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自閉的立方體」“Cage×Collapse×Chivalr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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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主人正坐在輪椅上。思列芙——魔劍戴恩思列芙循著他的目光,凝視著垂直立於地面的「十字軍的建國旗槍」。為了確認其狀況。
身為同類,她感覺得到長槍釋放出的詛咒氣息,確實正發動著。看來自己在這個城市所做的事前準備沒有白費。還有那個下賤的疑似不死少女的鮮血和痛苦。
「看起來確實有好好發動呢~?直立得非常完美,真是太棒了~」
妲西覃笑嘻嘻地說。看見她對主人露出這種輕浮態度,思列芙有些不快,但這也是老樣子了。主人低聲說道:
「愚問——否則就麻煩了。」
「那麼,接下來只要等就好了。一切進展得真是順利~」
這句話思列芙就無法充耳不聞了。她將戴著頭盔的臉龐轉向妲西覃說:
「別鬆懈了,妲西覃·查塔波克斯。接下來輪到我們出場。直到領地化完全結束,還有二十四小時——我們必須在那之前守住長槍。」
「是是是,我知道啦~在這麼顯眼的地方進行領地化,想也知道當然會有某群人來妨礙嘛。」
「大意是愚行,準備為必要。這個地方在化作城堡前,必須先成為要塞——戴恩思列芙,指揮騎士們,開始設立要塞吧。」
「是。」
聽到主人的話語,戴恩思列芙向身後列隊等候指示的騎士們下達指令。
獲派任務的騎士們回到「移動領」運輸直升機裡,開始從中搬運物資。是設立野外營地用的物資。有帳篷器材、糧食、武器等林林總總。
用不著說,主人注視著的,插著「十字軍的建國旗槍」的這個地方就是總部。以此為中心,將逐一往外整頓營地。
和祖國的騎士領總部當然無法相比,但風格與大致上的配置都會遵循祖國總部的樣式。沒錯——儘管這裡只是暫時的總部,也等同「王座廳」。基於騎士的自負,絕不能讓這裡顯得落魄不堪。
騎士們開始打造高出地面一階、類似於王座之處的平臺,好放置主人的輪椅。再從即將設定帳篷入口的地方直至王座,鋪上增強謁見氣息的紅色地毯。又從移動領中搬出了幾套銀色鎧甲,慎重地並排在地毯的左右兩側。也許很佔空間,卻是不可或缺的擺設。裝飾方面,另外還有實用且高階的工作桌、擺在桌上的花瓶、照明用的燭臺、刺在帳篷布襯裡的刺繡——各式各樣的東西都有。除了這間將成為暫時總部的王座廳外,也預計搭設幾座騎士們能夠休息的帳篷,但這個部分之後再做就好了。
望著騎士們逐步搭設營地,妲西覃忽然歪過頭問:
「戴恩思列芙小姐,架設總部雖然很重要,但是不是有件事情該先做好呢?搭建要塞的意義不只是這樣吧?你要是忘了,我可要指著你噗噗大笑喔?」
「請別說些我無法理解的話語。你這是無謂的擔心,我早已下達指示,要準備好『奧斯威辛集中營』。」
「哎呀,是嗎~那就好。不過,再仔仔細細一想,我又覺得用到那個東西會不會有些太小題大作呢?」
主人回答了這個問題。
「一切小心為上。既已決定要將這塊土地納為第二騎士領,我們就絕對不能失敗。」
「這點我是明白啦。」
「假使有人要阻撓我們建設領地——極有可能就是箱形的恐禍(FearInCube)那一群人。按我的個性,無法對其存在和威脅坐視不管。即使被人視為怯懦,不先做好該做之事就是愚行。」
「……」
戴恩思列芙無意識地輕輕按著自己的胸口。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做。人類姿態所伴隨而來的虛假心跳,和自己體內的那張異物,都沒有任何變化。
「沒錯,該做的事情必須事先完成——戴恩思列芙,指示巴巴羅薩·李率領騎士團出動吧。目的地不用我說吧?」
「當然。若單靠他們就能破壞成功,自然再好不過,不然也能爭取時間……讓對方失去行動機會,也是非常重要的任務。我會叫他們全力以赴。」
「嘻嘻嘻,而且不趁現在出去的話,之後可就麻煩了呢~那麼,領主大人,您的策略不只這樣吧?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呀。」
「愚問。」
領主輕輕轉動腦袋。覆蓋住這個場地的帳篷尚未搭建完成,篷頂隻立起一半而已。所以視野還很遼闊,可以看見——
面向這個操場的校舍,以及依然正從校舍的窗戶看著這邊——多半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的無數學生。
領主坐在輪椅上,面無表情地仰頭看著他們,靜靜低語:
「我們將設下兩道障礙守護這裡。一是『奧斯威辛集中營』所形成的物理障礙。二是——」
「心理障礙。也就是那些傢伙絕對無法忽視的人質吧?」
妲西覃無禮地擅自接下領主的話,嘻皮笑臉地將手支在額頭上,做出遠望的動作。而她望著的,當然也是校舍裡的學生們。然後她咧嘴一笑——
「喔喔~這樣一來,我發現那裡剛好有非常適合的東西呢。而且還很多。」
戴恩思列芙早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但還是不得不慎重一點。她簡短地問領主:
「恕小的失禮,請問交涉工作如何了呢?」
「已經完畢。即使是這所學校的理事長——世界橋加百列,或是其他人不顧一切地引來警察或媒體,意圖妨礙我們,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不用擔心會被無關的人打擾。」
世界橋加百列,在這座城市裡似乎是頗具份量的實力強者。但是——所謂的門路,是絕對無法違逆比自己更有力的門路。從許久以前起,就為了排除受詛咒道具這個正當目的而四處活動的騎士領,一旦拿出真本事,當然能夠撂倒個人的渺小力量。
「也就是說,什麼都不需要擔心吧?那麼,我稍微幹活去嘍。」
正當目的。破壞可憎的禍具是正當目的這件事不容懷疑,但是,作為手段的一環而將執行的這項行為——也就是連累無辜的一般民眾,會讓許多人想皺眉吧。至少這點她有自覺。但是,即使如此,在這塊土地上建設第二騎士領,徹底將箱形的恐禍和她的禍具同伴破壞得體無完膚,並消滅其棲身之所——
是優先於一切的使命。
是為了將世界導向正途的義務。
姐西覃左右張望,捉住附近的一名年輕騎士。
「就你吧,過來幫我的忙。來,這個你拿著。」
「是……是的。但是,我也被分派到了任務,請給我一點時間交接給其他人——」
「沒有那種閒時間了~我們移動也需要時間喔。好了,走吧,快點動起來。既然是我的吩咐,你不會被罵的。而且,我至少會請你喝果汁當謝禮喔?嘻嘻嘻,還是如果你想要其他獎勵,我也不介意喔。」
妲西覃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機器交給年輕騎士,再親暱地張手環住他的脖子,開始往前邁步。但這時,她略微回過頭來說:
「啊,可是,要是他要求色色的獎勵,我該怎麼辦才好呢~?你說呢,戴恩思列芙?」
「你自己想。在那之前,別在這種重要時刻敗壞風紀。」
「你還真冷淡耶,接下來有整整二十四小時,我只是想告訴你,一直繃緊神經也無濟於事嘛!」
「別大意了。廢話少說,快點行動。」
說完,妲西覃的表情和樣子產生些許變化。她臉上依舊帶著戲謔的笑容——但雙眼和嘴脣都散發著具有挑釁意味的邪惡。
「大意?我看起來像有嗎?」
戴恩思列芙「呼」地吐了口氣。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對話上。
「有。但是……重要的是實際上是如何。只要拿出成果,我就沒有怨言。」
「你也知道吧?我這個女人平常雖然隨便,但該做事的時候就會去做。會完全、完美、絕對地漂亮完成工作喲。」
她知道。妲西覃在工作上確實是完美主義者——說得更正確一點,並非在工作上,該說是隻有在為了「某個人」直接展開行動的時候吧。
「希望如此。別忘了你能這麼隨便,是因為你都能拿出成果。」
「嘻嘻嘻,你那充滿詛咒臭味的身體能夠存在,也是因為你都能拿出成果喔,魔劍。」
用不著她說。而這樣子的對話,就某方面說來也是一如往常。她開始覺得認真搭理對方的自己有些愚蠢,沒好氣地說:
「對話結束,你快走吧。」
「是是是~」
妲西覃再次跨步前進,同時隔著肩膀朝她揮了揮手。從她的背影,完全感覺不出她對於接下來要將所有學生作為人質這件事,有任何躊躇或歉疚。
這是當然。反而得這樣才行。
自稱是「沉默寡言的長舌女」的那女人,既輕浮又低階又無禮,就人類而言,是戴恩思列芙絕不會有好感的人物。
對騎士領這個組織來說,妲西覃則無庸置疑是有用的存在。可以斷言她是那種絕不會被些許良知和姑息動搖的人。
沒錯,她確實是完美主義者。該做的時候就會去做,不論發生什麼情況都會去做。盡其所能,沒有半點瑕疵地努力完成被賦予的任務。而至今也都達成了。
不論是充滿糞便和野獸臭氣的潛入工作、磨耗意志力的調查、伴隨著屈辱和快樂的籠絡、令人蹙眉的拷問、聆聽幼童悲鳴的綁架、教人精神崩潰的虐待,還是卑鄙又毫無榮譽的暗殺。
而「該做的時候」的決定條件很單純。
只要有領主真心希望完成的這項理由,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執行所有任務。捨棄平常的吊兒郎當,化身真正的忠臣,犧牲自己的身與心乃至一切。
換言之,妲西覃是僅限於為領主做事時的完美主義者。
因為她是——主要後方支援員。
是騎士領中後方支援員們的掌管者。
也是被賦予直接支援領主托裡納克·阿嘉那這項殊榮的,唯一的存在。
*
真想殺了(毀壞)她。自己不曉得有多少次這麼想。
就連現在只要一不留神,手臂就有可能展開行動。如果她的視線也和手腳一樣具有刀的利度,那個鐵塊老早就化成灰塵般的粉末,被吸進吸塵器裡了吧。罪過。處罰。懲處。理所當然的發展。理所當然的權利。理所當然的結果。
但是——
(……)
「呼————」此葉刻意地慢慢深呼吸。可以感覺到全身的毛孔依然緊繃地撐開著。彷彿隨時要往前衝,身體要擅自行動的衝動也依然達到極限。就像杯子裡因為表面張力,好不容易才沒滿溢位來的水一樣。
而那個表面張力被命名為理性。雖是不曉得有沒有必要的存在。
(那時候我們確實是窮途末路,如果再不做點什麼,真的會變成無法挽回的局面吧……)
她閉上眼睛,回想。壓倒性的戰鬥技術。連交叉劍法也不管用的鎧甲。被捉住的自己。毫無防備的他。對方往後蓄力的刀拳。如果時間就那樣繼續流動的話——
他們一定……早就徹底完蛋了。
(不,可是,就算是這樣……!)
此葉搖了搖頭,在內心兜著圈子。心浮氣躁。如果問她有沒有辦法原諒,當然是絕對無法原諒。那個愚蠢的少女傷害了他的身體。唯有這點絕不能忘。
此葉坐在榻榻米上,輕擡起頭。視野受到阻撓。都怪沉甸甸地放在桌上的,那個礙眼的立方體。果然該把她千刀萬剮成碎片嗎?
「所以我說啊,你至少說句話啦。一直保持這個樣子也不是辦法吧?」
當然,將變成這種不發一語的姿態的她,強行搬來起居室的人是春亮。現在他正對桌上的立方體投以無奈的苦笑,喝著茶杯裡的茶。
即便在這種狀況下,他還是這麼悠哉,老好人一個。她不禁狐疑,他為什麼還有辦法擺出那種表情?
明明他桌下的左手——因為她的發狂受到了損傷。明明失去了手指。明明……再也無法復原。
如果單純只是被砍下,或者黑繪迅速施以治療,或許還能再接回去。但是,當時的情況非常惡劣。原為立足地的船隻受到菲雅和潘德拉剛的打鬥影響,斷作兩截,所有人都落入海中——在那種狀況下,根本不可能找到被砍下的手指。雖然很不想這麼說,但光是還活著就很走運了。竟然所有人都回到了理事長的快艇上,如今她仍然覺得是奇蹟。
「我已經說好幾次了,我沒有在生氣。你不那麼做的話,一切就在那裡結束了。這一點大家都明白。」
「嗯……」
「嗯,是啊——」
在場的還有錐霞和黑繪,她們帶著疲憊的神情和曖昧不明的視線,點了點頭。
此葉心想,她們也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如果菲雅當時沒有發狂,錐霞真的早就死了吧。潘德拉剛也會用驚人的力量,強行將黑繪納為已有吧。儘管如此——
她認為尤其是錐霞,應該可以更加生氣。她認為錐霞有這個資格。她的立場也和自己一樣。看到他的身體受到傷害,怎麼可能默不作聲——
(……不,也是……呢。說到資格——也許我……反而是我沒有才對……)
感覺像有非常寒冷凍人的冰柱刺在心上。
看到他的身體受到傷害?
她已經忘了嗎?自己不久之前,不也蹂躪過他的身體?不也用手貫穿他的肩膀,感受他的血肉,摩蹭著兩隻大腿發情嗎——?
她眯起雙眼。為了忍受那份痛楚,或者是為了刻下那份痛楚。
然後此葉再一次刻意嘆氣。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接下來該怎麼辦?思緒無法統整。
她茫然地望著桌上的立方體,解悶似地也喝起茶,放下空空如也的茶杯後——
「村正大人,您要不要續杯——雖想這麼問,但沒熱水了呢。不才去燒開水吧。」
「啊~麻煩你了~……小虎,左邊櫃子底下有甜甜的點心,能麻煩你順便拿過來嗎~?」
一直顯得有些坐立難安的虎徹迅速起身,見狀,崩夏回想起似地對他這麼說道。崩夏至今只是背靠著緣廊的柱子坐在地板上,怔怔地仰頭看著天花板。大概在想什麼事情吧。
甜甜的點心。桌上角落放有被礙眼的鋼鐵立方體推開來的點心盤子。但是,擺在上頭的仙貝數量,理所當然般地,從剛才起一片也沒有減少——
(你像這樣變成四角形,搗起耳朵逃避,究竟又能怎麼樣呢……?)
此葉沒有化作言語,用目光詢問著立方體。雖無法確定她的詢問有無傳達出去,但她並不在乎。原本她就不期待會有回答。
傷害他的這項罪過。自己也有的罪過。過錯。贖罪。因果。本質。
她們身為受詛咒道具的,命運——
她思考了不少關於這方面的事。也不得不思考。
但是,也不能永遠被困在這些抽象的思緒裡。眼前還有現實。潘德拉剛想得到黑繪、春亮受了傷,菲雅封閉起了自己的現實。
必須決定今後的行動和應對辦法才行。那麼——
就在此葉準備開口的時候——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有種不祥的既視感。今早那些惡夢般的事情,開頭也是一通電話。
春亮下意識地想用左手開啟手機,臉龐卻有些扭曲,改換成右手拿。是麻痺至今的痛覺開始慢慢復甦了吧。看見他痛苦的模樣——此葉內心也湧現複雜的痛楚。
「……喂?」
『嗨,是我。』
僅聽到這一句話,就能知道對方是誰,春亮皺起眉頭。起居室裡瀰漫著緊張氣氛。如物體般佇在桌上的立方體,也看似繃緊了鋼鐵表面。
到頭來,既視感非常準確地命中。和那時候一樣。就那通電話包含了不幸訊息,又是意想不到的人打來的這兩點而言。
然後,來電者——暗曲拍明開始說明。
現在,在這個住家外的另一個地方發生著的,可怕的事態——
*
「欸,那是什麼啊?」
「誰知道……他們開始忙碌地走來走去呢。」
「而且還在搭帳篷。要做什麼啊?」
「喂,各位同學,快點回位子上坐好——!重新開始上課……應該沒關係吧?今天教職員會議上也什麼都沒有說……」
教室的秩序一旦瓦解,便很難輕易復原。連站在講臺上的老師也一臉困惑地歪過頭。
在這種情況下,恩·尹柔依仍舊從窗邊目不轉睛地觀察他們——騎士領的動靜。大腦則正竭盡所能思索接下來的行動方針。期間,當然最好睜大雙眼預先蒐集資訊。
「嗯哼,渦生同學,看看那帳篷吧。就我看來,這肯定又是那個理事長包裝成像是馬戲團的驚人驚喜活動!為了慰勞剛考完試疲累不堪的我們,並且為我們注入活力,是他的精心策畫!」
「驚人和驚喜的意思完全重複了吧?不過,真的嗎?泰爾摩斯!但看起來很有可能呢!啊~所以才有人拿著像劍的東西嗎?他們會表演練武那類的舞蹈吧?唔唔,所有謎團都以我爺爺的名義發誓!」
泰造佯裝自己正拿著冒煙的菸斗,渦奈則動作誇張地「嗯嗯」點頭,兩人也一樣站在隔壁窗邊吵吵鬧鬧,但恩·尹柔依現在一點也沒有心情糾正他們。
她注視著操場的動靜。架設帳篷的騎士。搬出物資的騎士。以及——
(那是……)
有一群騎士走向操場邊緣。他們毫不鬆懈大意地警戒著四周,同時在圍欄前停下腳步。緊接著,他們拿著從直升機搬過來的像是捲線器的裝置,開始從中拉出某種東西——
(……刺鐵絲……?)
她更是凝神細看,但結果還是一樣。是刺鐵絲,或者該說是鐵絲網。他們慎重卻又迅速地將細細的鋼絲鋪在圍欄內側,鑽過圍欄的空隙,或用其他鋼絲捆綁固定住。看來不只有幾公尺,似乎打算不斷拉長延伸。騎士們分頭行動,沿著圍欄繼續拉長那條不甚牢靠的刺鐵絲。
莫名其妙。一般刺鐵絲或鐵絲網不是都當作牆壁使用嗎?這所學校已經有圍欄和外牆了,就算再用那麼細長的鐵絲圍起來——
(不對……也就是說,有必要刻意這麼做吧?)
那麼,那個東西不只是外表看起來的那樣吧。換言之,那條鐵絲有用到蒐集戰線騎士領甚至暫且不予破壞——
受到了詛咒。
如果是受詛咒的刺鐵絲,究竟擁有何種詛咒?會發揮出怎樣的忌能?真是全新的未知。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也許該開始行動了——就在恩·尹柔依準備悄悄離開窗邊時——
「嘎嘎」,教室內出現了細微的雜音。是校內廣播。
『呃——啊~啊~麥克風試音、麥克風試音。』
她根本無法忽視這道話聲。不論學生或老師,所有人都仰頭看著發出陌生女子聲音的教室擴音器。臉上的表情不盡相同。有人怔怔呆住,有人一臉興味盎然,心想終於要說明外頭髮生的事情了嗎?
聲音繼續說話。聽著擴音器傳出的女聲,恩·尹柔依感到有些不對勁。感覺好像有點遙遠——像是隔著薄幕一樣——是她的錯覺嗎?總之,現在女子說話的內容比較重要。
『啊,我是妲西覃·查塔波克斯。騎士領的成員都曉得接下來的注意事項吧?不曉得的廢物也只會受到處罰,就不討論了。0K?那麼馬上——』
「!」
有別於剛才的另一種不祥預感,像是踩到了什麼般從腳跟後頭湧現。是毫無邏輯可言的,感官上的恐懼。腳底下彷彿踩到了什麼東西。像是猛獸的尾巴、毒蟲的毒針、有著劇毒的野草。
那陣顫慄在剎那間襲向全身。小腿、膝蓋後側、大腿、腰,然後是——
『——聽好了(hrt)!』
從擴音器傳出的女子聲音音質,這時突然產生劇烈變化。
變成了足以吹跑至今不對勁感的扭曲聲音。變成了非常沙啞的雜音——沒錯,就像透過品質糟糕透頂的擴音器傳來一樣——
在聽到不知是哪國語言的扭曲話語的瞬間,恩·尹柔依本能感受到的惡寒變作更加明確的感覺,沿著背脊往上攀升。如毒蛇般到達頸部,淌著毒液的利牙逼近脖子。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很危險!
全身猛地汗毛直豎。她不是用大腦思考對應方法,而是身體擅自動了起來。她背對擴音器,兩手伸向自己的頭部——不,正打算伸過去時——
「這在幹嘛?哈哈~是要證實我的推理吧?」
「喔喔~是凶手的自白時間嗎?我正想往懸崖上走呢。」
就在自己身旁,依然悠悠哉哉地擡頭看著擴音器的泰造和渦奈映入眼簾。
什麼也沒有察覺——
與騎士領和詛咒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對夜知春亮他們和自己而言,單純只是非常重要的同班同學的——
兩個人。
一瞬間,只有兩人的存在,和兩人就在眼前的事實,覆蓋住了整個大腦。
她想也不想,身體再度擅自行動。
「嗚哇!」
「呀啊?」
理由的話,單純是因為他們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是這樣而已吧。
恩·尹柔依用兩手同時抱住兩人的腦袋,然後坐在地板上,將他們的臉龐壓在自己胸前,再用上臂夾住兩人的耳朵,同時好不容易用掌心搗住自己的耳朵。瞬間——
在聲音變得遙遠的世界裡。
某件事情發生了。
接著數分鐘後。
恩·尹柔依仍然搗著耳朵,愕然地望著那幕光景。
原先聚集在窗戶附近,興致勃勃地看著操場的學生們。
聽到突如其來的廣播,神情納悶地仰頭看著擴音器的學生們。
全都以一臉「咦?我剛才在做什麼?」的表情環顧四周。下一秒——
所有人都從口袋或書包裡拿出手機,不約而同開始打電話。
*
『——聽好了(hrt)!』
這句話是她掛在腰上的圓錐形機器——受詛咒擴音器「惡魔的大嘴」發揮忌能時所須的關鍵字。是人稱惡魔的收容所所長,強迫俘虜聆聽洗腦式命令而形成的,命令與暗示的詛咒。這是發揮其力量的首要步驟。
從腰上的固定器取下「惡魔的大嘴」後,妲西覃用兩手握住握把並舉高,保持著嘴巴對準收音麥克風的姿勢,思考著。
自己的任務,就是讓學生們成為人質,以牽制箱形的恐禍他們。真到緊要關頭時,就以學生的性命為要脅,阻擋他們闖入學校。所以——首先在那個「緊要關頭」到來之前,必須讓學生們繼續留在校內。而且要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也沒有反抗、抵抗、叛亂和疑惑。
在「領地化」完成前的二十四小時內,實在不可能以武力支配所有學生,持續鎮壓住他們的行動。即使率領了最高等級的騎士軍團來到這個國家,他們也沒有多餘的人手,分派騎士執行這種浪費勞力和人力的工作。
(那麼,實際上要宣佈的內容是——)
這個「惡魔的大嘴」對於經由它聽到話語的人,能夠單純地發揮出洗腦與暗示的效果。但同樣地也有很單純的弱點——就是效果並非百分之百。雖然使用方法很簡單,效果也很強大,但視情況而定,也有可能完全無效。這個禍具擁有著如此矛盾的兩面效果。
具體而言,就算讓他們聽到這個擴音器傳出的指令,但傾聽者的氣勢與意志力愈強大,就愈有可能抵抗。此外,內容愈不自然的暗示和命令,也愈難發揮效果——但現在這個瞬間,毫不相干的學生們,不可能對她的話語特別湧現氣勢或者抵抗吧。即使有與禍具相關的人存在,只要不曉得這個「惡魔的大嘴」的確切資訊,根本就無法做好心理準備。
總之,回到暗示內容上。
如果單單考慮「為了當作必要時的人質,必須讓學生們留在校內」這個目的,暗示內容的備案要多少有多少。但是,這些備案都有破綻,不是最適合的解決方案。好比說會直接感受到生命危險的這類暗示,抵抗機率就很高,若長時間保持那種狀態,便會再引發更多麻煩。還有,她也無法完全控制人體的生理現象——像是命令學生一直睡覺這一類。暗示並非萬能,依據指示的內容,情況有可能陷入一團混亂。
她必須完美地達成領主的命令,絕不容許妥協。
所以必須下達不會對生命有直接影響、抵抗率低、又不會為學生造成負擔、他們也不會
反抗、最長能保持二十四小時,同時能確實將他們關在學校裡的——這種自然暗示。
可以的話,最好是符合現實的暗示。
像是讓他們在沒有發現自己成了人質的情況下,乖乖當二十四小時人質的暗示。
其實她早已決定好要說什麼了,只是在腦海中進行最後確認。這樣子好嗎?應該沒問題。只能這麼說了。這是取得平衡的最佳解答。
妲西覃吸了一口氣後,說道:
『——聽到以下話語的人,將會忘記一個小時前直到現在的所有記憶。此外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你們將會每過一小時,同樣再度忘記前一小時的記憶,就這樣一直反覆迴圈。當然,你們根本不會去在意受時間影響的天色變化。』
換言之,這是在命令身為暗示物件的學生和老師們——不斷地重複上一節課和休息時間。暗示是對大腦產生作用,所以比較容易引發認知上的偏差和記憶的混淆。
妲西覃繼續補充。這點也很重要。
『接下來響起的鐘聲,是一個小時前的下課鐘,以此為間隔開始行動。還有,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校內出現的陌生校外人士,以及與其有關的所有動作,你們都會當作沒有看見。』
她感覺到自己的話語變成詛咒,飛往這裡以外的某個地方。大概是施展了忌能的關係,虛脫感和惡寒襲向背部,汗毛豎起,心悸一股作氣加劇。
「惡魔的大嘴」的詛咒另有其他——現在單純像在消耗熱量。儘管如此,她還是無法坦然地認為是無可奈何而接受。太可恨了。當然,禍具全都可恨。
「嗚……哈啊……!」
她將嘴巴移開暫時關掉的擴音器,大口喘氣。老舊機器的重量讓手腕感到痠痛。原本這就不是現在一般市面上在販售的攜帶型擴音器,不過是將本來安裝在收容所建築物上的喇叭,硬是改造成能夠手拿,而且儘量能避開詛咒的擴音器。
總之,剛才那番話不僅是校內,應該也透過戶外操場和體育館等學校各處的擴音器,傳進了學生們的耳中。這樣一來,他們會一直依照指示行動吧。在沒有察覺持續反覆的情況下,不斷重複著一如往常的學校生活和上一節課。
雖然狀況很奇妙,但行動本身就和日常生活沒有兩樣。無視矛盾的地方,讓認知與記憶相符——詛咒混淆的部分也就只有這點程度。依暗示難度來說,算是中等難度,換言之抵抗程度也是中等。沒有做好半點心理準備的學生們根本無法抵抗。
幸好這個「惡魔的大嘴」下達暗示後,有效時間最長可達三十小時。不需要重新施加暗示吧——只要箱形的恐禍他們造成的「緊急時刻」沒有到來。
屆時她當然打算下達強硬的指示,像是「所有學生都打破附近的窗戶,從頭往下跳」。由於這是直接關係到生存本能的命令,也許無法對所有人都發揮作用,但只要有一半的人真的跳下去,那就沒有問題。甚至如果還剩下一半的人,正好可以當作第二次的威脅籌碼。
她用手擦掉不知何時流下來的口水和汗水,腦袋昏昏沉沉。好像忽然之間快要遺忘自己至今都在做什麼。為了硬是撇開那種感覺,她刻意用力挺胸。
(那麼,那麼那麼……希望我方的騎士中,沒有笨蛋會中了剛才的暗示。除此之外,在學生和老師之中,不曉得有沒有人成功抵抗了這個暗示呢……?)
話雖如此,妲西覃也無法確認,只能等待通報。為了確認剛才暗示的效果,也為了處理掉沒有受到暗示的人,一直在操場上待命的幾名騎士,現在應該已經走進了校舍和體育館內。即使數量上不足以用武力支配所有學生,但如果只是防範沒有受到暗示的危險分子,少少幾人就夠了。
「嗯,繼續做我該做的事情吧。」
還有步驟尚未完成。儘管校內的學生和老師們能夠依照剛才的暗示,若無其事地反覆上課,但接下來有可能又因此出現麻煩。
她重新按下擴音器的麥克風開關,再度說出發揮忌能的話語。也就是人稱惡魔的所長,作為開場白向俘虜強行播放的臺詞。
『——聽好了(hrt)!』
心悸更是嚴重。果然連續兩次,負擔太大了。
『現在開始打電話回家。內容如下——你們現在才知道令天學校突然要進行防災演習,所以無法回家。為了防範災害發生時的突發狀況,所有人會待在體育館,演練如何睡睡袋和開罐頭。如果沒人在家,就留語音訊息。』
接下來二十四小時都要讓他們成為人質。如果孩子(或是丈夫或妻子)沒有回家,只有一兩個家人跑到學校察看情況倒還好,但如果家長擔心:「該不會整所學校發生了什麼事吧?」而大批人馬跑來學校,那可就麻煩了。即使能夠壓制住警察和媒體的行動。
姑且不論這個謊言的說明有沒有說服力,只要有大致還行得通的解釋,她想應該就能維持二十四小時——就算有家長心生疑竇,但只要不是所有家長都採取行動,那就沒有問題。
「呼……」
妲西覃吐了口大氣。總算告一段落。
「剩下的……就是在教職員室或某個地方重點式地播放廣播,再命令老師們也致電到各個學生家裡,加強這件事的可信度就好了。基本上也要事先設想好,之後仍有人打電話來抱怨『無法理解』時的對應方式呢~」
如果還是有家長無法信服,真的衝過來怒聲咆哮呢?到時也無可奈何,只好在同情他們不走運的同時,用武力排除他們了吧……只是,真的會有家人如此具有行動力嗎?這點教人存疑。反正說明時都會怪到世界橋加百列的頭上,所以她認為家人說不定會意外地乾脆接受,甚至回道:「啊,那個異想天開的理事長又做出奇怪的行為了……那也沒辦法。」
「不過,這個追加暗示等我恢復體力再說也不遲。現在先休息一下……」
妲西覃邊在腦海中確認接下來的計畫,邊慢慢地當場癱坐在地。
她不停深呼吸,耐心地等著疲憊不堪的體力和精神恢復原樣。
雖然她非常想打電話回家,但勉強忍住了。
*
恩·尹柔依慎重又慎重地觀察四周的情形——終於打定主意,移開搗著耳朵的雙手。下一秒,學生們重疊的無數話聲撼動著她的耳膜。
「啊,喂?是我啦,我跟你說,今天——」
「那個,今天學校好像有防災演習——」
「我們今天會住在體育館。咦?晚餐?這也包含在演習內,好像有罐頭。」
「感覺就像露營一樣吧。總之,今天要留在學校無法回家,嗯。」
「呃,就算你那麼說,畢竟這是學校活動啊……」
眾人一致掏出手機後,各自朝著手機說話。不論男生女生,甚至連老師也是。他們絲毫沒有察覺到這幕光景的詭異程度,一臉泰然自若,彷彿這麼做是理所當然般,朝著手機繼續說話。
防災演習?他們在說什麼?
就在恩·尹柔依皺起眉頭時——
「奇怪~?怎麼大家都突然開始打電話呢?話說,防災演習是怎麼回事?」
她這才發現被自己抱在懷裡的同班同學,實耶麻渦奈。渦奈一臉怔怔地仰頭看著教窒裡的喧囂。
恩·尹柔依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的眼睛。
「吾之疑問,防災演習這項活動對你來說是既知嗎?確認這樣的確認。」
「咦?你是問我知不知道嗎?不不不,這件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喲,啊,不過剛才好像有廣播,可能提過吧。話說回來,小恩為什麼突然抱住我呢?」
她無視這個問題。
「就算是這樣,竟然如此整齊一致,在同一個時間點大家一起打電話,我只能說非常奇怪。在這個時機點進行聽都沒聽過的奇妙活動,所有人又都坦然接受,還打電話回家——這種事情有可能嗎?」
「嗯……我是覺得有點奇怪啦。」
「而且……他們全都不再在意操場上的那些人,也沒有半個人露出好奇的模樣。這果然是——」
這時,恩·尹柔依感覺到變得溫熱的汗水咻地流下後背。
看來原先悄悄挨向脖子的毒蛇沒有向她刺下獠牙,就這麼離開了——相對地,似乎已經將它的毒液注入了其他學生體內。
她回想起當時那種教人絕望的惡寒,本能因而驅使身體展開行動。光是聽到廣播的聲音,危機感就充斥全身。是本能救了她。連她也不禁佩服自己竟然還能行動。
(詛咒的形式有成千上萬種,當然也存在著以「聲音」為媒介的詛咒……以前室長好像說過這句話。是大腦記住了這句話嗎?)
記得不是研究和講課期間說的,而是在一如既往的閒話家常中提到。但既然這個知識在這時候派上用場,就表示那絕對不是無意義的閒話家常。
不愧是室長,最近略有下降趨勢的尊敬度圖表,立即往上修正。就在這時,有人小力拉了拉她的制服下襬。
「呃,那個,小恩,被你一直抱著也很讓人難為情,我可以站起來了嗎~?倒不如說比起我,另外一邊好像產生了更嚴重的問題喲。」
這麼說來——她總算想起了另一個人的存在。
與用左臂抱住的渦奈相反——也就是壓在自己右胸口上的另一名同班同學。放鬆手臂的力道後,他忸忸怩怩地從自己的胸前擡起鼻尖。
「咦咦?喔~好軟——什麼?對了,打電話……對,打電話……嗎?防災演習……電話……呃,什麼電話……?」
泰造的眼神朦朧迷離,沒有特定看著哪個定點,窸窸窣窣地摸索著口袋掏出手機。和周遭其他學生不同,動作緩慢遲鈍,感覺很不穩定。不知該說是搖擺不定,還是就像是天秤正在慢慢傾斜一樣。
姑且不論有沒有效果,至少該試試看嗎?恩·尹柔依如此心想,然後——
「……」
不語地打了他一巴掌。而且是用盡全力,以最快速度。
「啪!」的輕脆聲響徹教室。
「哇喔~!嗯,說得也是呢,竟然把臉埋進女孩子的胸口,被打也是當然!我會全面支援小恩喲!做得好!」
渦奈似乎基於與自己的意圖不同的想法,認同她的行為,一臉興奮地握緊拳頭。
那麼,結果如何呢?恩·尹柔依看向泰造。
「咕哇,好痛!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
「……你要打電話去哪裡?」
「咦?什麼電話?這陣疼痛該不會是被蜜蜂叮到了吧?我會死嗎?」
「你對防災演習這四個字有印象嗎?」
「好像……有聽過……不,應該沒有吧……?給我提示啦,提示!」
「喂,阿泰!在那之前,先向小恩道歉!現在我是少女的同伴喔!快點發音含糊地說對不起,快!」
「咦咦!我臉頰很痛耶,還以為你會擔心我,卻真的在生氣嗎?為什麼!」
恩·尹柔依「呼」地吐了口氣。是一如往常的他。大概是沒有完全搗住耳朵,剛才的詛咒對他造成了一半效果吧。
(詛咒……詛咒的話語。是忌能為洗腦或暗示的禍具吧?而且威力強大。)
如果只要讓人聽到聲音就好,其方便性難以估計。而且像剛才的廣播一樣,間接聽到也能發揮出效果的話,那更是驚人。可以恣意地擴大有效範圍。但是——
(和我們一樣,對於沒有聽到的人不會有效。即使只聽到一半,只要給予衝擊也能勉強恢復——忌能強大的同時,似乎也有不少弱點。)
話雖如此——恩·尹柔依邊環顧教室邊起身。渦奈和泰造也一臉納悶地站起來。
這時,正好鐘聲響了。原本這是宣告第五節課結束的鐘聲。但是,周遭的痛學生們似乎並不怎麼在意這件事,有人繼續講電話,也有人打完了電話。而打完電話的人,隨著鐘聲開始做出下課時間應有的舉動,這點確實稱得上是變化。
「所以我說說了~嗯,就是這樣。」
「不對不對,再說明一次?啊~可以啊。呃,防災演習就是……」
「好了!那麼,下一堂課是什麼呢?數學?」
「不好意思~可以借我一下鏡子嗎~?」
打完電話的人和還在講電話的人混在一起,與平常一樣的下課氣氛更是蔓延。但是,所有人都一樣,不再在意操場上的騎士領那些人——
除了現在自己身旁,不由自主伸出了援手的兩名同學以外。
「咦?下一堂是古文吧?數學剛剛已經上過了呀。」
「話說回來,外頭活動的謎團還沒解開嗎~啊,好像快搭好帳篷了。」
恩·尹柔依飛快地動腦思索。泰造剛才能夠恢復自我,多半是因為詛咒只中了一半吧。其他學生都如此自然而然地照著暗示行動,她不認為打他們一巴掌就能恢復。雖說還是值得一試,但照眼下的狀況,這不是首要之務。
(會盡可能讓暗示符合現實,是為了減輕勞力吧?看不見騎士領的暗示。想要長時間持續這種狀態的意圖。理由的話——)
她馬上就想到了答案。
已經啟動的「十字軍的建國旗槍」,和多半會成為最具威脅性的阻撓者,近在他們身邊的這個場所,以及二十四小時的緩衝時間。
——當然,是為了當作人質。
「……!」
恩·尹柔依暗暗握緊拳頭,大腿的肌肉繃緊。
現在施加在學生們身上的暗示還是靜態內容,但誰也不曉得接下來會如何發展。之後說不定會下達要他們從頂樓跳下去的暗示。情況太糟糕了。這所學校所有學生的命運,都掌握在騎士領的手中。
(不顧一切也該有點分寸……!)
胸口深處湧現不快的感覺。該如何稱呼這種心情,仍是未知。憤怒?正義感?也許是吧,也或許是有別於這兩種的其他情感。若要化作正確的既知需要時間,所以暫且擱在一旁。現在只能將其他未知轉為既知。
很單純——就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現在其他學生都還在使用手機。但是,之後不知道會發展成什麼樣子。想混在他們當中的話,只能趁現在了吧。
恩·尹柔依從口袋中拿出最近終於習慣了使用方式的手機,連忙打電話。物件當然是必須最優先向對方報告自己正處在特殊狀況下,並仰賴其指示的人。
名為既知的力量。比任何人都渴求既知的人物。換言之,是在充斥著未知的這個場合下,應該最能夠應對這個事態的存在。
『喂,你好~我就是你要找的暗曲拍明喲。』
「室長,事態緊急。」
『這已經是既知了。』
感覺他在電話另一頭咧嘴笑了。
『不過,我擁有的既知只是外側的表面訊息,待在裡頭的你的報告才最有價值。說來聽聽吧……啊,不能保證他們之後也會讓你們自由地與外界聯絡,所以最好儘快。』
「是的。那麼——」
就在她對著手機準備繼續說話時——
在眼角余光中,她不小心看見了,不小心想起了,兩人的存在。
「話說,大家好像真的在準備上數學課耶……真的假的?真的要連續上兩次嗎?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要——!我還打算上古文課的時候補眠耶——!」
「啊哈哈~伯途和渦奈你們再怎麼討厭數學,也不可能跳過去吧?」
「原來如此,你們打算將這種氣氛擴散到全班,然後大家再一起準備古文課本等老師過來吧!結果老師也跟著說:『是我記錯了嗎?』於是離開——才怪!就算離開,也很快就會回來啦!」
「咦?呃,我不是在搞笑喔。我並沒有說這種會被先附和後吐嘈的話……吧……?」
「欸,阿泰……你不覺得,大家好像怪怪的嗎……?大家到底在說什麼啊……?咦?還是說奇怪的人,是我們……?」
到了這個地步,渦奈和泰造似乎也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
四周學生們的奇怪模樣。
籠罩著學校的奇怪氣氛。
出現在操場上,旁若無人地在學校裡闊步橫行的奇怪人們——
「……」
她只遲疑了一瞬。自己恐怕有責任吧。雖然是身體逕自行動,但她有救了兩人的責任。
恩·尹柔依將手機貼在耳上,瞄向窗外。只不過是學生們不再在意而已,操場上的光景沒有絲毫變化。反而正照著對方的期望,不停展開行動。搭建完成的帳篷、被拉長的刺鐵絲,以及帶著緊繃的表情,邊警戒著四周,邊往校舍走來的騎士們——
假使騎士領的人發現有學生沒有受到暗示,依然保有理智,那會怎麼樣?想都不用想,屆時的場面絕對下會很愉快吧。
那麼——沒辦法,她別無選擇。
「吾之判斷,推測若不在開始上課前移動,恐怕會被困在這裡……」
「喔喔!」
「怎麼了怎麼了——!」
「我之後再說明,總之請先跟我走。」
恩·尹柔依將手機貼在耳上,用手臂推向兩人的背,強迫他們邁開腳步。
首先只能離開教室,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等確保安全以後,再向他們說明了吧。
說明什麼?自然是兩人想知道的某種未知。
恩·尹柔依只隱約理解到,這不會是件簡單的事,朝著前方輕嘆了口氣。然後對著想必將她的嘆息傳到對方耳中的手機說:
「——失禮了。我這邊也是手忙腳亂,所以會邊移動邊說話。」
『哎呀~情況好像變得很有趣呢。』
即便是這種時候,從手機話筒傳來的他的聲音依然有些吊兒郎當。
回答時她再也無法壓抑,混雜了挖苦的語調說:
「是的。只有我一個人享受真是太過意不去了,告白這樣的告白。所以……如果室長說想要與我交換位置,我隨時都很樂意。請告訴我如何接棒。」
*
『總之,學校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順便說,大致說明完情況以後,我與恩·尹柔依的通話就中斷了。我重打了好幾次都沒有接通,也打不通校內其他人的手機,所以恐怕是騎士領在那一帶架設了干擾訊號的裝置吧。當然,學校的市內電話也打不通。哎呀呀,他們做得還真是滴水不漏呢——』
聽著從轉為擴音模式的手機中傳出的,暗曲拍明的聲音。
春亮啞然失聲。
真不敢相信——怎麼可能相信。不可能。也不能發生。
但是,儘管如此——
由於事態太過嚴重,他不禁領悟到暗曲拍明並沒有騙人。
整理一下吧。再一次構築腦中的思緒吧。雖不曉得辦不辦得到。
一言以蔽之,發生了什麼事?
——騎士領佔領了學校,還將所有學生擄為人質。
「……!」
春亮用力握拳,緊接著臉龐扭曲。不僅是因為那個教人不敢置信的絕望訊息,也是因為使力後,左手的空白處竄過彷彿被高壓電擊中的劇痛。但他竭力剋制,至少沒有發出不爭氣的呻吟聲。不能再讓大家為他擔心。
春亮握緊拳頭的同時,起居室裡響起了細微的奇異聲。聽來像是金屬摩擦聲,也像是某種堅硬的東西互相擠壓。
轉頭一看,依然在桌上保持著立方體姿態的菲雅——身上有好幾個部位的零件往外彈出。細小的零件就像托盤一樣往外攤開,邊角有些傾斜,開啟的縫隙就像龜裂一樣。
彷彿可以看見和他們一樣,驚愕地瞪大雙眼的菲雅臉龐。
「菲雅……你也該變回來了吧?」
他想看看她的臉,想聽聽她的聲音,所以試著問她。
但是,立方體沉默不語。數秒之後,她「喀嚓……喀嚓……」地將彈出的機關縮回體內。僅此而已。
春亮吐了口氣,也無法輕易地湧出更多力氣繼續說服她。
「也就是說,今天到校的所有學生都中了暗示……不,伯途同學和實耶麻同學倒是平安無事……」
「真不知該不該感謝小恩呢。坦白說,我也不曉得該有什麼心情。」
『希望你們別太深入追究她這方面的責任。她好像也只是因為他們剛好就在旁邊,身體就擅自動了起來,對他們伸出援手。』
沒錯,泰造和渦奈。
他想起了認識已久,可說是摯友的兩人現在的處境。毫不知情的兩人,現在正和恩·尹柔依一同行動。
啊啊——明明他們兩人和詛咒等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對,這點其他學生也一樣。為什麼會陷入這種險境——
此葉說出泰造兩人名字的瞬間,菲雅又喀嚓喀嚓地扭動立方體的稜角。對她而言,這兩人既是同班同學,也是知心好友。她很想大聲吶喊吧。而她的吶喊,就是身體忍不住蠕動後發出的金屬碰撞聲吧。
接著開口的人,是面色慘白——但神情堅毅地看著前方的錐霞。
「……暗曲拍明,如果你之後能再聯絡上恩·尹柔依,告訴她吧。雖然蠢斃了,但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依靠那傢伙。告訴她,為了保護伯途和渦奈……為了讓兩人聽從她的指示,以及搏取信任,她要說什麼都沒關係。不論要向他們說明什麼都無妨——可以嗎?」
最後一句疑問句,隨著視線一同丟向春亮。
春亮當然能明白她想說什麼。
她的意思是,可以告訴兩人所有事情嗎?詛咒、受詛咒道具、這個家、他們——所有的事情。受詛咒、不受詛咒、非人、想變成人、無法脫下受詛咒衣服的事情。
以及至今一直欺騙他們的——這件事。
春亮下定決心,同時吸了口氣。
「……嗯,可以。」
老實說,這個選擇很可怕。他一直在想,要是這天永遠也不會到來就好了。
但是,如果因此無法讓兩人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失去兩人的話……這讓他更加無法饒恕。
此葉她們也點點頭。慢了幾拍後,也傳來了金屬託盤同意般一開一關的聲音。
『嗯,能不能重新聯絡上她,完全是未知數呢,況且恩·尹柔依似乎也已經做好覺悟,會向他們說明一定程度的事實。總之,我會記在心上。』
拍明說完以後,又過了一會兒——
「還有——可惡!所以我才說必須破壞那把『長槍』啊……結果還是讓他們的計謀得逞了!要是當時有收回來破壞掉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錐霞緊緊咬著牙關,掩飾不了焦躁地呻吟。
「不才們那般仔細地搜尋了大海,還是找不到,表示不才們從一開始就中了某人設的圈套吧?雖不曉得物件是否是師團長。」
「是啊。而且事情已經過去了,事到如今後悔也無濟於事。」
坐在起居室角落的虎徹和崩夏說。緊接著,崩夏瞥向春亮的手機。
「話說回來,拍明,我想請你再詳細說明一次。」
『說明什麼?』
「就是騎士領支配學校的目的。受詛咒道具『十字軍的建國旗槍』是蒐集戰線騎士領的基幹,並且形成了英國的總部領地,這點資訊我也知道。然後剛才你也說了,他們這次的目的,是將其中一把長槍帶來這個城市,建造出『新的另一個騎士領』。我想知道的,就是之後的情況。如果這個城市成了『第二騎士領』,具體而言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沒有說過嗎?哈哈哈,但好吧,畢竟是聲名遠播的夜知崩夏在尋求未知的解答啊。身為室長,為你化作既知,真是快樂主義的喜悅——』
「快說。」
崩夏半眯起眼打斷後,隔著手機話筒,也能感覺到拍明在另一頭聳肩。
而後——拍明繼續說明。也就是聽說前幾天才向恩·尹桑依說明過的,這個城市「騎士領化」後帶來的變化。
大略可分為兩種。
一種是會對騎士領的人們產生聖戰效果。畢竟被賦予了「為他們而存在的土地」這項意義,當然待在這塊土地上的他們會更加具有優勢。簡單說來,就是隸屬於組織的人,能力將得到提升。簡單得救人厭惡。
另外一種是——
『與剛才的第一種變化呈現對比,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呢。說是次要結果也可以……話說回來,錐霞應該已經透過騎士領的那名少女知道了這件事吧?所以才會那麼拚了命地想破壞那把「長槍」吧?』
「……!」
錐霞倏地倒吸口氣,用力皺眉低垂下頭。像在平復心悸,像在喝斥急促的呼吸,緊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到了發皺的地步。
「班長……」
春亮回想起從思列芙手中救回她時的模樣。
當時她對一切感到絕望,甚至想捨棄自己的性命。對於利用她鮮血所進行的某件事情,只是一心祈求著快點停止。從思列芙手中救出她後——她也彷彿說出那件事就等同詛咒一般,三緘其口。只是說了,絕對要破壞那把「長槍」。
發生了某件會讓她那麼做——也不得不那麼做的事情。
發生了某件讓她甚至不想告訴他們有這件事的,教人絕望的事情。
錐霞發出了痛苦的呼吸聲,目光遊移,嘴脣顫抖。
但是——她的哥哥不曉得是否知道她的痛苦。
很乾脆地宣佈:
『嗯,算啦。那就由我開口吧——這個城市被賦予「為他們而存在的土地」這項意義後,所產生的次要結果,當然就是這個城市原本擁有的意義會被覆蓋掉。』
「這是……什麼意思?」
春亮摸不著頭緒。反問後,拍明從喉嚨發出了嘲弄般的輕笑聲。
『他們打算將這個城市變作「最適合用以破壞禍具的土地」。在這種土地上——你認為用以解除詛咒的清淨土地這種地方,還有可能存在嗎?』
聞言,他想所有人都明白了。
此葉看向庭院。黑繪像在領會著什麼般閉上雙眼。錐霞用力深呼吸。菲雅立方體的好幾處外框,不,是好幾十處外框一同向外彈出——
緊接著失了神般,就這樣靜止不動。
春亮茫然地仰頭看向天花板。打從出生起,一直存在於這裡的天花板。
打從出生起,就一直擁有著相同意義的,這個家的天花板。
這一點——也許將會改變。
「……老爸。」
他低聲輕喊。嘴巴擅自動了起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但是,或許是沒有聽見,外表變作女性的父親沒有答腔,只是用像要看穿什麼般的遙遠目光,低頭看著自己雙腿呈內八字坐著的榻榻米,說:
「嗯……是啊,我也發現到了。很微弱,真的很微弱……但是,正在改變。地底下的某種巨大流動正在改變——再這樣下去,這塊土地能夠彙集清淨之力的這個性質,將會被覆蓋掉。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老爸!」
至此,崩夏終於看向他,放鬆臉頰露出淺笑。
「你怎麼露出那種表情。」
他露出了什麼表情嗎?自己無法知道。相對地,他又該露出什麼表情才好?這點他也不知道。
這個家。
一直生活至今。和菲雅、此葉及黑繪一起生活至今。
錐霞、泰造和渦奈,以及其他朋友上門拜訪過好幾次。
全世界最能靜下心來,無庸置疑可說是自己的棲身之所,理所當然般相信自己會一直在這裡的,這個家——
也許將不再是這個家原有的樣子。聽到這種話——
他該……擺出什麼表情才好。
「……我沒辦法對你們說『別擔心』喔。」
似乎是透過春亮的表情察覺到了什麼,崩夏語氣平靜地說道。
聽到這句將他推落谷底的話,春亮覺得整個人失去平衡。
啊啊,果然。是真的。那種事真的……有可能發生。
聽到如此驚人的訊息,原先理解還沒有伴隨著真實感抵達大腦,現在終於領悟到這是現實,他的背脊不寒而慄。無意識地,沙啞的聲音從喉嚨發出。
「那些傢伙如果完成『騎士領化』……表示這個家擁有的,可以解除詛咒的清淨土地這個意義,將會消失……?這種事情……怎麼可以發生。絕對不能發生——!」
充斥著焦躁感的血流在全身奔騰。他的心跳加快,身體冒出不快的冷汗,左手的受傷部位傳來陣陣劇痛。
然後,春亮緊咬著牙關擡起頭時——
卻發現父親一臉這沒什麼大不了似地露出笑容。立起一根指頭。
「是啊,當然不行。所以——為了讓大家『不要擔心』,接下來要展開行動,對吧?」
「啊……」
展開行動。對喔。說得沒錯。
他不得不承認,現在的情況糟糕透頂。騎士領佔據了學校,他們的目的是在這塊土地上建設新的騎士領。這也代表著,這個家將不再是這個家。
但是——這還是之後的事,不是現在。
由於拍明告知的訊息太過震撼,太具有衝擊性,他不由得停止了思考。多虧父親理所當然地說了理所當然的提議,他的思緒終於迎頭趕上。
「嗯,阿春和崩爸說得沒錯。這種事當然不能發生。那麼,讓我們想想為什麼不能發生吧。如果這個家不再是可以解除詛咒的清淨土地……具體而言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是想統整思緒,冷靜下來吧,黑繪邊輕輕點頭,邊自言自語地說道:
「正面的意念能夠中和詛咒這種負面意念。目前即便什麼也不做,正面意念也會因為地形,自然而然地聚集到這個家來對吧。這裡就像是靈地一樣。但是,如果這裡『不再是這樣的地方』——」
黑繪瞄向別館的倉庫,用平靜的口吻接著說:
「比如說現在放在倉庫裡,崩爸收集來的,只是受到了輕微詛咒的那些道具。至今的置之不理作戰方式,對它們將再也行不通——也就是就算置之不理,它們今後也無法解開詛咒。」
「……這點對我們來說也一樣。雖然也有主動接收正面意念的做法,像是做對人類有益的事,但我們不可能一天到晚幫助別人。這個家擁有的自然效果——對我們的詛咒來說,是非仰賴不可的極其重要能量。」
此葉輕推起眼鏡,也開口這麼說道。
『呵呵,就是俗話說的滴水穿石吧?縱使是無法用化學藥劑溶解的金屬,只要長年累月滴水,也能鑿出大洞。儘管再微弱,只要有確切的效果——』
此葉想當然耳地無視從手機傳來的話聲,望著春亮說:
「剛才那些話,是身為受詛咒日本刀村正的理由。」
「……?」
「接下來——身為村正此葉。」
她緩緩從榻榻米上起身,走向緣廊。凝視著緣廊上的柱子,輕輕以指尖撫摸。
「就算土地的意義消失了,這個家也不會馬上消失吧?但是——我認為一切確實再也無法像從前一樣。不管是狀況、立場,還是理由,都會無能為力地產生改變。也說不定,再也無法住在這裡……」
才不會發生那種事——但春亮無法這麼反駁。失去作用、失去意義,殘留在敵營中的家。誰也不曉得,屆時還能不能住在這裡。
「也就是說——某種關聯會在那個當下決定性地斷絕吧。明明這個家裡……已經深深烙印下了許許多多的回憶。」
她忽然停下手指的動作,肩膀微微晃動。
「啊哈,有了。記得這個是國中的開學典禮吧?雖然用柱子紀錄身高太老套了,但我硬逼你量了身高呢。當時春亮剛進入叛逆期,還一直大發牢騷……」
她背對著他們,似乎正仰頭看向庭院。變短的髮絲在頸部旁輕輕晃動。她像是低語般,唱歌般地說:
「那棵樹,我曾爬上去,春亮也爬上去,然後我們一起溫柔地墜落。也曾一起收集落葉烤番薯呢。我也曾有一段時間很痛恨那個別館,但是,已經無所謂了。畢竟光是能夠透過窗戶看見春亮,我就覺得很幸福。不論洗手檯,還是當作標靶的牆壁。沒錯,這樣一看真是清清楚楚。真的連每一根雜草都包含在內。」
然後,此葉回過頭來。
「這裡——充滿了我喜歡上春亮的歷史。」
「啊……」
看見她的微笑,春亮感到很難為情,胸口深處頓時發熱。
但是,他沒有別開目光。她也沒有撇開視線。
微笑中,她的眼神不知何時綻放著強悍的決心。
「所以——我,非常喜歡春亮的村正此葉,不希望這個家被人改變。我絕不允許有人想改變這個家。」
一股作氣說完後,她反問:
「那麼……春亮呢?」
春亮也決定仿效剛才的她。也就是露出笑容——
「——我也覺得,別開玩笑了。」
他下定決心。
將絕對不能遺忘的事物,刻印在自己心靈深處。
自己出生長大的這個家——這塊土地,絕對不單屬於自己。所以不能這麼輕易就被人奪走,不能輕易放棄。
「我說過……你們可以一直待在這裡。我絕對不會讓這句話變成謊言。」
「是的。」
此葉眯起雙眼,開心地點點頭。
「以後再也不能在這裡生活,我絕不接受這種糟透了的未來。我才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他們。」
春亮用力握緊沒拿著手機的那個拳頭。也就是少了手指的左拳。
沒錯,要阻止他們。非阻止不可。不論要付出什麼代價。
他已經明白了對方的目標。也明白了最糟糕的結果。
正因為明白,名為不祥的無形鎖鏈開始箍緊心臟也是事實。沉重的不安和窒息感。一不留神,惡寒便會爬上背部。
但是,忘了吧。用力握拳,忘了吧。明明現在起要展開行動,如果不先忘了這些事,一切都無法開始。
然而,有了殘缺的那個拳頭,依然盤踞著發麻般的痛楚與怪異感。
不論怎麼使力,總覺得仍有什麼事物會從那裡流往虛空。
當然——這件事他也該努力忘記。
錐霞嘆了口氣,同時大幅聳肩。
「抱歉……說得也是呢。他們還不算徹底達到了目的……一味想像最糟糕的情況也於事無補。」
「是啊,班長。現在還來得及。」
錐霞瞥向春亮的手機。
「暗曲拍明,我碓認一下你剛才的說明……『十字軍的建國旗槍』雖然已經啟動,但還沒有完全發揮出『領地化』的忌能,得接下來慢慢花時間進行,所以還有二十四小時的緩衝時間。沒錯吧?」
『看來我真該為妹妹的記憶力感到自豪呢。嗯,正確算來我想不到一千四百四十分鐘吧,但差不多就是這樣。』
「二十四小時……」
春亮仰頭看向起居室的時鐘。據恩·尹柔依的報告,騎士領是在第五堂課的時候出現在學校。倘若大略估個時間——
「大概是到明天下午兩點嗎……」
「嗯嗯,可能還有一點多餘的時間,但至少在那之前可以確定很安全吧,也就是截止時間為兩點~」
「不過,我們當然不可能直到時間快到之前,什麼也不做。只要想辦法破壞學校裡的那把長槍,就能解除領地化吧?總之先過去看看——」
「慢著,夜知,別忘了還有人質。雖說有時間限制,但要慎重行事……」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時——
愣愣地坐鎮在桌上的立方體總算恢復動作。她像是恍然回過神,但內心仍然充滿焦急,慌慌張張地喀嚓喀嚓移動機關,試圖縮回剛才彈出的零件,但縮到一半,又發出了金屬的碰撞吱嘎聲。那樣子讓人聯想到了菲雅本來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話來,只能嘴巴一張一合的模樣。
只聽見有人「呼」地嘆了口氣。是此葉。
「啊,對了,春亮。在決定接下來的行動之前,我想起了還有一件事得先處理好。」
此葉才剛回到起居室,坐回原本的位置,但這時像是想到了什麼再度起身。是要再去泡壺茶嗎?她臉上帶著可掬的笑容。
然後,她的裙子忽然往上一翻——
起腳使足全力踢飛桌上的鋼鐵立方體。
是毫不留情的迴旋踢。兩樣金屬碰撞出了劇烈聲響。立方體一路滾向緣廊。
在場眾人都張大嘴巴。
回過神時,此葉已經跨著大步踩住滾到緣廊的立方體,將所有重量壓在她身上,沒有半點良心的苛責,帶著侮蔑蹂躪踐踏。
「妾身本想無視——但實在是太礙眼了。」
冰冷的話語,和眼鏡底下眯起的雙眼,完全是冷酷無情的戰鬥模式。虎徹頓時心蕩神馳地看著此葉,但她沒有理會,用腳跟接連踩了立方體好幾下。
「那……那個……此葉……?」
「春亮,不好意思,能請你稍微安靜一下嗎?這是女孩子間的事。」
此葉回過頭來,又露出甜美笑容,但繼續將身體重心都轉移到腳上。春亮背脊直打冷顫。
「哈——你這樣無意義地大又堅固,還像笨拙的房事一樣只會不停發出吱呀聲,你到底以為自己是誰?既刺眼又刺耳,真教人看不下去,箱子……喂,說點話來聽聽啊?你這樣子應該也能說話吧?說啊,說啊,說啊!」
此葉更是無情踐踏,像在踢足球一樣起腳猛踢。這樣子未免太過火了吧?春亮直起腰,但瞬間,此葉再度轉頭看來。不知怎地,他的身體就此無法動彈。
隨即——
「……住……手……」
久違地傳來了菲雅的話聲。雖然仍是立方體的姿態。和此葉變成日本刀仍能說話一樣,菲雅不知從何處發出聲音。
聞言,此葉的語氣和表情倏地變回原樣。但是行刑者般的氣息,與拷問者般的姿勢還是不變。
「哎呀……你終於說話了嗎?這個只會鬧彆扭的小丫頭。那麼……你應該有話想說吧?所以才會移動自己的身體吧?」
「……」
「說不出口嗎?那我代替你說吧……你想說自己也想跟著一起去,想去學校幫大家的忙對吧?」
說完,此葉再度起腳踢向菲雅的身體。立方體的觸地面轉了一圈。
然後她彎下腰,將冷冷的臉龐湊向那塊鋼鐵。
「你這樣也太矛盾了吧?想一起去?少說蠢話了。明明現在的你——滿腦子只想著逃避,以為只要保持箱子的樣子,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了,不是嗎?」
「……!」
可以聽見菲雅倒抽口氣。春亮也感覺到自己的脈搏在猛烈跳動。他並非毫無所覺。不——其實早就知道了。她為什麼這麼做,還有其中的意義。
「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想跟過來,真的很矛盾呢。當然了,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答應你。你的厚顏無恥真教我無言以對……我再問一次,做出了那種事情,你還想跟過來嗎?啊,對了對了,順便告訴你,用非~常直接了當的話語來說的話——」
此葉更是往前彎腰,保持著像是魔鬼要吃掉獵物一般的姿勢,張著雙腳壓住菲雅的鋼鐵立方體。
「要不是現在春亮人在這裡,我老早就動手殺你了。」
此葉用毫無氣勢,和平常一樣的語調說。但也正因如此,這句話才帶著難以忽略的真實感,傳進菲雅的耳中吧。此葉是認真的,也只可能是認真的,這一點無庸置疑地傳達給她了吧。
菲雅一句話也沒有反駁。
此葉哼了一聲,自言自語般又說:
「我想起了第一次有騎士領的人跑來這個家的情形呢。是叫作佩薇·巴洛沃吧?結果從那時候到現在,你一點長進也沒有吧?早知會變成這樣,我果然該早點破壞掉你。在你傷害了春亮的身體……導致無可挽回的事態之前。」
「此葉!你說得有點太過分了!菲雅也不是自願那麼做……!」
「……沒……關係。」
出乎意料地,傳來了菲雅的聲音。沙啞又微弱的聲音。
「哪裡……沒關係了啊……」
「乳牛女說得……沒錯,所以……是我不好。全部,都是我的錯。所以……我一定,該被破壞掉……」
春亮覺得自己的意識忽然飄遠。突如其來產生的強烈情感,讓他的視野出現黑點。痛苦狠狠地烙印在意識裡。這傢伙又說這種話了。像以前某次一樣,像剛認識那時一樣——說這種蠢話。
真的就像此葉說得一樣嗎?她一點長進也沒有嗎?
不對。不對吧,菲雅?不可能……有這種事吧——?
「……可是……」
聽到立方體發出的逆接連線詞,此葉挑起眉毛。
「我正想稱讚你有這樣的決心很好,現在又想說什麼了?」
「乳牛女……拜託你。現在……先別管我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但是——現在……必須救全校的學生,救泰造和渦奈他們。必須阻止,這個家不再是這個家。希望你……優先處理這些事……」
她用無力又虛幻的聲音繼續說道:
「如果你想破壞我,那也沒關係……因為,是無可奈何。但是……只有大家、只有這個家……」
這些話讓春亮憤怒、痛苦、難過,甚至無法發出聲音。
這點菲雅應該也明白。但他想,還是無法阻止她吧。
此葉也——帶著有些像是以牙還牙的氣息,不悅地眯起眼鏡底下的雙眼。
「嗯,我就打算這麼做喔。這只是因為你看起來太沒出息了——而且也到了該實際展開行動的時候,我才心想在那之前,要先讓你明白我的想法。我剛才也說了,我當然無意帶你去任何地方。出門之前,要不要先把你丟進倉庫的地下室裡呢?要是那樣子還對你太好了,乾脆現在就在庭院挖個大洞,把你埋進去……」
配合著這句話,就在此葉輕揮起手臂示意庭院的瞬間——
手臂前方的地面突然之間塵土飛揚。
「什麼!」
春亮眨了眨眼。此葉驚覺地抿起嘴脣,扭身轉向庭院。正如她警戒的表情和動作所示,那個現象並非是此葉引起。
但是——在她剛才說的話中,有句話能夠說明為什麼會發生這個現象。
「而且也到了該實際展開行動的時候」。
沒錯,能夠說這句臺詞的人,不只有他們——
『啊~其實我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狀況外,閒得發慌,好像還被你們遺忘了,正在想該怎麼辦才好呢……但從這聲音聽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可以的話,希望你們能實況轉播。』
「抱歉,現在的情況沒辦法講電話,我先掛了。」
春亮只用指尖操作不由得就一直拿在手上的手機按鍵,結束通話電話。這麼說來,拍明為什麼要告訴他們這些訊息?這個疑惑忽然浮上腦海,但現在只能先拋在腦後。也不得不。
因為比這個疑惑更迫切的——必須最優先處理的問題,正出現在眼前。
真的是非常簡單又明確的問題,當中完全不存在拍明喜愛的未知。
就在此葉剛好揮舞手臂示意的地方,也就是庭院中心——
有六名怎麼看都是蒐集戰線騎士領騎士的人,正全副武裝地一字排開。
*
時值盛夏,他們卻都穿著灰色的樸素長大衣,底下隱約可見的裝備,是比思列芙身上的鎧甲還要厚一些的盔甲。看起來相當沉重且堅固——沒錯,所以——
當他們一股作氣從外頭飛越環繞著這個家的圍牆,然後一同著地時,也難怪會引起那種爆炸般的漫天煙塵。
「……」
是考慮到了行動方便性吧,他們的頭部沒有任何遮蓋物。六個人的人種、年齡、性別都不相同。有男有女,有青年有中年,有白人有黑人。
而所有人的共通點,不消說——
就是眼神中都充滿著對禍具的憎恨與敵意。
「箱形的恐禍、妖刀村正、長曾彌虎徹入道興裡——只知害人的頑劣利刃啊。」
「人形原黑繪、『基美史託蘭提之愛』——擾亂世間常理的有害證據啊。」
「夜知崩夏、夜知春亮……肯定並接受這些禍具的罪人啊。」
「你們全是吾等蒐集戰線騎士領的頭號敵人!就此受死吧!」
「第九十騎士團特務第一遊擊隊——全員拔劍!」
在疑似是隊長的白人男子號令下,騎士們一同從大衣底下抽出武器。所有人都是劍,但不同於補給品,形狀各不相同。有巨劍、單手劍,還有形狀扭曲到不像是劍的彎劍,以及像水果刀的短劍。當中——應該有受詛咒的道具吧。尤其有人在拔劍的瞬間,就厭惡地瞪著自己的武器,有人忍著嘔吐般地臉頰抽搐,也有人刺穿自己的掌心讓劍吸血,更是可以肯定。
就在春亮僵直了身體的瞬間,兩陣旋風吹過自己左右兩側。
「虎徹,來幫忙!」
「是!」
如字面所述,此葉他們帶著拔刀般的氣勢,從緣廊一個箭步衝到庭院,與衝上前來的騎士們交手——手刀與虎爪,他們的刀刃與騎士的劍碰撞出了金屬聲。
敵人毫不膽怯。他們發出渾厚吶喊,不斷前進,揮下手中的劍。看他們的動作,絕對不是小角色。沒有一個人的動作有破綻。他們的戰鬥方式並非遵照既定陣形,予人一種各自都朝著唯一共通目標前進的印象。當然——就是破壞受詛咒道具這個唯一的目標。
恐怕他們不是一般士兵,每個人都是自負又有實力的騎士。就像佩薇·巴洛沃一樣。就像復仇者納特一樣。就像莉莉海爾·姬魯米絲妲一樣。
「唔……哈,很厲害嘛!不才的血液也開始沸騰了!」
「沸騰是沒關係,可不要鬆懈大意喔!此外,他們……!」
即使是一開始就全力以赴的此葉和虎徹,也無法輕易重挫對方的銳氣。此葉皺起眉,不由自主地低吟道:
「好強……!當然劍技很強,但總覺得整體上,還有身體的力量——!」
大概是想到了什麼,此葉驚覺地閉上嘴巴。同時春亮也察覺到了。
拍明說過的話。聖戰效果。力量提升效果。
沒錯,這個城市的「騎士領化」已經開始了,只是尚未結束而已。
「騎士領化」為他們帶來的,恐怕不單是可以明確用肉眼看見的肉體變化吧。無形的精力與意志力,以及自身根本無法測量的體內生理現象數值,各種要素都提升了他們的強度——春亮有這種感覺。冷靜想想,穿著具有重量的盔甲越過圍牆這種超出一般常理的舉動,也是因為有聖戰效果的庇佑吧。
而且——現在還有人數上的差距。
此葉負責三個,虎徹也負責三個,但這時各別有一名騎士脫離與他們的打鬥,朝著緣廊縮短距離。大概是某種詛咒的力量,他們在此葉兩人面前如海市蟹樓一般,搖晃著身體突破包圍網。再怎麼集中精神也防禦不了。
此葉咬著脣想轉身,但剩下兩名騎士不會讓她稱心如意。虎徹的情況也差不多。事態開始愈變愈混亂。
「阿春,你退下!」
「『黑河』……不在了!可惡,真是蠢斃了!」
錐霞傳來呻吟聲。黑繪鼓足全力驅使頭髮,不讓兩名騎士逼進。
春亮看向滾倒在緣廊上的鋼鐵立方體。立方體喀當喀當地搖動著表面,看來就像是正閉上眼睛、搗住耳朵,抱著膝蓋瑟瑟發抖。
「總之……!」
即便菲雅現在是這種狀態,他們也不會放過她吧。春亮用身體將菲雅推回起居室內。必須拉開距離才行——
「阿春!」
「嗚喔!」
聽到黑繪的厲聲大喊,春亮扭過頭,只見某種東西逼近眼前。他往後跌坐在地,彎下身子的瞬間,騎士如鞭子般伸長的劍劃過頭頂上方。這一擊發出了刺耳聲響,將緣廊的柱子削下一大塊。整個家似乎發出了「嘰」的一聲。
黑繪硬化後的頭髮追上那名騎士,勉強阻止了第二記攻擊。錐霞丟出熱茶,牽制住另一個人的行動。
春亮變作用背部推著菲雅,緊咬嘴脣,仰頭看向受損的住家。被削掉一大塊的柱子。剛才為止此葉還用溫柔眼神注視著的,這個家的重要記憶之一——被抹殺了。
啊,但那也只是至今都沒有意識到而已。這種抹殺早在其他地方也發生了。
緣廊上,黑繪的頭髮與騎士們的劍重複著彈起彈落。具有溫度的地板因此被傷害、劃開,被他們穿著鞋的腳蹂躪踐踏。
人在庭院的此葉,不忍目睹似地眯起雙眼,前方那棵充滿回憶的大樹被殘暴地砍下枝極,地上屍橫遍野。是受到了騎士的劍與手刀交鋒時的影響,抑或單純只是因為他們將枝椏當成立足點、當成盾牌。
虎徹被往後高高擊出,撞進別館二樓的窗戶。是此葉以前住的房間。碎裂四散的玻璃發出了刺耳聲響。但虎徹緊皺起眉,馬上從窗戶探出頭來,嫌礙事似地將垂落下來的扭曲窗框切成碎片,再度躍到屋外。為了迎擊,底下的騎士射來飛石,虎徹以虎爪彈開後,這次換作旁邊的窗戶碎成無數碎片。黑繪似乎死心地嘆了口氣。
不僅如此。庭院的地面連同雜草被悽慘地往上剜起。晒衣架傾倒,慘遭破壞。圍牆傷痕累累。別館牆壁上出現放射狀的龜裂。頭頂上方還傳來屋瓦碎裂後,喀啦喀啦地掉下來的聲立曰。
這個家,這塊土地,這個地方本身——受到了傷害。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規模,前所未有的慘烈。
完全沒有真實感。因為直到今天早上為止——還是一如往常的家。
至今一直在這裡,也以為會一直在這裡的,純粹的夜知家。
「春亮!喝啊——閃開!」
此葉強行改變動作的向量。作為代價,騎士的攻擊砍斷了她變短頭髮的幾公分發尾,她的臉頰上也浮現細小的血痕。緊接著她穿過黑繪髮絲間的縫隙,回到他們這邊來。
「呼啊……春亮,你沒事吧?」
「倒是你沒事吧,此葉?」
「嗯,還可以。那些人都施展出了比外表看來還強大的力量與速度,真教人毛骨悚然。那就是所謂由內散發而出的能量嗎?多虧於此,真的非常難纏……話說回來,那棵樹!他們竟然害那棵充滿回憶的樹變得亂七八糟!氣死我了,我絕不容許他們再繼續破壞這個家——」
「……嘖——!」
就在這時,與身為隊長的男人交手的虎徹正好被大幅彈飛,往他們這邊飛過來。照他的速度,倘若不想想辦法,別說起居室了,可能還會一路撞進廚房。因此虎徹毫不減輕力道地刻意往後踢向緣廊的木板滑窗,吸收衝擊——木板滑窗被踢下以後,碎片甚至飛進起居室裡,劃傷了拉門和榻榻米,刺在櫥櫃上,害得電視跌下電視櫃,變成了不會說話的廢鐵。
著地的衝擊又使得虎徹踩穿緣廊,他用虎爪緊捉住一旁的柱子,這時才像是終於察覺到某件事,倏然定住不動——此葉朝他的背部投去僵硬的話聲。
「雖然無法原諒……但畢竟要視狀況而定。現在……就先忘了吧。」
「……那個,誠然,您能先忘記的話……不才也……感激不盡。」
虎徹發出呻吟,似乎正冒著冷汗。看來他完全沒有餘力將目光投到身後。
此葉與虎徹回到緣廊上後,眾人重整態勢。黑繪「呼咿~」地擦著額頭的汗水,讓頭髮休息,錐霞則恨恨地凝視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臂。
此葉與虎徹繃緊神經備戰,正前方的騎士們一邊互相對望,一邊調整位置,確認彼此的狀況。他們沒有多花時間在調整呼吸上——況且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上氣不接下氣。這也是「騎士領化」的效果嗎?
躊躇或撤退都不可能發生。他們像是無言地共享著這個意志,再度開始往前逼近。
「第二回合要開始了……」
「他們單獨一個人的力量確實比不上之前的女人——莉莉海爾·姬魯米絲妲,但是……」
「哼,真不知該不該慶幸不是騎士團長的等級呢……那傢伙如果變得比之前還強,真不曉得會是什麼樣子。雖然是蠢斃了的想像。」
「——她是捨棄任務,被私人情感左右的叛徒。就算還活著站在這裡,她也已經不會得到『領』的庇護。」
「沒想到你們度量這麼狹小呢。」
聽到白人隊長男子這麼說,此葉哼了一聲答腔,同時與最前排的虎徹一同緩慢後退——他們已經不在緣廊上,而是完全被逼進了起居室裡。
「儘管不到騎士團長的等級,但每個人都是高手,而且問題在於他們成員悉數到齊……剛才的行動太草率了。春亮,總之我先變回刀,你用我防身吧。」
「沒錯。此葉他們若是站到前線,就很難保護夜知。只讓黑繪一個人努力抵抗也有極限。我也已經失去了攻擊的手段……此外——」
錐霞朝這邊投來過意不去的視線。但更正確地說——是朝向他們後方,依然痙攣般顫抖著的鋼鐵立方體。
她的顫抖是因為害怕嗎?還是舉棋不定?還是苦惱?還是恐懼?只要她不說出口,他們就無法知道——但是,不知道為什麼……
春亮覺得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那副模樣與她想要哭泣的情感連結在一起。
沒錯,眼淚。她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的模樣,忽然如暈眩般浮現至腦海。
大大地張著嘴巴,擦著眼角,眼淚撲簌撲簌滾下,哇哇大哭的模樣浮現至腦海——
不,也許自己真的聽到了。也許他看到了。
在左手盤踞著痛楚與空白感時,好像隱隱約約在夢的底層聽到了——
「春亮,你在聽嗎!」
「啊,嗯,怎麼了?」
春亮猛然回神,眨了眨眼。此葉瞥了一眼在他腳跟後方的立方體。
「真是的……現在沒有時間在意那個擺設品了。聽好了,春亮,既然現在敵人人數眾多,我們只能邊退邊戰。請你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說話的同時,她握住春亮的手。
「……村正大人。」
這時,始終朝著前方的虎徹出聲呼喚,聲音聽來有些緊張。
「馬上就結束了。攻擊上雖會為你造成負擔,但請忍耐吧。」
此葉回答虎徹的同時,身體彈進半空中。春亮手中傳來日本刀的重量。
「到了這個地步,只能利用這個家的地利之便了。真到危急關頭時就後退到走廊,採取一次對付一個人的作法……」
「——村正大人!」
聽到虎徹加重語氣的叫喚,此葉也倏地閉上嘴巴。然後慢慢地,擡起覆著黑色刀鞘的刀身……將劍尖轉向庭院,轉向敵人緊逼而來的緣廊。
庭院裡確實有敵人,但不見任何騎士的蹤影。
「哎呀……人數?我並不覺得多喔。你們看,這下子只剩我一個人了吧?不過,說三個人也算是三個人啦。」
剎那間——從天花板的更上方傳來了好幾道碰撞聲。有屋瓦破裂的尖銳聲響,也有木板吱呀碎裂的悲鳴。灰塵從最上層板子的縫隙間大量灑落下來。
循著「滋滋喀啦啦」的滑落聲,他們的視線跟著從天花板移動到緣廊。
只見一名騎士領騎士就像掛在屋頂上的球一樣,從緣廊的屋檐咚沙地掉落下來。
造成這種景象的人,當然是——
「噗呼~!這傢伙怎麼回事?剛才的動作超級有趣耶!再讓他做一次吧!」
「那種像條破爛抹布般被丟掉的慘狀,真是引人同情/發笑到不得不用衣服摩擦胸脯前端的地步……善哉。」
龍島/龍頭師團的師團長。
馬克西米利安·潘德拉剛,和跟隨他的兩名受詛咒道具。
*
對方有著肌肉發達,但比例完美的壯碩身軀,和一頭燃燒般的紅髮,以及媲美一流運動選手,散發著精悍氣質的五官——全身上下充滿著只要看過一次,就絕對無法忘記的存在感。
他臉上掛著絕無嘲諷之意的淺笑,甩了甩輕輕舉高的兩隻手。恐怕就是那兩隻手同時丟出了騎士領的騎士們,或是其他類似的舉動吧。儘管是突襲,這也不是常人能夠辦到的事。潛藏在他身體裡的駭人力量與技術,真教人不寒而慄。
但是——這仵事他們早就知道了。早在很久前就被迫體認到了。
「哈哈~雖然對他們很不好意思,但先約好的人可是我們。要是被他們插隊,我會很傷腦筋啊。」
「我們可不覺得……和你約好了喔。」
「但我覺得。你們以為只是船被破壞了,我就會放棄嗎?我的目的不會改變。」
接著他用毫無迷惘的目光望著他們,繼續說道:
「……人形原黑繪,成為我的人吧。」
這是今早他叫他們前往後,在那艘船上聽到的話語。
也是讓事態急轉直下的一句話。
果然——對方還是沒有改變心意。真是最糟糕的情況。
就算要傾注全力,他也打算讓黑繪協助自己。想讓她待在自己身邊服侍他。為了用她擁有的精力控制能力,克服他認為是龍唯一弱點的——「老」這個概念。
「哎呀呀,蠢斃了……糾纏不休的男人會惹人厭喔。」
「哈哈~希望你能說我是專情呢。」
錐霞額上淌著冷汗說,潘德拉剛只是哈哈大笑。
「總之就是這樣,我們繼續吧。哎呀~剛才打到後半段,那傢伙拿出真本事以後,沒想到戰況變得那麼激烈呢。想不到決鬥船會沉,我才嚇了一跳讓你們逃走——嗯?」
他略微歪過腦袋,是因為注意到了在他們最後面的菲雅的模樣吧。接著他洩了氣似地聳聳肩說…
「什麼嘛。虧我還心想如果在這裡打,只要地球沒有裂成兩半,或是日本往下凹陷,就不會被水淹沒呢……嗯,算啦。那我們繼續吧。」
「!」
春亮手中的日本刀倒抽口氣,感覺得到她全身的肌肉充斥著緊張感。為了隨時能卯足全力展開行動。
「真希望你們多少能有樂在其中的精神呢。剛才我也說了,就人數上來說現在比較輕鬆了吧?」
「怎麼可能。和你比起來,跟那六個人打還比較輕鬆。」
「……誠然,正是如此。」
日本刀們散發著像是正露出虎牙微笑般的氣息,如此回答。不論如何,敵人的強大都已經反映在他們的刀刃上,對方想打哈哈帶過也不可能。
「哈哈~這麼說來仔細回想,你們的戰力和船上那時相比變少了,根本沒有心情樂在其中吧?啊,也因此我想起來了,加百列和北條呢?」
「不勞費心。直到回到陸地為止,我們都在一起,後來就分道揚鑣了……現在學校陷入了險境,他們正全副心神都放在那邊吧。」
他們有可能那之後馬上回到學校,被捲進了騎士領的佔領計畫裡,也有可能在外頭察覺到了狀況,正在擬定對策。雖然想盡快與他們聯絡,但現在當然沒有那種餘力。
「那麼,莉可、葛蘭歐莉。」
「終於輪到我出場了!很無聊耶!你應該要更加熱情,隨時隨地都想要我才對喔——!……但……但我是不是隨時隨地都會配合你,那就另當別論了啦!可別誤會喔!」
「帶著高潮後的傭懶,我才正想低聲詢問遺憾/最棒的真理:『該不會我們根本沒有出動的必要吧?』」
和在船上看見的一樣——兩人的模樣出現變化。
原本攀在潘德拉剛手臂上的莉可,變成了由白色零件構成的全身鎧甲。是覆住他肌肉發達身軀,線條優美卻又厚重的裝甲。雖然只有頭部未有任何覆蓋物,但只要她願意,也能保護頭部吧。
潘德拉剛捉住鳳眼葛蘭歐莉塞在袖裡的手臂後——她的身體消失不見,潘德拉剛手上變成了握著某種兩面刃的武器。是長槍的前端部分。潘德拉剛將其裝在莉可鎧甲的手背部位上。
「死骸鎧莉肯加洛瓦」和「實踐忠義的斷槍」。
這是龍島/龍頭師團的師團長潘德拉剛持有的,多半也是他最為信任的受詛咒道具們。
「唔……!」
面對全副武裝的潘德拉剛,春亮擺出備戰架勢。好強大的壓迫感。光是與他對峙,全身就不斷冒汗。
因為——身體已經知道了。他是怎樣的存在,是怎樣的對手。不,根本不可能忘。在那艘船上與對方拚死戰鬥,還不過是數小時前的事……
但就在這時,春亮手中刀的重量忽然消失,反而有某種肌膚色的事物佔據了整面視野。
「敵人只有這個男人的話——不能讓春亮站到前線。我可不想再重蹈那時候的覆轍。虎徹!我們上吧!」
「是!可是,那個,村正大人……衣服……」
「管不了那麼多了!」
此葉變回人形後,全裸著身子與虎徹一同衝向潘德拉剛。的確,在船上時自己拿著刀戰鬥——結果變得綁手綁腳。但此葉變成人形後,會有什麼改變嗎?
只能相信會有改變。只能祈禱她能與對方抗衡。
潘德拉剛他們與此葉和虎徹在庭院劇烈交鋒。此葉兩人教人眼花撩亂地變換位置,展現出十足的默契,揮舞著自己的肉體這把刀。但是潘德拉剛用莉可的手部鎧甲、腳部鎧甲、肩膀鎧甲,輕易地一一擋下他們的攻擊。
鎧甲當然是用以提升防禦力。但是,鎧甲的防禦力愈高,裝甲就會變得愈厚,重量也會加重,使人難以行動,這是真理。然而——這項真理卻不適合套用在莉可和潘德拉剛身上。因為莉可鎧甲的零件可以移動。雖不曉得她是自己做出判斷,還是經由其他方法接收到潘德拉剛的指示,抑或是逕自解讀戰況。
只有擋下敵人攻擊的那個部分,裝甲會在瞬間變厚,接著再度散開以承接下一波攻擊。鎧甲熟知潘德拉剛的身體能力和動作,並預測下一個動作,確保將使用到的關節附近有足夠的施展空間。所以莉可的裝甲不會阻撓到他的行動,也不會妨礙到他的速度,同時具備了防禦力與機動性。
不只是這樣。
虎徹順著衝刺的力量,使盡全力揮去兩手組合而成的虎爪。這是相信此葉會為他分散對手的注意力,發揮最大限度僅注重在威力上的攻擊。
但是,潘德拉剛反倒朝著虎徹大步一跨,腳下的泥土被踢起,他用力一扭腰。莉可的裝甲瞬間集結,他用變尖的手肘迎擊——
「唔唔——!」
結果反而是還加了助跑的虎徹被往後彈飛。他的臉龐扭曲,但還是重整態勢,再度衝向潘德拉剛——
不光是防禦,那個裝甲多半也能用在攻擊上。輔佐潘德拉剛身體的動作,減輕他的負擔,同時又具有可以增強肌肉力量的,類似動力服的功能。
「可惡!就沒有弱點嗎……!」
春亮忍不住呻吟。這句話真的只是不小心脫口而出,但出乎意料地——
「姑且不論是不是弱點……但一直觀察到現在,關於那件鎧甲我發現到了一件事。雖然是蠢斃了的推測,而且恐怕事到如今也沒有意義。」
「咦?是什麼,班長!」
「就是——」
接話的卻是潘德拉剛本人。同時他還繼續與此葉兩人打鬥。
「我知道,你是指莉可的詛咒吧?這也沒什麼好隱瞞,我就直說吧——這麼說來,也許和你算是同伴吧?也就是一脫下就會死的同伴。」
「!……果然……!」
錐霞倒吸口氣,目光閃爍,接著咕噥說:
「不管怎麼說,在人形的狀態下一直片刻不離地貼在一起,實在太不自然了。如果有不得不那麼做的理由,最有可能是因為詛咒。一脫下就會死的鎧甲變成了人形,那麼人類姿態時,就變成了『不觸碰她的身體就會死』……!」
「正是如此,所以我們無時無刻都在一起,不論是洗澡、上廁所、睡覺還是睡覺的時候。我們已經是生命共同體了,所以沒有任何不便——」
「喂,等一下!你剛才為什麼說了兩次睡覺!這種事情……呃,那個,太丟臉了,不要對別人說啦!」
纏在他身上的鎧甲不知從何處發出嚷嚷聲。從這反應看來,恐怕他說的是實話。只要莉可離開他的身體,或者現在這種狀態脫下鎧甲——
潘德拉剛就會死。
但就算是這樣,他們又該怎麼辦才好?
莉可已經顯露出了鎧甲的真面目,賦予他無與倫比的防禦力和攻擊助力。在這種狀態下,根本不可能硬扯下鎧甲。就算只要這麼做就能殺死最強的龍,這個方法也太不切實際了。
而且——賦予他無與倫比助力的人,當然不只有莉可。
「坦白說,我真是看不下去了!乾脆暫時重整態勢,至少去做個握柄吧!」
「真是彷彿有人輕咬耳朵般教人高興/不快的話語。但是,不勞費心。我早在遙遠的過去就失去了握柄。」
長槍的前端部分。只能如此形容的葛蘭歐莉,就被裝在潘德拉剛的右手手背前端。如果是不夠鋒利的武器,此葉的手刀能夠連同刀刃將其一刀兩斷,但葛蘭歐莉卻非常輕鬆地持續擋下她的攻擊。然後如潘德拉剛伸長的拳頭般,往前刺出。
「……!」
此葉交叉地舉起雙手,擋下刀刃的突刺。沉重又刺耳的金屬碰撞聲響起。這陣衝擊使得此葉大幅往後滑開。
「別誤會了,我原本就是這個樣子。」
「沒錯沒錯。從前從前~有個因為敵人卑鄙的策略,而痛失了主人的隨從。那傢伙一心只想報仇,為了割開敵人的喉嚨,選擇了主人被敵人所折斷的長槍槍尖作為武器。也就是這傢伙。」
為了向此葉展示,潘德拉剛揮了揮右手,同時還用左手抵擋虎徹的攻擊,帶著遊刃有餘的表情繼續說明:
「但是,如果不在可以直接流露出自己的憎恨,又可以觸碰到對方的距離下殺了仇人的話,實在無法傳達出主人的怨恨。就連握柄這段距離都很礙事——基於這種想法,那傢伙沒有修好長槍。甚至不顧自己的手指會被削下,直接用手握著槍尖與敵人決鬥,成功報了仇。其執念變成了詛咒……嗯,就讓你們稍微見識一下吧。一半就好了,葛蘭歐莉。」
「遵命。」
春亮只見原本從潘德拉剛的手背往外延伸的刀刃,往手臂方向退後。換言之——原本突出拳頭的刀刃長度變短了。短了約莫一半。
「……?」
此葉納悶地蹙眉。那也是當然的吧。如果變長那倒也罷,但在近身戰中,刻意縮短武器的攻擊範圍有什麼意義嗎?況且原先就不是長到稍微縮短就會產生落差的刀刃了。
潘德拉剛用左手格擋,再一腳踢飛虎徹後,朝著此葉縮短距離。接著輕輕縱身跳躍,從半空中往此葉揮下拳頭。此葉本想採取防禦姿勢,但赫然臉色大變,在千鈞一髮之際選擇避開——
下一秒,地面爆炸般揚起大量塵土。
「什麼……!」
春亮簡直不敢置信。並不是真的發生爆炸,只是地面遭受到了足以稱作爆炸的衝擊。但是,這是——
庭院的泥土往上瀰漫飛舞,甚至還有無數顆小石子飛進起居室,喀啦聲此起彼落。春亮用手臂搗著臉龐察看,發現此葉剛才為止還站著的地方被挖起了一大塊,地面往下凹陷。就像有隕石墜落一般。
而潘德拉剛緩緩舉起那顆隕石——也就是打進地面的右拳,說道:
「嗯,大概就是這樣。淺顯易懂地實際展示,比較能炒熱氣氛吧?」
「這個威力……!那是詛咒嗎……!」
「我是『實踐忠義的斷槍』。為了實踐忠義,懂得近身搏鬥的斷槍。我的主人、我的刀刃和刀刃該攻擊的物件——彼此間的距離愈近愈好。」
「也就是與持有者及敵人的距離愈近,這傢伙的刀刃威力愈能增強。組裝在莉可鎧甲上的時候,我會像這樣調整她的長度。即使沒有組裝在一起,握住她的根部,和握住刀刃正中央,使用上也會產生很大的差異。」
「長槍身為大型武器的意義呢?根本徹底偏離了原本用途嘛。」
「嗯,所以也被人稱作『矛盾槍』啊。」
潘德拉剛咧嘴微笑,接著忽然挑起眉毛。
「啊——不對,現在不是炒熱氣氛玩樂的時候呢。因為太久沒有同時使用兩人盡全力戰鬥,我都忘了。不過,如果這下子能讓你明白我的強大,就此死心放棄,老老實實成為我的人的話,也不算白費功夫——」
「嗯~因為不是很精彩的表演,我只想說『No~Thankyou~』呢。」
在他看著屋內的視線前方,黑繪一臉迷濛地說。
潘德拉剛顯得無奈地環顧四周。
「是嗎?看來還是不要嬉鬧,快點結束比較好呢……」
「你還是沒有改變主意嗎?」
「那當然。我要讓你成為我的人,成為我力量的一部分。我已經做出決定,不會再更改——不管任何人說什麼。」
然後潘德拉剛朝著他們跨出一步。
同時,他全身的氣息似乎變了。是比至今更加殘暴的肉食性野獸氣息。像是想起了自己正飢腸轆轆和獵物的存在,剛覺醒的龍的氣息。
「……!」
春亮背脊直打寒顫。坦白說——他害怕得不得了。光是站在對方的視線前方,光是站在對方的前進方向裡。那麼,該怎麼做才好?感覺得到黑繪緊張地繃緊每一根髮絲,可以看見錐霞緊握住拳頭。頭頂上方傳來啪啦啪啦的聲音,是方才潘德拉剛彈起的小石子在屋頂上滾動嗎?沒來由地非常刺耳。叩隆叩隆。喀啦喀啦。嘎啦嘎啦——嘰嘰。
嘰嘰?
感覺比小石子還要沉重的某種東西,使得屋頂發出吱呀聲響。
就在春亮感到疑惑的下一瞬間,這次顯然是有人踩碎了木材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馬克西米利安·潘德拉剛!你這混帳!」
「喂喂,沒想到你們這麼頑強。我可不認為自己有手下留情喔。」
灰色人影躍進半空,襲向潘德拉剛。而且不只一道——緊接著又有第二道、第三道。當然,都是春亮以為被潘德拉剛一開始突襲打倒的騎士領騎士們。
騎士隊長刺去沉重的大劍,潘德拉剛立即擋下。一名騎士模糊地搖晃著劍消失不見,另一名騎士則從難以理解的角度擲劍。其餘的騎士們也一個個回到戰場,這時連倒在緣廊下的最後那名騎士也正慢慢起身。
「結果所有人都復活了嗎?啊……這種事還真的有啊?真礙事耶。」
「礙事的人是你才對,師團長!」
恐怕騎士們會這麼快醒來,也是因為「領地化」的庇佑吧。增強的體力、回覆力。雖不曉得傷口的痊癒速度是否也會變快,但就算變快也不足為奇。
葛蘭歐莉的刀刃與騎士的劍正面交鋒。
「哼,看來你們無意撤退呢。那麼……沒辦法了!」
「全員注意,更改優先目標!排除最大的好戰威脅!那是『死骸鎧莉肯加洛瓦』和『實踐忠義的斷槍』——皆是可憎的禍具。沒有理由放過他們!」
騎士們醒來以後,全將本該唾棄的詛咒之力和自身的技術發揮到最大極限,朝潘德拉剛發動攻擊。他們的肉體經過聖戰效果強化後,完全感覺不到疲憊與勞累。
這時,春亮看見此葉與虎徹不發一語地互相對望,黑繪與錐霞也對彼此點一點頭。同時自己也想到了一個答案。也就是接下來該做的事。
此葉和虎徹同時旋身回到起居室。此葉邊撿衣服邊說:
「趁現在快逃吧!」
「嗯!可是,要逃去哪裡……」
「夜知,總之先逃離這裡再想吧!趁著他們正互相打鬥的這個機會!」
「我……我知道了。啊,可是菲雅——」
此葉粗魯地套上衣服,不耐煩地說:
「別理她就好了吧!」
「那怎麼可以!」
「喝~阿春,先用這個吧!」
大概是料到了會有這樣的對話,黑繪將伸長的頭髮咻咻咻地從走廊深處拉回來,只見髮尾捉著附輪子的旅行用推車。這麼說來,空房間的角落裡好像有這麼一樣東西。
「好……好!」
這八成就是所謂的腎上腺素狂飆吧,即使抱起菲雅,春亮也不覺得辛苦。他小心地將她放在推車上——現在菲雅身體的顫抖變得很微弱。但是,那不是安心,只讓人覺得她變得更加虛弱。
「啊,喂,等等!連續兩次讓你們逃走,我的面子實在有點掛不住——」
一行人當然無視潘德拉剛的大喊。只是略微瞥了他一眼,發現與他交手的騎士們已少了兩人。沒有多少時間了。
春亮在最後——看向變得殘破不堪的起居室,再看向天花板、緣廊、庭院和別館。
也就是受損程度前所未有慘烈的自己家。
然後用力閉上眼睛,將這副慘狀銘刻在眼底。
這沒什麼大不了——他如此說服自己。這點小事,很快就會恢復原狀。一定——會恢復原狀。
所以,為此,現在——
「夜知,快點!」
錐霞用手從後頭將菲雅按在推車上,以免她滾落下來。春亮拉著沉甸甸的推車,從起居室跑到走廊,再一路跑到玄關。
隨意地穿上鞋子後,在衝到屋外的瞬間,後方又有某種事物發出了嘰嘰的不祥聲響,但是——
春亮沒有回頭。
持續跑了一會兒後。
春亮一行人來到一處杳無人煙的街角,為了喘口氣,總算開始放慢腳步。
「呼啊,呼啊……」
春亮用手背擦去汗水。汗溼的頭髮緊黏在額頭上,感覺很不舒服。由於久違的運動,肺和心臟都正以最快速度運作。大概是血液迴圈變好的關係,左手手指的空白處傳來脈搏劇烈跳動的感覺。是種隱隱作痛,帶著熱意的模糊痛楚。但是,已經比至今每次用力踩在柏油路上,就會瞬間傳來的劇痛好多了。
春亮邊平復呼吸,邊擡起頭。
「那麼……下一步要做什麼?」
「夜知,先不說這件事,我發現到一個蠢斃了的事實。」
「怎麼了嗎,班長?」
錐霞一臉有些心神不寧,又有些坐立難安。
「……崩夏先生不在這裡。我們該不會……把他丟下了吧……」
「啊。」
現在他才發現——錐霞說得沒錯。環顧四周,到處都沒有看見那個本質是父親的女人。此葉也露出尷尬的神情,淌下冷汗。唯獨虎徹一臉事不關己,彷彿在說:「原來如此,是死了吧。所以呢?」
春亮強迫自己用開朗的話聲說:
「哈,哈哈哈。哎呀~回想起來,從潘德拉剛出現以後,好像就一直沒有看到他,一定老早就逃跑了,不用擔心啦。」
這番話約莫有八成是發自內心。他向來就無法預測父親的行動和思考,況且父親還有著一直成功逃離騎士領包圍網的這項實際功績。他的逃跑速度之快,已是不容置疑。不需要擔心——應該吧。之後又會突然和他們聯絡、會合吧。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好了……」
「言歸正傳,下一步要做什麼?當初的目標是……」
「我們那時正在討論差不多該出擊了呢……雖然依現在這種落荒而逃的情況,說起來很沒有說服力。」
「我們只有二十四小時的緩衝時間,對方手上還有人質。絕不能什麼都不做,就讓我們的城鎮和那個家變成騎士領的所有物——」
既然如此,接下來該做的事情已經可以確定。就像消去法一樣。
「……直接去學校吧。」
「沒辦法,畢竟時間不夠用也是事實。」
「嗯。但是,也不要勉強自己。雖說時間不夠,但現在還是傍晚,不至於要分秒必爭。至少還有餘力可以慢慢走過去,順便讓身體休息。畢竟你們才剛和潘德拉剛打了一場……而且——」
春亮將「菲雅」兩字吞回肚裡。反手拉著的推車的重量。用繩索固定住的她的重量。她哪裡也去不了。也不想自行走動。就只是被搬運著。宛如失去了意志的物體一樣——
(菲雅……)
他們朝著學校邁出腳步。
一行人沉默寡言,氣氛凝重。就連平常這種時候都會故意開些小玩笑的黑繪,現在也一臉若有所思地望著腳邊,只是往前邁步。
自然而然地,思緒開始往等在前方的事物集中。春亮想起學校。現在學校怎麼樣了呢?在騎士領到來前,原本一直如常上著課的學校。原本平凡無奇,時間的流動和往常沒有兩樣的學校。
現在那裡,正被捲進了怎樣不尋常的事態裡?
雖然已經聽說了恩·尹柔依的狀況,但那也是透過拍明得知的二手訊息。正確情況他們還是不太清楚,不安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滋長。
被當作人質的大家還好嗎?今天是平日,除了恩·尹柔依外,知道受詛咒道具內情的她們應該也都如常到校。她們沒事嗎?
(不對……)
春亮輕輕搖頭。
他很清楚。無論知不知道受詛咒道具的內情,既然現在整所學校遭到佔領,再做出這種分別也沒有意義。反倒更該擔心毫不知情的一般學生。
因為——就算利用暗示讓學生們產生錯誤的認知。
就算學生們沒有察覺到自己成了人質。
儘管如此,這種狀況——
(還是等同是……我們連累了他們吧。可惡……!)
沉悶的現狀在腦海裡橫衝直撞。
一定要救出受到他們牽連的學生們。
若無法阻止騎士領的企圖,他們將會失去夜知家這個棲身之所。
身為最強的存在,馬克西米利安·潘德拉剛不肯死心地想得到黑繪。得到了「騎士領化」力量的騎士們,又當作日常功課般想要破壞他們。沒有受到暗示的恩·尹柔依、渦奈和泰造。盤踞在左手手指上的疼痛與失落感。被虛無和悔恨壓垮,菲雅變回純粹的四角形——
春亮咬著嘴脣,刻意地加快腳步。
現在只能前進。
就算所有狀況混雜在一起後,所帶來的教人反胃的不祥重量——
不斷地想拖慢自己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