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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的故事(第一卷)》第3章
  我喜愛傍晚驟雨將近的氣息。烏雲宛如巨獸在夏空賓士,乾燥的巷道沉落般覆上陰影,空氣中洋溢著果實的甘甜香味,第一滴雨筒未落下。每次在這種時候上街,我總是興奮得全身顫抖。

  初次見到她是在雨中,而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在雨中。

  大粒雨珠落下,猛烈的雨勢打在身上教人發疹,在柏油路面飛濺成水霧。我想起在青白色的閃電下,溼淋淋的她手上木刀映著電光的那瞬間。

  ○

  西田酒館位於巷弄複雜的住宅區,御苑的綠意就在西側。

  初次造訪是在五月時分,不過因為朋友畫的地圖有誤,使我落得在小巷來回穿梭的下場。時值日暮,掠過巷子的輕風微涼,由淡桃紅轉為藍色的天空美不勝收。

  我在轉角找到一間香菸鋪,店旁自動販賣機的燈光照亮了周圍。朝陰暗的店內探頭一看,一個瘦小的老婦膝上蓋著毛毯坐在裡頭,整個人幾乎被雜物掩埋。我買了一包煙,詢問西田酒館的所在。

  循著她的指引,我立刻找到了酒館。

  酒館的鐵門已經拉起,燈光從屋內傾洩在愈來愈暗的街道,紙箱和啤酒箱就堆在路旁,半開的玻璃門內傳來嘈雜的話語聲。我在門外徘徊,無法掌握進門的時機。不久,一個頭上綁著毛巾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手撐在一旁的紙箱上自言自語著。我出聲喚他,男人大聲反問「什麼事」,回頭看我。他的眉毛黑濃,但臉頰到下顎一帶的鬍子混雜了些許白毛。

  「呃,我是要來家教的……」話還沒說完,他的臉就亮了起來,轉身朝店內喊道:「喂——」

  介紹我這個打工的,是我大學的友人。

  所謂的打工,就是擔任即將升上高一的次男的家庭教師。我朋友原本是酒館的臨時工,和這家人混熟之後,當上了家庭教師。

  在前任家教的推薦下,西田家對我已有了基本的認可,一開始就對我懷抱好感。時薪並不特別高,但毋需繳仲介費,西田家又常招待晚餐、邀我喝酒,待遇沒什麼好埋怨的。

  事實上,我常跟老爹喝得酪酊大醉。我在二樓房間授課,晚上九點左右老爹就會咯吱咯吱地踩著樓梯上樓,不是為了察看兒子的學習狀況,而是來邀我喝酒。我

  ○

  這天,一早天氣就很不穩定,一整天雲層沉甸甸地壓著,但雨遲遲下不來。走下公寓陰暗的樓梯,迎面一陣溫溫的風輕撫我的臉頰。懶得拿的報紙塞滿整個郵箱。

  走過荒神橋,雨點一滴滴落下。手扶欄杆眺望北方,遠方群山煙氳瀰漫,強勁的風吹亂了頭髮。我想趁雨勢轉大前趕到西田酒館,但又按捺不住想在這不安定的天空下稍作閒晃的衝動。

  我喜歡在巷道複雜的住宅區散步,每次去上家教課總會選擇不同的路線走。不論是多狹小的區域,隨著腳步移動總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十分有趣。每次看到岔路,我總想進去一探究竟,所以我習慣提早出門,就算繞遠路也無所謂,先在小巷悠遊一番才去上課。

  街道沉入夕暮,兩旁的巷道散發神祕的氣息,既令人懷念,也有點陰森。彷彿一旦踏入其中,就再也走不出來。我總覺得那些岔路里似乎有什麼在翹首等待著我。尤其是下雨前夕,這種氛圍更是格外強烈。

  那天,越過荒神橋後,我走進通往北方的一條小巷。

  在那條並列著茶館及住家的街道,有間木造兩層樓建築的店鋪。老舊的木招牌上刻著「夏尾堂」三個字。厚重的雲層下,街道一片昏暗,店鋪的燈光在夕暮中閃耀。我透過玻璃門往內窺探,店內靠牆立著竹刀,原來是一間武術用品店。

  雷鳴遠遠傳來,猶如巨大的車輪在轉動。

  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迎面走了過來。

  她走近夏尾堂時,雨嘩啦嘩啦下了起來。女高中生輕巧地小跳步跑向我,然後翩然轉向武術用品店的玻璃門,一頭齊整的短黑髮在店頭燈光下閃耀光澤。

  她尖叫著將玻璃門開啟一個小縫,鑽進店內。

  在震耳的雨聲中,我撐開傘準備離開。跑進店的女孩臉貼著玻璃門採視天色,正好和瞥向店內的我視線對上。她的臉立刻縮了回去,然後輕輕瞪了我一眼。

  ○

  修二第一次握竹刀,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和大一歲的哥哥直也一起拜師進入清風館道場。道場主人武田師父是老爹的朋友,是老爹煽動兩個兒子入門的。最近去道場習武的小學生已經不多,但修二他們入門時,道場有不少小學生弟子。

  「大家普遍都在上國中後放棄了,還去道場的只有我和哥哥,還有秋月。夏尾也在國中時放棄了。」

  「你和直也常去嗎?」

  「學校的劍道社很忙,沒什麼時間,不過要是太久沒露臉,武田師父會生氣……」

  兄弟一同練劍道,想必會暗自較勁吧。我問兩兄弟誰比較強,修二倒是爽快地回答:「老哥比較強,我贏不了他。」

  「可是你個頭比較大吧?」

  「又不是靠個頭分輸贏。」

  「是那樣嗎?」

  「嗯,老哥真的很強。不過,以前夏尾比哥哥更強。」

  我還以為修二口中的強者夏尾是個全身肌肉的壯丁,可是這麼一說,修二竟開心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夏尾美佳的名字。

  修二和直也經常光顧的武術用品店就是她家開的,她比兄弟倆更早進清風館道場。她和直也同年,比修二大一歲。從小學到國中的輝煌戰績打響了所屬劍道社和清風館道場的威名。講述她的戰績時,修二的神情宛如在誇耀自己的事蹟。

  可是就在國三那年夏天,她離開了清風館道場,也辭掉社團,突然切斷了與劍道的一切關聯。

  ○

  我一直沒機會和修二的哥哥直也好好聊聊。他常留校練習,要不就是去清風館道場陪小孩子對打,個性很文靜,就算在家也感覺不到他的動靜。

  還沒找到機會和直也聊,我倒是先認識了那個名叫秋月的男孩。

  某天走進修二房間,有個戴眼鏡的瘦削男孩罷佔了我平常坐著讀文庫本的那張坐墊。他毫不在意悶熱的暑氣,正端著陶碗吃拉麵。我進門前,他額上浮著汗珠,嘴邊掛著麵條,正跟書桌邊的修二講話。他向我點頭招呼,剪齊的劉海微微晃動,看起來有些輕佻,也有些神經質。

  「老師,這傢伙就是笨蛋秋月。」修二說。

  「少羅嗦!」秋月說,目光移向我,貌甚同情地說:「老師,您也真辛苦。教這小子功課一定很洩氣吧,因為他是笨蛋。」

  「不過,我錢都收了。」

  「就算是這樣,也真是沒意義的工作啊。」

  「你這傢伙,竟大搖大擺當面說人壞話!」

  修二旋過椅子作勢要踢他,秋月身手敏捷地逃開了。

  「小心我不供養你了喔。」

  「誰要讓你供養啊!」

  一陣鬥嘴之後,秋月大聲嚷嚷「直也怎麼還不回來!」,走出房間。只聽他毫不客氣腳步聲大作地步下階梯,大喊「伯母,我把碗擱這喔」,有如在自己家裡般旁若無人。

  今天傍晚他和直也約好要一起去清風館道場,不過直也卻還沒回來。秋月等得不耐煩,就請老闆娘煮了一碗麵,在絞盡腦汁寫作業的修二身邊大快朵頤。

  秋月是區內某個寺廟住持的兒子。

  我會幾番路過那間寺廟長長的圍牆,佔地相當廣闊。

  據說,他也是清風館道場出身,原本也和修二、直也一樣隸屬於劍道社,不過他在社內頻頻與人爭吵、引起糾紛,結果被社團給踢出來。他之所以勤跑清風館道場,也是因為無法在學校練習。

  他喜歡打架,是國中畢業前染上的惡習。他不止在校內跟人打,還打到街上去。只要他出現在新京極※,總有人上前找麻煩。修二說恐怕是因為他老擺出一張挑釁的臉,一副等著別人揍他的樣子。論劍道,秋月實力普通,但打起架來身手十分敏捷,對方還來不及格擋,他已經出了兩、三拳,然後在對方呻吟時乘隙逃走。(※京都有名的商店街。)

  「那傢伙就只有打架厲害。」修二說。「真佩服。」

  「真是看不出來。」

  「嗯,不過那傢伙最近很少打架了。」

  「是厭倦了嗎?」

  「或許吧,也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修二愣愣地眺望窗外,陷入沉思。

  ○

  穿越那條木板牆包夾的小巷,我清楚感覺到一股氣息,彷彿前方有東西正翹首等候。我走進那座荒廢的庭院,裡面還殘留著那股氣息。應該只有蟲鳴鳥動的庭院裡,我感覺到有東西潛藏在深處,正緩慢朝我移動。

  那地方青草繁盛、熱氣沉積,另一頭有間荒廢的空屋,似乎是那間屋子的庭院。除了面對通往大街的狹巷那一側,其他地方都以圍牆隔離。巷子入口並沒有掛上名牌。原以為這條巷子一定通往某處的我,驟然踏入了荒涼之地,不寒而慄。

  我從西田酒館的老闆娘那兒得知,那間空房子的主人是某個經營了兩、三間餐廳的家族,但那家族後來因為經商失敗而舉家逃離,期間只有一個自稱親戚的人來看過一次,之後再也無人來訪,荒廢已久。老闆娘說那間房子奇怪的傳聞始終不斷,例如:明明是間空屋,半夜卻有燈光,或傳出野獸的嚎叫聲。

  院子裡種植著低矮的樹木,蟬兒停在樹幹上鳴聲大作。從這裡可以看到空房子的緣廊,但骯髒的防雨蟲籠窗緊閉,看不見屋內。院內還有座小型神社、一口古井;古並不過是繁茂荒草中以石頭堆成的方形牆垣,上頭蓋了一塊波浪板。

  雖然日照強烈,但只是更凸顯了附近一帶的陰暗。樹蔭暗淡異常,瀰漫著一股食物腐敗的腥甜味,和傍晚驟雨來臨前的空氣味道很像。唧唧的蟬鳴這時忽然停了,四周悄然沉靜。

  我屏住氣息。

  它是何時冒出來的?還是它早就等在那兒了?古井旁有一隻像狐狸的動物,不過它的身體極長,臉圓圓的,不像狐狸那麼尖。它一直瞪著我,那雙眼睛與其說是野獸的,更像是人。

  是這傢伙啊?我這麼想。

  一想到要移開目光就覺得可怕,我彷彿著了魔般動也不能動。雖然如此,要一直盯著那雙眼睛也同樣可怕。時間油一般緩慢流動,我感覺汗水自太陽穴一帶滑落。

  忽然,那頭獸露出宛如人類的白牙,看似要撲過來一般。

  ○

  進入七月。

  梅雨鋒面滯留,雲層把天空掩蓋得密密實實。我越過水位上漲的鴨川,前往西田酒館。從荒神橋往下看,滔滔江水混雜著泥沙。我怔怔眺望水面生出又旋即消逝的黃色泡沫。遠方下游街景迷濛地籠罩一層霧氣,猶如幻影一般。

  六月中旬開始,我以期末考為目標嚴格督促修二,不論成果如何,殺聲隆隆的最後衝刺總算結束了。

  「試題都會嗎?」我詢問。

  「這次還不行的話,我就真的沒救了。」

  「能這麼說就很了不起。」

  「對了,老師,你最近臉色很差呢。」

  「因為我討厭梅雨。」

  「今年梅雨季拖得還真久,不過總算要結束了。」

  修二臉上神清氣爽。「暑假終於到了。」

  進大學後,總覺得緊張感不夠,我的時間表就像這梅雨的天空混沌不清,但修二的時間表很清楚。雖然暑假也是從早練劍道到晚,不過他仍是滿心期待結業式後的暑假。

  那天晚上我出了些作業給修二,下去找老爹對酌。我們很久沒一起喝酒了。

  天黑了,外頭還在下雨。窗外栽種了八角金盤,雨滴啪答啪答打在葉片上的聲響清晰可聞,我腦中浮現淋溼的八角金盤在黑暗中油亮的模樣。老爹今天反常地安靜,很少展露笑容。遲遲不肯停歇的雨聲填補了兩人沉默的空檔。

  「宵山※就快到了,你去不去?」(※京都祗園祭的前夜祭。)

  老爹忽然這麼問。

  我會應朋友的邀請參加過一次祗園祭的宵山,結果淹沒在人潮裡,根本動彈不得,是次很可怕的體驗。困在推來擠去的人群中,我差點喘不過氣來,根本不是悠閒品味夜祭風情的時候。

  「不,我不打算去。」

  「這樣啊。」

  老爹失去接話的機會,又不說話了。我想找些事聊,好繼續中斷的談話,但始終抓不住聊天的感覺,結果一不小心發起呆來,心不在焉地聽起窗外的雨聲。

  「回去時請小心一點。」老爹說。

  「為什麼?」

  「這幾天晚上陸續有人遭到攻擊,我們還在討論要排班去巡邏。」

  「是強盜嗎?」

  「不是強盜。有人趁被害人不注意,打了人就跑。」

  「我會注意的。」

  老爹今晚反常地陷入沉思,悶不吭聲,看來是在想這起事件。記得聽修二提過,區委會的防盜小組是由老爹主導。

  我微笑著把酒吞下肚,老爹瞪著我,說道:

  「我可不是開玩笑,還有人受了重傷,你千萬要小心。在路上看到奇怪的傢伙,可要趕緊逃。」

  ○

  我出門的時間又提早了。並不是修二的英文、數學家教時間延長,而是為了我在造訪西田酒館前探查巷道的小冒險。

  梅雨季一過,烈陽照耀街道,瀰漫盛夏風情。過橋時,看到遊人腳浸在粼粼波光的鴨川納涼,附近景緻顯得更加虛幻。巷道里充斥沉悶的暑氣,我撥開熱氣往前走,腦袋昏昏沉沉。

  暑假開始了。

  某天下午,我走在陽光燦爛的小巷,不知不覺來到當初問路的那間香菸鋪。炙熱的豔陽打在路面,店裡更顯陰暗。我擦著汗走進屋檐下,探頭往店裡看,結果昏暗中先是傳來猿猴哀嚎般的聲音,接著是雜物堆傾倒的聲響,一個嬌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內逃竄,然後,一片寂靜。

  「有人在嗎?」

  我出聲叫喚,但無人迴應。

  香菸鋪內側有扇半開的拉門,門後是木板走廊。店頭的小型鐵製電風扇攪動著悶熱的空氣,角落的電視還開著。

  沒多久,一個綁著馬尾的年輕女孩推開拉門走出來,略帶警戒地看著我。我向她點頭致意,要了一包煙。「喔喔,真抱歉。」她遞出香菸給我。

  「發生什麼事了嗎?好像有人……」

  我指著拉門。她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是我母親。這一陣子她老是擔驚受怕的,真是傷腦筋。」

  「我沒有要嚇她的意思。」

  「不是客人您的錯,這是第三次了。」

  我在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可樂喝,氣泡刺激著喉嚨,害我眼淚都流出來了,不過大汗淋漓後的可樂還真是好喝。我躲進香菸鋪屋檐下休息。香菸鋪的女孩整理著店頭,出聲問我「是大學生嗎?」,我一面點煙一邊回她「是的」。

  「住這附近?」

  「不是,我在那間酒館當家教。」

  「喔喔,西田先生家啊。」

  我們聊到了那起夜襲路人的事件。

  她說,目前為止已有五人受害。被害者深夜走在路上,就像遇上一陣黑風,沒人看到凶手的臉,都說才察覺有人就捱了重重一擊,疼得腦袋一片空白。鄰近的三個區都有人受害,所以各區區委會決定聯手戒備。

  據說她母親,也就是香菸鋪的老婆婆,宣稱在深夜攻擊路人的不是人類。女孩雖苦笑著說「只是老人家的迷信」,但談話當中她的表情變得愈來愈嚴肅。

  「她說,有魔經過。」

  「什麼是魔?」

  「這個嘛,我不知道。可能是妖怪之類的東西吧。」

  她疑惑地歪著頭,聳聳肩。

  「現在晚上不能出去,很不方便。而且老人和小孩子都很害怕,真傷腦筋。」

  然後,她壓低音量說:「我母親躲在屋裡。她說你剛探頭進來的時候,臉就像野獸似的。」

  「就是那個『魔』嗎?」

  「她真是胡說,不好意思啊。」

  她眉頭緊蹙地說。

  ○

  「老師,我送你一程。」

  要離開前,修二叫住我。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直也跟著下樓。大個兒的兩兄弟一起綁鞋帶,給人感覺很壓迫。

  「什麼嘛,太誇張了吧。」

  「不是啦,今天輪到我們巡邏。老爸人在消防團※那邊。」(※日本市町村的自治消防機構。)

  三人走進黑暗的住宅區,夜晚的暑氣拂過臉頰。不時有涼風吹來,但晒了一天的柏油還沒冷卻。街道沉落在夜色深處,除了外側大路的車聲,只聽得到我們的腳步聲。修三說因為最近的事件,社群夜裡更安靜了。街燈等距排列,燈光打在我們身上。我瞥了身旁的兩人一眼,修二一臉悠閒,相較之下,哥哥直也顯得拘束。

  「社團練習很嚴格嗎?」我問。

  「是啊,有時候還以為自己會累死。」修二笑著說。「所以沒時間去道場,武田師父超生氣的。」

  「真辛苦啊。」

  「老師你有空也來道場看看吧。」

  修二說著,向直也使了眼色。直也點點頭說:

  「過陣子有西瓜大會,老師您要來嗎?」

  「西瓜大會?那是什麼?」

  「就是一起吃武田師父朋友種的西瓜……」

  「那我去露個臉吧。」

  「秋月會來,夏尾也會來喔。應該啦,對吧?」

  「嗯,大家都會來。」

  走到一間有格子門的房子前,屋內橘光流洩而出。牆上貼著海報,公佈近期舉行的狂言※聚會的日期。修二還在談西瓜的事。橘光中,直也眉間擰緊,注視著陰暗的街角。(※日本傳統戲劇,類似中國相聲。)

  「那是誰……?」直也低聲說道,語氣嚴峻。

  修二安靜下來,我們三人注視著前方。兩旁住家坐落的巷道往南延伸,直到秋月晃純家的寺廟外牆,形成一個T字路口。圍牆附近,一個纖細的人影來回走動。修二緊張地凝神細看後,似乎鬆了一口氣,開口:「什麼嘛,那是夏尾吧?」

  在我們走近前,那個人影就站在圍牆前。對方似乎發現了我們,停下腳步等我們。街燈下,一張雪白的容顏浮現。她對兄弟兩人道了聲「晚安」,然後不解地看著我。不久前,我會在夏尾堂前與她擦身而過,她似乎不記得了。

  「這是我家教老師。」

  我點頭致意,夏尾也低頭回應。

  「你在幹嘛?太危險了,晚上不要一個人出門!」直也語帶斥責。

  夏尾說了聲「對不起」,但似乎不是真的在意。她說帶了點心給守夜的人,提起一隻塑膠袋給我們看。

  「是什麼?」修三問。

  「飯糰。」

  沿著寺廟外牆往西再走一會兒,便看到消防團所在的小型樓房。

  門面向馬路敞開,明亮的光線流洩而出,裡面傳來熱鬧的談話聲,尤其是喝醉的西田老爹聲音特別響亮。先一步進去的直也喊著:「喔,你也來了?」秋月熱絡地說:「來了、來了。」雖說是重度警戒,但屋內氣氛就像是融洽的夏日慶典。我懶得一一跟區委會的人打招呼,只站在陰暗的門口聽他們說話,並與修二他們話別。

  「老師,那你要小心喔。下次來道場吃西瓜吧。」修二說。「夏尾也來嗎?」

  「西瓜大會嗎?嗯,我會去。」

  她朝修二點點頭,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

  和他們分開後,我走在陰暗的住宅區。碩大的紅月自雲縫間展露容顏,把周圍的灰雲照得分明,就像一個在雲層上往下探看的巨大生物。

  我沒有走向荒神橋,決定繞一點路。

  走進一條筆直的小巷,右手邊是民房的磚牆,中央有扇鐵格子門,庭院的門燈亮著;左手邊是高中校園的高牆,老舊的水泥牆在風雨吹刷下沾染的汙痕排成花紋般的圖案,聳立於圍牆對面的校舍則籠罩在黑暗中,感覺就像廢墟。

  我恍惚地拖著影子行走。

  巷內很陰暗,但遠處磚牆的盡頭擺放著幾臺自動販賣機,散發著明亮的光。自動販賣機放置在一家鐵卷門已拉下的商店前,門上貼著的告示字跡已經暈開,看來這家店許久沒有營業了。

  我買了一罐果汁。

  喀啷一聲,果汁罐落下的聲響傳來,更加凸顯了周圍的靜謐。這條磚牆和水泥牆包夾的小巷正適合香菸鋪女孩口中的「魔」經過吧。

  我喝著果汁,眺望高中校園的外牆,長長的圍牆上,一個狐狸般的黑影冷不防飛竄而過。

  ○

  清風館道場在御靈神社附近,左鄰公眾澡堂,右手邊則是一排民房。我在傍晚時分造訪,看到一個體瘦的老者環抱裝著盥洗用具的臉盆,穿過公眾澡堂的門簾。道場面向馬路的拉門敞著,室內迴響著孩童的歡鬧聲。拉門旁的牆上貼著一張寫有「招生中」的告示單。

  道場是木造建築,屋齡很老。我走進屋內,玄關散亂著一堆小鞋子,越過脫鞋區就是木頭地板。我探向屋內,修二迎了出來,招呼說:「等打掃完就有西瓜吃了。」深藍色的劍道服十分適合他。

  只見站在屋裡的直也一聲令下,十幾個拿著抹布、排成橫排的小學生便一齊抹地上前,他們咯咯笑著,像在比賽般爭相朝我這邊抹來,來到我腳邊,又身子一轉,仍是一橫排地一路抹回去,深藍色劍道服褲子下的小屁股扭啊扭的,看了教人會心一笑。

  「真熱鬧啊。」我這麼一說,修二回說:「以前更熱鬧。」

  「沒有國中生嗎?」

  「有幾個,不過今天沒來。」

  孩子們擦完地板,轉著抹布玩起來。

  我拎著鞋子隨修二從道場側門來到屋外,穿過狹窄的小徑,來到道場後方。

  那裡有塊以水泥牆隔出來的狹小空地,空氣中有青草的味道。骯髒的晒衣竿上晾著多條白底深藍花紋的手布巾。還有一口石井,一個矮小健壯的中年男子和夏尾就站在井旁,腳邊放了一個裝滿水的大盆子,裡面浸了三顆西瓜;畫面十分清涼。夏尾搔著手腕上蚊子叮出的腫包,看著我。

  「不好意思,打擾了。」

  我點頭致意。中年男人不發一語,厚實的胸膛略微前傾。

  武田師父的身形很像西田老爹,眉毛粗濃、五官輪廓都很深,但武田師父容貌十分秀麗。此外,頭禿得徹底。

  「沒想到有水井呢。」我說。「還能用嗎?」

  「水井要是不每天用,就不能用了。」

  武田師父說。不過說完又不作聲了,而且看也不看我一眼。

  「差不多了,開始吧。」

  直也走出道場說。

  道場前擺了一張組合桌,夏尾和直也在桌上切西瓜。他們揮舞菜刀,一片片切著,孩子們上前領取形狀不一的瓜肉,或站或坐,熱熱鬧鬧地啃西瓜。

  「給你。」修二遞給我一片大西瓜。

  雖然不是很甜,但喉嚨正乾渴得緊,我像要把果汁啜飲殆盡般大啖瓜肉。聞著帶著水味的西瓜香氣仰望天空,民家的藍色磚瓦屋頂後方,厚重的積雲染上了夕陽的顏色,彷彿要衝入天際般頂部隆起扶搖直上。總覺得自己也變成了過暑假的小孩。

  修二身邊總是圍繞著孩子。孩子們很少纏著直也、武田師父或夏尾,全都毫無顧慮地向修二撒嬌。

  不久,秋月騎著腳踏車抵達,孩子們又更激動了。

  秋月一停好車,就抓著西瓜大啃特啃。小劍士都眾到了秋月身邊,他將嘴裡的西瓜子當子彈噴出,追逐那些尖叫的孩子,不用多久就抓住一個小孩,他拉開孩子衣領吐進西瓜子,孩子「嗚哇」哀嚎著。和武田師父、直也在一起的夏尾不禁大喊「別玩得太過分啦!」,被吐西瓜子的孩子一溜煙跑走了。

  「真是傻瓜。」修二喃喃地說。

  夕暮將近,巷道如同祭典的夜晚十分熱鬧。鄰人似乎都知道有活動,許多帶狗散步或購物返家的人停下腳步,和武田師父說說笑笑。

  「你很受孩子歡迎嘛。」我對修二說。

  「是嗎?」修二苦笑著。「畢竟那些傢伙一進來,我就一直看顧他們。」

  「你剛入門時也那麼小吧?」

  我望著孩子們說,修二啃著西瓜點頭。

  「很小。老哥和秋月,夏尾也是,大家那時候都好小。」

  ○

  天色暗了下來,孩子們各自步上歸途,留下的只有高中生、武田先生和我。我正準備告辭,結果秋月和直也突然提議要比賽。

  我在道場的牆邊盤坐,望著穿戴上護具的直也和秋月。夏尾和修二在我身邊嘰嘰喳喳的,不知在說什麼。武田師父開啟日光燈,道場裡白晃晃的,有種清寂的感覺。

  一進入對戰,秋月突然發出怪鳥叫般的尖聲,嚇了我一跳。直也則是沉人丹田汲取力量般發出低吟。每當一方進攻,地板就砰砰震動,震撼著坐在角落的我。不用多久,就連我都看得出來秋月處於下風。幾次交手,直也始終維持著威風凜凜的架式,相較之下,秋月的姿勢逐漸失去了穩定。

  秋月衝向直也,才以為兩人要進入纏鬥,只見直也閃過身子,揮舞竹刀,「噫噫」地吆喝一聲。武田師父朝直也擡了擡手。秋月轉過身,垂下手臂。

  「剛才分出勝負了嗎?」

  我低聲詢問身旁的修二。

  「嗯。」

  比賽再次展開,只見直也的身子愈來愈輕盈,秋月卻像拖著重物,他擊中直也的面部,但武田師父並沒有舉手。「喝——」他的吶喊拉著長長的尾音,聽著有幾分空洞。他重新架好竹刀,扭扭脖子。

  「秋月有一堆壞習慣。」修二說。「都是因為他以前不聽師父的話。」

  「壞習慣一旦養成,就沒得救了。」夏尾喃喃地說。

  在這剎那,地板砰的一聲劇烈震動,直也嘶啞的嗓音響起。

  直也擊中對手面部。比賽結束。

  ○

  進入八月後,平靜的夜晚持續了一段時間,警備也鬆懈下來,但西田老爹又領著大家振作起來。就在此時,出了一件大事。

  當晚幾個男人聚集在一間丸太町的店打麻將,他們散步回家時,看到了一個可疑的人影,似乎是個手持棒狀物、身形精瘦的年輕男子。半是醉意使然,男人激動地以為遇上夜襲魔,氣得衝上去,把那年輕人拖到街燈下,一看,那名可疑男子竟是秋月。

  眾人把他帶到了消防團,但秋月堅稱「只是在巡邏」,手上的竹刀也是為了遇上夜襲魔時防身用。雖然抓了人,但秋月畢竟是熟面孔,也不好嚴辭逼問,眾人不知該如何處置,只能先等區委會會長、西田老爹和秋月的住持父親到來。

  他們匆匆趕到後,秋月仍堅持自己是冤枉的。

  不久,直也一臉沉著地走進人群中,他也帶著竹刀。他向眾人說明,洗清了秋月的嫌疑。他說,因為守夜的人變少了,他們才想要自己抓犯人。那天晚上,他們倆捱了一頓罵,大人要他們不能自己胡來,秋月的嫌疑也暫時洗清。

  不過,後來秋月受到懷疑的事在社群裡傳了開來。

  本來早已澄清的事,就在口耳相傳之間又傳得若有其事。「老爸也不相信秋月。」修二這麼說。聽說住持要秋月暫時不要外出,他成天盤坐在本殿的緣廊悶悶不樂。

  不過,眾人對秋月的懷疑未免也太輕率了,我不由得感到納悶。

  ○

  窗外風雨飄搖,雨聲忽遠忽近。才覺得雨勢減弱,下一秒又增強。溫溫的風穿過紗門吹了進來。

  秋月被禁止踏出寺外的軟禁狀態已經持續十天,期間沒有出現新的受害者。雖然並不樂見親朋好友遇襲,可是如果一直風平浪靜下去,秋月蒙受的不白之冤就很難洗清了。

  我望向窗外。對面民房的磚瓦屋頂陰沉沉的,天空灰撲撲一片,雲層彷彿無止境地蔓延。我想像著秋月盤腿坐在因雨溼氣凝重的本殿。雖然修二兄弟都很擔心他,但總覺得當事人現在搞不好正悠哉地打著呵欠,大嚼饅頭呢。

  「要休息一下嗎?」

  我一提議,修二呻吟著答應了。

  我們靠牆並肩坐下,吃著米菓,喝茶。兩個人都沒說話。「為什麼老哥不找我呢?」修二說。「要是他找我,我就可以跟秋月在一起,他也不會被懷疑了。」

  「為什麼大家還懷疑秋月?直也都說得那麼清楚了。」

  「思,其實大家懷疑秋月,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因為愛打架的事?」

  「這也是原因之一。」

  修二看似欲言又止,彷彿在考慮該不該說,我沒催他。嘩啦嘩啦的雨聲中,傳來樓下老爹與客人的交談聲。終於,修二向我說明了秋月退社的來龍去脈。

  那是修二高中入學前的事。

  當時直也和秋月所屬的劍道社有幾個品性不良的學長,經常惹事生非,聽說他們讓剛入社的秋月和直也吃了很多苦頭。直也個性沉著,但過事一定正面反擊,秋月的個性更不可能任人欺負,所以當時劍道社紛爭不斷,社員根本沒辦法專心練習。最後,直也和一些社員聯手,計劃逼那些惹麻煩的學長退社。

  結果那些人忍不下這口氣,跑去找直也麻煩,要他閉嘴。有天晚上,直也在路上遭襲,受了傷,好一段時間不能練習。聽說秋月一個人跑去報仇,趁那些學長晚上落單時,一個一個加以痛擊。手法的確跟夜擊魔很像。

  「因為做了那種事,他才沒辦法待在劍道社,現在又受人懷疑。」

  「那些學長就這麼放過他了?」

  「怎麼可能!學長退社後,有天晚上跑去堵秋月,把他修理得一場糊塗。」

  「那是一定的。」

  「秋月死都不肯說是誰打的,這件事才順利收場。從那時起,秋月就變了,不再打架了。」

  說完,修三專心做題庫。

  結束課程離開房間時,夏尾剛好上樓。她的頭髮有些亂,還滴著水。看到我,她瞬間皺了眉頭,不過旋即露出微笑。

  「修二書念得還好嗎?」她說。

  「前途多難啊。」

  我直視著她說。

  她走進直也房間,門從內側關上的剎那,透過門縫,我看到了她的眼睛。總覺得她直瞪瞪地盯著我。

  ○

  秋月因為受到不實的指控被關在本殿,為了怕他無聊,修二提議要放煙火。他們當然不可能在本殿玩,於是幾個童年玩伴聚集在寺廟門口,點起七彩煙火。我想像著巷子裡瀰漫了火藥味和白煙,光點亮起又消散的景象。

  修二也邀請了我,我原本打算赴約,可是隨著黃昏接近,我的心情變得鬱悶糾結,提不起精神走過荒神橋。於是,打電話說臨時有事,回絕了他的邀請。那之後我也無心外出,就一直待在逐漸變暗的房裡。

  太陽完全下山後,我走到陽臺,吹著夜風眺望外面。大學藥學系的校舍燈亮著,下方的近衛通偶爾有車經過,不過行人並不多,十分安靜。身子探出欄杆往鴨川方向望去,看得到街上的燈火,河川另一邊的風景在想像中浮現。

  我邊發呆邊在腦中想像四個高中生在寺廟前愉快放煙火的身影,彷彿聞到火藥的味道。修二一定會露出孩子氣的神情,沉醉地望著變幻莫測的火光吧;直也則是隨時注意巷道,留心火花是否確實熄滅;而秋月也不知有沒有察覺朋友的體貼,帶著一抹輕蔑的笑站在一旁;夏尾則站在煙火的另一頭。

  我想像她察覺到我的存在而眉頭緊蹙的模樣。

  ○

  進入八月,盂蘭盆節不遠了。

  前往西田酒館前,我先繞到出町商店街。來買晚餐的客人擠得商店街十分熱鬧。我有點餓,上課前先買了一份章魚燒。夕陽西沉,暑氣卻毫無和緩的跡象。走到酒館前,修二剛好打手機給我,說有事想延後上課時間。

  我開啟店鋪的玻璃門,店裡開著冷氣,很涼爽。沒看到老闆娘的身影,只見老爹坐在榻榻米地板的邊緣,啪答啪答地搖著扇子,打從心底厭煩地說:「熱死啦!修三還沒回來喔,那小子太不像話了!」

  「不,他打電話跟我說過了。我吃章魚燒等他。」

  「這種熱死人的天氣,你吃得下那種東西啊?」

  我走上二樓。修二的房門關著,積存了悶熱的暑氣。我開啟窗戶,但沒有半點風吹進來。

  「老師,要不要喝麥茶?」

  直也拿著一瓶冰麥茶和玻璃杯過來,我請他吃熱呼呼的章魚燒當作麥茶的回禮。直也面對我盤腿坐下,額上浮著汗珠大口咬著章魚燒。平常都把他和修二當作兩個對照的人來看待,可是看他像這樣縮著身子,連一顆小小的麵粉球也應付不了的模樣,就覺得他倆果然是兄弟。

  我頭一次和直也兩個人單獨談話。直也說話時習慣筆直看著對方,顯得較弟弟成熟。

  「秋月還是被禁足嗎?」

  「並不是不讓他外出,那傢伙只是賭氣。」

  「我聽修二說了以前的事,還有武裝政變的事。」

  「沒那麼誇張啦。」直也苦笑。

  「不過,結果相當麻煩吧。」

  「嗯,學長說了很多有的沒的。」

  「秋月也大肆胡鬧了一番。」

  「不要理他們就好了,就因為他認真地把對方當對手,事情反而變得麻煩。那傢伙,這點真像小學生啊。」

  汗水滑過背上,感覺像有蟲子爬過一樣思心。嘴裡沒有章魚燒的直也又恢復原本聰明伶俐的模樣。額頭上雖浮著汗水,他倒是一臉若無其事,應該是練劍道讓他習慣了熱。

  「修三說你很強,打不過你。」

  「那小子也不弱啊。」

  「為什麼你那麼強?」

  「我也不知道,就像反射動作一樣。只是這樣。」

  「那種感覺很好吧。」

  直也歪著頭,說道:

  「感覺就像有個東西從斜後方看著自己動一樣,老師瞭解嗎?」

  「真是奇特的說法。你不喜歡劍道嗎?」

  「我不知道。」

  樓下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老爹的大嗓門。似乎是修二到家了。

  直也側耳傾聽那騷動,說道:「我常想起小學的修二,那時他只要輸了就會不甘心地哭。現在也一樣,那傢伙一點也沒變。」

  「感覺得出來。」

  「可是我很羨慕他。我自己練劍的方式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有時候覺得這樣很討厭。」

  「這不就代表你成長了嗎?」

  直也臉上浮現一抹落寞的微笑。

  「我不覺得這就是成長。」

  咚咚的腳步聲跑上樓梯,把房子踩得搖搖晃晃的。直也拿著空瓶子起身,修二正好開門走進來。

  「怎麼了?啊,真是熱死人了!」

  他盯著我和直也,呻吟著說。

  ○

  那天留下來跟老爹喝酒,還順便在西田家洗澡,準備要回家時已近深夜。離開西田酒館時,正在小寐的老爹醒來對我說:「路上小心哪!」

  回家的路上,我沿著高中校園的長圍牆走。路上街燈不多,十分陰暗。圍牆上的種種汙漬吸引了我的目光。獨自一人行走時,總覺得那些汙漬隨時會動起來。微風輕吹,圍牆另一邊黑壓壓的枝葉沙沙作響,有什麼從樹枝上跑過。遠遠的,自動販賣機的燈光明亮閃耀。

  一個細瘦的人影慢慢地迎面走來。我很清楚那是夏尾,不過她似乎沒察覺到我,直直地走過去。簡直像人偶一樣。

  「夏尾同學。」

  我出聲叫住她,她似乎嚇了一跳,朝我這邊看過來。

  「老師。」

  「這麼晚了,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

  「剛好有點事……」

  「我陪你走回家吧?」

  「不用了,真的沒關係。」

  她這麼說著,從我身邊穿了過去,專心一意地朝某個神祕的目的地前進。

  我在自動販賣機買了罐裝咖啡,擡起頭,宛如隧道荒寂的巷子裡已不見她的身影。天空的另一頭傳來細細的雷鳴,待會兒就會閃電了吧。雖然心裡想著要早點回去,我卻只能凝望著巷子深處動彈不得。

  不久,彷彿逆踩著她的步伐,一隻身形細長的獸從巷子深處衝了出來。來到離我約五公尺的街燈下,它蹲踞著,身體不動,脖子朝我伸展,在螢白的日光燈下無聲地鬨笑著。

  我丟掉罐子,踏出一步。

  ○

  清晨下了一場雨,此時雨勢稍歇,空氣清清冷冷的。

  走過荒神橋,在河原町通等紅綠燈的時候,下起了毛毛細雨。我雖然帶著傘,但覺得這雨涼爽舒適,就沒有撐傘,在雨中行走。平日時常經過秋月家的寺廟,卻從未進去過,今天決定進去看看。

  穿過大門,石板地一路延伸到後方的正殿,左手邊是寺務處兼住家。墓地在正殿的右手邊內側,以圍牆隔著。楠木氣派地聳立寺中,伸展著宛如森林一般蒼鬱的枝葉。雨水打在寬闊的葉面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響。廟境內杳無人跡。

  繞到右手邊,我看到秋月的身影,他坐在緣廊上雙腳伸著。察覺我的到來,他嘴裡含著冰淇淋揚了揚眉,向我打招呼。

  我脫下鞋子,手撐在緣廊地板,一躍而上。緣廊的地板因雨而沾染了溼氣,飄著舊木頭的香味。秋月穿著短褲加T恤,雙腳在緣廊邊輕輕擺動。淡淡的煙霧自裝在陶器的蚊香飄搖而上,一旁擺著文庫本和裝著褐色饅頭的盤子。

  「寺裡不用忙盂蘭盆節的事嗎?」

  「我本來也要幫忙的,現在不用了。」

  「因為那件事的關係?」

  「是啊。」

  「他們似乎還在巡邏。」

  「那我真希望他們早點抓到犯人啦!」

  他兩手撐在緣廊地板上,聳著肩,眺望著細雨飄落,細細的髮絲自然地披散在眼鏡上緣。我坐在他身旁望著廟境的風景。圍牆另一頭,隱約可見雨水淋溼的街道和御苑的森林。

  「給人說閒話,我是不在意。」秋月說。「可是,拿我會劍道當證據,就有點討厭了,對武田師父也不好意思。練劍道跟拿棍子去扁人是兩碼子事。」

  「你喜歡劍道嗎?」

  我一說,秋月馬上點頭。

  「我拿同樣的問題問直也,他說『也不算是』。」

  「那小子跟我又不一樣了。」

  「你那麼喜歡劍道,卻離開了劍道社?」

  我這麼說,秋月以怪異的眼光看著我。

  「什麼嘛!不要臭屁地問一堆。」

  秋月嘴裡叼著饅頭,冷冷地看著我,不過沒多久臉上又換上一抹饒富深意的淺笑。「算了,沒差。反正他們一定跟你講了吧!」

  「武裝政變的事,我聽說了。」

  「哦,那個啊。我是曾把三個看不對眼的學長趕出去過。」

  「把他們趕出去了?」

  「因為直也很慘啊。他做得那麼明顯,一定會被學長怨恨。」

  「可是,你也跟那些學長處不來吧。」

  秋月歪著頭,喃喃低語:「我是怎麼樣都沒差啦。雖然被他們欺負得滿慘的,現在回想起來還會覺得為什麼當初要忍受那種事,不過當時的氣氛就是那樣吧。」

  「明明被欺負得那麼慘,你卻不怨恨?」

  「嗯,是沒有。」

  「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麼不乖乖忍耐,繼續留在劍道社?」

  「是啊,為什麼咧?」

  秋月傻笑著迴避了我的問題,但隔著眼鏡凝望我的眼睛不帶一絲笑意。

  「我本以為你是為了幫直也報仇。」我如此低語。

  「我才不做那種事!」秋月嗤笑著。「老師,你沒什麼看人的眼光。」

  「也許吧。」

  「不過,去年發生了那麼多事,我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那些學長把你狠狠修理了一頓,對吧?」

  秋月看著我,歪著頭笑了。「算了,也是啦。」

  「這是什麼意思。」

  「就當作是那樣吧。」

  他拿出香菸,遞向我。「要嗎?」

  我環視著本堂說:「這種地方不能抽菸吧。」

  「溼氣這麼重,燒不起來的。」秋月說著,叼著香菸點上了火。

  煙霧飄散在細雨中。

  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我沉默地坐在抽菸的秋月身旁。雖然心想還是早點去西田酒館好了,但要是現在慌慌忙忙地離開,更讓人氣悶,所以我不想動。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倔強什麼,眺望著飄落境內的雨。

  「老師身上有野獸的味道。」

  秋月忽然喃喃地說,讓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以前夏尾身上也有那種味道,在那傢伙還來道場的時候。我很喜歡那個味道,所以她身上的味道消失後,我覺得很可惜。」

  他吞吐著香菸的煙霧,看著我。眼鏡反射著沉沉垂著的雲朵後的微光。他就像在估量我的身價。

  「老師你也一樣。」

  「什麼一樣?」

  「我很清楚,老師你和那時的夏尾有相同的味道。」

  一時之間,我們兩人沉默地互望。期間,秋月的煙燒得只剩菸蒂,他隨手扔進裝蚊香的容器裡。

  「好了,老師。你差不多該出發了。」

  他低聲說,我點點頭。

  「等會兒直也跟夏尾要過來。」

  「過來玩嗎?」

  「要在正殿對打。」

  「為什麼不在道場練習?」

  「因為夏尾不想回道場,她現在只跟直也對打。」

  我步下緣廊,踩在鞋子上。一直貼著地板的屁股溼涼涼的。雨勢稍微增強,我從包包裡拿出折傘。秋月站在緣廊上,像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老師,你看過這樣的東西嗎?」

  秋月忽然這麼說,雙手水平擺動,比畫出類似長筒狀的東西。

  「該怎麼說呢?長長的,跑起來滑溜溜的,經常出現在空地上。」

  「是什麼呢?」

  我倆互相對視,沒多久秋月說:「算了,沒事。」

  我離開了寺廟。

  ○

  盂蘭盆節一過,就到了五山送火※。我覺得今年從只園祭到送火的這段期間,時間流逝得比往年都快,沒有日子一天一天度過的真實感。(※「大文字五山途火」是京都的祭祀活動,每年八月十六日在環繞京都盆地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巨大文字,是京都夏天特有的景緻。)

  回顧這段轉眼即逝的荒蕪時光,有幾幕畫面猶如小島般浮現眼前——在日暮中發光的西田酒館、修二面向書桌駝著背的身影、直也嘴裡塞滿章魚燒的模樣、在路旁吃西瓜的孩子、懶懶地坐在潮溼的緣廊的秋月、夏尾的眼神,以及有魔經過的夜晚街道。

  那天傍晚,我信步走出家門,並不是特別想去看送火,只是打算上街散散步,吃個飯。街上交錯的行人中,偶有穿著浴衣的女性混雜其中。雖然炎熱的日子持續到九月,可是一進入途火的時節就有一種夏日即將告終的感覺。

  途中行經夏尾堂。之前經過都沒有仔細瞧瞧,我稍微窺探了店裡。在燈泡的光芒下,店內色調偏黃,門面雖窄但格局縱深,豎立著一堆像是製作竹刀用的細長竹板,還有一些護具,以及垂掛在牆上的劍道服。

  我看到店後方有人,打算離去,但那人往玻璃店門跑了過來。

  「午安。」

  夏尾開啟玻璃門說,我輕輕點頭致意。

  她也低頭致意,髮絲隨動作擺盪。

  「老師您要出門嗎?」

  「嗯,出去吃晚餐。」

  「您不去看送火嗎?」

  「不知道,也許會去看。」

  「時間晚了,就請您不要在街上走哦。」

  我點點頭,說了聲「再見」,離開夏尾堂。我感覺得到她在身後注視我,雖然有心回望,但我沒有回頭。

  出町柳車站附近人潮擁擠,車站前擺起了夜市,看得到警察疏導交通的指揮燈。大批民眾正等著看送火。用過晚餐,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我從高野川東邊的河堤往北走,河對岸一片漆黑。御蔭橋一帶已是萬頭鑽動,我走進人潮擡頭望向東邊,從建築物之間隱約看得到大文字山,如紅色閃電的微弱火光浮現在黝黑的山坡上。

  忽然感覺到視線,看向身側,直也就站在人潮的另一頭看著這裡。我回望他,直也笑著走過來。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受到監視的感覺。

  「晚安。」直也說。

  「來參觀?」

  「我和夏尾一起來的,不過走散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人群,坐在河堤休息。河邊平常很安靜,但今天從這裡一直到賀茂川與高野川的匯流點都是人潮騷動,但早晚會平靜下來吧。

  「秋月告訴您,夏尾和我在寺裡練習的事了?」

  「對啊。」

  「請不要告訴修二,他會胡思亂想的。」

  直也說了聲「請等一下」,沿著河堤跑開,不久帶著從自動販賣機買的果汁回來。我要付錢,他拒絕了。「沒關係啦,老爸給了我零用錢。」

  直也在我身旁註視著高野川。

  「水真黑啊。」

  「是啊,雖然很淺。」

  「以前,我曾把一隻動物綁起來,丟進水裡。」

  「為什麼做那種事?」

  「夏尾念小學的時候偷偷養了一頭奇怪的野獸。夏尾喜歡一個人出去遛達,應該是她散步的時候遇上的吧。夏尾偷偷餵它東西吃,結果它開始在夏尾家附近出沒,黏著夏尾不肯走了。」

  「是狗還是貓?」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那是什麼。」

  直也把小石頭扔進黑暗的水中。

  「總之,那東西很噁心。不管是去道場也好、學校也好,夏尾走到哪就跟到哪。到她國三為止一直跟著她。夏尾因為能力很好,一直處理得很好,可是我們和她都知道,總有一天她會應付不來。不過,那頭獸從夏尾小時候就跟著她,對她來說就像第三隻手,她不可能下得了手,我和秋月決定由我們動手。」

  前來看送火的觀光客紛紛散去,附近安靜下來。我屏氣凝神地傾聽直也說話。他喝了一口果汁。

  「那是個雷雨交加的晚上。那頭獸在夏尾睡著後,總是跟著鑽進棉被休息。我們就趁那時候抓住它,然後,綁起來繫上重物,在這河堤把它沉進河裡。那天雨下得非常大,水位也飄高,我以為它肯定必死無疑了,才和秋月一起回夏尾家。」

  「結果它沒死啊。」

  「告訴夏尾事情結束後,我和秋月各自回家。沒想到在那之後,秋月再一次回到這裡,把那頭獸拉上來。」

  「他為什麼那麼做?」

  「對啊,為什麼呢?那小子不肯說,我也搞不懂。不過,那傢伙並不是秋月應付得來的,只有夏尾才有辦法。」

  「應該是吧。」

  我自以為了解地回答。

  「所以,夏尾打算自己下手。可是差一點點,最後讓它給溜了。那時候,我因為劍道社的糾紛受了傷,沒辦法幫她。不過,下次我絕不會放過它。」

  夏尾沿著河堤走過來。她看見我和直也,笑臉盈盈地朝我們誇張地揮著手。

  「老師,那頭獸還在街上亂晃喲。」

  直也向夏尾揮手迴應一邊說道,口吻冰冷而陰森。

  ○

  深夜,修二打電話過來。

  「老師,你睡了嗎?人在你住的地方?」

  「嗯,不過還沒睡。」

  「老爸被打了。」

  「什麼?」

  「被那個夜襲魔。」

  修二說完,連忙補充:「不是多嚴重的傷啦,只是稍微擦過手臂而已,對方馬上就逃走了。老爸說追了上去……總之,最後還是被對方給逃了。」

  「不管怎樣,沒有大礙就好。」

  「嗯。」

  修二在電話另一頭陷入沉默。「怎麼了?」我一問,他「唔唔」地發出狗兒般的低吼。

  「我老爸說,那東西像魔物。他雖然追了上去,但那東西簡直像影子一下子就溜走了。雖然大家立刻展開搜尋,可是不知道對方跑到哪裡去了,真恐怖。」

  「是喔。」

  「嗯,我想說的只有這件事。不用擔心我爸,就這樣了。」

  「嗯。」

  我掛掉手機。

  修二的聲音消失後,蟲子的振翅聲忽然變大了。

  淡淡的月光從木板的裂縫照射進來,但那一帶之外仍是一片黑暗,空氣中東西臭掉的味道混著泥土味。我伸出汗水濡溼的手,感覺很不真實。要不是修三打電話來,我的身體搞不好就這麼融化在黑暗中了。

  我振作起即將分崩離析的身體,在黑暗中踏出一步。

  盤踞在廢屋中的黑暗沁進我的體內,自己彷彿成了月光下的細長黑影。空地上空蕩蕩的,我屏息邁開步伐。

  月光照耀的草叢中,身形細長的獸像在為我引路般奔跑,然後,它停下腳步,扭過長長的脖子,對我說了聲:「喂!」

  ○

  我去上最後一次的家教課。

  傍晚醒來走出大樓,天空鋪著一層雲。煦風吹掠過近衛通,西方天空染成一片紫紅色。路上行人的身影就像站立行走的影子。從荒神橋往南看,鴨川兩側的城市燈火感覺比平常更加虛幻。我在雜貨店買了修二最喜歡的圓鬆餅。

  店門關著,我從住家玄關走進去。老爹在飯廳裡,環抱捆著繃帶的手臂,出神地盯著電視。「晚安。」我跟他打招呼。他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看我。

  「喔喔,辛苦了。」

  老爹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手臂還好嗎?」

  「嗯?」

  我拍拍自己的手臂示意,老爹這才領會了我的意思。「嗯嗯,還好。就這麼點傷。」他擡起手臂給我看。

  這時候,玄關的門打開了。

  「晚安。」秋月大喊著走進來。

  「你可以離開廟裡了?」

  我這麼一問,秋月露出一臉呆相。

  「我早就可以出門了,我只是賭氣而已。」

  「那,你不賭氣了?」

  「反正我的嫌疑也洗清了。」

  秋月說著,指著樓梯示意讓我先上去。

  上樓後秋月瞄了修二的房間一眼,吃吃笑著,向我使了使眼色,走進直也房裡。直也房間裡傳來夏尾的聲音,看來大家都齊眾一堂了。

  進入修二房間,他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形,睡到打呼。我輕輕踢他幾下,他呻吟一聲起身,汗溼淋漓的,似乎不大舒服。

  今晚不知為何就是提不起勁,我們兩人都無法集中精神。他不停卷著頭髮玩,我也提不起看書的興致。

  我低聲呢喃:「休息一下吧。」他放鬆下來,撥出了一口灼熱的氣息。修二在我身旁靠牆坐下。「來,吃一點吧。」我把圓鬆餅遞給他,他滿臉笑容地倒在手掌上吃。

  「怎麼了?今晚直也他們全眾在一起。」我抽著香菸說。

  「他們幾個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要做什麼。」

  修二豎起耳朵聽,但直也房裡沒有半點聲響。「真是不爽,只有我被排除在外嗎?」

  「你不要這麼鑽牛角尖。」

  「前陣子巡邏的時候也是,從以前就這樣,夏尾放棄劍道的時候也是,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

  修二的視線飄向半空中,圓鬆餅在口中滾動著。

  「那陣子夏尾常來家裡,在老哥房間哭。我還以為她和老哥吵架了,一直擔心他們的事。」

  「她哭了啊?」

  「嗯,我偷聽到了。」

  「偷聽可不好。」

  「不要跟我老哥說。」

  修二搖了搖頭。「不過真可惜。」他喃喃低語,「夏尾那麼強,她根本沒有必要放棄劍道。」

  「再吃一點吧,不用客氣。」

  我說著,把圓鬆餅倒在修二的手掌。他巨大的手掌盛起圓鬆餅,倒入張大的嘴裡,嘻嘻笑著。

  ○

  時間已過晚上十點,我將課程告一段落。今晚老爹沒邀我喝酒,時間靜靜流逝。直也房裡明明有三個人在,卻莫名安靜。幫修二上課時,我偶爾豎起耳朵傾聽,不過沒聽到半點動靜。

  我來到走廊,修二也跟了出來,他去直也房間看了看,驚訝地提高音量說:「老哥他們咧?」房裡似乎只剩下夏尾,她好像說了什麼。我走下樓梯回頭看,修二聳聳肩走了過來。

  「老哥和秋月好像出門了。」他這麼說。

  「什麼時候?」

  「不知道在搞什麼,他們兩個一定又在胡作非為了。」

  「只有夏尾同學在房裡嗎?」

  「嗯。」

  我的目光越過修二的肩膀望向走廊內側,直也的房門開著,夏尾從門縫間看著這邊,我與她視線相對。

  下到一樓,飯廳裡不見老爹的身影。

  「跑到哪裡去了啊?他的手臂明明還在痛。」修二喃喃地說。

  修二送我到玄關,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穿上鞋子,跟著我走出大門。「喂,不用送我了。」我說。

  來到屋外,雲層覆蓋著天空。

  「我走嘍。」打算離去時,修二叫住了我,卻又默不吭聲。溫溫的風吹動著他亂翹的頭髮,他看上去很無所依靠、很不安。我停下腳步,回過身出聲詢問:「怎麼了?」修三說:「要直接回家喔,老師。不要繞去別的地方。」他的聲音被穿越街道的機車噪音掩蓋,聽起來有幾分落寞。

  我走在微溫而不祥的空氣中。甘甜的味道流竄過鼻尖,周圍瀰漫著果實香甜的味道。

  ○

  灰色厚雲覆蓋天空,或許是接收到城市的燈光,明亮得有點可怕。甘甜的味道愈來愈強烈。我想,馬上就要下雨了吧。

  我走進寂靜的夜路,穿越狹窄的巷道,來到廢屋的中庭。

  蒙朧的街燈自圍牆另一頭投射過來。每當我踏出一步,便有草葉摩擦的聲響傳來。幽暗之中瀰漫著青草和雨的味道,蟲子執拗地在我臉旁飛來飛去。凝神細看,一口枯井埋藏在昏暗的草叢間。

  夾雜著蟲鳴,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聽著聽著,不禁覺得那似乎不是自己發出來的。汗水從太陽穴滴落,就像蟲子爬過臉頰。

  覆蓋枯井的塑膠波浪板上,那頭體形修長的獸身體蜷成一團,盤踞其上。它朝我擡起頭,黑暗中露出閃著光的白牙,呼吸聲就像「嘻嘻」的笑聲一般。

  我走近枯井,靜靜移開蓋子,深邃的黑暗就在眼前。我拉起掛在井緣的塑膠繩,取出垂掛在井中的木刀。

  在我身旁扭著身體的那頭獸在草叢中停止動作,擡頭看著廢屋。不可能有人的廢屋此刻竟搖曳著微弱的光。

  我緊握木刀,躲進中庭角落茂密的樹叢後。燈光搖晃二、三次就熄滅了,不見有人出現。

  顏色偏紅的明亮天空吸引我的目光,遠方傳來轟隆聲響。

  又過了一會兒。

  廢屋方向傳來踏草而過的腳步聲,從我藏身的樹叢前穿過。香菸的煙霧飄過。我從樹叢中探出頭來瞄了一眼,看到一個年輕男性精瘦的背影。那名男子穿過狹窄的巷道走出去。我滑出樹叢。

  就像平常那樣,那頭獸站到我的前方。

  ○

  我看著那男子走在陰暗的街道上。

  他似乎朝高中校園走去。在轉角處,他把菸蒂扔在地上,在黑暗的柏油路上濺出細微的火花。我踩過菸蒂,尾隨他走過轉角。

  男子沿著長圍牆走。我讓自己藏身在圍牆的陰影,暗中窺伺。男人停下腳步,手邊閃著橘光,我知道他正在點菸。

  我沿著圍牆移動步伐,接近男人的背後。

  正當我要揮下木刀的那瞬間,背後揚起一聲壓抑的叫聲:「秋月!」男人手邊的光亮忽然消失,他往前跳了一步。木刀揮空了。我不由得腳步踉跆,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轉身想跳到小巷另一頭,背後傳來木刀破空的聲響。我側身一跳,趁機揮出木刀,擋下朝我飛躍而來的對手的攻擊。

  黑暗中,我看到直也。他舉起木刀擺出攻擊的姿勢。另一邊,秋月站起身來,看著我。

  「老師,請您冷靜下來。」

  直也語調沉靜。「您認得出我們嗎?」

  我沒有說話,口中逸出野獸的吟哦聲,代替回答。

  「沒用的,直也。跟他說不通的。」秋月說。「就像我那時一樣。」

  我右手握緊木刀刺擊對手,側過身子。

  架開直也的木刀,攻擊他,但他閃開了。「喂!」他低聲一喊,秋月繞到我背後。我打算以木刀擊打直也,但他搶先一步擊中了我的心窩。我頓時屈膝跪下,噁心得想吐,眼眶滲出淚水,眼前一片黑暗。

  我單手緊抓住直也的木刀。

  胡亂將自己的木刀越過肩膀往身後刺,傳回正中目標的手感,背後響起秋月的悶叫。我趁直也看向秋月的那瞬間,架開他的木刀,擊打他的太陽穴。

  直也閉上眼倒地,沒有再動。

  我鬆了一口氣,起身望向身後。

  秋月捂著嘴倒在地上,手被鮮血濡溼。我拿起他的木刀,拋往圍牆的另一頭,低頭俯視蜷著身體的秋月,以他握刀的手背為目標,揮下木刀。我再一次舉起武器時,秋月哭了出來。

  這時,身邊漩渦般的噪音忽然停止,周圍被靜謐所籠罩。我聽到自己恍如野獸的氣息和秋月的呻吟。

  彷彿忽然亮了燈,明亮的光把周遭照耀得猶似白晝,仿如巨木斷裂的驚人聲響迴盪在空中,天空像是底部破了個大洞灑落大顆大顆的雨滴,柏油路面就像長了細毛,倒在地上的兩個男人就像被棉絮包圍著。

  雨水潸潸滑落下顎,彷彿我在哭泣一般。

  雷鳴撼動胸懷。

  我佇立在轟然巨響中,目光移往小巷的另一頭。

  夏尾就站在荒涼的巷道中央。

  豆大的雨點刺痛地打在我們身上,小巷的柏油路面被雨水飛濺而起的細沫氤氳籠罩,青白色閃電照亮她溼透的身影,右手的木刀閃著光。薄薄的襯衫緊貼在身上,她宛如果實的玲瓏曲線一目瞭然。她深深吸了一口周圍雨水的氣味,蓄勢待發。

  我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溼滑的木刀衝向她。雨聲包圍著夜晚的街道。空氣中有一股香甜的氣息。

  我發動攻擊,她躍身而起。

  視野的角落,我看到被雨淋溼的獸翻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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