埋進被子裡。

  這麼做後,假寐立即重整旗鼓,將夏目的意識拉入暖和的黑暗中。夏目再度闔上眼瞼。闔上的眼瞼內側,浮上愛憐少年的面容。

  春虎君——她像是說夢話般喃道。因幸福的心情,夏目再次回到剛才做的夢中。

  床鋪旁側的窗戶上,窗簾布被朝陽明亮地照射著。但是,夏目絲毫不在意,繼續享受再一會兒的假寐。

  再一會兒。

  只要再一會兒……。

  為了孕育醒來後,一個人飛往深邃黑暗夜空的——

  那份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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