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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記得我(第一卷)》第8章
  沒有街燈的車道上,光靠微弱的發電機式腳踏車車燈讓人相當不安。這條路應該已經很久都沒有車子通行,到處都散落了枯枝、碎石子或是土塊。而且我後面還坐著奈月,無法隨心所欲地操作龍頭。膠著的黑暗纏繞著我的手臂和大腿。

  「喂,危險啊!騎慢一點比較好。」

  嚴峻的夜風中,奈月用沒有什麼起伏的語調小聲說著。她兩隻手抓著我的肩膀。我搖搖頭,大聲回答:

  「如果在抵達海邊之前你就消失了怎麼辦?」

  奈月站在後輪的輪軸上,所以我們之間身體接觸的部分只有肩膀和手。而且我在制服的風衣外面又穿了件雙排扣大衣,幾乎感覺不到她的體溫。所以有時候我因為擔心她有沒有好好站在後面而回過頭確認。

  「你知道路嗎?」

  奈月又細聲說。

  「不知道。但是剛剛有道路標誌。」

  不過是看一眼那個綠底白字的標誌,也能讓我稍稍安心,所以我們大概已經無法在遠離文明的地方生活了。可是靠腳踏車車燈的光看不太清楚上面寫什麼,只看到有個往前直走的箭頭。

  一直往南走就對了,我猜。每一條道路都會通往海。但我不知道在抵達之前是否得先越過幾座山或幾條沒有橋的河川,又或者說不定就算海出現了我們也不會發現。如果已經沒有水了,也就不能保證我們能知道那是海。我們現在賓士的這條路,搞不好以前是海底。

  太陽完全沉沒之後,我的方向感和時間感也都消失了。我們把腳踏車搬到紀念公園的懸崖下,把車牽到從遠處便能看見的道路上,就這麼開始朝著我們認為是南方的方向賓士。

  耳畔混雜著風吹樹枝沙沙作響的聲音,我猜道路兩旁的黑暗大概是座很幽深的樹林。偶爾在腳踏車燈照著的狹窄視野之中,會突然跑出純白色的道路護欄。全都是急轉彎,我開始擔憂我們是否真的朝南而行。只有看到月亮在右前方這一點,是唯一的標記。

  「要是搭電車就好了。」

  奈月嘀咕著說。

  最後一班電車已經沒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通往海邊,況且我們沒有錢。我想到了好幾個藉口,但是真正的理由,是為了她的手放在我肩上的觸感。我一直很想碰觸她看看,因為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消失。可以不用說話也不用看著她的臉,又能碰觸到她的方法,就只有兩個人共乘腳踏車了。況且,這樣做能令我覺得自己好像能為奈月做些什麼,就算我再也不能為她做什麼。

  我懷抱著這份曖昧的甜蜜痛楚,就這麼背對著奈月。希望在黎明來臨之前抵達海邊,然後將一切洗去。我如此祈禱著。

  道路穿過了山林,經過了蜿蜒的坡道進入平原。伴隨著微風吹拂,草地在車道兩旁舒展開來。不論走了多遠,也看不到一個建築物的影子,更別說燈光了。這附近以前應該是神奈川縣才對。田埂區分出細細的四方形土地,明顯看得出是有人在照顧的田地。這裡曾經有過村落吧?可能是房子跟人都消失了吧?

  奈月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休息一下吧。兩人共乘的時候大概都是坐在後面的人會比較累。如果坡道多的時候更是如此。我好像還能騎很遠,所以不想停下來。我很怕在抵達海邊之前奈月就消失了。

  但是在田地邊看到那棟建築物時,我不由得煞了車。車輪下的碎石子都散了開來。「呀!」奈月輕呼一聲,撞上我的背。

  「停下來的時候要說一聲嘛!」

  「對不起。」

  我半出神地回答,再度眺望那棟建築物。它的輪廓是正方形的,高度不怎麼高,但是看起來像是水泥建築。鄉下有這種東西?而且,為什麼只留下這個?是不是觀測所還是什麼的。

  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屋頂上安裝著大型天線。即使在一片黑暗中,也可以看得出一個把月亮切割成十字型的粗大構造。

  天線?

  「這是什麼建築?」

  在我身後的奈月也喃喃問道。

  「進去看看吧。」

  我們把手機的液晶熒幕當作手電筒,試圖尋找那棟建築的入口。大樓玄關的玻璃都破了,完全找不到任何有文字的告示牌。拉開因生鏽而發出傾軋聲的門,我們一腳跨了進去,奈月害怕地跟在我後面。

  我立刻發現了生活的痕跡。樓梯的內側,是一個有四個水龍頭的水槽,自來水是通的,在張開掛著的洗衣繩上吊著的毛巾也還很乾淨,馬桶裡有排洩物的味道。二樓也有和室,奈月說會不會是公民會館。

  上了樓梯的閣樓裡,堆滿了一捆捆像紙堆的東西,連個踏腳的地方都沒有。它們往樓梯邊凸出去,一個不小心就會崩塌似的。

  「…這是…唱片?」

  奈月從那堆山頂拿起一張扁平的東西,自言自語。我用手機的光源照著,那確實是唱片的封套。那是吉米罕醉克斯的現場演唱會專輯。我因為滿屋的油臭味和灰塵味而閉住氣息,再一次環視整座閣樓。這裡有幾張唱片?隨意堆出的唱片塔有膝蓋那麼高,在微明的燈光下數得出大概有二十幾堆。而閣樓深處,往屋頂突出的門旁邊,放著一個由幾個大型電容器跟迴轉軸組合起來的複雜裝置。最大的迴轉軸筆直地伸向閣樓的天花板,這多半是FM播放用的發信機。

  我們被大量而沉默的音樂包圍著,暫時呆站著不動。腳下的菸灰缸裡有許多菸蒂,黑色的唱片堆到處蠢蠢欲動。奈月用手遮著臉幾次四下張望,自言自語道:

  「沒有唱機。」

  我也點點頭。有這麼多唱片,卻到處都找不到唱盤或擴大器。

  而且更重要的是,沒有DJ。

  奈月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然後在成堆的唱片之間鋪著的一塊雙層坐墊上坐下。

  「我好想聽這一張,這張唱片行裡沒賣。」

  奈月說著,從身旁的唱片堆中取出一張珍妮絲賈普林的《Pearl》。這是廣播裡常常會播的一張。我也好想再聽一次賈普林那溫柔撩動人心的歌聲。

  佘月把唱片放回唱片山堆中,她手部的動作顯露出疲態,表情也是。我也是,這才察覺我的膝蓋有點酸。我只好在樓梯上坐下,屁股下粗糙的觸感不知道是灰塵還是沙粒。休息一下吧。被一堆無法播放的唱片包圍,真是奇妙的感覺。

  「那個DJ,果然是消失了吧……」

  奈月看著菸灰缸小聲地說。這是幾天前吸完的菸蒂?這些煙又是他從哪裡拿來的?

  「他沒有消失。因為我還記得他呀,DJSATOSHI。」

  「記得的只有名字吧?」

  聽了奈月的回答,我陷入沉默。

  是有這樣的事。我也知道奈月。她正在消失,只留下名字,這是個殘酷的現象。

  「幾乎跟死了沒兩樣,也許只有在廣播中播出音樂的時候,他才存在在這裡。所以唱盤跟他一起消失了。」

  這是留下的殘渣,奈月低聲說著。

  「有這種事嗎?」我說。奈月輕輕地點點頭。

  「我也是這樣。」

  「我對你幾乎已經消失這回事,完全不能理解。」我說。「因為,你還好好的在這裡,看起來也很正常……也都有來上課。你也有跟班上同學說話。」

  「因為我只能存在於三年一班裡。」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奈月看。

  「我只存在於那個班級裡。那個班級也即將結束了,所以我也會跟著一起消失。」

  「什麼意思……」

  三年一班快要結束了。是的,明天就是畢業典禮了。

  「大家會發現,班上其實沒有水島奈月這個人。在畢業典禮上,每個人的名字都會被喊到對吧?而我的名字只留在同學的記憶之中。」

  殘渣。

  我被一陣寒氣震得全身發抖。這是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是怎麼把奈月和這個地方連結在一起的?

  對了——我發現奈月時,她存在於三年一班的教室裡。我沿著記憶回溯。桌子多了一張。那是什麼時候?好像是二月底的時候。是跟什麼事情連結在一起的呢?二月底,發生了什麼事?湯澤照相館消失了。須藤老師消失了。這些應該無關吧?是其他的事情。三年一班和奈月的名字,記憶還有——

  「啊……」

  我發出聲來,奈月的肩膀抽動了一下。

  我想起來了。

  畢業紀念冊。

  我用那臺NikonU拍了照片,編輯用的照片。

  「所以我說請你不要想起來。」

  奈月用溼潤的聲音小聲地抱怨。但是一切都太遲了。我第一次失去奈月,就連當時的心情,都倒帶似地流進心裡。甚至連我把負片放進信封時的觸感都想起來了。

  我把快要消失的奈月的照片——把不應該還存在於三年一班的她、不應該還留在誰的記憶中的名字,編進了畢業紀念冊。我只是不想失去她,不想接受她已經消失的事實。

  奈月的生命因此又得到了一點延伸。從畢業紀念冊發給同學之後,到畢業典禮之前,正好一個月。她成為我們班同學記憶的殘渣。

  「……奈月,我……我……」

  我發不出聲音來。我實在很愚蠢,做了這樣的事情也於事無補,只是把奈月傷得更深而已。然後我只會再一次失去奈月。

  「這件事,就算了啦。」

  奈月說著搖搖頭,抱緊膝蓋。

  「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是你能做的了,你只要瞭解這一點就好。」

  奈月將會消失。而我卻無能為力。

  這樣的想法,終於成為一種真實的熱度傳到我的心臟,在我的五臟六腑裡四處攀爬,戳破我的面板,燒著我的側腹。我抱住自己的雙臂,靜靜閉上眼睛忍受那股熱。不久,一陣凶惡的疲勞流了進來,我的意識也被拉進飄著灰塵味的睡意中。

  *

  我因雨聲而醒來。肩膀不知道撞到了什麼東西,唰啦一聲崩塌掉落的聲音踩扁了雨聲。我在微暗的晨光中,甩了甩滿是睡意的頭,朝四下看了看。菸草的味道傳進鼻腔。對了,是唱片。整堆的唱片倒下來掉到樓梯轉角,我連忙站起來跑下樓梯撿起唱片封套。嘩啦嘩啦的雨聲還未停歇,我的心情焦慮起來。

  我重新堆好唱片,才終於發現那不是雨,是我書包中的收音機。它的時間設定又啟動了。也就是說,現在是早上五點嗎?我不小心睡著了嗎?我把手伸到書包裡,關掉喧鬧地吐出滿天風沙的收音機。

  然後,我突然想起來,開始搜尋奈月的身影。她的身子恰好蜷縮在一疊唱片山裡睡著。她沒竹消失,還沒有消失。我把背按壓在牆上,安心地吐出了一口長長的氣。

  我把手放在胸上,總覺得昨日的痛還殘留在那裡。好想就這麼埋在唱片堆裡,沉睡到一切都結束。可是我接下來還會再一次失去奈月,所以我非得朝海邊去不可。我已經不明白這個堅持的理由是什麼。不是為了補償,也不是為了逞強。

  奈月醒來時,四周還很昏暗。她用朦矓的睡眼凝視著我,我覺得她在對我微笑。但是,隨後馬上轉為強忍哭泣的表情。

  「現在幾點了?」奈月說。我開啟手機給她看,她從唱片山之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那個……」

  我想起昨天奈月說的話,很惶恐地問:

  「也就是說,畢業典禮結束後,你就會消失?」

  若真如此,那麼奈月所剩的時間大概還有十小時。

  「我不知道。」奈月搖搖頭。「大概是吧。」

  我咬住嘴脣,只剩下十小時的時間可以和奈月相處。儘管如此,我還是隻能踩著腳踏車向前邁進。

  我們兩人拍掉下半身的灰塵,又重新眺望了一下這間狹窄的閣樓。

  在微明的天色下看著這間播音室,僅容轉身的空間,唱片封套和機器上觸目所及,都是汙垢,到處都是焦痕。我試著想像,在奈月剛才坐著的坐墊上坐著一個人,從這座混亂的山脈中用一根指頭找出他要的唱片,丟進唱盤,然後拉過麥克風,開始講話的情景。但是沒有成功。我不知道機器的使用方法,也不知道那個DJ是什麼樣的人。更重要的是,這裡沒有生命的跡象。全是一些已死的人唱的歌,如果沒有唱盤,這些只不過是墓碑而已。

  奈月蹲了下去,從書包裡把CD一張一張取出來,疊在坐墊旁邊。再添上了一個新的小小墓碑、一座墓地。然後她便開始走下樓梯。

  我最後一次回頭望著這間播音室。曾經讓數萬人狂熱的搖滾樂殘骸,寂靜地等待著黎明到來。總有一天所有的音樂都會找到這條路。雖然不能從人身上奪走音樂,卻可以從音樂身上奪走人。如果無法傳達到任何人的耳裡,音樂,甚至連聲音都稱不上。

  外面還很昏暗,起了微寒的霧。這是最冷的時刻。我心想直接穿著大衣飛奔出去就可以了,侃我們兩人騎著車在砂石路上走了一小段,奈月打了個噴嚏,我發現她放在我肩上的手在發抖,道才想起她的水手服外面沒有穿外套。我煞了車,把大衣脫下來遞給她。

  「不用,我不冷。這是你的大衣吧?」奈月回嘴。

  「不,你好像很冷。」

  「我不冷。」

  「可是……」

  「為什麼你……」奈月瞪了我一眼,或許是因為寒冷,她的耳朵紅紅的。「你總是隻注意這些無聊的小事,對於更重要的事——」

  奈月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把臉撇到另一邊去。

  「其實,我踩的時候不穿大衣比較輕鬆,所以你穿上吧。」

  我試著這麼說,奈月才總算帶著微慍之色穿上大衣。

  「對不起,我想不到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不要道歉。」奈月說。「我不是為了要你道歉才跟你一起來的。」

  肩頭上她的雙手放得比剛才更重了一點,我再度往微暗的道路騎去。冷風輕拂著我的頸子。道路再次深入山中,有一段路是很陡的上坡路。我們推著腳踏車走過充滿溼冷空氣的樹林。柏油路到了盡頭,我們一時之間沒發現自己在鋪滿了枯葉,像是未開發的路上迷了路。

  若非我們撞到一座像是廢棄的高爾夫球場高大網子的一角,也許就得這麼在山裡流浪了。我們從網子的破洞進入場內,來到因為沒人整理而滿是雜草的球道。無論我們怎麼走,遠處可見的高爾夫俱樂部會所的屋頂也沒有靠近我們分毫。好不容易來到高爾夫球場正門的停車場時,天已經亮了。從升起的太陽方向來看,走出球場後下山的那條車道,應該就會通往南方。

  在中午前,我們進入了有人煙的區域。雖然是比我們住的城市小很多的村落,但有小學、郵局,連車站旁也有連鎖超市。為了不讓人對這身學生制服有所懷疑,我和腳踏車一起藏在超市的後面,奈月則扣緊雙排扣大衣進去買東西。就算這世界要結束了,還是會口渴。

  我和奈月把腳踏車停在一條小河的橋上,輪流喝著一罐寶特瓶裝的茶。河川的聲音掩蓋了我們之間的沉寂。空氣中有草和水藻的味道。陽光映在河面上,或是稀疏或是貼著河面。

  奈月真的會消失嗎?這個想法突然湧現,像酸一樣侵蝕我的意識。會不會是我多心了?昨天說過的事情也沒有跟其他同學確認過。數位相機中的奈月是透明的,也許是我看錯了也說不定。搞不好太陽就這麼下山,黎明又到來,只是什麼事都沒發生地過了一天。

  因為奈月看起來一點都不哀傷。明明我心裡這麼痛苦。

  「那個……」

  在開口之前,乾渴的喉嚨跟嘴脣都痛得不得了。也許我自己知道這是個空虛的希望。

  「你為什麼這麼平靜呢?其實你全是騙我的吧?」

  有好一會兒,只聽得到水聲。奈月的臉上一瞬間閃過悽楚的表情。然後她把寶特瓶放在橋的欄杆上,從我的口袋拿出手機,把鏡頭對準自己拍下一張照片。

  我看了液晶熒幕吐出的影像,咬住了下脣。裡面只映著油漆斑駁的欄杆和欄杆間的水泥路,還有前面稀稀疏疏的幾戶人家。

  到處都找不到奈月的身影,連一絲淡淡的影子都沒有。

  我困難地吞下梗在喉頭的熱氣,吐了一口氣。奈月把手肘撐在欄杆上俯瞰著河面說道:

  「我對自己的消失,並不在意。」

  因為這是她已知的事實了。奈月的細語落在水面隨水流漂散。

  「你不是在勉強自己?」

  「不是。」

  奈月對著河川數度搖頭。

  「我痛苦的是,你或許會永遠記得。我消失之後,你會一邊拚命對自己說沒關係,沒關係,同時卻一直被這個謊言牽絆。我絕對不希望變成這樣。」

  所以她才會把照片跟負片都燒掉了。也拒絕我的NikonU。我這麼想的時候,才第一次產生強烈的憤慨。為什麼奈月非得消失不可?她跟我一樣不過才十五歲,她是犯了什麼罪非得消失不可?在我不知道的國家、我不認識的人,消失個幾萬人不就好了?為什麼要是奈月?這種心情連在得知恭子阿姨消失時都不曾湧現。怒火宛如可以熔掉鋼鐵,這樣的怒氣燒盡了我的五臟竄上喉頭,差點要從口裡溢位來。

  但是我閉上眼,靜靜聽著河水的聲音,用指頭篩選出奈月不知何時已與河水聲交織在一起的呼吸聲,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怒火已經消散。因為一切都被寂靜的春日正午吸了進去。然後我只要忘記就好。

  就在我把手機的影像刪除,打算收進封著的口袋裡時,我發現了那件事。是簡訊。我把內文讀了兩次,花了一點時間理解意思,然後確認手機通訊錄。

  我發現在我心裡最深處,有一種和剛才不一樣的熱在跳動。我停下呼吸,閉上眼睛,確認了好幾次這種感覺。

  「你怎麼了?」奈月說。

  「沒什麼。」

  我搖搖頭。

  我真的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為奈月做的事了。就連忘記她也辦不到。

  然後,我只能祈禱海已經消失。希望那個沒有水、到處充滿虛無的世界終點景色能把我的記憶都吸走。

  我讓奈月坐在腳踏車後座,沿著軌道旁的路騎下去。因為我對那個在路線圖上看到的終點站名稱有印象,好像就在海邊吧。

  我沿著鐵路和車道與河川騎了好一段路,河岸兩旁是已經長出蓓蕾的山櫻樹。總覺得一直踩著踏板,心情似乎也逐漸被漂白了,彷彿正走在一條以前曾經走過、令人懷念的道路一樣。

  在第三站,河川大幅往右側彎行,離開了鐵路和車道。四周以籬笆圍住的大房子,沒有一棟有人住的跡象。覽也看不到一隻。天空中午後的太陽,也只是溫暖了佈滿塵埃的屋瓦和冬青樹籬笆而已。

  「不沿著河走嗎?」

  當我越過平交道想到鐵軌另一邊去時,奈月在我肩膀後說:

  「沿著河一定會到海邊吧?」

  「追著鐵軌走比較快,沿著河走不一定有路。」

  「我不到海邊也沒關係。」

  「為什麼?怎麼回事?」

  奈月沉默了。我發現她放在我肩上的雙手,比剛才稍微用力了一點。越過平交道後,我把龍頭往右邊打。連屋頂也沒有的露天月臺,從我右手邊流逝。在剪票口——其實只是普通的柵欄缺口——前我把車停了下來。記載著站名的牌子和白色的時刻表,用鐵絲固定在柵欄上。

  「因為,到了那裡之後……」

  奈月說著,下一句話被吹散進風裡了。我又踩了踏板。

  只要不抵達海邊,她就可以不消失嗎?

  這真是個愚蠢的想法,但她的心情大概跟我一樣。我已經既不憤慨,也不哀傷,只希望奈月不要消失。正因為知道不會實現,所以這個願望就像冬天的晴空一樣堅固且透明。

  又一個車站緩緩在我們右手邊經過。這個時候我會放慢踩著踏板的腳,盯著車站名稱和時刻表看。沒有站員、沒有乘客、也沒有列車停靠。我心想:為什麼會特意留下這樣一個車站呢?如果僅僅只是用來當路標,也太淒涼了。

  樹木在道路的前方展開,突然出現一個急轉彎。

  下了這道斜坡,不知不覺進入街市。柏油路上積了一堆不知道是灰塵還是沙塵的東西,大約有兩公分那麼厚。每一臺被丟棄在路肩的汽車上都沾了乾涸的淤泥、車輪脫落傾斜,車門也因為生鏽掉了下來。很多人家都有燒焦的痕跡。水泥接縫處蒲公英開得茂盛,還有成群的紋黃蝶。視線中,看不到其他會動的東西。天空中甚至連鳥都沒有。

  在這座無聲的街道上,我只是一股腦地往南走。

  抵達終點站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被漆成紅色和綠色的小車站因為日晒油漆已經剝落。剪票口和月臺上都沒有人影。時刻表上一片空白。

  腳踏車停車場稀疏地留下幾臺腳踏車,可能是因為海風的關係,沒有一臺不是爬滿了鐵鏽。車架也好車輪鋼絲也好鏈子也好,看起來全都像經過很長的歲月,融合在一起枯朽了。

  奈月從車上跳下來,我則把腳踏車的停車架放下來。

  車站的四周可以看到防風林還有用有鐵絲圍起來的停車場,以及幾棟兩層樓的舊公寓。公寓的樓梯全都已雲朽塌陷。鉸讀掉的門被強風吹得啪啪作響。停車場上堆積著零件幾乎被拔光的廢車。而看板和道路標誌也都因為日晒完全無法辨識。

  空氣中有一種我沒有聞過的味道,但卻知道其中蘊含著懷念的感覺。

  是海風的味道。

  剪票口前的旋轉門面前,有一條筆直寬廣的車道。椰子樹代替了路樹整排種植在中央安全島上。前進了數公尺,沙包被堆得厚厚高高的,顯示禁止進入的黃色和黑色圍籬將我們和世界的終點隔開。傍晚天空開始變的鱗狀雲,在圍籬的另一邊震開來,董灰色的堤防阻擋著。

  風從那一頭吹過來。我聽到比風聲還要低沉、清脆的聲音。

  奈月朝霞防走去,她的黑髮和雙排扣大衣的衣襬被風吹亂。我追在她身後,置的味道更強烈地往我臉上吹了過來。

  走上被堤防截斷的短梯,大海就在眼前。

  鈍色的沙灘上和被潰散的夕陽整片染紅的天空之間,橫著以數千種顏色混合而成、顏色早無以名狀的海。起伏的浪頭微微映照著菅的顏色,然後破碎,在浪霞的白色中籠來,周而復始,恆久不停。遠處的海面熊熊燃燒著,彷彿一條火焰跑道,筆直通往水平線上的太陽。

  濤聲和海風沙沙地拍打著我全身。接著,我看見奈月的背影慢慢走下緊接在沙灘旁的水泥梯。她的黑色長髮隨風飛舞,大衣的衣襬也不住飄動。

  全是騙人的,我心想。海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嗎?什麼乾涸的海底會把記憶吸光,只不過是騙人的鬼話。然而很不可思議的,我卻沒有感到絕望。或許其實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我握住肩上背的書包揹帶,走下階梯。奈月一邊在灰暗的沙灘上留下曖昧不明的足跡,一邊朝著大海的方向走去。

  我在海岸線追上了奈月。波濤聲一再重複地朝我們沖洗、拍打、推擠再拉回。奈月的臉頰溼了,幾根髮絲貼在臉上。海浪幾次打溼了我的指尖。奈月連腳踝都浸在拍打上岸的海水泡沫裡。

  「好像笨蛋一樣。」奈月嘟囔著。「水都在啊。」

  「嗯。太好了。」

  奈月回過頭。

  「為什麼?你不是想忘記一切嗎?」

  「這個已經無所謂了,我猜我大概只是想看看這幅景色罷了。」

  奈月低頭看著海岸線,只有耳朵從發間露出來。

  「我也覺得無所謂。」奈月說道。

  就算海只是個把世界終點埋起來的大水窪。就算它不會把一切都吸走,也全都無所謂了。

  「反正只要我消失,你就會忘了我。」

  「對不起,奈月。」

  聽了我的話,奈月把半邊臉對著我。已經分不清是因為海風還是眼淚弄溼了她的臉頰。

  「我想,我是不會忘記你的。」

  「你說……什麼?」

  我伸手去摸風衣的口袋,那裡摸起來硬硬的。

  「莉子剛剛傳了簡訊來。」

  奈月的眼睛被染成和海水一樣的深藍。

  「她說畢業典禮已經結束了。那是當然的啦。」

  「……那又……怎麼樣?」

  「莉子說你的電話號碼已經從她的手機裡消失了。我剛剛也看了我自己的。消失了。」

  疑惑的微光在奈月瞳孔裡的海洋搖曳著。

  「你還不懂嗎?你已經消失了。」

  然而我卻還像現在這樣記得她。

  「所以,既然現在我還記得你,就表示以後我仍會記得你。」

  「你怎麼能保證呢?」

  奈月用哽咽的聲音說。她搖了搖頭,我才終於發現從她臉上散落的是淚滴。

  因為我知道。人的悲哀是絕對奪不走的,它會一直在心裡迴響。如果是這樣,我再也不希望任何其他人代替我哭泣。那是我燃燒自身產生的熱,是我自己心裡掀起波濤的大海。

  「所以,對不起。你說的事情我一件也沒能為你做到。」

  「笨蛋,笨蛋——」

  奈月彎著身子嘶喊:

  「你為什麼這麼說呢?為什麼不懂呢?我……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在……在你擅自延長的時間裡,我只想一直跟你在一起,那就夠了。」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被彎彎曲曲的風撕裂一樣痛,但是我不由得又睜開閉上的眼睛。奈月仍站在那裡,緊咬著嘴脣,用她含著點點微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我。

  我真的很笨。只是為了這樣,但我卻始終沒有察覺。我們明明分享了那麼多的歌曲、景色還有時間。

  「對不起——」

  找的話被風吹散。奈月搖搖頭說:

  「請記得我。」

  我凝視著奈月的臉。原本應該被她遮蓋的落日,卻彷彿透明可見,我咬緊了嘴脣。

  「要永遠記得我喔。如果是這件事,你這個笨蛋應該辦得到吧?永遠永遠,不要忘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嘴脣在發抖,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清楚地點頭。奈月轉過身背對著我。我們就這麼並肩佇立在這寒冷的海岸線上,看著夕陽一點一滴溶入水平線。

  雙排扣大衣落在海面上,是過了很久很久之後的事。一片薄薄的太陽邊緣,在漸漸沉入相同藍色的海和天空之間燃燒。大衣被海浪衝洗,浮在水面上,不久之後漂到我的身旁,笨拙地纏在我的腳上。

  我拿起吸飽了水變得笨重的大衣往後退,在潮溼的沙灘上坐了下來,將書包緊貼著身旁放下,眺望落日。不知是浪濤聲靜了下來,還是我的心跳被海吞噬了,我分不清楚。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我把手機拿出來,那刺眼又令人懷念的液晶熒幕照明,在薄暮中毫不客氣地照著我的臉。是莉子。

  「喂!小誠?你聽得見嗎?」

  光是聽到這個聲音,我心裡的某個地方好像就要破了。

  「我聽得見。抱歉。」

  「竟然蹺掉畢業典禮,我簡直不敢相信!電話也完全不通,喂,你那邊沙沙的聲音是怎麼回事?你現在在哪裡?」

  莉子的聲音溫柔地剌著我的耳膜。

  「還有,奈月怎麼了?她有跟你在一起嗎?你看簡訊了嗎?奈月的那個……」

  我把手機壓在耳上,就這麼仰望天空。天空已經浸在沒有光的夜裡,但是星星還沒有出來。莉子的聲音變得朦朧,聽不太清楚。但是我聽得見她好幾次呼喊一個應該已經消失的名字。誰也無法從人身上奪走悲傷,我心想。

  「我現在說不清楚。」我說。「回去再跟你說。」

  「……你真的會回來嗎?」

  「嗯。」

  我關上手機,再度被寒冷的薄暮包圍。我把手機塞進口袋,抱著膝蓋垂下眼睛,數著波浪邊緣泛起的泡沫,我哭了一會兒。冷風始終吹拂著我的臉,讓我以為那不是我自己的眼淚。

  在夕陽剩下最後一塊碎片時,我身旁突然響起了聲音。我擡起臉,臉頰上溼了一片,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風裡含著的海水,還黏著沙粒。哈囉哈囉——時間正好是下午五點。休息了這麼久,W對個起大家,搞不好你們其中有人已經打算從搖滾樂畢業,差不多開始要學打領帶了吧?

  沙啞粗糙又溫暖的聲音,混著浪濤聲。喉嚨裡湧起的一股熱意幾乎要將我灼傷。

  大家期待已久的DJSATOSHI時間又到了……我很想這麼說,但是事實上我的唱盤壞了。我四處搜尋,結果還是買不到。但是我買到一個替代品,猜猜看是什麼?聽得見嗎?

  收音機裡倒出一陣乾涸的和絃聲。

  對,這是MARTIND-28唷。這一把的價錢用來買兩百臺唱盤還有得找呢。所以今天就請大家忍耐一下我的吉他和我創作的歌曲吧。無論你忘了什麼,忘到什麼地步,或是被遺忘,只要有人唱歌,有人聽,用收音機串連起來,音樂就永遠不死,對吧?如果是為了音樂我甚至很樂意削減自己的生命。啊,對了,我暫時戒菸了。因為最近發現聲音幹掉唱歌會很辛苦。

  接著是今天的第一首曲子……

  我拿起書包按在胸前,緊緊抱住。從那沒有溫度但感覺得到四個角的下端,開始響起一陣不太確定的吉他和絃。我閉上眼,把沙啞的歌聲放在胸口。我把臉頰靠在書包上。歌聲悄然滑入面無表情的濤聲和我的面板之間,將我包圍。我因而終於感受到自己眼淚的溫度。太陽已燃燒殆盡,夜晚將四周完全包覆,我在世界的終點蹲了下來,豎耳傾聽那遙遠天空傳來的歌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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