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車在門裡停了下來。小桃一跳下車,就看到陽太站在玄關前。雖然陽太和小桃心裡都有話想對對方說……可是陽太還是默默把路讓開,小桃也不發一語地走進家裡,然後一進家門,便在放電話的地方,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站在那裡。她不知道正在打電話給誰。
「媽媽!」
走進客廳,就看到媽媽在那兒。她背靠在堆起來的棉被上,一副筋疲力竭的樣子。
「小桃!」
媽媽的身旁是嬸婆,叔公則在離她們稍遠的地方。小桃趕忙跑到媽媽身邊,就聽到媽媽呼吸時,喉嚨一直髮出「咻——咻——」的聲音。雖然不像颱風的聲音那麼可怕,但是很像不停吹進門縫裡的風聲一樣。光是聽聲音,就知道媽媽的身體出了大問題。
「媽媽?」
小桃注視著媽媽,而媽媽勉強擡起頭來。
「……小桃……太好了……」
媽媽在痛苦的喘息中,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道,然後馬上又垂下了頭。
「你不要緊吧?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小桃說完,媽媽便輕輕搖頭。
據嬸婆說,媽媽的氣喘發作了。幾天前媽媽和嬸婆到田裡去時她就在咳嗽,但當時媽媽表現出很有精神的樣子說她沒事。今天小桃跑出家門後,媽媽身體就開始不舒服了。可是,她還是勉強自己在雨裡找小桃,結果病情更加惡化。她在半路上遇到陽太和他爸爸,於是他們便幫忙把媽媽帶回家來。嬸婆解釋說,因為氣喘的時候躺下來反而會更痛苦,所以讓她這樣坐著。
「醫生呢?」
小桃輪流看向叔公和嬸婆。
「這個嘛,醫生跟護士充子小姐都到鄰近的島看診去了,似乎因為颱風而回不來的樣子。」
叔公這麼說道。
「咦……」
「你全身都溼了,得換個衣服才行。」
嬸婆這麼對她說,但小桃搖搖頭說自己不要緊。
「充子的姐姐正在幫我們聯絡。」
打電話的是護士充子的姐姐安江。嬸婆站起來走到走廊去,安江就接著走進客廳。
「沒辦法。醫生跟醫療直升機都必須等到颱風轉弱才能出發。」
「真是的,島上只有一個醫生真是傷腦筋啊。」
叔公雙手抱著胸,露出苦澀的表情。
「該怎麼辦才好呢?」
小桃求救似地看著叔公。
「如果有醫生或護士在的話,就可以讓她吸氧氣或是打針了……」
安江回頭看著叔公說。小桃發現媽媽的手邊掉了一個小小的吸入器,於是看了安江一眼。安江好像察覺到小桃想說什麼。
「那沒什麼效果,而且不能使用太多次。」
她搖搖頭說。
這時候,媽媽又開始激烈地咳嗽,胸口就像快要咳破似地,讓人感到很不安。
「小鬱……」
坐在玄關口的幸市伸長了脖子,很不安地往房裡窺視。陽太好像也還待在這兒。媽媽的身子扭動了一下,從棉被上滑落下來,安江幫她輕撫著背後。「慢慢來、慢慢來……」安江對她這麼說,媽媽「咻——咻——」地,吸到的氣比剛才大口多了,看起來好像舒服了一點。
「橋呢?那座大橋……」
叔公說過橋應該已經完成了。小桃看向叔公。
「雖然應該已經完成了,但是還沒有開始通車。就算已經通車了,但這種颱風天,實在是……」
叔公搖搖頭。這時候嬸婆回來了,她在小桃肩膀上披上一條浴巾。寂靜無聲的房間裡,只聽見媽媽紊亂的呼吸聲。嬸婆接替了安江,換她幫媽媽輕撫背部。
「再這樣下去,媽媽會怎麼樣?」
小桃問叔公。
「只要等颱風過去之後,醫生馬上就會來了。」
「那如果沒有過去呢?」
「很快就會過去的。你別擔心,冷靜一點。」
就算叔公這麼說,也……小桃又看了媽媽一眼,但只是更加不安。
「她應該一直在勉強撐著,真可憐。」
嬸婆一面幫媽媽搓著背,一面自言自語似地說:
「她心裡應該很難過。她是不會跟人訴苦的孩子,但這樣只會讓她更苦罷了……」
小桃聽了嬸婆說的話,突然想到一件事。這麼說來……被山豬追的那天,小桃回家時,媽媽正把某樣東西收進佛壇下的壁櫥,然後回頭給小桃一個歡迎回家的微笑。那時覺得媽媽的眼睛好像有點溼溼的。該不會……
小桃突然站了起來,跑進臥室反手關上拉門。她開啟佛壇下的壁櫥,裡面出現一本相簿。
一翻開就出現一張爸爸和媽媽穿著滑雪服的照片。這一定是還沒結婚之前拍的吧?年輕時的兩人帶著笑容靠在一起。
再往下翻,有兩人在遊艇上穿著救生衣的照片。下一頁是爸爸摟著媽媽的肩膀,伸出另一隻手在自拍的照片。倚偎在一起的兩個人看起來幸福洋溢。
還有在婚禮上被朋友們簇擁著的兩人。懷孕期間去祈求生產平安的媽媽。抱著還是嬰兒的小桃在洗澡的爸爸。
再下一頁,是三個人想用數秒自拍功能拍照,結果好像因為小桃動了,媽媽慌慌張張想抱起爬行中的小桃,而爸爸在笑的照片。兩個人都用很溫柔的眼神看著小桃。
那是他們兩個人的……在小桃還不知道的時候就開始刻劃的、爸爸和媽媽的歷史。
「原來,媽媽在哭……」
眼淚悄悄滾落在照片中父親和母親的中間。她擦掉眼淚,聽見天花板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對了。
阿巖他們說是代替爸爸守護我們的。既然如此,他們一定能夠幫助媽媽。
小桃奔上通往「天空」的樓梯,開啟紙拉門。
「哇!」
三個人就在門邊。他們把耳朵靠在紙拉門上,好像在注意下面的動靜。
「拜託!跟我一起過橋到今治去。我想去叫醫生來。」
小桃對阿巖和阿川——阿豆還是一樣在發呆——強烈地懇求。
「不可能也!吾等不可干涉人類的生死乎!」
阿巖很誇張地用雙手在臉前揮舞著,直說不可能。一片黑暗的「天空」裡點著立燈,朦朧地照出阿巖額頭上的冷汗。
「拜託啦……」
「若是犯了禁忌,我們不知道會被怎麼處置……更重要的是,你覺得我們有那種能力嗎?」
阿川也直打哆嗦。
「你不是說任何事都會做!」
小桃從口袋裡拿出令牌做出要折斷的動作。
「就算汝把令牌折斷,這件事還是辦不到。」
阿巖流著冷汗一直往後退。
「就是這麼回事。天一亮我們也要撤退了,希望你能讓我們輕鬆完成這工作。」
阿巖說著探出身子,甩了甩手。
真沒用……小桃咬緊了嘴脣。但是,她也沒有時間一直在這裡跟他們交涉。
「算了,我不拜託你們了!我自己一個人去!」
小桃把令牌用力丟在地上,走下樓梯。往客廳裡看去,媽媽還趴在棉被上很痛苦地喘著氣。看到那個樣子,讓小桃心意更加堅定,轉身跑出去,從坐在玄關的幸市和陽太旁邊溜過去,往外飛奔。
「小桃?」
「幸市!快阻止她!」
雖然聽見從家裡傳來幸市和叔公的聲音,但是怎麼能被他們攔住。小桃出了門口就一直線地往山坡下跑去。幸市從後面匆匆忙忙地追上來。
「叔叔!騎車!機車!」
位在後面的陽太對幸市喊道,然後說:
「我先過去!」
他說完便跑出長屋門。
跑到沿海道路上的小桃,朝向汐島大橋拼命跑著。
狂風巨浪的海洋,一點也不像平常那個平靜無波的瀨戶內海。打在堤防上的海浪猛烈散開,溢到道路上來。可是小桃一點也不以為意,繼續奔跑著。
我……完全不瞭解媽媽的心情。
耳邊只聽得到雨的聲音、風的聲音和自己呼吸的聲音,然而不知不覺間,漸漸聽到了機車的聲音。機車追過小桃,嘩啦嘩啦地濺起水花停了下來。
「小桃,不可以!」
幸市從機車上跳下來,站在小桃面前擋住她的去路。幸市的領帶也被強風吹得飛來飛去。
「拜託,讓我過去!」
她想避開幸市往前跑,卻被他抓住手腕。
「不可以亂來。回去!」
「這樣下去媽媽會死的!」
「不要說傻話。不會的!」
幸市抓住小桃的肩膀把她拉回來。
「好了,回去唄?」
這時候陽太追了上來,肩膀一上一下地喘氣看著小桃和幸市。
「我……和爸爸吵架之後還沒有和好就這麼分別了。」
小桃帶著哭聲這麼說,幸市「咦……?」了一聲,嚇了一跳。
「我今天,也對媽媽說了很過分的話。」
小桃強忍住盈眶的淚水。
「我現在一定要去!絕對要救媽媽!」
她堅定有力地這麼說道。
「小桃……」
幸市被小桃的魄力所震懾住。
「叔叔,有沒有什麼辦法?」
陽太拉著幸市的手臂說:
「叔叔一定會幫忙的對不對!」
陽太的發言,讓幸市和小桃都相當驚訝。如果是叔叔……如果是幸市的話……一定會很希望能幫助媽媽才是。媽媽來到這座島上的時候,幸市和媽媽感情非常融洽。幸市對從都市來到這裡、大他一歲的媽媽,應該有著仰慕的心情吧?
「叔叔拜託你。幫幫忙唄!」
「陽太……」
幸市閉上眼睛仰起臉,只聽得見海浪和風的聲音呼呼作響。幸市想了一會兒,大大吐了口氣,又一口氣垂下頭,然後慢慢地跨上機車。小桃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結果看見幸市握住龍頭,擡起臉來精神一振地看向自己。
「小鬱對我來說也很重要。快上來暝!」
「哇!」
小桃和陽太的臉上都綻放出光芒。小桃急忙跳上後座,從背後雙手環抱幸市。兩個人都全身溼答答了,所以有一股冰冷的感覺。
「陽太,幫我們祈禱!」
幸市對陽太這麼說,然後發動郵務機車。
「宮浦~加油~!」
陽太的聲音迴響著,彷彿打破了風雨還有機車的聲音。
阿巖他們聚集在立燈周圍,在他們三個人中間放著令牌。除了阿豆之外,大家都以嚴肅的神情靜默著。
「真是沒辦法啊。」
阿川輕聲地嘀咕著。
「日前也有個傢伙觸犯了禁忌乎。」
阿巖雙手抱胸沉思著。
「下場有夠悲慘的。啊啊,好可怕。」
阿川左右搖晃著腦袋。
「吾亦不想死乎。」
「如果鬱子跟小桃都死掉了,那我們會怎麼樣?」
正襟危坐著的阿豆開口問道,隔了一會兒,阿川回答:
「如果是自然死亡或是命中註定該如此的話應該沒問題,但是除此之外,我們就沒資格身為『守護組』了。也就是這樣——」
阿川說著用一隻手比出手刀,做出割脖子的動作。
「而且如果是一個人也還罷了,兩個人的話嘛……」
他嘿嘿笑著用自暴自棄的口吻說到這裡,又突然疑惑地歪著頭。
「等等。這次的起因是……我們……」
阿川指著自己然後抱著頭開始哇哇大叫。沒錯,既不是自然死亡也非命中註定,這件事豈不是跟我們自己大有關係?於是他就這麼癱倒在地上。默默看著他的阿巖好像想起什麼似地說:
「對了!如果吾等幫助小桃小姐,就算是犯了禁忌,以結果而言吾等還是盡到了『守護組』的任務不是嗎?或許可以免除嚴罰呢!」
對於阿巖的提議,阿川說了句原來如此,又馬上察覺了什麼似地站起身來。
「不,等一下等一下。光憑我們又能做些什麼?放一個大屁嗎?還是腳程很快之類的?這些能贏過暴風雨嗎?別開玩笑啦。」
「唉。」阿巖和阿川同時嘆了口氣。說穿了自己只是任人差遣的妖怪小嘍羅,一點用處也沒有。
就在大家陷入一片靜默時,阿豆好整以暇地說道:
「我們有同伴呀。」
幸市的機車一面被猛烈的大雨拍打著,一面穿過了沿海道路。天很暗,風雨使機車的龍頭搖搖晃晃,無法如願前進。但是他們終於抵達了汐島大橋的入口。
「非相關人士禁止進入」
入口處有個欄杆,還立了個看板。或許是因為狂風的關係,柵欄的門是敞開的,很輕易就能夠通過。
幸市停下機車,一面氣喘吁吁地瞪著前方的去路。小桃也緊張得心臟撲通撲通地響著。
「好,要走羅!」
幸市彷彿為了提振自己的心情,大聲地說道。
「好!」
小桃更用力地抱住幸市。雖然機車氣勢洶洶地前進,卻被強風吹得往左邊歪去。幸市咬緊牙根,又扶正了機車,但是前方卻飛來兩個放在施工現場的三角錐。
「哇!」
「呀!」
幸市抓緊龍頭,在千鈞一髮的時刻閃開,然後又重新調整姿勢,加速前進。
「抓牢了~!」
這個時候,在山上……
啪沙啪沙、咻嚕咻嚕。
祠堂的無臉葷菇妖怪爬上了一層層梯田的階梯,好幾次差點被風吹走,最後跑進了石牆的洞穴中,過了一會兒又飛出來。接著,如同放大版蜈蚣的妖怪,以及身體長長的、像蟲或是爬蟲類的妖怪們源源不絕地湧出來,大約有近百隻。
其他的無臉葷菇怪,把妖怪們叫到現在已經無人使用的小學體育館去。無數只像小動物似的妖怪,還有大約上百隻像鳥或蟲的各種妖怪從這裡飛了出去。接著小學後面的池塘裡咕嚕咕嚕地冒著大大的水泡,當中出現了一隻大到讓人懷疑他到底是怎麼躲進池塘裡的巨怪。他捲起水花站起身來,比木造的校舍還要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