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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的故事(第一卷)》第4章
  我很少有機會參加葬禮或是親人的守靈。

  父親手套進喪服的衣袖,嘟嚷著說:「到了我這年紀,成天收到白帖子。」不過我還不能體會那種感覺。參加葬禮時,家人怎麼說我就怎麼做,規規矩矩地鞠躬致意撐過那段時間,再安安靜靜地回家。

  接下來我要說的,是為祖父守靈時發生的事。

  那是距今五年前。

  想起那個夏末的深夜,我總會聯想到漫長的古隧道。磚砌的拱形牆面摸起來像冰一樣冷,四個男人戰戰兢兢地走著,隧道里一片漆黑,我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原本筆直的隧道這時也彷彿變成了迷宮。黑暗深處感應得到某種東西的氣息,使我們裹足不前。

  而且,隧道中總是有流水聲。

  ○

  祖父一個人住在位在京都鹿之谷※的宅邸。(※位於左京區,大文字山西麓。)

  雖然弘一郎伯父會提出要和祖父同住,但遭到祖父拒絕。祖父腦溢血病發後,行動很不方便,但個性依然十分頑固。還是伯父們低頭請託,主治醫生矢野先生諄諄勸導,祖父才答應讓弘一郎伯父的女兒美里去照顧他。

  儘管如此,祖父卻希望我在京都讀大學,在京都定居。他說我可以在宅邱挑間房間住,連學費都要資助,但是我並沒有答應。除了一想到年紀輕輕就要和祖父同住,覺得喘不過氣,也是顧慮到伯父們。結果我違背了祖父的旨意,進入大阪的學校就讀。

  春天,開學典禮結束後,我一個人去拜訪祖父。那還是我第一次獨自跨過祖父家的門檻,當時緊張得背筋僵直。

  與陰冷的和室比較,庭院顯得格外炫目。落櫻繽紛,春風自緣廊吹進來。祖父為了慶祝我入學,還準備了賀酒。我們喝著酒,欣賞盛開的枝垂櫻花瓣散落。祖父雙臂交抱胸前,聽我報告入學的事。

  我報告完後,祖父一句話也沒說,直瞪著院子裡的古池,臉色發青。除了因為孫子無視自己的意思擅自決定未來,祖父似乎也在側耳聆聽,傾聽在他內心黑暗處迴響的陰森水聲。

  ○

  父親接到祖父的病危通知,前一晚便出發前往京都;母親白天也出門了。我從學校回來時,家中一片寂靜,客廳桌上放著母親留下的便條。我走進房間,看到房裡擺了高中畢業典禮時穿的西裝和一些過夜的用具。我換上西裝,把東西放進帆布揹包,步出家門。

  從枚方市坐上京阪電車,前往京都。

  途經男山山麓,穿越木津川一帶時,天空突然轉暗。列車跨越橋墩,發出巨響。經過丹波橋時,天色暗了下來,夕暮中只剩街燈川流而過。我呆滯的表情映在黑黑的玻璃上。我想起小時候每次像這樣發呆,就會挨祖父罵。「不要一臉呆相!」不過現在我只要一放鬆還是會擺出「呆子臉」,看來祖父的責罵是白費了。

  在京阪三條下車,走出車站,鴨川對面是鬧區,燈火像夢境般輝煌。因為是週末,人潮比平時多。我在這裡搭公車往東行,臉頰貼在窗上眺望車外景緻,月亮傾斜地浮現在東方的漆黑夜空。

  ○

  在淨土寺下車,走進寂靜的住宅區,祖父的宅邸在東邊不遠處。隨著走近住家,隱約聽見喧鬧聲。流經南禪寺的琵琶湖疏水在宅邸的石牆下奔流而過;燈光自木牆的另一邊流洩,熟綠的櫻葉彷彿飄浮在光中。弔唁客黑壓壓地一路排到疏水道上的小橋。

  我好不容易穿越人牆,走過冠木門※,看到簡單佈置的接待處。有個眼熟的男人向弔唁客鞠躬致意——是孝二郎伯父,他戴著眼鏡,嘴上蓄著鬍子,年初看到他時還沒有那口鬍子。我猶豫片刻,但對方已經先一步看到我,對我抿嘴微笑。我輕輕點頭致意,走進屋裡。(※門的一種,在兩根柱子間放上一根橫木。)

  寬廣的庭院裡櫻樹已然熟綠,角落設定了照明燈,弔唁客就像在演皮影戲。那些人應該是和祖父有工作來往的人,不然就是鄰居吧,只見他們臉上掛著微笑,或是一臉慣重,不吵但也不安靜地交談。有人指著水池像在找什麼,也有人讚歎地環視庭院的林木,或是在草皮上安置的桌子旁喝茶。

  面向庭院的和室門敞開著,祖父的祭壇似乎就設在那裡。我不知所措地環視四周,母親正好捧著熱水壺經過,我叫住她,她靠過來,小聲告訴我祭壇設在面庭院的和室,父親也在那裡。

  我在玄關脫了鞋,走進宅邸。

  美里姐從餐廳裡探出頭來,朝我點頭致意。她就是照顧祖父生前起居的那位堂姐。體形圓滾滾的,跟她父親弘一郎伯父一樣是個開朗的人,不過,她今晚顯得有些抑鬱。

  我走進榻榻米上鋪著塑膠布的和室,看到弘一郎伯父和正坐在祭壇旁摺疊椅上的父親說話。父親見到我來了,向我招手。我感覺祭壇前的往生者家屬區的視線這時全集中在我身上。除了伯父的家人,只有大阪的遠親在,聚集而來的家族成員和新年聚會時並沒有太大不同。

  「你來了啊。」弘一郎伯父說。他的臉紅潤得像是已經小酌一杯,浮現一抹彷彿在街上偶然相遇的笑容。

  「您好。」我點頭示意。

  「我還以為要等到下個新年才會見到你。」

  「是啊。」

  「今晚會留下來吧?」

  「是的。」

  「那晚點再慢慢聊。」

  這時,有個老人走了過來,是住在同一區的久谷先生,他細聲說:「弘一郎,寺裡的師父來了。」伯父應了聲「我馬上去」,和老人走出房間。

  我在父親身旁的摺疊椅坐下,問說:「今晚不睡了嗎?」

  父親凝視著祭壇,微微搖頭。「也不至於。不過很多事要商量,晚點再睡。」

  和弘一郎伯父宛如對照,坐在摺疊椅上望著祭壇的父親看起來很憔悴。他手臂無力地靠在兩膝上,感覺比平常還要虛弱。維持著這個姿勢的父親,就像是與我同年、線條纖細的年輕人。

  我注視著祭壇。遺照中的祖父像在說「死都不讓你們看到我笑」,緊緊皺著眉頭瞪視前方,讓我們這些聚集在宅邸的遺族不禁嚇得打顫。會選這張照片當遺照,是父親兄弟的陰謀吧。

  ○

  僧侶誦經期間,庭院穿喪服的那群人走進屋裡,一個接一個捻香祭拜。儀式結束後,父母和伯父忙進忙出不得閒,我悄悄走出房間。

  從玄關往屋裡延伸的走廊盡頭是餐廳的入口,右手邊是通往三樓的樓梯。走廊在這裡左拐,環繞中庭一圈。中庭四周是走廊的玻璃門,大約八張榻榻米大,室內的燈光照亮爬滿地面的青苔。中庭裡還有一座小廟,祖父生前常去參拜。

  走在中庭南邊的走廊上,我想到拉門的另一邊就是祖父的祭壇,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好像走進了葬禮的後臺。我沿著走廊繞了一圈。緊鄰走廊的和室全點著燈,就跟過年的時候一樣,不同的是現在每間房都一片死寂。

  逛完中庭,我爬上陰暗的樓梯上樓,在樓下的紛擾平靜前,我打算在樓上躲一會兒。二樓陰暗悶熱,瀰漫著老房子的氣味,木板走廊深處是祖父的書齋。

  我走進書齋旁的西式房間按下開關,房裡立刻亮起橘黃色的燈光,擺放在房間中央的橢圓形桌子表面黝黑,宛如水浸濡過般很有光澤。八張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間鋪著紅地毯。小時候偶爾會看到父親或伯父在這裡與祖父交談,我記得他們噴出的紫煙悠悠晃晃地飄蕩在充滿古意的燈罩四周。這間房也是伯父他們湊在一起說祕密的地方。

  我會趁著沒人的時候跑進去,撫摸地上的紅毯。那天房間的防兩套窗關得緊緊的,就算是大白天也很暗,我很害怕。我不記得為什麼那麼做,也許是被父母責罵,一個人在鬧彆扭。地毯很潮溼,手掌幾乎沾溼了,但我仍是毫不厭倦地撫摸著,直到聽到有人上樓才清醒過來,從房裡逃出去。不過我忘了那時是誰上樓,明確記得的,只有撫摸地毯的手感。

  此刻,我在舊椅子坐下,像父親他們做過的一樣,抽起紙菸,把淡淡的煙霧噴向燈罩。桌子中央擺著一個瓶身繪有藍色霧靄的玻璃瓶,瓶裡的水明明已經幹了,插在裡頭的花卻仍舊美得出奇。

  我抽了幾根菸,打發時間。樓下漸漸平靜下來。

  ○

  我聽到有人上樓的動靜。房門留了一道細縫,我抽著煙,看著門。孝二郎伯父輕輕推門進來,眼鏡後的雙眼覺得很刺眼似地定定凝望著我。

  「你在這裡啊。」伯父微笑著說,隔著桌子在我對面坐下。「你還沒成年吧,不可以抽菸喔。」

  我笑了笑。伯父也拿出煙,滋味不好似地抽了一口。我噴出的煙和他的煙一起飄然上升,在燈罩周圍飄搖。

  「您不用待在下面嗎?」

  「也讓我休息一下嘛。」

  伯父環視房內。「聽說以前常有學者或畫家眾集在這裡用餐,不過那是我們出生前的事了。和子婆婆偶爾會提起當時的事。」

  伯父口中的和子婆婆,是父親兄弟小時候在宅邸幫忙家務的婦人。丈夫戰死後,她一直住在宅邸裡。父親和我提過幾次和子婆婆的事。聽說她是個性堅毅、不輕易流露感情,感覺有點可怕的人。

  「今天晚上怎麼辦?」

  「明天還要忙,其他人就讓他們先睡了。老哥、我和茂雄會醒著。」

  「真是辛苦了。」

  「不會,我們有酒喝,而且今天晚上還有餘興節目。」

  「是什麼?」

  「茂雄沒跟你說嗎?」伯父呼呼噴出一口煙。「聽說今天夜裡,芳蓮堂的人要來。」

  「芳蓮堂?」

  「是老爸相熟的店。他們要把老爸寄放的東西送過來。」

  「是什麼?」

  「這就沒人知道了,老哥說是傳家寶。」

  小學時,祖父帶我進過倉庫幾次。我只記得陰冷的倉庫裡空蕩蕩的,擺了幾個相似的箱子。當時我對倉庫並不感興趣,記得祖父曾拿什麼東西給我看,但想不起來了。

  「你也一起來吧,老爸一定很高興的。」

  我對芳蓮堂要送來的傳家寶頗感興趣。

  ○

  守靈儀式大致結束,弔唁客也陸續告辭。

  母親等女眷在廚房準備消夜,我們整理了靈堂,捲起祭壇前的塑膠布。「反正明天還要用,放著不就好了?」久谷老先生說。

  「晚上要在這裡開酒宴。」弘一郎伯父說。「這也算是祭祀吧。」

  「老爸一定很不甘心吧。」

  「反正,他也沒辦法抱怨了。」

  「不不,如果是那個人,說不定會探出頭來抱怨呢。」

  葬儀社的人來了,和弘一郎伯父、久谷老先生及父親商量明天的事。孝二郎伯父把奠儀盒放在擺出來的小桌旁,在冊子上寫些什麼。

  我站在紙門敞開的緣廊,望著庭院的水池。日光燈的燈光從緣廊流洩而出,打在周圍的岩石上,水面反映著微白的光。身後傳來孝二郎伯父尖脆的嗓音。「家裡有保險箱嗎?」弘一郎伯父回答:「書齋裡不是有嗎?」孝二郎伯父似乎離開了房間,父親他們還在屋裡站著說話。

  商量完明天的事後,我們在另一間房隨意吃點東西。

  席間,餐具輕碰的鏗鏘聲與平穩的話語交錯,在場的都是自己人,氣氛和樂融融。晚上九點鐘,暑氣仍未消散,大家都把外套脫了。已是九月中旬,卻感受不到半點秋天氣息。

  用完餐後,久谷老先生起身告辭:「今天晚上我就先回去了。」父親和伯父們也一同起身,向他低頭致意。在一旁看著,不禁覺得父親兄弟真是像極了。

  「好了,明天還有得忙,各位不要太累了。」老先生平靜地說。

  送老先生到門邊,父親問弘一郎伯父:「久谷先生知道今天晚上的事嗎?」

  「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我們。」伯父回答。

  他們應該是在說芳蓮堂的事吧。

  ○

  各家族回到住在宅邸時向來分配到的房間。父親與伯父招呼其他人去睡後,在靈堂擺起了酒席,他們今晚要擔負起點香※的責任。孝二郎伯父從餐廳拎了一瓶酒過來,碰巧伯母看到,耳提面命地再三囑咐不能喝太多,以免影響明天的正事。(※日本習俗,守靈夜整夜都要點著香,不能間斷。)

  我先回位於中庭西側的和室換衣服,父親拿著外套和領帶拉開紙門,交代我:「今晚你也去露個臉吧。」我們走在環繞中庭的走廊,衝完澡的母親正好經過,叮囑我們:「你們不要太勉強。」父親說:「我們會輪流去睡的。」

  到了餐廳,伯父們已經把剩下的消夜裝在大盤子裡,拿到祭壇所在的房間。

  弘一郎伯父拿著一瓶酒上前,宛如參加什麼儀式般正坐。

  「那就由我開始吧。」

  他語調鄭重,把酒瓶放在祭壇前。那是祖父每天喝的酒。祖父喝慣了就不喜歡換,根本不喝其他牌子的酒。

  酒宴即將開始,不過顧忌到祭壇,一開始大家話都不多。這兩天的疲累或許也有關係吧,就連平常愛熱鬧、愛喧譁的弘一郎伯父今天也格外安靜。

  「用不著不說話吧。」孝二郎伯父說。

  「我也不是故意的。」弘一郎伯父說。

  「說要在老爸面前喝酒的,是三哥你吧。」父親苦笑著說。「你不先炒熱氣氛那怎麼行。」

  孝二郎伯父一口喝下杯里的酒。

  「老爸在世的時候啊……」孝二郎伯父嘴角一抿,仰頭看著祭壇,鏡片後眼眶略微泛紅。「很看不起我的酒量。」

  「你是說晚酌的事吧。」弘一郎伯父笑了出來。「你就只能喝半杯。」

  「老爸說酒喝得那麼無趣,不如不要喝。」

  「不過,本來就是啊。」父親說。

  「老爸喝酒簡直就像喝水,一杯一杯吞。」弘一郎伯父說。「不過,那種喝法嘗得出味道嗎?」

  孝二郎伯父把消夜剩下的關東煮丟進嘴裡,大口嚼著,豪邁嚥下,目光望向漆黑的緣廊。蚊香的嫋嫋輕煙縈迴而來,他抽動著鼻子嗅聞。

  弘一郎伯父「啪」地一聲打死輕飄飄飛過來的蚊子。「蚊子沒那麼凶猛了。」他喃喃地說。「不過還是很熱。」父親這麼一說,弘一郎伯父刮下黏在手掌上的蚊屍,同情地說:「這傢伙想必是因為太熱而中暑了吧。」

  ○

  祖父是酒國英雄,豪飲時大氣也不喘一下,宛如酒精一下肚就迅速代謝,酒量驚人。雖然他沒日沒夜地喝,但就父親三兄弟的記憶,從不會看過祖父醉倒。

  不過等到我懂事的時候,祖父已經海量不再。我看過他坐在和室一面欣賞黃昏的庭院一面獨酌的模樣。他枯瘦的背挺得直直的,彷彿遵守著某種禮儀。那天他喝到最後依舊不顯醉態。

  不過祖父的酒豪血統沒有遺傳給子孫就斷絕了。我想祖父八成是連我們的份都一併喝光了吧。由於他喝酒如喝水的模樣深植父親與伯父心中,他們兄弟自然而然也喜歡小酌一番,不過實在沒辦法像祖父那樣喝得面不改色,以致時常出糗。

  說起酒品,最差的是孝二郎伯父。因為工作關係,他常得和學生喝酒。孝二郎伯父退休前喝醉的醜態,常是親族茶餘飯後的消遺話題。

  弘一郎伯父和父親酒量雖差,倒不像孝二郎伯父那般頻繁上演脫序行徑。他們喝酒,向來只是小酌,圖個爽快開心。

  晚上的守靈夜,是孝二郎伯父提議要在祭壇前召開酒宴,順便等芳蓮堂的人過來。父親和弘一郎伯父都贊成,當然,祖父也不可能從棺材裡探出頭抱怨。

  ○

  喝著喝著氣氛愈來愈融洽,大家臉上湧現笑意,也愈聊愈起勁。我看著其他三人臉色逐漸紅潤,覺得非常有趣。

  弘一郎伯父說起父親和祖父吵架、離家出走的事。父親年輕時寄居在弘一郎伯父家,與祖父和解還是我出生後的事。弘一郎伯父把那件事和我父母相遇的故事聯結在一起,講成一個誰聽了都會害羞的羅曼史。父親也許是醉了,並沒有回話,因此我也不知哪些部分是伯父添油加醋的。

  「你爸爸茂雄的學費,都是拿你曾祖父的收藏品去賣錢換來的。」弘一郎伯父說。「我一直對那些收藏品虎視眈眈,誰知等我發現的時候,倉庫早已空蕩蕩的。」

  「只剩下一些破銅爛鐵,要賣不容易吧。」父親微笑地說。

  「還真是傷透腦筋吶。不是奇怪的幻燈機,就是看了不舒服的標本之類,那些古怪東西根本賣不了什麼錢。」

  「標本啊,我記得、我記得。」孝二郎伯父拍著膝頭說。「話說那到底是什麼標本啊,莫名其妙的。」

  「茂雄,你記得嗎?那個身體很長、很詭異的動物……」

  「怎麼可能忘得了。」

  「只要我們做錯事,就得和那東西一起關在最後面的房間當作懲罰啊。」

  「到現在我還會夢見那東西,我靜靜盯著標本看,結果它慢慢轉過脖子,衝著我咧嘴笑。」

  「員嚇人。」

  「那東西芳蓮堂也帶走了吧。真是爽快。」

  「雖然大都是爺爺衝動買下的,不過好東西倒也不少。」孝二郎伯父說。「像是那個龍造形的根付,不就挺不錯的?」

  「雖然硬塞了一堆破銅爛鐵給芳蓮堂,但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不少錢吧。」

  「芳蓮堂要送來的,是當時賣給他們的東西嗎?」我問。

  「不,好像是其他東西,聽說是老爸特別寄放在他們那裡的。」弘一郎伯父說。

  「不知道是什麼呢?」孝二郎伯父倒著酒。

  我們聊得熱烈,壁鐘突然敲響,打斷我們的興致。

  四人都沉默下來,豎耳傾聽古意盎然的鐘聲。黑色時針指著十一點。回房歇息的母親和堂兄弟都已經睡著了吧。大宅裡悄然沉靜,時鐘指標斷斷續續而不停歇的走動聲迴盪在漆黑的長廊上。默然傾聽,身後的一切都在提醒我今晚是守靈夜。

  弘一郎伯父像在等待鐘聲結束,鐘聲一停,隨即喃喃低語:「沒問題吧?對方說十一點鐘到。」

  ○

  祖父的主治醫生矢野先生是他舊制高校※時代的朋友。祖父過世那一年,醫院的經營權已經落到兒孫手上,矢野醫生早就退下前線,但他仍以朋友的身分進出宅邸,擔任祖父的主治醫生,看護祖父直到臨終。(※一九一八至一九四五年間,日本的高等學校相當於大學預科,小學畢業後考入高等學校,就讀六至七年即可不經考試直升帝國大學。)

  矢野醫生半是為了與朋友歡談才前來看診,但祖父似乎不太願意讓他診斷。「只要和你聊聊天就沒問題了。」祖父以此為藉口矇混,試圖躲避診察。祖父從高等學校時期就像鐵棒一樣頑固,矢野醫生也深知這點,呵呵笑著包容了祖父的任性,但有時也拿醫生的責任當擋箭牌,與祖父起衝突。兩個人為此吵了好幾次。不停重複毫無進展的對話的結果,經常都是祖父放低姿態,以近乎撒嬌的語氣喊著:「阿大啊。」能讓祖父撒嬌的朋友,也只有矢野醫生和久谷老先生而已。

  戰爭剛結束沒多久,矢野醫生聽祖父說過「傳家寶」的事。祖父說,自從第一代樋口直次郎挖掘出土後,那東西一直藏在宅邸裡。矢野醫生好奇地問是什麼,但祖父只是神祕地笑了笑,宣稱找到了曾祖父藏起來的東西。

  這件事,住附近的久谷先生也曾聽聞。他若無其事地探問,但祖父仍是不肯明說,只是堅決地說不打算把東西傳給兒子,理由是兒子的器量不夠。雖然久谷先生提出反對意見,但祖父的想法沒有改變。祖父說,「光憑那些傢伙沒辦法應付」。

  祖父收藏的傳家寶在造訪宅邸的公司相關人士間也蔚為話題。有次在二樓的西式房間舉行晚宴,有人直接問祖父這件事,但祖父只是嘻嘻笑著沒有回答。如此一來,更加深了眾人的好奇。

  有人誇張地猜測傳家寶是祖父的祖父在建造宅邱時挖到的古代財寶,是很久以前埋下後就遭人遺忘的公家財寶;或是維新志士的軍用資金、豐太閣※的財寶等等。祖父似乎是拿那些荒謬的推論尋開心。(※豐臣秀吉的敬稱。)

  有幾間古董店聽到傳聞後紛紛上門探問,祖父也只是敷衍地說些話作弄他們。

  不過,在第二任妻子花江夫人過世後,祖父性情大變。再也不肯談傳家寶的事。若有誰開玩笑提及,祖父便以冷洌的眼神讓對方閉嘴。久而久之,有關傳家寶的玩笑話成了友人間的禁忌話題。

  ○

  「關於傳家寶,你們什麼都沒聽說嗎?」父親問。

  「我年輕時會經做過各種揣測。」弘一郎伯父害羞地說。「我那時也認為是直次郎先生挖到了什麼東西。」

  「明治時代的時候嗎?」

  「老哥以為直次郎先生挖到了什麼寶物,然後偷偷佔為己有對吧。」孝二郎伯父揶揄著。「真是浪漫。」

  「直次郎先生的事我是不清楚,只聽說他是個狠角色。我想就算髮生那種事也不奇怪吧。」弘一郎伯父抱著胳臂說。

  年輕時,兩位伯父常在想祕藏的傳家寶。他們佯裝無事地向久谷先生和矢野醫生打聽,看看能不能問出蛛絲馬跡。學生時代,還會經兄弟倆商量好,看準祖父不在的時候潛入倉庫裡找。不過,傳家寶上面總不可能貼了張紙說「我是傳家寶」,想在雜亂堆積的物品中找出目標物是不可能的事。

  不久,倉庫裡的古董隨著家道中落如水溢流般逐漸紛失。就如伯父所說,曾祖父的收藏品在那時一一處理掉了。大批的收藏品消失後,倉庫裡沒留下什麼稱得上傳家寶的寶貝,說不定祖父在清理倉庫的過程中,毅然決然變賣了,又或者對朋友說的不過是玩笑話,只是在逗弄揣測不斷的友人,吸引喜愛蒐購寶物的古董商上鈎,以此自愉。

  隨著時間流逝,伯父們對傳家寶的興趣也逐漸淡了。

  「就在我忘了這回事的時候,那通電話打來了。」弘一郎伯父說。

  就在父親、伯父與久谷老先生在商討葬禮流程時,一通電話打到宅邸。弘一郎伯父接起電話,一個年輕女子自稱是「芳蓮堂」的人。他還有印象,之前為祖父處理掉倉庫裡大量收藏品的,就是一間名為芳蓮堂的小古董店。

  「今早接到府上的電話,不過可能比約定的時間稍遲一些才能過去……」電話另一頭這麼說著。

  伯父十分困惑。

  「今晚可能十一點左右才能過去,不知是否方便?」

  「呃,不好意思……請問是為了什麼事?」

  「今早府上來過電話,希望我們將上一代寄放的東西送過去。」

  這時,早已淡忘的「傳家寶」的事又在弘一郎伯父腦中甦醒。

  「沒想到上一代的事,芳蓮堂竟還記得啊。」

  父親這麼一說,弘一郎伯父疑惑地歪著頭。

  「對方說早上有人打電話過去,不過我不記得打過,還以為是美里受到老爸所託打電話過去,問了她,她卻說不知道什麼芳蓮堂。」

  「那是誰和他們聯絡的?」父親說。

  「就是不知道。」

  「我是哥哥打電話來才知道這件事。」

  「我也是啊,如果老哥沒提起這件事,我根本不記得了。」

  「真是奇怪。」

  父親與伯父們一臉納悶地抽著煙。我沒事做,便倒酒喝。孝二郎伯父驚訝地看著我,眼神像在說:你還真能喝啊。

  ○

  京都樋口家的始祖,是自東京移居的樋口直次郎。他在東京學習機械工程,離開學校後,以技師的身分參與在京都滋賀間的琵琶湖疏水道工程。他是我的高祖父。

  明治維新後,天皇遷居東京,京都揹負著維新的混亂逐漸凋零。為了力圖振作,京都祭出各種建設計劃,想打響工業都市的名聲,而琵琶湖疏水道便是期間最浩大的工程。之後,雖然還有第二疏水道及其他建設,但光是第一疏水道就花費了五年建設,從明治十八年(西元一八八五年)施工到二十三年。

  為了縮短工時,在預定開挖的路段先挖出豎坑※,但若是碰上水脈,豎坑便會積水。由於人力抽取的速度太慢,無法順利排水,只能用蒸汽幫浦輔助。直次郎的工作就是維修那些幫浦。琵琶湖疏水建設相關的軼事中,與湧水奮戰的故事特別有名:據說有個負責人設定好抽水幫浦後,因為受不了長期過度疲勞,居然跳入豎坑自殺。(※自地表垂直向下開挖,安裝支撐裝置的坑道。)

  在那個湧水噴發、唯有提燈照明的工地現場,直次郎的工作實況現在已經無人知曉。會祖父和祖父很少提起這位先祖,和直次郎有關的傳聞都只是模糊的片段。又或許,是直次郎的一生中有些不堪回首的經歷也不一定。

  ○

  坐在伯父們身旁,我想像著漆黑冰冷的豎坑。有水聲傳來,應該是附近住家在用水吧。但水聲十分接近,不知不覺滲進了我的想像,我彷彿親臨明治時代琵琶湖疏水建設的工地現場,看著全身溼透的男人們勤快地工作。夜深了,熱空氣溼黏地纏繞在脖子根部,然而腦中那個漆黑深沉、充滿水聲的幻影,讓我的後背一片冰涼。

  「直次郎先生挖出的寶藏啊。」

  孝二郎伯父雙手摩娑著通紅的臉頰,喃喃低語。

  「芳蓮堂可能就是要送那個過來吧。」

  弘一郎伯父說完,盯著我看:「你聽你祖父說過什麼嗎?」

  「不,我沒印象。」

  「不管是多麼無聊的小事都行,說說看。」

  「你會一個人到祖父家吧?那時候他沒提到相關的事嗎?」父親要喚醒我的記憶般提點著。

  「他沒提過芳蓮堂。」

  「看來,要等芳蓮堂的人來了才知道。」孝二郎伯父說。

  弘一郎伯父從胸前口袋拿出香菸,點了火。

  「乾脆來玩百物語※好了。」(※日本的一種遊戲。在夜晚點上多根蠟燭,眾人輪流說鬼故事,每說完一個便吹熄一根蠟燭。據說等蠟燭全部吹熄,妖怪就會出現。)

  「每講完一個故事,就吹熄一根蠟燭嗎?」

  「不錯啊,要講什麼好呢?既然要講,乾脆講跟老爸有關的回憶好了。」

  「那我就說我第一次喝醉的事吧。」孝二郎伯父說。「我第一次喝酒,是跟老爸在一起。」

  「啊,那件事我聽說過。」弘一郎伯父說。

  孝二郎伯父緩緩倒酒,彷彿一點一滴都很珍貴。

  ○

  高中時,孝二郎的同學幫他取了個綽號叫「魚板」,因為他總是戴著厚重的眼鏡黏在座位研讀教科書。跟他念同一所高中的弘一郎聽說後,還在家裡大肆宣揚。

  後來孝二郎盆發用功,表情愈來愈焦慮。祖父不關心兒子的事,但當時住在宅邸裡幫忙的和子婆婆很擔心。伯父們自幼喪母,都是和子婆婆料理家事。可是不論和子婆婆說什麼,孝二郎就是不肯改變自己的讀書方式,她只好轉而求助祖父。然而,祖父態度很冷淡,弘一郎也毫不客氣,在每天草草用餐完就回房的弟弟身後喊他「魚板」。擔心孝二郎的只有和子婆婆。

  高中二年級的夏天,孝二郎繃緊的神經終於斷了,他病倒了,整天躺在棉被裡,茫然瞪著天花板的木紋。就算硬叫他起床,他也只是靠著柱子望著庭院。

  一個蟬鳴如雨的晴朗午後。

  祖父沒說要去哪裡,帶著恍神的孝二郎離開宅邸。祖父穿著輕便和服悠然前行,孝二郎則踩著蹣跚腳步跟著。祖父悠悠晃晃地拄著黑色的西洋柺杖,杖身在午陽照射下閃著光芒。兩人沿著疏水道緩緩前行,走進林木蒼鬱的南禪寺。蟬鳴噪響。以紅磚打造的水路閣悄然坐落在林木深處,從琵琶湖來的滔滔湖水在其中奔流。如果登上水路閣,投身清涼的水中,不知是什麼樣的感覺?孝二郎如此想著。

  南禪寺旁有間外觀像寺廟、佔地很廣的料亭※,祖父走了進去。從沒去過那種地方的孝二郎睜大了眼睛環視四周,緊跟在祖父身後。(※高階日本料理店。)

  店員領著兩人來到二樓寬敞的和室。窗戶敞開,林木包圍料亭,濃綠在欄杆對面閃耀。涼風吹了進來,越過寬敞的和室清清爽爽穿出走廊。孝二郎在那間和室頭一次喝了酒。祖父一杯接一杯暢飲,孝二郎也喝個不停,不久就呼吸困難,臉部發熱。他整個人飄飄然的,彷彿浮游在空中一樣,感覺很暢快。他猶如乘著波浪悠悠搖晃腦袋,祖父像觀看稀有動物般看著他。

  不久,一個和服裝束的女人走進來。她步履輕柔,彷彿從空氣的縫隙滑越而來,酩酊大醉的孝二郎一直到來人走近才注意到她。她坐在相對而坐的祖父與孝二郎身邊,鄭重地行禮致意。祖父瞥了她一眼,微微點頭。孝二郎深受吸引,不由得直愣愣看著她。女子雪白的臉頰上有道傷痕,看了教人心疼,但那道傷痕也更彰顯出她的美麗。

  那個坐在祖父與孝二郎身邊的女人,就是兩年後離奇死在宅邸裡的花江夫人。也就是我父親的生母,祖父的第二任妻子。

  ○

  從孝二郎伯父喝下生平第一杯酒那天算起,數月之後花江夫人便嫁給祖父,住進這座宅邸。伯父們莫不震驚,但更讓他們驚訝的,是她還帶著一個小學年紀的兒子。

  她出生於琵琶湖畔的某座城鎮,不過幾乎無人知曉那些她留在逢阪關※外的過去。祖父及和子婆婆或許清楚,但他倆並沒有告訴伯父們,就連我父親對自己的生母也所知甚少。(※設置於東海道與東山道的要衝,是古時守衛平安京的著名三關防之一。)

  我沒見過花江夫人。雖然她是我的祖母,不過她在我父親年幼時就已過世,我對她的印象停留在比我母親還年輕的模樣。

  我看過一張她的照片,總覺得她身上散發一股落寞而冰冷的氣息。那是張全家福合照,無法看清她的長相,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

  父親抽著煙,望著幽暗的庭院。也許在想祖母的事吧。父親噴出的淡淡煙霧被緣廊吹進來的暖風給吹散。酒還沒喝完,不過下酒菜吃得差不多了。

  孝二郎伯父手支著下巴,連脖子都紅透了。

  「花江夫人真是美女。」弘一郎伯父說。「人安安靜靜的,有點神祕。」

  「我不記得看過她生氣。」父親說。

  「她不像會生氣的人,不過那也是因為你是個乖小孩吧。」

  負責打理宅邸事務的和子婆婆起初與花江夫人處得並不好。由於和子婆婆態度疏遠,二位伯父反而更親切地對待花江夫人與新弟弟。

  「你一直無法適應。」

  孝二郎伯父支著下巴,語調含糊。

  「那也沒辦法,」父親苦笑著說,「我們年紀差太多了。」

  「花江夫人過世後,我一直很擔心你。」弘一郎伯父說。

  「承蒙照顧了。」父親低頭致謝。

  弘一郎用筷子夾起所剩不多的關東煮,喃喃低語:「這麼說雖然不大妥……不過我想是在花江夫人過世後,你才肯親近我們。」

  「也許是吧。」父親點點頭。

  「你還記得嗎?我們帶你到處去玩。」

  「帶我去看電影,也表演魔術給我看。」

  「沒錯沒錯。那時我很迷魔術。」孝二郎伯父無比懷念地說。

  「你們還帶我去酒吧。」

  弘一郎伯父咧嘴笑了。

  「帶你去酒吧那次,被老爸訓了一頓,因為老爸很疼你。」

  「是嗎?」

  「他可寵你的。也許你沒發現,不過他真的很疼你。」

  父親微笑著,沒有否定。

  「這麼說起來,有次要回家的時候,你還吐了一地,有夠麻煩的。」

  「有那種事嗎?」

  父親歪著頭看著祭壇,「啊」了一聲。香快燒完了。

  弘一郎伯父拿出新的香。「當然有啊。」他不高興地說。「就在花江夫人過世那年的年底。」

  ○

  弘一郎放假回鄉,平日不是上街遊玩,就是教我父親茂雄做功課,生活相當悠閒。孝二郎陪同回九州的同學去旅行,預定除夕當日才回來,所以宅邱裡只有祖父、和子婆婆、茂雄,以及弘一郎四人。自從那年夏天花江夫人過世後,祖父經常不在家,就算在家也大都窩在書齋裡。和子婆婆打算退休移居到親戚家,也是在那時候。弘一郎盡其所能地關心茂雄,幫助他走出陰霾,帶他去吉田山抓兔子或帶他上街,把在大學遇到的一些奇人異事說給茂雄聽,逗他笑。

  那天,茂雄和弘一郎到新京極看電影。

  弘一郎當時著迷於文學,每次上街都拉著茂雄逛書店,買了好幾本內容艱深的翻譯小說。他尤其喜歡賣弄在書中學到的文學表現,作弄從不讀小說的孝二郎。那天為了安撫疲憊的茂雄,弘一郎請他吃餛飩。

  回途,兩人繞到岡崎,橫越平安神宮的參道,沿著疏水道走向南禪寺。南禪寺對面是楓紅褪盡的蒼寒群山,混濁的水流在左手邊緩慢流動。

  兩人之間話不多,來到泊船處,茂雄突然蹲下身子。弘一郎停下腳步,以為他只是鞋帶鬆了,沒料到茂雄竟「譁」地一聲吐了出來。弘一郎慌忙蹲在他身旁,茂雄臉色蒼白如紙,單手撐地,一連吐了好幾次。地上的嘔吐物散發著熱氣。事出突然,平常就算天塌下來也無動於衷的弘一郎這下也慌了手腳。等茂雄吐完,他扶著茂雄走進南禪寺旁邊的茶店。

  店裡的人看到茂雄臉色發青也上前關心,拿了一杯水給他。弘一郎試著判斷他嘔吐的原因,或許是電影院的空氣太差、舊書店暖爐太暖,或是在餛飩店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可是終究無法確定原因。茂雄抓起店裡人拿來的梅乾,喝了一口綠茶,臉上才終於恢復血色。

  是我不好,不該抓著他四處跑。弘一郎如此反省。

  ○

  樋口直次郎在疏水道竣工前就離開了,迅速經營起自己的事業。眾人不知道初來乍到的他為何突然創業,也不知年紀輕輕的他如何籌措到資金。直次郎那時已跟東京的本家斷絕來往,聽說給人的印象並不好。我想像中的樋口直次郎,是個像剃刀一樣做事俐落、不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也是個極大膽的無賴。那也是我對明治時代的印象。

  明治三十年,直次郎在鹿之谷蓋了住所。這座宅邱經過長年改建,已和當時的風貌大不相同,但北邊六張榻榻米大的和室似乎與百年前變動不大,會祖父晚年就住在那裡,後來變成和子婆婆的房間。

  直次郎將事業交給兒子代管。他十分長壽,對周圍的人極具影響力,再加上為人大方,宅邸裡住有不少食客,也經常舉辦宴會,各色人等出入宅邸,從俠客到藝術家、連政治家都有。

  大正末年,直次郎召開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大宴會,震驚鄰近一帶。詳細情形我們並不清楚,只知道會祖父也曾在戰時模仿直次郎召開宴會。眾人只能以曾祖父那場宴會的片斷印象當依據,想像直次郎的宴會。

  大家都說,直次郎在那次宴會接待了死神。

  宴會後不到一個月時間,直次郎去參加高島屋舉辦的展覽會,在返家途中倒下,死在南禪寺境內。

  ○

  花江夫人過世翌年,庭院裡枝垂櫻花瓣散落的時節,和子婆婆搬到了大阪堺市※的妹妹家。即使是離開長年住慣的房子,她的神情仍是如磐石般毫不動搖。她在門前回望宅邸,向窩在二樓書齋的祖父鞠躬致意。(※位於大阪中南部的港灣都市。)

  弘一郎他們從小受到她無微不至的照顧,而那時茂雄還小,她竟選擇在那時離開宅邸,實在令人費解。但這似乎是她和祖父商量後的決定。

  弘一郎與孝二郎一起送和子婆婆到街上,一路上他們隨意聊著回憶,走在春日下的巷道。來到岡崎疏水道旁邊時,弘一郎說起去年冬天茂雄在這條路嘔吐的事。

  和子婆婆原本應該在四築河原町搭電車的,但是她邀弘一郎兩兄弟吃飯,三人走進了河原町的一家店。入座後,和子婆婆臉色變得很難看。

  她問兄弟倆是否做過溺水的夢。他們點點頭,她的神色更加陰鬱,又問他們夢醒後身上是不是有腥味,或是覺得有人盯著自己。雖然弘一郎他們不是很懂,但對和子婆婆面吾這似乎是件重要的事。言談中,她的表情很陰翳,簡直就像沉落湖裡的雕像。

  她其實並不想離開宅邸,但實在是無法忍耐了。那座宅邸裡有東西棲息。她剛進宅邸不久就感覺到了,自從花江夫人進門,那感覺盆發強烈。她常夢見自己溺水,在深夜裡驚醒,聽到某處傳來水聲。仔細聆聽那水聲,覺得彷彿有隻怪獸在幽深淤滯的水底凝視自己。她說再也無法忍受那種感覺了。

  「花江夫人就是被那東西給殺了。」

  她如此宣稱。弘一郎他們很驚訝,進一步追問,但她只說是自己的感覺。

  弘一郎和孝二郎都認為和子婆婆只是受到花江夫人之死的衝擊,變得神經過敏。帶有怪談意味的那席話,實在不像他們一直仰賴的和子婆婆會說的話。

  她勸告他們早點離開那座宅邱,早日獨立。

  陰暗的餐館裡人聲混雜,和子婆婆的話令弘一郎他們聽得入迷。和子婆婆突如其來的奇怪告白讓他們不知所措,但也使他們莫名地興致高昂。弘一郎他們有種錯覺,彷彿三人所在的角落被陰冷的什麼給包圍了。

  和子婆婆留下奇妙的話,離開了京都。

  從此不會再踏入宅邸。

  ○

  說起溺水的夢,我想起一件事。

  曾祖父生前像燃燒殆盡的灰燼,盤踞在北邊的老舊三坪大和室裡;和子婆婆也住過那間房間,現在則是當倉庫使用。房裡擺了幾個日式櫥櫃、門對開的舊書櫃,塞滿弘一郎伯父學生時代收藏的文哲書籍。我以前常去找書看。我還記得舊書的味道、泛黃紙張的柔軟觸感。我那時不過才國小、國一的年紀,不可能讀懂這麼難的書,不過是隨意翻開標上已經褪色的標註線的書頁,讀了幾篇文章,畫線的似乎是弘一郎伯父。我不記得內容了,只記得弘一郎伯父在誇大的文句旁拼命畫線。

  記得小學時有一次,我躺在房裡翻看舊書,翻著翻著困了起來,腦袋昏沉沉的。那時,就像遇到鬼壓床,耳邊突然傳來巨響,聽起來像水沸騰了。我以為自己溺水了,嘴巴像金魚般死命開闔,掙扎起身。

  不知為何,那時天花板異常明亮。光紋悠悠晃晃映照在天花板上,簡直就像躺在水底仰望水面的感覺。我不知道那光線從何而來,只覺得思心,立刻回到家人所在的房間。

  ○

  時針指著十二點,報時的鐘聲響起。

  孝二郎伯父彎著枯瘦的背,打著瞌睡,白髮凌亂,眼鏡滑落。弘一郎伯父指著他小聲說:「睡著了。」孝二郎伯父發出像是抗議的呻吟聲,但並沒有睜開眼睛。

  弘一郎伯父也是滿臉通紅,額上浮現汗水,在日光燈下油亮地閃著光。伯父從褲子口袋掏出白手帕擦臉。

  「唔!」孝二郎伯父忽然大聲呻吟。

  「醒了嗎?」

  孝二郎伯父鬧情緒地說「我一直醒著啊」,眼神迷茫地望向牆上的鐘,腦袋微微搖晃,好像連視線對焦都費了一番心力。

  「都十一一點了不是嗎?古董店的人還沒來?」

  「我們說不定被放鴿子了。」

  「豈有此理!」

  孝二郎伯父搖晃著起身,痛苦地喘息著踩在榻榻米上,步代不穩地往前走。我們怕他摔向祭壇,但伯父在祭壇前停下腳步,向祖父一鞠躬,又邁開步伐走向拉門。

  「你還好吧?」父親叫住伯父。

  「我口渴,想喝水。」

  「我也渴了,要是有茶水,拿過來。」弘一郎伯父對他說。

  孝二郎伯父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什麼都沒表示地拉開紙門,滑進漆黑的走廊。

  「應該不要緊吧?」

  「他好像相當醉了。」

  兩人嘴上擔心,但又覺得麻煩,並不打算陪孝二郎伯父一起去。我們豎耳傾聽著孝二郎伯父不規則的腳步聲。父親點上一根菸,伯父忽然想起某件事,低吟著說:「醒酒想喝水,就喝酒來解。」

  「那是什麼?」父親輕飄飄地撥出一口煙。

  「不就是酒鬼的說詞嗎?」

  「是老爸說的嗎?」

  「不,老爸沒說過那種話,倒是他死前一直在喝水不是嗎?我想起那件事,他喝的應該是『醒酒的水』吧。」

  「除了喝水,還發生很多奇怪的事。」父親沉思著說。「像大宴會之類的。」

  「那到現在還是個謎。」

  伯父蹙起了眉頭。

  ○

  祖父舉辦「大宴會」,是在梅雨季尚未結束的七月初。

  深夜,久谷先生路過宅邸,看到蕭瑟的雨中有燈光流洩。平常那時間大宅都已經熄燈了,久谷老先生覺得不尋常,停下了腳步。宅邸燈火耀眼,卻一片死寂。

  隔天早上美里姐來,見到二樓的西式房間裡有許多西式餐點的殘餚和用過的酒杯,食物似乎是請餐廳外途過來的。她問祖父,但他死不承認,只說「不知道」。她以為是有親戚來訪,便打電話確認了一下,但那晚沒有任何親戚來。她也打電話到我們家,我想起當時歪著頭、一臉納悶的父親。

  光從留在桌上的剩菜,就可推想那是場多麼豪奢的宴會。那些菜餚絕不可能是祖父一個人吃下肚的。橢圓形桌面中央的青磁大盤上,有具宛如標本的巨大魚骨,菜餚似乎是圍繞著那具魚骨擺放的。

  再加上久谷先生在前一天看到了漆黑雨夜中燈火通明的宅邸,大家都猜想西式房間裡一定是辦了場眾會,但那晚祖父宴請了什麼人仍是無解。父親和伯父都覺得不安,他們聯想到曾祖父在烽火正烈時舉辦的那場豪華宴會。

  三兄弟是從久谷先生那兒聽說有關「大宴會」的事。

  庭院裡掛滿了大燈籠,燈籠上描繪著青蛙、鯰魚之類的詭異圖畫,宅邸裡映著淫猥的紅光。臉上纏著白布的藝妓、身上有龍形刺青的占卜師、戴著天狗或狐狸面具的男人,在夜色的掩護下進出宅邸。曾祖父的父親直次郎也曾在大正末年舉辦盛大宴會,據說曾祖父是打算重現那次宴會的盛況。那場宴會不只是一場單純的享樂,也是他步入瘋狂、陷入孤立的關鍵。

  我不知道祖父的宴會是否與我們詭異的家族史有關,因為曾祖父和直次郎的宴會妖異耀眼,相較之下,祖父的宴會實在太過安靜而孤獨。

  那場宴會後,祖父彷彿受到吸引般逐步邁向死亡,那雙原就可怕的眼睛盆發灼灼。他動不動就發脾氣,讓美里姐傷透腦筋。

  之後祖父常喊口渴,不再喝酒,只喝水。就像弘一郎伯父說的,像是在喝醒酒的水。他就像為了從喝了一輩子的酒中覺醒,想要喝光琵琶湖的水一樣。

  ○

  那年八月,我造訪祖父的宅鄙。

  天氣十分炎熱,光是下公車走過住宅區我就一臉是汗。我逃離炙烈的日光溜進宅邱,覺得屋裡比平日陰暗。美里姐到玄關迎接我,她說祖父午覺睡得正沉。

  我和美里姐一起在餐廳吃冰淇淋。餐廳是花江夫人嫁來時新蓋的,是整座宅邸最新的房間。雖然冷氣開得並不強,但餐廳裡總是十分涼爽,也許是因為地板鋪上白瓷磚的緣故吧。面東的大片玻璃窗設有紗窗,看得見懶洋洋的午陽。

  「爺爺狀況還好嗎?」我問。

  「不太好。」

  美里姐的年紀和我相差不少,但堂兄弟姐妹中我和她處得最好。不管是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她和弘一郎伯父不愧是父女,像得不得了。我記得小時候她常陪我玩,喜歡錶演孝二郎伯父教她的魔術給我看,戲弄我。

  她舔著冰淇淋,告訴我祖父舉行的那場宴會。兩人提出了各種猜想,但就連父親和伯父都不知道的事,我們自然不可能猜得到。她告訴我,她在陰暗的西式房間看到晚宴的殘羹剩餚時有多驚訝。「就像有群陌生人在屋子裡,感覺很不舒服。」她這麼說。

  我覺得她得和祖父在這座空蕩蕩的宅邸生活,實在辛苦,便對她說:

  「真是辛苦了。」

  「沒差,反正我很閒。這也算是孝順父母,孝順祖父。」她露出一抹笑容,但旋即嘟嚷著:「不過爺爺有時很可怕。不是愛罵人的可怕,而是感覺很陰森。」

  「為什麼?」

  「爺爺常把我誤認成花江夫人,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有次在走廊上,爺爺從後面緊緊抱住我。」

  「可是,花江夫人跟美里姐……」

  我話還沒說完,她就笑了起來。

  「一點也不像吧!所以爺爺看到我的臉,馬上就清醒了。」

  不過最讓她困擾的,是祖父一直想喝水。

  不管裝了幾瓶水,祖父總是立刻就喝完,還一直嫌棄水不好喝。她準備好晚餐要回家前,一定會將兩大瓶市售的飲用水放在祖父生活的書齋,但隔天一來,兩瓶水都空了。

  「我跟矢野醫生談過這件事,不過……」

  她沒有再說下去,專心聆聽著屋外的蟬鳴。我吃完冰淇淋,喝了杯麥茶。

  「除了那場宴會,還發生很多不可思議的事。」她說。「跟我來一下。」

  我們沿著環繞中庭的走廊來到北邊和室,和室裡十分明亮。我「咦?」一聲,她神情認真地催促我進去。

  西側大窗上的格子門透著光,和室的榻榻米上四處擺放著盛滿水的器皿,大大小小形狀不一。那些水反射著光,將房間照得透亮。和室天花板上宛如柔軟的水面波光搖曳。那情景,宛如房間沉沒在明亮日光下的沉靜湖底一般。

  我被這一幕奪去了心神,不假思索踏進房裡,小心不踢倒眾多器皿。器皿中都盛滿了潔淨的清水,水中沒有一絲雜質。

  「今早一來就這樣了。」美里姐這麼說。「是爺爺弄的。」

  「為什麼?」

  「不曉得。」她雙手擦腰,猶如金剛力士般站立,嘆了一口氣。「我想是種咒術吧。」

  我擡頭望著天花板,覺得悠悠搖曳的波光似會相識。

  一時之間,我們啞然無言。忽然,我發覺中庭的小廟與竹叢的縫隙間有個小小的人影,我瞬間心跳加速。戰戰兢兢地仔細一看,原來是祖父站在中庭對面的走廊上。他就站在面向走廊的拉門前方,以十分可怕的眼神瞪著我們。那扇拉門的另一頭不久便擺上祖父的祭壇,成了我們舉杯共飲的所在。

  ○

  「傳家寶不一定是放在倉庫裡吧,你們有沒有懷疑過中庭?」父親忽然問道。

  弘一郎伯父苦笑著說:「當然想過,老爸也說過那裡有我們的守護神,可是總不可能挖開老爸那麼重視的地方。」

  「那麼做,他一定大發雷霆。」

  「現在倒是辦得到。」

  「等芳蓮堂把東西拿來再說吧。」

  「說得也是。」

  父親替自己斟了酒,也向弘一郎伯父勸酒。

  「不,我喝夠了。」伯父一口回絕。

  「長久以來,我一直很在意。中庭裡不是有座小廟嗎?那到底是祭拜什麼啊?」

  「我也不知道。」弘一郎伯父閉著雙眼,呻吟地說。

  中庭在祖父祭壇後方拉門的另一邊,除了竹子,沒種植其他植物,地面覆滿柔軟的青苔。我小時候一直很想摸摸那綠色的絨毯。

  中庭的竹林前方有座小廟。小時候我常隔著玻璃門,看祖父拿供品踩過青苔間的踏石往小廟走去。參拜時,祖父神情嚴肅,感覺比平常更難親近。日照很少的中庭在清晨時分就像沉沒在水中一樣幽暗陰冷,而佇立其中的祖父即使近在眼前,也給人一種站在另一個荒涼世界的感覺。

  祖父不喜歡有人踩進中庭。我看過一個堂哥為了觀察小廟走進中庭,結果被祖父看到,他問也不問一巴掌就揮過去。那個堂哥從此再也沒踏入祖父家半步,一直到今天的守靈夜才看到他。也難怪伯父們儘管對傳家寶再感興趣也不敢動中庭。

  「聽說小廟從建造宅邱時就已經存在了。」

  「歷史那麼悠久嗎?」我問。

  「據說那是直次郎先生請回來的神。常看到老爸去參拜,可是我也不知道祭祀的是什麼神。」伯父說。

  父親沉吟片刻後,說道:「我一直不太喜歡那中庭。」

  ○

  高中時,父親會跟我說起一個跟人魚有關的回憶,我一直記得很清楚。除了因為父親難得說這類幻想風味的事,也因為那個與人魚有關的模糊記憶,跟父親心中與他母親有關的少數回憶糾纏在一起。一想到花江夫人,我的眼前就像絲線相連般聯想到某些畫面,像是突出藍色水面的竹子,或是在水底逐漸腐朽的古老小廟。

  暑假,我們來到祖父的宅邸。我和父親坐在一樓西側的和室,我們家每次來都睡這間房。平常負責照顧祖父的美里姐那天休息,所以母親出門去買晚餐了。打開面向東側走廊的拉門就是中庭。我們啜飲著父親從餐廳拿來的可爾必思,將拉門完全敞開,眺望中庭。從面西的窗外、倉庫旁的樹上,蟬鳴穿過紗窗流入房中。天空陰陰的,十分悶熱,似乎快下雨了。我們望向猶如沉沒水中的幽暗庭院,望著院裡的小廟和竹林,父親一點一滴地道出回憶。

  據說祖母的故鄉在琵琶湖南畔。滋賀與京都交界的群山複雜交錯,山麓一路延伸至湖畔,就在某個山麓間的谷地,有座小村。雖然不知道確切地點,但應該是在濱大津※一帶。(※滋賀縣大津市的中心市街。坐擁面琵琶湖的大津港,自古以來就是交通要道。)

  花江夫人似乎會向父親提起幾次往事,描述故鄉的風景給他聽。父親腦中模糊的農村風景裡,西邊通往深山的斜坡是片茂密的竹林。穿過竹林,突如其來出現一塘池水,池塘周圍的孟宗竹几乎陷落陰暗的水面,氣氛極為陰森。這一帶很靜,連鳥鳴聲都鮮少聽見。據說風強的日子,附近一帶竹枝沙沙的摩擦聲彷彿像有龐然大物在池底蠢動一般。

  花江夫人說,有座竹林圍繞的神社沉沒在池底。相傳遠在她出生之前,村人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水神便在一夜之間將神社沉入水底。那時正好有對年輕男女趁著夜色在神社幽會,男方僥倖逃脫,但女方卻被奔湧的水流給吞沒,溺水身亡。池水冰冷陰暗,但潛到水底還看得到神社的遺蹟,以及周圍繁茂的竹林。傳說溺死的女孩成了人魚,一直悠遊在水中的竹林。花江夫人說,那女孩子是平息神怒的祭品。

  「小時候,我覺得這故事非常可怕,還夢過幾回。」

  父親喝了一口可爾必思,苦笑地說。

  「最近已經很少了,不過以前常夢到。夢見我掉進陰暗的池裡,在水中睜開眼睛時看到人魚在遊,後來回想才發現,那人魚長得很像我母親。」

  ○

  父親向弘一郎伯父訴說那件往事,伯父仔細傾聽,靜靜品味故事內容。

  「說起來,那個中庭讓我想到這故事。」

  伯父點點頭。

  「不過,或許也可以這麼想,因為我是邊聽母親訴說往事,邊望著中庭,故事中的風景才變成了庭院的風貌。」

  「嗯。不過,總覺得這故事很有花江夫人的風格。」

  話說到一半,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有重物掉在昏暗的走廊上。

  我們嚇得差點跳起來,緊張地瞪向拉門,但不再有任何動靜。唯有寂靜更加深沉。

  「怎麼回事?」弘一郎伯父小聲地問。

  「怎麼回事呢?」父親重複著。

  「我去看一下。」

  父親這時也有點醉了,他步履蹣跚地穿過祭壇前,拉開紙門探出頭去,父親「唔唔」地發出含糊的尖叫聲想縮回脖子,但馬上停止動作,對著昏暗的走廊招呼:「為什麼站在那種地方?害我嚇了一跳。」

  弘一郎伯父覺得無趣地說:「怎麼?是孝二郎嗎?」

  「怎麼了嗎?」父親如此喊著,但孝二郎伯父遲遲不走進房裡。「你看你看,醉了嗎?」父親走出房間手忙腳亂地把伯父扶進來。「怎麼了?怎麼用那種表情瞪著我?唔……這裡怎麼都溼了啊?」

  弘一郎伯父只顧著舔酒,沒有要過去幫忙的樣子。

  「真是給人添麻煩的傢伙。」

  我正想起身幫忙,結果父親拿著茶壺和茶碗,一把將孝二郎伯父推進房間。孝二郎伯父一一打量著我們,然後看了祭壇一眼,眼神令人毛骨悚然,我的背脊一陣寒意。祭壇並沒有什麼不對勁。伯父試圖站穩,但被父親硬押到我們身旁,在緣廊邊坐下。

  「醉了嗎?振作一點!」

  弘一郎伯父拍著孝二郎伯父的肩。

  「真是的,嚇我一跳。」父親把茶倒進茶碗,一邊抱怨。「表情那麼嚇人地站在那麼暗的地方,我還以為是老爸的幽靈。」

  父親這麼一說,孝二郎伯父窺探似地看了他一眼。

  ○

  第一代的樋口直次郎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嫁到了大阪的堺市,和子婆婆聽說就是她的孫女。長男因病過世,由次男繼承所有家業,那就是我的曾祖父。

  從直次郎到曾祖父的時代家裡都是開染色工廠,當時二樓的西式房間常有京都的畫家或學者來訪。曾祖父耽溺於蒐集古董,在古董店四處收購。不久,他放下本業,開始投入西陣※紡織業,因此惹出許多麻煩事。再加上戰時禁止奢侈的風潮,西陣紡織大受打擊,使曾祖父的事業蒙受巨大損失。(※上京區的紡織業集中地區,近代成了絹織物的中心產地。)

  曾祖父自此陷入無法翻身的泥淖。事情就是從仿效直次郎舉辦奇怪的宴會開始的。他衣不繫帶地在北白川的田邊小路徘徊,跳進疏水道被人救起,還有人說曾祖父將一個經常進出宅邸的畫家耳朵咬斷,或聽到養在宅邸裡的怪物在深夜遠吠。訊息傳出後,過去在宅邸出入的名人頓時不見蹤影。

  眼光不算好的會祖父這下更加沉溺於古董嗜好上。他喜歡的古董很多種,像是玻璃藝品、雕刻、漆器等,其中特別執著與龍有關的物品。只要是龍,不分好壞他一律全收。聽說這個訊息,一些行事不正的古董商常來宅邸走動,倉庫裡堆滿了他的收藏,在他死後全賣給了芳蓮堂。會祖父的收藏品現在應該還有幾樣在芳蓮堂手上。

  一直到伯父們讀國中為止,曾祖父都住在宅邸一隅。不知是因為憎恨祖父從他手中奪走實權,還是為了什麼感到鬱悶,他很少開口。不注重健康再加上鬱悶的累積,使他的臉色灰撲撲的。年幼的伯父們不敢靠近他,又讓會祖父更加陷入孤獨與鬱悶的境地。曾祖父原是酒國英雄,但自從被軟禁就不再喝酒,而是在煎茶里加粗砂糖喝。

  他盤踞在北邊的六張榻榻米大的和室裡,動也不動,眼神陰沉出神地眺望中庭,舔舐著加了砂糖的煎茶。

  那身影清清楚楚刻畫在伯父們的記憶中。在伯父們進國中前夕,曾祖父就像融化一般過世了。

  ○

  庭院的水池邊有一盞古意盎然的燈,讓人聯想到明治時代的瓦斯燈。那是大戰之前會祖父為了歌頌家族盛世的到來而特別訂作的電燈,家人稍加修繕後一直使用至今。燈柱上刻著朝天賓士的飛龍。不過一盞小燈自然無法照亮整座庭院,反而更加凸顯了暗處的陰暗。面向庭院的玻璃窗完全敞開,暖風彷彿就從那陰暗處吹進了房裡。

  總覺得孝二郎伯父眼神不對勁。弘一郎伯父笨手笨腳地更換了蚊香。

  「水龍頭沒有水。」孝二郎伯父嘟嚷著。「是停水嗎?」

  「沒聽說要停水啊。」弘一郎伯父說。

  父親拿著茶壺倒茶,問道:「這茶是怎麼來的?」孝二郎伯父回答:「就放在餐廳裡,是美里事先準備的吧?」

  「聞起來味道有點奇怪。」父親說。「還是不要喝太多比較好。」

  「一定是放了中藥。」弘一郎伯父不甚在意地說。

  壁鐘已經指著十二點半。

  「醉了醉了。」弘一郎伯父說著痛苦地呼了一口氣。

  「我到餐廳去的時候,你們講了什麼?」孝二郎伯父語氣認真地問。「在說我的事嗎?」

  「我們沒說哥哥你的壞話啦。」

  「那你們在聊什麼?」

  「喂喂,不要瞎攪和。」

  「不是的。」

  孝二郎伯父緩緩地搖著頭,身子也跟著搖晃,似乎是想喚醒因醉意而渙散的神智。「一定在說那傢伙不懂得酒味,對吧?」他呻吟地說。

  「才沒說那種話。」

  「說什麼隨隨便便就醉了,怎麼可能懂得酒味。」

  「沒有,我們怎麼可能說那種話。」弘一郎伯父氣憤地說。

  「我可沒說是你們說的。」

  「什麼跟什麼啊。」

  「那是老爸的聲音。」

  孝二郎伯父說著,往祭壇那邊看了一眼。

  「你這個醉鬼,父親大人已經死了,就躺在那邊。」

  「不,那一定是老爸,我怎麼可能搞錯。」

  「你把我們的聲音錯當成老爸的吧!」

  「可是,你們不是說沒說過那種話嗎?」

  「不要胡說八道,像傻瓜一樣。」

  「你已經醉了。」父親柔聲安撫。

  「你啊,給我到院子裡清醒一下!」

  弘一郎伯父以命令的語氣這麼一說,孝二郎伯父順從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往緣廊走去,找著花崗岩上的夾腳拖鞋。「別掉進池裡淹死了。」弘一郎伯父開玩笑地說。「那種小池子,怎麼可能淹得死人。」孝二郎伯父回敬一句,走下昏暗的庭院。

  「真是的,說那種話,真讓人不舒服。」

  弘一郎伯父喝了一口茶,皺著眉頭說。

  「可是,你不覺得確實有那種氣息嗎?l

  父親沒有看向祭壇,擡了擡下顎示意。「不,還不是氣息那種程度,更像是被人瞪著的感覺。」父親低語。

  弘一郎伯父不情願地同意了,同樣沒有擡頭看向祭壇。

  總覺得身體似乎沾染上了宅邸的靜謐。母親、伯母或堂兄弟姐妹他們應該在其他房間休息,卻感覺不到他們存在的氣息。就像是隻有我們四人被忘在這座巨集偉的宅邸一隅。

  ○

  膀胱終於發出了抗議,我鼓起勇氣走出房間。走廊十分昏暗,光源只有玄關那盞圓燈籠造形的燈。我儘可能讓腦袋放空,不去胡思亂想,沉浸在醉意中,走進玄關旁的廁所。

  廁所裡貼著藍瓷磚,感覺十分涼爽。我凝視眼前的毛玻璃小窗,把事情解決,沖水。正打算洗手,發現水龍頭沒有水,想起伯父剛才說「是停水嗎?」。可是我從廁所出來時,卻聽到某處傳來滴水聲。

  父親說的那種感覺,我也感受到了。為什麼有那種被人盯著看的感覺呢?

  我在餐廳轉向,望向環繞中庭的陰暗走廊,一度想直接回房睡覺,但總覺得胸口紛紛擾擾的,看來想睡也睡不著。

  我在想像中巡遊了在宅邸延伸的幽暗走廊,在恍如矗立於深山廢寺的靜謐中不斷前行。也許是因為偶爾傳來的水聲,我腦中浮現陰暗的水流沉積在宅邱某處的光景。我想起和子婆婆離開時對伯父們說的事。有人沉潛在混濁的水底,窺伺著我們。眼眸的光猶如野獸,為高燒所折磨,受乾渴所苦,寫滿旁若無人的憤怒。隨手拿起什麼就丟。想喝水。猛地睜開的那雙眼睛,是祖父臨死之前的眼眸。

  方才還酒醉未醒的孝二郎伯父堂堂地指揮著眾人行動。對於很少有機會接觸鯉魚的我而書,這勞動令人相當不舒服,但孝二郎伯父倒是若無其事地脫下襯衫,捧著鯉魚,丟進父親汲水而來的水桶中。鯉魚在伯父的手臂間無力掙扎。弘一郎伯父雖然皺著眉頭,不過中途也加入了搬運鯉魚的作業。

  「真奇怪。」從疏水道回來的父親說。「疏水道的水位變得好低,都快沒水了。」

  「水位原本就不高。」弘一郎伯父說。

  「雖是那麼說,不過現在水位只到腳踝而已。」

  「是因為夏天沒下雨吧?」

  「是嗎?」

  大約有十條鯉魚,要將鯉魚全運到疏水道放生可不容易。明明是祖父的守靈夜,卻得為這種事費心費力,實在不可思議。不過,卻也因此紆解了剛才在我們之間的那種異樣的緊張感,我鬆了一口氣。

  終於處理完鯉魚的事,帶著一身腥臭味回到和室,時鐘已指著凌晨一點半。孝二郎伯父褲子滿是泥濘,模樣悽慘。其他人雖然比他好一點,但衣服同樣都毀了。

  「會被罵死的。」弘一郎伯父笑嘻嘻地說。孝二郎伯父脫掉褲子,以手帕擦去泥塊。「現在也沒辦法洗。」他喃喃地說。

  「話說回來,我記得剛才還有水啊。」弘一郎伯父說。「是我的錯覺嗎?不可能啊。」

  「是有水。還有人踩進去在那邊大呼小叫的。」

  弘一郎伯父拿出新的香。

  ○

  花江夫人過世,是八月下旬的事。

  伯父們清楚記得那天的事。

  那天是假日,一早祖父就帶著花江夫人和茂雄出門。弘一郎因為翌日便要出發到東京,忙著打包行李。和子婆婆也在他房間進進出出,幫他整理。不久他覺得麻煩,馬虎地收拾一下,留下和子婆婆逃出房間,到弟弟常待的大學圖書館去了。因為圖書館很悶熱,又無聊,他硬把心不甘情不願的弟弟拖去看電影。

  在電影院裡時似乎下過一場雷陣雨,出去時變得更悶熱。兩人在街上閒晃,回到宅邸已是日暮時分。悶熱的夕陽將附近一帶染成了橘色,宅邸靜得教人毛骨悚然。走進幽暗的玄關出聲叫喚,和子婆婆沒有迴應,也沒看到花江夫人的身影。

  繞到面向庭院的和室,茂雄一個人坐在緣廊,弘一郎問他「花江夫人他們到哪裡去了」,然而茂雄只是坐著發呆,沒有回答。一股難聞的腥臭味和熱氣從庭院飄了過來,弘一郎皺起了眉頭。走到茂雄身邊,仔細察看他的臉,他的臉上滿滿浮著水泡一樣的汗珠,擦也不擦,很不對勁。弘一郎在他身旁蹲下來。

  孝二郎走進走廊深處,覺得中庭四周的走廊溼溼的。繞到中庭北邊,一個頭發凌亂的女人蹲在陰暗的走廊中央。是和子婆婆。她身旁放了一個水桶,正專心三思拿抹布擦地。出聲叫她,她像是被可怕的東西觸碰到一樣,身體一震,回頭看他。

  弘一郎手足無措地待在一句話也不說的茂雄身邊,孝二郎臉色難看地走回來,告訴他花江夫人發生意外。和子婆婆說,花江夫人在澡堂溺水,剛剛送進醫院。老爸和久谷先生已經陪著去了。

  庭院裡瀰漫著一股腥臭味,孝二郎皺起眉頭呻吟地說:「這味道是什麼啊?」弘一郎也覺得奇怪。只有茂雄神情平靜,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正當他們蹲在緣廊,久谷先生從醫院回來,步上玄關來到了和室。,「聽說了嗎?」他低聲問道。久谷先生神情陰鬱地向他們招手。他們靠過去之後,久谷先生看了緣廊的小茂雄一眼,說道:「花江夫人過世了。和子小姐在哪裡?這是什麼味道啊?」

  在久谷先生與和子婆婆說話期間,弘一郎走出了庭院。

  夕陽照亮了乾枯的池底。許多鯉魚的屍體貼在池子底部,閃閃發光。

  ○

  或許是因為在屍體旁過夜,我一直有種不祥的感覺,也對花江夫人的死因無法釋懷。

  那天,伯父們並不在宅邸。大宅只有祖父、花江夫人和子婆婆,以及年幼的父親。花江夫人過世,而和子婆婆反常地對伯父們說了令人費解的話。意外發生後,祖父開始窩在書齋。父親從不提那天的事,又或者說,是沒辦法提。

  我擡頭看著祭壇。雖說祖父已經過世,但任意揣測祖父的事還是不太好,可是我難以揮去某個念頭。

  和子婆婆會暗示這座宅耶裡有東西棲息,說那東西殺了花江夫人。可是如果要說棲息在這座宅邸的東西,那不就是祖父嗎?我想伯父們應該也察覺這件事,只是沒有說出口。

  正當我沉思其中,日光燈一陣激烈閃動,熄滅了。眾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我,因為簡直就像是祖父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樣。

  只有祭壇上的蠟燭還亮著,我們不安的臉孔自黑暗中浮現。「怎麼了?」孝二郎伯父喃喃低語。「停電嗎?」

  看見庭院裡的電燈亮著,弘一郎伯父搖搖頭。

  「不是停電吧,是日光燈壞了。」

  「百物語結束了嗎?」父親說,和伯父們對看一眼。

  「老爸也差不多要出現了?」孝二郎伯父呻吟著。

  「別胡說了,真無聊。」弘一郎伯父揮著手。「茂雄,樓梯底下的櫃子應該有燈管,你去拿。」

  「好好。」父親應著,正打算起身,卻突然看著庭院停下動作,身子微微後仰,舉動很嚇人。

  父親的表情簡直像是見到鬼,我和伯父也看向庭院,全都僵在當場。以庭院朧蒙的燈光為背景,一抹纖細的女影浮了上來。那一瞬間,我腦中浮現了從未謀面的花江夫人。庭院裡的身影柔和的肩部線條和嬌弱的站姿,和照片中的花江夫人極為相似。

  在搖曳的燭光中,沒有人說話。

  「樋口先生。」那影子如此說。「我是芳蓮堂的人。」

  ○

  燭光搖動,彷彿黑暗也跟著搖曳。在我們沉默的壓力下,站在庭院的女性沒有作聲,但似乎並不特別驚訝,處之泰然。她像哄小孩般懷抱以包袱巾包裹的小箱子。

  「原來是芳蓮堂的小姐。」弘一郎伯父終於開口說話。「請先上來吧。」

  女人低頭致意,脫下鞋子飄然步上和室。

  「怎麼這麼晚。」

  孝二郎伯父抱怨。女人頰上浮現一抹笑容,但沒有說明理由。那置若罔聞的態度鬼氣森森,我不禁懷疑她真的是和我們約好的古董商嗎?想想,三更半夜的,一個年輕女性隻身參加別人家的守靈夜也很奇怪。

  大家都醉了,都沒禮貌地直盯著客人看,但她從容地解開方巾,拿出一隻老舊的木箱。我們在一旁屏息觀看,她從箱子裡取出一個形狀奇怪的物品,送到我們面前。

  「這就是約好的物品,請確認。」她說。

  父親兄弟不知所措地面面相戲。在父親的催促下,弘一郎伯父疑惑地拿起那東西。雖然在燭光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仍看得出那是一隻紫色玻璃瓶,造形像變形得很嚴重的酒壺,兩邊鼓起的地方扭曲著。更怪異的是,壺嘴有一個大栓,上面包覆著褪色的和紙,一圈圈纏繞著結實的繩子。伯父轉動酒壺,酒壺在燭光下閃耀,撲通撲通傳出鈍重的水聲。弘一郎伯父把酒壺交給孝二郎伯父,再來是父親接過去,最後傳到了我手上。每個人都沉默不語。

  女人低頭致意,打算離去,弘一郎伯父慌忙留住她。

  「請、請等一下。只有這樣,我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

  「是寄放在我們這裡的東西。」

  「不,我不是問那個。」弘一郎伯父一副頭疼的樣子。「這個奇怪的玻璃酒壺到底是什麼啊?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嗎?」

  女人微笑地搖搖頭。

  「不是的,瓶子是芳蓮堂上一代的東西,不過他交代要連容器一起交給你們。」

  「什麼?那裡面裝的才是傳家寶嗎?」

  「我也不清楚,總之裡面的水是樋口先生的。」

  「水?這是水嗎?」

  孝二郎伯父拎著那隻奇特的酒壺,在耳邊搖晃著說。

  「是的,我是這麼聽說的。」她低聲迴應。「似乎是一百年前的琵琶湖湖水。」

  我們全都啞口無言。

  沒想到讓我們等待到深夜的傳家寶竟是水。

  「啊!」

  她忽然驚訝地擡起頭凝視庭院,一直眯著眼睛凝神細視,父親問她「怎麼了」,她搖搖頭。

  「我以為下雨了。」

  「沒下雨啊。」弘一郎伯父說。

  「因為,好像聽到水聲。」

  她面向庭院側耳傾聽,喃喃自語。

  那時候,我也聽到了水流聲。像是有水流入黑暗深沉的地方,像漩渦環繞般。

  「那麼,就此告辭了。」她匆忙起身。

  我們站在緣廊目送她離去。她輕巧地步下緣廊,踏入鞋中回過身,鞠躬致意。一舉一動都與我心目中的花江夫人的幻影重疊,十分不可思議。父親是不是也在想同樣的事呢?我瞥了父親一眼,他臉色發青。「你一個人,沒問題嗎?」弘一郎伯父問。她若無其事地回說「沒問題l。也許是叫車子等著了吧。

  「唔,還有一個問題。」弘一郎伯父說。「你說接到電話指示守靈夜的事,對嗎?」

  「是的,一大早,七點左右。」她回答。

  「是什麼人打的?」

  「我也不知道。」

  她疑惑地偏著頭,露出一抹微笑。

  「隔著電話,也聽不出來,不過總覺得聲音跟各位很像,只不過似乎有一點年紀了。」

  我想:那不就是祖父嗎?但又想起祖父是在凌晨過世,打消了那個想法。

  她從庭院離去,在夜色中消失了身影,彷彿從未出現。只有那瓶水留在我們身邊。

  ○

  我們把那隻奇特的玻璃酒壺放在祖父的祭壇前。燭光搖曳下,四個人一臉認真地瞪著它。

  「是醒酒的水嗎?」弘一郎伯父忽然說。

  孝二郎伯父似乎放鬆下來。「不知道是什麼,不過話說回來,那女人就像狐狸變的,感覺很陰森。」

  時鐘指著凌晨兩點。

  「哥哥,你們去睡一下吧。」父親說。

  「說得也是。」弘一郎伯父神情呆滯。不過,他好像很在意某件事,沒有要回房休息的意思。

  「真搞不懂,到底是誰打的電話?」

  弘一郎伯父凝視著玻璃酒壺,執著於這個問題。

  「總不會是老爸吧。」孝二郎伯父提心吊膽地說。

  「當然不可能啊!」弘一郎伯父斷言。「早上他已經過世了。」

  「那是久谷先生還是矢野醫生吧?」我說。

  「如果是他們,一定會交代我們吧。」

  「說不定是忘了。」

  「是那樣嗎?」

  我們大惑不解。

  「會不會是我們不認識的人打的?」父親突然冒出一句。「該不會,是那場宴會的賓客吧?」

  我們害怕得面面相觀。

  「總覺得——」父親欲言又止的。

  二樓陰暗的西式房間在我腦海中浮現。

  祖父隔著長桌與全身濡溼的獸對坐,水滴在黑色的桌子上,場景鮮明有如歷歷在目。可是,為什麼我會想到濡溼的獸呢?是因為一直聽到水聲的緣故嗎?因為直次郎與曾祖父舉行的奇特大宴會的聯想?以及,曾祖父低潮時的傳聞——飼養在宅邸裡的怪物在深夜遠吠。

  弘一郎伯父忽然「嗯?」一聲,歪著頭側耳傾聽。我們也一起豎起耳朵。從某處傳來水聲,而且愈來愈激烈,有咕嚕咕嚕冒泡的聲音,也有「唰」一聲流洩而下的聲音。

  待在只能仰賴燭光的昏暗和室,我有種身在昏暗的豎坑底下的錯覺。聆聽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水聲,讓人覺得好像回到了百年前的工地。當然,我不知道實際上是什麼情況,只不過腦中模模糊糊地浮現地底的漆黑陰冷。幽深的豎坑裡,溼淋淋的男人在提燈的光中蠕動,發出苦澀的呻吟聲,身子愈來愈冷。水脈有如巨獸橫亙眼前,無論再怎麼抽,只要挖土,水就飛濺而出。裡面應該有我曾祖父的父親,也就是樋口直次郎的身影。

  「不是停水了嗎?」弘一郎伯父氣憤地說。

  「喂!」

  孝二郎伯父忽然大喊出聲,嚇了我們一跳。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指著祭壇上的玻璃酒壺。

  我們湊過去一看,發現壺中的水正逐漸減少。

  「是破了嗎?」

  弘一郎伯父把酒壺拿在手中檢查,但壺底沒破,也不見水漏出來。他將酒壺拿在手中的這段期間,壺中的水還在流失,就像是被某個看不見的人給喝乾了一樣。

  我們屏住氣息,看著酒壺。

  「醒酒的水。」伯父說的話從我腦中掠過。

  宛如漩渦的水聲變得更加激烈。屁股突然覺得涼涼的,低頭一看,榻榻米已經溼了。我坐起身,伯父們也注意到這件事。水是從祭壇方向流出來的。孝二郎伯父站起身,檢視是哪裡漏水。他繞到祭壇後方,那裡的拉門緊閉。隔著窄窄的走廊就是中庭。倏地,拉門後傳來有人扔石頭的聲響,出現幾個水漬。伯父身子後仰,他身後的父親輕輕慘叫了一聲。

  孝二郎伯父拉開紙門。

  中庭一片黑暗,但玻璃門咯吱咯吱地發出慘叫,水流從縫隙間迸流而出。我們半蹲著身子,越過祭壇凝視中庭。水流宛如貫穿黑暗湧出,沖垮了祭壇上的裝飾。水噴濺在我們身邊的榻榻米上,像手掌拍打一樣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響。沐浴在飛沫下的父親臉色鐵青,凝望著漆黑的中庭。

  從玻璃門縫隙溢流的水流進房間,經過我腳邊流向院子。奔流的水推倒祭壇上的蠟燭,使得四周陷入黑暗。

  遠遠的,我聽到母親他們呼喚的聲音。

  望著眼前從黑暗中衝出的水流,各種記憶與妄想跳躍交錯在我的腦中。

  和子婆婆說這座宅邸有東西棲息。祖父死前舉行的宴會。放置在西式房間黑桌上的巨大魚骨。忽然乾涸的水池。擺放在和室裡的玻璃容器。在天花板搖曳的波光。琵琶湖疏水道。樋口直次郎找到的傳家寶。中庭的小廟。和子婆婆的話。做了溺水的夢醒來後,身上是不是有腥味?花江夫人就是被那東西給殺了。

  這個夏天,祖父傲然邁向死亡的同時,不停喝著的是什麼?

  是水。

  ○

  祖父的守靈夜以奇異的方式結束。數個月後,在宅邸拆毀的那一晚,父親與我兩人對酌。

  父親說他無法分辨哪個部分是幼年的記憶,哪個部分是自己在幻想或作夢。

  在父親的記憶中,祖父拉開紙門。

  年幼的父親站在祖父身旁。隔著走廊與玻璃門,就是中庭,但是他覺得那裡比平常陰暗,而另一頭的走廊在悠悠晃動。父親看見的,並不是平常所見的中庭。

  水波盪漾的中庭宛如變成大型水槽。父親看到青苔和細長的竹葉斷片在空中漂流,小廟旁的竹叢像生物般蠢動。玻璃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水從縫隙間流到走廊上。仰頭一看,水面有光。父親緊抓住祖父的大手,祖父像金剛力士佇立不動,陰沉的神色中帶著一絲憂慮,凝望著沒入水中的中庭。

  輕飄飄的和服衣襬在父子面前漂動。父親屏住氣息,搖晃祖父的手,但祖父沒有迴應,只是一步一步蹣跚地上前。祖父伸出手,觸碰從玻璃門縫噴發的水,腥臭難當的水沫濺到父親臉上。年幼的父親思心欲嘔。

  人魚隱身在搖曳的竹林裡,漂浮在藍色的水中。漂在玻璃門另一邊的人魚,就是自己的母親。她安詳地閉著眼,看起來像在微笑,彷彿被某樣東西懷抱住一般。

  那是父親記憶中的事。接下來的部分,父親就不記得了。

  ○

  我們看到中庭的黑暗如漩渦般旋轉,連根拔起的竹子在空中打轉,像是有人抓著揮舞一般。四分五裂的小廟殘骸打破玻璃門,衝進屋來。孝二郎伯父遮著臉,躲到祭壇後。水流從破碎的玻璃縫隙間流進來。我們抱住祖父的棺木。

  最後一根蠟燭熄滅,周圍陷入黑暗。

  玻璃門被沖垮的聲音傳來,緊接著拉門也被衝倒了,水流猛烈地灌進和室,撞上了祭壇,分成二股奔流從我們身旁流過。我們四個縮著身體,緊緊攀住祖父的棺木。

  一根青竹刺破祭壇,刺傷了弘一郎伯父的額頭,血液從裂開的傷口流出,我看到鮮血滴落貫注而下的水流,但伯父嘴巴緊抿,緊抱著棺材動也不動;孝二郎伯父也是緊咬雙脣,抓著棺木。

  從中庭湧出的奔流愈來愈浩大,撼搖祖父的祭壇,撼動整座宅邸。水沫噴濺,我皺著眉頭看著身後。水霧另一頭可見庭院的燈光。奔流橫越過庭院,將樹木擠開,流了出去,有如一條新生的河流。我們就像站在一條水脈當中。我們緊緊縮著身子,儘可能在滔滔的水流中站穩腳步。

  在令人喘不過氣的黑暗與水聲中,我聽到某種生物的咆哮。像是巨獸的咆哮。十分嚇人,而且極其悲切。

  ○

  那天深夜,從祖父宅邸噴發的奔流推倒木牆,沖垮石牆,流進了下方的琵琶湖疏水道。疏水道水位瞬間上漲,水流冒著水泡捲起漩渦以琵琶湖為目標逆流而上,連哲學之道都溢滿了水。奔流從鹿之谷的永觀堂往南禪寺逆勢前進,怒不可遏地咆哮著,震撼了磚瓦建造的水路閣。然而一抵達蹴上發電所,奔流像是猝死般失去了氣勢,流勢穩定下來,終究沒有流出隧道抵達琵琶湖。

  ○

  祖父晚年在書齋擺了一張床,睡睡醒醒地生活。但父親兄弟來訪時,祖父絕不會在被窩裡迎接他們,一定是坐在書齋泛著黑光的沙發上,亮著一雙愈來愈凹陷、愈來愈可怕的眼睛。祖父不會吐露半句怯懦的話語,父親他們也絕不會說一些慰問病體的話,雙方大都是一言不發地瞪著對方。

  二樓面北的書齋彷彿位於湖底,十分陰暗,祖父的體臭瀰漫在每一寸空間,就連舊花瓶或書架所在處、滿是灰塵的陰暗角落也一樣。父親他們無法長時間待在書齋,而且走動得太勤,祖父還會發脾氣。他只允許美里去照顧他。

  祖父說:「我想喝水。」美里姐在茶杯裝了水送過去。祖父坐起身,蹙著眉頭將水含在口中,溼潤的嘴脣糾結著,慢慢把水吐在捲起的棉被上。

  「都是鐵鏽味,這水能喝嗎!」

  祖父氣得把茶杯往牆上扔,彎著腰呻吟著。

  美里姐攙扶著祖父,祖父瘦骨嶙峋的背宛若爬蟲類在她手掌下蠕動著。她摩挲著祖父的背,臉湊過去。祖父留長的白髮凌亂,那雙閃耀著妖異光芒的眼眸正從髮絲間窺探她,她嚇了一跳。因為白髮遮掩下的那雙眼瞳並不屬於病中的祖父所有,就像是掉入致命陷阱卻仍掙扎求生的野獸一般。

  「我才不會死!」祖父呻吟著。

  他口吐火熱的氣息,反覆這麼說。

  祖父後來便陷入昏睡狀態,矢野父子和父親他們趕到了宅邸。祖父在翌日凌晨過世。

  ○

  樋口直次郎親手打造、歷經數次整修的樋口家大宅在東山山麓聳立多年,如今歷史已經走到盡頭。初冬,拆毀工程在弘一郎伯父的安排下展開。當天,除了父親和伯父們,我也在場。

  貨車運走許多碎木,我們在空蕩蕩的腹地閒逛。沒想到那麼寬廣的宅耶恢復成建地後,感覺意外地小,真是不可思議。穿過原本的玄關,走過記憶中的走廊,我們來到中庭。

  那間神祕的小廟已然消失,彎折的竹子殘幹豎立在青苔和岩石混合的泥地。泥土間可見鏽跡斑斑的鐵塊,扭曲的粗管子往外伸出,簡直就像怪物的心臟。這鐵塊似乎是大型機器的一部分,不過因為受到驚人的力量從內側破壞,幾乎已經看不出原形。

  我們圍繞著那機器。弘一郎伯父下巴埋在深藍色的圍巾裡,好像覺得很冷。孝二郎伯父穿著圓蓮蓬的工作外套,抽著煙。父親穿著土黃色犬衣,手插進口袋。我伸出手,觸控冰冷鐵塊上的泥土。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想起會經阻撓琵琶湖的隧道工程、讓工人嚐盡辛酸的水脈。眼前的這個鐵塊,是不是就是抽乾水脈的蒸汽幫浦呢?然後,在那個殘夏的夜晚,從百年的幽禁中解放的某個東西乘著足以摧毀宅邱的奔流,企圖回到琵琶湖,只可惜沒有成功。

  我伸手探進機器內側刺破的歪斜缺口,裡面黏著幾個小盤子大小的光滑圓板。

  「那是什麼?」

  弘一郎伯父看著我手上的東西,問道。

  那東西呈半透明,帶點藍色,透過光一看,上面有柔和的波紋。隔著圓板,另一側的父親彷彿身處水中。

  那圓板略微彎曲,就像巨大的鱗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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