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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魔幻三次方(魔方少女)(第十六卷)》第4章
  第三章「被否定的犯錯少女」“Child×Captive×Cacophonous”

  *

  暫時休息。

  一停下腳步,漸音便擲來三把飛刀。他隨手彈開兩把,第三把則交給莉可的移動裝甲保護他。

  「哎呀呀……」

  「呣!難道你累了嗎~?這還真難得耶!」

  「不是身體,真要說起來是精神上很累。感覺就像被迫一直解謎啊。」

  潘德拉剛聳聳肩說,看向眼前的銃音。她滿頭大汗,呼吸有些急促,但動作的準確度依舊不變。輕微的搖動,晃來晃去的劍尖。

  潘德拉剛往上勾起嘴角。

  「北條……你其實一直在鍛鍊吧?這不是脫離龍島/龍頭師團後,好幾年都荒廢武藝的人辦得到的技術。」

  「……事實上我一直都在荒廢武藝喔。」

  「應該是不久前為止吧?我也知道姊姊一直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漸音說,一邊將新的小刀夾於指間準備擲出。銃音瞥向她後嘆口氣。

  「唉……是叫作可可蘿·蓓妲潔莉吧?發生她那件事後,就稍微練了一下。」

  「喔,真是懷念的名字,大約半年都沒有她的訊息了。她還好嗎?還是已經死了?」

  「基本上過得還算不錯喔。」

  老朋友站在不會妨礙到漸音和銃音的地方說。雖然不太清楚,但他沒有騙人吧。她也是具有才能的「部位刻印」——既然還活著,有朝一日會再回到通往龍的道路上吧。

  「那麼……和可可蘿·蓓妲潔莉戰鬥以後,你就想起了什麼事情嗎?」

  「想起來……想起來嗎?也許算吧。因為一直荒廢武藝,久違地拿起劍以後,卻出乎意料地使不太出來。坦白說當時只要稍有差錯,說不定就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

  夾雜著傭懶的吐息,她又說道:

  「……明明是這種毫無意義的劍術,但為了以防萬一,老頭還是將這個劍術教給了我。但是——如果那個萬一真的到來,我卻什麼也辦不到的話,那才真的毫無意義吧……戰鬥後我產生了這種想法。」

  「因為現在龍老頭不在了,能正確施展虛晦劍的人只剩下你了……是任其荒廢覺得可惜嗎?」

  「大概就是這樣。」

  潘德拉剛彎起嘴角,只是在心中想著:「真的嗎?」那確實是理由之一吧,但他覺得不僅如此。他回憶起從前見過好幾次的,她向龍學習虛晦劍時的光景。回憶起她當時的眼神。當她望著歲數大到可當她的父親,甚至是爺爺的師父時,眼神中有什麼情感。興奮、畏懼、憧憬、必須迴應他期待的使命感,以及——

  (……現在她喜歡大叔的口味還是沒有變吧?哎呀呀,真可惜。)

  嗯,算了。不管理由是什麼,既然她是認真地想阻止自己……

  那就再確認一次吧。

  潘德拉剛趁著對話問的空檔,動作流暢自然地縮短距離。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銃音紋風未動。控制攻擊的時間點,也就是「時機」,也在她的應對領域裡。

  「葛蘭歐莉,縮短一公釐吧。」

  「遵命,主人。」

  右手上的刀刃往手背內側縮回一些。剎那間透過氣息,他感覺到刀刃上的力量變強了。與敵人的距離愈近,威力愈會增強,這就是葛蘭歐莉的詛咒。

  拳頭上組裝著破壞力倍增的葛蘭歐莉刀刃,潘德拉剛使盡全力朝銃音揮去拳頭。她迅速側過身,用腰彷彿斷了般的笨拙動作讓身體蹣跚踉蹌。但是那笨拙的動作,是延續了「不那麼做瞬間就會死」的,這個獨一無二的正確選擇。銃音手中的劍已經與葛蘭歐莉互相接觸。思及葛蘭歐莉帶有的破壞力總量,會瞬間粉碎那把平凡無奇的劍也是當然。但是,透過銃音精細的重心移動與高度的慣性中和技巧,葛蘭歐莉像被她的劍吸住般往旁格開,被引誘到不同於原先攻擊目標的場所——是創造出與「速度報應」相似結果的,純粹的技術。

  潘德拉剛沒有硬是反擊,任由拳頭朝著大地被擋開。接著刻意讓拳頭撞進地面,送去衝擊力量,地面爆炸開來,再混在揚起的塵土中起腳飛踢。莉可的裝甲迅速移動,補強他的踢擊,帶有著若是魯莽擋下,或攻擊他的腳的話,對方的手臂反而有可能被折斷的厚度。但是銃音往後翻轉避開,裙子跟著飛起——又要重新過招了。

  「哈哈~是黑色蕾絲嗎?內褲真不錯。你變成成熟的女人了呢。」

  「別擅自偷看,我要收錢喔。」

  「沒問題,我付。選擇有哪幾種?……喔。」

  下一秒,飛刀朝著他的眼球飛來。輕輕閃過後,投來飛刀的漸音半眯起眼,瞪著他說:

  「在眼前聽到家人的不雅話題,真是教人反胃。」

  「身為經營者,我還真好奇她出的價格是否合理呢。」

  漸音再惡狠狠地瞪向加百列。潘德拉剛輕輕抖著肩膀笑了。

  感覺真是非常懷念。

  過去曾是「第二名」的加百列。身分如同他的弟子,總是和他同進同出的北條姊妹。說實在話,他們從那時候起——就像一家人一樣。

  但是這種區分會如何延伸呢?身為加百列的好朋友、好對手、競爭物件,自己又是如何呢?為了打發時間,和她們交手過幾次後,他也開始和加百列一樣與她們聊天。儘管強大的程度有別,但彼此是能夠互開玩笑、互相切磋、毫不顧忌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關係。非人的她們也在一旁,一起大笑,或是鼓起臉頰。曾為加百列所有的莉絲,曾為龍所有的葛蘭歐莉。她們在各方面上都非常相似。交情深厚,氣味相投——連不該一樣的地方也是。所以莉絲始終只注視著一個人,但葛蘭歐莉不曾凝望。

  啊啊,也許不只是北條姊妹。在那個空間裡,也許姊妹和兄弟都有。也許包括自己一行人在內,就像一家人一樣——

  (……畢竟都過去了。可不能因為懷念,就一直回憶往事啊。)

  潘德拉剛警惕自己,輕搖搖頭。

  嘆了口氣後,他重新讓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現實上。

  「怎麼說呢,我也終於搞懂是怎麼回事了。用剛才的譬喻來說,就是你的屠龍劍不會殺了我。你既不打算殺我,況且技術上也無法殺人。那是仿冒的寶劍。就算它具有能對抗最強的人這種獨一無二的存在意義。」

  「殺了你?哈哈……可別危言聳聽。那是當然的吧。」

  銃音挖苦似地,疲憊似地扭起嘴角說:

  「別說殺人了,我可是治療的女神,因為我是保健老師啊。」

  「哈……」

  潘德拉剛回以無奈的苦笑,同時低喃:

  「莉可,集中強化腳上的彈簧。準備跳躍。」

  「嘖,真沒辦法……」

  「死骸鎧莉肯加洛瓦」的裝甲以腳為中心,開始改變位置重新排列。藉由重疊與反彈,強化腳部肌肉的動作。緊接著潘德拉剛往後高高躍起——

  降落在夜知家的屋頂上。

  他低頭看著銃音他們說:

  「和以前的同伴玩到現在也膩了呢……實在沒有時間再陪你們耗下去了。你們也已經充分達到爭取時間的作用了吧?就放你們一馬,我們就此解散吧。」

  她們畢竟只是普通人類,沒有禍具那類超凡的能力。也就是物理而言,她們無法一躍就跳到屋頂上來。他應該早點這麼做的——但不由得沉浸在與她們交手的懷念感中。

  他再一次跳躍,準備一口氣從這個家的地坪範圍跳到外頭時——

  「喂……繼續那個老套又教人難為情的屠龍劍話題吧。如果我的劍無法殺了你——」

  她仰頭看著這邊的那雙眼睛。

  一如既往傭懶又充滿睡意——但是,湛著細針般的銳利。

  「馬克斯,那是因為你還不是龍吧。反過來說……若你成為了龍,也許我就殺得了你。」

  「哈哈~那樣子比較刺激呢。我會拭目以待。」

  他沒有別開視線。

  經過了長長的沉默以後——

  「……你還是不肯放棄嗎?」

  「當然,我現在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得到人形原黑繪,我將真正成為最強的龍。我就是為此而活著,也一路活到現在——放棄了這種生存方式的你們,無法阻止我。」

  最後,看見沉默不語的銃音眼中閃過動搖。

  潘德拉剛在雙腳上使力,踩碎夜知家的屋頂,縱身一跳。

  懸空,然後是墜落感。

  即使成為真正的龍,恐怕背上也不會長出翅膀吧。

  這讓他有些遺憾。

  在漸音眼前。

  姊姊用力吐了一大口氣,同時肩膀上下起伏。

  「哈哈……聽到了嗎?漸音……用盡全力讓幼女成為自己的人,竟然是成為龍的方法?果然……太難看了吧……」

  然後——她的雙腳忽然沒了力氣,膝蓋一彎。

  「姊姊!」

  「喔,至少我得做剄這點小事呢。」

  早在漸音慌忙衝上去前,理事長便抱住銃音快要倒地的身體。他也一樣在防毒面具底下用力嘆氣。

  「你就休息一會兒吧。現在……就算再去追他也無濟於事。」

  「是~……啊啊,真的……好累喔……」

  這時,用著甚至讓人覺得她已經習慣的流暢動作,一名長髮女性(嚴格說來也許不算)從屋檐底下迅速爬了出來。

  「考慮到不要妨礙到你們,至今一直安靜躲起來的我登場啦。雖然起居室變得破破爛爛,但其他地方應該都沒事,可以提供給你們休息喲。」

  「那真是謝謝了。在那之前,必須處理一下倒在這裡的騎士領呢。」

  「是啊。儘管不想波及他人,但只能叫從事地下工作的朋友幫忙了!」

  「我也會動用我這邊的人脈。」

  崩夏與理事長開始討論起善後工作,漸音從理事長手中接過銃音。

  「啊嗚~……連說好累也好累喔~……怎麼辦?」

  「你可以保持安靜,一句話都不用說。也可以直接倒頭就睡。」

  「啊,是嗎?耶~今天是平日,可以翹掉工作午睡,真是太棒……呼嚕……」

  銃音閉上雙眼後,瞬間將重心完全靠在漸音身上,開始發出均勻呼吸聲。

  她果然在勉強自己吧。與最強的男人對峙。不贏也不輸,過度驅使虛幻的技術。奇蹟般的幸運,和對方的遊刃有餘、大意、輕敵……正因為集齊了這些要素,才能有這樣的結果。這點絕不能忘。

  所以,反之——

  漸音望著姊姊昏迷般熟睡的臉龐,繼續心想道。

  如果下一次再與他戰鬥。

  肯定——會是與這次不一樣的結果吧。

  *

  像在笑一樣,臉頰逕自顫抖起來。

  「你……在說什麼啊,真是莫名其妙。你……創造出了菲雅?」

  「沒錯。」

  大門後頭,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自稱托裡納克·阿嘉那的騎士領領主,笑也不笑地點了點頭。

  「蠢斃了。菲雅是在有異端審問的時期被創造出來——那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普通人類不可能那麼長壽。還是說,你是禍具嗎?」

  「卑賤又低劣的你們!一直用『你』直呼我們領主,太不敬了!」

  思列芙將頭盔朝向他們喝斥道,但領主輕舉起單手製止她。

  「愚行——他們只是無知的孩子。無妨。」

  「……是。」

  思列芙一臉不甘不願地點頭。接著領主再次將視線投往他們這邊。

  「我並非是愚蠢的禍具,是人類。」

  此葉邊留意著切子兩人的動靜,邊說:

  「也是呢。受詛咒道具變成騎士已經讓人很驚訝了,如果連首領也是,我想組織不可能成立吧。那既然你是人類,表示你剛才說的,是你創造出了菲雅這句話果然是騙人的吧?普通人不可能存活好幾百年。」

  「這是『詛咒』。」

  春亮一行人大驚地屏住呼吸。單是這一句話,就傳達出了真相。

  領主輕輕轉頭,像在向他們示意自己背後的東西。

  在他坐著的輪椅後側。

  垂直地立著一個棒狀物。似乎有些眼熟——

  「『十字軍的建國旗槍』有著一踏出規範領地就會死的詛咒,同時只要持有者待在領地內,便會給予不老。會強制持有者永遠成為那塊土地的國王。」

  「什麼……!」

  春亮啞然失聲。的確,如果有那種詛咒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但是,他真的心甘情願接受那個詛咒,一直活到現在嗎?好幾百年來,一步也沒有踏出過自己的領地,也沒有變老地一直活到現在?

  ——他想,真的是這樣吧。

  也只能相信。

  在看見——喀答喀答地發抖,身體的多處零件往外彈出,只能發出窒息般、嗚咽般、嘔吐般的呼吸聲,菲雅的那種樣子以後。

  「那……那麼你真的……」

  「那是我從前的愚行。為了追求地位、金錢和名聲,我在貴族們的命令下,創造出了無數物品。其中之一——不,當中我花費了最多時間、勞力和技術所完成的,最惡劣又最傑出的作品,就是箱形的恐禍。」

  「可……可是……為什麼你這樣的人會創立騎士領這種組織……!」

  「愚問。過去的我不知道這是種罪過,但現在知道了。這就是解答。」

  錐霞呻吟著發問完,領主幹脆地回答。接著他用指尖叩叩叩地敲著輪椅扶手說道:

  「只會傷害、破壞、殺害、侵犯人類的東西應該存在嗎?不應該。因此它們受到了詛咒。只會傷害、破壞、殺害、侵犯人類的受詛咒事物應該存在嗎?不應該。因此它們會繼續傷害、破壞、殺害、侵犯人類。」

  「嗚……啊……」

  菲雅發出呻吟聲。她也正聽著,即便她不願意聽。

  「自己創造出的東西做了什麼,它們又代表了什麼。當我老了,地位、金錢和名聲都再也無用之後,我終於明白,然後才察覺到自己的罪過——也就是向全世界散播詛咒的這項愚行。」

  那張皺紋滿布的臉孔吐出嘆息。表情依舊不變,十分平靜。

  「所以我發誓要將所剩不多的生命,都用來改正自己的罪過。為了消滅這世上所有受詛咒的道具……也就是禍具。不論是否是我創造出來的,為了蒐集並破壞所有禍具。」

  然後流浪於世界各國期間,他得到了「十字軍的建國旗槍」吧。若要蒐集並破壞全世界的禍具,只有一個人確實應付不來。所以他集結了志同道合的夥伴,創造出「領地」,成立了僅以蒐集並破壞禍具為目標的組織——

  春亮動了動僵硬的喉嚨,只能刻意發出乾笑聲。

  「哈哈……然後數百年後,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嗎?架構太龐大了,老實說我一點真實感也沒有,感覺像在聽童話故事。」

  「——正是。當初的騎士領非常弱小。」

  領主似乎微微眯起雙眼。他轉動視線,看向在旁待命的思列芙。

  她也擡起戴著護目罩頭盔的臉龐,接下領主的目光。

  「雖然經過長久歲月,騎士的數量和品質都有改變——唯獨本質屹立不搖。」

  「正是如此。」

  領主在聲音中略微加重力量。不是因為憤怒或興奮,比較像是在反芻自己說的話。話聲散發出的壓力,彷彿會在聽者心底留下確切的重量。

  「我們蒐集戰線騎士領會蒐集並破壞禍具,不論是從古至今,還是從今而後。這是無庸置疑的真正『正義』。」

  春亮瞪著他反駁:

  「你還真是片面決定呢。我可是知道你們至今都做了些什麼,實在很難認同那是正義喔……!」

  「不,考慮到詛咒衍生的悲劇,我們無疑是『正確』的。你們也知道吧?禍具會帶來什麼愚行,愚行又會引發什麼後果。」

  「那是……」

  他當然知道。受詛咒道具引發的後果離奇又可怕,會擾亂持有者和相關者的人生。但是……

  春亮也知道騎士領至今做了什麼事情。

  佩薇·巴洛沃。曾是藍子持有者的騎士。新歡祭出現的騎士們。復仇者納特。莉莉海爾·姬魯米絲妲——他們所做的,一點也不合乎人道的無數行為。現在也是一樣,竟將沒有任何過錯的學生們擄作人質……

  「這個世界就算沒有詛咒,人還是會殺人。但是,詛咒會影響詛咒——阻止這種連鎖反應具有意義,可以減少未來死亡的總量。」

  「但也有人努力阻止自己讓這種事發生啊!」

  「期間還是會有人死去。真是天真的樂觀論。你的——」

  領主擡起指尖,指向春亮。

  追究般,抨擊般,譴責般。

  「你的手指,也是因樂觀論所放縱的詛咒才失去的吧?」

  「……!」

  春亮發出呻吟,用右手藏起左手。藏起由於下意識地在拳頭上使力,不知不覺間又痛得有如遭到雷擊的殘缺傷口。

  真不想被這個男人這麼說。你又知道什麼了?——春亮心想。

  同時,喀答喀答喀答的奇怪聲音響起。菲雅的鋼鐵身體正純粹地大幅顫抖著,劇烈到讓人懷疑她會不會就此散開。

  「啊啊……啊啊啊啊……!」

  「菲雅!」

  這個——據說從前創造出了她的男人的話語,也傳進了她的耳中。懷著憐憫和悔恨的視線,投在了她身上。

  大概是因為聽到她痛苦的大喊,領主接著直接對菲雅開口說話:

  「箱形的恐禍,你的存在是我最大的痛苦。可能是因為寶貝到不想讓給任何人,那個城主在沒落之際將你藏了起來。在他遭到處刑後,也依然找不到你,長年來都下落不明——你正是我愚行的極致和最大的汙點。」

  啊啊,這會造成多麼大的衝擊。創造出自己的,神一般的存在。相隔好幾百年又再會的,父親般的存在。從他口中吐出的話語——

  卻千真萬確地,否定著自己的存在。

  「儘管等著我吧。一旦『第二騎士領』建設完成,我定會蒐集並破壞你。這是創造出你的,我的責任。」

  「啊啊,嗚,啊……不……不要……」

  菲雅發出呻吟般的話聲,用盡全副身心抵抗。但是——

  「愚見。你並沒有拒絕的權利。既然你無法理解,身為創造出你的父親,我就明白地告訴你吧——」

  不要說。春亮心想。但是,他無法阻止領主繼續說下去。如果領主就在他眼前,沒有冰冷的鐵柵欄擋著他的話——不管領主身邊有多少騎士,就算要衝上去拳打腳踢,他都會阻止對方。

  但是,那句話卻殘酷地,傳進了不停發抖的菲雅耳裡。

  「你不應該誕生到這世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菲雅聽著自己的慘叫聲。沒有色彩的世界。視野搖搖晃晃,教人反胃。不快的耳鳴。但是,只有周圍的聲音可以清晰聽見。包括不想聽的,和自己的呢喃。

  果然,自己存在於這裡這件事本身,是錯誤的嗎?

  以為自己能做到一些事情這件事本身,是錯誤的嗎?

  到頭來,自己終究是為了拷問和處刑才被創造出來的立方體。這種不道德的作用不該存在。但是至少,有人期待她會發揮作用才將她創造出來也是事實。然而,如果連創造出自己的人都否定了她的存在。沒錯,那就表示自己無庸置疑不該存在。表示在發揮作用之前,自己這項東西的根本,從她作為道具所發生的因果原點起,就不應該存在。

  從最初的第一步就錯了。她只是至今一直沒有察覺。

  不該存在,不能存在。

  不該——誕生到這世上——

  「啊啊,啊,啊……!」

  意識像過度呼吸一樣滿溢而出。思考失控。即將崩潰。即將崩潰。

  她什麼都不想再去看,也不想去聽,也不想去想。

  所以,她也無法抵抗緊接著襲來的第二波浪潮。

  不,反而是心甘情願接受——

  「啊……」

  意識噗滋一聲倏然斷絕。

  菲雅喀答喀答地顫抖著的身體突然不自然停下。無聲,也聽不見呻吟或慘叫。她昏過去了嗎?

  「你這傢伙……!」

  春亮更是怒不可遏地瞪著領主,握緊拳頭。

  領主還是隻用憐憫般的平靜雙眼回望向他。但是,跪在地上的思列芙反倒迅速起身,往前走了一步擋在春亮和領主之間。自己一行人面前依然是纏著受詛咒刺鐵絲的鐵柵欄。就算手上有暗器,也不可能打中對方吧。是連帶有殺氣的視線也不想讓主人承受嗎?

  但是,思列芙的行動似乎具有其他意義。春亮發現她頭盔底下的雙眼並未看著自己,而是朝向更後方。後頭的切子正興味盎然地觀察著領主,一邊低聲唸唸有詞。

  「嗯~真是深奧呢。上了年紀以後,紳士程度比起師團長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他的強大程度也和師團長一樣,也許強大的祕訣就在於紳士程度。切子要是貼了假鬍子,說不定也……」

  但思列芙出聲攀談的也不是切子本人——而是其周圍。

  「到了嗎?在場的人類和禍具全是敵人,迅速破壞他們。」

  「切子!」

  傅婷大喊的同時,切子也大驚失色,兩人各自往左右兩邊跳開。期間,一邊揮劍一邊跳下來的,是個打扮與大門後方騎士們相同的男人。回過神時,可發現周遭還有好幾個穿著相同的人。

  「是騎士領的……分隊嗎?」

  「這麼說來,她剛才呼叫了他們呢。我都忘了。」

  春亮低聲說道。此葉邊回答他,邊迅速靠近。

  當然他並沒有清楚記得長相,但出現在這裡的一行人,似乎和剛才襲擊住家的那群人不一樣。那邊還正和潘德拉剛他們交手嗎?還是已經分出勝負了?

  「切子,怎麼辦?」

  「是啊~也練習看看多人對戰的情況吧。拿到這把『速度報應』後,還是第一次呢。」

  「瞭解。但那些傢伙呢?」

  「主餐就留到以後再品嚐了。而且現在菲雅小姐也沒辦法打。」

  切於邊溫吞地擋下騎士們的攻擊,邊看向春亮他們露出微笑。此葉與虎徹也一樣迎戰襲來的騎士們,同時略微互相對望。

  「現在戰鬥有意義嗎?」

  「當然沒有吧。大門無法攻破,敵人又是頑強的雜兵。應該要重整態勢。」

  兩人互相輕輕頷首,同時擊飛敵人。然後沒有繼續追擊,迅速轉身。

  「趁著推給她們解決的時候,暫時撤退吧,春亮!」

  「我同意。菲雅的樣子也很奇怪……繼續待在這裡也沒有用。」

  「可是……」

  錐霞也開口同意此葉他們。但是,春亮無法從大門後方的他們身上別開目光。

  將學生當作人質的他們。打算徹底破壞夜知家和這個城市的他們。只會從根本否定菲雅存在的他們。

  不想同意。也不能同意。他還有很多話想說,還有很多話想反駁——

  「呿……誠然,真是不懂得識時務的男人。時間寶貴!」

  「嗚哇!」

  虎徹強行將他抱起,像米袋一樣扛在肩上。

  「等……等一下!」

  「不成。」

  「雖然有些強硬,但也沒辦法!走吧!」

  「嗯,菲雅由我來推!」

  一行人拔腿狂奔。門外的騎士們似乎都一窩蜂襲向好戰的切子兩人,只有少少幾人追趕而來。此葉適度地擊退他們。

  春亮在虎徹的肩上看到最後一刻。

  大門後方的思列芙——和坐在輪椅上的領主。

  他們絲毫沒有絕不放過自己一行人的焦急,只是顯得行有餘力。

  (可惡……)

  緊接著春亮一行人勉強逃出了校門前方。

  他一點也不想知道,這究竟是今天第幾次的逃亡。

  *

  所謂密室,當然是指別人找不到的房間,所以作為藏身之所再有用不過。一旦躲起來,就很難被人發現。雖然感覺到門外有人的氣息時,還是得屏氣斂息,但幸好剛才騎士們搜尋過一次後,再也沒有騎士領的人來到理事長室。

  所以——恩·尹柔依先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

  也就是約定。

  「唔哩~嗯……」

  「喔喔~……」

  說完以後,坐在地板上的渦奈和泰造雙雙盤著手臂,只是閉上眼睛發出這種呻吟聲。至於他們心裡充盈著何種情感——對她而言是未知。

  她已經說完了該說的事情。

  詛咒和受詛咒的道具。受到過多的詛咒後,道具的人形化現象。知道詛咒的各種組織。其中一個組織現在佔領了學校,以及他們的目的——

  還有這所學校裡有好幾名人形化的受詛咒道具。

  為了解除詛咒,她們都聚集在鎮上的某處地方。

  說得直截了當一點,還有夜知春亮,以及箱形的恐禍。

  「呣呣呣……?」

  「呼~呣~嗚~……」

  她知道這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接受的事實。太過巨大的未知變作既知時,人會感受到等同自己的世界改變了的衝擊。要在自己心裡重新構築認知,當然要花費不少時間吧。

  但是,她認為他們不至於「不相信」。由於沒有時間多做無謂的說明——所以她請伍鈴協助自己,在他們面前變回鈴鐺的模樣,然後再變回人形。這個方法雖然胡來,但確實具有無與倫比的說服力。

  (那麼……)

  就讓他們自己去消化得到的資訊吧。

  自己只能做自己辦得到的事。為了突破這個困境。

  「那麼,接下來要怎麼辦?一直躲在這裡嗎?」

  千早依然穿著體操服,背靠著牆壁,雙手抱胸問。伍鈴站在她的身旁笑臉迎人。

  「吾之回答,不。聽到剛才騎士們的對話,有幾項未知的訊息變成了既知。」

  「喔喔?你發現到什麼了?」

  莎弗蘭緹猛地往前傾身問。

  「也就是施下暗示的人名為妲西覃。恐怕就是廣播時聽到的那個聲音的主人吧。以及——那個女人現在不在學校裡。」

  「是出去買東西了嗎?真希望也能讓我們同行呢。」

  白穗老樣子不悅地嘲諷說道。

  「不,騎士們又說了,現在這所學校已經完全無法進出。是操場上看見的,看似是刺鐵絲的禍具的力量吧。如此一來——吾之疑問,為什麼妲西覃這名女子會在學校外頭?一旦到了緊要關頭,那名女子應該得下達會實際危害到學生們的暗示。」

  「你是指如果銀髮小丫頭破壞學校牆壁出現吧……儘管如此,對方仍在校外就表示——」

  說到這裡,千早察覺到什麼似地皺眉說:

  「在校外也有辦法施加暗示嘍……?」

  「抑或者她從一開始就在校外。校內廣播的系統裝置都在廣播室裡已是既知。有辦法可以從外部遠距離地操控廣播裝置,讓自己的聲音透過廣播傳出去嗎?」

  「這種事……方法可多得很喔。可以請人拿著手機,再打電話過去,最後將手機的擴音器對準廣播室的麥克風就好了。可是,為什麼要特地從校外?」

  「這點還是未知。也許是因為某種詛咒。」

  總之,現在問題在於——

  恩·尹柔依從裙子口袋裡拿出手機。依然收不到訊號。

  單是看到她這個確認的舉動,千早似乎就領悟到了什麼,倏地倒抽口氣說:

  「只要妲西覃這個女人待在校外——就表示學校內外能夠互相聯絡的方法確實存在吧?有某種方法不像我們的手機一樣,會被訊號干擾。」

  「吾之回答,是。我也是同樣的推測,主張這樣的主張。」

  明明比自己年幼,理解能力真是卓越。可以的話,真想將千早網羅到研究室長國,但要是真的那麼做,上野錐霞可能會殺了她,所以還是忍耐吧。

  那麼,如果自己的推論正確,敵方擁有獨自的通訊裝置的話——

  「我認為我們接下來的目標,就是再度與外部取得聯絡。既然能夠用暗示操縱學生的妲西覃不在校內,同時又不可能出入學校的話,請校外的其他人去對付她是最快的做法。雖然我也想過找到訊號干擾裝置再破壞掉,但是——」

  「現今這種時代,那種東西應該都做得很小,很難找到吧。所以比起找到那個裝置,直接利用敵人的通訊手段可能比較實際呢。」

  「嗯……如果真有那種裝置,就去試試看吧,雖然我們不會幫忙。你知道那個東西長什麼樣子嗎?」

  大概是為了打發時間,白穗一下子梳理莎弗蘭緹的頭髮,一下子拉平女僕服裝的皺褶,一邊隨口應道。

  「吾之回答,否。但是,我想應該不會非常精密複雜。」

  「請容我誠惶誠恐地問一句,為什麼呢~?」

  「如果在緊要關頭時下達指令,要她對人質施加暗示,倘若花太多時間,那挾持人質恐怕就沒有意義了。如果不是簡單又能立即使用的通訊機器就沒有意義,推測這樣的推測。」

  「原來如此~」

  「呃……像是調整過的特殊手機之類的,應該就很夠用了吧?畢竟訊號干擾裝置是對方準備的,他們只要設計成不會被幹擾就好了。」

  千早用尊敬的語氣說。因為這些話也是在回答白穗。至於白穗,聽完只是冷漠地應道:「喔~這樣啊。」

  「呃……那麼那個特別手機之類的東西,會由誰拿著呢?果然是地位崇高的人?」

  「剛才的騎士們好像說過『實際下達暗示指令的是三位騎士團長』。此外——外頭應該也派出了好幾人的分隊。我實在不認為他們會完全不與那些部隊聯絡。由此想來,擁有通訊手段的果然是具有一定地位的人吧。雖然其他人也有可能持有,但至少可以肯定騎士團長不會讓人撲空。」

  「可是……那些人應該都很強吧?沒問題嗎?」

  「這個……」

  也難怪莎弗蘭緹說得一臉不安。說到騎士團長等級,即是和莉莉海爾他們同樣水準的存在。從思列芙在操場上直接與領主交談這點來看,她很有可能也是其中一人吧。換言之——即便是自己,也無法保證打得贏。雖然她的前提都是突襲,但要是突襲失敗,對方還喚來同伴,情況只會更加絕望。

  看見自己支吾其詞,莎弗蘭緹「嗯~」地開始沉思。

  「總之,只要能夠拿到強大騎士團長擁有的手機就好了吧……嗯~如果能想出完美的作戰計畫……」

  皺著眉好一會兒後,她突然「砰」地拍手。

  「白~穗~!」

  然後戳了戳正專心清除女僕裝袖子上髒東西的白穗臉頰。白穗立即一臉認真地說:

  「我才不要幫忙,太麻煩了。你也不可以幫忙,太危險了。」

  「咦~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們永遠也無法回家喲?枉費今天還預計要一起煮咖哩呢。」

  「……」

  「我想早點回家,和白穗一起煮咖哩,再和往常一樣洗澡,然後全身暖洋洋地睡覺喔~那個……難道白穗不想嗎?」

  白穗「唉~」地深深嘆一口氣,略微噘起嘴說:

  「真是……太卑鄙了。用那麼可愛的表情向我撒嬌,我哪有辦法拒絕嘛……這樣子也算是夫管嚴嗎……」

  「嗯?」

  「……沒事。也是,這都是為了早點回家。有事情該做的話,那就做吧。」

  「耶咿~!白穗,謝謝你!所以我最喜歡你了~!」

  看到莎弗蘭緹用全力抱緊白穗,恩·尹柔依也放鬆臉頰。

  接著,莎弗蘭緹簡單說明了她想到的作戰計畫。有些地方還得再統整一下——但也許行得通。

  「可是,請容我誠惶誠恐地問一句,您知道誰是騎士團長嗎~?」

  恩·尹柔依的腦海中馬上浮現出思列芙。但若要接近她,風險有些太高。她是禍具,和自己又已接觸過一次,說不定會發生難以預料的事態,所以得鎖定另外兩個人。

  當然,她不知道那兩個人長什麼樣子,但是——

  「雖是未知,但接下來可以變作既知。」

  「喔……怎麼做?」

  「你該不會打算用拷問的方式吧?」

  千早皺起臉龐說。

  「那是最終手段。拷問士兵以取得資訊確實比較快,但我想盡可能別引起騷動。」

  「那你打算怎麼做?」

  恩·尹柔依點點頭,一本正經地回答:

  「觀察。狩獵的時候也是單透過觀察,隱約就能看出獸群的老大。」

  「……啊,是喔。」

  不知為何千早無言以對似地嘆氣。

  看就能知道是真的。通常老大的身體都比較巨大,或是帶著很多雌性,所以一目瞭然。

  雖然這次的情況多少有些不同,但總會有辦法吧。「群體中的強大」會自然地流露到空氣之中。愈是散發著緊張感聚在一起,就愈是明顯。

  「那麼,首先由我獨自一人去尋找騎士團長。我只是先記住長相,所以會躲起來尋找,可能不會很快結束,視情況也許還會花上好幾個小時。請各位安靜地躲在這裡。」

  不能心急而搞砸了這項任務,必須謹慎行事。

  聽著千早等人紛紛回以瞭解的同時,恩·尹柔依走向密室出口——

  「呃~小恩?你要去外面嗎?」

  「真的假的?外面很危險吧?」

  原先「嗯嗯」地不停發出沉吟的渦奈與泰造,都擡起頭來看著她。

  「沒問題,我會注意安全。」

  說完,兩人面面相覷。

  「那個,老實說,雖然全都是我還無法理解的事情……」

  「對啊~現在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你,向你確認。不過,好歹我們也會看當下的氣氛。風雲人物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察言觀色的能力!」

  「誰是風雲人物啊!不要自己說!」

  渦奈用掌心底部拍向泰造的肩膀。然後,兩人同時露出羞赧的笑容,但眼神非常認真。

  「嗯,總之就是這樣。我只想說一句——路上小心喔。」

  「對啊對啊,你要小心。」

  恩·尹柔依放鬆臉頰,輕輕頷首。她很感激他們純粹的擔心之情。

  接著她轉過身,再度朝著出口邁步。

  沒有忘記在最後,留下那句重要的話語。

  「那我走了。」

  *

  馬克西米利安·潘德拉剛停下腳步。

  望著「那一幕」,歪過腦袋。

  會走來這裡,不過只是為了消除可能性,並沒有任何期待。反倒可以說是來這裡確認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命令屬下調查後,造訪查到的這個地方,再擅自闖進裡頭,稍微翻找一下屋子,然後心想著:「那麼跑去哪裡了呢?」再往下個目的地前進——他本來是這樣預定。本來。

  「……」

  日頭西下,靜謐籠罩了商店街。

  但是,位於其中一個角落的美容院「壇之浦」還亮著燈。

  潘德拉剛眼前的玻璃門上貼著「僅限預約客人」的公告。

  攀在他手臂上的莉可,和一旁的葛蘭歐莉也納悶地互相對望。

  「應該不會吧……」

  他走進去。

  店內就算說恭維話也稱不上大。而她——就坐在最裡頭的椅子上。

  講著電話。她瞄了這裡一眼,但依然將手機貼在耳上。

  「嗯嗯,所以你們會先回家一趟吧?瞭解。聽起來小菲菲遭到了很多打擊呢……阿春,你要好好安慰她喔……我?我嘛……嗯,沒有任何問題喔。」

  然後她結束通話電話,吟吟笑著從椅上起身,朝他們一鞠躬。

  「客人,歡迎光臨。恭候已久了呢。」

  「……你在打什麼算盤?」

  潘德拉剛環顧四周。他首先懷疑這是陷阱,但店內沒有任何人躲起來的氣息。

  穿著圍裙的黑繪也沒有殺氣或敵意,和平常沒有兩樣。

  「這頭亂糟糟的頭髮看來真是值得一剪呢~來來,請往這邊坐。」

  黑繪將手邊的椅子轉了一圈,朝他招手。意圖不明。他皺眉看向她後——

  「喔~看來是位害羞的客人呢~」

  黑繪邁著腳步朝他走來,還強硬地拉起他的手。由於太無防備,太過自然——就像沒有人看到嬰兒朝自己伸手會感到害怕一樣,閃躲這個念頭完全沒有浮現至腦海。他任由小手拉著自己,被迫坐在美容院的椅子上。座墊很軟。鏡中是眉頭深鎖的自己。

  「喂……這是在幹嘛?」

  「啊!我知道了,你是打算在這種狀態下,用剃刀從後頭劃開喉嚨吧!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你得逞!」

  「要是傷到了客人,那可沒資格當美容師喲~啊,你們無法分開吧?那就保持原樣也沒關係。可能會很緊,就忍耐一下吧~」

  「哇噗!」

  黑繪連同移動到大腿上的莉可,用剪髮頸圍巾將她的頭移到脖子處一併圍起。

  「竟……竟然這麼強制地與馬克西米利安緊緊纏在一起……感……感覺和平常不一樣,怎麼說呢,就是那個,脖子的味道……嗅嗅。啊!不對,你這可是自掘墳墓耶!既然我待在這麼近距離的地方,就算沒有變成鎧甲,你也絕對沒辦法傷害馬克西米利安喔——!」

  潘德拉剛略微轉動視線,發現隔壁的鏡子裡,映照出了逕自坐在等候位上,看起雜誌的葛蘭歐莉。她應該不是在等著輪自己剪頭髮吧。

  (所以真的沒有敵意嗎……)

  不論是自己還是葛蘭歐莉都是這麼覺得。就算她有某種計謀,在這種狀態下,莉可確實可以徹底保護他的脖子和背部。不然也能瞬間變成鎧甲包覆住他,而且若敢輕舉妄動,在黑繪背後的葛蘭歐莉也不會坐視不管吧。危害他的機率可以說近乎於零。

  他嘆一口氣。

  「雖然不曉得你想做什麼……但不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改變心意。」

  「不說那些事了,現在你是我的客人。那麼,你想怎麼剪?整體都剪掉一些應該可以吧……要是剪太短,狂野的感覺就會變淡,所以長度不會變太多。」

  她輕捏起他的頭髮,神色自若地說。也不曉得她有沒有聽懂他的話。不論怎麼施加力量和壓力,感覺都被輕飄飄地擋開——就像是往門簾揮拳,和往米糠釘釘子一樣徒勞無功——他想起這個國家有這種俗語。

  「……隨便你。」

  「好的~」

  剪刀的喀嚓聲響起。每當剪刀往右往左移動,眼前莉可帶著威嚇的臉龐也會往右往左移動。坦白說很煩,但也無可奈何。

  「那麼,我們稍微聊聊天吧~」

  「這才是你的目的嗎?」

  「我沒有什麼目的喲。美容師和客人都會聊天。」

  「也有人不想聊天吧。」

  「我可是專家,所以不想聊天的人,看一眼就知道了。那種時候我會安安靜靜地工作一喲。但是……客人你不是呢~散發著很想聊天的氣息喲~」

  他再度嘆氣。

  「要聊什麼?」

  「閒聊就可以了喲~」

  閒聊?這才是目的嗎?他更是一頭霧水。

  聽著剪刀的聲音,他適度地回答問題。天氣。關於這個國家的氣候與風俗。

  然後——話題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關於她,關於自己。

  喜歡的東西。討厭的東西。過去。未來。出生。回憶。世界橋他們的事情。還在龍島/龍頭師團時他們和自己的事情。夜知春亮他們的事情。她在那個家度過的時間。莉可她們的事情。現在自己一行人的事情。

  黑繪負責主導對話,潘德拉剛只是語氣粗魯地回答。但她真的就像是和普通客人聊天一樣,咯咯輕笑,發出驚訝的叫聲,一有疑惑就發問。是從事服務業的人——雖然不是人類——特有的話術。

  感覺真不可思議。剪刀充滿節奏的聲音。逐漸變得輕盈的頭。

  聽到她說的某些話,潘德拉剛不由自主險些要笑出聲,猛然大驚。

  自己不是為了笑才來這裡。不是為了聊天才來這裡。

  是為了——得到她才來這裡。

  感覺步調被打亂了。

  「嗯~大概就是這樣子吧。要洗頭嗎?」

  「……不必了。」

  「這樣啊。那麼這下子就剪完了,後面就像這樣。哇喔~好有男子氣概~」

  黑繪拿出一面對摺鏡,讓他檢查自己後面的頭髮。他瞄了一眼——沒有任何問題,反而很清爽,感覺很舒服。

  他從黑繪拿著的鏡子別開視線,注視正前方的大鏡子。

  透過鏡子與她四目相接。

  她「啪當」一聲疊起對摺鏡,露出微笑。

  輕飄飄羽毛般的微笑。

  「那麼……我能做到的事情……就這麼多了吧。」

  胸口產生朦朧不明的感覺。難以界定的坐立難安。不明所以的焦躁感。模糊的不安。硬要化作言語的話,大概就是這樣。

  步調被打亂了。被打亂了。

  該怎麼做——

  才能恢復原狀?

  ——那還用說。

  就算那有多麼霸道。

  他刻意符合自己作風地展開行動。也只能這麼做。

  「……」

  吐氣。僅只這樣,待在直接承接下他吐氣的位置上的莉可,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就在她忽地眯起雙眼的瞬間——

  「你滿意了吧?遊戲結束了。」

  潘德拉剛扯下脖子上的剪髮頸圍巾,轉身之餘直接從椅上跳到後方。期間,莉可已經變作鎧甲。面無表情的葛蘭歐莉也從一旁往他跳來,在他的身體浮於半空的那一瞬間化作利刃,與他的右手融為一體。

  無聲無息著地的同時,潘德拉剛左手一伸扣住黑繪的脖子,專使足全力將她嬌小的身軀按倒在地。然後跨坐在她身上,從右手背上延伸而出的斷槍指著她。

  慢了一拍之後——她剛剛拿在手上的鏡子掉落在地,傳來破裂聲響。

  「你得和我一起走。就算要我折斷你的四肢,還是將你撕成碎片。」

  她的頭髮沒有動作。他想,是因為她明白就算行動也沒有意義吧。因為眼前的人,是無限近乎最強的男人。

  「結束了。」

  帶著各式各樣的涵義,他說。

  聞言,她輕輕閉上雙眼。

  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再緩緩張開——

  和剛才一樣,平靜地面露微笑。

  「……是啊。」

  同時同意他的話語。

  *

  呆站在庭院裡。

  重新再看一次,真的是不忍卒睹。庭院的樹木失去了大半枝葉。彷彿有隕石群墜落般,地面有無數被剜起的痕跡。當中還四處可見讓此葉他們皺起臉龐的紅黑色汙漬,也隱約飄散著不快的臭味。休憩用的緣廊像被野獸狠狠咬過般破爛不堪,殘破的痕跡不僅隔壁走廊,甚至一路延伸進裡頭的起居室。屋頂不僅屋瓦,連木頭樑柱也損傷慘重,一旦下雨,恐怕整個住家都會淹水吧。

  時間已是晚上——月光下朦朧的景色就已經是這副德行了。等到日頭升起,更可以看清楚災情吧。會更是目睹到教人心灰意冷,只能唉聲嘆氣的光景吧。

  「嗚……啊……」

  呻吟聲傳來。春亮立即轉頭看向那邊。

  「菲雅!」

  「菲雅,你沒事吧?」

  在錐霞拉著的推車上,立方體看似正微微搖晃身體。

  「啊……啊,我……對了,我……!」

  然後似乎倒抽了口氣。

  她也看到了吧。重新再一次,從正面看到了吧。

  延展在眼前的,再熟悉不過的這個家的——前所未有的慘狀。

  斷斷續續的呼氣,吸氣。

  然後——過了一會兒後。

  是非常微弱,幾乎要聽不見的呢喃聲。

  「這也是……我害……的嗎……」

  「喂,菲雅……?你說什麼——」

  正想反問時,菲雅反而問他:

  「……欸,春亮。回來這裡……是為了休息嗎……?」

  「啊,嗯。逃離學校以後,我們先在附近躲了一陣子,然後決定還是回家好好休息,再召開作戰會議。」

  「那……我要睡了。我要回房間……」

  他很想再和菲雅多說點話。至今的事情,往後的事情。騎士領領主的事情——那個男人說過的話。

  但是,菲雅的聲音聽來實在太過虛弱,讓人懷疑只要讓她多說點話,她的身體可能就會碎成碎片。

  「喔……那你好好休息吧。還有,那傢伙說的話你別太放在心上。」

  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只能用僅能傳達出萬分之一擔心的話語說。

  菲雅曖昧不明地「嗯」了一聲。

  「那我直接帶她進去吧。」

  錐霞拖著推車前往主屋。恍惚地目送著她們的背影時——

  「啊,我忘記說了,玻璃碎片很危險,走在房子四周的時候要小心喲!因為我是從別館那邊開始打掃,主屋四周幾乎還沒有整理過。」

  「……老爸。」

  「對了,你們檢查過郵筒嗎?裡頭有放三億圓嗎?」

  「你在說什麼啊?」

  崩夏穿著清潔用圍裙,拿著掃帚,正在整理庭院。雖然這根本是杯水車薪。

  在菲雅醒來之前,他們已經和崩夏稍微聊過,所以知道至今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一行人逃離後,這裡又發生了什麼。絆住了潘德拉剛腳步的理事長他們,在休息了一會兒後,又不知跑去哪裡了。也許去察看學校的情況吧。

  總之,父親一派悠哉的模樣和語氣,讓他整個人忽然鬆懈下來。

  春亮當場彎腰,直接在泥土地上盤腿就坐。見狀,崩夏也說著:「休息、休息!」雙腳呈內八字地坐在他旁邊。

  兩人肩並著屑,再度望向屋子。

  形狀改變了的部分,和沒有改變的部分。但,還是家。是他們的家。

  敵人會不會再次來襲——這種不安確實存在。但是,他們還是不得不回到這裡。若在飯店或是其他地方休息,總覺得不太對勁。

  他們的棲身之所——果然,就是這裡。

  這裡要是不見了,會很難過。不對,不僅僅是難過而已。

  一定會絕望吧。彷彿體內的重要器官被摘除了一般,會變成什麼事也無法做到的行屍走肉吧。

  那種事——那種事情,他絕對——

  春亮悄悄在手上使力,連同庭院的土握起拳頭。

  「老爸,我……會努力。雖然不曉得我能做到什麼,但是我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

  「是啊。必須……想辦法才行呢……」

  崩夏也一樣定睛望著自己的家回答。

  那張前所未有的認真表情,在在訴說著他與春亮是同樣的心情。

  虎徹坐在圍牆上,望著那對父子。

  一旁此葉站在圍牆上,銳利的目光掃向四周。一度遭到攻擊的城堡,防禦力必定會變弱。警戒敵襲就是他們的工作。

  期間,錐霞從主屋裡頭走了出來,看見並肩而坐的父子,也在稍遠處坐下。

  這時,身旁的此葉開口說了:

  「虎徹,這裡交給你。我去屋子的另外一邊。」

  她的眼神猶如磨亮的刀刃。他必須迴應蘊含在其中的信賴。而能夠迴應她的信任,也讓他非常開心。

  「是。」

  但是聽到他簡短的回答,她又向他投來視線。像在確認什麼的視線。

  「不才明白。不論是由外至內——還是由內而外,都不能讓一隻老鼠通過。」

  此葉輕輕點頭,同時吐一口氣。當中混雜著些許無奈。

  「坦白說,我根本無所謂……就算她像那時候一樣逃出去,要跳海還是做什麼。但我很清楚,那樣一來,春亮又倉揹負超無謂的重擔……是啊,現在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已經無法預測了,我可不想再讓她惹出更多麻煩,只是這樣而已……」

  她低聲唸唸有詞。虎徹也不由得脫口而出:

  「——就算她沒有逃走,但那樣子……」

  「那樣子?」

  雖然離這麼遠,賞花般坐在庭院裡望著住家的他們應該聽不見——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壓低音量,如實說出了心中想法。

  「……也許快到達極限了。」

  就旁觀者而言,他不得不如此判斷。迷失了太多東西。受了太多傷害。為各種衝擊六神無主。

  然後——因為承受不了痛苦,想要放逐這樣的自己。

  「您打算怎麼辦呢?」

  「沒什麼怎麼辦。」

  她聲音中的溫度似乎下降了幾度。

  然後像在配合冷漠的聲色。

  接下來發出的話聲,是虎徹敬愛的從前那個她。

  「妾身才沒有興趣照顧哇哇大哭的小鬼。正如為生鏽的齒輪點油一樣,妾身認為這只是白費工夫。如同脆弱的機關陷阱,妾身甚至懶得搭理。換言之——」

  為了繞到住家另一邊,她緩緩在圍牆上跨出腳步。

  然後,瞥了一眼主屋。

  鋼鐵立方體正沉睡著的房間一帶,同時說道:

  「如果她就此崩潰,也表示一切到此為止。」

  「……是。」

  她的側臉,和眼鏡縫隙間可見的雙眼。

  沒有流露出任何情感。

  因此虎徹無從判斷,這句話是否是她的真心話。

  *

  菲雅佇在昏暗的房中。

  身體底下感覺得到床墊。是將自己搬進來的錐霞為她鋪的。錐霞沉默不語,最後輕輕摸了一下她的稜角後,便走出房間。放下她時很溫柔。

  但是,她沒有多餘的心力感謝錐霞的溫柔。

  只是一直在想——該怎麼辦才好?

  自己受到了詛咒。

  沒錯。正因為受詛咒,正因為是受詛咒的東西。

  數百年來,她才會一直只想著那個問題。

  也就是——自己「不該存在」嗎?

  (……)

  她回想起那個男人。騎士領的領主,托裡納克·阿嘉那。在記憶的遙遠底層,好像真的站在城主身旁的鍊金術師。自己的——創造者。

  長年來,真的是長年來,她甚至都忘了他的存在。也想要忘記。但是,卻在全然預想不到的狀況下再度重逢。直到現在,她還是感到不可置信。

  連那樣的男人。

  連自己的創造者,也斷定自己的存在是錯誤,想要破壞掉她。

  再說得更明白點——

  那個男人是在受詛咒長槍的力量下得到永生,選擇了蒐集並破壞自己這類東西的存在。也就是說,那個男人有著堅定到這種地步的意志,堅信自己的想法是絕對的真理。

  相對之下,自己——

  「……!」

  無形的喉嚨痙攣抽動。

  實在無法反駁說,他是錯誤的。因為——

  他的左手。海水臭味,血腥味。溼答答的衣服。缺少的手指數量。

  ——自己……傷害了春亮。只有這點,是不容質疑的事實。

  只要自己還是自己,這個危險性就會一直存在吧。

  自己的出生,自己的這副形體,自己是拷問處刑用的立方體這一點,無法改變。正因如此,那個男人才會否定自己的存在。畢竟她是以危險為前提所創造出來的存在,怎麼可能不危險。

  (我該……怎麼辦……)

  果然需要免罪符機關嗎?能夠壓抑自己機關的,唯一的對抗方法。

  但是,不安還是無法徹底抹除。

  收下崩夏的禮物,幾乎封起了所有機關,就只剩下一個。

  儘管如此,儘管是這樣的狀態,自己還是傷害了春亮。

  這樣一來——就算放進了所有的免罪符機關,自己內心的瘋狂也不見得會消失吧?

  誰也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她的確再也無法變出拷問道具吧。但是,就算是這樣,也不能保證自己不會發狂。如果再度發生和那艘船上一樣的事情——她也許就算空手打人、搶奪他人的武器、用牙齒啃咬,也想殺害眼前的敵人。然後也許會忘我地殺死某個重要的人,或是咬碎某個重要的人的喉嚨。

  雖然只是想像,她卻覺得很有可能發生。一想到自己內心黑暗的濃度,一想到連創造者也斷言她是過錯,自己這個存在的罪孽之深重。

  啊啊,果然。

  那麼——

  最輕鬆又最安全的方法。

  只剩下自己消失一途——

  「箱形的恐禍,我們聊點悄悄話吧?」

  「!」

  無預警地,昏暗的房內響起某人的細微話聲。

  菲雅全身緊繃。這是——暗曲拍明的聲音。但是,燈光熄滅的房裡沒有任何人的氣息,只有聲音從某處傳來。

  「剛才你們相當手忙腳亂吧?所以我趁機進入屋裡叨擾了一會兒,混亂之中在你的房裡安裝了雙向對講機。也就是以備不時之需……雖然透過看不見臉的對講機這麼對談很失禮,但考慮到現在的狀況,我實在無法樂觀地以為,可以躲過村正和虎徹的監視直接和你說悄悄話,所以還請你見諒了。只要別大聲說話,他們也不會發現吧。」

  「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說了吧?就是說悄悄話。我有件事只想告訴你一個人。」

  「就像你對錐霞做的那樣……如果你也打算用奇怪的交易欺騙我,照著你的意思來操控我的話——」

  「完全相反喔。我是想阻止你就此動也不動。因為再這樣下去,你好像會完全放棄做任何事情。這樣子有點無聊。」

  「……!」

  也許是聽到了她抽氣的聲音,拍明輕聲笑了。

  「我想告訴你的事情很簡單。最後一張免罪符機關在你的創造者手上。」

  「什麼!」

  「正確說來,是在他流浪於世界各地時得到的,然後成了最古老騎士的——魔劍戴恩思列芙的體內。」

  「戴恩……?是指思列芙嗎?」

  「沒錯。對她而言,你們要怎麼稱呼她都無所謂吧。」

  菲雅回想起戴著護目罩般頭盔的少女騎士。如果她是同類——受詛咒的劍,體內裝有免罪符機關確實不奇怪。

  「你……知道免罪符機關是什麼嗎?」

  「哎呀,你忘了我是什麼組織的首腦嗎?未知——」

  「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別廢話連篇。」

  拍明傻眼似地吐了口氣,但老實地接著說道:

  「免罪符機關——你們都以為那是『減輕詛咒的裝置』吧?但嚴格說來並不是。那只是次要效果,本來的目的另有其他。」

  「是什麼?」

  「還用問嗎?就是用以封印你的機關。那個東西呢,原本就是為了限制你的動作而存在的抑制器。」

  真要說的話——

  她早就隱隱約約——感覺到了。

  自己那剛好可以放進免罪符機關的裂縫,以及一開始就放在體內的好幾張。和其他強行裝了免罪符機關的受詛咒道具們明顯有別,融為一體的程度也不一樣。當中從前曾是騎士領一員的藍子體內,也裝了同時可減輕詛咒和防範背叛的生命擔保系統裝置——是叫作慈悲器官(Youthanasia)吧——跟那種硬是裝在一起的感覺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也就是說……免罪符機關也和我一樣,是那個男人創造出來的吧?」

  「沒錯。配合你可以變成三十二種機關的設計,他也做出了三十二張抑制器。不過,訂製者當然是為了使用你才請他製作,所以收到貨物時,幾乎拆下了所有免罪符機關。順便說,就連我也不曉得要如何將免罪符機關拆下又裝回去。既然與你的主幹有關,想當然那裡被封了起來,不可能存在彈出鍵這種方便的東西。只有領主托裡納克·阿嘉那本人才能動手修改吧。」

  拆除。為了與敵人戰鬥,委託敵人拆除。明明害怕自己會失控,卻還要解放更多戰鬥能力。真是充滿矛盾的行為。太可笑了。

  「一開始就放在你體內的那幾張……可能是那些機關操作上還不穩定,或是太過危險,或是不符合訂製者的興趣。總之,我認為是用以防止機關出錯。」

  「……」

  「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浪跡天涯時,應該還有很多張免罪符機關在他手上吧。騎士領這個組織會有許多持有物都裝了它,就是因為這個理由。雖然也有很多張長年來都流落在外。」

  大概是至此說明大致結束了吧,拍明的聲音中斷了好一會兒。

  免罪符機關。原先存在於自己體內,為了自己而做的,封印機關的裝置。

  但是,反過來也可以說,免罪符機關——不是用以減輕她被當作拷問處刑用道具使用時所發生的,眾多犧牲者在她身上烙下的詛咒吧?

  新的不安。不變的不安。

  「我明白了免罪符機關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我存在。但是,我只覺得那又怎樣?就算蒐集齊了免罪符機關,再將最後一張放進我的體內,封起全部的機關,纏繞著我的詛咒也不一定會消失。我說不定會轉而用手、牙齒或是指甲發狂般地戰鬥,然後又傷害某個重要的人——」

  「啊,這點不用擔心。」

  拍明斬釘截鐵地說。

  毫無氣勢,也不像在撒謊,像在說這是理所當然。

  菲雅瞪大了無形的雙眼,擡起無形的臉龐。房內依然一片昏暗,也不曉得可以聽見拍明聲音的對講機裝在哪裡。

  菲雅用顫抖的話聲問:

  「真……真的嗎……?」

  「當然。」

  然後,他告訴了她理由。

  不知怎地,用著彷彿可以看見無形的他正嘻嘻笑著的口吻——

  「因為——」

  ……

  …………

  ………………

  而後——

  「……哈哈。」

  菲雅從喉嚨發出沙啞的聲音,笑了。

  也只能笑。

  如果她是人形姿態,情況會不一樣吧。也許會有一道東西從眼角往下滑落。是剎那之間的衝動。但是,一定,至少可以肯定她會露出笑容。所以她自覺到,這是對的。

  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

  那麼做的話,自己將再也不會傷害他人。

  確確實實的。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件事?和你剛才說的話有矛盾吧?」

  「嗯,老實說的話——」

  他的語調輕快,所以反倒讓人覺得,這是他的真心話吧。

  「我覺得你的事情差不多都已經調查完了,最後就只剩下這個未知想要親眼看看。」

  甚至能讓這個只對將未知變作既知有興趣的研究室長國室長說出這種話——

  自己正處在終點上,她有這種感覺。

  她又開始有些想笑。

  這時,菲雅察覺到房外的氣息。

  「……有人來了。」

  「喔。說到這裡,目前想說的事情大部分都說完了,那我就此撤退吧……」

  最後說完這句話,就再也沒有聽見拍明的聲音。

  走廊上逐漸逼近的腳步聲。那個節奏非常熟悉。

  所以菲雅靜靜地,等著那個人拉開房間拉門。

  幾秒過後——

  「……嗨,你醒著嗎?」

  「……嗯。」

  一如預料,眼前就是他一貫的微笑。

  看見的瞬間,心口滿溢著和剛才相同的感覺。

  她又變得有些想笑。

  同時,也有些想哭。

  *

  將時間拉回稍早之前——夜知家的庭院。

  春亮望著屋子時,坐在一旁的錐霞忽然起身。

  「我去拿點吃的慰勞此葉他們。可以借一下廚房嗎?」

  「嗯,謝謝你……要幫忙嗎?」

  「我沒有打算做很費工夫的東西,一個人就夠了。」

  「是嗎?那你倒完冰箱裡的番茄汁也沒關係。」

  「知道了。」

  結束這段對話後,錐霞走進昏暗的屋內。感覺上錐霞也有些閒得發慌。

  明明不該閒得發慌。

  明明在最終期限到來前——必須做點什麼才行。

  儘管如此,他還是使不上力。一旦坐在這裡,賞花般望著毀損的住家,不知怎地,大腦和身體都很難使出力氣。

  今天奔波了整天的身體充滿疲憊。左手的傷口傳來介於疼痛與發麻間的異樣感覺,主張著有某種重要的東西正從那裡往外溜走般的空虛感。大腦無法集中精神,只能記得模糊不明的活動片段,意識動不動就快要飄走。

  不行。不行。春亮輕搖搖頭,同時對著自己說:

  「該怎麼辦……才好啊?腦袋完全無法運轉……」

  「因為太多事情一口氣改變了呀。這也無可厚非。」

  原是自言自語,坐在身旁的父親卻回答了他。由於至今為止都在打掃,崩夏還穿著圍裙,雙腳呈內八字坐著。

  「瞧你說得事不關己……就沒有什麼好主意嗎,老爸?」

  「怎麼會沒有呢。不如說,我至今一直在實行喔。」

  轉頭一看,只見崩夏拍了拍放在一旁的掃帚,繼續說道:

  「既然是太多事情出現變化,才變成現在這樣,那麼先試著硬是讓一切恢復原樣,我想也是個好方法喲。」

  「……所以才掃地?」

  「對啊。如果不冷靜下來,也想不到好方法。先從形式開始這個做法出乎意料地有效,真是不錯呢。」

  該怎麼說,總覺得太簡單又武斷了。春亮聳起肩膀嘆氣。

  「掃地固然很好,但還是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啊。要是敵人來襲,又破壞了房子呢?」

  「繼續修好,繼續打掃不就好了嗎?」

  崩夏說得豪邁乾脆。

  「……那樣一來,就會出現好的『發展』嗎?」

  「是呀,大概。現在只能這麼做,然後等待。」

  「大概嗎?真是不可靠耶……」

  春亮再度嘆氣。

  這時,崩夏轉過還坐著的身體朝向春亮,面帶微笑問他:

  「欸,對春亮來說,最『一如往常』的事情是什麼?」

  「咦?」

  「首先從那件事開始恢復如何呢?畢竟我們不可能一次就復原所有事情,所以從最關鍵的地方開始努力吧。」

  一如往常。

  春亮試著思索。視野相同——從庭院望著屋子。

  沒有損傷的屋頂。被陽光晒得暖洋洋的緣廊。記錄了以前身高的柱子。老舊但有著沉穩氣味的榻榻米。所有人聚集在起居室裡。此葉有些氣呼呼。黑繪說著嚇人的荒唐話語。錐霞傻眼地嘟噥說出平日的口頭禪。然後,中心是。一行人的中心是——

  「菲雅……」

  「嗯?」

  「菲雅變成人形吃著仙貝,還把碎屑灑得到處都是……吧?」

  春亮眯著眼說。昏暗的起居室。傷痕累累的起居室。重疊其上的幻想畫面。

  「那麼……首先就恢復這一點吧?」

  「我也想這麼做啊。」

  可是——

  「菲雅……被那個領主,被創造出自己的那個傢伙,否定了自己的出生意義,受到了嚴重打擊。還有……也因為詛咒的關係,在船上失控。」

  此外,還有砍下自己的手指這件事。

  「我……該說什麼才好?像是『不用放在心上』,或者『我並不介意』這些話……就只是一直重複至今說過好幾次的話,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唔咕。」

  「嘿嘿~」

  崩夏倏地伸出掃帚的握柄,搓揉他的臉頰。春亮半眯起眼推開。

  「幹嘛啦?」

  「這是在對太過嚴肅的兒子做教育指導。你聽我說,答案其實意外簡單喲。困難的事情就要什麼都別想,想做什麼就去做。和之前一樣,偶爾也需要任性一下。」

  「……」

  但是,這次和當時不一樣。情況比那時候還要嚴重。

  猶豫不決時,崩夏「呵呵」地抖動喉嚨笑了。

  「在我看來……我只覺得菲雅是在為無聊的小事煩惱呢~」

  「別說得那麼輕鬆,對那傢伙來說——」

  「就是這個。雖說菲雅很嚴重看待這件事,但沒有必要連我們也嚴肅看待呀。我們只要站在我們的立場,輕~快地對她說些話就好了。就算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存在又怎樣,就算受詛咒是理所當然又怎樣,有的時候也會從中誕生出正確的存在……類似這樣的話。」

  「正確的存在……例如什麼?」

  問完,崩夏略微眯起雙眼。

  沉默了好一半晌。

  長到讓春亮懷疑父親是否拒絕回答,會不會只是隨口說說。

  但是,過了片刻後——

  終於,平靜的聲音響起。

  那些話非常微弱,讓人覺得像是自言自語,悄悄地滑進世界。

  「也許正是因為了解詛咒這種負面意念,才更能明白正面意念的無可取代。也許正因為是再三受到詛咒的事物——才能夠孕育出與詛咒最為無緣的存在。就是這麼一回事喲……」

  崩夏那恍惚地像在回顧著什麼,望著房子的視線……

  在說到最後時,忽然轉動。

  看向春亮。

  那一定是從他出生到現在——

  父親在這十八年來,第一次顯露出的破綻。

  (啊——)

  父親的話語和視線,讓他察覺到了什麼。難不成——

  心臟用力一跳,開始發熱。

  春亮不由得脫口問了——

  「那個,我之前就在想有機會要再問你一次,我的母親……」

  父親的眉毛像在說「糟了」般抽動了下——是自己的錯覺嗎?那一瞬間太過不明顯,而父親緊接著嘿嘿傻笑回答的模樣又太過自然,所以他無法肯定。或許真的是錯覺吧。

  「嗯?話題突然變了呢!那麼,不曉得她在哪裡做些什麼呢。離婚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聯絡,但我想她過得很好喲?呃,這是人家——嗯,抱歉,這時候應該認真道歉,就變回普通的第一人稱吧。因為都怪我總是在外到處亂跑,她再也受不了,才會離開這個家。都怪我讓她的生活過得充滿不確定性,真的很抱歉。總而言之,全部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要恨就恨我吧,兒子。不,等等,相對地為了投注給你兩倍的愛情,我現在才會像這樣子努力喔,應該可以完美地歸納成一段佳話吧!」

  被他卯足全力——敷衍過去,拗過去了。

  春亮很清楚,但不可思議地,這時候一點也不想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不管真相如何,現在都無所謂了。就算知道,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所以,他只能放鬆身心,露出笑容。

  「……不可能不可能,這哪算是佳話。」

  「咦~枉費我創造出了一人身兼父母這種嶄新的育兒領域耶。啊,果然得讓你吸奶才行嗎?要吸嗎?」

  「我……我才不會讓他吸!蠢斃了!」

  「嗚喔!」

  回過神時,不知何時錐霞已經回來了。她狠瞪向用雙臂夾起圍裙下的胸部以強調其存在的崩夏——但崩夏咯咯笑著予以無視,然後發出「嘿咻」這種像是老頭子的吆喝聲站起來。

  「那麼,也該繼續打掃了呢~啊,錐霞,我可以拿杯茶嗎?」

  「嗯,原本就是端來給你們兩個的……夜知也拿一杯吧。」

  「啊,謝謝。」

  春亮拿起錐霞手中托盤上的杯裝麥茶,接著邊喝邊轉動目光,便見後方圍牆上的虎徹正一臉認真地喝著罐裝番茄汁。看來錐霞先去了此葉他們那裡,將慰勞果汁送給他們。

  「噗哈~好,那就再努力一下吧!錐霞也之後再收拾茶杯,可以先幫忙打掃主屋的碎玻璃嗎?掃完之後我會提供空房間,你就可以休息了喲。」

  「我是不要緊,但是……呃,夜知呢……?」

  「不肖兒子好像有事要做呢。」

  崩夏看向春亮,拋了一個不適合他做的眨眼。然後轉過身,同時接著說道:

  「總之……雖然話題好像在中途偏掉了,但結論很簡單。既然不曉得該說什麼,那用態度表示就好了。這是自古流傳至今的格言喔。」

  邊將掃帚交給錐霞邊前進的,父親的背影。

  望著他的背影,春亮也站起身。

  和剛才比起來——奇妙的是,身體有了力氣。

  即使該做的事情還含糊不明。

  但他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答案意外簡單。不只嘴上說說,行動也很重要……嗎?那就沒辦法了。」

  春亮彎起嘴角,嘀咕道:

  「那我——就去任性一回吧。」

  然後——

  「……嗨,你醒著嗎?」

  「……嗯。」

  菲雅的回覆很簡短。

  昏暗的房間。只有自己開啟拉門後所照射下來的月光,照亮了冰冷地佇在床墊上的鋼鐵立方體。

  菲雅像在說只有繼續保持那副姿態,才是唯一的補償般。

  像在說那是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唯一的安全對策般。

  依然,封閉起了自己。

  春亮輕輕眯起雙眼,重新審視自己的內心。自己想做的事。自己渴望的事情——一如往常的光景。

  為了恢復,想不到該說什麼的自己該做什麼?

  「嘿咻。」

  糟糕,我發出和老爸一樣的吆喝聲了。春亮一邊皺起臉龐——

  一邊用雙手抱起菲雅的身體。非常沉重。

  「你做……什麼……?」

  這是任性的解決辦法。

  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春亮毫不害臊地抱著菲雅走出走廊——同時說了:

  「我們一起睡吧。」

  「什……什麼!」

  雖然像是失去理智的慘叫聲。

  但他久違地再次聽見了菲雅充滿情感的聲音。

  *

  自己的房間。鋪好從壁櫥中拿出的床墊後,他將菲雅放在正中央。然後在腳邊準備好棉被,自己也躺在同張床墊上——也就是菲雅身旁。

  「你……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為我想這麼做,想和你一起睡覺。以上。」

  這不是謊言。他真的想試著這麼做。

  和至今一直與自己保持距離,用箱子的形態築起高牆,也無法好好傳達彼此想法的菲雅。

  他想在更甚以往的,距離近到沒有縫隙的地方,再一次與她互相碰觸。僅此而已。

  春亮躺在箱子旁邊,輕輕伸出右手。菲雅的身體一震——他不予理會,溫柔地拍了拍她的稜角。這裡對她來說是哪裡呢?如果是頭部那還好,但如果是臀部之類的地方……嗯,那也只能等她自己報告了。

  「這麼說來,你以前也曾鑽進我的被窩裡呢……」

  回想起她剛來這裡時的情景,春亮喃喃低語。

  不知是針對這句話,還是針對他摩挲著她稜角的手,菲雅身體一顫一顫地說:

  「可……可惡的……無恥小鬼……」

  一如往常的設罵。一如往常?正合他意。所以他才這麼做。目前他可是一點損傷也沒有。

  「嗯,沒錯。我也許就是無恥小鬼吧。那時候也不怎麼覺得討厭喔。」

  「什——」

  「現在也不討厭。像這樣子,想要觸碰你……」

  他改變觸碰方式,用指尖輕戳。她的呼息變得更是尖銳。

  接著過了一會兒……

  「即使是像這樣……箱子的姿態嗎……?」

  春亮想了一下子,老實地答:

  「嗯,真要說實話的話,你人形的樣子比較柔軟,我也很想觸控喔。」

  「那……那才是目的嗎?哼……」

  這時春亮吐了口氣。要說的話就趁現在。

  「——你會變成這樣是因為我的關係吧?我一直在想要和你好好聊聊。」

  他暫時停下撫摸她的動作。

  「在那艘船上……都是因為我太弱了,才會害你發狂。如果我再強一點,你就不用非得變成那樣來救我們。所以……對不起。」

  「別道歉。想道歉的人……是我才對。」

  但是,她沒有繼續吐出謝罪的話語。春亮猜想——她是認為自己再怎麼道歉也不夠,所以不容許自己說出那些話吧。

  左手上的繃帶。盤踞其上的空虛感。模糊的疼痛。冷颼颼的失落感。但是,明明現在他已經開始習慣左手就是這樣子了。

  所以,這次他伸出左手,和剛才一樣撫摸菲雅的身體。和右手沒有任何不同。一點也不需要在意。一點也不需要耿耿於懷。就算指頭減少了,還是可以觸碰菲雅的身體。而能夠做到這件事非常重要。

  「……」

  菲雅似乎僅一瞬間屏住呼吸——但什麼也沒有說。就算只有幾分之一也好,希望自己的心情能夠傳達給她。

  「我說啊……你是因為不想再傷害我們,才變成這樣吧?」

  變成立方體的姿態。變成非主動的武器,而是被動的拷問處刑用道具。她自己應該並不喜歡的,她的形態。

  「對……」

  春亮傻眼地大嘆口氣。手的動作變成來回撫摸立方體,也因此手指的痛楚開始變得有些明顯,但他不去在意,刻意放柔語調說:

  「呃~你這樣做是錯的喔,可以停止嗎?」

  「……!」

  「我並不是討厭你這個樣子,但要是你決定:『我絕對一直都要保持這樣!』那可就有點傷腦筋了。要是能快點變回原樣,我會很感激。」

  「為什……麼……?為什麼……是錯的?保持這樣子,我就……再也不會傷害任何人——」

  「才沒有這回事。」

  他插嘴說。

  「我會受傷喔。想要觸控柔軟的你的我,想要看到你平常的臉龐的我,會受傷喔……」

  「啊……」

  菲雅發出愕然的喊聲。

  春亮乘勝追擊似地繼續低語:

  「我知道這是我的任性,但我還是要說。不久前你說過想和我在一起吧?我現在回答你……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一直一起在這個家裡生活。所以——這是命令。就和以前一樣,待在這裡吧。」

  任性的行動。任性的宣告。

  但是,這無庸置疑是自己的真心話。

  經過很長、很長的沉默以後——

  「我可以……待在這裡嗎?」

  「當然可以啊。待著吧。」

  然後春亮倏地放鬆緊繃的臉頰,笑道:

  「總覺得之前也有過這樣的對話呢。在你剛來的時候。」

  但是,情況和那時候有些不一樣。自己的想法,不一樣了。

  當時,他覺得她想留下的話,留下也沒關係。

  現在是她就算不想留下——也得待在這裡。

  因為他希望她留下。

  不希望她消失。

  「可是……對了。我一直在想……自己來到這裡真的好嗎?當時的選擇會不會做錯了?我來到這個家以後,做到了什麼?今後又能做到什麼?我會不會從一開始就錯了,然後一直錯到現在,以後也會繼續錯下去吧?這種想法揮之不去——」

  「哈哈,是因為那個領主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嗎?真是笨蛋耶……就算他說一開始是個錯誤,但沒有道理在那之後發生的所有一切,也都會變成錯誤吧?那傢伙只記得剛出生時的你,不曉得來到這裡以後的你。」

  「但是——結果而言在我看來,我做出的事情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後果——」

  隱約可以感覺到。

  菲雅的視線正朝向撫摸著她身體的那隻左手。

  「我做到了什麼事情呢?結果全都是徒勞無功吧?如果像這樣,迄今為止最讓我感到痛苦的,傷害了某人的身體就是我做到的事情的話,那我至今留在這裡的意義——」

  「我都說了,才沒有這回事。你至今待在這裡的意義?當然有啊。正面的意義還多到數不清喔。」

  「真……真的嗎……?」

  「是啊。你來到這裡以後產生的正面影響、正面變化,雖然我可能太誇大其詞了,但確實有讓人覺得『太好了』的事情——」

  春亮保持著一定的節奏繼續撫摸菲雅的身體。

  一邊用平靜的話聲,面帶緬懷各種過去的微笑,接著說道:

  「我想想……首先就我而言,就是我知道了撫摸你腦袋時那種輕柔的觸感,也知道了你身體的柔軟、你肌膚的味道,和聽你的聲音很舒服,還有也知道了你的重量……」

  「慢……慢著慢著慢著!怎麼,那個……全是些讓人難為情的事情嘛!無恥,太無恥了……!別……別再開玩笑了……!」

  春亮的微笑沒有消失。他不是開玩笑。從她會感到不好意思的事情開始說起,確實是故意的,但絕不是開玩笑。

  都是實話。

  「其他還有喔。像是我知道你習慣縮成一團睡覺,還有非常喜歡貓狗之類的可愛動物,也知道看到那些動物後,你那無法剋制的模樣非常可愛。然後看到你大口吃著仙貝的樣子,只要不在意家裡的收支情況,就會讓人心情變得暖洋洋,真的非常不錯……」

  「還……還是沒什麼變嘛!根本都是些芝麻小事,不值一提——」

  「但是,如果你沒有待在這裡,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橫向的視野。他注望著菲雅的身體,神色認真地說:

  「我從來沒有因為這種感覺而感到幸福過——所以這些對我來說很重要。」

  「唔咕。」菲雅傳來像是喉嚨噎住的聲音。

  見她似乎無法再反駁,春亮更是接下去說,也沒有停下手的動作。他改變角度,撫摸菲雅的表面。她又顫抖了下。

  「不單是我個人的感覺……其他還有很多喔。就你而言,你開始做得到原本辦不到的事情。像是打招呼、打工,還有上學這件事也是。然後與你接觸過的人,大家都在笑吧?這是好事。」

  「……」

  「嗯,能和各式各樣的人變成朋友也是件好事。如果你沒有出現……對了,我們也不會和班長變得這麼要好,也不會知道班長的祕密,班長還會繼續待在研究室長國吧。還有莎弗蘭緹、白穗、恩·尹柔依、阿曼妲、千早和伍鈴……其他也認識了很多人。也不能忘了鎮上的人呢。因為你很醒目,商店街的人都記住了你的長相,你突然衝向帶著小狗散步的人後,結果變成偶爾能幫忙帶小狗散步……啊,主人是叫什麼名字?」

  「……山下。」

  「對,山下太太。他們家的哈士奇看來很強悍,但非常可愛呢。自從你來了以後,黑繪每天看來都很開心,也不再突然間出門旅行。哈哈,還有我也常常覺得,每次和你講話的時候,此葉會意外地露出孩子氣的一面。都是多虧了你……除此之外……酒鋪老闆來送醬油時,變得經常多送東西給我們,在學校有不認識的人向我們攀談這種情況也增加了——」

  他覺得自己講話真是支離破碎。

  他毫無順序地,只是將腦海裡浮現出的事情化作言語說出去。用少了指頭的手撫摸菲雅的身體,配合著手的節奏,歌唱般低喃。

  多虧了菲雅,得到的事物,改變的事物。

  「因為你食量很大,我也變得想讓你吃到更多種東西,廚藝突飛猛進。還有仙貝的種類和口味,連我也默默變得精通。也開始看起一個人的話不會看的電視節目,英語成績變好了。在說『我回來了』之前發現家裡鬧哄哄的,不由自主就很開心。因為你的好奇心非常旺盛,為你說明的情況也增加了,所以輕輕鬆鬆就能消磨掉時間。還玩了很多懷念的遊戲,變得很常笑……」

  意識漸漸變得朦朧。房間的昏暗、自己的聲音和菲雅的觸感,這些都帶著莫名不可思議的舒服感,運來安詳的睡意。

  「你能留在這裡,我很感謝你喔。希望你以後……也繼續留下來……所以,吶,菲雅……」

  他小小聲地呢喃。

  讓停止撫摸的左手繼續搭在菲雅身上。

  春亮輕輕閉上雙眼。

  左手上不再盤踞著空白感。

  缺少了手指這件事,當然沒有改變。

  但是,原先因此而生的冰冷失落感,如今——

  已被像是有人輕輕用掌心包覆住他手指的暖意取代。

  *

  騎士團長昆拉特·約哈涅茲·凡·豪頓與他充滿貴族氣息的名字相反,是個有著冷硬五官和熊般壯碩身軀的中年男人。

  經常有人說他冷酷,他自己也有自覺,但也無法改變。破壞受詛咒道具為家人報仇雪恨,需要的不是親切,而是身體經過鍛鍊後發揮出的怪力,不惜吐血也要深深烙在骨子裡的鬥槌術,和即使手臂斷裂也要完成使命的意志。

  「……」

  而今,昆拉特正昂首闊步走在夜晚的校舍裡,絲毫不敢大意地察看四周——監督受到妲西覃·查塔波克斯暗示的學生們,以及排除潛伏於校內的危險分子,掌管這些事情即是他的任務。

  這當然是他第一次走在日本學校,而且是夜曉的校舍中。他也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但至少他可以肯定,現在這種狀況非比尋常。

  現在這個時間外頭已徹底被夜色包圍,甚至早在很久前就過了午夜十二點,學生們卻全然不以為意,繼續過著校園生活。和白天一樣,重複上同樣的課。當然,教室都亮著燈。妲西覃的暗示中「不會察覺到不自然之處」是基本效果,所以在學生們的認知裡,變成了「今天天色好像有點暗,開燈吧」這樣子吧。

  目前依然沒有找到應該在校舍內的研究室長國獵人和其他相關者。是會合後躲起來了嗎?這個地方已被「奧斯威辛集中營」徹底封鎖,「騎士領化」的完成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十字軍的建國旗槍」主體正和領主一起,由戴恩思列芙他們負責保護——不過是幾個危險分子聚在一起,他不認為就能做到什麼,但也不能因此就放任他們為所欲為。

  對走廊上擦肩而過的部下們叮囑道:「繼續保持專注。」同時他自己也會走進教室察看,或是開啟清掃用具櫃檢查,勤奮執行工作。期間似乎是下課了,大批學生開始從教室湧出。下課時間的喧囂。雖然變得難以執行任務,但也沒辦法。

  在妲西覃的暗示下,學生們無法看見騎士。也就是不論他們做什麼,都會被當作是「不存在的人」。

  (哼,納特不在了也好。他要是在這裡,不曉得會為了打發時間而侵犯、殺死幾個人。)

  至少昆拉特就算女學生們看不見,也沒有興趣對她們做出不軌行為。他沒有那種獸心,會對年紀足以當女兒的孩子們動歪腦筋。更何況日本人又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不過,日本女高中生的裙子之短教他不敢苟同。露出那麼多大腿做什麼。

  昆拉特緊抿著脣,走在充滿下課喧鬧聲的走廊上。

  話說回來,這所學校真多充滿個性的人——昆拉特心想。是校規相當寬鬆吧。不單是裙子的長度,也有人修改了制服外觀,髮色也不盡相同。不只學生,他也看到好幾名老師穿得非常隨意。

  一個熊般人高馬大的男人,走在混亂擁擠的走廊上。他已經小心著別撞到學生將他們彈開,但在某個轉角——

  「嗚哇~!趕得上下一堂課嗎!得快點洗好收拾東西才行!」

  一名學生用非常快的速度衝了過來。是個戴著厚厚螺旋花紋眼鏡,將頭髮綁在腦後的女孩子。

  沒錯,速度非常快。昆拉特的手臂一震。如果這時是敵人拿著刀子衝過來,他早就立刻抽出背上的戰鬥用槌子——是他已經粉碎了好幾十個受詛咒禍具的愛用武器——然後敲向對方的頭蓋骨,或者單純地一拳將對方揍飛,拉開距離。

  但對方是身材纖瘦的女孩子,手上也不是刀子,只是美術用的塑膠水桶。所以他不曉得該如何應對,然後就在那一瞬之間——

  「……嗶。」

  「喔呀——!」

  衝撞。

  這對昆拉特來說沒有造成太大沖擊,但對於肉的厚度不一樣的人來說就不是了。女學生被大幅往後撞飛,跌坐在地面上。

  「啊,好痛喔~……跌倒了……好丟臉——啊,糟了!」

  少女左右張望四周,接著探頭看向手上的水桶,歪過腦袋瓜。

  「咦?沒有……灑出來?但看起來水好像變少了,是我的錯覺……吧?走廊上也沒有半點水漬。好,幸好我平常做了很多好事!況且現在也沒有時間打掃走廊嘛!太幸運了——!」

  女學生拍著屁股起身,再度啪噠啪噠地跑走。

  「……」

  昆拉特閉上眼睛嘆氣,一面感受著滴滴答答從瀏海滴下來的液體冷意。

  很遺憾,她說錯了。確實灑出來了。只是水桶裡的髒水不是灑在走廊上,而是潑在了自己身上——但對她來說確實很幸運就是了。

  融合了顏料,看不出是什麼顏色的水散發著異臭。當然,還有從頭淋到髒水的自己身體,以及吸滿了髒水的外套。

  「嘖……」

  這次自己受命擔任騎士團長。身為率領部下的人,繼續保持這副模樣太不成體統了。

  他環顧四周,已經看不見剛才那個女學生了。但她拿著髒汙的水桶,前進的方向肯定有著能夠清洗水桶的洗手檯吧。總之他決定先跟上去。

  話說回來,為什麼她會拿著那種東西在走廊上奔跑?一般在上美術課的教室裡,起碼都會設有洗手檯吧?不,是因為那裡有太多其他學生,她才慌忙跑到走廊上嗎?也許是土地狹隘的關係,日本這個國家果然不管何處都很狹窄。

  帶有顏科臭味的水珠不停滴落下來,昆拉特瞥向一旁牆上的告示。

  由於騎士會在世界各國跑來跑去,組織非常鼓勵他們學習各種語言。昆拉特的日語也學得還算不錯,所以毫無窒礙地看懂了寫在上頭的文字。

  「……別在走廊上奔跑嗎?真是至理名言。」

  魁梧男人在走廊中間的洗手檯前停住腳步,脫下類似外套的大衣,然後將固定在背上的巨大鐵槌立在隨時能拿到的腳邊。看起來絲毫沒有鬆懈。

  男人轉開水龍頭,讓水流出來——

  戴著螺旋花紋眼鏡、綁起頭髮,打扮成宙城日向風格的白穗,就在附近的轉角悄悄觀察著他。然後輕輕咂舌。

  「果然他不會特地跑一趟淋浴室呢……要是他能那麼做,我們就輕鬆多了。」

  「沒辦法呀,白穗。總比他完~全無視髒汙,繼續巡邏來得要好喲。」

  身旁是莎弗蘭緹。為了不引人注目,換上了制服——平常來學校她總是先穿制服,剛才悄悄跑進祕書室拿回來後重新換上。

  白穗微微點頭,再度看向男人。恩·尹柔依謹慎地在校舍內移動,觀察騎士們,最後鎖定了這個男人。當然,白穗並未完全相信恩·尹柔依說的「看就知道了」這種話,但確實可以在那個男人身上感受到與雜兵不同的氣質……主要是因為身體的魁梧程度等等。不過,就算認錯人,那也不是自己的責任,只要在事後盡情痛罵小麥色女人一頓。順便說,因為依小麥色女人的外表,光是像這樣站在轉角就很醒目,所以她待在梢遠的樓梯底下待命。

  騎士男人感到拘束似地彎下壯碩後背,用水潑溼脫下的大衣。是在迅速清洗汙漬比較明顯的地方吧。周圍的學生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如常地走在走廊上,這幕光景真是超乎現實。

  一會兒過後,他先將大衣舉到鼻子下方,是在聞味道確認臭味吧,然後暫時將大衣放在一旁。接著讓自己的頭移動到水龍頭下方,準備洗掉頭上的髒水——

  「莎弗蘭緹。」

  「嗯……以王權之名義宣告("Ihavesovereigntyforeverydoll"),凡形態擬似之人偶皆為吾群臣(Likeavissalupon/listen/"showprooftoworship")。遵從吾命(Obey)!」

  她小聲低喃完,在她掌心上的小巧人偶便一骨碌起身。是大小和手機吊飾差不多,外形介於人類和機器人間的玩具。金屬製造,構造意外堅固。

  由於用它那雙小腳走路太花時間了,也不忍看到它在抵達之前被學生們踩扁,於是白穗照著預定計畫抓起人偶,不發出聲響又慎重地將它投出,讓它在走廊上滑行。

  人偶靠近洗手檯後,在轉角處的莎弗蘭緹的注視下,再度站起身。接著爬上附近的滅火器,再跳到走廊的窗框上,從那裡移動到洗手檯邊緣——往那個男人放置大衣的地方前進。

  男人正用水粗魯地清洗頭部,人偶窸窸窣窣地鑽進一旁的大衣內部。

  「怎……怎麼樣……?」

  「嗯~呃,等一下喲。嘿,呼,哈……口袋在……這邊……不,還是另一邊呢……?」

  「快點。」

  「我……我知道……可是有些看不太清楚,很難指揮它……喔?是這個嗎?」

  人偶驀地從大衣中冒出來,小巧的手臂夾著類似手機的東西。隨即它直接從洗手檯往下一跳,卯足全力在走廊邊角飛快狂奔,回到她們所在的轉角——

  白穗從人偶手中接過手機(不是智慧型手機,是一般的摺疊式)後,朝戀人投以微笑。

  「太厲害了,莎弗蘭緹。真有兩下子。」

  「耶嘿嘿,真是不好意思~」

  莎弗蘭緹害羞地搔了搔頭。白穗反射性地差點想緊抱住她,但勉強忍住了,然後瞄向手中的戰利品。

  「幸好不是無線對講機那類的機器呢,好像只是普通的手機。」

  「真的可以聯絡到外面的人嗎!?」

  「天曉得,只能確認看看才知道。總之現在先離開這裡……」

  就在這時——

  白穗首先驚覺望著自己這邊的莎弗蘭緹突然瞪大眼睛。

  緊接著,感覺到有隻厚實的大手用力捉住自己的肩膀——

  背部頓時凍結。

  「——你在做什麼?」

  早在回過頭前。

  透過混著顏料的水的氣味,她就領悟到了那隻手的主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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