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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科高中的劣等生(第五卷)》第5章
  【八月三十一日(1)】

  公元二〇九五年八月三十一日。對魔法科高中的學生來說,將是暑假的最後一天。理科高中和文科高中多半已經開始了新學期,而藝術科與體育科高中的暑假卻大多直至九月中旬。所以作為高中生而言,暑假既不長也不短,算是平均數吧。順帶一提的是,雖說從八月三日到八月十二日舉行了九校戰,但並沒有僅僅代表成員延長暑假這樣的特殊待遇。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長假中仍舊擺脫不了課題(作業),在暑假最後一天裡抱著想哭的心情——抑或真的哭泣著——面對載有習題集或論題的文件,這種身影在日本全國也不是什麼難得一見的風景線。然而,事實上也並非都是這樣不認真的(?)學生。像國立魔法大學附屬第一高中一年級在籍的這對兄妹那樣,暑假最後一天,在自家悠閒度日的少男少女也絕不在少數。——儘管像兄妹倆那樣,一大早開始便吃著茶點,以聊天為樂的優雅(?)度日方式,也許十分罕見。

  “深雪,完成了哦。”

  “謝謝!真是抱歉,哥哥大人。因為這點小事勞煩你……”

  “搗碎冰塊之類的也不費什麼工夫啦。”

  達也將冰鑿置於桌上,對妹妹誇張的說法微微一笑。

  彷彿受他影響般,深雪同樣露出嫻靜的笑容,手中握有搖晃著黑色液體的耐熱玻璃制咖啡壺。

  深雪以自身魔法制作出透明冰塊(從容器的底部向上凍結,抽出氣體制作而成),在經由達也未使用魔法而以冰鑿直接搗碎做出的碎冰上(要是用達也的魔法來碎冰,就會變得像冰泥那樣鬆鬆軟軟),倒入沏泡濃郁的咖啡。

  餐廳裡馥郁的香氣芬芳四溢。

  為了不讓香氣繼續散溢,深雪在杯子的圓口上覆蓋起一層冷氣薄膜,端來了放在托盤上的兩杯冰咖啡。

  達也微笑地凝視著那番神情自若的嫻熟技巧。

  覺察到兄長視線的深雪露出羞澀的笑容,體態輕盈地轉過身去。

  一樓面朝小庭院的房間裡——原本作為客房使用,如今卻撤去了床鋪,成了完全空置的房間——擺放起桌子,敞開著所有的窗扇,感覺就像度假村的開放式陽臺,達也和深雪正在這裡享受咖啡時光。

  話雖如此,深雪卻一味勤快地伺候著達也,來回走動個不停,連坐暖屁股的閒暇都沒有。然而她卻樂在其中,要是有第三者對此吹毛求疵的話,真就是所謂的不知好歹吧。

  儘管如此,不知是不是終於心滿意足了的緣故,深雪謹慎地褪下帶褶皺的白色圍裙,在圓桌邊,並非達也的正對面,而是他身旁的位子坐下。

  圍裙之下,是一件有著寬幅肩帶,露出嫩白手臂的輕薄連衣裙。對那件涼快的水珠紋樣夏裙,達也十分眼熟。

  “注意到了嗎?”

  敏銳地讀懂了達也的眼神,在他正準備開口之前,深雪一臉嬌羞的樣子詢問道。

  “當然。穿在你身上很好看。”

  對達也沒有絲毫假裝開玩笑意思的讚美之辭,深雪的臉稍稍有些紅了起來。

  “哥哥大人真是的!盡說這些。”

  “我是真心這麼想的啊。一開始不就說過了嗎?原本就沒打算送你不合適的東西。”

  面對用爽朗的表情,(按照世間一般的常識來說)對妹妹說著些略微不匹配的熱情言辭的達也,深雪的面頰真正染上了紅暈。

  “誒?那個……謝謝!”

  迎著羞澀不已,卻又滿心歡喜的深雪那瞟視過來的眼神,達也想起給她買這件衣服時也是這種表情呢,從而喚醒了那天的記憶。

  【八月十四日(1)】

  八月十四日。九校戰閉幕後的第三天。達也和深雪來到市區的購物中心。二人都是高中生,而如今正當暑假。購物也無須特意選擇星期日來市中心,但這當然是有原因的。達也從明天十五日至十八日,不得不參加由Four·Leaves·Technology(FLT,四葉科技)研發第三科主辦的飛行演算機市場化之相關磋商。下週的星期二、三、四預定將參加獨立魔裝大隊的野外演習及其會議。不管怎麼說,如果僅週末有閒暇的話,達也覺得就該派上用場。

  那麼,究竟因為何事而派上用場?作為深雪獲得幻影擊球優勝的獎勵,達也想給她買些喜歡的東西。雖然對不是“禮物”,而是“獎勵”的說法,深雪微妙地鬧著彆扭,但不管名義上叫什麼,收到饋贈的她看起來十分歡悅,眼下正心情大好地走在他的身旁。只不過,並非單純因為收到饋贈而欣喜,是收到達也的饋贈而感到欣喜。這其中藐小而又深奧的差異,如今的達也還未能理解。

  深雪今天的服裝,上身為袖子透明的深色罩衫,下身是拖至腳踝的白色長裙以及涼鞋。頭戴一頂寬檐草帽。由於是私人外出,即便暴露肌膚也完全沒有關係,但深雪的觀念仍舊還是出了家門就傾向於保守。

  另一邊的達也在T恤外,作為外套披了件寬鬆的襯衫,下身則是富於伸縮性的合成纖維褲打扮。褲子儘管看上去有點緊身,但質地同樣是透氣性良好的夏季服裝材料,就算一直緊緊覆蓋到腳踝,也不像看起來的那麼熱。然而,除了脖子以上和手腕之前以外,都不接觸空氣這一點,卻和妹妹大同小異。

  女性喜愛購物這點,到了今天也沒有多大變化。在這種可說是常識的傾向中,特別是年輕女孩子,即使迎來了二十一世紀最後的十年,仍然熱衷於購物。只是根據女孩子的不同,購物行為的模式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最想買的東西首先搞定的模式。

  第二類,最想買的東西留在最後的模式。

  第三類,這類模式大概是最多的,雖然有最想買的東西,卻因為看花了眼而猶豫不決。

  深雪的模式屬於第一類。昨天聽達也問起“想要什麼”後,深雪只是稍一考慮,就答以“夏季的連衣裙”。這或許是因為在往返九校戰的巴士裡,見到真由美的夏裙裝束而受了刺激的緣故吧。至少達也在到達目的地時是這麼想的。那是因為,深雪拉著達也去的百貨大樓的時裝店裡,盡是這類連衣裙集中展示亮相。儘管都是些和深雪眼下的穿著型別迥然不同的設計,但妹妹偶爾也大膽冒險一下,不也很好嗎?達也看著身穿夏裙袒露較多的人形模特,如此想到。

  另一邊的深雪,與達也看著相同的事物,卻露出少許畏怯的神情。不,嚴格來講,並不是一樣的東西。深雪注意到的是,人形模特所穿夏裙上貼著的價格標籤。

  “無須客氣,深雪。我的收入你也是知道的。”

  雖說是價格標籤,但和百年前的不同,如今的價格顯示乃是運用了AR技術的假想標籤。為了確認價格,必須藉助誰都理所當然擁有的,資訊終端裡的AR程式,所以深雪究竟在看夏裙的什麼,沒有可能瞞得住達也。

  達也同樣啟動了AR程式,正在確認假想標籤。那裡所標的價位,並沒有超出他的料想。

  那可是深雪看中的店鋪。

  怎麼可能出售便宜貨?

  然而,達也對深雪所說的話,絕非打腫臉充胖子。就算價高,也不過是面向年輕人的高檔服裝而已。並非高階時裝那種貴得嚇人的價格。這對於身為托拉斯·希爾巴一份子的他來說,簡直是感覺不到負擔的數額。

  亮出錢包的行為,根據物件的不同常常容易招人厭,但深雪卻似乎因此下了決心。和哥哥客氣或許才是對他的失禮也說不定。一臉拋卻猶豫的神情,深雪開始認真挑選起用人形模特和立體衣架展示的連衣裙。

  僅憑並非使用3D影像,而是以實物展出這點,就可以看出這裡是高檔服裝店。不僅低價銷售的批發店,連中檔層次的服飾店,如今以3D影像展示商品也成為主流。基本上都是通過合成影像試衣的店鋪。肌膚無法感觸服飾質地這點被退貨OK所彌補。而這家店裡的服裝樣品可以試穿,算是當下十分罕見的店鋪了。

  在店內環視一圈之後,深雪叫來店員,指了指三件連衣裙。對於她想試穿的要求,店員滿面笑容地點了點頭。那看上去之所以並不單純只是職業微笑,或許是潛藏著想讓深雪充當店內的PR【展示營銷】這種意圖。達也如此想到。

  深雪被這類別有用心的企圖盯上,並不是什麼稀罕事。而且,也不是什麼可以應允的事。哪怕只是在限定區域播放的廣告,也決不讓深雪去當什麼模特。倒不如說,不想讓深雪暴露在眾目睽睽的淫邪視線之下,才是達也的真心。

  然而不愧是(相比之下)屬於高階店鋪,還沒有一上來就説出那種話的冒昧店員。那名女店員笑著退入庫房,立馬取來了試穿用的樣品服裝。雖說是樣品,可每次收納都會自動經過清洗、殺菌的步驟,伸手試穿無需猶豫。深雪由取來樣品服裝的店員帶領,朝試衣間走去。

  達也決定在此期間坐在店內的長椅上等待。如果有事,店員自會來叫他,即便不如此,深雪一旦有什麼情況,達也也能立刻知道。他為了打發時間,點開了讀書網站。然而,手機終端顯示的文字,達也一個字也沒能讀下去。因為點開網站之後,立刻就在他的斜前方,先前的店員用彷彿窺探他臉色的眼神站立著。

  “有什麼事嗎?”

  儘管等對方首先開口說話就好,但向等待同伴的顧客(正確地說是其男伴)搭話,對於被牢牢灌輸了待客禮儀的店員來說,明顯是困難的吧。這麼想著,達也決定首先由自己來試著刺探對方。

  “有些話想和您商量一下……”

  “要換個地方嗎?”

  是祕密談話嗎?儘管達也做此想,但這畢竟還是太誇張了些。

  “不用,只要能佔用您一點時間。”

  作為應允的表示,達也輕輕點了點頭,店員總算解除了臉上隱藏著的緊張。

  “要是您同意的話,您同伴購買的裙裝……”

  “可我們還沒有決定要買。”

  被達也稍有些心急的話冷淡地打斷之後,店員慌張地點了點頭。

  “那是當然!只是說假如購買本店的商品而已。”

  “不用說,如果妹妹她中意,就打算買下。”

  “非常感謝!”

  達也並沒有捉弄店員的意思。雖說對他而言只是理所當然的應答而已,但店員的反應卻過於強烈了。至少達也是這麼感覺的。店員也許是有別的話想說,但這在此時都已經無所謂了。

  “那麼,到底有什麼事?”

  致使話題夭折的當事人達也,卻一臉若無其事地催促著進入正題。

  “啊,是的!”

  這名店員沒有露出一絲不愉快的臉色,也許是拜服裝店的職業教育所賜吧。又或許只是完全被達也玩弄於股掌了也說不定。

  “如果本店的商品能入得了客人法眼的話,購買的裙裝能否就這樣穿著呢?”

  那個暫且不提,店員的“商量”乍一看十分怪異。不,請求的內容本身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現成的衣服,而且還是幾乎無需調整的夏季無袖連衣裙。將買下的服裝穿回家,僅就這種擁有商品庫房的店鋪來說,也並非什麼稀奇的事。怪異的是,由店員出面請求這點。

  “希望穿著這家店的裙子來回走動,是這個意思嗎?”

  然而達也並未詢問其理由。因為店員的,不,服裝店的意圖立刻就明白了。是想讓深雪做這家店的活動廣告吧。

  “是的。為此,價錢方面我們會給予優惠。”

  看來店員似乎也察覺到,達也意識到了自己這邊的目的。從立馬便提出打折優惠這點來看,這名女店員雖然年輕,卻似乎是個相當能幹的商人。

  打折對達也來說並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是,達也卻因其他的理由,對店員的請求產生了興趣。

  “真的只有這些?攝影可敬謝不敏。”

  “那是當然!絕不會做出任何有損顧客隱私的事。”

  “除了店面陳列以外的衣服也能拿來看看嗎?”

  “非常樂意!”

  還不壞,達也心想。

  與店員的商談剛一結束,別的店員就來到達也跟前。說是深雪請他過去。達也沒有任何不快的表情,動作輕便地站起身。早就預料到的事,即便不是如此,也沒有什麼不愉快的理由。

  “哥哥大人,你看怎麼樣……?”

  試衣間的門敞開著。身後以等身大小的三面鏡(為了防止偷拍,這類場所中未使用攝像頭)為背景,深雪靦腆地問道。她身上穿著的是,以淡灰色為基調的無袖連衣裙。

  “雅緻的設計,你穿著很合身啊。只是再稍稍華麗一些的話更好吧。”

  達也感到,及膝的單純設計,儘管和舉止文雅的深雪的美貌十分匹配,但感覺有些過分樸素了。

  “是嗎……?那麼請稍等一下。”

  打了聲招呼便關上門。能聽見衣服摩擦的些微聲響。無聲的時候,是在整理衣裙的下襬和頭髮嗎?

  “讓你久等了。這件如何?”

  這回的深雪比起靦腆,不如說明顯帶著害羞的表情,別開視線徵求著意見。與平時外出穿著的衣服完全不同型別,因而才更覺害羞吧,達也心想。

  深雪這次穿的是格子紋的吊帶背心連衣裙。從脖子到肩膀完全袒露在外。裙子也短了許多,不到膝蓋至少五公分以上,清純之中帶著令人眩暈的嬌豔。

  “嗯,不錯啊。讓我看得都入迷了。”

  “那種事……”

  達也直言不諱的感想,令深雪面染紅雲。這倒是能讓人理解,但就連比深雪年長的店員也臉紅不已,這究竟是因為深雪太過迷人呢,還是該歸咎於達也坦誠過頭的說法。

  “不是還有一件嗎?那件不喜歡?”

  “沒有……那麼,那件也看一下嗎?”

  再度重演的換衣過程。

  這件夏裙的暴露程度正好處在第一件和第二件之間。不過其束腰的設計突顯了胸和腰的曲線輪廓。

  “請問……覺得怎麼樣?”

  雖比第二件連衣裙暴露得少了,但性感魅力值卻是這件佔上風。因為穿了以後才知道,所以感覺深雪也一樣難為情得不得了。

  雖是沒有胸圍及腰圍的量,就會變得難看的設計,卻意外的十分合身。因CAD的調整而每週都會看到只穿內衣的樣子,因此妹妹的身體發育良好,達也也是十分清楚的。但像這樣以客觀的(?)標準來審視的話,則遠比想象的還要成熟。醞釀出一種和剛才的吊帶背心連衣裙不同的,恐怕是妙齡少女所特有的,不相稱的風韻。

  “真難辦啊!就算是我恐怕也要喪失理智了。”

  “…………”

  面對達也露骨的讚美之詞,深雪的臉色更紅了,沉默著掩上了試衣間的門。

  之後深雪繼續著(以)試衣(為名的時裝秀)。每一次,達也都像完全不知害臊為何物般,直言不諱地讚美著妹妹。而當每次聽到讚美,深雪就(連同哥哥的份一起)表現得嬌羞不已。即便如此,還是應達也的要求繼續試衣,就連給臉上的血管和心臟增加負擔都毫不在意般,這一定是對哥哥的讚美樂不可支的緣故。

  深雪沒有當模特的經驗。即便擁有世界頂級模特見了都會赤腳逃走的美貌,也沒有專業模特的技能。並沒有掌握迅速更衣的絕技。

  總而言之,如此反覆試穿經過了相當一段時間。當然,關著門時的試衣間是無法窺視的,但每當深雪向達也展示衣裝時,在店內的展區也能看見她的身姿。她時而走出試衣間,根據達也要求的那樣,輕盈地轉身或擺出個姿勢。就在這期間,圍攏試衣間的人牆逐漸形成。

  並非赤裸裸地圍成一圈站著觀看。要是那樣,達也也不會默不作聲,而在他行動前,恐怕店員就要鄭重地請他們離開了吧。並非那樣,而是不停偷看的年輕人遠遠地圍成了一個圈。而且還是慢慢地逛著,裝作來回審視人體模特,視線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抽離的樣子。

  說是年輕人,也並非都是年輕男子。儘管也包括男性,但從數量上說,明顯是女性更多。也是,這類店僅僅男性顧客的話,實在不好意思登門也可以理解。實際上,三比一左右佔少數的男性顧客,都是些看似陪同女性來的大學生或年輕職員,男高中生恐怕只有達也一個吧。只不過,幾乎沒有人擁有,能夠看穿他實際是個高中生的眼力吧。

  女性單獨或僅僅女性結伴而來的顧客,同樣用充滿稱讚和豔羨的眼神看著深雪,但立刻又別開視線。每當聽見試衣間關上門的聲音時,便鬆了一口氣,而當聽見試衣間的門再次開啟時,彷彿著了魔一般,隱藏起惴惴不安的神情,偷偷地窺視深雪的模樣。

  這點上,有男性作為護花使者——或者說由男性陪同來的——女性顧客,多少還保持著正常的精神狀態。面對一副魂不附體的表情被深雪吸引住的戀人(哪種戀人不能一概而論),或是狠狠踩一下對方的腳,或是用手肘擊打側腹,抑或在背上用力捏一下。另一方面,又羨慕地遠望著既沒有羞怯也毫不猶豫讚美深雪的達也,用責難的眼神看著陪同的男性,讓戀人毫無理由地焦躁不安。總之,她們通過拿身邊的男人出氣來宣洩感情,恢復心理平衡。

  達也就不用說了,深雪也意識到了偷看自己的視線。但達也能甄別有害的視線和無害的視線,將無害的視線排除出認識以外,這種操作並不需要特別關注,而是在腦中自動執行。而深雪也已達到了嶄新的境界,自然地無視投向自己的視線——對她來說,若非如此,就連上街都寸步難行了——因此,這種程度的事,根本構不成中止購物的理由。

  儘管達也每次除了讚美之辭什麼也不說,但並非每句話都一樣。雖然深雪因獨佔兄長的視線而充滿了近於酩酊大醉般的幸福感,卻並沒有聽漏哥哥話中的微妙差異。更換的裙裝已經超過二十件時,深雪將保留在試衣間裡,帶著小水珠紋樣的連衣裙拿在手裡。既可說是無袖連衣裙,又可說是吊帶背心連衣裙的長度不到膝蓋的夏季裙裝。肩帶是寬幅波紋蕾絲鑲邊,胸口及裙裾處也有很多蕾絲裝飾。雖然暴露較多,卻給人以優雅的印象,象牙白的底色上點綴著彩色的細小水珠紋,展現出一番與妙齡相稱的可愛。

  “哥哥大人,我想要這件裙子……”

  “我也覺得這件最配你了。非常可愛哦!”

  儘管最初是以哥哥評價最好為理由選擇的裙裝,當深雪再次聽見達也說的“可愛”,便堅定了想法,就連一根頭髮絲般的猶豫也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麼……可以買下這件嗎?”

  事到如今深雪也不再說些客氣的話了。作為補償,竭力表現出一副可愛的笑臉——以深雪的心情來說,是和收到哥哥的禮物相稱的表情——向達也強求道。

  “當然可以!”

  另一方面,以達也的心境來說,並沒有被死乞白賴強求買下的感覺。給妹妹買她喜歡的東西乃是最有意義的金錢使用之道,平日裡恐怕時時抱有類似的想法。先不管達也本人是否意識到。

  面對深雪那可愛的“強求”,看見這一幕的男人們意識都給凍結住了。

  面對達也那毫無造作的大方,女人們羨慕不已地唉聲嘆氣。

  “那就這件連衣裙和第二件及第十七件裙裝。因為要穿著這件走,所以能將妹妹穿的衣服和其他商品一起送來嗎?”

  “明白了!期待著您的再次光臨!”

  於是,巧遇意料之外好主顧的店員,喜形於色地頷首道。

  【八月三十一日(2)】

  “話說回來,真沒想到會買下三件。明明很貴的。”

  深雪也想起那時的事情了吧。臉上露出笑嘻嘻的表情,只有語氣裝出一副淘氣的樣子戲弄達也道:

  “我只要這一件就很滿足了,哥哥大人?這難道就叫做‘亂花錢’吧?”

  “也不是讓你白白換衣服二十一次擺樣子的。難得的暑假,就連購物也難得陪你一次。還是說,我多此一舉了?”

  “才沒那回事!”

  深雪只是單純想以些許調戲的口吻非難一下哥哥的“亂花錢”,但被正面反擊之後,立馬舉起了白旗。

  “我……很開心。”

  形式上雖然是被達也問住了,但深雪卻一點也沒有不愉快的樣子。豈止如此,以靦腆的表情擡眼看著哥哥的深雪,同被盯著看的達也之間的距離,比先前更加靠近了。

  “因為是個難得的機會啊……其實原本還想好好逛逛,給你買些浴衣和夏日用品的。”

  深雪羞澀的表情中顯露出滿足的微笑,凝視著達也。而他的表情卻突然陰沉了下來,話語中透露著苦澀的聲音。

  “……又不是哥哥大人的責任。”

  深雪輕輕地將自己的手貼在達也擺放於圓桌的手背上,用溫柔的聲音喃喃細語道。

  【八月十四日(2)】

  雖說選衣服花了不少時間,但現在尚未到中午。和達也一起出來單獨逛街,如今卻要草草回家,這種可惜的事情,深雪是想也不會去想的。

  幸而達也也不是個家裡蹲。而且今天為了陪陪家人(陪妹妹),達也將時間騰了出來。兩人之間沒有起什麼特別的爭執,便決定就這樣一直閒逛到傍晚。

  眼下所在的建築乃是女性向的百貨大樓。這棟大樓裡除了服裝以外,鞋子呀帽子,項鍊呀小物件,以至於當季的浴衣、泳衣等等,銷售這類商品的店鋪從一樓至十四樓,鱗次櫛比,一應俱全。餐館也盡是些提供年輕女性喜歡的小吃或甜點的餐飲店。雖然對男性而言,多少飄蕩著一些拘謹的氛圍,但要是和女性組成一對情侶的話,就另當別論了。即便對方是妹妹,但在旁人看來,根本就無從分辨。

  實際上,未曾聽見兩人間的談話而看出他倆是兄妹的人,可以說一個也沒有。不,要是沒有從深雪口中聽見一聲“哥哥大人”,即便豎起耳朵聽也無濟於事。

  挽著達也的手臂,欣然緊挨著他的深雪,怎麼看都是向戀人撒嬌的少女模樣。最多混雜著成見,在心中咒罵一句“不般配的情侶”。那恐怕也只限於少年。之後,被冤枉(?)“朝其他女人暗送秋波”的少年,必定受到來自同伴少女的責打。——總之,也算是一種固定套路了。

  大樓中盡是女性向的店鋪已如前述。只要沒有特別的目的——為了討好女友而以挑選貢品為目的的戀人或準戀人,佔了大半——這裡就不是什麼能引起男人興趣的地方。只要是時常想著那種事的年輕男性,且不論愉不愉快,這裡也許的確能渡過有意義的時光,但至少達也不是那類人。

  然而達也卻陪伴盯著櫥窗來回看的深雪,未曾露出一絲一毫難看的臉色。深雪看著顯示板一會兒兩眼放光,一會兒不滿似地皺起眉頭的樣子,讓達也的雙目泛起笑容。無論是先天還是後天,也無論是被他人強行烙印的還是自己萌發的,只要有深雪在,不論身處繁華鬧市還是荒山野嶺,對達也來說都毫無二致吧。

  他唯一真正能夠產生慾望的,已經在他的身邊了,其餘的條件不論怎樣都無所謂。凡是清楚達也實情的人都能理解。達也和深雪,真正依存著對方的,或許正是達也也說不定。

  只不過,這要是問起對當事人來,一定會被齊聲回一句“多管閒事”吧。比起多管閒事不得好死,也許會有嚴厲的懲罰等待著亦未可知。

  那——對應嚴厲——並非僅限於針對說話不客氣的提問者。

  同樣也適用於不禮貌的闖入者。

  說是早一點吃午餐而走入的義大利麵館裡,兄妹倆用不愉快的眼神看著站在餐桌邊的年輕男子。

  達也和深雪走進這家店完全事出偶然,抑或一時興起所致。

  兩人幾乎從未選擇這種無法遮蔽視線佈局的餐館外出就餐。大抵都選擇在單間或餐桌之間相互隔開的餐館。如果不那麼做,就會因為備受注目而難以進餐。當然,受到注目的是深雪。

  或許由於地點的緣故,今天來店裡的客人幾乎都是女性,即便有男性在,也是陪同女伴來的,應該不會引來什麼麻煩吧。總之,抱著這種天真的想法。

  然而,當達也繼深雪進入店內之時,嘈雜瞬間平息了。就連店員——在這類休閒的飯店很罕見的不是女招待,而是侍應生——也屏息佇立,一動不動。連達也也沒想到會導致這樣的過敏反應。在這種以時尚為賣點的場所,照理應該對深雪的美貌有所抗性才對,他原本是這麼想的,但實際上,正因為賣點是時髦,所以才很少有機會見到像深雪這樣的素顏之美吧。

  侍應生重拾自我是在達也旋踵離開之際。準確地說,是在察覺到達也準備離開,感到驚慌失措時,以此為契機,才得以找回自我。不知該說他有作為侍應生的職業精神,還是該說他沒有。儘管這其中十分微妙,但成功挽留住了兩名客人卻是事實。

  可以預料,即便有所挑剔,恐怕其他的餐館也是一樣的反應。達也乖乖地跟著引領入席的侍應生走了。說到深雪,則是平日裡就被注目慣了的。而且只要有達也在,除此以外的事對深雪而言都微不足道。

  雙人席的餐桌所配備的並非固定模式的沙發,(至少表面看起來)是木製的椅子坐席。制止了想要抽出椅子的侍應生,達也繞到深雪背後。深雪靦腆地回過頭,微微致以頷首,便在達也拖出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達也則在對面的座位上坐下,朝侍應生瞥了一眼。有點慌張的侍應生趕忙遞出選單。達也落落大方地接過選單,示意侍應生退下。

  他的舉止與年齡不相稱,充滿了威嚴,受到草率對待的店員也沒有感到任何不快的樣子。客人們盯著深雪的視線,雖然只有短短一瞬,卻投向了達也。其中幾乎都是女性顧客。她們意識中的不協調感,被認同感所替代。先前以為“那男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覺得“看男人真沒眼光”,以這番無言的貶毀,來補償面對深雪時的失敗感。但如今的印象卻一變而為“般配的一對”,她們總算接受了全面敗北的事實。

  因放棄了對抗心理的緣故,嫉妒的視線變為了讚美的目光。現在反而異性的情侶,不如說男性一方感到了類似嫉妒的疑惑和焦慮。幾乎沒有“男友”完全理解自己“女友”眼神的意義,但下意識中,他們近乎本能地理解到,現在的,抑或是未來的戀人被吸引住了,並非只是被那宛如夢幻般的美麗少女,還有坐在少女對面,和她比翼連理【1】、天生一對的少年。(【1】譯者:比翼連理,即“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白居易《長恨歌》。)

  新的演員登上舞臺,是在一片偷窺的視線中,達也點完兩份餐點之後。

  她是位絕色美女。

  年齡在二十歲左右。這名女性兼有剛剛告別少女時代的水靈,與宛如香氣嗆人的玫瑰花束般奢華的光彩。

  那是無論身在何時何地,都不能不吸引人眼球的美貌。

  而作為擁有者的她,對此十分明白。就是那種充滿虛張聲勢的舉止。其惺惺作態的舉止動作,卻令看到的人不感覺討厭般得心應手。或許她正是通過被人打量而經受打磨,自覺意識到被端詳而磨練自己吧。是個讓人感覺擁有這番履歷的美女。

  她的背後,彷彿伺候女皇的侍從一般,跟隨著一個看似年長几歲的青年。或許是藝人——女演員吧。公元二〇九五年的現在,“偶像”的地位已經被真實的3DCG幾乎取而代之了,但“女演員”仍舊是肉體凡胎活人的工作。這名女性擁有即便被介紹說是一流女星,也沒有絲毫不協調感的氣場。

  她為何會來這家休閒餐飲店,只能推測其理由。也許單純只是一時興起,也許是來外景事先踩點。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要是她踏入這間盡是“普通人”的餐飲店,店內的視線必然聚焦到她一人身上。

  她自己就是這樣預想的。這麼想並非出於虛榮或自尊心,而是基於反覆數十次的實踐,以至於昇華為定律的經驗。彷彿被打量任何地方都無所謂一般,她以成為自己第二本能的演技,展現著自己的魅力。

  然而,她的預想落空了。就如同“沒有無一例外的法則”的黃金定律一樣,她的經驗法則直面了例外。

  儘管迎接她的店員臉上充滿了驚訝與讚賞,但反應要比想象的來得淡定。區區一個侍應生在她的美貌面前竟然還能保持冷靜,按照她的經驗來說,實屬罕見。佔據八成座位的普通顧客,對於入口附近泛起的小小波瀾激起了好奇心,轉眼看去,讚賞她美貌的人不分男女,都顯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也僅限於此,立刻便失去了興趣,視線再次投回店內深處的牆邊坐席。

  與其外表不差,她確實是女演員。出道五年,作為藝人已經建立起了穩固的地位。感覺遲鈍是無法在演藝圈混的。CG的技術一年比一年進步,姿容之美已經漸漸不再是絕對優勢了。她並非僅僅擁有美貌,還憑藉著非凡的敏銳以及和年齡不相稱的演技,獲得了明星的寶座。

  只不過,即便沒有特別敏銳的感性,只要擁有普通的感受性,恐怕就能得出相同的結論吧。她感覺到,多半是店內有什麼人比自己更引人注目。那對她而言,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倒不如說深感不快。將自己置之不理,吸引眾人眼球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對此在意得不得了。

  然而,同普通人一樣偷偷窺視那樣的事(亦即所謂“瞄眼看”),作為明星的自尊心是決不允許的。她在由侍應生帶領途中,故意不朝其他顧客視線所向之處張望。

  然而,不知是故意還是偶然。她被引領至的餐桌,就在棄她於不顧而眾目所向的餐桌附近——斜對面。她在椅子上坐下之際,假裝若無其事地朝那桌瞥了一眼。坐在一起的是一對年輕情侶。臉朝向這邊的少年,儘管並非長相醜陋,但實在不是受女性歡迎的那種型別。至少不覺得會是備受店內矚目的外表。那麼說來,奪走普通顧客眼球的就是背朝這邊的少女了吧。

  ——她的這番思考,幾乎都是出於逞強。只是出於逞強才覺得,她確實並不普通。其實,從些許縫隙中窺見的側臉讓她瞬間就明白了。也許,即便只是背影也讓她理解到,這名少女是特別的。

  那是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用言語來表達的話,就是絕望般的嫉妒。她並不認為自己是個被神明選中的人。自負取得今天的地位,並非僅僅停留在依靠稍顯漂亮的天生外表,而是全憑堅守使姿容更上一層樓的生活習慣,研究看起來更加美觀的舉止儀態,貪婪地學習掌握演技。

  但這名少女不同。不知是受到神的寵愛,還是和惡魔做了交易,不管怎樣,絕不普通。不是努力就能觸手可及的境界。

  豈有此理,她感到。什麼也沒有付出就獨享眾人的矚目,她感到自己至今為止的努力都成了虛幻的泡影。想要證明,明星的寶座絕非天生麗質就能到手的。這股衝動在她的胸中湧起。

  她向坐在對面的青年招手示意,在桌上探出身的他的耳際,竊竊私語著什麼。

  青年把臉湊近在對面向自己招手的美女,心裡卻在想著別的女性。

  不,或許該訂正為別的少女。

  在斜後方的座位上就坐,從未見過的美麗少女。那佔據了他的意識。

  對青年而言,美麗的女性就是商品,是玩具,是飾物。他作為著名經紀公司的第三代社長,多名人氣女演員置於他的支配之下,還佔有著數十名尚未出名的女演員(的雛鳥)。那對他而言乃是理所當然之事,絲毫沒有罪惡感。他心想,眼前的這個女人,儘管當下成了呼風喚雨的女星,當年也不過是個除了長得好看以外,一無是處的蹩腳演員,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全靠自己在初出茅廬的時候給予關照。多少讓自己嚐點甜頭也算是對自己付出勞力的正當回報,而且並不是只有自己,對方也十分享受,所以理應感謝自己才對,他如此思考著。

  帶她來這種大眾性的餐館,也是為了拿她來炫耀,藉此欣賞庶民的羨慕表情。裝飾品不拿來展示就毫無意義。青年覺得,儘管也有低俗趣味的自知之明,但演藝經紀人原本就是個庸俗的買賣。對於戰亂時代,娛樂嚴冬時代先人們的艱辛一無所知的他來說,經紀公司社長的位子只不過是頃刻的虛榮心和輕易就能得到滿足的手段而已。

  今天,以外景踩點的名義帶來的這名女性,是目前青年最為中意的飾物。雖說並非公司裡最能賺錢的,卻是他的女人中最漂亮的。青年感到,好歹躋身一流女演員行列的現在,雖不能像默默無名那時隨便帶在身邊到處跑,但反過來看,倒不如干脆用來滿足自己的優越感。而在旁人看來,女演員才是主人,青年不過是她的附屬品,但要做到如此客觀審視自己,考慮到青年的地位和年齡,恐怕是難以做到的吧。

  青年認為,打個比喻的話,她就像是一顆經過一流工匠之手打磨的大顆粒鑽石。購入原石,經由專聘的匠人之手打磨切割。那就是經紀公司的工作,做成的寶石就是以女演員為名的商品。她的確是自己竭盡全力一手加工出來的作品,即便是其他公司的匠人加工之物,也不過是隻要不惜以金錢為代價,就能買到手的貨物而已。

  與此相對的那名少女並非出錢就能買到,一眼見到的瞬間,青年便在心裡這麼想了。眼前的女人若是時價數千萬日元的大顆鑽石,那麼少女便是難以估價市值的“偉大的非洲之星”(TheGreatStarOfAfrica)【2】。他感到兩者就是有著如此的差距。幸而和她在一起的不過是個態度高傲的小鬼,立馬就讓她成為自己的收藏品,青年如此渴望著。但今天公司裡的女演員和自己同行。換作是其他人倒無所謂,要是得罪了這顆作為商品的搖錢樹,那就麻煩了。諸如此類,他還殘留著權衡利弊這種程度的理性。(【2】譯者:偉大的非洲之星,全球最大的鑽石原石TheCullinan(庫利南,非洲之星),發現於1905年南非普列米爾礦場,重達3106.75克拉,合621.35克。後經切割、打磨成眾多大小不一的鑽石。加工出來的成品總重量為1063.65克拉,最大者CullinanI(庫利南I號)被鑲嵌在英皇的權杖上,重達530.2克拉,亦號稱“非洲之星”。)

  因此,當面前的女人提出讓那名少女出演新作電影時,青年正好藉此順水推舟。青年假裝稍作考慮,終究只是裝作遷就女星耍小性子的樣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從剛才開始就不斷有包含著可愛(溫吞而又孩子氣的意思)敵意的視線投來。達也是這樣感覺到的。因為判斷對深雪無害所以棄之不顧,但並非什麼讓人愉快的東西。正這麼想著,作為其發生源頭的斜對面(對深雪而言是斜後方)的餐桌旁,一名青年站了起來,不知何故,朝他們兄妹的餐桌走近。

  達也和深雪用不快的眼神看向站在桌旁的青年。瞥眼偷看也就算了,要是被陌生人從近距離毫不客氣盯著看的話,當然會感到不愉快。

  “抱歉打擾了。”

  青年連說話方式都毫不客氣。姑且還恪守著正經措辭的範疇,但語氣卻相當狎暱。

  達也失卻了對這名青年採取友好態度的打算。

  深雪的眼瞳中映出冷淡的光芒,極其自然地對青年背過臉去。

  青年對這明顯的拒絕姿態並不氣餒,露出諂媚笑容的同時,從名片盒裡取出一張,朝深雪遞去。

  “我是做這行的。”

  並非內嵌晶片型,而是紙製的舊式名片。也並非印刷有微型影象,而是真正僅有文字資訊的老式廉價卡片。深雪勉強接過名片,僅僅一瞥之後,便遞給了達也。

  名片上印有的姓氏和公司名的開頭文字相同,姓名前的頭銜是社長。公司名的後半部分寫著“經紀公司”。達也猜測,大概是藝人經紀人吧。

  “小姐,你對電影感興趣嗎?”

  深雪的眼睛並未朝青年看去。

  “有個和你相當匹配的角色。”

  深雪的態度冷淡得就如同字面意思一樣,但青年絲毫不為所屈。

  “吶,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這麼說著,青年社長稍稍彎下身,朝深雪的臉靠近過去。徹底無視深雪表現出來的明顯的拒絕氛圍。這種厚臉皮,不屈不撓的精神,正是生意人必要而又合理的資質吧。達也看著他的樣子,感到些許的欽佩。

  當然,伴隨著感到極其巨大的不快。

  終於,深雪別開的視線朝青年社長射去。

  只不過那並不是緩和態度的目光。

  深雪的眼中映出冷厲的光芒。是責難缺乏禮貌的嚴厲視線。

  青年社長一剎那顯出畏縮的表情,立馬又轉為偽裝似的,不,是偽裝本身的諂媚之笑,做出了朝深雪伸出手來的暴行。

  那恐怕是藝人經紀人類似於意氣用事的東西在作怪吧。身為經紀公司社長,將美女、美少女當作商品玩弄於股掌的自己,卻被一個小女人的美貌所懾服,那似乎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然而即便如此,實在是輕率的舉動。那種年紀輕輕便獲得較高地位的人,對於比自己弱勢的人,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看得出來,這名青年也有這種壞毛病。

  不知是打算扯住對方的手,還是想要撫摸臉頰。

  無論怎樣,達也都決不允許這種混賬行為。

  青年伸向深雪的鹹豬手,被不知何時從座位上站起的達也一把抓住。

  “幹什——呃!”

  青年自說自話的抗議聲中途轉為了慘叫,很快慘叫也聽不見了。未知的劇痛讓青年發不出聲音來。

  “請你離開!”

  達也的話大概沒有傳達到青年的意識中吧。那是因為揪起青年手的達也,手指扼住對方的手腕,因摁壓的力度與角度施予劇痛,施力點正是中醫所謂經穴的一種。青年正深陷使意識變得一片空白的疼痛之中。

  達也一放手,青年便朝後趔趄了兩、三步,一屁股跌倒在地。達也冷淡俯視青年的臉上全無表情,就連嘲笑也絲毫不見。青年背上一陣戰慄,甚至有忘卻了劇痛般的恐懼襲來。要是遭到嘲笑,便能以自尊為燃料,燃燒起憤怒。哪怕那只是曇花一現般渺小。但沒有任何感情,只是宣告“別礙事”的那種眼神,甚至不允許青年抱有任何反感。

  青年僵硬著臉,從達也面前別開了視線——卻無法避開視線——退縮著搖搖晃晃地站起。實際遭受到劇痛之後,又被籠罩在對施以暴力沒有絲毫猶豫的眼神之下,並沒有被嚇得癱軟在地,證明青年還是有點膽量的。眼下的局面要是輪上懦弱的人,哪怕失禁也不奇怪。

  但青年的女性同伴似乎並不這麼想。椅子的腳和地面摩擦出劇烈的聲響,一眼看去,前面提到過的那位美女倨傲地挺起胸,涼鞋的鞋跟發出響聲,快步走出了餐館。那名女性瞥都沒瞥青年一眼。

  事到如今,店裡的人總算有所行動了。兩名侍應生留神腳下不發出聲音,朝這邊急步趕了過來。並非朝達也,而是朝那名青年。

  彬彬有禮地鞠躬之後,侍應生用只有當事人才能聽見的音量小聲說了些什麼,青年聽見後滿面通紅。即便氣血上湧,青年所迴應的言辭,也還保留著不大喊大叫的理智。除了“你以為我是誰”、“不像話”之類音量較高的話以外,都沒聽見什麼,但達也也沒想要勉強去聽。儘管沒有對身體施以強制,但受到侍應生左右夾擊的心理壓迫,青年逼不得已被趕出了店面。確認他被趕走之後,達也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彷彿算好了達也坐下的時機一般,穿著白色廚師服,四十歲左右的男性站在了餐桌旁邊。這名男性說明了自己是這家店的老闆,同時也是擔當大廚之後,向達也和深雪深深地鞠了一躬。

  “對於今天給你們帶來的不愉快感到非常抱歉!”

  “別這麼說,這邊才應該道歉,引起騷動而給你們惹麻煩了。”

  雖說才十六歲,達也卻經常和成人打交道。只要對方謹守禮貌,他無論怎樣都會採取正常的應對。

  面對達也鎮定的言談舉止,店主的眼神之所以有所和緩,大概是因為覺得和年紀不符的緣故吧。

  “哪裡的話!引起騷動的是對方。客人你們只是受到糾纏而已。”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末,“不分青紅皁白,各打五十大板”的惡習,儘管仍然深深根植於社會,但看起來這位店主似乎不屬於這類人,並不認可責任歸屬搗糨糊的惡習。

  “您能這麼說實在太好了。”

  這種明辨是非黑白的態度,正是令達也十分滿意的。沒有必要做過多解釋,達也很自然地回了一禮。

  “雖然由於店員處置的不及時,導致了那種事的發生,但您要是不介意的話,就請繼續享用本店的料理。當然,費用全免。”

  這麼說著的店主,在達也提出異議之前就回去廚房了。

  與是否休閒餐飲店無關,味道非常令人滿意。繼開胃菜之後端出的湯也好,主食的義大利麵也好,從中可以窺見店主那頑固而又率直的性格。全是沒有絲毫偷工減料,竭盡全力的作品,這讓達也和深雪盡情享受了一番,大飽口福。

  最後上來的是甜點。深雪尤其對這個沉醉忘我。四號大小(直徑十二釐米)的薄片冰淇淋蛋糕。控制在配品點綴程度的這個蛋糕,飄溢著濃厚的香草味,同樣是毫無偷工減料的正宗極品。不過分堅硬,也不過於鬆軟,入口即化的冰爽口感,即便在更為高階的飯店裡也足以受歡迎。

  而且令深雪愉悅的還並不僅僅是味道與口感。年輕侍應生中稍稍年長一些的,也許是領班的年輕人,端來的冰淇淋蛋糕是一份,調羹一對,沒有碟子。調羹的柄長得不自然,不適合自己舀給自己吃。

  將盤子和調羹置於餐桌中央,侍應生以裝模作樣的鎮靜聲音對二人低聲竊語道。

  “出色的男友餵給可愛的女友。可愛的女友餵給出色的男友。般配的一對,甜美的時刻。”

  那恐怕正是為這種場合所特意寫好的劇本臺詞。

  但深雪似乎認真領情了一般,滿面染得通紅,開心得微笑著,抄起一勺冰淇淋就往達也的嘴邊送。

  ——就這樣以這番羞恥PLAY般的甜點作為午餐的結束,達也在按照約定沒有記載任何費用的賬單上,並非用電子錢包,而是將一次性貨幣卡疊在上面塞給了侍應生,快步走出了餐館。

  以出乎意料爽快(只是稍稍夾雜著些許羞恥心)的心情吃完午餐的達也,並不覺得事情到此為止,世上可沒那麼單純。從餐飲街出來,在下降至購物區的自動扶梯前,達也皺起了眉頭。深雪也因厭惡而皺起了眉,半身藏在哥哥的背後。

  兄妹面前站著先前在餐館被纏上的演藝經紀公司的青年社長。女伴不在一起。恐怕是丟下青年獨自回去了吧。取而代之這次附贈有四名相貌與體格成反比(亦即長相越醜,體格越好)的夥伴。

  “剛才竟敢讓老子出醜啊!”

  儘管音量姑且有所控制,但青年用什麼時候吼出來都不奇怪,完全暴露出不快的聲音說道。

  什麼啊,這番嘍羅氣十足的典型臺詞,儘管達也內心如此想到,但到目前為止,對方還不打算朝在自己扔白手套。

  “剛才也說了。請你離開。”

  然而,儘管沒有打算尋釁,但從這番話來看,達也也難以說得上溫和。“就是因為只有這點度量,才讓女人給甩了”這番話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卻並不打算隱藏鄙夷的口吻。就算沒有尋釁的打算,卻也充滿了找抽的意思吧。

  如果真是如此,那達也的話還真是立竿見影。

  “……要跪下謝罪的話就趁現在!”

  “你想在這種地方鬧事嗎?”

  話說還真是易懂的話和態度,打算在人多的地方動手嗎?倒不如說達也是因為擔心青年的社會立場而這麼說的,但,

  “少說廢話!就憑你個人不像人的魔法師!”

  回罵的惡語足以打消達也的客氣和猶豫了。

  達也挪動身體,將深雪從青年的視線中完全遮擋住。臉上的表情消失,眼睛迅即眯縫起來。

  不知是誤會了達也的變化還是什麼,青年滿足地露出嘲笑之態。

  “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你。是在九校什麼的轉播中吧。原本還以為發現了老大一顆原石,難怪是個十足的冒牌貨!”

  這名青年恐怕對魔法師是通過基因操縱製造出來的人造人這一流言信以為真了吧。儘管數量已經有所減少,但至今仍存在對此堅信不疑者,達也因為在知識和見聞上都有所認知,所以並未對青年的話感到意外。

  “你在胡說吧。”

  對青年的話感到的只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你今天是初次見到我妹妹。要是看了九校戰時妹妹的樣子,即便那是影像,像你這樣的庸人也不配站在我妹妹面前!”

  冷颼颼的空氣開始飄蕩。那並非冰雪造成的冷氣,而是沒有一絲陰雲的鋼刃釋放出的冷氣。

  “什麼啊,你是個妹控嗎?”

  青年盡情歪著嘴嘲笑道。——以變得蒼白的表情,震顫的聲音。

  達也沒有迴應青年的奚落,何止如此,完全無視了青年的話,接著自己的話說了下去。

  “差不多也該請你那邊捧場的指教指教了吧?”

  就算被膽小的家養寵物狗吠叫,達也的性格也還沒有細膩到會去在意這些。但也並不因為對手是軟弱的家養狗就高擡貴手給予寬恕。

  “在大庭廣眾下失禁之前,不如早點滾回家去。不對,是屁滾尿流之前,要不這麼說就難以理解嗎?”

  並非因為自己被侮辱了,而是深雪受到了侮辱。息事寧人的理由,在達也來說連一條也沒有。

  達也向青年踏出一步。青年的隨從繃緊了神經。儘管沒有感到職業保鏢那種程度的老練,卻也算是久經考驗吧。只不過歸根到底也就街頭亂斗的水平。服裝上雖然看不出個究竟,但這四人恐怕是哪個暴力集團的成員吧,達也推測到。看來演藝經紀公司同暴力集團關係緊密的傳聞,即便並非總是成立,至少也不是空穴來風。

  “你們都在怕些什麼!在街上魔法師不能使用魔法。就是這樣被設定出來的!”

  看來這名青年似乎盲信了那些有關魔法師的都市傳說。

  魔法師之所以不可以在街上使用魔法,是因為魔法的使用受到法律的限制,並非受到了什麼精神操縱或機械控制之類。原本說來只是規定沒有正當理由不得使用魔法,而事故或災難時使用魔法的營救行動是受到獎勵的,符合正當防衛條件時使用魔法也是被允許的。

  看得出來,隨從的幫派成員並不像青年社長那樣天真地相信都市傳說。手仍舊繞到腰上——恐怕口袋裡插著摺疊匕首吧——謹慎地窺伺著達也的動向。

  達也在第二步停了下來,張開雙手舉到與肩膀齊高。並非舉手投降。張開的手翩翩擺動,故意表現出手裡什麼也沒拿的樣子。

  那副姿態讓幫派成員感到“被小看了”。他們雖然不清楚CAD的形狀和操作方法,但依然擁有魔法師通過操作小型機器使用魔法的知識。他們解釋達也的舉動為,宣告以自己為對手根本無需用到魔法。

  那番解釋著實正確。“以你們為對手,根本無需魔法”,達也的確是如此挑釁對方的。

  挑釁的效果立馬顯現。他們原本就是些下層幫派成員,亦即所謂的阿飛。突然被青年社長叫來,不過是些湊人頭的小角色。正如通常的混混一樣,他們的沸點很低。

  幫派成員拔出摺疊刀,一齊朝達也猛衝過去。

  當今的暴力集團對幫派成員進行有組織的戰鬥訓練屬於稀鬆平常之事。在普通市民、自衛民團組織化尚屬理所當然的時代,暴力職業化,也就是如果做不到有組織地協作的話,飯碗都保不住。

  左右各兩人,藉由時間差憑藉刀使出波狀攻擊。

  年輕女性的驚叫聲傳來。

  那並非深雪的叫聲。

  深雪一句話也不說,臉色也絲毫未改,倒不如說正以從容的表情看著達也的背影。

  在那裡存在著的,是對兄長實力的絕對信賴。

  那份信賴不可能給背叛。

  僅僅四下。一人一擊。以拳擊正確擊中要害,暴力集團成員躺在了地上。

  達也再度向前邁進。

  達也每進一步,青年社長便後退兩步。

  到這裡青年停下了腳步。感覺到撞上了誰的瞬間,青年的雙手被從左右捉住,膝蓋被迫撞向地面。映入慌忙回過頭的青年眼簾的是穿著制服的警官身影。

  警官是共計八人的小隊。兩人制伏了青年社長,四人為躺在地上的暴力集團成員戴上手銬,剩下的兩人站到了達也的面前。

  深雪走近了達也的身後。

  警官交替著朝達也和深雪看了看,用口齒不清的語調說道。

  “那麼,為了聽取口供,希望你們能一同到局裡來一下。”

  預料之外的笨拙態度讓達也不禁感到吃驚。雖說是正當防衛,但也是公眾面前的暴力行為。作為現行犯逮捕也毫不為過。

  仔細看來,警官的左手纏繞著手鐲形態CAD。意味著這名警官是個魔法師。那麼,是知道了達也和深雪也是魔法師,而抱有了包庇意識嗎?那麼說來,卻有些在意那惴惴不安的態度。

  “誒——還有一件事……”

  最初過來講話的警官的搭檔,似乎有什麼難以啟齒似的,說到一半便吞吞吐吐。這名警官的腰上是把**形態CAD。

  警官將手繞到身後。要拿出手銬嗎?

  達也連頭也不回,便察覺到深雪吊起了眉毛,揮一揮手勸她自重。

  警官的手在二人的面前伸了出來。不,說是二人的,倒不如說是深雪的面前。

  手中攥著的是和警官手冊不同的,恐怕是私人的筆記本。

  “……是司波深雪小姐吧?今年九校戰中出場的。我們都是一高的OB【畢業生、校友】……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您籤個名?”

  另一名警官則遞出了當今實屬罕見的古典鋼筆。

  達也和深雪面面相覷。接著,深雪朝兩名警官嫣然一笑。

  【八月三十一日(3)】

  “真沒想到,竟然在那種地方遇見OB。”

  回想起那天的事,深雪便哧哧地笑了起來。達也彷彿要把那時忍住的笑補回來一般,也不禁失笑。

  “但回過頭來想想,也不是什麼特別意外的事呢。關東的魔法科高中除了一高以外,沒有其他的了,成為東京都警官的魔法師幾乎都是一高的OB吧。”

  “是啊。不管怎麼說,沒有在警局逗留很長時間,應該說多虧了那些人是深雪的粉絲……也就是託了深雪的福。真是幫了大忙了。”

  “不用客氣。能幫上哥哥大人的忙比什麼都好。”

  “只不過,事後被邀去喝茶可真叫我為難。拒絕邀請還真夠受的。”

  “哎呀!?那可不能怪深雪哦?”

  兩人對視了一下,再次破顏而笑。

  深雪的嘴對上吸管,她的杯裡終於見了底。

  達也的杯子裡也是在此之前就僅剩下冰塊了。

  看見深雪放開吸管朝自己這邊看過來,達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接下來,銀行也到開門的時候了,差不多該出門了吧?”

  “說的是啊。收拾完杯子就來,能稍等一會兒嗎,哥哥大人?”

  “不,一起收拾吧。”

  說著,達也不等深雪提出抗議,就從她手中接過了托盤。看似舉動粗暴,但杯中的冰塊卻連碰擦的聲音都沒有。深雪帶著些許不滿的表情,輕步跟在流露出真心,朝廚房走去的達也身後。

  說是去銀行,卻並非前去提現。取代錢包的電子錢包及私人支票之進化形態——貨幣卡普及以後,現金的用途便十分有限。這麼說來,同樣既不是去存錢,也不是填寫存摺。存款也好,交易記錄也好,幾乎全部網上辦理,使用實體銀行僅限於特殊情況。

  那麼,話說達也來銀行做什麼呢?是為了更新使用線上服務所必需的ID。ID的更新並無指定期限。初始設定之後即便一次也不更新,服務也能照常使用。必需的是ID,而不是對其的更新。ID的更新乃是安全級別管控的一環,並非網上對認證資料進行更新,而是經由本人直接前往實體銀行辦理手續,便會加強安保級別的措施。

  達也每三個月都要前去更新一次ID。ID的更新期平均為半年,三個月一次屬於頻率較高的一類。當然,其中也有每週更新這類神經質的使用者,所以相比之下也不算多麼稀奇。

  在打著空調的大廳內,達也和深雪肩貼著肩等待叫到的順序。也不是因為感覺冷才這麼做的,從電車站點到銀行的路上,即便烈日下身體也同樣緊挨在一起。

  理由是深雪的防搭訕措施。看上去差不多年紀的少年,一開始沒把對方當回事吧,倒是沒怎麼來糾纏深雪,而一旦纏上了,讓對方放棄卻相當費事。所以走在街上時,決定一開始就裝成戀人的樣子。

  深雪希望和達也外出,比起有想買的東西,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事物來,像這樣和哥哥緊緊粘在一起,或許才是真正的目的也說不定。在銀行等候大廳這種無趣的地方,深雪的心情仍舊出奇得好,便是證據。——真是個沒有任何狡辯餘地的兄控。

  姑置勿論。因為用途受限,所以現代的銀行並不像過去那樣保管現金。儘管持有大量取代現金的貨幣卡,但發行方卻可以通過系統鎖定停止使用。與支票不同,因為並非背書後流通之物,所以即使停止使用,為難的也只有當事人而已。因此,銀行劫匪這類存在,如今已相當於瀕危物種般難得一見。

  ——理應如此的,但……

  “碰上稀奇事了呢。”

  達也他們現如今正巧身處瀕危物種的活動現場。

  四名男子突然闖入大廳,一眼看去,粗暴地揮舞著改造**,威嚇著銀行工作人員和客戶。在這盛夏的酷暑之中,都是一副頭戴針織蒙面頭套藏住臉的復古裝扮。身上穿著髒兮兮的寬鬆夾克服。推到櫃檯處的是大型的手提包。如此徹底的傳統作風,不禁讓人誤以為是在拍戲,但從對著視窗工作人員大喊大叫的拼命樣子來判斷,應該是真正的銀行劫匪吧。

  “哥哥大人,要怎麼做?”

  深雪依舊緊挨著肩膀,擡起臉,用和往常一樣的聲音朝達也詢問道:

  “如果不介意的話,由我來。”

  這種程度的小事怎麼可以勞煩達也出手,抱著同平時毫無二致的想法。

  “不用,我們沒有必要出手。”

  達也笑著搭住了深雪的肩。彷彿讓她鎮靜下來般,嘭嘭地輕拍了兩下。

  深雪開心地倚在達也的胸前。

  豈止銀行劫匪,就連表情不安身體僵直的其他顧客也不放在眼裡,就是這般易懂的態度。沉悶的空氣中醞釀出溫暖氛圍的兩人,引人注目是毫無疑問的。

  為了達也的名譽(?)起見,首先宣告一下,他並非是為了和妹妹打情罵俏才回答不用出手的。他的行為終究只是安撫心急的妹妹。儘管銀行搶劫現如今屬於稀有犯罪,但不代表銀行的安保系統是吃素的。僅憑改造**這種程度,銀行搶劫絕無成功的可能。

  其證明就當著顧客們的面實際上演了。櫃檯原本就設計成透明的屏障一直延伸至天花板,使人無法翻越。而屏障內側,半透明的障壁從天花板降了下來,將工作人員面前開著的視窗堵住。

  那股勢頭,將放置在視窗的手提包橫切著擠壓壞了。如果劫匪的手正巧放在那裡的話,即便不至於切斷,那也免不了嚴重骨折吧。

  一名劫匪朝屏障開了槍。子彈深深陷入第一面屏障。看來外側的透明屏障是以類似於高粘性的液體為素材製造的。或許是為了防止因流彈而引起的二次傷害。還真是考慮周到,看著眼前一幕的達也,心中十分感佩。

  不知嘴裡嘰裡咕嚕吐著什麼髒話的銀行劫匪回視大廳。看著那個男人的達也,彷彿為了不和對方直視般別開視線。他的目光所向之處正是深雪的臉龐。突然被盯著看(深雪是這麼感覺的),深雪慌忙垂下頭。達也的手依舊緊緊抱著妹妹的肩膀。

  從蒙面頭套的縫隙中可以看見,銀行強盜的眼梢吊了起來。總之,大廳裡的顧客一剎那都忘記了緊張和恐懼,露出厭膩的表情,因而不能說只有那名男子特別的性情急躁。總之,達也他們被銀行劫匪盯上了,卻是毫無疑問的。

  達也對惡意的視線十分敏感。若非這樣便無法承擔起守護者的責任。他當然不可能不清楚,劫匪正用惡狠狠的眼神看著自己。同時也識破了其眼中夾雜著的殘虐成性的光芒。

  深雪也意識到了劫匪正以殘暴成性的眼神看著自己。她乾脆朝達也的胸口貼得更緊了。那在劫匪看起來彷彿是一種膽怯的樣子。劫匪也因此在蒙面頭套之下滿足似地歪嘴笑了。但對隔著輕薄面料的肌膚互相緊挨著的達也來說,很清楚深雪的身體完全沒有用力。妹妹並未感到緊張。看起來膽怯的只有臉上的表情,而其背後卻僅僅是充滿歡喜地朝自己撒嬌調情罷了。達也對此想也不想就明白了。

  禁不住差點露出的苦笑,還是被硬塞進了那張鐵甲面具(撲克臉)之下。心想要是不故意裝腔作勢就好了,同時卻還裝出竭盡全力抑制不安的表情,用力抱住深雪。雖說並非經常這麼做,但他出乎意外地是個喜歡得意忘形的性格。

  四名銀行劫匪的視線,一齊朝達也他們集中過來。由於蒙面頭套的緣故,兩端揚起的嘴角儘管無法看見,但僅憑暴露在外的雙目,就能知道劫匪們正在暗自冷笑。也許是達也和深雪的演技刺激了他們的施虐心理吧。

  達也表現出稍有誇張的哆嗦。我真是個蹩腳演員,儘管他這麼想,可劫匪們卻像是得到了巨大的滿足一般。

  他們的注意從其他大廳顧客的身上轉移開了。甚至沒有注意到,連流彈都考慮在內的銀行安保系統,怎麼可能僅僅將大廳和櫃檯隔離就完事了呢。

  就在劫匪們的意識集中在一對情侶身上時。大廳的天花板消失了,只剩下格子狀交織的橫樑。不知何時,天花板被立體影像偷樑換柱了。有人從樑上降落到了劫匪頭頂。體格強壯的警衛人員瞬間就制伏了劫匪。

  達也幾乎毫不驚訝地望著那一幕。對於能夠感知他人存在的達也來說,立體影像的屏風根本就算不上遮蔽物。他決定採取旁觀,也是因為清楚頭頂上已有警衛人員部署到位了。

  但銀行的工作人員對他的情況當然一無所知。將深雪把腦袋埋在他胸膛裡,常識性地解釋為擺脫緊張之後的哭泣。達也用手臂抱緊深雪,藏起她的臉,因而就更加這麼認為了。其實只是出於達也對現場氣氛的察言觀色,將妹妹滿是幸福的笑臉,從認真完成任務的警衛人員和工作人員面前藏了起來而已。

  在仍舊抱著深雪腦袋的達也面前,銀行的分行行長走近並鞠了一躬。聽了達也的名字以後,為了對受到驚嚇表示歉意,提出免除一年的手續費用。達也不知道該回應以什麼表情,結果板著一張撲克臉——那在分行行長眼裡,只是張因為緊張而僵硬了的表情——接受了那番提議。因為對普通人而言,事實上的確是遇到了驚險的一幕。

  達也告知了前來更新ID的目的後,分行行長叫來屬下,將辦理手續的順序提前了。達也讓深雪悄悄直起身;深雪則以長髮遮擋住表情,被按著肩膀邁出了步伐。

  ID的更新並無被偷拍竊聽之虞,乃是在完全獨立的單間操作機器。進入單間,沒有了在意他人耳目的必要,二人已經難以忍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放聲而笑。

  同銀行劫匪的遭遇,對他們兄妹來說,也不過是稍不尋常的日常生活的一個片段,僅此而已。

  暑假最後一天裡經歷的這個事件,在二人的記憶中,必定會成為“那個夏日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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