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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記得我(第一卷)》第7章
  騎著腳踏車回家的路上,我右手拿著數位相機,連取景窗也不看只是一直按快門。就像在映入眼簾的景色上,隨意貼上便籤一樣。也許也有拍到人吧。偶爾我會停下腳踏車確認記憶體中的影像。雖然我並不想這麼做,卻又不得不這麼做。

  等回過神來,我已經來到車站前。我離開踏板,仰起臉。汽車的排氣聲和列車軌道發出的聲音、平交道的警報聲將我團團包圍。然後是燒得紫紅的黃昏天空下,往來雜沓的人群。

  我舉起相機。雖然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意義,還是數度按下沒有手感的快門按鈕。鏡頭面無表情地擷取了漸漸黯淡的天空和往來交錯的行人。車站大樓的對面,太陽西沉,就在這無謂的高效能數位相機自顧自開始補光的時候,我才終於把手放了下來。

  我到底拍了幾張?兩百嗎?不,更多。我跨上腳踏車,在黑暗中俯視發出朦廳微光的液晶螢幕。拍下來要幹嘛?是為了尋找有消失徵兆的人嗎?就算找到了又能怎麼樣?

  塞進口袋的相機像炮彈一樣沉重。

  在消失之前知道誰會消失。不過就是這樣的事,為什麼會覺得如此沉重?但是確實無論我怎麼用力踩踏板,腳踏車還是不太往前進。

  回到家時已經過了八點鐘。隔壁家的玄關燈下,有一道人影蹲在那裡。在幾聲狗叫聲中,那道人影站了起來。是恭子阿姨。水藍色圍裙上罩著一件寶藍色的風衣,手上握著一把大刷子。有幾道小小的光線在她的身邊舞動著。是狗毛吧?

  「你回來啦?最近都很晚呢。莉子已經開始吃了。」

  恭子阿姨笑著說,一隻只拍打著她身旁野狗們的頭。

  「你先去吃吧!我還沒洗完。」

  「好的。那個……」

  我拉開門進入鄰家的庭院。我一點食慾也沒有,可是如果就這樣躲進房間,真的會被好幾百張影像的確認工作給淹沒,所以不管是誰都好,我想聽聽人類的聲音。

  「啊,對了。你現在手上有相機嗎?你現在都用數位相機吧?可不可以幫我拍拍小狗們的照片?我會忘記我洗過哪一隻。」

  因為恭子阿姨這麼說,於是我停下腳步。相機。在我鼓起來的外套口袋裡。滿滿裝著死亡可能性的未爆彈。

  「啊,可惡!別逃!」恭子阿姨抓住一隻往庭院角落逃走的小白狗的脖子,又朝著我說:「快點!快點!」

  「喔,好。」

  我拿出相機。不管怎麼調,恭子阿姨都會進入鏡頭內。畢竟她抱著的-條狗就在她的臉旁。我放棄了,於是用廣角拍了好幾張。

  「謝了。我馬上去作喔。啊,我得先換衣服呢。身上都是毛。」

  我呆呆望著恭子阿姨走進玄關的背影,開始隨意操作相機,打算把剛剛拍的影像叫出來。喂!住手!我對自己說,但是眼睛一垂下去,液晶畫面已經開始捲動廣角的影像了。不久,我就發現了那件事。

  白色的小狗浮在玄關前的半空中。乍看之下真的是那樣。我用顫抖的手指關掉捲動廣角影像的功能。照片裡有拍到一個朦朧的、蹲著的人影。就像白天的月亮一樣那麼不真切又透明的,恭子阿姨的身影。她抱著小狗靠在臉頰旁,笑著、是透明的。

  她是透明的。

  我關掉數位相機的電源。

  「那個,恭子阿姨。」

  「嗯?」

  恭子阿姨在玄關前的水泥地回頭。那是她現實的、真切的身影。我眨了好幾次眼睛。恭子阿姨,她在這裡。

  她還有多久會消失呢?她透明的程度跟班上那個女孩差不多,所以大概只剩下一天了。

  「那個,今天的晚餐是什麼?」

  我成功地說出來了。恭子阿姨笑了笑,回答我說因為很冷所以吃泡菜鍋。

  已經先回家的莉子看了我的臉歪著頭問:「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你感冒了嗎?臉色好難看。」

  莉子的缺點就是有時候非常敏銳。我搖搖頭說沒什麼,挨著餐桌坐下。吃飯的時候我不敢看恭子阿姨的臉。沒關係,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沒關係。我忙著在心中反覆說著這句話,連泡菜鍋都食不知味。

  「我吃飽了。」

  我穿上大衣,抱著書包,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連電燈也沒開,就這樣和著大衣蜷曲在床上。

  我想我做得很好。我跟莉子還是像平常一樣一邊鬥嘴一邊吃晚飯。恭子阿姨也笑了。我成功地佯裝若無其事。

  佯裝若無其事?

  為什麼要裝?我應該真的無所謂才對。這種事不是發生很多次了嗎?只是剛好這次要消失的是恭子阿姨罷了。是恭子阿姨又怎麼樣呢?她不過就是住在我家隔壁,做飯給我吃的人吧。她消失或許會對我的生活造成困擾,因為她幫了我很多忙。沒有她,我一定會營養失衡。但是也不過就如此吧?為什麼我的手會這樣不停地顫抖呢?

  在一片黑暗中,我再度開啟數位相機的電源。在昏暗的庭院中緩緩流動的廣角照片。小狗們沒有感情的眼睛。

  彷彿染上玄關燈光顏色的,恭子阿姨的剪影。

  不對。不該是這樣。我把相機按在床墊上,好幾次在心裡重複說著。就在這時候,影像中的恭子阿姨變得越來越淡。

  為什麼會這樣?我一直都做得很好啊。不論誰消失,我都在碰不到飛沫、火光還有哭聲的距離默默看著,送走他們不是嗎?我不知道曾將多少人的死亡烙印在底片上,然後放入微溫的藥水中將這觀賞用的悲哀定格,再鎖進相簿不是嗎?為什麼我現在這麼難受呢?我不是事前就知道她即將消失嗎?可以說,我早有心理準備,也有時間把城牆的水泥重新塗一遍。

  為什麼?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試著想像沒有恭子阿姨的生活。那些狗狗還會聚集在庭院裡嗎?誰來幫我和莉子做飯?我能不動聲色更換配給品的鋁箔包嗎?當我牽著腳踏車回家時,隔壁的玄關是否會是一片漆黑呢?已經沒有人會打我的頭或是摸摸我的頭了。啊,不行了。我陷入手指、腳和腰都逐漸被冷水吞噬的錯覺。水從滿是坑洞的牆壁灌進來。寒冷且呼吸困難,一蹲下來就止不住顫抖。不行。一想到這些我就完了。好像快要四分五裂了。該怎麼撐過去?恭子阿姨還沒有消失,還有時間。雖然我不知道還剩下多少時間,恐怕只剩下一點點了。既然如此,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做的?

  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摸到一個滑溜柔軟的東西。是書包。我把它拉過來,從開口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倒在床墊上。有課本和筆記本,還有幾支筆和鉛筆以及橡皮擦,和幾本厚厚的相簿。

  即使在黑暗中,憑著觸感我還是知道哪一本相簿是最舊的。因為我曾無數次用這雙手觸控、掩埋、歸檔。莉子的照片就有八頁,接著第九頁開始,一張令人懷念的,臉對著我微笑。明明十分鐘前才見過面,為什麼竟會讓我如此揪心,我不懂。幾乎都是她穿著圍裙的模樣。和狗和貓、和料理的盤子或是和莉子一起,合拍的照片居多。明明是黑白照片,我卻連衣服的顏色都一一清晰記得。留下這麼多照片,卻眼看就要消失,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不,她也會留在我的記憶裡吧。以一道深深剌過的,錨的傷痕留在我的記憶中。

  回過神,才發現我已經從相本的袋子中取出一張恭子阿姨的照片。她的笑容在我雙手的指間裡顫抖著。

  我停住呼吸,撕破了它。

  我在做什麼啊?

  相片變成兩半之後我又橫著疊起來。撕成四片後又擺直。我的手停不下來。接著又拿出一張,用手指捏著。恭子阿姨和藹的微笑、滿臉笑意、害羞的微笑都變成碎紙片散落。是的,留下來就糟了。只會痛苦。我得忘了。奈月不也這麼說嗎?還不如忘了的好。其實我也明白這一點,不是嗎?我也發現忘記是比較輕鬆的,不是嗎?

  不久,手上只剩下一片片的雪片。我開啟窗戶,在晚風中悄悄伸出手。這些小小紙片烙印著我的記憶,在黑暗中一片片飄散而去。

  直到手掌上沒有任何羈絆,我關上窗,躺在床上。不管我如何紮實地用毛毯或棉被把身體包起來,寒意仍未消退。過了一會兒,我連睡覺必須閉上眼睛都忘了。早晨快點來臨也好,這麼一來我便可以忘卻一切,若無其事地展開新的一天。我祈禱著。很快的,無夢的一眠來臨。

  *

  某種聲音使我醒了過來。

  我在毛毯中冷得發抖。視窗射進來的陽光剌痛了我的眼皮。當我想動動腦袋,卻覺得脖子上的皮虜喀啦喀啦地像要剝落似的。

  但是當我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牆壁、書架和書桌。我臉頰碰到的粗糙觸感是雙排扣大衣的領子。原來我穿著大衣就睡著了。

  早上了嗎?

  我起身,棉被和毛毯從肩上滑落,冷冽的空氣剌著我的面板。從剛剛開始我便覺得頭痛欲裂。是不是感冒了呢?

  我發現開啟的相簿和數位相機就落在枕頭邊。我看看自己的手掌心,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手指上搔癢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記得。那感覺確實還留著。若是我再閉上眼睛,那張笑臉又會浮現眼前。那,該不會,她還沒——

  鏘。鏘。又是一陣頭痛。不,這不是真的頭痛。事實上是聽得見的聲音。我四下張望搜尋聲音的來源。是窗戶,有個東西從外面戳著窗戶。

  「我說你快點起床啊!」

  女孩的聲音震著玻璃。我慢吞吞地伸手開啟窗戶。

  「真是的!你以為現在幾點啦?」莉子從兩公尺外的隔壁視窗對我咆哮。她好像是用手上的掃帚戳窗戶的。我直盯著她的胸口看得入神。喉頭就像鐵製的水管一樣僵硬,發不出聲音。

  為什麼莉子會穿著那件水藍色的圍裙?

  「便當已經做好了,我丟過去囉!」

  我在千鈞一髮的情況下接住從窗戶飛進來的便當盒。還是熱的。蓋子有點歪,差點就要打開了。裡面是形狀歪斜的可樂餅,還有黏糊糊的燙青菜跟飯擠成一團。

  「今天雖然也徹底失敗了,但別抱怨喔!」莉子說。「話說回來,有時候也換你做做看吧。為什麼每天早上都要我做啊?我明明就很不會做菜。我們都是一個人生活偶爾也要輪班吧——」

  莉子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我咬住嘴脣的表情,話說到一半就沒再說下去了。原來如此。每天早上都是莉子做的便當嗎?圍上那件圍裙。我們從以前就都是一個人住了。事情被改寫成這樣,於是又一個若無其事的早晨到來。還真是一個剛剛好的世界呢。今天美得讓我想哭。天空明亮得剌痛我的雙眼,分不清是晴天是陰天。我把還留著熱度的便當放在膝上,再也無法承受地關上窗戶。莉子隔著窗戶好像說了什麼,但我沒辦法聽懂。把臉埋在枕頭裡,眼淚也沒有流出來。因為我是一直這樣訓練自己走過來的。眼淚已經深深浸入我身體裡乾涸了。

  不知不覺間,我在狗叫聲中悠悠忽忽地醒來。我把手機拉過來看了一下時間。快要十一點了。我得去學校。得出席第四堂的班會才行。我記得今天應該是為了明天畢業典禮的最後會議。

  因為我把大衣直接套在制服外面,於是我拿起書包,爬也似地下了樓梯走出家門。原來天氣這麼晴朗。狗兒也在隔壁的院子裡充滿朝氣地成群吠著。那,一切應該都是夢吧。我就這樣走過庭院正要出大門時,隔壁玄關的門開了,一個穿著水藍色圍裙的身影——

  但是,開啟門的其實是對面那戶人家的玄關。披著和式棉襖的老奶奶無精打采地走到路邊,用厭煩的眼神看著聚集在庭院裡的野拘們。接著她把眼光移到我身上說:

  「喂!你可不可以幫我灑點水趕走它們?」

  「……咦?」

  「這些狗吵得我煩死了。也不知道是誰在餵它們,讓它們老是聚在這裡。不會是莉子吧?」我扣起大衣前胸的扣子,搖搖頭。止不住的寒意。

  「你讓莉子注意-下,院子都荒廢了。」

  老奶奶這麼說著便回到家裡去了。

  我動彈不得的雙腳,被一股溫暖的感覺纏繞。往下一看,是狗兒們。有幾隻穿過柵欄跑到這邊的院子裡來了。它們記得我嗎?我彎下腰,狗兒們把溼潤的鼻子往我的額頭或手背上靠。

  她已經不在了,我這麼想。餵我跟你們吃飯的人已經不在了。老奶奶也已經忘了她。而且,好像沒有人代替她喂這些狗。也就是說,現實並沒有改寫得那麼剛好喔。或許因為你們是狗的緣故。如果用橡皮擦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擦掉記憶的,是貓女王的話,她當然不會對狗兒太體貼。

  總而言之,她已經不在了。

  狗兒一隻又一隻地離去,獨留我一個人,我仍靜靜蹲在庭院的草地上。直到我終於站起身來,陽光已變得十分剌眼。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我已經沒有力氣去學校看那麼多在動著、說著話的人。

  我在冷冷的床上坐下。

  奈月若是看到現在的我,會怎麼說呢?會笑我活該吧?的確,我什麼都不明白。我根本從來不知道有這種宛如洪水般襲來,又讓人無能為力的巨大悲哀。我只能塞住耳朵蹲在那裡等洪水退去。我又鑽進毛毯,把膝蓋蜷到胸前縮成一團。我能做的只有再睡一覺。

  等到下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把一切都忘了就好,我這麼祈禱著。

  但是,這個願望沒有達成。當我張開眼睛時,射進房間裡的太陽已經開始染成紅色。感覺就像是從耳洞裡流進冰冷的油,盤據在腦袋中央。當我想要起身時,相簿從毛毯上滑落掉在地板上,幾張照片從相片袋裡吐出來散了一地。我沒有力氣撿起來。那本相簿已經無所謂了。

  我看著張開的雙手,然後閉上眼仔細回想昨晚的事情。

  沒有消失。我沒有忘記她。我明明已經把恭子阿姨的照片撕破撒出去了。沒有燒成灰就不行嗎?啊,還是因為負片還留著的緣故?我收在哪裡了?一切都變得好麻煩。一瞬間甚至想幹脆連這個家都一把火燒掉好了。

  我在床上抱著膝蓋,凝視著窗外鮮豔的夕照。領會到原來夕照的橙色會逐漸染上紫色。

  突然我聽見鈴聲。是對講機。連續響了好幾次,響到令人覺得痛。我沒有想要從床上起身的意思,所以不予理會。「是我!我進去了唷!」一道聲音這麼說,然後是開啟玄關的聲音,接著連上樓的腳步聲都聽得到。我裹著毛毯僵直了身子。

  門開了,走進來的是穿著制服的莉子。她左手拿著書包、右手提著超市的袋子。鮮綠色的長蔥從袋口伸了出來。

  「你感冒了嗎?總之我買了蔥姜、酸梅跟草莓,還有運動飲料過來。」

  我連說「你出去」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點點頭。

  「真是的。怎麼了?喉嚨痛?不能說話嗎?你不說的話我就把這些買來的東西全部丟進鍋子裡煮囉?」

  「沒有,我能說話。」

  我總算髮出聲音了。像是溼掉的枯枝互相摩擦的聲音。

  「不要緊。我沒什麼。」

  「哪裡不要緊了?還有,為什麼穿著制服睡覺?」

  「就說我沒什麼啊。我很困,你可以不要管我嗎?」

  莉子露出不悅的神情,嘟起嘴脣。

  「你那是什麼口氣。笨——蛋——你肺炎死掉算了。」

  然而,莉子往後退到走廊上,正要關門時卻停下來,就這麼抓著門把,在我面前距離約五十公分的地方盯著我瞧。

  「……幹嘛?」

  「嗯……」

  她吞吞吐吐了一會兒,把書包跟超市的袋子放在地上,然後才擡起眼睛說:

  「那個……是不是有誰死了?」

  我屏住呼吸,凝視著莉子的臉。我一時之間不懂她是什麼意思。我和現實之間隔著一個透明的厚膜,擋住了莉子說的話。可是,那句話的重量,緩緩地、確實地穿過那道膜,終於傳到我的耳中。

  「你……你說什麼呀?」

  對於只能回她這句話的自己,我感到一陣謊言的惡寒。莉子勉強一笑。

  「沒什麼。我只是剛好想到而已。」

  莉子的話,就像用手指一一指著隨風吹散的碎片。

  「其實我從以前就覺得,小誠你是不是都記得消失的人呢。」

  「為什麼?」

  「哈哈。所以我說我只是剛好想到而已。開玩笑的。」

  「我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像跳針的CD重複問道。莉子臉上閃過一陣陰霾。

  「因為你有時候會露出非常哀傷的表情。」

  就像現在的莉子一樣嗎?

  「因為那種哀傷總讓我覺得不應該有那麼悲傷的事情才對。你說,如果不是有人死掉,有必要那麼哀傷嗎?沒有人會這樣吧?」

  這點我明白。那麼,你現在又為什麼是這種表情呢?有什麼事情能讓你露出這種表情呢?不要這樣。你不要當我的鏡子。我搖搖頭,避開莉子的目光。我還能笑得出來嗎?我最後一次笑是什麼時候的事?

  「你的玩笑一點都不有趣。」

  「也是。對不起,這笑話不好笑。可是……」

  莉子的聲音不知不覺開始顫抖。

  「那為什麼呢?你為什麼會這麼……」

  我驚訝地擡起頭。莉子的雙眼沉到海底。我看見她臉頰上,落下了飽滿晶瑩的淚珠。

  「為什麼?我……我從來沒哭過的,為什麼呢?」

  莉子顫抖著轉過身背對我。我實在不想認為這是她在代替我哭。淚珠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在我空曠乾涸的心裡響起。但是我卻無法為莉子做些什麼。不要哭唷。我只能在心裡反覆說著。莉子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人,因為她沒有家人,所以她沒有理由哭泣。可是這是謊言。無論神如何小心翼翼地用橡皮擦擦拭,恭子阿姨生活過的家、庭院,都還留著。更重要的是,她深愛過的莉子,仍像這樣存在著。不可能一切都消失。思念會留在空氣裡、泥土裡、落下的雨裡,就算只是為了這些,我們也可以流淚。

  只要我們的心還沒有乾涸。

  我不知道莉子是什麼時候走出房間的。我坐在床上把膝蓋抱在胸前,讓這份苦悶排解開來,一面靜靜等待時間的經過。窗戶外照進來的夕陽火紅得像在燃燒,空氣卻冷得彷彿要凍結一般。

  莉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的?她從多久以前開始發現我的脆弱?原來我在自己周遭圍起的城牆根本不算什麼。只不過是一層黑色窗簾,連寒冷也無法抵擋。只要站在近一點的地方就會感覺到我在裡面凍得發抖。到頭來我其實是因為從來都沒有真的受過傷,才不曉得真正的痛楚——原來只是這樣而已。

  我想忘了一切。把相簿都燒了吧。我這麼想著。也許根本沒用,我也明白。就如同無法奪走一個人心裡的音樂一樣,或許也無法奪走一個人失去的痛楚。但是,我真的不想再這樣了。我不想再品嚐這種滋味。把負片燒了吧!把NikonU敲壞吧!把數位相機裡的照片都刪掉吧!

  我把塞在枕頭下的數位相機抽出來。我不知道該怎麼一口氣全部刪除,所以就從最新的影像開始一張張叫出來刪。即便我對自己說盡量不要去看它,但還是忍不住去確認照片中的人物是否透明。莉子看來還不要緊。每一張照片裡她都清清楚楚地笑著。但是,有一天她也會消失。到時候,就沒有人能代替我哭泣了。這實在讓我無法承受。

  不久,我終於找到那張照片了。

  白樺木扶手,和草地上伸長的影子。背景是染上紫色的黃昏天空,一個長髮隨風飄動的少女。什麼時候拍下的我也不記得了。由於逆著光,連奈月臉上是什麼表情,眼睛有沒有看著鏡頭都無法分辨。

  但是,在奈月的膝蓋附近,卻隱約可以看見白色扶手的木頭。木頭應該被腳遮住看不見才對,但這裡卻透明可見,這一點非常清楚。背景天空中被燒成橙色的雲朵,也應該被奈月的人影遮住才對,但卻可以看得出輪廓。

  強烈的無力感將我全身緊緊包住。我把數位相機丟進床腳下散漫地張著嘴的包包裡。相機好像和包包裡的收音機還是什麼的撞在一起,發出剌耳的聲響。為什麼?為什麼連奈月也要消失?難道還要從-滴也不剩的我身上再奪走什麼嗎?隨便你吧。反正我沒有奈月的銀鹽照片。如果她現在消失了,我的記憶也會被清得乾乾淨淨。隨你高興吧。

  我趴在床上閉上眼睛。

  我想睡一覺,可是奈月的表情、她說過的話、我們一起聽過的歌,一一在黑暗中浮現,不斷敲打我的意識。因為,將近一個月以來,她一直在我身邊。我們只是共享了同一片風景和同樣的音樂,我們甚至吵過架。我從來沒有因為惹誰生氣而感到沮喪。對了,恭子阿姨還為此感到欣慰呢。為了我的心也會真實的震動、哭泣而欣慰。無論奈月存在與否,都動搖了我的心。明明我本來只記得她的名字而已。

  我從床上爬起來。房間還浸在血色般的夕陽裡。總覺得我只要動一根手指,空氣就會從我身體裡跑出去一樣。但我還是伸長雙腳,從床上下來,確認了地板的觸感。

  她並不是個我只記得名字的女孩。

  因為,我心中有一塊地方是為奈月空出來的。那個面積跟我自己一樣大,是空蕩蕩的。奈月對我來說應該曾經是非常非常特別的。

  我拿起書包,開始找起相簿,集合了風景的那一本。從我家屋頂拍的遠景。有了。就是這張。堆著沙包的牆壁後面,那個被一片雜亂無章的綠色掩埋的廢墟,一半藏在山麓後的鼠灰色「淨水場」。那是奈月的家。地點我也知道,那是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只是我的眼睛一直在逃避退縮罷了。

  我越過禁止進入的柵欄,再跨過平交道,坡度突然變陡了。我推著腳踏車,爬上滿是汙泥的柏油路。可能是因為山上的樹木開始發芽了,景色跟我冬天時拍的照片很不一樣,好幾次以為自己走錯路而感到不安。

  我還一度在坡道途中回頭確認來時的路。

  宛如沐浴在壓扁的果實下的夕照,將一切都染上了色彩。我和腳踏車的影子沿著下坡路自然地伸長。遍地石塊的道路左右,是長滿了低矮樹叢的荒地。破破爛爛的藍色網子像蜘蛛的巢穴般佈滿了枝椏。這裡以前大概是果園吧。下坡的盡頭可以看到平交道和鐵軌。再順著視線尋找道路,不久會碰到黃色和黑色的禁止通行柵欄,還有支撐柵欄的沙包牆。

  那道牆的後面,就是我住的世界。

  我重新面對坡道往上的方向,再度推著腳踏車走。

  坡道在變得平緩的地方和一條四線道的車道相交。大條十字道路前方右側的廣場鋪著幾何圖案的磁磚,廣場上有個乾涸髒汙的的噴水池和一幢小建築,狀似開著上蓋的平臺鋼琴。房子入口的上方有盞破掉的紅色電燈,這裡大概曾經是派出所吧。道路的左手邊是一片樹林,蔓延溢位的矮藤蔓纏繞著道路護欄。

  廣場的斜對面並排著幾棟灰色的高層建築。如此近距離地看著「淨水場」,會恍然大悟它完全就是一個社群。在被夕陽染成鮮紅色的壁面上,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色扶手陽臺等距離地排列著。牆壁左上角用油漆寫著206的數字。

  我走進206號棟的入口。以幾列幾段為區隔的大型信箱區只排列著房間號碼,信箱生鏽的程度似乎只要開了某個蓋子就會全部崩潰瓦解。

  奈月家是哪一間呢?我在信箱前一時沒了頭緒。

  但是,一腳踏進冷冷的樓梯間,碰到因為油漆不均勻而出現顆粒的扶手時,某種東西敲醒了我的意識。

  我知道。

  我知道這裡,我來過好幾次。

  一階一階踩著狹窄階梯的觸感,還有這個樓梯轉角牆上的斑點,我都知道。每爬上一層樓,從轉角的柵欄看過去的風景也都知道。我也知道從八樓的外廊正好可以遠遠看到我家的屋頂。

  我按下812號房的對講機。正如奈月所說,這裡還有電。我還聽得見屋裡響起的門鈴聲。但是,裡面沒有任何反應。我敲了敲門。粗糙建好的門只是拚命咳嗽著。我試著轉動門把,門是鎖上的。

  我心想:她正邁向死亡。這扇門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開關了。但是我很確定是這一間。與其說是確定,不如說我知道奈月就是住在這間房子裡。因為,我來過很多次。

  請你什麼都不要想起來。奈月那時候是這麼說的。請你不要想起更多關於我的事情,什麼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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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口袋裡拿出錢包。裡面有我家的鑰匙、腳踏車鑰匙、已經變成我私人物品的化學教室鑰匙。還有一支鑰匙,我一直拿著。我一直都放在口袋裡,卻從來沒有注意到的鑰匙。

  我把那支鑰匙插進了812號房的門鎖。圓柱體旋轉的聲音,直接響徹我的心臟。

  這間房子裡什麼都沒有。就如同字面上的意義,什麼都沒有。連窗簾也沒有。夕陽直接把地板燒出一塊菱形的橘色。地板上連傢俱的痕跡都沒有。也沒有任何味道。這間兩房兩廳的房子裡,找不到任何生命跡象。

  就如同奈月自己說的,她正在消失。

  只有一樣東西留了下來。廚房的水槽排水口塞滿了某樣東西焚燒後的殘渣。我從餘灰中把那個東西拉出來看。那是一片因高溫而捲曲的褐色切片,上面貼著一張燒剩的黃色便條紙。

  是負片。

  那些像紙灰的東西恐怕就是照片的殘渣。

  我往堆滿灰塵的廚房地板蹲了下去,把頭靠在瓦斯爐上深深嘆了口氣。

  原來我是因為這樣才會忘了奈月。因為連負片都被她燒掉了。奈月為什麼能從我房間裡拿走負片呢?不用想也知道,奈月當然有我家的備份鑰匙。奈月對我來說真的是非常特別的人,然而我卻忘了她。

  為什麼連底片都燒掉?她就那麼想斬斷我們之間的連繫嗎?我曾經傷害奈月到那種程度嗎?既然如此,她為何還是每天都到我身邊一起聽收音機呢?

  我不懂。

  我把臉壓在環抱的兩隻手臂上。

  如果奈月希望我忘了她,這樣就夠了。我現在也夠痛苦了。在我心裡曾經屬於恭子阿姨的角落,也被挖個精光,變成一個無法填補的空虛洞穴。更何況,奈月不在。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好想見她一面卻見不到。如果這個空洞的思念就這麼硬化,那我寧可現在就用洪水沖走一切,把它全部遺忘。因為如果只要這麼抱著膝蓋等待,奈月就會消失,我也會忘了她的一切。在我靈魂深處不斷翻攪的痛楚,只會屬於現在。我只要閉上眼,抱住膝蓋,靜靜地等待就好。

  但是這時候,我聽到了音樂聲。乾涸的鋼琴和背景吉他撥絃的節奏。然後是一陣像沙漠裡兩百年一度的甘霖般溫柔清冷的歌聲。

  我擡起頭,四下環視開始變得昏暗的房間,又伸手到雙排扣大衣裡四處尋找歌聲的源頭。然後,我從大衣口袋裡抓出震動的手機,是手機在唱歌。是卡洛金。發出微弱光芒的液晶熒幕上,顯示出「奈月」的名字和手機號碼。

  我正想按下通話鈕時,歌聲停了。掌心的手機陷入沉寂。填滿這間房間的夕陽餘暉正快速地失去色澤。

  我究竟是笨到什麼地步啊?原來我是用她姓名後面兩個字登入號碼的,這就是我用ㄕ開頭去找她的電話卻找不到的緣故。而我是因為不想聽到這段手機鈴聲,才不聽卡洛金。我下意識地把她從心裡的點唱機刪除了。就只是這樣而已啊。

  奈月從一開始在我心裡就有一個特別的位置。

  我真的很笨。

  我把手機放回口袋,緩緩站起身來。為什麼奈月還要找我這個笨蛋呢?我們之間曾有的東西已經崩壞了呀。應該是奈月自己燒掉的。她還希望我怎麼做呢?

  當我穿越那片紫杉木林鋸齒狀的樹影,爬上橫臥的圓木階梯時,太陽已經有一半以上從山的正面沒入,還有一半躲在黑色石碑的剪影身後。染上紫紅色的天空蘊含著最後的火光。我把腳踏車丟在公園入口,踏著草地往平緩的斜坡前進。我聽見歌聲,那和剛才我口袋裡響著的是同一首歌。是卡洛金的〈HomeAgain〉。

  坐在扶手上的奈月,背對著石碑,面對著懸崖很危險地懸著兩隻腳。水手服的衣領和一頭黑髮,一齊被風吹動。我不知道她回頭是因為曲子結束,還是發現我來了。我在石碑旁停下腳步,一時不敢相信奈月人在那裡。

  奈月把兩腳移向扶手的這一邊,站了起來。成堆的CD盒子和隨身聽,還有我帶來的喇叭都埋在她腳下的草堆裡。

  一步、又一步,我努力往前走,離奈月越來越近。我發現那一大堆CD的包裝都拆開了。是不是即使我沒有來,她仍然是一天拆開一張呢?果真如此,奈月應該是持續每天都來吧。

  我的視線回到奈月逆著光的臉龐。隨著距離縮短,我終於可以分辨她臉上的表情了。她僵硬緊閉的嘴脣微微顫抖著。眼睛裡盈滿了淚光。

  「沒想到你會來。」奈月說。那是壓抑哽咽的聲音。「其實我本來不打算打電話的。」我用舌頭舔了舔裂開的嘴脣,有點疑惑地問:

  「那麼,為什麼?你希望我忘了你吧?連照片都燒了。」

  我無意責備她,卻只能發出焦躁的聲音。奈月垂下眼簾。

  「……照片的事,我很抱歉。」

  於是她用溼潤的眼睛瞥了我一眼。

  「你去過我家?」

  我點點頭。

  「我看了數位相機裡你的照片。正在消失,所以我就……」

  我只能這麼說。奈月點點頭,又坐上扶手。卡洛金在草地中又開始唱起〈HomeAgain〉。我心想:為什麼又要重聽一遍呢?才發現那是因為新的CD已經聽完了。原本應該要和我一起消磨的時間她已經用盡了,播到了這首歌后,迴圈的過程便停止了。

  無路可走了。奈月已經無處可去,我好像也差不多。於是我走近白樺木扶手,反方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把腳面對懸崖,就像她剛才一樣。

  明明有很多話想問她,卻找不到開端。我眺望著這暗藍而溼漉、已經無法區別出柏油道路和草地與雜木林的世界終點景色,一次次在黑暗中撥弄著手指。

  「昨天,我們家隔壁的人消失了。」

  我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是莉子的媽媽。因為我沒有父母,所以她常常做飯給我吃。」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麼要跟奈月說這些話。我的臉頰真的有一瞬間感覺到奈月的視線。

  「我用數位相機拍過她,所以才會發現她消失了。」

  奈月點點頭,飄動的髮絲觸碰著我穿著大衣的手臂。

  「怎麼說呢?我以為這沒什麼。反正是外人,我也看過好幾個人消失,每個都放進相簿裡以免忘記,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所以這次我以為我也可以安然度過。」

  但是,我沒辦法。只是闔上相簿而已,我卻做不到。為什麼呢?是我哪裡做錯了嗎?

  「等我回過神來,照片已經破了。可是我還是沒辦法忘記。」

  「如果一開始沒留下照片就好了。」

  我用力閉上眼睛,把奈月說的話吞了進去,再睜開來。眼前仍是一樣的黑暗。

  「奈月,你曾經在消失吧?」

  「是啊。」

  「但是你現在還留在這裡,是因為我做了什麼事嗎?」

  「你想起來了?」

  奈月的聲音顯得很不安。我搖搖頭。

  「沒有。但是你明明說希望我忘了你,卻又一直跟我在一起。我想你是不是為了不讓自己消失才這麼做。」

  白樺木扶手發出傾軋聲。我朝右邊望去,和淚眼迷濛的奈月四目相對。

  「我真不敢相信。」奈月說著,用她小小的拳頭敲打我的手臂。「不敢相信。」她重複好幾次。「你真的認為我是這麼想的嗎?」

  一股遲鈍的痛感傳到肩膀來。我仍坐在奈月身旁,緊緊抓著白樺橫木,動彈不得。

  「因為……」

  我一發出聲音,舌頭就好像黏在牙齒內側似的。

  「因為你說你討厭我,明明這麼說,剛才卻又打電話叫我,我想是不是我還有什麼可以做的事……」

  「我怎麼可能討厭你!笨蛋!」

  她的眼淚隨聲音散落。我呆呆望著她哭泣的臉。她不是說過討厭我嗎?還叫我什麼都不要想

  起來,還說不希望我記得她呀。

  「笨蛋!笨蛋!」奈月抓住我的手臂。「那都是你自己自作主張吧?我已經幾乎消失了,現

  在在這裡的我,不過只是殘渣,我絕對不希望你再做這種事呀!你……你卻……」

  我自作主張?什麼事?該怎麼做我才能將奈月存在的小小碎片連繫起來呢?為什麼現在她又會快要消失不見呢?

  「算了。我希望你什麼事都不要做。」

  「那你為什麼打給我?」

  奈月甩開我的手臂,用手背粗魯地擦拭眼角。夜晚來臨了。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還有從藍色變成深藍色沉沒的晚霞,幾乎已經無法區分。只有卡洛金還在繼續唱著〈HomeAgain〉。

  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再見。」

  奈月彎下腰,關掉隨身聽的電源。把一堆CD殼和隨身聽隨意放進扶手下癱軟在那裡的包包裡。只剩拆掉的喇叭就這麼被留在草地上。

  她背上包包站了起來,我對著她的背影問:

  「你要去哪裡?」

  「海邊。」奈月答道。

  海邊?

  去那裡做什麼?我很想問她。她跨出腳步的背影,看起來透明得像要和這個夜晚逐漸同化。因為很暗。她還在那兒,還沒有消失,但總會被吞噬。

  那片水都已經乾涸消滅的大海,會把去拜訪它的人的記憶永遠吸走的大海。

  我跨過扶手,追上奈月。

  「不要跟著我。」

  可能是察覺到腳步聲,奈月回過頭小聲說。但是我加快腳步追上了她。

  「我也去。」

  「為什麼?你只要一直製作你那本無聊的相簿就好了。反正到了明天,你就會連我的事情都——」

  「我說了,我要去。那麼遠,電車又不通。」

  我們盯著橫躺在黑暗草叢中的腳踏車。

  「為什麼?搞不好會回不來。」

  奈月用幾乎像呼吸一樣的響低語著。證有回答。就算我回答了,奈月也不會理解,她一定會很輕鬆地說你就全都忘記了吧。但是,就算我把水島奈月這個名字、這張臉、這個聲音,全都忘記,傷痕依舊不會消失。也可以選擇永不遺忘——只要懷抱著這個可能性,我就會漸漸磨損。我或許丟掉了與某個重要的人的回憶,但蕾心念仍持續糾纏著我。我討壓這個樣子。

  所以我也要去海邊。為了把相機、相簿、記憶,全部丟進沒有水的龜裂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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