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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地森林(第一卷)》第10章
  風野先生腳上有傷,土壤採集到此也才告一段落,我們打算明天連絡漁船離開。聽我這麼一說,「啊,說不定還會在港口碰面,我去拜託那對夫婦再來接你們吧。」富士先生留下這些話,便飄然消失在森林之中。

  「接下來,只要等海水淹到這裡,把糠床還回去就行了。」

  我喃喃自語,像在說給自己聽似的。

  「對了,島上的滿潮時刻是幾點?」

  「咦?不知道耶。」

  我們面面相覷。

  「虧風野先生這麼博學多聞。」

  「只限跟我的專攻領域相近的。不過,照目前看來,大概在入夜以後吧,但我想不會到午夜就是了。」

  時刻已至黃昏。為了準備晚餐,我走到下方的「泉水」汲水。雖說是「泉水」,也只是一處凹下去的腐葉土地面,幾顆石頭繞成一圈,中間積了一灘水。心中不免擔憂能不能喝,將手指伸進去一碰,水冷冽得嚇人。掬了點水含在口中,甚至能感受森林的芳香。

  我把鍋裡裝滿水,再回到上面,太陽似乎已西沉。從極低角度射入的陽光,穿過重重樹林縫隙,正好像投射燈一樣照在風野先生身上,那道光令我想起林布蘭的畫,是代表鄉愁的紅褐色,濃郁厚重的墨色調。風野先生一動也不動,彷彿靜物,簡直像神話中的人物。

  我看得出神,壓根忘記準備晚餐。該怎麼形容才好呢,這時的風野先生帶著「憂鬱」。今天一天動盪起伏,我看見他的信念被動搖。這不是往常的風野先生。他像只受傷的動物,甚至有種不可思議的誘人魅力。

  真不尋常,那時我第一次打從心底同情他。

  我就這樣呆站著,風野先生髮現之後,

  「你還好嗎?」

  他出聲問我。我有種畫中人說話的錯覺,胸中一陣悸動。

  「沒事,只是覺得您好美。」

  我嘟噥道,風野先生笑著說了聲「謝謝」。

  連續兩天吃咖哩,風野先生沒有半句怨言,我也不求他道謝,兩人將食物一掃而空。我們同時變得沉默寡言,因為注意到那股「香味」又漸漸變得越來越濃了。

  「您剛才在想什麼?」

  我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開口說話。

  「剛才?」

  「我汲水回來的時候。」

  「喔。」

  風野先生想了一會兒:

  「就是富士先生說的嘛,一切原本只起源於一個細胞的夢想,我想,那是漂浮在全宇宙之中唯一一個巨大的孤獨。事實上,期間也重複過無數次從失敗中學習,即便如此,還是有最初的一個,全宇宙中唯一一個的存在。我在想,那巨大的孤獨是否被遺傳因子吸收,然後代代延續至今了呢……細胞畢生最大的心願只有一個,就是『繁殖』。人類,尤其是男性,他們希望自己的遺傳因子能留存下來,雖然這種欲求常被視為萬惡根源,但那原初的、壓倒性的孤獨,是不是本就存在於根柢之處了呢?思之總覺得沒來由地多愁善感,令人靜默無言……」

  「……原來如此。」

  這麼說,我不認為那個最初的細胞渴望永恆存在。這種孤獨和它的夢想,不可能同時並存於同一存在之中。但是,若真的實現了,會是多麼痛苦啊。

  我心不在焉地想著,彷彿事不關己。

  月圓之夜,滿天星斗也煞是清楚。窪地果然比高臺陰暗,但因為視野不受群樹遮蔽,還是比森林裡亮多了。

  「聽見了嗎?」

  「咦?」

  經他這麼一說,我豎耳傾聽,除了令人懷念的遠處鳥鳴聲,通奏低音(注1)般的金龜子叫聲,還傳來像是泉湧而上的微弱水聲。

  「啊。」

  「開始了。」

  原本微小的水聲,漸漸轉為匯成洪流的聲響,海水在我們的注視下,已開始將窪地填滿。或許是光線昏暗的緣故,那表面看似不斷流淌的融巖,十分平滑。

  「還真會發生這種事呀。」

  眼前所發生的令人無法置信,我懷疑自己彷彿身處夢境,缺乏現實感,在這樣的處境下我喃喃自語:

  「快,把糠床拿出來。」

  風野先生在旁提醒,我趕緊取出盛裝糠床的容器。這時,我突然憶起一件事,不禁發出近乎慘叫的聲音:

  「這幾天,我都沒翻攪糠床!」

  完全忘了,真的忘得一乾二淨。

  我和風野先生對望一眼,他斬釘截鐵地說:

  「開啟來。」

  他口氣堅定地催促著。我戰戰兢兢、害怕不已地掀開一看,裡頭早已不是糠床,而是銀白色的某種「物質」。而開啟容器的瞬間,我們也同時明白,這就是那股「香味」的源頭。由於氣味太濃郁,霎時讓我頭暈目眩,跌坐地上。沒想到,原來這一路我們都一直帶著香味的源頭吶。

  「哇……」

  「……黴菌嗎?……有的細菌會視狀況而定,既能形成黴菌,也能形成酵母就是了……」

  「是黴菌的話,這就是孢子嘍。不過,這應該是……」

  「花粉,這味道不會錯。」

  總之,我絕對無法將它放在一邊。我屏住氣拿起容器,急忙往沼地跑去。

  沼地已注入不少海水,水面持續上升。不,該說海面才對吧。月光下,水中似乎有什麼在晃動。那是……藻類的同伴嗎?還是水流——該說是潮海——流動的關係呢?那時我凝視沼地,太過出神,沒有注意腳下,一不留神便絆到突出的樹根。

  「啊!」

  說時遲那時快,我已把容器連同「原」糠床一起丟擲去了。儘管這就是最後結局,這終結的方式簡直就像是把垃圾丟掉,還是令我遺憾不已,再怎麼說,這可是我與親手照顧的糠床最後的告別呀。

  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見白色容器載浮載沉。我無計可施,只好就這樣回到風野先生身邊。

  「您看到了?」

  「看到了。腳沒事吧?」

  「不要緊……接下來,事情會變得如何呢?」

  「至少,那些藻類沒死。就像富士先生說的,乾燥型冬眠,對吧……它們擴散的速度很快。說不定,糠床已經變成雄性細胞了呢。」

  「所以,目前擴散在沼澤海水裡的是……」

  「難道是,雌性細胞……」

  「胚珠呢?子房呢?」

  「不會吧?」

  我陷入震驚之中,無法出聲。依舊無法看清沼澤之中起了什麼變化。接下來會開花嗎?又不是水中花(注2)。

  「咦?」

  風野先生突然站起來。

  「那不是小保他們嗎?」

  我凝神一看,正好發現一個比起黃色更像金黃色的物體,自行往沼地裡移動。

  「投水自殺?風野先生,阻止他們比較好吧?」

  「……不。」

  風野先生以相當平靜的語調低語:

  「小保和綾乃,已經徹底變成其他東西了。他們是這麼努力,小保他們,一定是賭上某種新的可能性了。小保他們的孢子,是有性生殖之下的產物。一般若要製造子實體,即使有限,應該還是可以改變遺傳因子的組合。我是指有細胞壁保護的孢子。」

  風野先生在我身邊坐下。

  「我懂小保的心情。凡事都是如此,一定有某些事是隻有當事人才瞭解的呀。」

  風野先生喃喃自語道。

  「小保的心情?」

  那陣花粉的香味傳到了這裡。啊,對了。我依稀憶起,昨晚也有相同感覺。

  「總之,是想往前邁進的感覺,像是被什麼刺激了一樣。」

  「哦哦。」

  「如今想想,那份認真令人揪心。從前,首度進行有性生殖的細胞,大概想對那些相似中卻又有些不同的細胞說話吧。當時,他們想發動某種機能,釋放出某些化學物質,宛如人類使用的語言,一定是這樣。」

  「的確,昨晚發生的事,也相當類似一種化學反應式的衝動。」

  「現在呢?」

  「老實說,效力還在持續作用呢。」

  風野先生低頭笑道:「你啊,真是的。」遠處似乎傳來不知名的鳥鳴聲。要是這裡變回沼地,鵜鶘會來嗎?改採全新有性生殖方式的新植物,體內某處還會殘留著太古時代的記憶嗎?生物從不停止變化。很久以前唯一一個細胞的記憶——孤獨。

  是的,宛如想起遺忘了的舊傷的疼痛,想起我的確有這段記憶的瞬間,我自然而然將頭靠在風野先生肩上。他輕輕吻了我的髮絲。接著,他的脣緩緩移動。花粉乘風擴散開來,也拂過我的頭髮。從耳中沿著頭部淋巴結,再來到鎖骨,舒適宜人的冰冷黏著感,就像聚集在小小範圍內的小保。小保在面板上移動。再一次攀上淋巴結,繞著脖子游走,從頸椎到胸椎。它搔過面板,往細胞內部探索,試圖模糊他和我的界線。我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一邊試著咀嚼、吸收、記憶這複雜刺激的一切,好保有界線。最後,它終於填滿每個角落,到達最大飽和,我再也忍不住了,小聲說:「可以等一等嗎。」小保——他也理解我的心意,小聲回道:「我們等一下吧。」像是不讓眼前人逃走似的,他伸出雙臂攬住我。我們倆便躺在柔軟的落葉上,耐心等待。

  我慢慢調整呼吸。小保——他所有的希望,就是將「那個」交給我。所以,對他而言,這段等待的期間,就像為了準備出航,緊盯著潮漲的一段時間。然而,我的希望雖未直接完成他的希望,但也確實成功地導引,最後我清楚這就是他的最終目的。儘管如此,這股孤獨的感受又是怎麼一回事?

  冰冷夜露滴在手肘內側,怱地擡頭一看,發現層層疊疊的樹枝之間,閃爍著幾億年前的星光,像是在傳送祕密的訊號。雖然身體與意識都陶醉在這合而為一的感覺中,體內卻有某個點,就是不願意讓出那份已經納入我之中、不知為何頑強的「孤獨」。既然面對了全宇宙,為何就是不能乾脆地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呢?這股執意糾纏的寂寞,到底是什麼?

  我望著滿天繁星,漫不經心地想:星光閃耀得非常頻繁,可見今夜氣流相當不穩。儘管肉眼看不見,但在遙遠高空中,大氣一面保持著寂靜,一面激烈地騷動,並將自己的律動織入星星的訊號之中,接著降落,在低空受冷卻後的空氣蒸餾出水分,滴在我的肌膚上。

  「沒事的,」有個聲音對我喃喃念道。對,一定有出路。就像慢慢試圖取得跟世界之間的調和,我讓自然加諸在我之中,讓他加諸在我之中。為了全神貫注地讀取這波刺激的密碼,我開始進行自我分解、調整的手續。

  乾燥落葉在我背後下方的肌膚沙沙作響,落葉底層是持續發酵的腐葉土,那之下更遙遠深邃之處傳來地球的地熱,溫暖地幫助我開啟我的感官。他已停止等待,著手新的行動。他解讀進我身上因他的行動而起的所有反應;我則將意識管轄下的一切迴路集中起來,接收它、加以開啟,我們都嘗試朝某個共通的東西前進。從這個瞬間到下一個瞬間,時間推移,宛如新的花朵一朵接一朵綻放。

  花粉宛如霧氣的粒子,閃爍著銀色光輝飄浮在空中,不知不覺間回神過來時,花粉充斥在我們周圍,交相飛舞。那是太古植物穿越時光在做著夢。植物一直都只渴望著這一件事,那是受精的夢,找尋嶄新可能性的夢,想要更新生命的夢。此時,當下瞬間被羅織其中,降落在巨集大的時間之上,也是那夢的一部分。

  植入我體內的「孤獨」,是太古植物的孢子。

  就像岩石內部孕育出軟錳礦結晶一樣,那是從一個細胞以羊齒狀擴大至全世界的,毫不讓步的礦物性流動。發芽、成長、擴散時像要將我撕裂的孤獨在我整個體內反覆分裂、統合。漸漸被解體的感覺——獨自漂浮在宇宙之中——有個試圖如此靠近的物件,初次浮現的壯烈孤獨。含納這孤獨,如瓦片層層堆起般堅固強韌的意識細胞,隨著這礦物性孤獨的擴張,漸漸掉落、解開,漸漸釋放、鬆脫,漸漸卸下、剝開。我和他之間所有的接觸面,形成各種被動波與主動波,拆解了區隔出個體的牆,試著呼喚一道浪潮。

  大海的浪潮。

  在遠處發光的東西,宛如曾在黑夜中見到的唯一一道燈臺之光。

  我一心祈願著:「啊,求求您。」為免失去這光,我很快挺起背脊,隨即感受灼熱的東西沿著背骨跑上來,射往遙遠天際。我情不自禁吐出的聲音,受到西斜的滿月光芒照耀,化為銀白氣體,直接被吸納進風野先生微啟口腔裡的宇宙中。

  我知道,「那個」已交給我了。

  第二天清晨,我們告別有如被梅花藻(注3)覆蓋的沼澤,往「真柴」家前進。

  途中,我們甚少交談。由於昨夜的記憶太過莊嚴神聖,我們不願輕易付諸言語。

  在濃郁嗆人的群木氣息之中,突然傳來招靈木的花香。

  「我在想我母親。」

  風野先生冷不防喃喃自語。

  「我一直認為母親是抱憾的。」

  風野先生停下腳步,沉默了一會兒。

  「不過,或許她並不在意吧,大概是希望我能成為嶄新的生命。希望我『解放吧』,希望我『不是母親的重複,也不是父親的重複,更不是任何一位祖先,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解放吧。

  我反芻這句話。

  那時的風野先生,看起來就像淋過豪雨的植物,脆弱得令人心生憐惜。然而,卻也有一種就此重新開始、專心一意的誠摯之情。

  我用雙手圈起風野先生的脖子,給他一個柔軟的吻,代表此刻與他共感。

  「謝謝。」

  風野先生謙恭有禮地道聲謝,我們又再度邁開腳步。腳下凹凸不平的石子,因激烈雨勢更加裸露,使路面走來非常不穩。風野先生不時伸出手,牽住我的手。

  午前的嶄新陽光,從蓊鬱森林上方灑落,宛如變化無常的路標,一再一再隨處留下燦亮光芒的痕跡,又瞬間消失。此時,當地複雜的植物面貌一瞬間變得鮮明起來。我們有時潛入灌木叢,有時牽手同行,默默走在無人引導的森林之中。

  注1:figuredbass,又稱數字低音,巴洛克時期特有之作曲手段。作曲家在鍵盤樂器的樂譜低音聲部寫上明確的音,並標示說明其上方和聲的數字。演奏者根據提示奏出低音與和聲,該和絃各音排列以及組織由演奏者自行發揮。

  注2:日文,其中一意指水草的花,在水中或水面開放。

  注3:學名為Ranunculusnipponicus,毛茛科(Ranunculaceae)水草,會開出如梅花般白色的小花,故有此名,只能生長在攝氏十四度左右的乾淨清流中。前文「水中花」有一意便是特指此類水草的花。

  啊,真的耶,在動了。

  噯,得取個名字才行。要取個並非承襲過去由來,但是好聽的名字喔。

  小時你也想一想呀。

  啊,在動了。要生下來了。

  是呀。在動了。要生下來了。

  生下來吧

  你站在這股雄偉的

  生命洪流最前方

  只有孤獨一人

  擡起頭

  生下來吧

  生命啊,發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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