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山深處。期盼已久的聲音響起了。
「——鬼島九郎。召集了」
因為老師這麼重重的一句話,坐在食堂裡吃著香水一樣的稀粥的修煉生,全部炸開了鍋。禁止私語的戒律被瞬間吹散了。
「就現在麼!」
「老師。我也志願參加!」
「別把粥弄灑了」
「終於來了,九郎!」
對於發生了什麼,九郎現在並沒有什麼實感,只是腦袋正被師兄弟的麒麟兒們亂拍一氣。
此時的九郎年方十四。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只是「有朝一日報效國家」的信念,當做金銀財寶一般懷揣著。
寺院的老師慢慢走近保持著手拿腕筷的姿勢呆立不動的九郎。
「老、老師」
「你也聽到了,將『紅蓮』八咫鳥的天惠,運用到對英吉利的戰線中去吧」
「是……是!」
心臟激烈地鼓動著,眼前一片輝煌。啊,我活著、正是為了此時此刻啊!
「到此為止了,八咫鳥!」
咚!突然,身旁的隔扇被踢破了,從那裡跳出來一名身穿軍服的男人。
「金、金剛大人!」
為什麼。離開軍隊了麼?
「哈。就算逃得過老天的眼睛,也逃不過我『強力』金剛,水天寺荒城的眼睛。喂、喂、八咫鳥。你憑什麼被日本軍召集」
「怎麼會!」
這話說得著實很過分,其他同伴和老師也紛紛看了過去。
「到底怎麼回事,水天寺」
「沒什麼屁事,就因為他是英吉利的間諜」
「間諜?」
「不是的!」
十四歲的九郎拼命的控訴著。
更重要的是,九郎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尊敬的金剛說出的這番話。每天夜以繼日的不斷修煉,全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為國效力。
可是金剛卻好像在嘲笑著這樣的九郎,嘴角揚了起來。
「不是這樣的話,那你這身皮又是咋回事?嗯?」
「你說衣服」
九郎看了看自己的樣子,於是愕然了。
不知為何,身上沒有平時的那件白色工作服,取而代之是下襬很長的傳統燕尾服,而且還打著領帶,一身閃閃發光的洋裝。
「誒、誒、誒、誒!?這是什麼!」
「看錯你了、小子。你這還算是倭朝日本的臣民麼!?」
連周圍的馬頭和杜若,也一臉嚴肅地開始責備九郎。
「真是難以置信,鬼島九郎閣下!明明說好了要一起戰鬥的,你自己卻先投降了!你這個賣國賊!」
「你到底是誰!」
出現一位不曾見過的少女的悲愴面龐。
「啊哈哈哈哈。看到了沒,松子。他向英吉利人低頭獻媚,還說著『客人、歡迎觀臨』。這就是他的本性!」
而且,衣冠楚楚的鬆蟲從在他們身後登場了。
他用中指推了堆反射這光線的銀框眼鏡,說出一句
「墮落了呢,死豬」
——不是的!
這聲尖叫,是現實、還是夢中呢。
猛地回過神來,九郎正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
(……是夢、麼……)
九郎舒了口氣,準備起身。
之前置備的床睡得渾身不自在,乾脆就將床墊在地板上來睡了。
順著屋面的天窗眺望出去,石制的哥特建築——『鳥之巢』的全景盡收眼底。剛才夢裡所見的自己,已經不能一笑置之。從今往後,這裡就是九郎的職場了。
上班雖然是在一週之後,可一週的時間轉瞬即逝。
首先最重頭的,就是從那個簡陋住房搬了出來。
然後,九郎毅然決然的搬進了,這所白玉蘭賓館的閣樓上,供從業員用的一間空房間裡。
提到就職的事情時,宿舍的房東太太唸叨著「哎呀哎呀,是這樣麼。總算可以把這個破爛屋子拆掉了,ohohohoho」,顯得尤為高興。她的愛犬小貝蒂也蹭了上來,友好地舔著九郎的臉。好像對這分別有些不捨。
天惠院的同伴們也懷揣著吃驚的意味,溫情相送。
尤其是杜若一臉認真地說著「聽好了。若是你不踏出這一步真的會餓死的。一定要珍惜工作」像是潑冷水一樣激勵著自己。馬頭先生也說著「最後拿的有福氣」快活地笑起來。
然後是三鄉鈴架。
「——鬼島閣下,你決定去白玉蘭賓館了!?」
在『小筱』舉辦小小送別會辦的夜裡,她抱著大量的麵包衝到店裡。
「鈴架小姐。你怎麼來了」
「你問我怎麼來了?當然是從小若閣下那裡聽說了啊,給、都是店裡賣不完的還真是抱歉呢。鬼島閣下個大笨蛋、蠢木頭、缺心眼、矮冬瓜,為什麼就不告訴我啊。白玉蘭賓館……那麼高階的賓館一般連臨時工都不會僱的啊,居然還是正式錄用……真的好厲害啊。太厲害了」
能看到她堅毅的瞳孔中泛出淚水
「嗚哇啊啊。鬼島隊員閣下,恭喜你」
哭得稀里嘩啦的送上了祝福。
大致上,所有人就九郎前往白玉蘭賓館一事對自己的反應都很積極,而正因如此,夢裡發生的事情愈發鮮明的對映在腦海裡。
(鬆蟲先生現在在做什麼呢……)
也許總歸是自己心中有愧。
就像是貨架上的牡丹餅,自己得到了本應該是想進也進不了的高階賓館的工作。連以往的主義主張都最終拋在腦後這一點,自己無力反駁。
九郎想著久未登場的師兄——『籠』之鬆蟲的御廚琥珀。
對敗北感到恥辱而離開東京的他,若是看到現在的九郎,會怎麼說呢。
「那麼、Mr鬼島,今天是值得紀念的第一天。祝您作為服務生,作為接待員的工作有個好的開端」
穿著同夢中一樣制服的九郎,在副經理理查德·羅的帶領下,一步步走在工作人員的通道上。
「所謂接待員就是公共住宿的管理人,這裡換個說法,就是指從事諮詢業務。你被賦予的使命,就是通過諮詢,用『自己』這把鑰匙,開啟客人『困難』的門扉」
「……就是諮詢、麼……?就是類似談論身世的型別麼?」
「不、不是這樣的」
「啊、果然不是呢」
怎麼想賓館也不會需要兒童電話諮詢室之類的東西吧。
「客人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對賓館提出各式各樣的要求。想要觀光或是觀劇就會需要訂票,想要進行商談就是需要檔案的翻譯與整理之類的情況。可是,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想要達成目的,非常困難。在這個方面著手幫忙的,就是接待員。也就是說」
「這就是我的工作了,是吧……」
「就是這樣。決不能說『No』,請把客人當做自己的親人來幫助,擔任他們的『鑰匙』」
這些話雖不能馬上消化掉,可接下來只有上了。
旅遊幫助,本地的領路人。
已經沒有退路了。
「外語能力和對當地的瞭解是必須的。我很期待您哦,Mr鬼島」
「……不勝光榮」
「也是呢。早晚另一邊也——」
嗯?
九郎擡起頭,可理查德廣闊的背影下面沒有吐露任何語言,只是筆直的邁步向前。
(另一邊?是什麼?)
可是沒有回答。幻聽——一定是幻聽。
「那麼,我就去忙其他事情了,如果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就請問她吧」
「咦」
九郎嚇了一下。這就要走了麼?
理查德介紹起站在前方的少女。
「這位是Miss內海」
「……我是內海紅緒」
站在牆邊的少女解開了胸前交叉的手,以冷淡的中音報出了名字。
九郎立馬就認出來了,這是之前在辦公室碰到的女僕。
「走了」
「啊、是」
她迅速走了出去。雖然對朝反方向離去的理查德有些不捨,但只好在這裡別過了。
黑髮的東洋人。精通語言的人。她真的是日本人麼。
「——我們賓館相比其他賓館客房要少一些,比起短期留宿的客人,長期住宿的客人居多,所以我覺得,記住他們的相貌與名字不是很困難」
可是這種顧慮,被她這一次流利的日語打破了。
「相對的,有許多事情度需要獨自完成,所以要做好心理準備。嘛、總之先看一遍過去的住宿記錄。客源基本上是本國過來的有錢人,階層是貴族階級與紳士階級對半分開。雖然有很多人有特殊癖好,不過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切記要有禮貌,就是這樣」
聽慣了的聲音讓人放下心來
「首先,要是你還用這張瞌睡的弔喪臉接待客人的話——罰~款~」
「——是」
內海紅緒小姐走到工作人員通道的最頂頭停了下來,回頭討論起九郎的表情。
明明身為女僕卻有種會讓人誤以為是劍豪的犀利表情,明明身為女僕卻能將『罰款』念得如此饒舌。
九郎伸了個懶腰並確信了。忘記了。之前見面的時候,她對金錢的強烈執著絕不會是半吊子的東西。
「好。跟我過來,新來的」
這個合格的手勢,著實讓九郎鬆了口氣。
「……請問……有件事想請教內海小姐」
「叫我紅緒就行了」
「我知道了,紅緒小姐」
「什麼事」
「這個賓館裡,只有我和紅緒小姐兩個日本人麼」
「是啊。你是第二個呢」
原來如此。想來也是。
「其實在我來到這裡之前,從不知道會有日本人在這麼豪華的地方工作。這裡的開放真叫人意外呢。之前擅自的先入為主真是叫人難為情呢」
於此,九郎發覺走在前面的紅緒,忽然笑了起來。
「——也是呢。我覺得這裡意外的寬大哦」
為什麼呢,感覺像是被恥笑了。
於是在她的帶領下,馬上就來到了一樓的大堂,果然美不勝收。
「那邊是前臺,是辦入住手續的地方」
極富優雅與品位。
就比如從入口的迴旋門進來的客人,無疑能夠在厚質的絨毯上接受高格調和高貴的洗禮。正門是大臺階,右手過去是餐廳和升降機。然後左手邊有巨大的木製櫃檯和沙發,這就是紅緒所說的前臺。
也就是九郎的工作地點。
「然後,新人的工作地點在那裡,最頂頭的接待員視窗。鈴響的話就出去迴應,到時候去幫其他人的忙就可以了。身份就和服務員一樣」
不帶一絲停滯,紅緒果斷開始移動。
「……還有就是,內、不對,紅緒小姐」
「什麼事」
「我是那個、接待員什麼的吧」
「是又怎樣」
對渾身充滿著事務性冷淡的紅緒,真想忍住不再問下去。可是無可奈何。
「因為剛剛完全只是在接受副經理的說明,當前還不夠自信。所謂接待員……只要按照客人的吩咐來做就行了麼?訂票或者預約什麼的」
「準備給我多少?」
「果然還是錢啊」
「我可沒聽說有人叫我從一說明」
「不、就算這麼說。不如說,你該找那個沒有叫你說清楚的上司要錢才對吧?」
紅緒凜然的柳眉跳了一下。
「——嗯。也是啊。你說的沒錯。那就這樣吧」
同意了麼。
「畢竟所謂接待員啊,也有公寓管理人的意思啊——」
「那個、不好意思。你是認真的麼」
「你是想知道還是不想知道」
「會好奇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
「當然會去咯?我會告訴那個胸襟狹窄的副經理,某位新人的提議」
「我知道了,午飯我請客啦,說好了」
於是,紅緒連忙縮排一步,以接近欲鼻尖相接的距離,露出富有魅力的笑容。
「那就說好了」
她的凜然有些可怕,只有用豪情的詞彙才可以一一形容,不過她在心情好的時候會舒緩下來,細長而清秀的眼眸搭配上小巧的鼻子和嘴脣,倒有些像博多人偶。
「嗯,要說接待員的話,就是那個哦。和你說的一樣,要在不方便的時候提供服務,所以在被拜託之後,有時要去弄到火車或是劇院的票,有時也要去帶路。總之要對方挺清楚對方的要求,漏掉就完了」
原來是這樣。內海紅緒,是名意外富有魅力的少女。
「然後是……在餐廳帶路,代買東西等。當然是要好好收錢的哦?大概記住這種感覺就對了」
「……真是漏洞百出呢」
「因為本來就不是副經理給我的工作啦。雖然我偶爾也會幫幫後勤,嘛、不過沒啥油水就是了,一直幹下去好像會禿掉哦」
「你說禿掉、麼」
——這還真是可怕。這裡很重要一定要記下來。
「那麼就這樣了。我差不多也該回崗位了」
「誒、就這樣麼」
「是的吧。不管你問幾個人同樣的問題都無濟於事。重在實踐、實踐」
不、這太亂來了。完全是強人所難啊。
「普通的諮詢並沒有那麼忙,保持平常心沒事的」
「也就是說,還有不普通的咯」
「有的哦,在各種意義上」
見鬼!
「再多錢也無濟於事」
「差不多收起你那日語吧。說英語是這裡的基本」
怎麼會這樣。這個『拿下午飯被請客真輕鬆』的姿勢是怎樣,你還是人麼,還是日本人麼。
(這是想怎樣啊!)
雖然九郎感情上想要收拾她一頓,可紅緒已經迅速的走進了升降機。走掉了啊。
(……我怎麼辦啊)
被擺了一道呢。感覺簡直像是被丟到孤島的遇難者。
——叮鈴!
突然,金屬聲響起,九郎慌慌張張的轉過頭去。
在接待員視窗,有人。
性別女性,是個濃密茶發的英吉利人,看上去是未有錢中年婦人,她左看看右看看,感覺沒人過來接待的樣子,這裡只有自己上了。
九郎深吸一口氣,不管三七二十一滑進了前臺內側。
「讓你久等了。請問有什麼吩咐」
該死的記憶被喚了起來,九郎將心中的憤怒壓了下去,全力擠出笑容並打招呼。也許嘴角還有些抽搐。
「……啊啦」
之後十秒。
「嘛。你負責麼?」
Yes.Yes.Yes.大致上就是這樣。
「其他人……都不在……的樣子。嘛、嘛、嘛……」
夕陽富態的貴婦人一是為難地嘆了口氣。
「年輕人,你知道歌舞伎麼?」
「您是說,那個文藝地,歌舞伎麼?」
「是啊。我要去歌舞伎的歌劇院,可是不知道該怎麼去」
說的是……銀座以東的歌舞伎座啊。
九郎想起了理查德說過的『接待員的工作』中,籌備門票的這件事。
「當然知道。您是要去聽歌劇麼?需要籌備門票麼」
連珠帶炮的話語,感覺讓對方有些手足無措。
「對。就是這樣,然後,能夠拜託弄兩張票麼?我想再看一次Mr雷蔵的流盼」
九郎微笑著點點頭,一邊去尋找最基本的東西——電話。所幸的是,九郎注意到前臺的旁邊就連著進行過面試的辦公室,進去之後便撥打了預約電話。
「——客人,沒問題。預留到了看臺的座位」
「啊啦,是麼。那真是太好了」
「啊、需要幕間的餐點麼?這邊預定起來很方便」
「是麼?那就有勞了」
「知道了,請交給我吧」
「非常感謝。年輕人真能幹啊。給你忙完之後吃吧」
當勤勤懇懇的辦完一切手續時,婦人留下了這樣的的一句話後,離開了前臺。
右手握著的巧克力,是小費——不不不、不對。一定是所謂『心意』的東西,沒錯。
(……好累)
雖然從頭到腳都被當成了小孩子,不過總算送走了客人,解決了問題。雖然懷疑過自己會不會死掉。
「呵呵。挺順利的嘛」
九郎應了一聲。
手邊掌管前臺的女性,側目看了看九郎,露出一抹微笑。
如果說杜若的味道算作幽然的話,這邊這位就是離開銀幕還能維持身形的電影演員。
在被她事不關己的性格所壓倒的時候,她那捲起的睫毛下面的眼睛輕輕一眨,搖了搖食指。
「已經突破第一關了吧?不過我能看到你的未來。剛才是地獄的前哨戰。你總有一天會因為各位『L』的要求頭髮掉光的」
「你是說——『L』?」
「對。L就是L。態度L(Large:囂張)。滯宿日數L(Long:長)。生活L(loose:散漫)。長期滯住在豪華套房或是更高階的房間裡的VIP——你看,說曹操曹操到」
她說著說著,從裡面的好好滑樓梯上,下來了一位新的客人。九郎看到她,嚇了一跳。
(——咦?那就是?)
真是位可愛的客人。
西洋人的年齡看不大懂,大概不超過十五歲吧。
亮麗的紅髮用絲帶裝飾著,柔軟的臉蛋和豐潤的雙脣綻放著健康的紅色,不禁讓人想摸摸看。時下流行的傘式裙搭配蕾絲罩衫,到處散發著賞心悅目的風情。她在豪華的樓梯上翩翩起舞,飄飄的捲髮輕隨之搖擺。
這樣一位紅髮的美少女,在閒庭信步地走到了大堂的正中央的時候,來到了接待員的視窗,彷彿注意到了陌生的面孔。那就是鬼島九郎。
在九郎自顧自的吃驚之餘,對方琥珀色的瞳孔直勾勾的盯了過來。不知為何不選九郎,而朝著隔壁的前臺主管徑直走去。
「喂。這裡收錢的,為什麼有日本人站在這裡?」
女優系的前臺主管露出了無懈可擊的笑容
「蕾吉娜大人,他是新來的接待員」
如此回答。
「誒——。那算啥,那理查德怎麼了」
「這——」
「理查德出去了。把理查德叫來、快點」
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就像是壞掉的唱片一樣不斷連呼著理查德。
九郎終於吃不住,以禮貌的的口吻插進嘴
「請問、大小姐。如不嫌棄,可以吩咐我」
「什麼?」
「初次見面。不才鬼島,從今天起代替副經理,負責這裡的工作。往後還請多多賜教」
「你麼!」
「是」
蕾吉娜彷彿看著珍禽異獸一般,從上到下打量著九郎。
「…………為什麼、這麼……」
「成因誠意為您服務」
九郎笑著。或許自己被當成了珍禽異獸,可看上去還像人類。
「哼。算了。那就給你說吧,我要騎大象」
哈?
「沒聽到麼?大象啊大象!我要騎大象先生,這個週末就要」
她說什麼?大小姐在前臺差起可愛的雙手,像小狗一樣一句一句地訴說著。
——怎麼辦。雖然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不過……
首先,雖然對聽力方面頗有自信,但語速過快的英語還是應付不來麼。或者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大象成為了巴士或高階轎車的隱語?
雖然想要尋求女優系前臺主管的幫助,可她已經開始接待其他客人。沒有退路了。
「您是說……大象麼?」
「都說了那麼多次了」
「難道說就是那個鼻子很長的」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麼」
「…………可以容我問問理由麼?」
「我在印度時候的朋友要過來玩了。所以機會難得,我想要像那個時候一樣騎大象在公園散步。吶?可以麼?」
「不、辦不到吧」
這個樣子,就好像『不可以說沙畫哦』的感覺。
這裡是倭朝日本,並非咖哩和瑜伽的國度。九郎對興高采烈的蕾吉娜大小姐笑著進行說明。
「是外國來的朋友對麼?到時候可以坐旅遊巴士麼。從銀座開始,遊經淺草、上野等名勝,好好轉上一週。鄉下的老爺爺老奶奶這麼玩的時候,可是非常高興的哦」
說到這裡的瞬間,惹人憐愛的大小姐臉色一變。
「……………………受不了啦!真沒禮貌啊!」
大·尖·叫。
「不行、不行、完全不行!這傢伙怎麼搞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最差勁了!」
蕾吉娜漲紅了臉發出怒號。格調高雅的大堂裡迴盪著著強烈的尖銳聲音,九郎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
「啊、是這樣啊。小姐討厭巴士,那人力車怎麼樣」
「不是這個問題!我說要大象!」
「不過這大象,目前辦不到」
「你又說辦不到了!」
「——怎麼了,蕾吉娜大人」
救世主登場。副經理理查德·羅來了。
蕾吉娜大小姐「啊、給我聽好了」這麼說著,眼角泛著淚花,指向九郎。
「這傢伙太沒禮貌了。明明是為了我好不容易過來玩的朋友才拜託這個蠢貨的,他卻說辦不到!還那鄉下的老爺爺相提並論!」
「實在是非常抱歉。我對他的失禮代為賠罪了」
「但是副經……」
在前臺打算出聲的九郎被理查德一瞪,把話嚥了下去。
然後理查德又重新湊了過來,小聲說道
「——我應該說過。接受諮詢的時候決不能說『No』」
「可是」
「蕾吉娜大人是本店的VIP,奧斯丁商會的會長卡爾洛斯·奧斯丁氏的大小姐。也是你救過的艾米·奧斯丁大人的姐姐」
「就算對我說這些,可她在說什麼呢。突然對我說要騎大象在東京的公園裡散步,我該怎麼辦啊」
理查德聽到這些,略微張大了眼睛。在另一邊,蕾吉娜像是嘴巴里塞了栗子的小松鼠一樣鼓起臉。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之後由我我承接。相對的,希望你能把那邊的行李送到二〇一室去」
「您還要搬執行李麼?」
「白玉蘭賓館長期人手不足。前些天又有一人辭職了」
於是,奔波與每個角落的副經理能做到麼。
怎麼想,還是由著她比較好。VIP的小姐愈發怒髮衝冠了。九郎對此無能為力,還是乖乖溜走對雙方都好——
「所以我才討厭日本人啊。沒教養的野蠻人。耳朵又不靈光」
本以為是為了雙方都好。
可聽到這句話後……
「…………蕾吉娜·奧斯丁大小姐。實在是非常抱歉。我為之前的嚴重無禮表示深刻的歉意」
「嗯?」
「能否承蒙您再賜予我一次機會」
「幹、幹什麼,這麼突然。你就算了吧」
「請別這麼說。您吩咐的是這個週末為兩位大人準備大象是吧,我知道了。這就調查一下,還請寧耐片刻」
對面九郎恭恭敬敬的鞠上一躬,還有越來越禮貌的語氣和舉止,即便是蕾吉娜也為之一愣。
「——我、我可不喜歡等,不行的話還是趕緊說吧」
僅僅丟下了這麼一句話,蕾吉娜離開了大堂。
你說誰不行啊,英吉利的富二代小姑娘。
「Mr鬼島、你這是——?」
「副經理。這個時候可以索取費用吧」
「不違法就不成問題。Mr奧斯丁對家人疼愛有加,相信不會吝嗇」
「爸爸的錢麼。哈、真不夠敗的」
九郎用日語嗤嗤說道。
對啊對啊,那個小姑娘偏偏找上了我這個日本男兒,天惠師(預定)鬼島九郎麼——
「副經理。我稍微出趟門」
「Mr鬼島?」
「櫃檯就麻煩您了」
九郎微笑著,可心中根深蒂固的倭魂正在爆發。
氣歸氣,但為了對抗那個紅毛小丫頭,為了挽回日本人的名譽,從現在起只能去入手大象了。
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
「喂、津島,差不多該休息了」
「好。謝了」
今天也為了復興東京在東京,在大樓的施工工地上工作著。『地鳴』馬頭、津島彌彥擦掉了汗水。
作業用的安全帽下巨大的腦袋稍稍點點頭,慢吞吞的走向了材料堆場,打開了隨身攜帶的便當布,深深地笑著。
一邊讀著文庫本,一邊將大口大口地白米送入口中,感覺十分幸福。簡直幸福之至!
「小子」
「你在這裡啊,馬頭先生」
九郎翻過圍欄,從他的頭頂上跳了下來。
「哦吼。好、好險」
「日安。我說馬頭先生,什麼地方有大象啊」
「我明白了,這是腦筋急轉彎對吧!?」
「並不是。我想找找什麼地方可以借到大象。除了動物園以外,應該還有其他吧」
「這次是猜謎麼!在馬戲團有哦!」
「原來如此。馬頭先生在馬戲團工作過呢,雖然被炒了」
「不要揭我內心的瘡疤!」
「好、能行,非常感謝」
馬頭不知所措的叫喊著,而從他頭上,某人又一躍而過,回到了柵欄的另一邊。
(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來了)
上野動物園,之前已經明確回絕了。九郎回想起那張猴子臉的渾蛋管理員,真希望他被犬科動物吃掉就好了。
然後現在在日本,尤其是在關東圈內遊行的馬戲團,包括來自海外的公演組在內有五家。其中有大象表演的有四家。
開始提出要借大象的時候,和先前的動物園一樣遭到了拒絕了。可是,馬頭工作過的小型馬戲團給出了答覆。在這邊提出了破格的租賃費用之後,不但可以使用大象,甚至連所需的成套用具也提供了出來。
「聽好了、小哥。因為你是津島的熟人,又是『鳥之巢』賓館的人,所以才開這個特例哦」
雖然團長擺了擺架子,可終歸還是拜倒在這公演停整期間,天使降下的金額之下的吧。算了、反正又不是自己付錢。
可是,接下來不得不去搞定的,就是「騎大象在公園散步」的許可了。以明智的日本臣民自居的鬼島九郎,對在公共進行某些事情需要得到許可一事心知肚明。雖然團長先生說了難以取得許可,不過現在也只能趕快想辦法了。
真是意外的麻煩。
即便『鳥之巢』的管理就是英吉利政府咬住的,可涉足外面的地方,突然提出要騎大象在公園散步,管理公園所有權的土木課也不會首肯吧。
「真的不行麼」
「不行呢」
「哪怕通融一下也不行麼」
「不行呢」
毫無意義的問答。真懷念以前那些喜歡收受賄賂的工作人員啊。
(不起作用啊)
在建築的進出口處,九郎如此斷定。
給他們的太多了,實際已經第九次了。不管東京正廳舍還是市廳舍,甚至下到公園的管理所都走遍了,可結果還是白忙一場。倘若即便是受理了,審查也會花掉龐大的時間。
這可不行。這邊要確保週末之前要確保大象和兩位客人的移動手段,而且預計必須得今天之內完成。
受不了、那些人的腦袋一個比一個硬。騎大象散步也只要一小時左右,有哪裡危險了。還被說成是腰板軟,賣國賊。
「不公平……明明猴子踩高蹺都沒被說什麼」
九郎壓抑住自暴自棄的心情,四周環視。
呼籲打倒英吉利口號的攘夷傳單,隨風飄散到滿街都是。臨邊的院地是神社,在那裡賣藝的馴猴人和日本猴,沐浴在來往的行人的喝彩聲中。
——猴子和大象有什麼差別麼。(差別大了)
——明明沒什麼差別。(差遠了)
話說,像那樣街頭隨便擺攤賣藝真的可以麼。大體上感覺是面目凶惡的傢伙們出來,把這呀那呀擺平了吧。
「…………」
突然,面目凶惡這個詞,浮現在腦海裡。與性質惡劣的意義可以畫等號。
可是要花多少呢。真的要這麼做麼。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九郎猶豫到最後,決定試他一試。
『——您好,這裡天下第一產物』
電話裡邊,是那個亂蓬蓬社長的聲音。還是老樣子毫無霸氣。
「你好。我是曾經接受過貴方面試的鬼島」
『……鬼島?』
凡事為之則成,不為之則無果。
身為男人,有時要為大局著想,忍辱負重。
『啊、什麼、鬼島君?你突然打打電話有事麼,人員的話我們一直在招哦』
「不、抱歉。工作的事情之後已經解決了」
『那找我又有什麼事』
「——其實呢,貴社有沒有幹調解人之類的?收保護費……不不不、管理出店費之類的。要是不在貴社的業務範圍內的話,可不可以介紹一下比較上心的人呢——」
三小時後,九郎的大象散步場地,在笑臉與武力支配下得到了確保。
「這麼晚還來打攪實在萬分抱歉。在下是接待員鬼島」
長期滯宿白玉蘭賓館的VIP,奧斯丁家的房間,是位於二樓一號室與二號室的兩所房間。從豪華客房的門縫裡,蕾吉娜·奧斯丁探出臉來。
剛出浴的蕾吉娜頭髮散開披在肩上,可以看到她的家人們在裡頭的客廳里正暢談著。裡面混著孩子稚嫩的聲音(的確就像理查德所說的,是艾米吧),九郎對於打擾了大小姐的快樂時光,感到十分抱歉。
「……有事麼?」
「讓您久等了。我是前來報告關於週末散佈這件事的。大象已經安排好了,可是這邊還需要一些準備」
「誒……是麼。辦到了麼」
她好像稍微有些吃驚,張圓了那大大的瞳仁,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為您準備的場地是東京市內的神社」
「誒、什麼、不是公園麼?為什麼?」
「那裡是風光明媚,綻放著日本風情的景點。是帶著千里迢迢從日本趕來的朋友,最適合遊玩的地方」
「哼……嘛、好吧。雖然沒聽過,不過就有勞了」
「明白」
「啊、對了」
「————請問有何吩咐?」
「那隻大象,是正宗的印度大象吧」
「……當然了,大小姐,是正宗的印度象」
「太好了。難得的散佈,如果不是印度大象就全糟蹋了呢」
「您真是的。怎麼會讓非洲象糟蹋掉呢」
雖然完全搞不懂怎麼就糟蹋了,但只能鸚鵡學舌般的隨聲附和。
九郎告別了房間之後,對大堂裡待機的副經理打了個OK的手勢。
「很好」
「馬上就籌備好了」
折回辦公室後用電話解決了一切後,九郎嘆氣之餘重新更換了日期。
九郎依然制服走上了供工作人員使用的樓梯,癱倒在位於閣樓中自己房間的地板上,肩頭顫抖,不住的笑著。
「……哈哈、活該。啊哈哈哈哈」
辦到了、辦到了、終於辦到了。
動用了自己的人際網,白玉蘭賓館名字,甚至鉅額的金錢,為了一頭大象忙的天翻地覆。
讓你瞧瞧,蕾吉娜·奧斯丁,小看日本男兒就是這樣的結果。可對方竟然「哼、哦?是麼」這樣一句帶過。
「………………哈哈。哈哈哈………………哈啊」
用了好幾倍的氣勢卻是竹籃打水。
什麼啊,自己在做什麼啊。不、不可以。就算動不了,至少也該把制服先脫了。
九郎叱吒著萎靡不振的內心,重重地擡起頭。
——就在此時。
感覺好像有什麼聲音。
(什麼、剛才那是)
要形容的話,就像是老舊的金屬門開啟時那種,尖銳的響聲。亦或是人的聲音?九郎試著開啟門,僅僅將頭探出了走廊。
夜已深了。不管這層樓還是下面都感覺不到人的氣息,昏暗的走廊與樓梯靜悄悄的。
心想果然這是錯覺,九郎重新脫下制服。
可是,朦朧之中的幻聽,卻能清晰的感覺到這是人的尖叫聲。
——請放過我吧。
可是直到話的內容最後,一字一句都分外清晰,讓人難以忍受。
是個女孩的聲音,非常年輕的女孩的聲音。
——拜託您住手。
——救救我、求求你。
——爸爸。朝子在看哦,在看著這邊哦,她還活著。求你了。
(……可是睡不著啊……!)
即便在地板上抱起枕頭蓋在頭上,毛骨悚然的少女的低語聲還是持續了一整晚,九郎自然是整晚沒睡。
***
朝陽穿過巨大的窗戶染遍整間屋子。
白玉蘭賓館的幽靈從沒有裝水的浴缸裡蹦了起來,始終望著一個地方。
赤裸裸的足尖染上了鮮豔的薔薇色。白皙剔透的手掌也染紅了。廢墟的牆壁也是、天花板也是,全都染成了日出的顏色。
總有一天,我們的國度也會被賦予類似天惠的力量。
菊川朝子的預言,某種意義上是父親理想的代辯辭。
基於科學的兵器開發的競爭不斷延續,而另一方面,像父親這樣摸索著『上時代性』解決手段的人也不在少數。
解決手段即——魔法。
源於魔法,為了魔法——。
「……朝子,我哪兒也不能去哦」
小聲說道。
對。我存在於這裡。哪怕身體腐朽,我也會思念著遠在異國他鄉的你。
在你出生的這個地方,思念著你。
相遇就像霞光一樣曖昧,落幕太過悲傷。
我不會請求你的原諒。
「所以,朝子。我——」
廣闊的空間裡只有她獨自一人。從腳下的浴缸延伸出來的影子在短短數秒之中,就像是不祥的怪物一樣蠢蠢欲動。
***
於是忙碌之下,眼看著一週的時間過去了。
「那麼——Mr鬼島。你差不對也對接待員是指什麼樣的工作這個問題,有答案了吧」
今天副經理大人,一早便開始饒舌。
九郎在一樓辦公室的桌旁,將東京市內的電話簿放在一邊,誠懇的開始宣講『我的賓館任職之道』。
「……您是說接待員的定義麼、啊、好像原本的意思是管理員,而由此引申成為賓館的某個服務部門……應該是的」
「基本是這樣。但這個工作沒有明確定義或劃分。硬要說的話,你的工作就是『客人要求的事情』。是究極的服務工作,被稱為決不能說『No』的職業。哪怕再困難的諮詢,接到之後首先反思自己的技術,擺出不拒絕的姿態尤為重要」
哈欠從嘴邊向煙一樣緩緩漏出。雖然拼死忍了下來,可還是想睡、想睡、想睡……。
「就比方說說我在英吉利的某館的事情。從北美來的客人要求讀到故鄉當時的報紙,而且已經日中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麼?Mr鬼島」
「誒?啊。北美和英吉利……橫跨了一個大西洋啊」
「然也。就是這樣沒錯。雖然非常困難,但還是沒有說No」
「辦到了麼?」
「然也。由於有空軍的舊識,就拜託他能否通融帶份報紙過來了」
「這也真夠荒唐……不、不」
「Mr鬼島。要好好珍惜你的人緣與牽絆。這會幫助成為接待員的你自己,也會幫助客人」
「……咕」
理查德瀟灑而又毅然的擡起九郎的下巴。
「……沒睡好麼」
「………………不。只是最近做了些噩夢……哈哈……」
「這再好不過了」
理查德給半分笑意半分睡意的九郎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話,邊走向自己的城堡——副經理室中去了。
——可是即便這麼說。
只有硬著頭皮上了。雖然為即將黏在一起的上睫毛和下睫毛不斷打氣,可這次又輪到眼球發乾發澀了。
全都是那傢伙的錯。
從那一天開始,每每準備在閣樓的房間水下,每每都會聽到謎之幻聽,從不曾緩解過。
總之就是年輕女子的聲音,然後就是為什麼而道歉、懇求。拜其所賜,一直線的睡眠不足。
「——新來的正在消耗」
猛然回過神來,發現這次是內海紅緒在旁邊的桌子上撐著臉,直勾勾地注視著自己的臉。
「關於打瞌睡的封口費,這個數怎麼樣」
班睜的眼裡映出了兩根手指。單位是什麼啊。
「……你幹什麼」
「注意到了麼,接待員。蕾吉娜大小姐那L級的亂來情節就是你被消耗的原因」
「哈——什麼什麼。就那點破事啊。全都是些可愛的請求嘛。哈、哈、哈」
「就會吹牛」
對了。比如說今天來提的要求是「我想要昨天看到的鞋子。就是那個紅色漆皮的,上面還配著絲帶。地點是……?我想不起來。總之是『鳥之巢』的哪家店裡看到的。果然還是想要一雙啊」這樣說笑一般的諮詢。你以為『鳥之巢』裡到底有幾家鞋店啊,小混蛋。絕對給你找著。
雖然怒火憤然直上,可同時又開始著手此事。
九郎合上電話簿,望向遠方。
「……紅緒小姐」
「什麼。大家都說你一來就乾的很順利」
「並不是。雖然是我的切身體會,基本上這裡的客人都並不是真正有什麼困擾」
「嘛、說的也對。至少並沒有迫不得已的事情呢」
「就算訂不到劇場的票又不會死,就算預約不到晚餐又不會死,沒有漆皮鞋又不會少塊肉……」
來到賓館後的一週時間裡,就是一邊被當成了孩子使喚,一邊接受英吉利名流點單,另一方面就是被蕾吉娜那孩子氣的胡亂要求弄的團團轉,九郎就是抱著這種感覺過著每一天。
他們從容而寬大。會作出不留情面的差別發言的惡人很少,但是——所以才覺得遙遠。
(粗神經)
又會還會被點單的迅速嚇一跳。
「嗯。因為這樣,那個大小姐才總想纏著你,就是這種無奈的感覺呢」
「我被怨恨了麼」
「只是單純的對你感到好奇吧。她可是筷子掉在地上都會很好奇的年齡哦?」
「還是別聊這個話題了」
「是麼?那換個話題。據說最近開始出沒了啊」
「出沒?」
紅緒一下子收緊了那細長而清秀的眼睛,單手在胸前無力地鬆弛下來。
「就·是·幽·靈·啊。我們賓館,有幽靈出沒哦」
「幽——」
九郎失語了。
「哈哈哈。你這張苦臉真是絕了。怎麼、不擅長怪談啊」
「怎、怎麼會呢。紅緒小姐誤會了」
「不行就別忍著。首先半夜獨自值守的時候,或看到大堂裡有陌生人站著,或看到在廚房門前的走廊上有白影穿過,於是第二天便會發生不幸——」
耳邊細語!
好想塞住耳朵!
「手頭閒著的狗屎在不在?能不能去一下三〇二室」
身著制服的普麗西拉·皮特小姐將臉探進辦公室。
她就是第一天一起在前臺的,女優系的前臺主管。
「倫敦的亞當·康納大人有吩咐。說是前些天外出的時候,鈕釦忘在浴室了之後就不見了」
「哈?釦子?我不記得在打掃的時候看到過」
「不要強辯,快去確認一下」
「都說不知道了」
「我去」
想要從幽靈話題中逃脫的九郎,果斷舉起了手。
「新來的,你要逃麼」
「並不是」
紅緒以冰冷的表情予以追擊,普麗西拉則將房間的鑰匙遞給九郎。
「關係處的不錯嘛」
「……那個」
「不過要小心點哦。感覺要被勒索的時候就得趕緊逃哦,不然的話,可能會像亡靈一樣死拽住你的腳脖子哦」
「那邊的某人,你說什麼?」
「不、什麼也沒有哦」
「……那個」
普麗西拉是個舉止優雅的女性,紅緒也是個乾脆利落的日本人。可是,這兩個人的相性完全說不上好。已經火花四散了。
九郎慌慌張張的道過別,離開了辦公室。
當九郎橫穿過大堂,走向樓梯的時候,聽到了「啊、還以為是誰呢」的洪亮聲音。
(這個聲音、是)
正當討厭的預感冒出來時,事實也正如所料的發展。
在在樓梯間裡,與宿敵蕾吉娜·奧斯丁遭遇了。
「這不是蠢貨接待員麼」
她穿著不同於昨日的流行禮服,搭在精雕細琢的扶手上,以極高傲的態度說著,並打趣地笑著俯視九郎。
九郎也不服輸地擠出笑容。
「……早上好,大小姐」
「我的鞋子找到了?紅漆的哦」
蕾吉娜用指尖玩弄著柔軟的捲髮。
不留情面作出差別發言雖然少,但在白玉蘭賓館內就有極少數的例外。就算僅僅打聲招呼,都需要足夠的自制力。
「非常抱歉。還需要一些時間」
「唉?還沒找到麼?真廢物啊。難道是看不懂英語的招牌?」
「不、絕不是那樣的」
「還有呢,可能身為日本人的你不知道,在這個時候不該『說還需要一些時間』,應該說出具體的時間哦,蠢貨。理查德一直都是這樣的」
「……………………請再忍耐半日」
「半日?沒轍啦,我就等吧。真拿你沒辦法,誰叫你是不開竅的日本人呢。我做抄書練習可是很忙的哦」
今天肚裡的火氣也神采奕奕呢。
雖然一瞬間有種想用天惠燒了她的衝動,可還是留在了腦補範疇。南極。刨冰。寒冷的西伯利亞。九郎腦內無可救藥的用冰凍系的咒文忍耐下來。
「……真希望能學一下艾米……」
「什麼?」
「不、沒什麼。您聽錯了,大小姐」
九郎微笑著。
雖然覺得艾米比你可愛多了,可這絕不是能說出來的東西。
於是,沐浴在興高采烈地大小姐給自己帶來的厭惡感中,九郎來到了目的地三〇二室。
雖然現在是空無一人的空房間,可直到三天之前還有英吉利的富豪在這裡居住過。九郎用之前拿到的鑰匙進到裡面。女僕紅緒打掃過的客房,以鋪好床罩的狀態,等待著下一位客人的到來。
雖是沒有沒有觀賞花與果籃的狀態,可這份精雕細琢的美麗依然不失格調。
「鈕釦……好像嵌著鑽石呢」
九郎開啟洗浴室的門。
帶腳的浴缸,兩張洗面臺,以及純白的座便器。
洗澡和解手的地方在一起,對九郎來說感覺很奇怪,但在西洋卻極為普通。
粗略地一看,並沒有發現類似釦子的物件。九郎半蹲下來,試著尋找釦子。
在存放毛巾的籃子下面,發現了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
撿起來看了看,的確是鈕釦沒錯。黃金大膽搭配上藍寶石的超高階品——才怪,只是普普通通的,完全沒有裝飾含義的鍍鋁釦子。
不管翻弄多少次,從什麼角度都一塵不變。
吶。你特地為了這個?用貨輪?送到英吉利?送回去的意義完全——。
「………………、不行了」
就此打住吧,鬼島九郎。別再想下去了。
這裡從費用、效率、行動意義上考慮,都沒有繼續工作價值。
其一、他們並沒有深思熟慮。其二、英吉利與日本間的航船貨運費在他們看來根本無關痛癢。其三、只是將中意的扣子送回去罷了。其四、根本沒必要操冤枉心,只用充當他們的手足做好工作就行了。
一秒一秒,僅存的一點點自豪淡薄了,身體感覺就像被抽乾了一樣。
——求求你。
九郎耳邊,那個「幻聽」再次復甦了。
——住手。救救我、父親。救救我。放過我吧。
這是不斷、不斷的乞求著救助,就要哭出來一般的,充滿哀切的聲音,悲傷欲絕的懇乞。等著、我現在就去。你一定是需要安慰。
真的已經。真的已經——。
「——適可而止啊——」
不知不覺的罵了出來。不是用英語,而是日語。
這邊明明想要妥協,可這完全做出了背道而馳的行為不是麼。
這個「聲音」非常清晰,是從天花板的換氣扇裡發出來的。
在九郎的閣樓房間裡,恐怕也是同樣通過通風管傳來的。如果之前的尖叫是這樣漏出來的話——這個建築物裡的某處真有幽靈。
(比第三層還有閣樓還要上面的地方是……屋頂麼?)
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安睡與工作是息息相關的。
九郎開始行動。根據情況,為了將剛才聽到的幽靈,用自己這雙手,恰如其分的『抹殺』掉。
白玉蘭賓館是座三層建築。可是,大堂的升降機卻設有三層之上的『P1』按鈕。也許這是應當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
好嘞。九郎心意已決,按下了最上層的按鈕,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叮」的一聲鈴響,手風琴式的大門打開了。
本以為寬敞的屋頂上就是一片青空,可出現的是一個四壁圍起來的狹小通道。
正面有門,是面雕刻有西洋薊的,厚重的木製門。
九郎試著輕輕地敲了敲門,可毫無反應。
幽靈對叫門不會做出迴應,也算是情理之中。然而九郎毅然的抓住把手,沒有上鎖的門發出著刺耳的聲音緩緩開啟。
(沒有人的氣息)
九郎提起十二分的警戒心,窺伺著昏暗的內堂,之後隱隱飄來了一股味道。
進來之後,馬上就是走道。
自然光透向的深處,是筆直延伸的一條直線。地板是大理石鋪成的,左右的牆壁上裝飾著華麗的抽象畫,可以看出上面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九郎隱去聲響,慢慢深入。
中途,路過半開房門的時候,確認了一間好似書齋的房間。可是未經整理的書籍堆在地上,也不見清掃過的跡象。
九郎接著來到了隔壁的臥室,一時興起窺伺了一下里面的浴室,可不知為何缺少了唯獨浴缸。
(……就是這樣設計的麼?)
九郎按照順序稀鬆平常地走過過道。
一步一步,餐廳、廚房、直到走到寬敞的客廳,不解的思緒仍未從腦袋裡消失。
這裡是寶山的廢墟。
面積也好設施也好,這個頂層都是貨真價實的。如果好好收拾的話,定能當做白玉蘭賓館最的第一客房出租。為什麼裡面會塵埃滿布呢,為什麼桌布會脫落呢,為什麼到處都拉著蜘蛛網呢。
(蕾吉娜住的豪華客房什麼的直接靠邊站)
從客廳的巨大窗戶,能將東京港一覽無遺。眺望此處的風景是多麼的美妙啊,浪費、實在是太浪費了。
在九郎胸懷毫無意義的義憤四下張望的時候,發現一件妙事。
「…………哈、哈、哈」
這次徹底不知所以了。
是澡盆。本應在浴室裡的西洋浴缸,卻躺在了客廳的角落。
房間凌亂至極。當九郎目瞪口呆地將手搭在浴缸的這一剎那,全身凍結了。
九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浴缸裡有一名少女。
(————)
纖細、而無限接近白色的銀髮,纏繞在浴缸裡那白瓷的肌膚。九郎忘記了呼吸,只是直直地凝視著眼前少女的身姿。
那胳膊、那腿、那微微隆起的胸部、還有那妖嬈的腹部,所有的部位都是剛剛飄落的白雪結晶,形成了獨一無二工藝品。她手握掛在胸前的吊墜,合著眼睛,浴缸像極了她的棺木。
在廢墟之中、讓時間永遠定格的棺木——。
「……不要!」
「!」
她活著!
不成聲的叫喊漏出來。九郎準備跳開的瞬間,身體猛然撞到了浴缸。腳下的浴缸就像遇到的生物一般搖晃著,九郎倒在地板上一陣哆嗦。
本來擔心著浴缸會不會就此翻倒,可浴缸晃動的幅度逐漸縮小,不久變重歸平靜。
真是謝天謝——。
(——醒了)
慢慢地,白的皙手從浴缸裡冒了出來。她扶著浴缸邊緣,銀色的腦袋瞄了瞄外面,擡起上半身。
九郎將熱量集中在右掌。這是在院裡累積過千回萬回的修煉,使用奇蹟天惠的先發動作。根據情況,無論何時都能將眼前的存在燃盡。
可九郎的視線,無論是那份美貌,亦或是凝視自己的那雙宛如出頭的石榴一般深紅色的睡眼上移開。
這個女孩、究竟——。
「——啊、果然是這樣啊,你果然看得見我」
宛如細流般輕柔的美秒聲音,讓九郎張大了眼睛。
她重新轉向這邊,緩緩地將臉撐在浴缸上。
「我叫安吉莉卡。通俗來講就是死去的幽靈」
「幽」
「你能跟我說話呢,你雙親是聖職者麼?還是說靈能者?」
只能說都不是。
她已經死了?是幽靈?眼前這名少女動著身子、說著話的少女,叫人難以置信。
而且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竟然會全裸地睡在浴缸裡。
對。全裸。
九郎重新意識到,自己看到了平常絕對看不到的東西,年輕女孩的柔膚盡收眼底,並非臨戰之際卻血往上湧。這是怎麼回事。有種好似看到無比美麗的藝術品的感覺,不行不行、這可不行……!
「有件事,我誠摯的拜託你這位靈力優秀的日本人」
在九郎不禁準備別過目光之前,安吉莉卡搶佔了先機,那深紅的眼眸染上一抹哀愁,到處一言
「能給我來頭牛麼」
飛奔到肉店裡買到碎肉之後,有把自己房間裡的大米和醬油帶在身上。
設定在閣樓裡的廚房雖然略欠打掃,可無論烹呼叫具或是調味料看上去都是超一流的。在用心洗過料理用具之後,在灶臺上煮上米,將肉用醬油和砂糖進行醃製。
「……日本酒……不可能有的吧……還是用白葡萄酒麼……可是貴得要命啊……那個、要用麼!要怎麼做呢?」
「自己看著辦吧」
是這樣麼。餐廳裡傳來了優雅的回答。
九郎緊逼著眼睛別過頭,忍痛將酒櫃裡存放的高檔葡萄酒倒了進去。
(我這是怎麼了啊……為什麼要為英吉利的幽靈做牛肉蓋澆飯啊……)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飯煮好了,平底鍋裡的肉也煎好了。九郎拿出碗櫃裡裝沙拉用的碗,添進米澆上牛肉。
(然後是筷子,那自然是沒有的……而且她很有很可能都不會用筷子。勺子可以麼?)
安吉莉卡在餐廳裡,在一張可以坐下五個人的桌子上隨時等待著九郎的到來。她現在披上了白色浴衣,並不知之前那耀眼的全裸姿態。
當她看到九郎端來盛著滿滿一碗的牛肉蓋澆飯時,那紅色的眼睛閃閃發光起來。
「……不知是否您口味……」
放在桌上之後,她還是用那惺忪的睡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騰起滾滾熱氣的肉和米飯。
「這就是『牛肉蓋澆飯』麼……」
「是的。姑且是吧」
由於材料的問題,沒有放蔥和紅姜,不過還是配了個雞蛋。
安吉莉卡用勺子的前端舀起一勺,緩緩送入口中。這是緊張的一瞬間。
「味道好怪」
哈。
毫不顧及手心鑽出汗來的九郎,安吉莉卡此後還是不斷地吃著牛肉蓋澆飯。
「……你是不是賓館的人呢」
「什麼?」
「沒什麼、賓館的人獻上的食物,不知為什麼全都是水果和點心。也許我真的就是一副除了那些東西什麼也不吃的樣子呢」
就是這種感覺,九郎強烈地感覺到。
她的全身都是那麼纖細,手腕之類的地方感覺一觸即碎般的奢華,若有人告訴自己她只吃雪或是冰的話,也完全能夠接受。
而且九郎對於靈魂能吃東西這件事本身就感到匪夷所思。
「亡靈的定義之類,並非只有千篇一律。你可知道?」
安吉莉卡好似看出了這邊的想法,背過身去。想著她會露出挑逗似的目光時,她突然褪下了浴衣。
「!」
九郎慌了神,在她站起身,將長長的銀髮撩到脖子的地方的時候,目光凝縮了。
面板的顏色,變成了焦茶的顏色。
在脖子後面的肩胛骨,然後是腰部,有著相當大面積凸凹不平的疤痕。這怕是燒傷的痕跡,而且是重度燒傷。
會讓人錯以為是冰雕的美麗少女,沒想到竟然帶著宛如惡魔利爪下留在的傷痕。其餘的一切都堪稱完美,只有這裡的醜陋是那麼鮮明,體無完膚地否定了她的美麗。
「火很燙哦,非常燙,燙得叫人無法呼吸」
這就是她『死』的證據。
她將敞開的浴衣拉起來後,重新坐在椅上。
九郎無話可說。
「無奈,就算想吃上生前聽說過的『牛肉蓋澆飯』,這家刻板的旅店也沒有日本的有緣人,只要放棄了」
鐵錚錚的事實,勝過千言萬語的雄辯。她是幽靈,已經死掉了。一想到這裡,逆反的恐懼心也消失了。
「的確,現在的女僕只有一個日本人、不過……」
「呼。若是那個人能對靈魂再有一些理解和感應的話,說不定就能拜託她了」
可就沒能達成這但看來,應該還是做不到的。
安吉莉卡再次用勺子開始侵略盛在沙拉碗裡的牛肉蓋澆飯。
「你的名字是?」
「我叫鬼島——九郎」
「九郎。非常感謝。我一直啊,都想吃上這個呢」
死後歷經漫長歲月的願望,實現了。
九郎感覺胸口發緊,無法好好地作出迴應。若是這麼回事,真該更用心去做就好了。真是失敗。
安吉莉卡·奧布萊恩。這便是她的全名。
她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英吉利貴族的小姐,出生地是英吉利北部的領土上,是坐船來到的日本。
「好像要花上一個月吧。還是更久?反正在船上無事可做,我就去探險了。從一等艙到三等艙玩了個遍」
「……就保持著幽靈的樣子?」
「那是當然的嘛。平時喜歡打罵底層船員的機關長在看到我的樣子後尖叫了起來。真是大快人心啊」
安吉莉卡傾著餐後的高腳杯,撲哧撲哧的壞笑起來。九郎在附近的廚房裡,一邊清洗著她吃完之後的碗碟,一邊聽著。
想象就覺得是場驚心動魄的航船。而罪魁禍首就在身邊。
「始發地是倫敦,之後是馬賽港,在蘇伊士靠過岸。穿過紅海後是錫蘭的科倫坡。夜晚甲板上的星星好漂亮。白天我就在沒有人的舞廳裡跳舞,一個人獨佔著」【注:錫蘭是斯里蘭卡的舊稱】
安吉莉卡從椅子上站起來,以酒杯為舞伴翩翩起舞。
九郎停下了手頭的清洗工作,走了出來。
少女長長的銀色頭髮迴旋搖擺,轉啊轉、轉啊轉,轉到第三圈時躍到了餐廳裡寬敞的一塊地方。輕柔而寬大的浴衣下襬,一瞬間展現了異國的情景,與舞會中的白色晚禮服重疊起來。
「新加坡過後是香港,日本的門司過後是神戶」
隨著三拍子的韻律,時而優雅的伸展背脊,時而高高地揚起肩頭,酒杯無論怎樣的姿勢,都絕不破壞液麵的水平。
「然後就是『鳥之巢』了。最後來到了白玉蘭賓館」
她迴轉著腳踝轉了個大圈,順勢以右腳向前一步。可是、在前方的落足點上放了本書。安吉莉卡跳了起來。
簡直掙脫了重力束縛翱翔空中,無聲地落在了地上。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音,幸好沒有碎掉。
——終場了。
九郎慢上一拍,啪嘰啪嘰的拍打著還沒幹的手。這是觀眾必須盡到的義務,九郎如此心想。不止這樣是否讓安吉莉卡心滿意足,至少她有些害羞的露出笑容,行了一個西洋式的禮。
「……牛熱蓋澆飯裡放上洋蔥會更美味,下次就那樣做吧」
「是麼,好期待哦,九郎」
***
華爾茲的三拍子,還有沙拉碗裡殘留的牛肉香味意猶未盡。
然而,還有更為強烈的體驗。
即便已然成為昨天,但只要稍稍閉上眼,廢墟中的浴缸以及起舞的少女幽靈的身姿就會在思緒中描繪出來。
「——所以呢,我想要最新號」
「是、我知道了,蕾吉娜大人」
「差不多該出來了,一定要預約到哦」
「是、蕾吉娜大人。一定預約到」
「還有就是,難道說你……喜歡很小的小孩子?」
「我知道了。這就為您調查」
「用不著調查吧。總、總之有勞了!」
真的好可怕。
在大堂的諮詢前臺,聽著蕾吉娜大小姐的要求就像雲裡霧裡一樣,在一個勁地點完事務性的頭後,她簡單的走掉了。
「心情不錯呢,鬼島先生」
「是麼?我想想、要預約《時尚女士的品牌目錄》……。記下記下……」
捏著鋼筆的手忽然停下。視線在虛無的空中游移著,腦中浮現出來的,是美麗白皙的肌膚。
(……不不?並不是想歪了哦)
擅自想起又擅自否定之後,九郎注意到了身邊椅子上坐著的普麗西拉正用「有什麼事?」的眼神看著自己。
九郎猶豫再猶豫——決定試著問一下。
「…………普麗西拉小姐。Miss普麗西拉·皮特」
「怎麼了?」
「你——是能保守祕密的人麼」
「是哦。我對此很有信心,比起將半日休息,盡數消磨在外地黑市與超低價特賣的守財奴,我可是足以信任的人哦」
「紅緒小姐……那個人會做出這種事情麼」
「是哦。做昨天夜裡就一直啃著地圖制定戰略哦」
「真是夠嗆呢」
「鷹的眼睛會緊緊盯著獵物哦」
普麗西拉越說越恐怖。九郎想象著在銀座商店街邊將人一個接一個砍倒在地的內海紅緒。
洋貨店的地板上堆積著血跡,橫倒地上婦人。紅緒從她手中奪走打對摺的襯衫,悠然走向收銀臺……還是就此打住吧。
「啊啦、不好!這絕對不是出於人種差異的意義上在背地裡說壞話哦。請不要誤會,鬼島君。我只是純粹的作為一個人,同為靈長目靈人科人屬人種,不爽那個狗屎狐狸眼哦」
「叫人不爽麼」
「是的。狗屎豈能與人平等?」
就算你用閃閃發光的眼神看著我也……
「有事麼?」
「其實沒什麼……就是我、感到了很強烈的靈異現象」
九郎到底還是講了出來,這裡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自己聽到了來自閣樓的幻聽,以及在那裡遇到的幽靈少女。不可思議的際遇。
「……就是這樣」
「嘛」
「真是的。雖然我也聽過傳聞,可沒想到真能遇到。真的好厲害……」
「鬼島先生。這——」
普麗西拉欲言又止。
「?怎麼了?」
「沒。什麼也沒有。真是不得了的體驗呢」
她微笑著,然後開始接待走近的英吉利紳士。
話題就此結束。雖然九郎也覺得不可思議,可沒想更多的追求。於此,九郎將思緒移到了牛肉蓋澆飯的製作方法上。
下次一定要給在成為幽靈後的漫長歲月裡孤獨一人,甚至連想吃的東西的都吃不到的她,作出好吃的東西。
然後,「叫人不爽」的狐狸眼,內海紅緒結束了午後的全部勤務後衝進了辦公室。
「抱歉、我來晚了!」
黑髮還是盤起之前的階段,制服的圍裙只是應付著隨隨便便地搭在身上。總之就是非常匆忙的樣子。
「啊——新來的新來的,來得真巧。手頭空著的話,麻煩你幫我弄一下後面」
「好的好的」
「真是失策」
碰巧留在屋裡的九郎,繞到急急忙忙紮起頭髮的紅緒身後,看來她是在系圍裙的繩結時遇到了困難。
「是外地買的東西到了呢」
外地是指『鳥之巢』以外的地方,是這裡人的獨特叫法。
「對啊。什麼、普麗西拉那個傢伙說的?」
「唉、算是吧」
「新來的,那傢伙的話最好別信。她是會將寶貴的半日休息僅僅泡在屋裡拔地毯裡的線頭和逗貓來消磨掉的看貨」
「…………」
「事先宣告,這絕不會因為對方是英吉利人就憎恨她,說穿了,我只是純粹的作為一個人,同為靈長目靈人科人屬人種,憎恨那個鱈魚嘴」
「不爽她麼」
「你挺清楚嘛」
你們都一個德行麼。
繫好圍裙後,九郎後退一步。
「有什麼好多東西麼」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因為根本稱不上採購」
「誒?」
「因為火災啊。特地去了上野,店卻燒的一塌糊塗」
紅緒轉過身來,板著的眉間皺到了一起。
「你想想。前些天有新開張的百貨店吧。就是抽著煙的英吉利社長,在報紙上被大力採訪的那個。知道麼?」
「……不。抱歉、只聽過一些傳言」
「總之火是那裡燃起來的,煙是那裡冒出來的,泵車和傳遞的水桶塞滿了整個街道,完全走不過去。我也不是特別想擠進去,只是想去後面的黑市罷了。那個警官真該死」
看樣子是擺交通管制所賜,沒能買到想要的東西。
「這個世道……還真是不太平呢……」
「感謝你不褒不貶的客觀論調。只能說是攘夷派乾的好事呢」
一邊聽著她滔滔不絕的抱怨,裝扮也完成了。紅緒「謝謝你、新來的」道過謝後,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攘夷派……」
可是九郎無法冷靜地聽取『攘夷』這個單詞,不形於色地動搖起來。
在自己閉鎖在『鳥之巢』的這段時間,竟然發生了這種過激行動麼。
這裡是英吉利人的特別居住區『鳥之巢』裡面,而且還是名為賓館的箱庭之中,對外面的動向渾然未知。
在這個沒有窗戶的辦公室本應無法看到上野的火災,可在紅緒離去之後,這裡卻瀰漫著薄薄一層的焦臭味。是外地的——『外』的味道。
***
「——老實交代,是什麼時候乾的!」
「咚!」地一聲、激烈地拍在桌子上。
小小的房間中間,坐著一名男子。他穿著新的百貨店制服,可衣服到處都是煙漬,燒的破破爛爛。他的右臉也有燒傷,正處需要接受治療的狀態。他只管將緊握的拳頭擱在膝蓋上,不住顫抖。
「回答、你這混帳!」
刑警繼續恫嚇。可是,那個男人不為所動。
「……喂、雁警官情況怎樣,嘴鬆了麼」
門打開了。
身穿便服的刑警走了進來。
他對站在牆邊的公安課的刑警搭話的時候,被問到的刑警目光仍不曾離開中間的嫌疑人,啜了口香菸徐徐吐出。
「……不、不行啊。還是死不認賬」
「哈。這算什麼。分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縱火」
「準是著魔了。保志警官說的」
於是,訊問還在繼續。
「——我聽過關於你的評價哦,聽說你工作勤懇。若不是裝成一副優秀銷售員的樣子?『手頭的店完蛋了,能有店會僱傭日暮窮途的自己實在幸運,對社長戴維斯氏感激不盡』這些公開宣言都是裝出來的麼?你就那麼怎很英吉利人麼?憎恨毀掉你重要的店的英吉利人?」
「……我」
「啊?聽不見啊!你到底什麼時候參加攘夷活動的!主謀是誰!快說!」
「我不知道啊!」
嫌疑人以毫不掩飾的聲音說道,簡直就像小孩子字樣。
「其實、我、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啊。我像平常一樣工作,在開店時間接待客人,為了找不同顏色的鞋子而去了倉庫……之後的記憶就、就一團糟了……」
與上午十時十分左右,帝國百貨店上野店的的店鋪內發生的火災,在火燒到建築的第一層與第二層的一部分後被撲滅了。在完全破滅起火地點之後,在燒焦的牆壁上發現了『誅安具利亞(英吉利)』起頭的宣告。
宣告是,有連公安警察一側都警惕萬分的攘夷活動團體——『天皇』的署名。
這個『天皇』是繼『護國會』與『神風烈士團』兩大過激派之後,堪稱第三大新興攘夷過激派。今年開年之後,也留下了類似宣告,打斷了回家途中的議員的肋骨。
「少胡扯!犯事的就是你吧!」
然後這次放火的現行犯已經指定了,事情更加簡單。畢竟,混在擁擠的警察、消防、起鬨人群中,一名穿著燒焦的制服的男子過來了,卻提著一個桶呆立著。說的也就是眼前這位店員。
桶裡面裝的汽油,被他一口氣潑得一乾二淨。之後在他制服的口袋裡,發現了宣告的草案。由於事件的時間帶前後沒人見過他,所以他完全沒有不在場證明。
可唯獨一點,唯獨這個男人的言行很不自然。
「……雖然這麼說,可當我回過神來就已經燒起來了。我就想不是我了一樣,那不是我。相信我、請相信我,求你了……!」
悲痛的叫喊聲,在充斥著懷疑與紫煙的房間中,由縫隙漏了出去。
「……下面該怎麼辦呢」
便服刑警以嫌疑人無法聽到的聲音嘀咕著。
戰前戰後,在恰如其分的漫長時間裡從事這個工作的人不在少數。
繼續抨擊眼前這名男子,恐怕也接近不了任何一位重量級的天皇幹部。只會將良木乾的罪行公諸於世。便服刑警有這種預感。
發生這樣非常識的事件,是神、天狗、或是魔物在作祟麼。
亦或是——。
「只能是天惠了」
某人小聲嘀咕著。
***
「這就是能樂堂的觀賞捲了。車子從下午四時出發,大概七點半能光臨能樂堂,預約了八點的懷石『和光』」
「謝謝你、九郎。馬上就能觀賞能樂了,好期待啊」
「盡請期待吧」
「多虧有位優秀的接待員的幫助呢」
住在三〇五室的羅拉·哈拉根大人笑嘻嘻地離開了前臺。
花紋的女士連衣禮服與淺茶色的幹跟鞋漸漸遠去。
「……為什麼說到這個份上,還是給我糖呢」
九郎盯著糖小聲嘀咕著。糖穿著玫瑰花圖案的外衣,雖然價值不菲,但糖就是糖。
雖然這個白玉蘭賓館的工作人員除了基本津貼之外,可以收取客人所給的『心意』,但這種事感覺就像都市傳說一樣。為什麼給自己的,全都是點心呢?為什麼不是錢呢?難道被耍了?
九郎長吁一氣將糖塞進口袋,當看鐘的時候,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了。
「不好意思、可以交班了哦」
「請」
夜班組已經來到了辦公室。九郎寫完日誌並交接完後,走向了閣樓的房間。
「結束了、結束了、總算結束了啊……」
今天又平安無事的一天。
剛剛籌備的票,是包含歌劇、芭蕾舞劇、歌舞伎劇,來往日本與英吉利藝術間的的一等船票,囊括了『鳥之巢』內外繽紛多彩的文化。
為進行商務工作的紳士翻譯合同檔案;預定夫人的生日宴會;聽任那個大小姐的胡鬧;去支援房間進水的處罰索賠;代買東西在『鳥之巢』內來回奔波;剛剛在哈拉根大人手上結束了日常的工作。
唯獨得到心意的點心這件事有些不解。
九郎咬牙按捺住「總算結束了」的實感,繼續朝閣樓走上去。
鬆了鬆領帶,伸了個大懶腰的九郎,在推開房門之後,驚得下巴掉了下來。
「呀、九郎」
安吉莉卡——在屋子裡。
用榻榻米來換算,這是一間約合六疊的閣樓小間。這裡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戶,還被鎖上了。她在已經卸去床墊只剩床板的床上,身穿浴衣,抱著膝蓋。這一切完全莫名其妙。
「吶、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這間屋子的床墊,要從床上卸下來放在地上?」
「這、因為不離開地面睡著叫人很不踏實……這種事怎麼都好啦。你是從哪兒進來的?」
「這話對亡靈問了也是白問」
哎、是這樣啊。安吉莉卡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語調。
「什麼時候才給我吃『牛肉蓋澆飯』啊」
「很期待麼?一定很期待吧」
「嗯」
唱著王公貴族的優雅聲音,安吉莉卡點點頭。
雖然看上去就像是等待餌料的小狗一樣。可她的真面目,是寄宿白玉蘭賓館閣樓之中的幽靈。
「這個、之前的確說好了……不過現在有些勉強」
「為什麼」
「這個時間裡肉店已經打烊了,我這邊的食材也已經用光了……」
「怎麼能這樣」
開誠佈公的坦白之後,受打擊的安吉莉卡聲音顫抖起來。鮮紅的瞳仁張得老圓。
「駁了您的期待,實在非常抱歉……下次一定會親手奉上,還請寧奈一些時候吧」
「哎、我知道了。聽你這麼一說……果然是這樣啊……是我太不注意了……真是失策……」
「拜託了」
安吉莉卡擺出十分認真的表情點點頭,顯然是由於大受打擊而心灰意冷,垂下了肩膀。
她到底從什麼之後開始待著這屋裡的呢。
她想吃九郎製作的牛肉蓋澆飯,始終獨守在這裡麼?一直就像剛才那樣抱著膝蓋?
(…………)
由於寬大的浴衣只扎著一根要帶,她那白皙的美腿和前胸大膽地漏了出來,九郎再次因為不知該在何處下眼而困擾起來。
「……安吉莉卡大人。您肚子一定餓了吧」
「哼。不勞你費心。反正我再怎麼餓也餓不死的」
「實在不好意思。這兒好像有些吃的……」
「你有聽人說話麼」
九郎將腦袋伸進床下,開始翻弄起東西。想著她是不是沒穿內褲的自己,真叫人討厭。
「這是從客人那裡拿到的糖,還有巧克力之類的」
「我可不要點心哦,都吃膩了」
「啊、是這樣麼」
不知翻過了多少行李,最終從裡面掏出了一個白鐵皮的罐子。安吉莉卡從床上探出身子。
「九郎,這是什麼」
「雖然只是些不值一提的東西,要不要來一個?」
「嗯……?」
裡面裝著的,是風乾了的白薯和南瓜種子。
在簡陋住房那邊,只有巴掌大的一塊院子裡,中了好多白薯和南瓜。這是在『小筱』裡只能吃洋蔥的狀態下不可或缺的貨品,同樣也為午飯吃不飽的時候準備的,不過基本沒碰過。於是就慢慢忘掉了。
九郎將裝有風乾白薯的袋子遞到眼前,安吉莉卡的眼睛忽然眯起眼,從袋子裡取出一枚,仔仔細細地聞了聞味道(這種地方很想小動物),最後還是將乾貨優雅地放入了口中。
「和您口味麼」
「這貨是鞋跟麼」
「這是風乾的甘薯」
「原來如此。日本真是奧妙無窮」
嚼、嚼、嚼。與其說是淡淡的咀嚼,到不如說是生吞來得貼切。這個幽靈到底有多餓啊。
「九郎、那邊的是什麼?」
安吉莉卡嚼著白薯的時候,呢喃著。
(————)
那是就在挖掘埋藏深處的罐子時放在床上的,細長的布包。
「這是……更不值一提的東西。完全不值一提」
九郎用乾涸的喉嚨如此說道。
這是天惠院時代蒙賜的小刀。
鞘與鞘口,刻印著守護天惠院的,皇族水芭宮陶子公主的刻印。它已經沒有從布包裡出來的機會了,而且公主目前還行蹤不明,是把派不上用場的小刀。
(水芭大人)
九郎的腦海中浮現出貌端莊而內心堅強,經常從皇都離家出走的主公的面影。
她身著華美的公主束,對極端特異的麒麟兒毫不畏懼,雖然年幼,卻又值得依靠的人。她是尊皇的第四子,院裡的人都尊呼她為『水芭大人』『陶姬大人』。
在並非骨肉兄弟的九郎他們看來,她能守望著自己進行嚴厲的訓練,是比任事物情都要激勵內心。
(可是……)
從戰爭結束的那一天後,這把刀就連一次出鞘機會都沒有,而且也不至於將它丟掉,簡直就是現在的九郎的化身。初陣之時一定帶在身上,明明像這樣對天盟誓過的。
在思緒的作用下緊咬嘴脣的時候,九郎感覺到了安吉莉卡的視線。
那天真無邪的瞳孔,就像單純等待著自己的回答。
「真的啦」
「是麼。那算了」
九郎儘可能保持自然,將布包還原到床板下。可即便如此,小刀還是發出了鋼鐵般的沉重聲音。
「那——既然無法實現當初的夙願,就沒有長居於此的理由了。而且還吃掉了你貴重的儲備」
「不會、這裡儲備了很多哦」
「再會吧、九郎。這份恩情日後再謝。給你添麻煩真是對不住」
安吉莉卡說完,不慌不忙地從床板上站了起來,跳上了身旁的衣櫃,然後就這麼鑽進了天花板上敞開的通風口裡,不一會就消失了。
九郎晚一步也站在了衣櫥上,試著將頭塞進了排氣管道中。
涼風習習的管道內一片昏暗,少女已然無影無蹤。
「哈——」
幽靈還真是意外的原始呢。
九郎做了個夢。
九郎站在戰場上。成為了軍屬天惠師的九郎,作為鬼島少尉參加作戰。九郎放出的火焰形成了障壁,幫助了許許多多的日本士兵。
不過九郎在夢中心知肚明,這只不過是場夢。
知道這一切都是無論如何祈禱也不會實現的夢。
於是,雖然只是沒有回報的空等,可到第二天一早,獨獨有一個變化。
當九郎來到一樓的大堂開始工作時,一直以來接受諮詢的前臺在上,放著一枚橙子。
「…………」
橙子光潔無瑕,是外國產的高階貨。
想到那個高高在上的貪吃鬼,將供奉的東西分給了自己,九郎微微一笑。
***
(啊——刊登了)
九郎注視的報道,是比今早還要更遠一些的時間帶上。
由於蕾吉娜的父親,實業家卡爾洛斯卡爾洛斯·奧斯丁氏的委託,準備了許多英吉利及外面的報紙。
這是在數過報紙,整理體裁的時候。
《商業百貨店發生火災攘夷過激派天皇犯案》【全篇加黑】
十五日上午八時十五分許,東京市下午去巨集小路,帝國百貨店上野店發生火災,火焰在建築的第一層及第二層部分被撲滅。
上野警察署在現場附近逮捕行經可疑男子。
男子系帝國百貨店上野店銷售員(28),被查所屬反英吉利攘夷活動團體『天皇』。
警方在詢問男子的同時,正在迅速加強對『天皇』的警戒。
雖然這起火災未出現死傷者,但在下午五時許對周邊進行了交通管制。
帝國集團·日本社長托馬斯·戴維斯氏對此發表宣告,表示極為遺憾。
是否會對今後的事業發展造成影響還需關注今年開年以後興起的攘夷過激派的妨害活動(以下略)——。
是昨天的火災。在面向眾人常說的外地——也就是日本國內的新聞自不多言,而就連對面內地的英吉利人發行的報紙上也看登上了,還附上了照片。
剛剛落成的新百貨店,而且還是英吉利的重要建築傾注心血建成的店,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付之一炬,實在是超出想象的巨大事件。
照片是冒著煙、露出嶄新鋼筋的百貨店,以及在下面的大批圍觀群眾的橫圖。說不定在哪裡就能找到紅緒的身影。
(果然——這才是攘夷革命家啊)
和那種無賴式的威嚇簡直在不同次元。真正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投入戰鬥之中的日本人。
雖然英吉利的報紙閉門非難『天皇』的行徑,可換個角度,不難想象也有很多人在嘖嘖稱奇。目前面向國內的報道中,同時刊載海外資本家橫徵暴斂的也挺多。大致上,若是不久以前的九郎一定會拍手稱快,稱讚這份意氣。
(不對。我還……)
(能行)
(志不屈則事不破)
但現實又如何。穿著工作制服打著林帶,為英吉利資本家整理著報紙——。
不甘心。
現在是做這種事的時候麼。空氣中充斥著不安與焦躁,九郎迫不及待的想要扯下領帶。不過——九郎繼續讀著報道,一個圓圓的橙子呈現在了視角的一端。
是安吉莉卡送給自己的。
「啊啦。這水果是哪兒弄來的?」
「啊……」
九郎語頓。
「大致上,是幽靈給的」
「幽靈?」
對。相當饞嘴,而且神出鬼沒。銀髮紅眼,語調與語氣叫人不可思議的亡靈。
不知為何,難耐的胸口變得暢快起來,九郎隻手撫摸著、凝視著橙子。
「這事怪奇怪的呢。這應該是給我的謝禮,吃掉也沒關係吧,不會死吧」
「鬼島先生」
普麗西拉,並沒有嘲笑身處前臺面露苦笑的九郎。
「還是應該好好說清楚呢」
「……怎麼說?」
「不然有人會說『就會說謊的凸額頭』什麼的」
接著,普麗西拉對九郎說道
「——雖然我也願意接受這種玩笑,不過現在的閣樓上住著的可不是什麼幽靈哦。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客人。」
「——誒?」
——不是幽靈?
普麗西拉微笑著微微頷首,擡頭望向天花板。
「說的是安吉莉卡大人對吧?她是奧布萊恩子爵的千金」
竟然是如此荒謬的回答。
「…………還活著?真的?」
「當然。住宿名簿上確鑿地記者,VIP的L成員」
「咦?咦咦咦……?可本人說她已經死了」
普麗西拉眯起眼。九郎打算弄明白,她那極品中也是出類拔萃的優柔表情所表達的含義。就像你是八哥但你說「我是猴子」,這能相信麼。無論如何,接受真實都的確荒唐透頂。以往的九郎就會這樣,可是,現在的情況卻截然不同。因為,自己明明深信不疑,卻被無情的欺騙了。
因為紅緒聊過幽靈的話題?不、並不僅止於此。是因為安吉莉卡自身所擁有的,那超脫凡塵的外表麼?是因為結結巴巴的輕聲細語麼?也許是因為對她背後傷痕的不忍吧。
普麗西拉真的拿來了名簿。
L·安吉莉卡·奧布萊恩。
登記日期大昭三十六年九月。確實在那裡。
「是真的……」
「嘛、我能理解鬼島先生心情。哪怕是我也無法理解皇家套房竟有如此荒謬的使用方式。灰塵滿布,到處掛著蜘蛛網,而且大小姐還說自己是幽靈,於是我們就尊重她的一員,遷就了她。這是一種服務」
「服務……」
「是啊。畢竟是L成員啦」
她說這沒什麼。
英吉利聯合王國富裕的貴族女孩,安吉莉卡·奧布萊恩在兩年前,也是白玉蘭賓館開業的同時便住進了最上層。此後,貌似房間沒有進行過任何打掃。另外,她只接受最低限度的清洗與餐點服務(雖然本人稱之為貢品),獨自一人以「幽靈在這兒」地形式一直生活著。雖然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活生生的人類少女。
「……原來、是這樣麼……」
「好像為了安吉莉卡大小姐,每月都從本國支付了相當厲害的數目哦。恭喜恭喜,看來設定上鬼島先生能說上話呢。這是繼副經理以外的第二人呢。要大·提·拔了哦」
普麗西拉微笑著,可九郎笑不出來。
九郎腦海中出現的是,為她弄到的製作牛肉蓋澆飯的製作方法。
明明是這樣、明明是這樣——。
此後,正如普麗西拉所言的事情發生了。
「——MR·鬼島。你在這兒啊。安吉莉卡小姐叫你了哦」
進行日常工作的時候,變得時常會經由副經理接受傳喚的情況、
途徑在道的九郎,被理查德攔了下來。
「……我知道了。這就過去」
「之後就由我負責了。希望你能服務周到,不要疏忽」
疏忽什麼的,就是不要對重要的大小姐露出十字架,不要帶大蒜進去之類吧。
這件事對接待員的鬼島九郎來說成為最首要的任務,被允許在可能的限度內離開職守迴應她的要求。
此時九郎正在為蕾吉娜預定《時尚女士的品牌目錄》的途中,卻半路託付給了理查德。
「就交由我吧」
「請問、副經理」
「什麼事」
就算不說,副經理也應該心知肚明。對於安吉莉卡,其實是人類這件事。
雖然想問的問題堆積如山,可時間並不充裕。
「……不、抱歉。什麼也沒有。後面就有勞您了」
雖然能夠信賴的只有九郎,不過從公開的住宿名簿中出現了她的名字看來,這件事算不上特別保密。
九郎快步走在旅館中穿行的中途,與推著滿載清潔用具的推車的紅緒擦肩而過。
她半開玩笑的說道
「噢。怎麼了、這麼急。是那個事麼?」
「是啊、是那幽靈呢」
九郎乘上升降機來到閣樓。
「安吉莉卡大人。在下鬼島,您叫我麼」
這一天的安吉莉卡,躺在寬敞客廳裡擺放著的大型鋼琴之上,仰面地打著盹兒。
以遙遠的前方的東京港的為背景,映襯出一位身著白色浴衣的少女。近處是一個浴缸。渾然一副時下流行的『現代藝術』主題的光景。
對九郎來說,僅僅為了不去偷看她從凌亂的浴衣下襬露出的白皙的大腿內側便已竭盡全力。西洋人還是老樣子,他們的字典裡好像並不存在『羞恥』這個詞。
「呀、來啦」
「這裡很危險哦」
「不會掉下來的」
她輕盈地將右腳擡起九十度打了聲招呼,形成了多餘的危險。
「這是、摺紙麼?」
「是啊。我用這個來打發時間,折了小船哦」
是從哪位那裡學來的呢,她喜歡日本奇妙的地方呢。光豔的黑色鋼琴之上,彷彿被蜘蛛絲般的銀髮束縛著。柔軟的肌膚彷彿初雪一般。在她周圍單調的風景中,綻放出紅與黃的光彩。安吉莉卡用指尖捻起自己折成的紙鶴,得意的笑起來。
「所以呢、九郎。今天我想吃『土豆燉肉』」
「……我知道了。是土豆燉肉對吧」
迴應了自稱「幽靈」的大小姐點的單,九郎的腦海中浮現出土豆燉肉的製作方法。雖然這兒那兒還有些不太明的地方,但感覺上成問題。
九郎迅速脫掉了制服的上衣,進入了附屬的廚房裡。不一會兒,專用的圍裙準備妥當,物品也配備成能讓九郎得心應手。
(材料也收集足夠了)
架子上並列著「味噌」「醬油」「甜料酒」「日本酒」等日本食材也很壯觀,堪稱超脫現實。
接到了九郎關於安吉莉卡熱衷日本理料的報告,在白玉蘭賓館的全名策應下,準備了不少東西。現在感覺能做出像樣的東西了。
本來,九郎自身並非廚師,對味道有所期待的話會讓他困擾。
「安吉莉卡大人。還是請料理的專業人士來做比較好哦」
「不,九郎就行了」
水開了,九郎一邊為土豆削皮一邊說著。客廳裡的安吉利態度散漫地如此回了過去。細數之下,已經是第三次拒絕了。
九郎就行了。九郎就行了。
此時此刻,九郎認為她的話是發自真心的。
——九郎,非常感謝。我一直想吃這個。
雖然是自說自話的說話方式,對九郎是種救贖。
從來到這家賓館開始,感覺全都是給一些並非必須的人完成者並非必須的事情。所以這句話,讓九郎獲得了喜悅。
可歸根結底,九郎心裡明白,並非幽靈的英吉利有錢人反覆無常,任性的程度與蕾吉娜相差無幾。這就是九郎的全部看法——。
「…………有些失落呢」
「嗯?九郎、剛才是什麼,日語麼?」
褪色了。
將稍有些焦的燉肉和白米飯,然後是味噌湯與鹹菜擺在桌上。
「這就是『土豆燉肉』麼」
「是的。日本的傳統家庭料理」
「原來如此。我不客氣了」
由於安吉莉卡不會用筷子,使用刀叉分解者並插起土豆燉肉,然後嚐了一口
「……土豆硬邦邦的」
「非常抱歉」
「味道不壞」
「非常感謝」
發表感想是常有之事。淡然、而且總是清冽並鎮定。安吉莉卡用餐巾擦拭嘴角,說道
「九郎、我想吃好像叫做『壽司卷』的東西」
「是壽司卷麼」
為了保持不讓嘴角抽動已然使盡解數。
「對,就是切啊切啊、切出金太郎和蝴蝶的樣子」
「…………又是一記刁鑽的球呢……」
「嗯?不行麼?」
「不、這不算什麼。您是說刀雕的壽司卷吧。發源地千葉」
九郎忘不了交予自己的新課題。
從她目前為止的言談舉止中不難看出,一定有人告訴過她關於「日本」的事情。這是第二次做料理了,基本上吃上去還叫人滿意。
(為什麼光選這種素雅的選單啊)
吃完這邊做的料理,安吉莉卡不停來回揮著修長的雙腿,說出一些心滿意足的感想後,回到了浴缸裡。
安吉莉卡毫不做作的褪去浴衣,作為取代過上了一條浴巾,翻開了一本讀到一半的厚重的書。
此後就一直沉默著。
該說是怠惰呢還是頹廢呢。
總之,日復一日地都在這樣的感覺中度過。還有就是穿行在排氣管內,在賓館裡散步了吧。
「明明要睡覺,卻不需要用床麼」
九郎無心地提出了一個問題。於此,安吉莉卡在浴缸裡保持蹲坐,朝九郎督了一眼。
「你不也睡在地上麼」
「那是因為,我只要床墊就夠了」
「嗯?」
安吉莉卡沉默了半拍,索然無味地繼續說道
「只因為睡不著」
「咦?」
「因為我睡覺很吵」
哈。
本以為又是些莫名奇妙的話,可晚些時便察覺到了。
難道說,就是深夜裡弄得九郎苦不堪言的「那個」麼?盡是謝罪的懇乞,難道是她的夢話麼?但是聽起來根本不像夢話,而是那麼清晰——
(要睡就好好睡,好好睡身體才……)
九郎不由地準備如此開口,可以看到安吉莉卡那泰然的表情又咽了下去。
——希望你能服務周到,不要疏忽。理查德的這句話復甦了。
我們賓館人士。九郎是接待員。為客人提供客人所願的生活,這就是九郎他們的職責。九郎非常明白。
她所期望的並非健康向上的生活,並不是迴歸人類就好。
安吉莉卡看著這樣的九郎,嘲弄一般竊笑起來。
「……我的身子已然死去了哦。亡靈就算不補充睡眠也不會造成任何困擾哦」
這是騙人的吧,明明還活著好好的。
九郎將湧上心頭的聲音強行掩蓋下去保持沉默,將這種過家家式的廢墟拋在身後。
「那我就失陪了」
「嗯,辛苦了,九郎」
九郎走出閣樓,成升降梯下到一樓。
隨著一聲鈴響,電梯門打開了。可眼前卻被一個佇立的身影擋住了。
「喂。看你往哪兒逃,愚蠢的日本接待員」
大大的絲帶,搖曳的紅髮,這對九郎來說就是威脅的象徵。
她是實業家卡斯特羅·奧斯丁氏的女兒,VIP的L成員。蕾吉娜·奧斯汀大小姐。
「蕾吉娜大人……」
被險惡面龐的不動仁王攔住去路,九郎只得駐足。
「請問怎麼樣了。雜誌的話,理查德·羅應該已經送到了」
「是呢,理查德呢」
竟然是蕾吉娜,糟透了。
「最近到我這兒來的,都是理查德呢。吶、你在躲著我麼?討厭我了?不行啊、這樣。逃跑什麼的太狡猾了」
「這」
這算什麼啊,簡直莫名其妙。
「陣前脫逃。這可是卑鄙的傢伙才做的出來的。狡猾、狡猾、太狡猾了!你逃跑了的話,我該怎麼辦啊?想說的話也說不了,想問的事情也問不了,拼什麼叫我一直等你啊?都是你不好,你這個蠢貨接待。快給我道歉!『非常抱歉,蕾吉娜大人』快說!」
……啊、受不了了,真的有夠麻煩。亂七八糟莫名其妙。吵死了啊,意義不明的。管你呢。
將噴湧上來的各種心情全部收束在了一起,鬼島九郎微笑起來。
「不、大小姐。您一定是誤會了。鬼島沒有任何改變,一直都想著大小姐的事情」
少女的臉頰一下子染得緋紅。
並非一意孤行的笑容,而是保護自我的笑容。什麼啊,不是挺簡單麼。
***
對啊。就是這個狀態,我是不忠實的蟲群。
他在東京中獨自一人,等待著。
在這個即使踮起腳尖也無法露頭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問問地站在地上等待著。
湊熱鬧的豬群湧動著。在銀座的十字路口前,望著為豬準備的公交巴士,以及乘上去走掉的豬群,他解放蟲籠放出的飛蟲們,正瞄準大路另一邊的火場飛撲過去。
蟲在豬群之間的縫隙飛著,被強烈的火焰所包圍,轉瞬之間,化作了青色而美麗的火珠。
若說這場短暫的生命有何意義的話,那便是這個青色。它將淨化一切的罪孽與汙穢。
「號外、號外!大事件!天皇一派再次發起突襲!」
過度撕扯的叫賣聲打碎了他的夢想。
一部分豬聚集起來。明明同是豬卻爭相爭搶號外的紙,發出一次有一次高喊。
「地點在,赤阪的酒店『荻原』!英吉利的資本家與現役國會議員的密談現場。他們打算肥起自個兒的腰包,可攘夷志士決不允許。事情發生的時候,是唯獨一人駕駛著一臺卡車,單刀赴會地衝了進去!」
其中的一張,飄落到他的腳下。假嗓子豬的呼喊,將號外的內容大致沿襲下來。
雖然有人看到事件標題而蹙眉,而大半確實歡舞雀躍。
「真厲害、真的幹了!」
「保持勢頭全部毀掉吧!我們準了!」
「小聲點啊。叫警察聽到了」
銀座的街頭,膚淺地熱鬧起來。
即便被嘈雜的豬哄聲所掩蓋,他依然冷靜地認識到。這次的蟲兒,看來也平安無事的昇天了。
「先生」
一個彬彬有禮的臉龐冒了出來。
在別動隊裡工作的男人,保持著西裝戴帽的形象走近過來。
「行動順利。繼赤阪之後,涉谷和永田町的行動也平安完成了」
「——是麼」
他是聽取報告的立場。
與不惑之年的男人相比,恐怕他的年齡只有一半的程度。可是,他彷彿融入了周圍景色裡,即便身穿年輕風貌的輕便裝束,也是儼然一副完成了的先驅者模樣。正因如此,他在組織中受到了特別的待遇。
「先生請看。從這場騷亂看出,群眾們果然對我們的行動翹首以盼。這次也許真能改變這個國家」
男人想壓抑也壓抑不住這份激動。就算讓他率先擠進一般群眾之中爭得一張號外,也無法冷靜下來吧。他如是分析。
「這樣一來,就連國會也會開始質問,融和黨的遠藤議員預定上臺。順利的話就是我們的東西了。我覺得,無論造成多大犧牲,我們也應能夠越過這道坎的」
「——犧牲之類的事情,本來一起也沒發生吧」
男人嘆了口氣。
他沒有覺得不可思議,開始動身。
男人連忙跟在他半步之後。
「豬,不改變就一直是豬。作為蟲撲入火中,然後作為人類消散。其靈魂便不再是豬」
對。現在他仍在解放飛蟲,不停地從他手中飛離,時而斬碎憎恨之敵,時而點燃火焰,然後油盡燈枯。彷彿結束旅程的蝴蝶,即便它的亡骸將失去顏色,崩潰散去,它的靈魂會飛上天空,那片蔚藍的天空。
「現在並非十全十美,這我也知道。我一定要增加同伴,既不是豬也不是蟲,而是人類的同志」
順著因號外吵沸的大路走去,前面的一家小小店面露出招牌。他毫不猶豫的打開了這家店的大門。
叮鈴、門上的鈴鐺響起。
「你好,歡迎光臨!」
身穿白色廚師服的少女,手裡拿著裝滿面包的籃子應聲招呼。
「……這裡是、明月堂?」
「是的。麵包新鮮出爐的明月堂。新鮮出爐的梅乾麵包和羊角麵包哦!看吧!」
狹窄的店內只有她獨自一人。濃郁的黃油味道擾動著鼻腔。
好像對這嘹亮過頭的聲音有些困惑,他推了推銀框眼鏡。
「可知我弟弟現在何處」
「弟弟?」
「我是說鬼島九郎。他是我在京都一起修行的師弟」
少女這次破顏而笑,就連一分鐘後會喪失意識伏倒都渾然不覺。
連續發生了三起事件。
從相關人士看來,只能說是場噩夢。僅僅一天裡,天皇便對英吉利資本家進行了連續三起妨害活動。
赤阪、涉谷以及永田町。用車輛突襲,對建築物縱火,用匕首刺殺未遂,雖然內容五花八門,事發地點也都不一樣,可都在警戒之中鑽空子進行的強行突破。所有人都為之震撼。
「他們的行為確實應該遭到批判。可日本國民同時也在吶喊悲鳴吧。只有英吉利的資本家與少部分的富裕階層可以享受恩惠,享受和平,這能算和平麼!」
在國會上,在野黨的國會議員的一席單刀直入,議會一時譁然。
能夠如此導致顏面掃地,全因為安插了公安警察毫無作用。
簡直就像含指盼望著,無論地點,無論時間地迸發出激烈的火花一樣。被奚落的公安幹部就好像私密的茅房門被破壞了一樣。
如此一來,隨著僅留下譏諷的狂怒幹部一聲號令的同時,公安幹部被迫要將相關人士的早期事件速戰速決。
可是,一連串的事件有個共通點。
「……一次算了、兩次算了,現在還能判斷這只是推托之詞麼」
「哎。從至今為止的事實來判斷,真的是被操縱了」
站在現場的刑警眨了眨欠缺睡眠的眼睛,用已經用開了的茶水泡開的乾飯團當夜宵吃著,得出了這個結論。
實行犯基本指定在現場,證據與目擊者信手拈來,可進行調查後卻開始了奇怪的言行。「不記得」「回過神來手裡已經有把刀了」「自己被騙了」「感覺其他的某人命令了」這般云云。
「是叫做催眠術的東西吧」
「竹警官」
「昂?」
「竹警官在陸軍待過吧。我雖然是海軍,但也知道在舊日本軍統帥著天惠師。現在還能掌握全員的行蹤麼?」
天惠師。這是日本特有的詞彙。先天被授予異於常人感覺的麒麟兒,有在軍方統帥下作為天惠師進行工作的義務。
他們在戰場上被作為核心重用,真正開戰時會分散到最前線上。
「雁警官親眼見過麼、天惠師」
「見過,是個始終能在水裡閉起的傢伙。那傢伙背上堆滿了水雷,游到敵戰艦的船底綁上然後返回」
「唔哦哦。那傢伙真厲害」
「雖然最後買了張單程票就是了」
閒聊的走道上,沒多久便取回了深夜的靜寂。
「……我想,能活下來的傢伙應該所剩無幾吧」
「想也是。畢竟老是被送到那些可怕的地方呢」
「哎。而且那些地方偏偏是『惡魔』的地盤」
「惡魔?」
就像聽到耳生的詞彙,眉毛跳了一下。可是說出這話的當事人卻擺了擺手。就像在說不知道還是不知道的好。
「抱歉、我給忘記。總之,能平安活下來的應該所剩無幾」
「十名開始二十名呢」
「現在已經更少了吧」
「是啊。不管幾人,現在全天下都是警察,不過……」
「還有就是進駐軍與內閣府麼。我也戰時受過生不如死的照顧呢。雖然不想說,可這絕非普通人類有力為之的事情。使人喪心病狂加以操縱,一定肯定是有使用天惠的混賬混進了『天皇』,錯不了」
哎,盡是一群愚不可及的豬。
他自言自語著。
在狹窄的店內,白色的廚師服落在打磨過的地板上。在他的肩上伏面扛著的短髮少女閉著眼睛。即便他踩過帽子,肩頭的少女依然嚇得一動不動。
大昭三十八年。在戰爭中負的火傷還未痊癒,一直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