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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魔幻三次方(魔方少女)(第三卷)》第5章
  第四章『超越者無所不在』

  穿越後巷,一行人被帶往幾間倉庫並列的沿海地帶。不知這區域是否原本就已被廢棄,完全沒有半點人煙。不斷受海風吹拂的數間倉庫,看上去各像一幢幢鬼屋般,陰森地佇立於夜晚的黑暗中。

  遵照艾莉絲的吩咐,春亮三人進入其中一間倉庫。由於是深夜,視野幾乎是一片漆黑,但沒多久便出現了淡淡的光輝。光源就近在春亮背後——艾莉絲手持的電池式提燈。

  朦朧的光線照出倉庫中一片空蕩蕩的景象。只有一具大貨櫃放置在牆邊,剩下的寬敞空間裡,僅有寒風吹過。入口附近殘留著有人沒常識地在倉庫裡燒柴起火的痕跡,周圍則堆放著毛毯等諸多雜物。看來艾莉絲至今都在這裡留宿。

  『總之,請你們進去那個貨櫃裡吧。雖然空間狹窄,但只要住慣了也會很舒適。』

  艾莉絲命令錐霞開啟門上沉重的絞鏈,叫她讓背上的黑繪躺進裡頭。手腳如同人偶般呈現固定狀態的黑繪又再次開口:

  『哇啊~這間套房真是不錯,背後硬梆梆的冰冷鋼鐵觸感真是棒極了。』

  她茫然地語出諷刺。

  接著艾莉絲從行李當中取出兩副手銬,輕輕拋向錐霞。

  『進去裡面,然後手腳戴上那個。』

  『……』

  『唉呀呀,你想來杯熱果汁嗎?』

  春亮的喉嚨再次感觸到冰冷的刀刃。原本皺著眉的錐霞只好露出放棄的表情。

  『等等,我知道了……你看,戴好了。』

  『很好。那你也——啊…咦?我只帶了三副手銬啊?算了,總之請你把手銬起來。』

  『混帳王八蛋……』

  雖然一點也不想老實聽從她的話,但春亮也還不想死。無可奈何,只好雙手戴上手銬。很好——艾莉絲滿意地推著春亮的背,將他也推進貨櫃裡。貨櫃的面積約只有學校廁所的程度,絕對稱不上寬敞,但也沒狹窄到身體無法動作。除了敞開的門以外,也還能感覺到風透過縫隙吹進來,至少應該是沒有窒息的危險。

  『我要做點準備,請你們暫時放鬆休息吧。』

  貨櫃門關上,開始聽見外頭喀沙喀沙的雜音。是在做什麼準備?

  『班長……』

  『傷腦筋,事情變得蠢斃了。』

  『唔嘰。阿春,不要踩我的手。』

  『唔喔,抱歉……怎…怎麼辦啊?』

  『沒什麼怎麼辦啊。「黑河可憐」也沒辦法開啟手銬,只能靜待機會了——那傢伙說我們是人質,應該不可能立刻把我們怎樣。』

  『希望如此……』

  『只要一有逃離的機會,當然就不能輕易放過。那傢伙是想和菲雅她們交易吧?那麼我想交易的瞬間就是行動的大好時機。』

  『喔喔,電影裡頭常看到這種情節。』

  『我上次看的電影裡,在那種場合下輕舉妄動的人質,頭被子彈射穿了。』

  『黑繪,別說不言利的話啦……!』

  說著說著,貨櫃的門又再次開了。提燈的光刺得眼睛睜不開。

  『準備好囉。首先先給你們禮物,請收下。』

  寶特瓶滾了進來。是五瓶未拆封的礦泉水。得當心別脫水了才行呢——艾莉絲一臉和善地笑道。

  『還有,這個提燈也放在這裡當作是優待。反正我可以燒柴當作照明。總之就先這樣——那麼我們就進入正題吧。請看這裡。』

  『……攝影機?』

  春亮擡起頭,看到艾莉絲將一個小機械拿在臉前。她看似格外開心地揮著手:

  『我在秋葉原買的。不愧是日本製,機能充實,真是太棒了!』

  『哼,看來能拍出愉快的家庭影片呢。是打算送給同伴當作土產嗎?』

  『不,這是影像訊息。她們現在應該很慌亂吧?所以我打算用這個稍微透露一點訊息給她們。我認為講究的東西一定比較能夠傳達心意——啊,黑繪大人,沒拍到你的臉喔!』

  『人家動不了啊。阿春,幫我轉一下脖子。』

  一面幫忙黑繪轉頭,春亮盡所有力氣狠狠瞪著艾莉絲。

  『好,這樣就好。錄影開始……好囉,菲雅大人,這就是目前這邊的情況。我將其題名為

  「三隻無力的小鹿們」。該怎麼做,您應該已經很清楚了吧?如果希望這三位平安回去,請就答應和我們比布利歐家族會共同行動。我會招待您的。』

  『菲雅!你應該明白吧!』

  春亮不由得大叫。是啊,菲雅應該明白才對。她不會答應這條選項,不可以選擇這項決定。為了解開詛咒,她已經決定留在這裡了。為了解開詛咒,成為人類。所以她絕對不會去這些傢伙那裡——

  『不不不,菲雅大人並不明白。』

  『什麼……?』

  『豈有不需經歷苦難的救贖?沒錯,正因為需要菲雅大人的救贖,因此才特地準備了苦難。城裡發生的殺人案。必須仔細思考其中含意,尋獲真相——這樣的苦難。可是在黑繪大人遭懷疑的狀況之下,那也變得不可能了。所以我無可奈何只好在此告訴你們。因為會產生和克服苦難相同程度的戲劇性,這樣也好吧。沒錯,克服苦難才初次得知真相——唯有像這種戲劇性發展,才能有效傳達真正意義,我們是這麼想的,所以平常不會輕易地掛在嘴邊。』

  『搞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麼!』

  春亮粗暴地詢問,但艾莉絲卻只是輕笑著搖動肩膀。

  『當然是在說明關於我們——比布利歐家族會啊。』

  艾莉絲緩緩張開一隻手臂,彷彿看見菲雅正身處於此似地注入感情開始說明。又或者,那也是對著動彈不得的黑繪所表現出來的。

  『沒錯,我沒有撒謊。我之所以會勸誘你們,只是想和你們在一起,只是想和你們一同喝茶,只是想和你們一起聊天,只是——如此希望而已…能否讓我們成為你們的家人?』

  春亮倒抽一口氣。她的話語當中沒有可疑之處。若光看話中的內容,確實和夜知家很像。春亮也同樣希望和她們成為家人。但為什麼——艾莉絲的話中強烈讓人覺得有股寒意?

  『沒錯,我們期望成為你們的家人。成為美好的你們的、非人類的你們的、比人類更加優越的你們的家人!沒什麼好睏惑,沒什麼好猶豫。家人是給予救贖的,家人是給予愛情的,家人是給予認同的,家人是給予肯定的。所以理所當然,為了讓家人得以是家人——我們堅持著唯一的單純立場。聽好囉?』

  艾莉絲深吸一口氣。從她身上感覺不到驕矜。

  但她引以為傲般地挺起胸膛。

  如此宣告:

  『我們比布利歐家族會——全盤肯定所謂禍具這種存在。』

  『什……!』

  『全盤肯定禍具……?那是…什麼意……!』

  話說到一半,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錐霞驚覺地瞪大雙眼。帶趣地回望著她那樣的眼神,艾莉絲繼續說下去:

  『沒錯,全盤肯定。當然對於禍具上的詛咒也不例外。』

  春亮幾乎快要窒息。實在太過無法理解,腦袋不禁一陣暈眩。她說什麼?這傢伙剛才…說了什麼……?

  『我們肯定詛咒,肯定孕育出像你們這樣的超越者的詛咒。那不是需要勉強自己去忍耐,更非必須消除的東西。超越者就該像個超越者,像個擁有超越人類之力的存在,藉由詛咒的助力隨心所欲過活也無所謂。你們有那種資格,也應該要那麼做——當然,這對於正處於轉變成超越者中途的禍具也一樣。』

  『不…不對……不對!那樣絕對是錯的!』

  春亮回想起因詛咒所苦的菲雅、此葉、莎弗蘭緹,以及過去的黑繪——希望自己再也別傷害人類,她們為此煩惱、死命忍耐的模樣。

  『你認為是錯的,這才叫做真正的錯誤。無法接受自己身上的詛咒,是因為一直忍耐很痛苦對吧,菲雅大人?所以沒有關係,不必忍耐也無所謂,因為你們就是那樣的存在。』

  『你瘋了……』

  錐霞緊咬著下脣說道。春亮也有同感。

  『不對,讓你們揹負著無謂折磨的人類,以人類的理論企圖束縛住超越者的人類才是錯誤的。家族會不做那種事。若詛咒使得你們想殺人,那麼就欣然去殺人吧!若詛咒使得持有者發狂,就讓他們欣然成為抱著你們磨蹭的狂人吧!而若詛咒會奪取持有者性命的話——就請他們欣然獻上性命吧!』

  『……一點也不高興。至少我覺得被那樣對待一點也不感到高興。』

  黑繪面無表情地低喃。但不知艾莉絲是沒聽到,或者不願聽進去。

  她臉上仍帶著微笑,引以為傲地說道——

  『若為了超越者而死,對於家族會的會員來說是一項榮譽。絕對的獻身與體貼——這種家族愛覺醒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家族會的會員。雖然人數稀少,但卻實際有人贊同。受禍具之賜而得救,而下定決心將往後一切獻給名為禍具的超越者的人……沒錯,所以這次也有請他們出力幫忙。』

  『……幫忙?』

  春亮內心的不祥預感增強。

  不能聽——本能如此對他耳語。那是狂人所展現出的更強烈瘋狂。要是聽了,就無法再回頭了。那是甚至讓自己明白艾莉絲與他們決定性的相異點,令人鬱悶的真相——

  可是艾莉絲並沒有停止發言。

  她以非常、非常開心,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小孩很會玩遊戲似的口吻說道:

  『是的。為了戲劇性地表示出「我們肯定詛咒」,所以這次也請了幾位家族會的會員獻出自己。大家全都欣然地死去了喔!』

  『——欣然地死去了喔!』

  思考中斷。

  而後是理解。

  一瞬間,菲雅任憑力氣踢飛了起居室的餐桌。餐桌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飛進庭院,但那怎樣都無所謂。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什麼啊?那是在搞什麼!』

  『——請安靜一點,聽不見聲音了。』

  此葉片刻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播放著的DvD影片。只不過,手指則忙碌地撥弄著凌厲眼神上頭的眼鏡。

  菲雅握緊拳頭,非常想逃離正說著令人不快之事的女人,而將視線轉向屋外。翻倒在庭院裡的餐桌。天空已開始泛白——再那之後已過了數小時。原先在追趕的艾莉絲如同之前一般消失,而回到家後,發現重要的人們也消失了。至於在信箱裡頭髮現這片DVD,則僅是約三十分鐘前的事。

  雖然面向庭院,但還是聽得見聲音。她知道非聽不可。

  『難道說——這就是共通點——?』

  是他的聲音。如今已變得讓人懷念的,他的聲音。

  『沒錯,正是如此。死去的全是家族會的人——這就是答案。叫他們去美容院,只是想當作優待與提示。所謂的優待就是——反正既然要死,就把頭髮獻給黑繪大人作為食糧。至於提示——就是讓你們先看過長相。』

  所有的意義全都顛倒了——菲雅頓悟。

  並非來美容院的人死掉。

  而只是預定將死的人去了美容院。

  『……你不是將目標轉移到小菲菲身上了嗎?不必特地服務我吧?』

  一瞥熒幕。和剛才所見相同,黑繪一動也不動。應該是被什麼奪去了行動自由吧?

  還沒有向這傢伙道歉。

  『首要目標確實是改成了菲雅大人,但我還是喜歡黑繪大人,想盡可能獻上家族愛——所以我不但親自前去請您為我剪髮,也轉告了其他家族會員,一來到這城鎮就先到黑繪大人的店裡去。因為我沒有訂定死亡順序,所以就讓他們趁還活著時先做完能做的事。大家也都爽快地答應了呢。』

  黑繪鼻子哼了一聲作為感想。

  『反正優待就只是優待,請不必太在意。對了,說起來還有另一個提示,我準備了能讓人察覺出是家族會員的共通點——但看來沒被察覺到呢。為了能夠聯想到我的修女服,我吩咐所有人身上都要戴著十字裝飾進美容院……難度有點太高了嗎?』

  『!……原來如此,在確認監視錄影時感覺到的異樣…就是這個嗎……』

  錐霞不滿地呻吟。啊啊……其實自己很想告訴她說『謝謝你來幫忙』……可是連道謝都還沒,就馬上——變成這種局面了。

  『銀色的十字架、髮飾、包包上的鑰匙圈……說起來,他們身上似乎確實戴著那些。嘖,怎麼會沒注意到……?』

  『我準備了很多類似這樣的提示,但直到昨天你們甚至連死去的是美容院的客人一事都還沒發現。是這個國家對於隱私權的保護很嚴格嗎?新聞幾乎都沒有報導到長相。於是為了做進一步提示,我就從已剪過頭髮的家族會員屍體上又剪了一次頭髮,送到黑繪大人那裡。有部分原因是我本身也想再剪一次頭髮就是了。』

  『託你的福,害我遭到不得了的誤會。』

  黑繪的話讓胸口一陣痛苦。對不起,對不起。

  『……讓我們察覺死去的是家族會員,那又怎樣?你做這種事情有什麼意義?』

  『就跟我剛才所說的一樣。我期望你們能自己察覺——家族會肯定詛咒,是一群能為了詛咒而死的美好集團。所以為了滿足這把r食人調理法」的詛咒,我就請她們領死。而為了表示這是要傳達給菲雅大人的訊息,所以就將她們弄成了箱形。我原先希望你們藉由我準備的提示解開謎題,察覺我們的行動意義,戲劇性地得知我們是這樣的集團。我認為唯有這種戲劇性,唯有克服了救贖前的苦難才抵達真相,你們才能夠真正實際感受到我們的美好。』

  聽了艾莉絲這番話,錐霞艱澀的聲音劃破空氣:

  『你所說的我完全無法理解,但我問你,那個詛咒……與被害人肉體的某一部位被帶走,兩者之間有關嗎?』

  『是的,這把「食人調理法」的詛咒很單純,就是想要把人殺了吃掉。』

  『吃掉……!』

  春亮啞口無言。

  『我是來到這裡之後才第一次使用這個……但也沒有說很好吃喔?不知是否受限於報導規範,所以都不太被報匯出來,這也是失敗的原因之一。看來這個國家本身感覺就像無菌培養出來的,真傷腦筋。』

  菲雅緊咬著下脣。遺體損毀的理由。那與黑繪吸收頭髮一點關係也沒有,只是由於這個女人和比布利歐家族會太過異常——

  既然明白了,答案就很簡單。被那樣的事情擺佈,自己實在太沒用,太教人看不下去,太丟臉了——令她感到憤怒。

  『……好囉,菲雅大人,您瞭解我們家族會的立場與現在的情況了嗎?如果下定結論了,那麼就請到附件地圖所指示的地點來。我不會叫您只能單獨前來。我也同樣希望戴眼鏡的小姐也能成為家人,你們可以兩人一起——加上黑繪大人,三人同時加入我也不介意。』

  『我拒絕。沒錯,我拒絕。我在想的事情?就只不過是想讓做出這種荒唐事的你後悔……我真心想的就只有這樣。』

  此葉以讓人不寒而顫的聲音嘀咕著,撥弄眼鏡的手沒有停下動作。

  而後影片訊息結束,畫面轉為黑暗。

  菲雅深吸一口氣。雖然和這乳牛女八字不合,但唯獨現在,總覺得內心就只有一點想法完全相同。

  『何時出發?』

  『隨時都可。』

  日本刀立即回答。就算先問的人是她,自己一定也會馬上給予同樣答覆。

  此葉站起身,總覺得她臉上的表情很像以前曾在夜晚的樹林裡見到的——帶有十分殘酷無情的氣息。

  啊啊……我懂。我懂她的心情。

  自己也一樣——死命地在按捺這份怒氣。

  真想早點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那傢伙身邊。

  但在那之前,似乎有一件必須先做的事。

  必須先做個了斷。

  『喂,乳牛女……』

  正當她開口時——

  玄關一帶傳出巨響。僅聽見一聲而已。

  一瞬間兩人面面相覷,之後才動起腳步,衝出起居室。

  僅幾步便明白了聲音的原因。實在出乎意料——不管就好的或壞的方面來說。

  渾身是血的錐霞正倒臥在玄關。

  ——時間回溯到幾個小時之前。

  艾莉絲錄影完畢後,貨櫃的門再次關上。被留下的電池式提燈散發出朦朧的淡光,照出狹窄的空間。

  算了算,時間差不多了,唯一雙腳自由的春亮站了起來。他低頭瞄了依舊除了臉以外皆動彈不得的黑繪——

  『黑繪,能不能讓頭髮移動?』

  『可以的話我早就做了。』

  我想也是——嘆了口氣,春亮開始調查門邊。不知是否因為風從縫隙吹了進來,比起裡面還要來得冷。但那當然不是人類穿得過的縫隙,門也不像是能從裡面開啟。不行嗎——正當他再次嘆息,錐霞雙腳跳著靠了過來。因為她雙腳戴銬,所以只能以這種方式移動。

  『夜知,門上有沒有縫隙?』

  『不,怎麼看都沒有……』

  『一公分也好。只要能讓「黑河可憐」通過,說不定就能從裡面挪動絞鏈。』

  『啊,對喔。』

  不知是掉以輕心或者沒放在眼裡,艾莉絲只拿走了春亮他們的手機,並沒有搜身。錐霞至今都沒在她面前展現過那條皮帶,而所幸現在也還纏在她的右手上。黑繪動彈不得的現在,那就是如今僅剩的武裝了。

  兩人將臉靠近門邊,調查有沒有縫隙。但依舊是徒勞無功。

  『不行了嗎……』

  『嘖……真是單純至極的密室。看來只能同樣以單純的方法對抗了。』

  『怎麼說?』

  『只要靠單純的破壞力,就能破壞這扇門逃離這裡。』

  這倒是——春亮聳聳肩。

  『可是,沒有的東西再怎麼找也沒有。這邊透進來的風也很冷,回裡面去吧。』

  『說得……也是。』

  錐霞再次跳著回到貨櫃深處。但就算錐霞的運動神經不錯,也不可能習慣這種腳上銬著枷鎖的動作。

  『嗚哇!』

  不知她是腳滑了還是被絆住,中途摔了一跤。雖說看似沒受傷,但——

  『喔…喔喔……夜…夜知……』

  『啊……嗯。雖然很難以啟齒,那個……狀態就如班長你所想的一樣……』

  裙子整個往上翻,露出底下的屁股——可以窺見黑色的皮革。錐霞面紅耳赤地連忙想翻回裙子,但倒地又被戴上手銬,實在很難順心動作。

  『呼…嗚…可惡……』

  『不,那個,不必勉強,我來幫你弄好。你看。』

  儘可能不去看她的屁股,幫她把裙子翻回。錐霞匍匐著往貨櫃深處移動。背靠著牆壁,依然紅著一張臉嚷著:

  『怎…怎麼有這種傢伙!居然把我的裙子掀起來再蓋回去!』

  『等等,我是有幫你蓋回去,但我可沒掀耶……唔喔,別那樣瞪我嘛!放…放心,我只看見一下子而已,不對,其實我反倒根本沒看見啊!沒錯,你想想嘛,跟昨天那樣比起來,根本一點也——啊……』

  『……!』

  錐霞臉又變得更紅,猛然低下頭。見她那反應,春亮也感到不好意思而停下話。的確,沒錯……感覺那似乎是不該想起的事——

  『有大人感覺的內褲、昨天那樣、紅著臉感到彆扭的兩人……這些要素所顯示的答案會是什麼呢?若是小菲菲或小此不知情的事,或許我得到了很強而有力的威脅把柄囉。』

  『唔喔!對喔,你也在……不,沒什麼,真的沒事。』

  哦~?倒地望著這裡的茫然眼光就姑且無視吧。

  沉默的時光流逝了片刻。覺得稍微有點冷。不知班長會不會也覺得冷?於是看向坐在對面的錐霞。抱膝而坐的她正凝視著膝蓋,看起來像在思考事情。雙手環抱著腳,裙襬夾在腳踝與大腿之間,所以不該看見的東西也被遮了起來。只不過露出裙底的白皙雙腳與膝蓋看起來則很冷的樣子。這時春亮出神地心想,若能依偎得再近一點,應該就不會那麼冷了吧——他慌忙搖頭否定。那樣很不妙。緊依在一起、肩並肩,身體相靠——這不是會讓人產生許多誤會嗎!雖說不曉得會被誰誤會。

  這時候,突然——

  『你……還真冷靜耶。』

  『——咦?是…是嗎?應該很平常吧?』

  『才不平常。我們可是被監禁了耶?』

  『因為阿春像個老頭一樣啊。精神年齡已幾乎是寺廟老住持的程度了。』

  連黑繪也插嘴說道。那樣聽起來不就很像快要蒙主寵召了嗎?真不高興。

  『因為掙扎也沒用吧?所以只能等待了啊……啊啊,可是我想,若只有我一個人的話,一定已經陷入恐慌、大吵大鬧了吧?多虧有冷靜的班長和黑繪在,心情才比較輕鬆……嗯,幸好有你們在,真是得救了。』

  『……是嗎?』

  呵——錐霞緩和了嘴角。

  而後她有些害羞地轉過視線,忸忸怩怩地說:

  『這點我也一樣。要是你不在的話,我一定比現在更慌張吧?我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冷靜。所以,那個——我也…覺得有你在真是得救了……還是該說幸好有你在……』

  『可是能進一步救你的人,結果還是我。』

  這時候,突兀地——

  冒出一個聲音。

  不知何時,貨櫃裡站著一名奇異的男子。

  春亮一瞬間懷疑那名身穿西裝的男子是不是理事長。因為他臉上戴著面具,聲音聽起來也似曾相識。但不是理事長,很明顯不是。

  那是個宛如獅子鬃毛般,頭部長著放射狀棘刺的鐵面具。應該只是裝飾,但正因如此才顯得醜陋,蘊釀出一股看似異樣祭具的氛圍。眼睛、鼻子、嘴巴部位的開口形狀簡單,但總覺得帶有某種藝術感。鈍鐵色的面具包覆住整個頭部,僅能勉強從頸部看見細細的頭髮。

  『——!』

  『什…你是誰啊……怎麼進到這裡的?』

  『我都沒發現呢。雖然不像小此那麼厲害,但明明我也還滿擅長察知氣息。』

  三人各自表現出不同的驚訝。只有錐霞還摻雜著咬牙切齒。

  『問我怎麼進來的,就只是很平常地開門走進來而已。不過你們會沒發現也是理所當然。這是起始於1703年死去的某個男人的怨氣與憤怒的受詛咒禍具。那個男人連名字也未被賦予,也就是被當成不存在的人類,一直都戴著這個面具生活。』

  手指輕輕敲響面具,男人彷彿在對頭腦笨拙的學生講解般繼續說著:

  『對於自身「既存在卻又不存在」一事,男人只是將詛咒持續強加在這副面具上。而在男人死後,也又有立場相似的人被迫戴上了這個面具。有不得存在於世的國王私生子、不得存在的貴族與平民的混血兒、不得存在的兄妹間的純血兒。於是面具被詛咒——變質成了「一旦戴上,存在感就會變得稀薄」的禍具。而它的名字,則是仿自起始的那個男人,被大家稱為……「巴士底監獄之人」。』

  果然還是覺得這聲音在哪聽過,可是無法聯上記憶。真奇怪。雖然認得聲音,但對於語氣卻是未知——有這種矛盾感。

  『一戴上存在感就會消失的面具……?這麼說……』

  『沒錯。確認那個主母把影帶還是什麼的投進了夜知家,然後我便尾隨其後來到這裡。之後靠的就是這個面具的忌能。若只是要開門,也能夠反應出讓存在感消失的效果。讓人覺得「沒什麼大不了」而不去意識——唉呀,我說得太多了。你那認真聽人說話的態度是一百分呢,夜知同學。』

  『你…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哦?你還沒聽說啊?這樣也好。我真高興呢,錐霞,你是顧及到我的立場吧?真不愧是我的——』

  『閉嘴!』

  簡短大叫出聲。春亮啞然地看向錐霞。怎麼回事?他們認識嗎?如果是錐霞認識的人,這也就是說——

  『沒錯,我是暗曲拍明﹒研究室長國的人,上野錐霞的可靠搭檔,比誰都還要了解公主的男人。』

  『囉…囉嗦——別說那些,先回答我!你剛才說了「主母」,難道說——』

  『唉呀,她還沒對你們報上姓名嗎?是基於玩心而想隱瞞,還是她忘了呢……兩種都有可能。算了,我就告訴你們。當然,我指的就是在外頭呼呼大睡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艾莉絲﹒比布利歐巴斯庫利赫」——「身穿教服的莞爾」、「Ms.Fanatic」、「擁有起始之名的女人」、「第一主母」。從名字就能明白,她是家族會的始祖兼會長。』

  『這還真是驚人——那就是幕後老大嗎?唔呣「她原本是鎖定我而來日本的,也就是說她相當看得起我囉?雖說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倒在地上聽著男人說話的黑繪茫然嘀咕。

  面具男對瞪著他的錐霞誇張地攤開雙手。

  『是啊,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叫你別跟家族會扯上關係。那群人比其他組織脆弱,比其他組織怠惰、無知——而且也比其他組織更加地瘋狂。就算是研究室長國,比起騎士領或者其他組織,他們是我們更加不想招惹的對手。不能以組織的立場與他們對立。』

  面具男無奈地搖頭。

  『更何況來的是比布利歐本人——一切瘋狂源頭的那個女人。一聽說是她來,會發生什麼也不足為奇,再怎麼樣也不能讓室長的妹妹、公主殿下扯上關係吧?但是威脅——喔不,是忠告也白費了,結果變成這樣。沒想到你居然會讓他看「那個」,賭得真大呢,錐霞。』

  聽完男人的話,又看見錐霞臉色大變,春亮瞬間頓悟。

  而他自己也很難得地——一瞬間腦中沸騰。

  『你……威脅班長的人就是你嗎!甚至逼得她做到那種地步!』

  『滿分的解答。你看見了吧?有沒有嚇破膽呀?不覺得噁心嗎?該不會興奮了吧?有在被窩中拿出來回想嗎?要是這樣的話,將來可危險囉——』

  『少囉嗦,別開玩笑!為什麼讓她做那種事?都是你害的,班長才會那麼——忍耐到甚至暈倒了耶!』

  『夜知……』

  錐霞的眼神複雜地搖曳。她戴著手銬的雙手緊緊交握在胸前。

  春亮起身靠近男子,作勢要毆打他。但是!

  『問我為什麼?那還用說,當然是為了保護她的人身安全。』

  『唔……』

  春亮被揪著領子提起。面具底下的凶狠眼神幾乎要射穿他。

  『那麼我問你,為什麼她會像現在這樣被監禁?為什麼她手上戴著手銬?事實就是她若不與家族會扯上關係,就不會變成這樣,不對嗎?在我到達這裡之前,要是家族會想要凌辱錐霞的話,你要怎麼阻止?』

  這——這……

  無法反駁。什麼也說不出。

  『住手,放開夜知!』

  『模式「混亂的忠盛」……果然還是不行。』

  就這麼被緊勒著脖子數秒,春亮才總算被扔開而得到解脫。他猛力地咳嗽,不由自主地泛淚。混帳,太丟臉了。

  『哼,小鬼,真教人不耐煩。』

  接著面具男在錐霞身邊蹲下,從口袋取出一支針,開始撬弄腳鐐上的鑰匙孔。錐霞在極近距離下瞪著男人。半晌後腳鐐解開,接著男人開始攻略手銬。喀嚓喀嚓的聲音持續了一會兒,手銬也同樣解開了——

  錐霞瞬間毆向男人的腹部。

  『喔……咕…哈…還真…痛……』

  『我很感謝你救了我,但不許你對夜知出手。』

  『我沒有打他,也沒有踢他耶?』

  『囉嗦。下次要是敢再對他——』

  這時面具男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似地歪頭。

  『錐霞啊,你在說些什麼?』

  『什…難道你……』

  『我沒有義務連這些傢伙都救。「巴士底監獄之人」最多隻能消除一位同行者的存在感,這就是極限了。』

  發言的同時,響起一陣某種東西迸射的聲音。春亮看見錐霞的脖子爆出一道閃光,以及男子不知何時已握著一把電擊器。男子將暈厥的錐霞扛在肩上。

  『——好了,就是這麼回事。可別怨我啊,少年與童女。』

  『我可怨得深了。快救我!作為報答,我可以讓你摸。』

  『我對小孩子沒興趣。』

  面具男靜靜地開啟關上的門,踏入黑暗之中。

  春亮不打算妨礙他,反倒希望他繼續前進。就算只有錐霞也好,若逃得了的話,希望她能先逃到安全的地方。他一點也不打算抱怨。

  所以——

  『班長……就拜託你了。』

  背後的聲音讓面具男略顯訝異地回過頭。

  聳聳肩,他語帶嘲諷地說:

  『……真是個濫好人。明明都不曉得自己活不活得到明天了。』

  沒有存在感的男人,開啟貨櫃的門,扛著一個少女走了出來。就算某人看見了這景象,那名人物卻一點也不在意,只是覺得多少有一點不協調感。那個男人並不存在,而人類則無法感覺到不存在的東西。

  當然,對於聲音或氣息的感覺也一樣。所以她沒有醒來。她對於睡眠中接近的人的氣息很敏感,要是有除了面具男以外的人走進倉庫,她一定馬上就會察覺;但她卻沒醒。

  艾莉絲比布利歐巴斯庫利赫正在作夢。不知是否身旁營火傳出的原始溫暖以及倉庫的寒冷讓她憶起了故鄉,又或是最近似乎能帶新的家人回去使她感到放心,又或者單純只是記憶迴路的一時興起。

  沒人知道答案,只是,她就是正夢見了『家』。

  過去她曾經待過三個家。一是現在她的歸處,現在的老舊教堂。一是自她懂事起就已在那裡生活,被以編號管理的福利機構。而最後一個——

  雖然是同樣的建築物,但卻不是現在的家,而是過去的老舊教堂。被神父剛從福利機構領養後帶去的,最差勁、最惡劣的『家』。

  她正夢見那個家。

  換言之,就是——片斷的惡夢。

  心愛的老舊教堂。從福利機構認養了好幾個小孩的神父,在教堂前對她們說——從今天起,這裡就是你們的家了。我要把這裡當成孤兒院——如此說著真實與謊言。

  艾莉絲。她的名字。被帶走的時候獲得的名字。『你們好歹也需要個名字嘛。那麼你就是A……艾莉絲。你是B,碧安卡。你是C……』名字是依照字母順序取的。結果和福利機構也沒兩樣,但愚蠢的孩子們沒有發現,只是一味感到欣喜。

  工作——掃地、洗衣等雜務,以及不知為何需要學習對待長輩的禮儀。在機構裡要是做錯事就會被打屁股,但這裡不一樣,不會被打屁股。最不認真工作的加拉蒂亞,一天內就失去了右手全部的指甲。

  大約經過了兩個月,教堂開始有客人造訪。大多都是打扮高尚的紳士,不知和神父在談笑些什麼,同時眼神溫柔地看著孩子們工作。充滿慈愛的眼神毫無虛偽,但卻不知為何令她覺得作嘔,很不可思議。

  一天吃兩餐,總是隻有乾麵包以及沒什麼料的湯。但偶爾也會有別的食物,特別是加了蜂蜜的熱牛奶,簡直就是豪華大餐。某天她在廚房發現了剩下的牛奶,一個人偷偷喝光,結果被神父發現而痛打一頓。甘甜的牛奶混著胃液吐了出來。『對不起,我不小心大發脾氣。既然你那麼想喝的話,沒辦法,要對大家保密喔!』之後神父溫柔地笑著,指著吐散廚房一地的嘔吐物如此說道:『好了,把它一滴不剩地喝光!』

  愛蕾娜。孩子E。幫她剪頭髮、看她畫畫的朋友。某天她不見了。那一天,自己從窗戶看見愛蕾娜被訪客牽著坐進那輛車,以及笑著送行的神父。在那之後有好一段日子,餐點都前所未有地豪華豐盛。當神父從機構領養了新的孤兒取代愛蕾娜時,自己終於領悟,這裡並不是教堂而是牧場。有的只是等待出貨的小母豬。

  在深夜的禮拜堂,她看見神父一面仰望著掛在正面牆壁上、十分髒汙的大十字架——一面在哭泣。啊啊~神啊,我犯了罪,請寬恕我。真驚人,他也會有罪惡感嗎?也會有人的心嗎?這世間沒有純粹的邪惡嗎?

  而後神父發覺她正在一旁觀看,滿臉淚水地緊抱住她。不斷反覆著『對不起、對不起』好

  一陣子——之後臉上的淚水突然消失。

  對不起,對不起。我總算髮覺,你對我是最重要的,艾莉絲。所以我一直沒有把你賣掉,而將你留在身邊。至今讓你感到寂寞了,對不起,今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啊啊,讓我好好愛撫你美麗的頭髮,那讓我想起我的母親。我愛你。

  ……她知道,對神父來說這是懺悔,但對她來說卻帶來了新的絕望。

  年老的神父似乎決意不讓她逃跑,在十字架底下撫摸著十二歲的頭髮。自從愛蕾娜不見後就開始留長的頭髮,被神父抵在鼻子前,像吸麻藥般吸聞。

  茫然望著遙遙高掛的十字造型,感受著頭髮上醜惡的鼻息,她心想。

  ——神啊,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嗎?

  好臭,好惡心,好想吐。變態。全身起雞皮疙瘩。好想殺了他。太可怕了。

  ——神啊,這是什麼懲罰嗎?

  好想死。好痛苦。舌頭舔舐頭髮的觸感令她作嘔。蠢蠢欲動的水蛭的幻想。

  ——神啊,為什麼您不救我?

  ——神啊,我可以詛咒您嗎?

  感覺到振動。舒適的1/f搖晃。

  背後有著柔軟的觸感。椅子——不,是座椅。引人入睡。這也難怪,因為直到剛才都在睡覺。睡覺?為什麼在睡覺?自己直到剛才…都在做什……

  才剛思考至此。

  一下子全清醒了。

  『……日村!』

  『醒了啊?心情如何?』

  脫下面具的日村正握著方向盤坐在駕駛席上。那若無其事的表情令她升起殺意。

  『你做什麼——回去!為什麼丟下夜知他們!』

  『因為沒有理由救他們。』

  注視著車前燈銳利地侵蝕黑暗,日村嘴角一彎。

  『而不用說,你就有必要救了。你是我的搭檔、室長大人的妹妹、貴重禍具的持有者——也是應該要接受我的愛的女人。不管陷入怎樣的窘境,像個正義英雄般趕去救你,不就是理所當然的嗎?』

  『開什麼玩笑!你剛才說了,比布利歐家族會很瘋狂。把夜知留在那種女人身邊,不曉得會對他做出什麼……!』

  『我是說過。可是與我無關。那傢伙無論被比布利歐殺掉、凌虐或者侵犯都與我無關,我打從心底如此認為。』

  『就算這樣,也不用只特意救我而不管他——你……你一點也不感到心痛嗎!』

  由於憤怒而缺氧,呼吸紊亂。

  沒錯。那傢伙才剛說過幸好有她在,結果現在卻只有她在這種地方。只有她一個人厚臉皮地待在這種安全地帶——

  自我厭惡使得她感到暈眩作嘔。早知會變成這樣的話,就不那麼輕易讓他救出自己了,就算使出『黑河可憐』也要待在那個地方。之所以沒能這麼做——雖說只有一瞬間,但她卻心想『這下得救了』而感到安心,全都因為自己內心的軟弱。她不禁詛咒自己的大意。

  『傷腦筋,怎麼覺得好像在上公民與道德課啊?我就老實告訴你吧,我一丁點也不心痛,反倒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什麼……』

  『比布利歐家族會。夜知家。箱型的恐禍。關係到這些東西所發生的事象本身讓我很感興趣——而加以觀察就是我的工作。好啦,結果那個實驗牧場裡混進了一位名叫上野錐霞的VIP。該怎麼辦?確保vIP的安全是理所當然的吧?但這時能對已經佈署好的實驗牧場伸手採取什麼行為嗎?怎麼可能!思路正常的研究者怎麼可能讓難得的機會泡湯?當然是儘可能不去幹涉牧場本身,只取走混進實驗裡的異物——』

  實驗。觀察。他究竟在想什麼?明明事關那傢伙的性命耶!

  胸口隱隱作痛。從以前就刺在心底的棘刺,非比尋常地刺痛。

  『……全都是…為了研究…嗎?』

  『一點也沒錯。我們只要將被賦予的研究課題完成就好了。』

  怦通。棘刺震動。至今刻意無視的棘刺。只因為對自己不利,所以才視若無賭的棘刺。

  『那樣子……那樣就只不過是那個男人的道具罷了。』

  『當然。我們原本就像是暗曲室長的道具吧?換作別的說法,就是作為零件的齒輪。能夠回答關於禍具的一切,未完成的萬能機械——我們只不過是形成那萬能機械的一部分。這種事情,打從以前就——』

  是啊,打從以前……就很清楚。

  所以她才會覺得自己是道具,是齒輪。

  遮住雙眼不去看重要的事,對於早在很久以前便注意到的棘刺視若無賭,作為一個齒輪而運轉。雖然不喜歡齒輪的任務,但也並未刻意想停止動作。因為很輕鬆。

  但是——

  『……經…夠……』

  『嗯?』

  已經再也藏不住棘刺的疼痛了。她不想隱藏。

  她打從心底厭惡去矯飾疼痛。

  『已經夠了……我已經受夠了!』

  因此她大叫著一拳打向儀表板。日村嚇了一跳似地看向她。錐霞緊握著開始流血的拳頭,傾注全身的敵意瞪著日村。

  『喂,你受夠了什麼?』

  『全部!對於這個情況,還有你、暗曲拍明,還有研究室長國也是!全都受夠了!哈!隨你們去,全部再也與我無關了!』

  『錐霞,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冷靜一點,你現在能在這裡是託誰的福?是室長吧?生活費、學費、房租呢?是誰在庇護你?而又是為什麼?正因為你是研究室長國的一員,不因為是室長的妹妹,而是一名研究員。要是失去這頭銜,你就真的孤立無援了——』

  『誰管那麼多!沒錯,我才管不了這些!只因為這樣——』

  她深吸一口氣。承認研究室長國的惡毒狠心並加以譴責,令她很有快感。

  而在別人面前第一次承認自己的感情也是。

  『只因為這樣,就連喜歡的一個男人都救不了!要是這樣的話,我真的就是個搞不懂自己為何存在的道具了啊!這樣子實在是無可救藥地——蠢斃了!』

  日村一臉驚愕地睜大了眼。錐霞撲向他的手,硬是抓住了方向盤,並使盡全身體重轉動。輪胎打滑,發出激烈的磨擦聲。

  僅僅過了半秒,一根電線杆就映在了前擋風玻璃的正中央。

  要讓時速60公里的移動鐵塊停下來,不需要煞車。

  只需要衝擊就夠了。

  『嗚……』

  從撞得殘破不堪、冒著煙的車裡逃出來。因為門打不開,所以她便空手打破窗戶。

  她也是有在盤算的。四周沒有人煙,意外受害的只有倒下的電線杆。只要立刻離開這裡,就不會有人來找她興師問罪。

  確認了一下車子的情況。奇蹟似的,車子並沒漏出太多汽油,看來不必擔心會起火。接著再看撞爛的車子前座,日村被安全氣囊包圍著暈了過去。雖然流了點血,但看不出什麼明顯的外傷……雖說體內或許多少受了點傷,但她一點也不想同情日村。

  老實說,其實自己傷得更重。撞上擋風玻璃的頭破了,身體也處處骨折。溫熱的血液令她覺得噁心。不知怎麼的,好像沒辦法保持平衡。搞不好只是自己沒有發現,其實掉了一隻手也說不定。

  但還是得走不可。得先去找她們。

  拖著疼痛的腳步開始前進。

  傷口的肉在蠢動,這感覺還是一樣令她厭惡。但這份厭惡也並非一無是處。畢竟——多虧於此,自己才能毫不遲疑地『賭上性命去救某人』。就算失敗了,也無論幾次都能重來。

  『……狀況就是這樣。抱歉,只有我一個人……』

  『不,這件事不能怪你。也就是說,你脫離了研究室長國嗎?』

  『應該是這樣…吧……嗚!』

  躺在起居室椅墊上的錐霞緩緩起身。

  『已經不要緊了嗎?』

  『嗯——幾乎都痊癒了。隨時都可以出發。』

  錐霞像是要確認動作般,將手掌又張又握。菲雅也一樣,隨時都可以出發。但她原本打算做的事情,卻因錐霞的到來而被打斷。首先得先把那件事做個了結才行。

  『那就儘快——』

  『等等,乳牛女。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眼鏡後的雙眸不耐煩地看向菲雅。啊啊,我知道你想早點動身,但這件事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自己也無法甘心。

  『你揍我吧。』

  『……啊?』

  『我犯了錯,懷疑黑繪。結果因為這原因——現在才會變成這樣。我想做個了斷。』

  視線彷彿要射穿眼鏡般,菲雅瞪著她說道。此葉眼神也一下子變得犀利。

  『你是認真的嗎?』

  『我很認真。所以你也認真揍我,我不會抱怨。』

  菲雅看見此葉緩緩眨了一下眼。

  『那我就如你所願。給我皮繃緊一點。』

  『嗚——』

  嘴角使力,挺起胸膛。她不打算逃開視線。但當此葉高舉起手,而後氣勢洶洶地揮下時,雙眼卻反射性地眯起——

  捏。

  『呼噫噫噫噫!妮…妮奏什謀?足奏妮喔!』

  臉上的不是拳頭也不是巴掌,而是手指。臉頰被狠狠地一扭。

  『呼……很可惜,我能做到的懲罰就只到這裡為止。剩下的應該留給黑繪本人才對,不能由我來剝奪。』

  『呼…嗚…妞…咪!』

  臉頰任憑她使力上下拉、左右拉。還滿痛的。差不多想要發牢騷時,手指才終於離開——原本一臉無奈的此葉又變回嚴肅的表情。

  『明白吧?以前怎樣都無所謂了,重要的是今後。』

  『……我知道啦。該做什麼,應該更優先什麼。我會盡所有能用的事物,就算要付出一切為代價——也要奪回該奪回的事物。』

  『我也有同感。只不過,讓我先說一句。能夠付出性命作為代價的,只有能無限再生的我而已。那傢伙也不會希望回到這個家後你們都不在了……所以你們可別捨棄性命喔。也不可以自己主動跟那女人走。』

  錐霞也緩緩走近。聽了她的話後,此葉揚起脣角:

  『我也不想死。也不打算在運動會到來前的忙碌時期,來個不開心的國外旅行。』

  『當然。那個女人,艾莉絲——比布利歐是嗎?我一點也不想輸給她。說到底,會輸的機率比乳牛女的胸部派得上用場的可能性還低。我只不過是說出決心罷了。』

  『除了對於平胸能派上什麼用場感到疑惑之外,其他我也頗有同感。好了,差不多了吧?若要準備什麼的話,就請趁現在。』

  鼻子一哼,菲雅點頭表示已準備就緒。但錐霞卻微微皺眉,手抵著下巴思考著什麼。

  『……上野?有什麼事情令你在意的嗎?』

  『不,與其說在意……也對,準備啊…應該先把能做的全做好。給我五分鐘。』

  『好是好……你要準備什麼?』

  錐霞一手拿著手機走出起居室。菲雅對著她的背影出聲,錐霞半轉過頭停下腳步。菲雅眼中映出的,是曖昧地望著天花板的側臉。

  『……假設夜知有「力量」的話,你們覺得那會是什麼?』

  『你說力量……但他只是普通人類啊。是指他不會被詛咒,還有他的無恥嗎?』

  『其他還有……溫柔和濫好人吧。還有做菜功力?』

  『呵呵,不管哪個都沒錯。但我覺得最大的力量就是——』

  錐霞輕輕笑著,然後若有深意地說道:

  『他擁有「夜知春亮的夥伴」啊。就像是我或者你們這樣的。』

  早晨的空氣十分清澄。冰涼的海風及海潮香更加突顯空氣的清新。彷彿在表示保管它正是其任務,這片廣大的倉庫區一直以來都在靜謐中維持著純淨的空氣。

  在錐霞的帶路之下,穿過生鏽的貨櫃山,來到倉庫區深處——最靠近海的地點。才剛抵達目標倉庫,甚至還不必窺伺裡頭的狀況——

  『唉呀呀,早安。題名為「朝陽色的邂逅」……我就在想你們差不多也該來了,早點起床做準備總算有了代價。』

  倉庫前,身穿修女服的女人正在燒柴。她悠閒地傾倒馬克杯,身旁擺著那支鐵槌菜刀。

  『菲雅,此葉!班長怎麼也來了!』

  『春亮!你沒事吧?』

  春亮戴著手銬,被鎖在倉庫入口的門把上。乍看之下沒有外傷。雖說早就知道艾莉絲的目的不是殺害春亮,但菲雅還是感到一絲安心。

  『我也在耶?』

  『黑繪也平安無事呢……只不過就像上野所說的,看起來無法動彈。』

  黑繪就倒在春亮前方,看上去也沒有受傷。

  『唉呀呀,仔細一看,連逃掉的小姐也來了……你是人類吧?我想人質只要一位就夠了,你就算特地過來我也無法招待你……有什麼事嗎?』

  『正好相反,是我要招待你。老實放開他們,這樣就只需簡單招待你一下就了事。』

  錐霞眼神冰冷地宣告,於是『黑河可憐』便開始從袖口流暢地伸了出來。現在的情況已經不能再繼續隱瞞這個了。

  『唉呀,禍具……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錐霞說得對。艾莉絲——不,比布利歐。三對一,你沒有勝算。只要老實投降把春亮他們還來,還可以留你一命。』

  比布利歐將手中的杯子放在腳邊,歪著頭說道:

  『唉呀?我有對你們說過那個名字嗎?不,就算被知道了也不會怎麼樣……因為我想說,像我這種悠哉的人居然是家族會的會長,搞不好會讓形象稍微下滑。』

  就在這時。

  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此葉突然衝向春亮。不管怎樣,只要解放人質,勝算就是自己這邊的了——

  『唉呀,不行喔。』

  『!』

  槍聲。看見春亮腳邊開了個小孔,此葉連忙停下腳步。開槍的比布利歐一臉抱歉地搖晃手上的槍。

  『你這樣我會很困擾。怎麼能突然來搶獎品呢?這樣犯規喔!剛才我是故意射偏的,但要是再輕舉妄動,下一次就會射中囉,請留意。』

  此葉緊咬著牙。就算是她,也沒辦法動得比子彈迅速。

  菲雅往前跨出一步,露出犬齒說道:

  『——話先說在前,要是敢射中的話你就死定了。我會追你到天涯海角,直到殺了你為止。我會動用我身上的所有知識與機能來拷間你,讓你嚐盡這世上的人類認定的一切恥辱,然後一根骨頭也不剩地將你處刑。你給我想清楚。』

  『唉呀,真可怕。呵呵,我不會射中的,只要菲雅大人肯來我這裡的話。』

  比布利歐呵呵輕笑,說的話與表現出的態度完全相反。沒錯,她不可能覺得害怕。這些傢伙就是那樣。只要是為了詛咒道具甚至不惜一死,就是那樣的狂熱信徒。

  『既然你說是獎品,那麼你應該也有一決勝負的打算吧?很單純——要是我贏了,就把春亮還來;要是你贏了,我就讓你帶走。』

  『說得也是,這樣繼續下去雙方也不會有所交集……最近我也有點運動不足,和你們玩玩也好。可是你們一次所有人上的話,我就辛苦了,所以請一對一喔?你們就算中途要交換選手我也不介意。』

  而當然——她搖動**。

  『可不能趁戰鬥期間搶獎品喔。就算正在戰鬥,只要有一次呼吸的空檔,我就可以送出子彈……別看我這樣,我很擅長射擊的喔!』

  『——好吧。錐霞,乳牛女,由我先上,你們退下。』

  『心情上實在無法接受耶……』

  此葉皺眉瞪著菲雅,菲雅則靜靜地回她:

  『那種鐵槌般的單純破壞力,你的手刀沒辦法相抗衡。而且能讓你附身展現本質的男人現正被囚禁。錐霞的皮帶也不適合正面迎戰。只能靠我了吧?』

  『看來似乎沒辦法了,此葉。』

  耳朵一面聽著錐霞的聲音,菲雅從口袋取出魔術方塊走上前。

  『菲雅……』

  『春亮,再忍耐一下……是說,你真是呆子,怎麼會像個被因禁的公主一樣咧?』

  『囉…囉嗦!我也不是自願變成這樣的啊!』

  為了緩和緊張,她試著以平常的語氣出聲,而他也以平常的態度回話。

  所以沒問題。沒什麼好不安,一定馬上就能回覆往常那樣。

  『……你要當心點喔。』

  『你在對誰說話?我怎麼可能輸給那種不知是鐵槌還是長槍的怪武器。』

  視線前方,艾莉絲隨手拿著十字型的鐵槌菜刀佇立著。腰間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槍套,**正收納其中。

  『奇怪的武器是嗎……我還滿中意這把「食人調理法」的造型耶?因為這次是我第一次帶出來,所以原本還擔心不知會怎樣呢。不過還滿好操控的,我給它的評價很高喔。』

  『食人調理法……聽起來真令人生厭的名字。它的詛咒也像你留言裡說的一樣吧?在它因詛咒而進一步誕生意志之前想辦法處理掉,或許也算是為了它著想。』

  『怎麼會令人生厭呢?這還是某部分人們相當垂涎的逸品耶?最先發現這個的地方,是在1900年代前半的美國——一位獵奇殺人魔的家中。他把這個藏起來不讓警察找到。聽說這個是他只為了調理人類所做出的道具呢。』

  『哼。用鐵槌敲爛人肉,再用前端的菜刀切割嗎?』

  『是啊。而不知是在什麼機緣下,陸續傳到了其他人手中。例如威斯康辛州出生的某位尼…特族,又例如密爾沃基的某位愛酒人士(注…分別影射美國50年代與80年代發生的兩起瘋狂殺人魔案)——而當然它也就漸漸累積了詛咒。』

  一面笑著敘述,比布利歐往前踏出一步,緩緩舉起那把受詛咒的食人調理法。

  『所以這上頭被賦予了十分超越的力量。太棒了,真的是太棒了。菲雅大人,您能夠理解嗎?我是如此希望的——今後你們能再受到更多、更多的詛咒,更加、更加地超越,成為超越我們所愛之人的存在!』

  『怎麼可能會有人——希望被詛咒啊!第十四號機關﹒搔式獸掌態「貓掌」!』

  比布利歐揮動著食人調理法拉近距離。菲雅也緊握著魔術方塊,將其變形成巨大耙子般的拷問道具。

  食人調理法的前端,厚實的切人菜刀有如薙刀般揮出。『貓掌』勉強以鉤爪擋下了攻擊。然而——

  『——菜刀調理﹒「亂切亂砍吧」!』

  比布利歐有如歌詠般宣告的瞬間,異常現象發生了。

  僅僅一瞬間——食人調理法的刀刃看起來似乎移位了。奇妙的殘像。

  而那殘像卻不知為何擁有實體。

  『唔……!』

  『貓掌』被彈了開來。菲雅瞪大雙眼。真奇怪。

  剛才那一擊……確實不只有『一擊』。拷問道具傳來的手感,有點像是同時被砍了四、五次。拉開距離,視線往下朝鉤爪瞥一眼,可以看見有好幾處刀刃雜亂劃過的痕跡。

  『這是怎麼回事……?』

  『這把人體調理器具,記憶著過去曾經實施過的行為。所以它可以在喜歡的時候將那一連序列為再現。若說要亂切亂砍,它就能忠實將亂砍人體的動作再一次重現出來——省工夫對烹飪來說也是很重要的嘛。嗯~有點像電腦的巨集指令那樣。』

  『什麼電腦——我才不曉得!第二十號機關﹒斬式大刀態「凌遲之斧」,禍動!』

  菲雅有如投手的投球動作般扭轉全身,長而巨大的斧頭由比布利歐頭頂揮下。厚實的刀刃與刀刃,相似的兩樣道具發出尖聲交錯——

  『「切絲吧」!』

  一瞬間,刀刃產生了比先前更劇烈的殘像。食人調理法彷彿左右兩側也並列著無數刀刃,傳來了直線性的斬擊手感。明明應該讓對手擋住了,但不知為何自己的斧頭反倒因衝擊而錯開。在產生致命性破綻前抽回斧頭,這次改為橫掃同時吶喊。

  『喝啊————!』

  『「切丁吧」!』

  這次則是縱橫無盡地閃過理應不存在的刀刃光芒。殘像——或是瞬間性的多重存在。不像刀刃的出處或接觸點,這些能藉由視覺情報而無意識推測出來,斧頭傳來了完全不同的手感。菲雅一瞬間不知該對哪裡使力、該如何帶過攻擊——迷惘令她的斧頭輕易地被彈飛。

  『菲雅!』

  春亮焦急地叫出聲。菲雅雙手將立方鎖拉回手邊。不妙。情況不妙。比布利歐已迴轉過身,準備再使出另一個調理法——

  『我這邊也一樣。比你還單純,就只要將無數次揮刀動作集中在一次而已。』

  『嘖……第八號機關﹒碎式圓環態「法蘭克王國的車輪刑」!』

  菲雅勉強將斧頭轉變為拷間車輪,有如盾牌般擋在自己身前。剎那間——

  『——鐵槌調理﹒「盡情擊潰吧」!』

  如同比布利歐的說明,她一面宛如跳舞般迴轉身體,利用離心力揮出食人調理法鐵槌。對著數十位犧牲者施展的行為,此刻集中於這一擊再現。

  那是純粹破壞力的重現。僅僅一擊,就產生了被打了好幾十回的錯覺,彷彿有好幾十位比布利歐同時施展攻擊。

  雖然以拷問車輪為盾避開了直接攻擊,但驚人的衝擊還是襲向菲雅的身體。

  這樣的話,確實是能夠輕而易舉就讓一整間廢屋崩塌。菲雅此時回想起那件無關緊要的事——她甚至無法採取迴避姿態,就被輕鬆打飛到數十公尺遠。

  『菲雅……!』

  春亮背脊一寒。他很想衝向前,被束縛的手腕喀鏘作響地掙扎。但當然換來的只有肉與金屬磨擦的疼痛。他緊緊咬牙注視著被打飛的銀髮少女;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才終於又動了起來。看樣子沒什麼大礙,他略鬆口氣。

  這段期間裡,比布利歐的打鬥對手換成了此葉。但正如剛才菲雅戰鬥時所得知的,那把食人調理法相當強力。就算是能將刀刃的鋒利度轉移到手刀或腳上的此葉,也只能著重於迴避,謹慎與之周旋。簡單來說,就是再怎麼努力想攻擊,無奈卻徒勞無功。

  只要此葉能變回本質——只要能夠使用那個——內心雖作此念頭——

  『可惡……!為什麼我卻被捉住了啊……!』

  太無力了。他好幾次這麼想。只是一介凡人,所以什麼也辦不到,什麼也幫不上。不僅如此,還被剝奪自由、成為人質。絆腳石也該有個限度。

  『我也被捉住了啊。別太責怪自己。』

  『黑繪……』

  倒在一旁的黑繪,只動著眼睛,說道:

  『可是我原以為只要時間經過就多少能動了,但卻沒半點變化。只有我一個處在無盡午睡狀態,心裡真的很難受……真是,雖然知道是詛咒道具所為,但到底是什麼原理啊?』

  『我有瞄到一下,艾莉絲——比布利歐她手上拿了某樣東西。只要能想辦法處理掉那個,你應該就能動了吧……我想。』

  『現況就是為了「想辦法處理」,所以我才想動。就因果來說,實在也無可奈何。』

  黑繪面無表情地嘆氣。此時春亮察覺一件事。

  『阿春,怎麼了?』

  『啊啊,對喔……我和你的情況不同啊。』

  只是一介凡人,所以什麼也辦不到?或許真是如此。但現在並非什麼也辦不到。

  若要問理由——被封住行動的黑繪,正如她所言,就因果上來說實在無可奈何。在不明就裡的詛咒道具咒力之下,她毫無解決對策,動彈不得。

  那麼,自己又如何?

  只不過是手銬,只是單純的束縛道具。只不過是手腕被銬在一起的自己呢?

  『——噢,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要是我能再早一點察覺就好了。』

  『阿春?』

  『黑繪,要是被比布利歐察覺那就不妙了,所以安靜點喔。還有,等一切結束、你能動之後,要拜託你一下了。』

  『……難道說!等一下!』

  等不了。不知菲雅、此葉或錐霞是否會陷入窘境。要是敗北,菲雅她們就會落到那個瘋女人手裡,再也不會回來了吧。沒錯,再也不會回到她們決心當作容身之處的那個家。

  他絕不認同。所以他要做。成為她們絆腳石的無力人質,非得儘早脫逃不可。

  無論用什麼樣的方法。

  他思考著手腕的直徑有幾公分,拳頭的直徑又是幾公分。

  嗯,總會有辦法的。

  『……嗚……啊——!』

  使勁地拉。就只是將被手銬銬住的手,一個勁地拉、拉、拉!

  『阿春!』

  『我不是說了嗎…要安靜一點……嗚……』

  通不過手銬的肉逐漸被捲起、削去。就像是汽球破掉般,溫熱的液體一口氣噴出。只不過是幾十公克的肉,死不了的——他不斷地自我暗示。儘管如此,被加壓的骨頭還是嘎吱作響,神經脆弱地暴動。單一且單純的訊號傳導至全身、重重踢擊心臟、躍上背脊,最後特攻腦髓。有種自我已成為那訊號般的被征服感。是啊,沒錯,他的身體是被痛苦所構成的。

  緊咬住後牙根,忍耐著不讓喉嚨張開。身體冒出大量的油汗。

  絕不能發出慘叫,不能被發現。再者——

  要是聽見熟悉之人的慘叫聲,菲雅會心生動搖。他也不想冒那種險。

  是啊,自己能做的就只有這個。為了救她們,能做的就只有這件事。

  無力的自己所能做的,就只是忍耐而已,很簡單。

  於是——

  『——嗚…啊!』

  只要手指也通過手銬,剩下的就簡單了。右手抽出來了。手銬只是中間上了鎖,左手雖然還吊著手銬,但姑且獲得了自由。

  『阿春……』

  『呵…呵呵…成功了!就是這樣,等一切結束後,就麻煩你用頭髮幫我囉。唉呀,手帕手帕,這要是被此葉看見,她一定會昏倒的。嘿……好了。』

  不惹人注目地結束作業。所幸比布利歐正笑盈盈地與再次迴歸戰鬥的菲雅舞刀相向,要動作就要趁現在。

  『……嘿!』

  『喔喔,是公主抱。』

  一股作氣抱起黑繪,鎖定不會被捲入打鬥的路線起跑。比布利歐馬上就察覺到,手正要伸向腰間的槍套,不過——

  『——「黑河可憐」!』

  錐霞操作的皮帶迅速伸向比布利歐,牽制她的行動。菲雅身後的此葉也全速衝過來,滑進就算遭槍擊也能以身體擋下的位置。這麼一來就完美了。

  『春亮!你怎麼會……你的手!』

  『我只是試著努力看看。應該看不太到血吧——是說,這下子情勢就逆轉了。雖然好像有點卑鄙,不過大家能一起圍毆她囉。』

  『你還在考慮卑不卑鄙,真像是你耶。不過正如你所說的。』

  錐霞聳聳肩,如此說道。

  『我…就算一個人…也總會有辦法的啦……不過,既然想要幫忙,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你們的心意,沒辦法!快…快來吧!』

  在稍遠處與比布利歐過招的菲雅,一副覺得麻煩似地說出請求協助的臺詞。於是比布利歐輕輕一笑,大大一躍,遠離菲雅。

  『唉呀呀,獎品被搶走了……真傷腦筋。』

  『哼,再來是黑繪。雖然不曉得你做了什麼,但馬上恢復她的自由!這樣的話,我就稍微手下留情地教訓你。你已經沒有勝算了,死心吧!』

  『沒有勝算?唉呀呀,為什麼呢?』

  比布利歐的微笑並未消失。瘋狂的女人依舊保持著微笑。

  態度實在過於從容,因此春亮一行人知道,她還留有一手。

  『接下來是團體戰吧?是啊,那也無所謂。』

  『……虛張聲勢。家族會應該沒多少同伴吧?你在這附近的同伴,應該也早就因你那瘋狂的行為而死光了吧?』

  『呵呵,是沒錯。但我也特地請人運來了能打團體戰的道具……因為是很貴重的東西,所以平時總是放在家裡。那就是這個。在封住黑繪大人的行動時或許已經被看見了吧?』

  接著比布利歐從懷中取出一面復古風格的鏡子。她將鏡子抱在胸前,一臉開心地開始說明,宛如在炫耀『我的孩子就是這麼厲害』似的。

  『這面「美麗的自殘鏡」也是相當超越性的禍具。主要的忌能有三項。一是基本能力,能讓持有者變得美麗。是世間女性任誰也會想要的力量,但我原本就長得不錯,沒辦法變得再更美了,真對不起。第二項是「象徵鏡中的黑白世界」——正如使用在黑繪大人身上的,能夠封住某人的動作。換個意思就是將人封進鏡中世界吧?而最厲害的還是第三項。關於這一項,我就實際呈現給你們看吧!』

  此時比布利歐深深注視著單手抱住的那面鏡子——低語道:

  『「象徵映象的二重顯現」。』

  下一瞬間。

  比布利歐的身邊,出現了第二位比布利歐的身影。

  『唔呵呵。沒錯——就是能製造出映在鏡中的複製品。』

  『除了長相是左右對稱之外,其他全都一樣,也會說話、思考。雖然因為有時間限制,過了十分鐘就會消滅,但就連裝備也能夠複製,所以沒問題的喔。你們看,就連這把食人調理法也是。不過這面美麗的自殘鏡本身無法複製就是了。』

  兩個比布利歐——『右眼戴著單眼鏡片的她』與『左眼戴著單眼鏡片的她』,你一言我一鈕田地說著。

  『什——!』

  春亮啞口無言。回想至今發生的事。

  單眼鏡片的位置——在廢屋中感覺到的不協調感。第一次跟丟她的時候,就已經事先掉換

  了嗎?給那些男人的紙鈔或許也是複製的也說不定。十分鐘的時間限制,以及憑空消失的她。出現在別館窗外而後逃掉,左眼戴單眼鏡片的她。以及不知何時人已在屋內,封鎖了黑繪行動,右眼戴單眼鏡片的她。

  遺留在腦海深處的幾處不自然謎團——在解答之下漸漸獲得滿足。不過答案與謎題對上的時間已太遲了。

  接著她讓手上的表滑到手肘,另一隻手高舉著食人調理法說道:

  『這應該是叫做…分身吧?彼此都各有自己的意志,不過就結論而言複製人也是我,所以對於自己是複製品一事有所自覺,也會為了自己而行動——嗯!』

  她泰若自然地拿著那把刃器開始鋸自己的手。春亮看見她藏在手錶底下的部位,有著無數恐怕是出於那種行為所造成的傷痕。

  『你…你…做什麼……』

  『唉呀?唉呀呀,請別在意。正如「美麗的自殘鏡」之名,這個的詛咒就是偶爾會想這樣做。詛咒著無法變美麗的女孩子,邊照鏡子邊割腕,就是這個詛咒的源頭。不過我已經習慣了,再說,成全詛咒欲求就是家族會理當盡的義務。這就有如在喂這孩子喝奶一樣。』

  『一點也沒錯,另一個我。我來幫你止血吧!』

  『唉呀呀,謝謝你,另一個我。』

  左眼鏡片的比布利歐取出繃帶,迅速地為右眼鏡片的比布利歐包紮手。看見滲出繃帶的血,此葉屏氣忍耐著不作嘔。

  『真噁心的傢伙。但就算你由一個人變成兩個人,我們這裡也還有四個人,無法改變我們人數上的優勢——』

  『是這樣嗎?雖然很失禮,但不可以太早下定論喔。因為——』

  打斷菲雅的話,右眼鏡片的比布利歐高揭著美麗的自殘鏡,笑道:

  『可沒人說一次只能變出一個人喔!』

  『象徵映象的二重顯現』。

  迴應比布利歐的低語——

  出現了第三位比布利歐。

  『午安,另一個我。雖然只有十分鐘,但請多指教。』『彼此彼此。』

  互相深深行一鞠躬禮,緊接著又再次低喃。四位、五位、六位,接二連三——

  『騙人……的吧?』

  『這太異常了,真是蠢斃了……!』

  如今春亮等人眼前,已有著數不清——

  二十人以上的比布利歐,臉上都掛著同樣的笑容。戴著右眼鏡片、手持鏡子的一位,以及其他戴著左眼鏡片的比布利歐們。無論哪一個,手上都拿著食人調理法。

  『大概就這樣吧。好了,開始團體戰吧!儘管放馬過來!』

  『嘖……冒牌貨就是冒牌貨,複製品就是複製品!除了拿著鏡子的你之外,其他一定都是幻覺!反正只要破壞掉那面鏡子就會消失了!』

  春亮還來不及阻止,菲雅舉起『人體穿孔機』——螺旋鑽,便衝向比布利歐群。她朝著比布利歐本尊所持的美麗的自殘鏡刺出,但——

  『雖說是冒牌貨,但卻也貨真價實喔——嗯!』

  『什……!』

  一名複製人擋在她前方,不是以食人調理法,而是用自己的身體接下了菲雅的螺旋鑽。那看起來簡直像是自己挺身向前被刺一樣。

  『啊……啊……』

  『你看,貨真價實對吧?』

  『你看,溫熱的血液精力旺盛地跑出來了對吧?』

  『你看,肉動得就像玩具一樣,看得出來吧?』

  『你看,內臟宛如歌唱般蠢動,有聽到吧?』

  接在被刺的本人之後,周圍的比布利歐也帶趣地說著。

  菲雅面露懼色,顫慄地注視鑽進人體的螺旋鑽與迸出的鮮血。看得出她的手正在顫抖。

  『不是的……我…我……沒這種打算…有手下…留情……』

  但另一方面,被刺的比布利歐依舊滿臉微笑,輕輕觸控螺旋鑽。她邊咳出血塊邊說道:

  『請再多感受一下。您很久不曾有這種感覺了吧?』

  她還進一步將那支螺旋鑽壓進自己的身體裡。

  『啊……住…手……』

  『無需客氣,來,請吧,是我將死。請您再殺得開心一點。好了,來吧,來吧,再深一點、再粗暴一點、再更往內——啊……!』

  於是螺旋鑽貫穿了比布利歐的身體。被迫貫穿。

  菲雅身體的顫抖變得劇烈。微笑死去的比布利歐身體一倒地,手中剛脫離她腹部的螺旋鑽也掉落,菲雅當場跌坐在地。

  『獻醜了。但由於是完美複製,所以這沒辦法。等十分鐘後就會消失了,在那之前請原諒我殘留著屍體。』

  『咕嗚…啊…啊……屍體…屍體?不對,這是…冒牌貨,我…我是——別去回想!不要,不對,這不是,不是!我…誰也…沒有殺……我明明都已經忘了…忘了殺人的…忘了殺人的感觸啊——!』

  『您不必忍耐。您原本就是那樣的東西。您是因為對於複製品有所認知,所以現在才還是半吊子;但若您希望的話,我會可以為您準備貨真價實的人當對手,讓您愉快地拷問、開心地弒殺喔!您喜歡什麼樣的人類?小孩?女人?惡徒?達官貴人?認識的人?』

  菲雅抱住肩膀不住顫抖。就像曾幾何時在雨中的頂樓,被過去的自己吞噬一般。

  『菲雅!冷靜一點,懂嗎?冷靜一點!別聽她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我…不想再變回以前那樣……我已經決定了,我已經如此決定了……!』

  菲雅抱著頭,像小孩子般搖頭。她光是要忍住衝動就使勁了力氣。而此葉也——

  『嗚……嗚…嘔嘔嘔。居…居然因為…這種事……!』

  臉色蒼白地捂住口,身體搖搖晃晃。不妙,看那壓倒性的血量,沒暈厥已是奇蹟了。

  『嘖——』

  此時錐霞動作了。或許是覺得什麼也不做只會讓情況更加惡化,她將『黑河可憐』伸向比布利歐本尊抱著的鏡子。但一旁的比布利歐的食人調理法菜刀一閃,將皮帶的前端切落。錐霞不在意地繼續伸長皮帶,但別的比布利歐卻將其抓住,接著又來了別的比布利歐憑蠻力拉扯。錐霞踉蹌地被拉往比布利歐的人群之中。

  『咕啊——!』

  就像是往事重現一般,食人調理法的菜刀朝她的身體揮落。腹部被縱向剖開,鮮血四散。被切開的制服滑落,看見裡頭的東西,比布利歐感到不可思議般地歪著頭。而別的比布利歐則繞到錐霞身後,有如呼喊萬歲般將她的手抓著高舉。

  『唉呀呀——你穿著奇怪的東西耶?更奇怪的是,傷口漸漸癒合了呢,真不可思議。』

  『黑河可憐』從懸空的錐霞手上再次伸出,但卻又再被菜刀砍斷。

  『我開始感興趣了。這也是禍具吧?啊啊,真是美妙的超越,真是超越。可以讓我確認一下嗎?』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嗯…咕…噫呀啊!』

  一位比布利歐將手伸進錐霞體內深處,在肉的皸裂處翻攪,發出黏溼的聲響。錐霞痛苦地瞪大雙眼,口水自口中垂下。另一位比布利歐則將菜刀刺進錐霞的大腿,興味盎然地轉動刀尖。慘叫、慘叫、慘叫、嘻笑聲、慘叫。

  『班長——!啊啊,混帳!此葉,此葉!你能變回刀嗎?』

  『咳哈…嘔……是能變回刀,但看這情形…我大概…派不上什麼用場……只會讓春亮…陷入危險。不行…快逃…春亮,快逃——』

  『怎麼能逃!求求你,此葉,拜託你了!』

  數刻間,因嘔吐而泛淚的眼神看著春亮。而後彷彿看開了似地,失去此葉身體支撐的衣服落地。春亮一把抓起裡頭的黑鞘之刀,首先就是衝往最受屈辱的錐霞那邊去營救。平常都是此葉幫他操控身體動作,但現在能得到的助力則相當微薄。但有總比沒有來得好——

  心中一面想著這些事,忘我地往前衝。

  想當然,只在鐵槌一揮下就被打飛了。如同幾分鐘前的菲雅般滾倒在地,臉頰感受到鋪裝路面的冰冷。要不是手上握著的是此葉,恐怕就真的成了絞肉也說不定。但倒地的衝擊猛烈地震撼著肉被削落的手,宛如裸露的神經纖維被拿去紡紗般,劇痛開始傳上背脊。

  『那個,很抱歉,在場我唯一不感興趣的就只有你,能請你別來妨礙嗎?』

  『別開……玩笑了。哈哈,雖說目前狀況就像是玩笑一樣……!』

  讓抽筋的肌肉總動員,春亮冒著油汗起身。

  刀子沉默不語。或者是已經暈厥了?菲雅還在抱頭壓抑著自己的衝動。有一位比布利歐在她耳邊有如惡魔般低嚅。黑繪仍舊是不自由之身。錐霞被好幾位比布利歐充當玩具,嘴裡含糊地發出悲鳴。

  與剩下幾十位比布利歐對峙的,就只有春亮一個人。沒有任何力量的一介凡人。

  啊啊,真的就像是玩笑般的——絕望。

  『你想妨礙的話,那就沒辦法了。就請你變成料理吧!』

  一位比布利歐靠近春亮;春亮感受著未曾體驗的重量舉起刀。

  『春…春亮……嗚…呼…呼嗚嗚嗚嗚……』

  察覺到這邊情況的菲雅搖晃著想起身,但太遲了。不管要做什麼,一定都趕不及。

  那麼就只能自己想辦法做點什麼了。該怎麼做才好?該怎麼做?

  有沒有對策?思考,快思考啊,快思考——有沒有什麼…辦法——

  沒有。

  歸納出這個結論的大腦開始擅自讓身體顫抖,釋出命令要他拋開此葉求饒。但春亮緊咬著下脣,斥退自己懦弱的大腦,取而代之顫抖的雙手更加緊了握刀的力量。他不要。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願那樣。除此之外他已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唉呀呀,你好像快哭出來了耶?不要緊的,只要閉上眼睛,一下就結束了。』

  然後比布利歐輕笑著往前踏出一步。正當此時——

  目前情況確實已窮途末路,春亮只能覺得束手無策。

  在最一愁莫展、最絕望的狀態下被束縛住身體,幾乎要被玩弄至死的錐霞——

  茫然地擡起頭,彷彿得到了救贖般低喃:

  『啊啊——你們來了啊。』

  這時候,傳出新登場的人物的聲音:

  『真是無聊的鬧劇,快點結束掉吧!』

  讓人驚豔的美少女,站在稍微遠離眾人的地方,任憑長髮隨風飄逸。

  『我只有一句話要告訴在那邊搞細胞分裂的你們——真蠢。沒在這一瞬間殺了我,只能說你們的天真就是致命性的誤謬。一旦我開始行動,像你們這樣的貨色就絕對無法制止我了。要是你們能預測未來的話,就趕快先哭叫一番吧,蠢材。要是不會預測,也還是先哭叫一番吧,蠢貨。那樣的行為只會讓你們嫌不夠,絕不會是多餘,不會讓你們浪費精力。』

  態度實在過於超然。她雙手交叉在胸前,彷彿自身就是支配著這世界的真理般,桀驚不馴地發言。從她身上傳出的自信,要集中所有比布利歐的注意力已是綽綽有餘。

  『好了,蠢材就去死吧,這樣一來就能不再是愚蠢。在此實際體驗這真理吧,你、你,還有你。起始的文字就由我這隻手開始,然後在我手下結束吧——儘管以感嘆與恍惚點綴你們自身詠唱的臨終悲鳴吧!』

  少女高舉著手,宛如是一名聖者,又宛如是一名魔法師。

  看起來——十分美麗且具備威壓性。

  就連明知她只是一介凡人的春亮,一瞬間也以為她會使出什麼超常神力。

  比布利歐們舉起食人調理法,擺出備戰姿勢。

  維持高舉著手的姿勢,少女——白穗微皺著眉嘟噥:

  『……可不可以快一點,這樣很丟臉耶。』

  而稍遲了一會兒,『嘿咻!』一個人影才爬上附近的貨櫃堆。

  『咦…呃…嗯……正義的女僕假面駕到——!欺負人是絕對不行的!』

  與現場不甚搭調的聲音與服裝。站在貨櫃上、女僕裝迎風飄逸的,當然是莎弗蘭緹。附帶一提,她也沒戴什麼面具。

  『為…為什麼她們會……』

  『……因為我覺得她們應該也是:「夜知春亮的夥伴」嘛。雖然不知她們肯不肯來,但姑且還是打了電話告知她們……』

  瀕死的錐霞望了這邊一眼,小聲地告訴春亮。可是就算她們來了,情勢也無法改變——正當他如此心想時,才發現自己錯了。

  女僕由所站的位置居高臨下望著某樣『東西』,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叫道:

  『比王權之名宣告。凡形態擬似之人偶皆為吾群臣——謹遵吾命!』

  實踐王權的完全人偶的能力。被賦予的王權之顯現。

  沒錯,她可以強制讓持有人型的道具動作——!

  剎那間,至今不被任何人意識的存在動了。不被視為戰力而遭遺忘的存在動了。自己意志下的動作雖遭到封印,但只要由外側施力就能動的身體,在某人的操作下行動了。

  是黑繪。

  『吾友啊——將那面鏡子!』

  『明白了~!』

  在莎弗蘭緹的操縱下,黑繪矮小的軀體跳躍。這樣的攻擊若在平時,應該輕而易舉就被打落了吧?但如今的狀況卻不同。白穗的演技所表現出的虛張聲勢;奇異女僕的唐突現身。在這雙重聲東擊西作戰下,所幸使得比布利歐剎那間來不及反應。

  只要一瞬間就夠了。黑繪順勢落下,對著那面鏡子重重一踢。高亢的破碎聲響起。

  『糟了……!』

  由於黑繪這一踢,因衝擊的餘波倒地的聖母,聲音裡頭初次混雜了焦急。然而鏡子雖然已完全破壞,但其能力——『象徵映象的二重顯現』似乎還需等一段時間差才會解除。又或者將會持續存在直到時限經過。菲雅身旁,以及束縛住錐霞的比布利歐,無數的比布利歐朝黑繪一湧而上。

  但是——

  鏡子的另一個效果——『象徵鏡中的黑白世界』則似乎隨著鏡子毀滅而同時失效。

  『讓我累積了不少壓力,抱歉,我不會手下留情——模式「殺人機器將門」!』

  黑繪的頭髮剎那間伸長,化身成強度有如鋼絲的捕縛繩,一瞬間便纏住了比布利歐們的身體。在極近距離下,況且是朝向全方位的爆發性擴充套件,使得比布利歐們無法躲避。逃過一劫的只有一位——就是一開始倒地的複製人來源,本尊的比布利歐。她又接著滾了幾圈與黑繪拉開距離,一手持著食人調理法站起身。

  『阿春,這些冒牌貨只要像這樣被我抓住,遲早都會消失的。本尊就交給你了!』

  『噢——菲雅,沒事吧?快起來!』

  『知道啦……我沒事。』

  菲雅以螺旋鑽作為支撐,緩緩起身。看來她似乎終於找回冷靜。

  接著她僅面露些許的恐懼,泫然欲泣的一雙眼注視著兩處。一是以手帕藏著傷口的春亮右手,一是比布利歐複製人的屍體。然而菲雅終究刻意讓怒氣凌駕了恐懼。

  『比布利歐……!看你做的好事!』

  螺旋鑽變化成拷問車輪,菲雅襲向聖母,再次與食人調理法展開激烈衝突。

  『春亮,你先看著錐霞!乳牛女也還沒醒吧?』

  雖然他的確想援護菲雅,但她所言是正確的。春亮衝向錐霞。

  『班長——』

  『咕…啊…哈……可惡,竟然任意玩弄別人的身體。我當然是不會死,只不過要花上時間治癒,抱歉。』

  『嗯,你休息吧。你把她們叫來,這已經是最棒的功勞了。』

  一面對按著肚子橫躺在地的錐霞說著,春亮視線轉向突然現身的白穗她們。莎弗蘭緹嚷嚷著:『嗚哇哇,好危險!咦?好像勾到了什麼東西,裙子翻過來了……而且漸漸脫落了——!』她還是老樣子,一面做著不合乎現場氣氛的事,總算是從貨櫃上下來,跑到站在安全地帶的白穗身邊。

  『成功了,白穗,作戰成功!我們做得太棒了!』

  『我可覺得丟臉死了。』

  『少來了~你看起來明明興致勃勃的。啊,春亮。呃~接下來要幫的忙是——』莎弗蘭緹原本打算走過來,卻被白穗從背後一把揪住領子。

  『沒義務為他們做到那樣。要是插手而受傷就太蠢了。回去囉。』

  『咦,可是……』

  白穗冷淡地瞥了春亮一眼。

  『我們欠這些人類人情,今天只是來還那份人情的。我不打算多付利息。』

  『呃……這個…那個……啊啊,別拉嘛,白穗!沒…沒關係嗎?』

  白穗的說法雖然很現實,但她們已經在關鍵時刻帶來了求之不得的援助,要是再多冀望的話恐怕會遭天遣吧——再說,也不能讓看起來沒什麼戰鬥力的兩人身陷險境。

  『沒關係,剩下的我們會想辦法!』

  大聲回答後,莎弗蘭緹心虛地縮著肩膀,一邊說著『小心點喔!』一邊揮手,而後就這麼被白穗拖著離開。真是的,這兩人還是老樣子,讓人情緒鬆懈耶。

  ……但可不能掉以輕心。情勢雖然好轉,但還殘留著重要的事——

  春亮的視線轉回菲雅與比布利歐的戰鬥。她們正認真地正面對決。

  武器相交。以及——意志交戰。

  『唉呀……嗚,速度比剛才還快,力道也比剛才來得大耶?』

  『那當然!因為——我在生氣!』

  『為什麼呢?我是這麼地愛您,打算將您視為家人接納。』

  『第一點!你傷害了春亮。你害得春亮受傷!第二點!你——你讓我殺死了你!讓我想起了那個已經遺忘、想要遺忘的觸感!』

  菲雅丟出的拷問車輪被食人調理法的『切絲』擋下而滑開。她沒有勉強再繼續深追,而是一度拉回,這次改以投擲攻擊。

  『這麼輕易就想起來,不就表示不必遺忘也沒關係?』

  『不對!是啊,我承認,那種感覺已經深深刻劃在我體內。突起的部位在肉體上鑿出孔的感覺、刀刃對肌膚造成皸裂的感覺、人類的生命在顫抖中困惑、掙扎而後消失的感覺!就因為這樣!正因為如此,我才對那樣感到忌諱!』

  投擲出的車輪被比布利歐以『切丁』彈開。她趁著菲雅拉回立方鎖時往前跨步:

  『明明是為了那樣的目的而誕生的,卻這麼想嗎?』

  『沒錯!我是為了抹殺過去的我的任務——所以才在這裡!你說你肯定詛咒,但那並不是在肯定過去的我,而是在否定現在的我!只有這一點——我絕不認同!』

  穿著修女服的聖女扭轉身體,準備揮出十字型的殺人調理道具。同一時間,拷問車輪在菲雅的拉扯下回到她手中。接著——

  比布利歐施展傾注了數十份攻擊的破壞力於一擊之中。

  菲雅也在同時將自己的分身,變化成不亞於食人調理法的超質量處刑道具。

  『「盡情擊潰吧」!』

  『第二十二號機關﹒潰式針球態「星棍」,禍動!』

  兩樣槌狀武器的前端激烈地互相沖突。兩人就像彼此正面相迎的打者,又像是互為鏡中倒影一般——

  剎那間,雙方看似動作都靜止了。

  超越常識的破壞力在兩人之間相抗衡、鬥爭。

  『為什麼要執著於現在!有什麼能夠保證現在的你才是對的?』

  『唔嗚嗚嗚嗚嗚!什麼保證…我才…不管那麼多!因為——』

  菲雅的『星棍』略微後退。像是要為其注入新的力量般,菲雅大叫:

  『因為春亮他——他說我能夠變成人類!那句話…讓我覺得很開心!我想要相信他那句話……所以!要是現在的我被否定,就等於是在否定我所相信的他!我…我——不喜歡那樣!就只是這樣而已!』

  『唉呀呀,真是莫名其妙呢!』

  『——不,我明白!』

  『春亮……?』

  春亮揮著日本刀衝到菲雅身旁。若將菲雅比喻為站在右打席,那麼他就是站在左打席的位置。然後彷彿捨棄了速度與精準度,只求純粹將力量發揮到極限般,大大扭轉身體——

  『此葉,拜託你了——上吧——!』

  黑色刀鞘由與食人調理法抗衡的『星棍』背側砍入。

  雖然僅是些微的衝擊,但確實擊潰了雙方破壞力的平衡狀態。

  剎那間,得到援護的『星棍』打破均衡,凌駕過食人調理法往前推進。

  『什……!』

  食人調理法彈向後方,力道之猛宛如要將比布利歐的手臂扯下一般。隨著刺耳的激撞聲,還聽見了鋼鐵碎裂的聲音。食人調理法在衝擊之下出現了皸裂。

  『哈——瘋狂的主母啊,我這裡也有一位母親!但不會像你一樣把愛掛在嘴邊強加於人!好好學著點吧!』

  抓緊良機,菲雅刻不容發地讓『星棍』變形。那是——

  『第二十九號機關抱式聖像態「鋼鐵的聖母瑪麗亞」,禍動!』

  正如其名,出現了一尊鐵製的聖母像。表情一點也不遜於比布利歐,臉上充滿著慈愛的微笑,攤開雙臂的模樣彷彿在督促著某人懺悔。只不過以其胸前為首,身體前半部閃耀著——無數的棘刺。要是將那些棘刺以薄紗遮蔽的話,受到拷問者催促的不知情之人,恐怕會為了向神祈求最後的救贖而緊緊依附在瑪麗亞像身上吧?他們完全不會料想到那瑪麗亞像將會是為他們送終的道具。

  然而現在比布利歐並未向長著棘刺的瑪麗亞像告解。因此瑪麗亞像便主動採取行動,遵循著立方鎖傳遞來的菲雅意志,衝向失去平衡的比布利歐。

  『嗚……』

  比布利歐所能做的,只是將食人調理法當成替身往前推出。瑪麗亞像接住食人調理法,再次展開對抗——但卻早已孕生出崩壞的預感。

  到了這地步,比布利歐的臉上已經失去微笑。有的只是焦急、疑問及不解。

  『為什麼要這麼抵死拒絕我們?我說過好幾遍了,您是遠勝於人的超越者,所以我們仰慕您,想為您獻上家人的愛情,希望您像對待家人般愛我們!』

  『不對,我並不是什麼優於人類的超越者,也不期望那種頭銜。我只要當個人類就好了,我想成為人類!』

  『人類懦弱而愚蠢,沒有半點像您一樣的力量,只是無力又平凡的存在啊!』

  或許真是如此。人類很柔弱。

  可是——正因如此,和獨善其身的道具不同,人類會群聚在一起歡笑。

  菲雅回想了起來。

  在黑繪的店裡看到的,那副過於耀眼奪目的光景。

  『是啊……很平凡。是很平凡。魚店老闆、蔬果店老闆、洗衣店老闆——他們既懦弱又愚蠢,沒有半點力量。這點我認同。但是——』

  也想起黑繪。

  想起那融入人群當中,或許也會是未來自己的身影。

  『可是他們都在笑!看起來非常幸福!我也想變成那樣,加入其中,變得幸福——這樣想又有哪裡不好?我至今一直都是孤獨一人,從來都沒有笑過。所以,能辦到我所不能之事的人類,對我來說才是超越者!』

  『什……』

  比布利歐愕然地瞪大眼睛。對此,菲雅感到有些痛快地說道:

  『我很憧憬、想和他們一起笑、想成為家人的存在。我所視為目標,既溫柔又軟弱的存在方式。而這就是人類。而我和不明白這一點的你——永遠不可能有交集的一天!』

  菲雅對著自身擬態變成的聖母下達新的意志。裝設在瑪麗亞像內部的發條與齒輪等機構開始運轉,攤開的雙臂發出嘎吱聲漸漸合起。以告解者無法逃脫的力氣緊緊擁抱,然後推出長在自身身體的棘刺——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因為——因為那時並沒有人類救我!救了我的是…救了我的是……啊啊!所以人類才是超越者…這種事——絕對不可能——!』

  無視陷入混亂的比布利歐的發言,鋼鐵更進一步嘎吱作響。

  聖母懷中抱著的,是另一位聖母以及食人調理法。

  銳利的棘刺強而有力地壓迫著兩者。一直以來調理過數十多人的道具——彷彿因其罪業而嗚咽哭泣般,發出高亢的臨終悲鳴四碎破散。

  當然,以其為盾的聖母身體上也開出了幾處紅穴。

  ——她還記得那一天的事。

  每晚都來到深夜的禮拜堂報到。神父的瞳孔中映的是母親的身影,嗅著她的頭髮。不能拒絕。她曾經一度拒絕,臉卻被毆打得幾乎以為自己會死。臉頰骨折、發燒,而且自從那之後,被毆打的其中一隻眼睛就變得看不清楚了。

  耳邊是『吸~呼~』的鼻息,令人顫慄的溫度在脖子上來回摸索。禮拜堂中的空氣十分地冰冷,讓緊抱住自己的神父感覺格外沉重。醜惡又令人厭惡的支配者。只會做出讓人作嘔的行為,惡魔般的聖職者。

  她茫然地看著。沒錯,禮拜堂的正面,遙遙高掛在牆——單純的交叉雙直線、神聖的象徵、這汙穢場所唯一受膜拜的神。她仰望著那個形狀——並詛咒它。

  但這一天,她突然厭倦了詛咒神。她頓悟一切都毫無意義。

  因此她無可救藥地感到可笑,並笑了出來。神父訝異地皺眉。她又覺得更可笑地笑著。嘻嘻,呀哈哈。神父怒吼,毆打她的臉頰。但她還是在笑。神父堵住她的嘴,她咬了下去。有血的味道。脖子被勒住,無法呼吸,但那也無所謂。啊啊~真有趣。——、——、——不成聲的笑。焦躁的手加重了力道。意識漸漸遠離,悸動逐漸激烈。啊啊,她快要死了。會死。

  正當她冷靜地頓悟這一點。

  還要再笑幾秒?能不能快一點?正當她如此心想——

  神父的身體一顫。

  這時候,她看見了。

  那個形狀出現在極近距離。從頭頂上、至今仰望的場所無聲無息地落下的那個形狀。

  那個形狀——重重地垂直落下,壓垮了底下神父的身體。

  於是乎。啊啊,於是乎——

  她明白了。神父的這些行為、這間教堂的惡夢,全都是必須的苦難。想要邂逅超越了人類、有如神一般的事物,想要獲得救贖,一定不是那麼輕易就被允許的。正因為有苦難才會被救贖。沒錯,為了救贖,苦難是必要的——所以——

  『豈有不需…經歷苦難的救贖……這也是……必須克服的…苦難……?』

  紊亂地喘著氣,比布利歐緩緩起身。讓黑繪剪了兩次卻依舊很長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表情。黑色的教服漸漸渲染上紅黑色的髒汙。

  緊握住拳頭,菲雅注視著她的情況。

  『別動。我有手下留情,只要治療就死不了;但你要是亂動,我可就不敢保證了。』

  『啊啊……差不多…該到了……』

  『你有在聽嗎!聽好了,答應我別再來了,投降吧!這樣的話就幫你治療。黑繪她可以治癒傷口!要不然的話,你真的會死——』

  看起來像是沒在聽菲雅說話,比布利歐站起身。還是一樣看不見她的表情,菲雅咬緊下脣。求求你明白,我不想殺你啊!快說你不會再來了……!

  這時黑繪輕呼:『——啊,消失了。』瞥了一眼,被她抓住的比布利歐們已經消失。黑繪鬆了口氣擦拭汗水,將頭髮回覆原狀。因為複製人們也一直掙扎著想要脫逃,因此費了番苦心壓制住她們。

  黑繪走近菲雅,不知為何歪著頭。身後的春亮也小聲嘀咕:

  『……菲雅,你有沒有聽見什麼?』

  豎起耳朵,確實聽見有聲音從遠處傳來。聲音以一定的節奏,或慢或快地反覆,噗嚕噗嚕的鼓動——不,是引擎聲——?

  剎那間,比布利歐轉身拔腿就跑。不是往菲雅他們擋在前頭的內陸方向,也不是跑進倉庫裡,目標是寬廣大海的方向。錐霞見她行動而反應,打算伸長『黑河可憐』,但卻重心不穩而單膝跪地。她的傷還沒痊癒。

  『錐霞,別勉強自己!可惡——』

  菲雅等人連忙追趕在後,但太遲了。岸邊沒有護欄,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比布利歐毫不遲疑地朝海中縱身一躍。但卻沒聽見落水聲。

  菲雅他們晚了幾秒抵達岸邊,這才明白聽到的引擎聲為何。那是艘小型遊艇。在那上頭著地的比布利歐,臉色蒼白地對遊艇駕駛——有著結實體格、身穿西裝的中年男性微笑。

  『……謝謝你,親愛的,得救了。』

  『抱歉來晚了,因為別的事很難搞定……沒事吧?你不是帶了替代我的東西來嗎?』

  精悍的五官加上濃厚的鬍子,長相讓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問道。

  『壞掉了。美麗的自殘鏡也……對不起,我是不是變醜了?』

  『你在說什麼啊。不管怎麼樣,你的美麗都不會受到動搖啊。不管那面鏡子再怎麼好用,但只要使用的人是你,那原本讓持有者變美的功效老實說就沒什麼意義。』

  『我好高興。』

  比布利歐與男人雙脣相交。菲雅可沒道理默默看著這一幕。

  『第五號機關﹒刺式佇立態「穿刺王弗拉德的木樁」,禍動!』

  『模式「殺人機器將門」!』

  將處刑樁對準船投擲。黑繪的鋼鐵頭髮也緊跟在後,伸向船上的兩人。但下一瞬間——木樁被彈落海中,頭髮則硬生生被掃開。

  比布利歐拿著『巨大的十字架』轉頭強力一揮。

  『啊啊,親愛的,親愛的,阿比斯。我心愛的主父。果然食人調理法那種貨色還是不能夠成為代替的十字,操作熟練度完全不同……』

  『啊啊,親愛的,親愛的,艾莉絲。我心愛的主母。那是當然的。雖說只是暫時的,但讓你依偎著別的十字,這樣的無能真讓我引以為恥。』

  聲音是從那把十字架傳出的。當然,剛才還在船上的男人已不見身影。

  『同夥——而且居然還是受詛咒的道具!』

  『是啊,一點也沒錯……但不是同夥,而是「家人」就是了……』

  徐徐開往近海的遊艇上,心愛地抱著十字架的修女服女子一個踉蹌,就這麼倒地。

  『不要緊吧,艾莉絲?』

  十字架變回男人,將臉靠近女子。比布利歐在他耳邊不知嘀咕了些什麼,之後就閉上眼不再睜開了。由她胸前微弱起伏來看,應該不是死了。

  船已行駛到沒辦法再出手的遠處。只能眼睜睜看他們逃了嗎——菲雅不禁咬牙切齒。就在這時——

  『……等等。有句話我要先說在前。那邊那個男的,給我聽好了。』

  『錐霞?』

  『班長,你身體已經不要緊……』

  似乎是身體總算痊癒,錐霞追了過來,舉手打斷菲雅和春亮的話,視線未曾自船上的男人身上移開。

  『我是暗曲拍明的妹妹。若你們是比布利歐家族會,就應該有聽過這個名字吧——而如你所見,我和這些人一起行動。你明白意思吧?下一次要是再敢對這些人或是我出手,到時你就要有與整個研究室長國對立的心理準備。』

  『原來如此,這可是大問題……我會謹記在心。』

  毫不打算隱蔽肌肉結實的裸體,男人簡短地回答。他日光轉向菲雅:

  『你就是「箱型的恐禍」嗎……這是她剛才交代我的傳話——食人調理法與美麗的自殘鏡的殘骸就隨你運用了。原本那就是從蒐集戰線騎士領擄獲的東西,上面附著對我們而言形同邪門歪道又無益的裝置。』

  『呣?難道說……是免罪符機關?』

  『好像是那個名稱。不管怎樣,若你有需要的話就給你吧,這只是艾莉絲的厚意。她是真心對你付出愛,你就收下吧。』

  『免罪符機關我就接收了,但我拒絕她那什麼愛的——我和家族會水火不容,要是愛惜性命的話,就別再出現我們眼前了。』

  『那不是我能夠決定的——但我姑且也記住這句話。』

  男人聳聳肩,握住船舵,船加速往大海遠方駛去。

  不想再見到那些傢伙了——這是她的真心話。但是——她還有問題想問那男人,有事想責備他。如今失去了機會,菲雅只能在心中提問。身為同類的她絕對無法理解的疑問。

  (你…人家肯定你的詛咒,你一點也…沒有感想嗎……不覺得是種錯誤嗎……?)

  菲雅拳頭的力道依舊不減,良久都持續瞪著變小的船影。

  最後終於完全聽不見引擎聲,遊艇做出的白色浪花也消失了。

  凝望著回覆平穩寧靜的大海,錐霞嘀咕:

  『傷腦筋。希望這樣能讓他們打消念頭,不再鎖定菲雅……如今比布利歐已身負重傷,應該再怎麼樣也會避免與研究室長國掀起全面戰爭吧?』

  『班長,那個……這樣好嗎?』

  『嗯。有點像是最後的惡作劇吧。既然那能成為抑止家族會的力量,沒道理不講。』

  『最後……?』

  錐霞微微緩和臉頰:

  『——我已經脫離研究室長國了。在那之後,我讓那傢伙嚐到了可怕的教訓。』

  『那傢伙……是指那個戴鐵面具的……這…這會不會很不妙啊?這樣班長你不會被罵或被怨恨嗎?』

  『無所謂。我已經下定決心了。雖然不知會變得如何,但總會有辦法。』

  總覺得她的表情看來有些神清氣爽。錐霞的視線再次轉回大海。

  『過去我一直是道具,今後我希望當個人類——呵呵,沒錯,我就和菲雅她們一樣。真的是處在對等立場,這絕不是瞎話。』

  ……老實說,春亮聽不太懂。不知這感想是不是表現到了臉上,錐霞笑道:

  『就如同我先前和你說的啊。我不需要別人加諸於自身的「研究室長國之人」的頭銜,所以我便將其捨棄。取而代之——我自己選則了「夜知春亮的夥伴」這個頭銜。就是這麼單純的事,別太在意。』

  『提到別在意……我想起來了。阿春,手伸出來。』

  黑繪擡起她的茫然眼神。才剛被她一說,原本忘得一乾二淨的痛楚再次湧上。如今手上感覺正像是被野獸啃裂一般。

  『喔…喔喔……對…對喔,拜託你了。』

  總之先將暈厥的此葉放下,春亮蹲著拆掉纏住手的手帕。黑繪及錐霞眉頭一皺,注視著海面的菲雅也臉色大變地跑了過來。

  『啊……春亮……』

  她一臉沮喪。凝視著春亮滿是血的手,縮著肩膀,銀髮不住顫抖。

  『別露出這種表情,沒事的啦。』

  『但是……可是……看起來很痛啊。非常痛……』

  『就說了沒事的嘛。』

  『纏纏纏——要上囉。模式「滿足的賴盛」。』

  纏著好幾層黑繪的頭髮,手微微感到溫暖。感覺痛楚多少已緩和。接著黑繪在頭髮上再次謹慎地纏回手帕。

  『……抱歉。』

  注視著這一幕的菲雅,如此喃喃著低下頭。兩次。是對著黑繪及春亮。

  『是我的錯……雖說是比布利歐害的,但原因出在我身上。都是因為我懷疑黑繪,才演變成奇怪的局面,那傢伙才會改變方針抓走你們——然後你的手…才變成這樣。或許一句道歉並不能了事,但我還是要道歉。對不起……』

  『——我一點也不在意喔。我的情形很可疑也是事實啊。』

  『再…再說,被綁架也是因為我太笨了,還有那傢伙太卑鄙了,就只是這樣。你不必這麼沮喪啦。』

  雖然試圖安慰,但菲雅的表情仍舊沒變,眼神充滿自我厭惡地持續望著染血的手帕。

  『可是…變成這樣……果然還是我的錯。怎麼辦?要是治不好,該怎麼辦……』

  『幹嘛講得這麼誇張,又不像班長那樣,肚子被開了個大洞。』

  話才剛說完,菲雅猛然擡起頭,泫然欲泣地說:

  『可…可是像這樣!像這樣子…肉被挖了,流了好多血!啊啊,怎麼辦?呆子春亮……要是手就這樣無法再動的話,我該怎麼彌補才好……』

  『為什麼你老是往壞處想呢?就說沒事了嘛!回家以後我也會再仔細消毒啦。』

  『可是,我…我知道,人類的身體很脆弱!有人只因一道割傷就瘸了腿,也有人只因一根刺心臟就停止跳動!誰也無法保證你不會變成那樣……!』

  她一個人陷入負面的螺旋思考。真傷腦筋——春亮搔搔頭。

  『就跟你說了,會痊癒的啦!你看,黑繪也確實幫我治療了啊……是吧?就算不必你擔心也會接收到源源不絕的回覆能量。對了,你要是在意的話,回家以後就交由你負責纏繃帶吧!我會教你怎麼纏!』

  總之先想辦法讓她遺忘自我厭惡一事,賦予她使命。看來這是正確的決定。菲雅眨眼了幾下,然後猛力拚命點頭。

  『嗯,當然……還有沒有其他我能做的事……?』

  『呃~其他事……?好像有什麼……』

  『啊——對了。我記得之前說過,只要保暖的話就會好得比較快。既然這樣——』

  菲雅伸出雙手,輕輕包覆住春亮受傷的手。

  『如何……?』

  『喔…喔喔,嗯…那個……謝謝。』

  『嗯……怎麼覺得沒有癒合得更快的感覺?要再溫熱一點才行嗎……再溫熱一點……溫熱的地方……』

  『不,剩下的只能靠懷爐了吧。總不能讓你整天握著手,這樣也讓人靜不下心來,總之就先這樣……喔喔,喂!』

  『嗯……』

  春亮的手按進了更溫暖的地方。

  那就是非雅的胸口。

  『如何……?比握手…還要溫暖對吧……?』

  坐在地上的春亮,以及雙膝跪立的菲雅。

  菲雅雙手緊抱著春亮的手,將他的手壓在自己的胸部上。雖然平常老是被嫌沒胸部,但也不全然沒有。所以也就是有。就算隔著衣服,但只要觸控就能清楚感覺到,她胸前有著被隆起所包夾的領域。確實很溫暖沒錯,太過溫暖了。

  『喔喔…喔喔喔喔喂,菲雅!』

  『嗯…嗯…怎麼樣……不痛了嗎?快治好了嗎……?』

  菲雅的手溫柔地加強施壓力道,帶來更進一步的柔軟與溫暖。記得此葉上次好像也做過這樣的事……不對,現在不是回想起那種事的時候。那時候是因為此葉也睡迷糊了,所以他決定將那段記憶從腦中消除。可是現在——菲雅人是清醒的,也聽得見她溫熱的吐息聲,睫毛也在發抖。啊啊,太不妙了。為什麼衣服的磨擦聲聽起來會這麼大呢?為什麼菲雅頭髮的味道聞起來很甜?

  『唉呀,小菲菲也相當大膽嘛。』

  『夜知,你打算…這個樣子…到什麼時候……?』

  『喂…幫幫我啊!我沒辦法拿開啊!』

  『別拿開……我沒關係。對不起,我的很小。可是我會努力幫你保暖,所以……再繼續保持這樣,好嗎……?』

  不妙。菲雅眼神溼潤地看著這裡,黑繪的只是帶趣地茫然看看他,錐霞則差不多快要用皮帶勒死他了吧。誰…誰快來救救我——正當他如此心想時——

  『什…什…什…什——?你…你在做什麼啊——!』

  置於一旁的日本刀驚叫出聲。菲雅低頭瞥了一眼喀噠喀噠顫抖的刀。

  『嘖,囉嗦的傢伙醒了。繼續睡不就好了……』

  『這樣我哪可能睡得著啊!』

  砰!——此葉變回人類,臉色大變地逼向菲雅。

  『哼,你這次好像一直都在睡覺嘛……真沒用。雖然這點我早就知道了,但沒有比四處晃來晃去的廢物更礙事的東西了。你繼續睡吧。』

  『什…那…那是因為……這……的確無法反駁……但這和那個無關!春亮他不喜歡這樣吧?快停止這種不檢點的行為!』

  『什麼叫不檢點?這純粹只是治療行為。』

  『竟然說這種厚臉皮的話……!總之快給我中止,中止!』

  此葉用力一把抓住春亮的手,強硬地想從菲雅胸口拉開。但菲雅卻更用力地按著春亮的手以示抵抗。無法輕舉妄動的春亮只能僵著一隻手。

  『呣…可惡,放開!』『你才放手!』

  『那個,你們兩個……痛痛痛,喂,很痛耶!』

  『你看,他在喊痛了!我會治好他,乳牛女你給我退下!』

  『道理我是明白,但這種不檢點的治療方式我不認同……!若無論如何都要用這種方法,那就由我來!我才是…那個——很顯然保溫力有所差別!』

  『你說什麼!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要炫耀!你的一定只是空有大體積但內容空蕩蕩的詐欺乳,用針一戳就會砰一聲破掉,所以一點意義也沒有!』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這時黑繪突然戳戳此葉的肩膀。

  『我說啊,小此。』

  『什麼…事?我…現在…正在忙……!』

  『我看你好像不明白,所以才告訴你……要是現在的小此跟小菲菲用同樣的治療方式,那可會變成不得了的大事喔。不,要是你是出於自覺才想做,我是不會阻止你啦。』

  『問題出在哪一邊比較不檢點吧……此葉偶爾也會變得像這樣,真讓人傷腦筋。』

  錐霞按著太陽穴說道。一點也沒錯——春亮全副心神傳送贊同的電波。他盡全力扭轉脖子,刻意不去看兩人間的戰爭。

  『怎麼說?……啊,春亮,你為什麼從剛才就一直不看我這裡——!』

  彷彿等待此葉察覺的時機已久,黑繪茫然地說著:

  『嗯,小此你全裸。』

  總覺得疲勞至極,於是春亮閉上眼皮。接下來的他只聽得見聲音。

  有如超音波的慘叫、無疑超越了田徑世界紀錄的疾馳聲——或者該說是逃亡聲。

  Nicebody——黑繪面無表情地低語。

  居然像是刻意給人看一樣大搖大擺地晃動,是在挖苦我嗎!——菲雅憤慨地說著。

  最後是錐霞,她一如往常。

  她微帶苦笑地說了一句——真是蠢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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