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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器徒然袋——雨(第一卷)》第3章
  山颪

  有獸名豪豬

  稱山颪

  周身遍佈毛針

  此妖怪或因名形相符

  故得此名

  於夢中思於此

  ——畫圖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什麼叫一夥?」

  近藤撫摸著堅硬的鬍子說:

  「這不是很奇怪嗎?」

  「奇怪?……哪裡奇怪了?」

  我不懂近藤這個問題意圖為何,疑惑地反問。

  近藤重新理好衣襟有些骯髒的綿袍,說,「因為真的很奇怪啊。」

  「是嗎?」

  「一般說來一夥這個字眼,都是用在不太好的意思。我們不會說警察一夥或正義的一夥吧?說到一夥,多半是指盜賊啊、犯罪組織之類的。」

  「說的也是。」

  「總而言之,某某一夥這樣的說法,是隻會用在壞人集團的說法。那些人是壞人嗎?」

  「應該不是。」

  不過我沒有自信。

  「那你這樣說就很奇怪。」近藤斬釘截鐵地說,接著拉過香菸盆,皺起眉頭,抽起長煙鬥來。「那樣的話,偵探一夥這樣的說法就很古怪了。」

  「那要怎麼說?」

  「偵探社的人……之類的。這樣就行了吧。」

  「偵探社的員工只有兩個人,而且是實習偵探和打雜兼祕書。真的偵探只有一個人,其他身分都不一樣。」

  「那……也可以說是偵探和他的同伴,或是偵探的朋友啊。」

  「同伴……和朋友啊……」

  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對。

  那些人不是同伴這麼簡單的關係,也不是工作上有來往。

  簡言而之,就是一群亂七八糟的傢伙。

  說朋友也是朋友吧,但我看他們不僅沒有親密無間的樣子,也不會成天廝混在一起;反而是彼此責罵、相互欺凌,實在無從形容起。

  我說的是玫瑰十字偵探身邊的那群人。

  他們並沒有做出什麼接近犯罪的事,當然更沒有做壞事,但若要形容他們,我怎麼想都只能想出那夥人這種形容詞。

  「哦?」近藤吐著煙,哼了兩聲說,「我是不太懂啦……那麼那個叫什麼複雜名字的偵探,就是那夥人的頭目嘍?」

  「頭目?」

  「既然叫一夥,那就需要一箇中心人物。像是河內山※一夥、雲霧※一夥,你也聽過說書吧?」

  (※指江戶時代因恐喝入獄的惡漢河內山宗春,後來被改編為歌舞伎等等。)

  (※指江戶時代的大盜賊雲霧仁左衛門。)

  「沒你那麼愛聽。」

  可是……或許是可以這麼說。

  事實如何姑且不論,依那個偵探的說法,與他有關的人,全都是他的奴僕。

  我……好像也是他的奴僕之一。

  「奴僕啊……?」近藤露出更聽不懂的表情來,「這字眼最近可是絕跡了。」

  「不過我想他應該不喜歡頭目這種粗俗的頭銜。他的頭銜完全是偵探,他說偵探是等同於神的稱號。」

  「啥?」

  偵探——榎木津禮二郎經常將自己比喻為神,真是狂安得可怕。

  「跟傳聞中相差好多。根據我聽到的,他是個非常優秀的私家偵探。還有……對了,我忘了是在什麼地方讀到的,上面寫著他快刀斬亂麻,大出鋒頭。」

  「唔,他是快刀斬亂麻沒錯。別說是亂麻了,管它是鉛塊還是粘土,他都照斬不誤。」

  「那太厲害了。可是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還是一樣危險。會自稱是神的傢伙,自古以來就是些瘋子。還是腦袋有點秀逗?他是像鬆澤醫院的葦原將軍※那樣的傢伙嗎?」

  (※葦原金次郎(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因精神分裂,自以為將軍甚至是天皇,引發許多騷動,意外成為媒體寵兒,被民眾暇稱為葦原將軍、葦原天皇。)

  「不,我想是沒到那種地步……不過說不定也差不多了。」

  「你怎麼會跟那種怪人有交情?」

  近藤叼著菸斗,抱起粗短的胳臂。

  近藤酷愛時代劇,不管是說書、小說或電影都一樣喜愛,而他不愧有著這樣的愛好,外貌看起來就像石川五右衛門※。

  (※石川五右衛門(?~一五九四),安土桃山時代的大盜賊,成為許多戲劇題材。)

  「說起來……不管那傢伙是個什麼樣的人,像你這樣區區一個電氣工程的製圖師會認識他,我就難以相信了。」

  「你不相信嗎?」

  「我只是說難以置信。你們根本沒有關聯。若以過去的人來譬喻,就像隱密回同心※跟工匠是朋友一樣嘛。」

  (※江戶時代,暗中巡邏市街,監督秩序的警察職務。)

  「不是有一心太助※跟大久保彥左衛門※這種例子嗎?」

  (※一心太助是小說、戲劇中的架空人物,是個魚販,為熱心重義氣的典型江戶人。在大久保彥左衛門底下工作。)

  (※大久保忠教,江戶幕府旗本,俗稱彥左衛門,史實中以恬淡無欲的奇人聞名,後被寫入歌舞伎、說書故事,以「大久保彥左衛門與一心太助的故事」廣為人知。)

  「那是特殊例子。」

  「我也是特殊例子啊。」

  一開始,我是偵探的委託人。不知不覺間,我被迫提供各種協助,待我發現時,已經被當成奴僕了。結果我和偵探一同解決——或者說粉碎比較正確?——了兩樁事件。

  也就是初夏的鳴釜事件和上次的瓶長事件。

  近藤睜圓了眼睛,露出更詫異的表情:

  「你說的是那個……通產省官僚的瀆職逃漏稅事件和茶具屋的偽造書畫古董事件嗎?」

  一般人是這麼稱呼這兩件事情的。

  「喂,那不是偵探解決得了的事件吧?那可不是揭穿詭計,指出凶手就沒事了啊?一邊是收賄瀆職,一邊是贗品詐欺啊?」

  「偵探……不是那種低俗小說中描寫的職業。不過我也不太清楚小說中的偵探是什麼樣子。」

  「難道真的偵探……會腳踏實地地調查,找出證據嗎?」

  唔,或許是吧——近藤自問自答,但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我的意思是,榎木津不像小說中的偵探那樣推理或解決。更進一步說,他也不像近藤說的真正的偵探那樣,調查和揭露。榎木津這個人,只會把他看不順眼的東西打個粉碎而已。

  ——很難懂吧。

  難以說明。不出所料,近藤這麼說了:

  「噯,我也知道實際上的私家偵探是種很不起眼的職業。調查的幾乎都是交往物件的品行、生意物件的經營狀態之類的,可以調查殺人命案的機會少之又少吧。可是像你說的那麼可疑的一夥人,會去幹那麼樸素的工作嗎?」

  ——不是這樣的。

  榎木津才更不會去做那類工作。

  因為榎木津這個人似乎擁有可以透過視覺窺視他人過去體驗情景的能力——還是特殊體質?——這真是太荒誕不經了。這種體質是他之所以身為偵探的原因,也是他不調查也不推理的理由。

  真要說的話,這種偵探根本是豈有此理,只是我當然不曉得實情究竟如何。

  我不明白、也無法想像從檀木津的眼睛看出去的話,會是什麼樣子。

  可是榎木津似乎真的可以知道他應該無從得知的委託人及相關人士的祕密,而我也實在不認為其中有什麼機關或手腳。

  榎木津從來不事先調查,或閱讀資料進行評估,況且他也辦不到。榎木津最討厭這種瑣碎的雜事了。

  不管怎麼樣,既然都看得到結論了,經過全都是徒勞,所以榎木津最痛恨非得報告調查經過的品行調查,以及物件本身不在場的尋人工作。這些工作他應該沒興趣,而且就算想做也做不來,他就是這種性格。他能知道的只有結果。

  「算了,太複雜了。」

  我放棄說明。

  就算說了別人也不會信。

  只會被懷疑我精神有問題而已。

  「總之……我認識你說的解決了那個怪事件的偵探。其他就不用計較吧。」

  「所以我就說這難以置信啊。你說的那個狂人,真的是那個『颯爽破解連續殺人命案的前華族偵探』嗎?」

  「若是有那麼多華族出身的職業偵探,那你倒是介紹給我呀。可是啊,近藤,我想你讀的那本三流雜誌的報導內容八成有誤。我要重申,解決事件的不是偵探,而是偵探一夥。那個人不可能獨自處理那麼複雜奇妙的事件……」

  在風中開始帶有涼意的時節,我聽到一個傳聞,說榎木津禮二郎解決了大磯海岸發生的奇妙事件。

  我不清楚那是個什麼樣的事件,但依據往例,不難想像那一定是個難以說明的複雜事件。從報上刊登的片斷資訊來看,那似乎是一樁離奇古怪的殺人命案。

  解決了那樁事件的,是前華族的財閥大少爺,外貌秀麗、聰明絕頂的職業偵探——報上是這麼寫的。

  雖然教人非常不甘心,但這些讚頌之詞,那個脫離常識的傢伙全都當之無愧。擁有這種形同特級幕之內便當※來歷的人,找遍全天下,也只有榎木津一個人吧。

  (※一種白飯和多樣副菜整齊盛裝而成的便當。)

  「一夥啊……那麼我問你,你說的那一夥人,是些什麼樣的傢伙?」

  「我不清楚全部有些什麼人。有博學的舊書商、糟粕雜誌的攝影師、流氓般的刑警、古董商……聽說還有個倒黴的小說家。」

  「倒黴的……小說家?」

  我不曾見過,但榎木津的奴僕中,似乎有個簡直是被上天拋棄的倒黴人。從大將榎木津,到底下的小羅嘍,偵探一夥人當中,沒一個人稱讚過他。我總是時時刻刻警惕自己,絕對不能變成他那樣。

  「唔,很多啦。別管那些了,怎麼樣?你什麼時候才會弄好?我也是趁著工作空檔過來幫忙的,你就快點拿出來吧。我可不想遲了。」

  「其實我還沒弄好。」近藤板著臉說。

  近藤是我的兒時玩伴,就住在隔壁,以畫連環畫為業。

  這工作似乎非常忙碌,若不鎮日工作,就混不下去。

  我的職業是製圖工,多少有點畫畫的天分,所以像是休半天或休假日的時候,就會被抓來幫忙做些上色之類的事。

  「還沒弄好……你是說連草稿都沒有嗎?」

  「別說是草稿了,連情節都沒有。」

  「連……連情節都沒有?那麼就算我在這兒等,也幫不了忙,不是嗎?那你叫我來做什麼?」

  「所以我才會找你來啊。告訴你,先前畫的《劍豪神谷文十郎》不受好評。《妖怪白不動之卷》是不錯,可是《血鬥悲嘆祠之卷》就不行了。十五卷就腰斬了。」

  「那是你自己的錯。明明是給小孩看的連環畫,你竟然畫什麼斬殺娼妓。我記得《悲嘆祠》的時候,不是要你畫成母子戲嗎?賺人熱淚的母子戲,你畫私娼窟出來做什麼?」

  劇情也是如此,近藤的畫風就像伊藤晴雨※的凌虐畫或月岡芳年※的殘酷畫一樣,我總是再三地勸阻他。

  (※伊藤晴雨(一八八二~一九六一),明治至昭和初期的畫家,畢生所畫皆為凌虐畫及緊縛畫。)

  (※月岡芳年(一八三六~一八九二),江戶末期至明治初期的浮世繪畫家,與落合芳幾合作發表描繪殘虐情景的《英名二十八眾句》,被稱為「血腥畫家」。)

  「我是在追求嶄新的表現。」近藤說。

  「不是嶄新就好啊。」

  「好東西就算是小孩子也會懂。」

  「他們才不懂。」

  「那是說口白的人不好。」

  「他們才沒錯。你這樣搞,說口白的大叔也很困擾。你想想,眼前坐了一排臉上還掛著鼻涕的小毛孩,嘴巴里舔著麥芽糖,看著他們天真無邪的臉,你能說什麼:『啊啊,主公大人,請不要亂來,呀~』嗎?」

  「說口白不就是他的工作嗎?」

  「那才不是連環畫誧的工作。說得愈是火辣,小孩就愈厭惡。他們會跑掉,還會哭出來,生意都甭做啦。一般的連環畫劇情要更痛快多啦,痛快!」

  「我覺得很痛快啊……?」近藤納悶地說,「我的確消滅邪惡的一方啦。」

  「就是壞人的設定太複雜奇怪了。你是不是講究過頭了?拘泥構圖、考證一些有的沒的,你太過頭了。這是給年幼的小朋友看的,不需要複雜的情節。這可是連環畫啊。你只要畫單純、痛快、讓人開心的勸善懲惡故事就好了。只要有武打場面,主角陷入危機,然後來個下集待續——照這樣畫,就可以永遠畫下去啦。」

  「那樣我怎麼可能滿意?」近藤說,「時代劇是更深奧、更有趣的。我小時候跟著大人看歌舞伎、聽說書,完全可以理解故事啊。我為劇情感動、興奮、憤怒、覺得大快人心,所以我才成了時代劇的俘虜。不給小孩接觸這種事物的機會,小孩會變笨的。光聽士兵打仗的故事長大的小孩,會變得怎麼樣?他們會毫不懷疑地玩起打仗遊戲,不是嗎?你說的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或是滿口『射擊!衝刺!前進!』呢。這才異常吧?老是給他們看一樣的東西,會忘了戰爭是愚蠢的、會失去這理所當然的感覺。這不是很恐怖嗎?」

  「這跟你剛說的無關吧?」我說,「而且時代劇不是也滿不在乎地殺來殺去嗎?」

  「意義不一樣,不要跟戰爭混為一談。悲傷、正義、虛無,時代劇裡充滿了人生中的人情世故,也有夢想。總而言之,小時候能夠見聞到多少東西,是非常重要的。畫也是一樣。不能因為是給小孩看的,就隨便亂畫一通。正因為小孩的感受性還在發展中,更應該讓他們看到真正的畫作。」

  「這我是懂啦……」

  近藤立志要當一個日本畫的畫家。可是在這個時代,初出茅廬的畫家當然無法靠這一行維生。

  「……可是萬一你因為這樣失業,連畫都畫不成嘍?」

  「我又沒有失業。」

  「可是被腰斬了,不是嗎?我說你啊,不管是電影看板還是報紙的版面編排,你都撐不到幾個月吧?歡天喜地說可以從早畫到晚,一卷十張兩百圓的是誰?我是在勸你,沒有必要為了一些無謂的堅持,失去你的天職。連環畫流行成這樣,畫家也已經飽和了吧。而且電視播送也開始了,你可不能再這麼吊兒郎當下去了。」

  「所以下一部作品攸關我的命運啊,這次畫商委託我畫偵探劇。」

  「偵探劇?」

  「噯,是武打戲啦。上頭交代要別出心裁的作品。大概是發生離奇不可思議的犯罪,然後由偵探兩三下加以解決的劇情……可是啊,我又不讀偵探小說。」

  「我知道。」

  「所以我很留心地看雜誌、報紙……沒想到真的有吶。大磯海岸的怪奇事件,而且避說是個偵探解決的,可是看不出詳情。報上只拉拉雜雜地寫些無關緊要的事,那是怎樣的事件、怎樣解決的,完全掌握不到真正的狀況。所以……我向你一提,沒想到你竟說你認識那個偵探本人。」

  「所以你才找我來嗎?」

  「所以我才找你來。」

  近藤解下像纏頭布似地包在頭上的手巾,揉成一團擺到矮桌上。

  「你可以去幫我問出事件的概梗嗎?」

  「我想沒辦法成為參考吧。」

  絕對沒辦法。

  「這很難說吧?不管他那個人個性如何,也應該真的去過殺人命案的現場,經歷過許多事吧?」

  「也是啦……」我含糊不清地回話。

  進入今年以後,榎木津也涉入了許多事件。

  以箱根山的連續僧侶殺人事件為首,有勝浦的連續潰眼魔事件、連續絞殺魔事件、伊豆的新興宗教騷動、還有白樺湖畔的連續新娘殺人事件,接踵而至的大事件,讓我參與的兩個事件相形失色。可是……我怎麼樣都不覺得是榎木津解決的。榎木津總是隻會胡亂攪局,然後搞破壞,從來不會解決。那宗大磯的事件一定也是如此。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那個人根本無法依常識理解。若是一切都要用常識去看,他就成了個單純的傻瓜了。」

  「他是個傻瓜嗎?」

  「嗯。傻瓜……是傻瓜沒錯,可是不是尋常的傻瓜。若要說的話嘛……是神一樣的傻瓜。」

  「這才教人莫名其妙。」近藤說,「意思是超級大傻瓜嗎?」

  「不,絕對不是這樣……好難回答啊。不過他的確不是隨處可見的一般傻瓜。可是近藤,對了,像我們這種平民百姓說的話,和那個偵探是說不通的。就算通了,我也不瞭解那個人在想什麼、說什麼。」

  榎木津完全聽不進別人說的話,而且也不肯說出可讓人理解的話。不僅如此,奴僕總是動輒遭到唾罵和欺凌,境遇悽慘。

  「真是太誇張了。」近藤說:

  「他這個人是自由奔放,還是該說目中無人?」

  「噯,不管那個人是奇人還是怪人都無所謂,我只要知道事件的詳情或概梗就行了。」

  「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要拿來當成連環畫的題材呀。」

  「我說你啊……」我盯著滿臉鬍子的朋友,「實際上發生的殺人命案,能拿來當連環畫的題材嗎?不能。殺人命案或多或少都是陰慘的。不管是被殺的人還是家屬,甚至對殺人的人來說,都是場悲劇,悲劇耶。是很嚴肅的一件事。不管怎麼解決,都一定會留下陰影。就算退讓百步,可以當成題材好了,我也覺得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

  「我是在說道義上不能這麼做。難道你不懂嗎?要是畫這種東西,豈不是就像你畫的連環畫中登場的缺德瓦版屋※出版的八卦小報江戶萬評判了嗎?我要再次重申,案件可不是娛樂的題材,而且這可是命案,是人命被他人奪走的事件。光是興致勃勃地加以議論,就已經夠不檢點的了,甚至還畫成連環畫給小孩子看,這成何體統?我覺得身為一個人,不能幹這種缺德事。」

  (※瓦版是以粘土雕刻文字圖畫,燒成瓦片狀再拿來印刷的粗糙印刷品。江戶時代用來做為號外、急報。實際上多用木板雕刻印刷。)

  「可是偵探小說不是很暢銷嗎?」

  「那只有一些偽惡之徒※才會去讀。偵探小說說穿了就是犯罪小說吧?既然它以犯罪為題材,就是反社會的東西。內容就是描寫些從閣樓上偷窺的變態、鑽進婦人坐的椅子裡享受的變態,不是嗎?※根本就是變態嗜好嘛。小孩子再怎麼樣也不會去讀的,不是嗎?」

  (※原文為「露惡」,是日本明治時代文學中出現的詞彙,與偽善相反,是故意裝壞,揭露自己的缺點壞處,藉以炫耀。)

  (※兩者皆為江戶川亂步作品,〈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及〈人間椅子〉。)

  「我也不讀偵探小說,不清楚。」近藤冷漠地說。

  「去讀吧,比實際命案更有參加價值的。」

  「就跟你說我不是想描寫變態,也不是想描寫實際的案件。尤其跟偵探小說更沒有關係。那不合我的興趣,而且感覺很假,不是嗎?可是不管怎麼樣都得取材才行啊。我對這類題材一竅不通嘛。不管描寫什麼題材,現實感都很重要。」

  「我倒不覺得。」

  「為什麼?我畫不出虛構的東西啊。這樣一來,我連情節都編不出來了。」

  「虛構的就夠了——或者說,虛構的才好。這樣再三重複好像很羅嗦,不過連環畫的客人是天真無邪的小孩,是兒童、小毛頭。只有願意買店裡麥芽糖的小朋友才會保障你的生活。然而你卻畫出妓院老闆虐殺賣身娼妓的故事,所以才會被晾到一邊去。然後這次你又要畫實際發生過的殺人命案?我記得去年成立了什麼日本兒童保護會,是吧?連環畫大賽也是,主辦單位不是教育委員會嗎?你要敢畫那種違反善良風俗的題材,小心遭到放逐。」

  「別小看我了。」近藤說,接著不知為何拿起粗平筆夾在右耳上,「我才不會就那樣一五一十畫上去。我只是抓不到感覺而已。我想畫的是我自己的作品。」

  近藤抱起胳臂,看起來愈來愈像個盜賊了。

  「連環畫這東西啊,會被他人模仿,流傳全國。我也一樣,在師父底下做完上色的修行之後,就開始模仿別人了。可能是因為這樣,我沒有抄襲的感覺。大家都是不停地重複在畫同一個題材。一旦受歡迎,立刻就會有別人畫出類似的故事。不只是類似而已,只有主角的臉有點不同、名字有點不一樣,這麼一丁點兒的差別而已。即使如此,也不會有人生氣,也不會有人引以為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受歡迎的題材,是所有連環畫畫家、整個連環畫界的財產。可是啊……」

  「我懂。呃,什麼去了?你要說那個什麼原創性,是吧?我是不太瞭解。」

  近藤板起熊一般的臉來說:

  「老實說,我要是去畫黃金蝙蝠還是少年泰山,比較賺錢也比較輕鬆。因為根本不用動腦去想。可是啊,不知道為什麼,畫商老師就是不期待我去畫那些題材。他叫我畫新的作品。」

  近藤很嚴肅。

  可是……

  我大傷腦筋。

  早知道會被這麼緊咬不放,就不說出我和榎木津認識了。

  這應該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我卻想向近藤炫耀。

  「可是,我沒辦法做什麼取材啊。」

  「這不難啊。沒必要去跟那個……偵探嗎?沒必要跟偵探本人交談啊。總之只要知道概要就行了。那個什麼……一夥嗎?不是有那夥人嗎?去問問那些人就行了吧?拜託你啦。」

  「一夥啊……」

  不管去找他們之間的誰,都比榎木津濟事,不過不論找上哪一個,都是半斤八兩吧。

  再說,既然沒被報導,一定是有什麼無法見報的理由,就算是榎木津一夥,也不可能將報紙無法刊登的命案詳情告訴我這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而且我又是出於好玩的心態去打聽的,搞不好他們連案件的概要都不肯告訴我……

  可是近藤一再向我低頭說著,「求求你,我不會忘了你的大恩。」我總不好冷冷拒絕,一不小心「好吧。」地答應下來了。

  真的是一不小心。

  瞬間,近藤滿嘴肉麻地說著,「啊,世上最可靠的果然就是朋友了,你是我無可取代的摯友。」然後不知為何,給了我一串蘿蔔乾。

  一副「給你蘿蔔,快點去吧。」的態度。

  「總之,你別期望太大。」我留下這句話,離開了近藤家。

  說是回去,我家就在隔壁,等於只是換個房間而已,一開門就看到自家的門。「再見」和「我回來了」之間幾乎沒有空白。

  我站在自己家和近藤家中間,仰望天空。

  總之,天氣真好。

  紅瓦屋頂。

  這裡是所謂的文化住宅。

  稱它文化住宅,字面上是很好看,但說穿了不過是棟廉價建築。

  落成後都過了三十年,文化氣息也蕩然無存了。甚至讓人覺得一點兒都不文化。一方面也是因為不知是老朽還是缺乏維修,處處破損之故。

  不過聽說這類文化住宅從剛建好的時候風評就很糟。

  光只有名稱時髦,感覺似乎十分便利,但實際上一住,一點兒都不方便。機能性很差,半點兒都不文化。

  這也是當然的,文化住宅的文化,好像就只有和洋折衷的意思而已。就跟文化菜刀※和文化鍋※一樣。這種情況,若是它融合了雙方的長處,也算是一種發明,但凡事總有缺點,若變成缺點合併,就太糟糕了。就算優缺點合併,也只是相互抵消而已。

  (※可切菜、魚、肉,一把萬能的一般家庭用菜刀。)

  (※取代傳統大鍋釜而生的小型飯鍋。)

  的確,和洋折衷式的建築物有好有壞。

  對於用桌椅生活的人來說,榻榻米房間毫無用處,而對鋪床睡的人而言,西式房間形同浪費。對大家族來說十分不便,對獨居者來說又大得奢侈,結果一切都不上不下。

  同樣擺設、同樣格局的家庭密集而建,也讓人感覺不太舒服。

  連這個時代的我都這麼覺得,這棟房子是在大正時代落成的,當時的住戶感受應該更為強烈吧。

  外表雖然有點時髦雅緻,但沒有檐廊的家是不是被評為缺乏情趣?雖然我覺得檐廊似乎也不必要,可是一旦沒了,又教人覺得寂寞。不僅如此,隨著歲月累積,如今外表也變得骯髒破舊了。

  沒半個優點。

  不過不管怎麼樣,都遠比我之前住的地板支架都爛了的長屋※要好上太多了……

  (※一種細長型的建築,分隔為多戶聚居,多為下層庶民所居住。)

  我想著這種事,開啟自家門扉。

  幫忙上色,近藤一張會給我五到十圓的工錢。他會依塗了多少隨便估算給錢,如果塗壞了就會被扣錢。我雖然是外行人,但幫忙塗個半天,也可以完成三四張,能賺到不少零用錢。今天我也是寄望可以賺零用錢才去的,沒想到只拿到蘿蔔,大失所望。

  蘿蔔也不是不好,可是期望落空總是事實。

  ——好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大傷腦筋。

  我將蘿蔔收到廚房的儲藏櫃裡,同時接連回想起榎木津眾奴僕的面孔。

  總覺得模糊不清。

  那些記憶與這個場景格格不入。

  那些人與我的日常完全無緣。

  話雖如此,他們絕非架空之物,而是闖進我的日常生活的真實人物。儘管如此,我與他們在一起的回憶卻比近藤畫的連環畫更缺乏現實感,真教人沒轍。

  對我這個平凡的小市民來說,那些體驗從頭到尾都很荒唐無稽,更像是架空虛構的事。

  我坐在椅子上嘆了口氣。

  現在是星期六下午。

  如果不必幫忙近藤,我便無事可做。

  ——若要去打聽,找誰適合呢?

  我還是掛心不下。

  我勉強回溯記憶。

  那個偵探助手油腔滑調的,喜歡為情節加油添醋。那個打雜兼祕書是個愛湊熱鬧的,一定會愈說愈低俗。刑警很可怕,我實在問不出口,攝影師又愛裝糊塗,一定是滿口冷笑話。

  ——不對。

  問題不在這裡。

  我根本不曉得他們之中有哪些人與那樁大磯的事件有關。

  他們不是一個有系統的組織,所以參與的人選也很隨便吧。

  或者說……或許受到委託而參與、或主動參與的情形也很少。與其說是很少,應該是根本沒有。

  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結果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碰巧在場的人會無法抵抗地被捲進去吧。

  那麼……

  ——不對嗎?

  不對。

  我覺得很滑稽,明明只有自己一個人,甚至露出笑容來。

  仔細想想,我又不知道榎木津一夥所有成員的聯絡方法,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除了位在神保町的榎木津事務所以外,我知道的只有青山的古董店,以及中野的舊書店這兩個地方而已。

  那麼選項就只有逭三個了。

  根本用不著猶豫。

  ——可是,

  就算可以避免直接找上榎木津……

  說到大磯的事件,我總覺得跟古董店沒有關係。

  那個……看似和善,長相古怪的男子,只是因為先前我被捲入的事件與古董有關,才會被抓出來吧。而且那張宛如動物的奇妙面相,怎麼看都不適合海岸。雖然這是嚴重的偏見,但我實在不覺得他那種人會去海邊。

  ——那麼,

  舊書店。

  京極堂。

  ——或許找他才適合。

  我這麼想。

  位於中野的舊書店京極堂的主人,與完全不聽別人說話的榎木津兩相對照,他聞一知十,而且只要說明一就可以明白的事,他也會說明到十甚至二十,教人搞不清楚究竟是親切還是煩人。

  而且他並非只是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而是毫無多餘、無懈可擊、有條不紊——從這個意義來看,他是個非常難以應付的人,不過至少絕對不會發生不懂他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或毫無道理地被耍得團團轉、莫名其妙地被當成奴僕這種事。

  而且在那夥人當中,他似乎是唯一一個可以跟榎木津平起平坐的人——我覺得。

  事實上,能夠巧妙地操縱失控的榎木津,讓他與社會達成某種危險平衡的,也只有中禪寺而已吧。他是那夥人的暗中活躍不可或缺的人物。

  雖然感覺他比古董商更不適合海岸……

  總之……我站了起來。

  2

  然後……我大吃一驚。

  因為我走出中野車站的剪票口時,赫然看見京極堂主人——中禪寺秋彥一身慣常的和服裝扮,就站在那兒。

  就算他再怎麼敏銳,也不可能預知我要過來,在這兒埋伏我吧?

  儘管我這麼想,但傳聞說中禪寺這個人會使什麼可疑的陰陽之術,不能大意。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過去打招呼,中禪寺似乎非常驚訝。

  既然他會驚訝……看來他並不是在埋伏我。

  「好……好久不見了。倒是中禪寺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覺得這未免巧過頭了,連招呼都草草了事,劈頭就這麼問。

  中禪寺冷冷地盯著我:

  「我說你啊,我就住在中野,我會來中野車站一點兒都不奇怪吧?倒是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看起來……也不像是為了工作而來。」

  真是明察秋毫。

  正當我為該如何回答而為難時,中禪寺皺起眉頭說了,「真不妙。」

  「什、什麼東西不妙?」

  「還有什麼?……你在中野除了我以外,應該沒有其他認識的人吧?而你又不是為了工作而來,那就表示你是來找唯一的熟人——我。可是……看你的樣子,不像是要來買書,更不像是來託我驅魔。不對嗎?」

  「呃……這……」

  「那麼……就是與榎木津有關。因為你和我的關聯就只有那傢伙。那麼……這樣啊,原來如此,依時機來看,跟大磯的殺人命案有關……對吧?」

  中禪寺說。

  這真是神機妙算了,我驚訝得連嘴巴都合不攏了。

  「為、為什麼你會……」

  「若是要委託偵探工作,你會直接去那傢伙那裡。而且我昨晚跟榎木津通過電話,掌握了對方的狀況。從這狀況來看,榎木津會派你過來我這裡也不太可能。另一方面,榎木津最近經常上些奇怪的雜誌。你和他關係匪淺,當然會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吧。可是你也知道榎木津這個人,非常明白直接找他問話,是多麼徒勞的一件事。所以你才會找上我這裡……」

  一針見血。

  中禪寺揚起單眉,「你也真不學乖,好管閒事也該有個限度。」

  我急忙辯解:

  「其實是,我有個畫連環畫的朋友,他說要畫偵探劇,所以才希望知道實際的……」

  「要把實際的命案畫成連環畫,演給小孩子看嗎?」

  「不……不是那樣的。我、我那個朋友呃,非常講究,很拘泥於那叫什麼……作家性嗎?還是原創性?說什麼凡事,呃……都需要真實性……」

  「哦?」中禪寺回了聲不知是欽佩還是嘲笑的應聲。接著他將視線慢慢地移向旁邊,望向靠在電線杆上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子說了:

  「聽見了沒?就連以小孩子為物件的連環畫畫家,都日夜砥礪,磨練自己的作家能力,你也稍微效法一下人家,去取材一下怎麼樣?每天淨是吃飯煩惱睡覺呻吟,寫出來的都只有哈欠嘍。」

  男子發出「嗚嗚」的模糊聲音。

  「恰好,我來介紹……」

  中禪寺說著,拉扯那個人的袖子,把他拖到我前面。男子一副被拖出午門的罪人模樣,有些蹣跚地走了過來。中禪寺簡單地向那個人說明我的身分後,轉向我這裡,說:

  「這是我的熟人——傳聞中的關口巽老師……」

  「你就是……」

  男子以駝著背伸出頭的姿勢,微微傾斜著身子行了個禮。臉上與其說是在笑,感覺更像在害怕。

  「呃……我……叫關口。」

  榎木津旗下一夥人盡皆誹謗、嘲弄的奴僕中的奴僕……

  集全世界不幸於一身的男子……

  倒黴的小說家關口巽……

  我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草率地打了招呼。

  可是對方的招呼比我更草率。中禪寺以邪惡的表情互動看著我和關口,不懷好意地兀自笑個不停。

  有什麼好笑的?真教人在意。

  中禪寺笑了好一陣後,說:

  「感覺好像在給動物相親吶。話說回來,若是你想打聽那類事情,這個人再恰當也不過了。大磯的事件他也從一開始就參與其中,白樺湖的事件裡,他更是擔任那位名偵探的左右手,大為活躍。他甚至一度被冠上殺人嫌疑,被押進牢裡。是個千錘百鏈的反社會人士。」

  「別這樣啦,京極堂……」關口在額頭擠出皺紋,露出打從心底困窘的表情,「你這樣說,人家豈不是會當真嗎?」

  「有什麼關係?遭是事實啊。再說你不是曾說最近你就要像華生博士那樣,把自己參與過的事件寫成偵探小說嗎?還說不用自己想情節,輕鬆得很。」

  「那是開玩笑的。」

  「聽起來也不完全是玩笑。你外表一副老實樣,實際上卻是個大騙子,膽小得要死,卻又卑鄙無恥,最後總是選擇最輕鬆的路走,不是嗎?噯,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可是如果你打算把那些經歷寫成小說的話,最好趁現在先找個人說說,或是記下來。這豈不是個好機會嗎?」

  「這樣啊……」

  「看,你是認真的。只是榎木津什麼都不記得,你的記憶力又只有蚯蚓程度,再等下去都要忘個精光了,我是在警告你啊。你就全告訴他,請他幫忙你記著吧。」

  「還有你記得啊。」關口說。

  「就算我記得,誰要告訴你。喂……」中禪寺叫了無法插嘴兩人對話的我一聲,「這傢伙連想起今早吃了什麼都得花上三天,不只是這樣,就算想起來了,也會把這三天吃的東西跟今早吃的東西記憶混在一起,結果還是搞錯。一發現自己弄錯,還會撒謊瞞混過去。雖然他不是惡意騙人,可是滿腦子只想先敷衍過去,結果又信口瞎說。如果這樣的物件也行的話……可以請你向他打聽事件的概梗嗎?」

  把這樣的物件塞給我,我也傷腦筋啊。

  簡而言之……中禪寺是暗示我,他不會談論事件,叫我不要問他吧。可是這個情況,如果關口不主動拒絕,這事就只能這樣了。我又很難開口回絕說看關口那個樣子,還是算了。

  可是被人損得這麼難聽,卻絲毫不否定,他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別人對他的唾罵全是事實嗎?

  我懷著複雜的感情,窺伺小說家的表情。

  關口一臉窩囊相,低垂著頭。

  我啞口無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真是個如同傳聞——不,更勝於傳聞的人物。

  「對、對了,中禪寺先生,呃……你們兩位怎麼會一起出現在這裡?」

  結果我選擇了改變話題。

  中禪寺雙手插在衣袖裡,叼著香菸說:

  「有稀客來訪,我們是來迎接的。應該就快到了……」

  就在中禪寺說完的瞬間,人群從剪票口蜂擁而出,大概是電車進月臺了。

  「啊啊,京極堂,在那裡。」

  我往關口指示的方向望去……

  一個扮相氣派、上了年紀的僧侶,和一個頭戴網代笠※、身形高聳入雲的年輕僧侶正一同走過剪票口。

  (※一種竹編的斗笠。)

  上了年紀的僧侶那張難以捉摸的青黑色臉龐乍然笑開,靈巧地穿過人群,在中禪寺面前停步。

  「許久不見了,中禪寺先生。哎呀哎呀,著實教人懷念。事隔還不到一年,感覺卻像老遠以前的往事了。先前真是受您關照了……」

  年長的僧侶以極為恭敬的動作向中禪寺鞠躬。

  他的年紀應該比中禪寺大上許多。而且身分——僧侶的話,該說階級嗎?——看來也相當不凡。簡單地說,他看起來像個大人物。中禪寺竟是連這樣一個僧侶都得向他行禮如儀的人嗎?

  「常信師父,快請擡頭。讓您這樣一個高德的禪師行禮,我怎麼消受得起?」

  「您在說什麼呀?貧僧自那天開始,就將您視為第二個師父。噢噢,關口先生,您也健朗如常吧?」

  僧侶接著也向關口寒暄,真是群底細不明的傢伙。

  關口做出看似害羞的不可解動作,別具深意地答道,「也不算好啦……」

  「關口遝是老樣子,過著驚濤駭浪的人生。重要的是,常信師父似乎也別來無恙,真是太好了。現在……咦?」

  此時中禪寺望向老僧背後的巨僧。

  被稱為常信的僧侶瞄了一眼背後,說:

  「哦哦,對了……他現在也改名叫鐵信,擔任貧僧的行者。鐵信,你還記得吧?這位先生就是當時候的中禪寺先生啊……」

  被稱為鐵信的巨僧取下網代笠,默默地行禮。中禪寺笑了,「這樣啊,你看起來很好,太好了。」巨僧雖然面無表情,但視線稍微柔和了些。雖然不到微笑的地步,但感覺不出敵意。

  「話說回來,我聽到傳聞,說常信師父入了山,是嗎……?」

  中禪寺問,常信再三點頭:

  「是啊,我將英生託給師兄,和鐵信兩個人一起入山了。噯,離開塵世那麼久的日子,感覺就像浦島太郎吶,但轉念一想,既然都已遭世人見棄,乾脆發起一念。不過貧僧打算從暫到※重新做起,甚至準備了願書,請求入山入堂……但本山就是不肯讓我這個朽和尚重拾初衷吶。」

  (※暫時允許入門的新進僧侶。)

  「這也是情非得已吧。」

  「是啊。被分配到的與其說是作務,更接近職務。不過不管什麼樣的工作,都一樣是修行……我現在被派遣巡迴全國。」

  「入、入山指的是……」關口以張皇失措的口氣問。

  常信大笑,答道:

  「不是箱根山,是越後。」

  ——箱根。

  原來如此,這兩名僧侶是二月發生的箱根山連續僧侶殺人事件的相關人士吧。我重新互動端詳兩人的臉孔。

  上了年紀的僧侶右肩略為下垂,但姿勢威風凜凜,相貌又有些不可捉摸。巨漢則是額頭突出,一臉異相。感覺就像弁慶※。

  (※弁慶(?~一一八九),鎌倉時代的僧侶,跟隨武將源羲經立下武名,在《義經記》等作品中被傳說化。)

  「那麼……常信師父,今天您的時間……」中禪寺突然放低聲調問道。

  「哦,我得在黃昏之前前往今天寄宿的的世田谷的寺院。若要貫徹順應社會的宗旨,就有許多雜事得處理。所以時間並不多……」

  「原來如此,這樣啊。寒舍距離這裡得花上三四十分鐘。關口家比較近吧。若是時間不多,就去那兒吧。關口,可以吧?」

  「嗯……難得常信師父過來,總不能站在這兒聊,我是沒問題……」

  關口說到這裡收了聲,露出困窘的表情。的確,這群成員也不能進咖啡廳吧。穿便裝和服的人與兩個和尚,再加上一個行跡鬼祟的男子……太詭異了。

  關口支吾個沒完,中禪寺可能不耐煩了,他露出厭惡的表情,「是屋子太髒嗎?」

  「不,我想雪繪平常會打掃……」

  「有什麼不方便嗎?」

  「這位……要……」

  關口含糊其詞,望向我。

  中禪寺「哦」了一聲,「都忘了你了。」

  「中禪寺先生,這位是……」

  常信轉過那張青黑色的臉。我登時緊張起來。

  「我、我是那個、呃、中禪寺先生的朋友、偵探的……」

  我本來想說「委託人」,但還沒全部說完,就見中憚寺板起了臉,我急忙把話吞了回去。

  「哦?是檀木津先生的相識啊。」

  常信的表情……突然明朗起來,他也認識榎木津。

  我偷瞄了中禪寺一眼……古書肆正在瞪我。難道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中禪寺的表情變得更苦,瞥了我一眼後,假惺惺地說著,「噯,就是這麼回事。」一副之前都把我給忘了似地——他明明不可能忘了我——把我拖到常信前面,說:

  「這個人……呃,噯,算是榎木津的手下之一吧。」

  這介紹太胡來了。

  「噢噢,是這樣啊。那太好了。請你務必聽聽貧僧的遭遇。可是中禪寺先生,聽說偵探先生今天似乎忙碌非常……」

  「嗯,噯,是這樣沒錯。他們有了點可笑的誤會……」

  中禪寺別具深意地點到為止。玫瑰十字偵探社似乎正在忙。那麼我選擇來中野,應該是正確的。

  可是……

  我總有股不好的預感。

  「可是中禪寺先生,既然這兒有偵探社的人,貧僧就不必像這樣請兩位特地撥冗前來了……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沒有的話。我想常信師父也知道,我的店沒什麼生意,至於關口,連失業者都比他還忙;而且我也很想念常信師父,請千萬不要客氣。再說,這個人雖然是榎木津的手下,也不是正式的部下,唔,要說的話……算是那個偵探的被害者吧……」

  中禪寺說,再次看了我一眼,那張臉像是在說「真吃不消」。但他的說明大致上都對,真教人傷心。

  「好了,我們走吧……」

  中禪寺像要看透我的表情似地瞄了我一眼後,大步走了出去。常信和鐵信跟了上去。我一陣困惑,然後跟到關口旁邊:

  「呃……可以嗎?」

  我這麼問,於是關口露出悲傷的表情,同情地說:

  「你也……非來不可了。」

  我……竟被那個倒黴天王給同情了。

  中野是個暗淡的城鎮。

  中禪寺和常信邊聊著深奧的話題邊走著。鐵信默默地跟在後面。我和關口肩並著肩,走在稍後一些的地方。

  關口即使對年紀顯然較小的我,也用敬語恭敬地說話。但是他可能說話的時候嘴巴開得太小,也可能是姿勢不對,發音不明瞭,音量也不穩定,語尾無疾而終,實在很難聽清楚,我不得不再三反問。

  他這個人不冷漠,可是感覺很不得要領。

  我儘可能簡略地說明我和榎木津身不由己的關係。

  「和那些傢伙待在一起,正常人看起來反而愚蠢。愈是正常人,看起來就愈像傻子……」

  關口這麼說。

  那與其說是對我的遭遇的感想,更像是回顧自身,有感而發。此外也可以當成是他在這麼暗示:我才是正常人哦。

  不過我覺得這實在難說。

  聽說關口與中禪寺是舊制高中的同窗。把榎木津介紹給我的罪魁禍首——大河內也是他們的同學。怎麼一堆傷腦筋的人就那麼恰巧湊在一塊兒?而且榎木津又是高他們一年級的學長,真不曉得他們在學中是什麼情況。

  雖然事不關己,但我覺得可以想像。我說出我大略的想法,關口便悶著聲音笑著說:

  「那夥人不管經過多少年……都不會變的。」

  我抓不到他這番話的真意。

  關口的臉頰在笑,眼神卻顯得空虛和陰鬱。

  我們一行人從大馬路爬上略為寬闊的坡道,進入當鋪旁邊的小徑。在潮溼的小徑走上一會兒後,碰到一道變形得相當厲害的老竹牆。然後從那裡右轉。

  接著便看到一戶木板牆只到腰部的小平房。

  那裡就是關口家。

  關口看到自己家,朝我行了個禮,小跑步穿過前面一行人,慌慌張張跑進屋裡去。這人真的是毛毛躁躁的,用不著慌成那樣吧。

  很快地,一個穿著和式連身圍裙的清瘦女子從家中走了出來,應該是關口的妻子。和事事茫茫然毫無頭緒的丈夫不同,她看起來非常穩重,可是我總覺得她看起來有些寂寞。

  夫人向中禪寺行禮後,看到兩名僧侶和我,似乎有些吃驚,但中禪寺向她說了什麼,她便笑著搖搖手,說著「沒有的事」之類的話。

  然後她向常信和我寒喧道,「歡迎,我是關口的妻子。」熱情地請突如其來的奇妙訪客進屋。

  進屋裡一看,關口正在準備坐墊。

  中禪寺和夫人商量之後,俐落地主導場面,他先請常信和鐵信坐下,也要我自個兒找地方坐。一會兒後,夫人端茶過來了。

  結果關口直到最後,都只是屈著腰在那兒瞎打轉而已。

  「關口,好了,你快點坐下吧。這樣怎麼談事情?」

  「咦?」

  常信也在苦笑。

  關口坐下以後,常信重新向兩人行禮,恭敬地致意。

  「貧僧能有今天,全是託各位的福。不管再怎麼感謝,也道不盡貧僧的感激……啊啊,貧僧明白,要報答這份恩情,必須在達成貧僧的志業之後。那麼……今天貧僧會連絡兩位,不為其他……」

  常信擡起頭來。

  「其實是發生了一件貧僧怎麼樣都無法釋然的怪事。」

  「哦?」中禪寺應和。

  「貧僧就略去開場白,直接進入正題。就是……武藏野有個叫南村的地方,那裡有一座禪寺。」

  「南村……是與神奈川縣的交界處嗎?」

  「是町田一帶嗎?」關口說。

  「是啊,就在町田町旁邊。那裡有一座叫大正山根念寺的禪寺。那兒歷史相當悠久,不過曾經是一座小草菴。」

  他用的是過去式,這表示現在不同了嗎?

  「根念寺?」中禪寺發出奇妙的聲音。

  「您知道嗎?」

  「不,請先繼續說下去吧。」

  「這樣啊。好吧,那座根念寺的繼承人古井亮澤,是貧僧的——以一般人容易理解的說法來說的話,是與貧僧同期的僧侶。貧僧在昭和元年離開學校,得度出家,當時一起入山的暫到有三名,其中一人在仙台的寺院擔任住持,另一個就是這個亮澤。」

  我想像起三名年輕僧侶的模樣。

  「貧僧並非隸屬於寺院的和尚,所以在本山待了五年,後來在其他寺院待了五年,然後被派往箱根……不過老家是寺院的僧侶,似乎修行三年左右,就會回去各自的寺院了。」

  「那位亮澤和尚也是?」

  「是的,他在昭和六年回到根念寺。後來我們也魚雁往返,一年會見上幾次。」

  「這樣啊。」

  「不過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貧僧在昭和十年進入箱根山,後來十八年之間,完全與世隔絕,和下界完全沒有交流。當然,這段期間也沒有與亮澤連絡。」

  「十八年……這麼久嗎?」我禁不住驚叫出聲。

  「沒錯,十八年。就連達磨大師也只面壁了九年,十八年絕不算短。只是……貧僧不願視它為一段空白。對貧僧而言,那是一段貴重的體驗。不管怎麼樣,就像方才說的,貧僧的狀態……」

  「就像……浦島太郎嗎……」關口說,「……變了很多嗎?」

  「變了吶。不管是城鎮還是文化,全都變了個樣。也是因為中間經歷過戰爭吧,噯,無論所見所聞,都與以往大相徑庭。貧僧只是驚訝無比,花了半年才習慣。噯,這暫且不提,貧僧在前往箱根之前,曾去信亮澤,雖然收到了回信……可是就這麼再也沒有連繫了。貧僧十分掛念。」

  「這樣啊。」

  「恰好就在十天前,貧僧決定上京,所以暌違十八年地連絡了亮澤。」

  「怎麼連絡?」中禪寺問。

  「貧僧……打了電話。貧僧查了一下,根念寺竟然牽了電話。然而……我們雙方卻無法溝通。」

  「無法溝通?什麼意思?」關口問。

  他意外地踴躍發言嘛——我心想。

  「這……」常信似乎在斟酌該怎麼說,「……要怎麼說才好……」

  「亮澤和尚人在那裡嗎?」中禪寺問。

  「哦,好像是有個叫亮澤的人……」

  「有嗎?那麼……」中禪寺說完後,摸了下巴說,「常信師父,那位亮澤和尚卻說不認識您……對吧?」

  「喂,等一下,京極堂,什麼叫不認識?你該不會說人家忘了常信師父吧?不,總不可能有這種事……」關口窮追不捨。

  的確,如果常信所言不假,那個叫亮澤的僧侶說他不認識常信,就太奇怪了。

  十八年雖然不算短,但要忘個精光,也太短暫了些。我認為這個情況,關口的反應是正常的,但關口卻接著說出古怪的話來:

  「……還是怎樣?難不成你要說是記憶被竄改、被操弄了嗎?」

  「不是不是。」中禪寺露出厭惡萬分的表情,「怎麼可能到處都有那種荒唐無稽的事?我說關口,你最好不要像那樣什麼事都拿自己當基準去看。因為自己老是丟三忘四,就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常信師父,別管他了,怎麼樣?亮澤和尚對您……」

  「他好像……不認得我……」常信這麼說,「不過唔,這部分實在……」

  「不清不楚?」

  「貧僧並未直接和亮澤本人通過電話。接電話的人冷淡至極地說,亮澤說他不認識貧僧這樣一個人,結果也不肯為貧僧轉接電話。」

  「本人沒有接電話嗎?」

  「嗯……接電話的大概是年輕僧侶,我覺得那個時候亮澤本人就在旁邊,指示接電話的僧侶說不知道。可是……看來……」

  「不是那樣?」

  「不是,可是貧僧也實在……」常信納悶地偏著頭。

  他講電話時的感覺一定相當奇妙吧。

  「貧僧是這麼覺得,可是……」

  「原來如此。」中禪寺點點頭。

  「什麼啦,京極堂,你為什麼老是那樣故弄玄虛?」

  「我才沒有故弄玄虛,是你太急性子了,關口。你看看人家,不是安安靜靜地在一旁聆聽嗎?資訊這東西,要等到全湊齊了才能開始分析。缺損的資訊無法匯出結論,只能匯出推論。就算符合邏輯,還缺少證據的時候,就只是假說,就算在假說的階段就公開推論,也無法期待有什麼建設性的發展。他就是明白這一點,才會默默地聆聽不是嗎?」

  中禪寺故意指著我這麼說。

  這下子我更是無法提出多餘的問題了,這個人實在難纏到家。

  常信苦笑著說:

  「可是中禪寺先生……其實貧僧也想知道為何您會如此認為……」

  「常信師父,真是抱歉,因為您看起來窮於說明,我忍不住插嘴了。這一點我晚點兒會說明,可以請常信師父先繼續說下去嗎?」

  「這是您一貫的做法呢。」常信說,「噯,就像中禪寺先生說的,貧僧光是報上名字,並無法請寺方轉請亮澤聽電話。噯,那個叫電話的玩意兒,乍看是樣利器,實則是個教人心急的道具吶,宛如隔了一道牆在問答。僅靠言語傳達、揣摩,感覺既曖昧又不可靠。所以呢,噯,貧僧也有些混亂起來:心想莫非亮澤忘了貧僧,便接著說明自己是二十八年前一同入山的僧侶。結果這次對方要貧僧稍等。」

  「稍等……?」

  「是的。貧僧以為亮澤當然就在電話旁,接電話的僧侶正在轉告這件事,不想半刻之後……說是住持的亮順師父出來接電話了。這位是亮澤的父親,貧僧也在二十年以前見過兩次……」

  「若是亮澤和尚的父親,年紀應該相當大了吧?」

  「是的,他二十年前就已經五十出頭了,現在也超過七十了吧。住持告訴貧僧,說亮澤已經過世了。」

  「過世了?剛才不是才說他不認識您嗎?」關口不學乖地插嘴。

  他比我更習慣這種發展。

  「是的。一開始貧僧請求轉接電話時,對方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

  而且對方最初的回答是亮澤說他不認識常信。若是人都已經死了,哪還有什麼認識不認識?

  「……或者說,一開始對方的感覺是,如果貧僧的身分沒問題,隨時都可以轉請亮澤聽電話。可是如果亮澤早已去世,應該一開始就會這麼明說才對,當時貧僧也這麼納悶。真是古怪非常。」

  「對方告訴您亮澤和尚為何過世嗎?」

  「說是戰死。貧僧並未接到召集令,但確實有許多僧侶被徵召入伍,失去性命。當時亮澤四十多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貧僧轉念想道……或許一開始接電話的人是懷疑貧僧的身分,口氣才會那麼冷淡吧。因為突然有人打電話要找好幾年前已經過世的人,那當然會起疑了。」

  「可是就算是那樣,也沒有那樣應對的道理啊,對吧?」關口瞄了我一眼。

  我也這麼認為。不過雖然這麼認為,但我並未實際聽到電話裡的內容,無法判斷任何事。

  「不……既然是戰死,也已經過了八九年。再怎麼說,貧僧都在龍宮城裡待了十八年,這讓貧僧心有愧疚。貧僧心想,或許在認識亮澤的人裡頭,不知道他已經過世的只有貧僧一人。」

  「原來如此。」中禪寺說,雙手揣進懷裡。

  「然而,」常信露出奇妙至極的表情來,「貧僧遇到了一個人,說古井亮澤還在人世。」

  「哦?」

  「貧僧……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貧僧認識的亮澤。或許只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不過至少有個人說……他最近在南村的根念寺見到了自稱亮澤的僧侶。」

  真是件離奇古怪的事。

  「告訴您這件事的……是檀家※嗎?」中禪寺揣著手問。

  (※隸屬於特定寺院,佈施、支援寺院經濟的信眾。)

  常信似乎吃了一驚:

  「您真是明察秋毫。貧僧直到前天都還待在鎌倉的末寺,就是那座寺院的檀家代表告訴貧僧的。」

  「那麼……那個人是個相當知名的名士吧?是政治家……還是藝術家嗎?」

  「沒錯,那是個日本畫的大家。據說在畫壇是位頗知名的名士……可是中禪寺先生,您怎麼會知道……」

  「就是啊,京極堂,你快點揭開謎底啦。」關口不服地說。

  「知道了,別催成那樣。在這之前,常信師父,我有幾點想要請教您……那位亮澤和尚,修行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僧侶呢?」

  「您說亮澤嗎?」

  常信以聳著左肩的獨特姿勢想了一會兒,很快地回道,「他是個很認真的人。」

  「對中禪寺先生說這種話,或許是班門弄斧,不過禪寺的修行真是嚴酷非常。特別是暫到的修行,更是嚴格至極。剛入山的雲水之中,也有不少沒出息的人受不了而逃離,偶爾也有些荒唐之徒,怠於作務,或逃掉修行溜下山。可是亮澤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非常認真修行?」

  「他也非常熱心鑽研學問。可能是因為個性耿直,人也不怎麼起眼……但貧僧與他十分合得來。當時貧僧是個愛好辯論的張狂雲水,經常和他議論……他真的非常熱心向學。」

  「他曾經擔任過典座※嗎?」

  (※禪寺中負責炊事的職務。)

  「呃……在本山……我們負責過所有的作務。」

  「也曾有伙房的經驗嗎?」

  「禪僧的話,每個人都做過,所以……」

  「反過來說……只有這點程度是吧。」

  中禪寺從懷裡抽出手,重新交抱起來。

  「那位亮澤和尚的父親——亮順和尚,是嗎?他是位什麼樣的僧侶?難不成……他是個書畫古董等等的美術品蒐藏家?」

  「實在是……您究竟是何方神聖……?」

  常信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依序看了看我和關口。

  中禪寺的預測全說中了吧。

  「……嗯,我和亮順師父只見過兩次,他是位溫厚的老師,與其說是禪者,說是雅士更貼切吧,嗯,是個相當高明的禪師。就如您所說,他擁有許多名品。」

  「是……書畫嗎?」

  「不只是書畫而已。是好是壞姑且不論,說到禪寺,一般都會附帶有書畫古董吧。但亮順師父此外還精通書道、花道及茶道,有著風雅的一面。當然也有不少墨寶,也收藏了很多器皿、花器、茶具等。寺院裡還設有茶室,經常舉辦茶會的樣子。」

  「哦?茶會啊?」

  「禪茶,也就是所謂的侘茶。我聽說不只檀家信徒,也會招待當地人士。貧僧也被招待過一次……當時貧僧不太懂,但現在懂了。」

  「懂了……?這意思是……?」關口問。

  看來他抱持著無論碰上什麼樣的對待,都要參加對話的態度。

  我再次感到佩服。

  「噯,也就是……」

  常信思忖了一會兒。

  看來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事吧。

  「應該說亮順師父是透過這樣的活動,與社會維持連繫嗎?修行僧很容易與社會脫節。因為都叫出家了,與世俗隔絕是理所當然,而且修行又是個人的事情。若是一心求道,就無暇理會檀家信徒吧。貧僧年輕的時候也這麼想,瞧不起葬式佛教,認為為了招攬信徒而四處奔走的教團愚不可及。不過在箱根山中被迫修行孤高的禪之後,結果貧僧對僧侶的存在方式也起了疑問……不過當時貧僧是另一種想法。畢竟當時的貧僧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啊。」

  「您相當不苟同……是吧?亮澤和尚也這麼想嗎?」

  「亮澤也不是很贊同的樣子。」常信說,「茶會也一樣,但亮澤似乎特別厭惡美術品的蒐集。亮澤曾經說過,拘泥於物品是矇昧至極的事情,茶應該用來喝,花應該用來插,書應該用來寫,卻把它們裝飾起來觀看,甚至用金錢衡量它們的價值,真是豈有此理……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將茶道的源頭吃茶法帶入本邦的就是榮西禪師※,而且茶道之祖村田珠光也是一休禪師※的徒弟。利休※所提倡的和敬清寂,也是反映禪的精神。將裝飾於佛器的花插進瓶中,推廣開來的也是禪寺,所以花道的根源也在於禪,庭院和墨寶也與禪僧密不可分吶。可是若是將這些事物當成一門藝術,就與禪心斷絕了……不過我想這才是正確的。而亮澤對這些事物更是厭惡到了極點。」

  (※榮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日本臨濟宗之祖。兩度入宋習禪,並帶回茶種,著有《吃茶養生記》。)

  (※一休(一三九四~一四八一),室町時期的臨濟宗僧侶。擅詩、書畫,多奇行,被後世創作傳說化。)

  (※千利休(一五二二~一五九一),安土桃山時代的茶人,茶道大成者。)

  「這樣啊……」中禪寺的表情變得更加嚴肅,「二十年前……那座根念寺裡有幾名僧侶?」

  「哦,有亮順師父、亮澤,還有……根據貧僧的記憶,只有一名年輕僧侶吧。」

  「夫人呢?」

  「聽說亮澤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

  「真不妙吶……」中禪寺呢喃。

  「喂,不要一個人恍然大悟啦。到底是怎麼了?」關口頑固地追問。

  這是當然的,連我都想問了。

  「常信師父……」

  中禪寺無視於關口,突然開口了:

  「我想……亮澤和尚已經過世了。而且也有可能……不是戰死的。」

  「這樣啊。可是,您有何根據?」

  「根據嗎……?」中禪寺含糊其詞,「根據……嘛,我看……這果然還是隻能拜託榎木津了。」

  中禪寺這麼說。

  3

  「兩位怎麼跑來了?」偵探助手益田說,「中禪寺先生怎麼了?」

  「那傢伙才不會攬下這種小孩子跑腿般的雜事。常信師父遠道而來,他勉強去了車站迎接,可是他這傢伙平常可是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連上廁所都嫌麻煩。你不也是知道嗎?」關口不服氣地說。

  面對的若是益田這樣的年輕人,關口似乎多少也會變得威風一些。益田搖晃著長長的瀏海,「喀喀喀」地笑了:

  「那扛下這小孩子跑腿任務的兩人又怎麼說?是小孩子嗎?看起來不像呢。我總覺得奇怪,為什麼你們不拒絕?」

  「我是……呃……」

  我實在是不敢推說自己有事。

  相反地,關口以他一貫的含糊聲音說:

  「可是我們不來的話,就沒人轉達常信和尚的事了。又不能打電話委託吧?要是接電話的是榎木津本人,他一定根本不聽人說話。」

  唔,說的也是。

  「常信和尚啊,真懷念吶。」益田說著,摸了尖細的下巴兩下,「話說回來……這真是奇妙的組合吶。」

  「你說禪寺跟美食嗎?」

  「這也很奇妙……不過更奇妙的是你們兩位呀。」

  我和關口面面相。益田看到我們這樣,再一次壞心眼地笑了:

  「只要一個人來就夠了,不是嗎?而且你們本來毫無關係吧?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要好了?」

  「我們是昨天認識的。這無關緊要吧?」

  老實說,是我將原委告訴關口,硬拜託他帶我來的。

  這件事好像原本是要拜託榎木津的。唔,雖然很不可思議,但事情與作祟、因果報應無關,本來就沒有祈禱師出場的份,以一般常識來看,應該是要委託偵探的案件才對吧。

  然而昨天榎木津沒空,常信又只有那段時間有空檔,迫不得已,只好由中禪寺和關口代為聆聽詳情。我會在場,只是意外的發展。

  可是關口完全沒有說明我同行的理由。他是有什麼打算嗎?還是懶得說明?或者是忘記了?我無法判斷。

  益田笑得更壞心,「這簡直就像兩大明星同臺演出嘛。」

  「這什麼意思?」

  真的,這什麼意思?意思是我被拿來跟這個人——關口相提並論嗎?

  「這種情況,豈不是會教人猶豫究竟該捉弄哪邊才好嗎?」益田貧嘴地說。

  關口一副受不了他的樣子:

  「什麼捉弄哪邊?你這傢伙,本來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我真是看走眼了。你跟你的僱主真是愈來愈像了,而且像的全是些壞地方。」

  「這我多少是有點自覺啦,不過呀……」

  「不過什麼?」

  「您兩位……怎麼說,是叫同病相憐嗎?噯,請節哀順變。」

  益田向我們鞠躬。真的……這什麼意思?

  我還在扭扭捏捏地胡思亂想時,益田一下子就改變了話題,「可是這真是件怪事呢。」關口也沒怎麼在意的樣子,馬上就切換過來,「很奇怪吧?」

  他遠比我習慣這場場面。

  搞不好我的地位比關口更低。

  「常信和尚不知道嗎?」

  「應該是不知道,他畢竟在那種地方待了十八年之久。而且我也沒想到那座寺院就是現在美食家之間大受好評的藥石茶寮。京極堂還是老樣子,萬無一失,似乎當場就瞭解狀況了,但一般人根本不會想到吧?再說,光聽常信和尚的描述,我的腦中只能想像出一座偏遠鄉下的破草菴。」

  「那麼,那個說是常信和尚的同期還是舊識的人,就是現今擄獲眾美食家味蕾的佈施山人了?」

  「不,佈施山人應該是那個人的父親吧?據我聽說,佈施山人似乎年紀非常大了……」

  藥石茶寮——聽說這是根念寺現在的稱呼。

  既然叫茶寮,表一不它不是寺院,而是類似料亭的地方。

  可是若說根念寺廢寺,在原來的地點蓋起了料亭嗎?似乎又有些不同。藥石茶寮好像位在根念寺的土地裡,換句話說,它是寺院設施的一部分。

  我不太懂。

  不過我倒是聽過名字,但也僅止於聽過,不是很清楚。倒是關口,他似乎知之甚詳,我回去問了一下,近藤意外地也知道得很詳細。

  據說藥石茶寮會使用平常難以獲得的高階食材,請超一流的廚師做出極盡奢侈之能事的料理,讓顧客在仙境般的環境中優雅地用餐,類似於會員制的高階料亭。當然,據說價錢也貴得嚇人。近藤說,就算我們平民百姓工作個幾十年,八成連一道前菜也吃不起。

  在這個到處都有人三餐不繼、在飢餓中喘息的年代……竟會有這樣不得了的地方。

  近藤為我說明,藥石茶寮的靈感似乎是得自過去北大路魯山人※在山王臺開設的星岡茶寮。

  (※北大路魯山人(一八八三~一九五九),京都出生的陶藝家,原本學習日本畫,後來對篆刻、料理、陶藝發生興趣,一九二五年在東京開設會員制高階料亭星岡茶寮,成為著名美食家。)

  這個星岡茶寮我當然也不清楚,但魯山人這個怪人的事蹟,以及星岡茶寮原型的美食俱樂部之名,我也曾經聽聞。

  那是個成立於大正末期的超級美食組織。

  不過星岡茶寮重視嚴選食材、大膽的烹調法、容器與擺盤等,將一切心血傾注於純粹追求極盡奢侈的美食,相對於此,藥石茶寮就如同它的名字——不過這部分我聽了也不懂——是以禪心為中心。

  根據中禪寺說明,藥石指的就是禪寺的晚餐。

  聽說禪的修行中,飲食佔了十分重要的地位,負責炊事、被稱為典座的僧侶,也將其視為一項重要的任務。

  的確,像是精進料理※、懷石料理※,與寺院有關的料理其實還不少。

  (※即素食料理,取佛教中精進的思想而得名。)

  (※起源於禪寺修行時用來暖腹的懷石,指用來稍微墊一下胃的簡單料理,後來轉變為菜式繁複精緻的高階料理。)

  聽說京都的普茶料理※,也是起源自萬福寺。宗派好像不同,但萬福寺也是禪寺之一。看來禪寺與料理,距離並沒有那麼遙遠。況且和食料理中對於素材的看法和烹調法等等,根幹就是源自於禪食……好像是如此。

  (※江戶初期由中國黃檗宗傳入、轉化而成的素菜料理。)

  就算知道這些,說到在寺院吃飯的情景,我只能想到喪禮守靈夜的場面,想像力真是貧乏。

  可是近藤說,藥石茶寮並不是一家只有充滿線香味的精進料理的店。逭部分宗教上如何解釋,我完全不懂,不過聽說魚、有時候甚至是獸肉,都會出現在餐盤上。

  在吃得到炸肉排和牛排的現今昭和時代,不吃獸肉的人應該是少數,但只論僧侶聖職者的話,遵守戒律的人不是應該比較多嗎?——近藤這麼納悶,我也這麼想。或許有些人會躲起來偷偷吃肉,但明目張膽地在寺院裡殺生做料理,豈不是太不成體統了?

  關於這一點,關口為我說明了。

  藥石茶寮的料理,一是懷石,二是藥膳,三是江戶料理。

  所謂懷石,指的正是一般世人所說的懷石料理,不使用任何腥臊之物,是精進料理。

  而藥膳則是使用生藥、中藥等具有藥效的食材的效能料理,原本好像是中國料理。這種料理只要有藥效,什麼都能入菜,所以也不同於肉料理、魚料理。

  問題是江戶料理。

  江戶料理指的究竟是什麼?據說似乎是透過古老的文獻,研究江戶時期流通的調理方法,嘗試使其復活。似乎有不少記載這類烹調法的料理指南書流傳下來,但當中許多技法已經失傳,藥石茶寮就是忠實地將其復元,提供給客人。然後……

  江戶初期,日本人似乎是嗜食獸肉的。

  食畜牲肉的只有紅毛佬——這似乎是江戶後期以後的常識。這麼說來,連民間故事都有狸子湯登場了。雖然我不知道實際情況究竟如何,但從山豬鍋、鹿料理、生馬肉片等料理來看,有許多獸肉料理似乎都有古老的歷史。

  所以……藥石茶寮也有獸肉料理。

  有這種禪寺嗎?

  當然,那裡——根念寺現在也還保持著寺廟的外觀,但幾乎沒有寺院的功能,宗派上也是無所屬——我不知道這該怎麼稱呼才正確,總之它與其他寺院之間的本末關係好像完全斷絕了。換言之,根念寺雖然是寺院,但被當成與本山無關的其他宗派的寺院了。因此最近才剛迴歸本山的常信和尚完全無從得知它的狀況。

  解除本末關係,是在戰後不久的事。

  看來那個時候開始,根念寺就已經在私底下舉辦這類高階餐會了。茶寮本身是在五年前成立,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

  話說回來,昭和二十三年,那是個慘烈的年代。竟然能夠在那種年代開設這樣的店,真是教人佩服。像我,當時別說是三餐不濟了,差點沒餓死。但是我復員之後立刻就找到工作,還算是幸運的,近藤就真的差點因為營養失調而死了。

  近藤說,窮人現在依然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但有錢人不管在任何年代,都可以吃到撐肚皮。或許真的就像他說的。聽說藥石茶寮的日本人會員全是些首屈一指的名士,其他則是些外國人。關口說,因為有外國人蔘與其中,所以才能夠在那種年代,開設那麼奢侈的餐廳吧。

  那個告訴常信亮澤還活著的鎌倉日本畫畫家,當然也是那間茶寮的會員。不愧是擔任大寺院的檀家代表,他似乎是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自稱古井亮澤的人……

  就在……那裡。

  「唔……那座寺院——根念寺嗎?它就這樣留在原處吧?而且藥石茶寮與禪也並非無關。那麼最簡單的推測,就是它是住持出於嗜好開始經營的。開設藥石茶寮的佈施山人……不是古井亮澤本人,就是他的父親古井亮順,錯不了的。這沒有什麼好煩惱吧?」

  「常信和尚並沒有煩惱。不管那裡變成了餐廳還是旅館都無所謂,重點是亮澤和尚……」

  是死?

  是活?

  問題在這裡。

  若是活著,為什麼亮澤的父親要撒謊?若是死了……茶寮裡的人又是誰?

  「中禪寺先生怎麼說?」益田問。

  「喂,益田,你以為那傢伙會在這階段就説出結論嗎?」

  「不以為。我又不是在問結論,只是問他說了些什麼嘛。啊,關口先生已經忘掉他說了什麼,對吧?沒關係。還有另一個人可以問……」

  益田望向我。

  「咦?我嗎?我、呃……」

  我想亮澤先生已經過世了……

  是遭人殺害——應該可以這樣推測吧……

  中禪寺在常信兩人回去以後,再次明確地這麼說。

  中禪寺已經做出結論了。

  可是關於這件事,他禁止我和關口說出去。當然是因為這個結論缺乏證據。因為中禪寺接著說了:

  證據……得要榎木津去找出來吧……

  ——什麼意思?

  的確,常信好像本來想要委託榎木津去調查。當然,是委託榎木津確認古井亮澤的生死。

  可是,

  這種情況,榎木津能做什麼?就算榎木津看到他人記憶的能力是真的,我也不認為能在這次的案子裡發揮效果。即使榎木津真的能看到什麼,他又要看誰的什麼才好?可以透過榎木津的能力得到的結論……不是早已推論出來了嗎?

  或者,

  中禪寺想要將自己匯出的結論,交由榎木津的幻視判斷正確與否嗎?中禪寺應該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完全不具任何證據效力才是。

  就在我結結巴巴地支吾其詞的時候,關口開口問了,「話說回來,榎兄到底是怎麼了?」他好像是想替我解圍,可是我覺得這支援來得有點慢。

  「哦。」益田的薄脣往左右拉開,得意地笑了,「榎木津先生啊……在找刺蝟。」

  「刺蝟?」

  「不是啦,益田……」

  安和寅吉突然從廚房探出頭來。

  剛才我一直聽到磨咖啡豆的聲音,他大概在泡咖啡吧。

  寅吉是這間玫瑰十字偵探社的打雜兼祕書。不過本人似乎自認不是兼任,而是專業祕書。

  「哪裡不是了?和寅兄?」益田應道。

  和寅是寅吉的綽號,大概是把姓跟名縮短而成的。

  附帶一提,益田在這間事務所裡,被冠以「笨蛋王八蛋」之類的屈辱稱呼。聽說關口則是叫小關或猴子,至於我,別說是本名了,根本沒有被稱呼過相同的名字。

  和寅在託盆上擺了四隻咖啡杯,走近接待區說:

  「不是刺蝟,是山颪。你沒有動物學的知識嗎?」

  「不是一樣嗎?」

  「哪裡一樣了?根本不一樣。」

  和寅說到這兒,用鼻子「咕咕咕」地笑了幾聲,說:

  「不一樣對不對?小說家老師。刺蝟就像它的名字,是有針的老鼠※,山颪則是小的山豬。喏,我說的對不對?」

  (※日又中刺蝟的發音即為長著針的老鼠。)

  「山豬?」益田發出錯愕的叫聲,「什麼山豬?怎麼可能?山豬是豬的親戚耶?這是真的嗎?關口先生?」

  「哦……山颪的確也寫做豪豬,可是隻是因為形狀相似才這麼寫,山颪是齧齒類,有豪豬型科跟樹豪豬科兩種。刺蝟的話……我想那是食蟲目蝟亞科。」

  「那老鼠呢?」

  「老鼠是齧齒目鼠亞目,要說的話,比較接近山颪吧。豬是偶蹄目,完全不一樣。」

  原來他這麼博學多聞,我稍微對關口刮目相看了一點。

  益田神氣地說,「喏,根本不一樣。」和寅也恨恨地說,「根本就不一樣啊。」

  兩個人都搞錯了,根本沒什麼好囂張。和寅將端咖啡給每個人,同時嘀咕著,「可是刺蝟就叫針鼠,所以是老鼠吧。」然後他很快地在益田旁邊坐定位。

  「總之……我家先生在找的是山颪,不是刺蝟。你連這都搞不清楚,怎麼幹偵探助手啊。」

  「根本就是一樣的東西啊。頂多只是牛蛙跟蟾蜍的差別罷了吧。」

  「我覺得有點不一樣。」關口拘泥小節。

  我認為這根本無關緊要。

  「噯,總之他就是去找那個山颪啦。真是太好笑了,榎木津禮二郎尋找山颪。哇哈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益田大肆嘲笑,他真的是偵探的屬下嗎?他的笑聲裡充滿顯而易見的惡意。

  「怎麼又會去找什麼山颪呢?」

  「這個嘛,」益田撩起瀏海,「……老師也聽說了吧?前陣子,喏,我們不是找過烏龜嗎?」

  「哦……」

  這件事我也記憶猶新,是瓶長事件時的事。榎木津的父親——榎木津前子爵疼愛的烏龜失蹤,委託兒子榎木津去找。

  「……我記得是叫千姬嗎?」

  「對,千姬,千姬。」益田又笑了好一會兒,「真不該找到它的。」

  「不該找到?什麼意思?」

  「哈哈哈,就是啊,那種小烏龜——這麼小的一隻烏龜哦,如果是在屋子裡面找到的也就算了,它可是逃到戶外去了呢。而且失蹤的地點還是那種人來人往的熱鬧地方,不是嗎?卻被我們給找到了。所以榎木津前子爵高興極了。對不對,和寅兄?」

  「對,聽說還開了慶祝會呢。」

  「對對對,千姬返家派對。所以啊,不愧是咱們榎木津偵探的父親,他向各界知名人士大力宣揚這件事。」

  「宣揚?」

  各界人士——這部分教人毛骨悚然。他究竟是向誰說了?

  「噯,總之財經界的各大人物都知道了這件事。況且咱們玫瑰十字偵探社的顧客本來就都是些像柴田財閥啊、羽田制鐵這種超級大人物嘛。而且……上次還發生過由良伯爵家的事件,不是嗎?」

  全是我不知道的事件。

  所以榎木津其實相當活躍嗎?

  「所以呢……風聲一下子就傳開了,而且是愈傳愈離譜……」

  這麼說來,昨天中禪寺好像說什麼有了誤會、鬧翻了天什麼的。

  「愈傳愈離譜?」

  我這麼一問,偵探助手再一次充滿惡意地笑了。

  「真讓人笑掉大牙了。動物專門——哇哈哈哈,咱們玫瑰十字偵探社好像被人誤會成專門尋找走失動物的偵探社了。」

  「走失動物……像是迷路的貓或狗嗎?」關口用從鼻子擠出來似的聲音說,然後望向我,「那個榎木津……?」

  他的眉毛垂下來了。我瞭解他的心情。

  不知怎麼搞的,榎木津這個人與他的內在完全相反,外貌是個比別人出色許多的高個子美男子。而且態度總是不可一世。這個目中無人的美男子,彎著那修長的軀體找貓找狗的情景……除了滑稽以外,沒有其他形容詞了吧。

  真教人笑破肚皮。

  「那真是太爽快了。」關口說。

  「爽快?笑死我了,好嗎?太好笑了。而且啊,每一個來委託的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結果害得和寅得一一回絕這些大人物的委託。」

  「我真是慘斃了。」和寅喝著咖啡說。

  「所以……才會找山颪?」

  竟有大人物飼養那麼古怪的動物?

  「就是有那種怪人啊。」益田說,「那是叫什南方嗜好嗎?在庭院裡種些棕櫚啊、蘇鐵,弄得像熱帶叢林似的,戰前的有錢人之間不是很流行這一套嗎?我也曾聽說那好像是當時政府的植民地政策的一環,算是它的延長。有些……嗯,嗜好古怪的有錢人,也對博物學發生了興趣吧。榎木津前子爵也屬於這一類。」

  這件事我上次也聽說過了。

  「榎木津先生的父親是出了名的愛好昆蟲,因為太喜歡昆蟲了,還遠渡南方,結果就此發跡,是個怪傑。他現在好像也會騎著腳踏車去採集蟋蟀什麼的,所以他的愛好是貨真價實的……」

  「那個前子爵大人……會做那樣的事?」

  「而且他還是財閥龍頭呢。」益田輕浮地說。

  我無法想像身為財閥龍頭的前子爵大人騎腳踏車的模樣,更無法想像他採集昆蟲的樣子。說起來,我連舊華族是什麼打扮都不曉得了。就算是那樣的人,採集昆蟲的時候也會拿著捕蟲網,提著捕蟲籠,戴著麥杆帽嗎?

  「也就是說,還有其他像前子爵那樣的人。」益田不知為何遺憾地說,「而且還不只一兩個。聽說這類前華族和財經界的一部分同好集合起來,創立了一個博物俱樂部。裡面的成員,唔,會養些鱷魚啊、蛇之類的,失主就是他們的其中之一。」

  「養山颪嗎?」

  老實說,我不太記得那種動物長什麼模樣。

  雖然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沒有仔細瞧過,在我腦裡它和刺蝟沒有明確的區別。浮現在腦中的是一團全身佈滿刺或針的生物,模樣極為曖昧,仔細想想,那簡直就像妖怪。

  「可是據說山颪從很久以前就住在日本了。一關口說,「這是從京極堂那裡聽來的,聽說《和漢三才圖會》裡也提到了山颪。山才圖會的註釋說,這是來自外國的動物,因為毛很珍奇,所以做為觀賞用而飼養。古時候就有人飼養了吧。」

  「這樣嗎?唔,就算是這樣,現在也很少人在養了吧。」

  「應該很少吧。」關口說。

  我也這麼覺得。

  「養山颪的是一個叫藤堂公丸的前貴族院議員老爺子。你知道他嗎?」

  不知道。

  關口沒有回答,但他一定不知道吧。

  「這個人可是前伯爵喲。他是個大富豪,像是與家康※有關的香爐、利休的花器、歌麿※的浮世繪、一休的墨寶,擁有多得像山一樣的書畫古董。可是啊,這些東西在前陣子,全被偷個一乾二淨了。」

  (※指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戰國武將。江戶幕府創始人。

  (※喜多川歌麿(一七五三~一八〇六),江戶中後期的浮世繪畫家。開創浮世繪的黃金時期。)

  「被偷?」

  「被小偷給偷走了。那小偷就像白浪五人男※裡面的日本駄右衛門一樣。據說整座倉庫都被搬光,損失總額是天文數字……」

  (※正式名稱為《青砥稿花紅彩畫》,為歌舞伎戲碼之一,白浪即盜賊,描寫五名知名盜賊的活躍。日本馱右衛門為其中之一。)

  這……我好像在報上看過。

  「聽說……可能是專門潛入大寺院和望族人家竊取美術品的頂尖的竊盜集團乾的……」

  「對對對,你很清楚嘛。」益田佩服地說,「好像有個以關東為中心大偷特偷的美術品竊盜集團。喏,戰後的混亂時期,根本沒人顧得了什麼美術品吧?也沒功夫去管理或保護,也有人迫不得己而賣掉,贓物市場到處都是相當昂貴的物品。當時比起舊佛像,眼前的芋頭更有價值嘛。可是……有一群人看透了這樣的時局只是暫時的。」

  「認為那些東西將會升值?」

  「對,他們這麼想,所以到處蒐集美術品——是非法地。像是寺寶啊、本尊、祕佛等等的。當時大戶人家的倉庫裡,比如說現今十分昂貴的浮世繪之類的東西,被當成舊報紙一樣扔著不管。我想他們就是在那時候食髓知味……」

  「那一定是暴利吧……」關口羨慕地說。

  「也沒那麼好賺,書畫古董不管是竊取還是脫手都很麻煩的。若是擺在家中自我滿足還好,不賣掉就換不了錢。可是就算要賣,若是賣給之前案子中的茶道具店那樣的地方,會留下線索的。」

  「會嗎?」

  「會啊,因為太明顯了。寶石還比較容易脫手。寶石可以加工,或是隻摘下寶石,而且寶石也有黑市掮客。可是美術品的話,只是東西原封不動地換了個物主。就算是循正規管道買來的,萬一買到贓物,也一樣麻煩。只要追查,就找得到出處。」

  「不要給別人看就好了。」

  「那怎麼成?」

  益田說到這裡,喝光了咖啡。

  然後他拿起本來好像擺在沙發後面的馬鞭,往自己的膝蓋抽了一下。

  「那是啥?」

  「這是護身用的鞭子,前些日子在大磯弄到手的,我很中意它……噯,這不重要。聽仔細了,小偷是將贓物賣給古董商之類的換取現金,對吧?而買下來的掮客,又會把它賣給其他人。賣價會高過收購額,東西會變得十分昂貴。既然會以這麼高的價碼買下來,那當然都是買來炫耀的。得手之後,是不會就這麼收起來的,所以馬上就會曝光。除非帶出去海外賣掉,否則很難保密到底。所以……莫非有將贓物出口到海外的犯罪組織嗎?」

  益田原本是警察,所以他非常瞭解這類的事情吧。

  「總之……噯,雖然有這些困難之處,不過這群小偷,偷竊的手法似乎相當高明。藤堂先生完全沒有察覺。到了早上,開啟倉庫一看,大大地吃了一驚。然而這群小偷不曉得發了什麼瘋……」

  益田用鞭子「啪」地抽了一下沙發。

  簡直像個說書先生。

  ……除了書畫古董之外,偷兒竟然把藤堂先生養的山颪也給偷走了……就是這麼回事。」

  「偷走山颪啊……」

  為什麼……要偷那種東西?

  「有小偷會偷活的東西……或者說生物嗎?」

  我問,益田說:

  「沒辦法,就是有啊。喏,不是有牛小偷、雞小偷嗎?生物一樣會遭竊啊。」

  「那些是家畜。」關口說,「山颪又不是家畜。」

  「那不是家畜,是家人。藤堂先生說,東西可以用錢買,可是隻有小刺刺,什麼東西都無法替代……」

  「小刺刺?」

  「山颪的名字啦。」

  「前貴族院議員說什麼小刺刺?」

  「他是沒加小字啦,不過好像很溺愛它,就像疼貓那樣地疼那隻山面。榎木津先生曰:滿腦子都是刺,到底是滿頭禿還是滿頭刺,給我弄清楚!……啊,藤堂先生是個禿子。」

  「管他是禿子還是光頭都無關緊要。」關口說,「那榎木津去找那隻山颪了嗎?」

  「去啦。」和寅說,又在鼻子裡悶笑。

  關口將那雙深濃不一的眉毛一扭:

  「呃……這又是吹的什麼風?那個修習帝王學、目中無人的偵探竟然親自出馬去找小動物?而你們這兩個奴僕卻在事務所裡優雅地喝咖啡?」

  「關口先生才沒資格說我們。」益田撓彎著鞭子說,「不過噯,就是這麼回事。」

  「是因為前子爵的壓力嗎?」

  「不,這個嘛……老實說,這不是前子爵那裡介紹的案子。是那個人妖事件時的筱村議員介紹來的。」

  「哦……」

  是與我有關的事件。

  「榎木津欠那個人什麼人情嗎?」關口問。

  關口與那個事件沒有關係。

  「才沒欠什麼人情。」益田說,「而且你覺得他那個人會管什麼人情嗎?目以為比任何人都偉大的傢伙,怎麼會對別人感恩?他覺得別人侍奉他都是理所當然,不可能感恩圖報的啦。他自以為該受到感謝、該受人稱頌。他啊,是想看山颪啦。」

  「想看山颪?」

  此時益田站了起來,揮舞鞭子,模仿起榎木津:

  「噢噢,多麼可笑的野獸啊!山颪有刺是吧!那尖尖的刺豈不是教人非常想見識見識嗎!——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關口嘆了一口氣。

  「真蠢。」

  「是很蠢。」

  「所以他難得出去調查了嗎?真是太有勇無謀了。榎木津不是最痛恨調查了嗎?他不是最瞧不起警察嗎?平常的話,他應該會對你們這些奴僕吼道:快點給我找出來!然後就結束了,不是嗎?」

  「可是呢,關口先生,在本案中,有個再適合也不過的奴僕。」

  「什麼?他有隨從嗎?是誰?」

  「一個叫河原崎的警官。喏,先前的伊豆事件中——啊啊,關口先生不曉得呢。你是不是不想聽到那件事?」

  「要你管。」

  關口嘔起氣來,看來他碰上了相當悽慘的遭遇。

  益田以虐待狂的眼神看著關口,「喀喀喀」地笑著,揮舞鞭子。

  「那是個古怪非常的警官,跟著青木一起暴衝蠻幹,結果上了調查庭,從目黑署的搜查二系被降職到八王子的稻荷阪派出所去了。這傢伙是榎木津先生的仰慕者喔。」

  「可是現任警官怎麼擔任偵探的隨從?」

  「我說啊,藤堂先生的宅第位在八王子,美術品竊盜事件是發生在他轄區內的案件。」

  「這樣啊……」

  看來榎木津的奴僕的分佈範圍,遠比我想像的更要遼闊。

  「……可是這不算濫用職權嗎?這行動不管怎麼看都是違反警察官服務規章吧?」

  「河原崎是個講義氣的熱血漢子啊。」益田說,「我跟他一起喝過幾次酒,那傢伙就像說書裡頭出現的勤皇志士般,對榎木津心醉神迷的程度異常到極點。說什麼只要是為了正義,職務什麼的都可以放到一邊。」

  感覺跟近藤會很合得來。

  「什麼正義。」關口傷腦筋地說,然後以沒出息的眼神望向我,「那……榎木津暫時是動不了了吶。怎麼辦?」

  「問我怎麼辦,我也……」

  我無計可施。

  而且……我覺得我沒有責任。

  「我來查檢視怎麼樣?」益田說,「常信和尚會支付偵探費用吧?那麼我就在費用範圍內調查一下藥石茶寮……還是兩位要自個兒調查?」

  這……絕對免了。

  4

  我不懂究竟該怎麼理解眼前的存在才好。

  只是我非常明白這是人工的物體。這不是自然物,顯然是人工物,可是也不是垃圾或雜物。它們並沒有壞,也不髒,只是派不上用場。就像沒有用途的道具,不過與其說是道具,說是傢俱比較貼切嗎?

  好大。

  因為大,更顯得大而無當。

  而且它們還是金屬製的,看來就很重。

  毫無用途。

  廢物。

  我不太知道新潮的詞彙,這是叫做monument還是objet的東西嗎?各種損壞的武器和金屬片雜亂無章地焊接在一起,組合出粗獷的形狀。

  大概有十個以上吧。

  這些東西……散佈在柵欄周圍。

  柵欄圍繞的土地裡,有個像是活魚池的東西,幾名懶洋洋的中年男子正在那裡垂釣。

  這是……釣魚池吧?

  不曉得是誰在吹奏,從剛才就一直聽到笛子的旋律。

  音色是和風,旋律卻是爵士風。我聽不出是什麼曲子。那人演奏的曲調聽起來哀悽,卻又有些怡然自得。

  我望著宛如石像般一動也不動的釣客們,只是呆杵在原地。這是與關口一道拜訪榎木津的事務所後,正好過了一週的星期日。

  笛聲突然停了。

  很快地……圍牆裡的簡陋小屋走出一個風貌奇特的男子。

  男子有著一張長臉,眼睛細長,頭髮理得短短的,像刺蝟般豎起。他留著鬍子,穿著無國借款式的襯衫和寬鬆的長褲。

  個子頗高,但因為駝背,看起來不龐大。就算和小個子的關口並排在一起,看起來也差不多。是個沒有壓泊感的男子。

  ——好像枯枝的一個人。

  我的印象就只有這麼一句話。

  男子在關口帶領下,搖搖擺擺地走近我這裡。

  「啊,讓你久等了。」

  關口一板一眼地,但發音不明瞭地說。

  感覺有些懶散,又像拼上了老命。我覺得關口真的很不可思議。

  可能他想要將自己的不得要領正當化的心情,以及為此內疚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所致吧。關口向男子介紹我:

  「呃,這位是伊佐間。」

  「你好,我是伊佐間。」

  只聽到名字,也不明所以,換句話說,這狀況也只能打招呼了。所以我了無新意地只是「你好」了一聲。在旁人看來,這樣跟關口沒什麼兩樣吧。開始冷場了,關口察覺這點,含糊地開始說明:

  「伊佐間……是榎木津從軍時代的部下,在這座釣魚池擔任管理員……呃……」

  「也不算管理員……我是釣魚池的小老闆。」

  很木訥的一個人。

  我窺看伊佐間身後的釣魚池。

  釣客一動也不動,可是也不是睡著了。

  我實在不了饅礓種休閒娛樂哪裡有趣。

  魚池有點小,應該可以再大上個一倍吧。

  「這裡本來是活魚池。」伊佐間說,「那裡不是有間旅館嗎?那是我老家。原本是家料理旅館,這是那裡的活魚池。」

  「哦……」

  難怪這麼小。可是在這種地方,生意做得起來嗎?

  「嗯……」伊佐間似乎察覺我想說什麼,「我們家代代都經營旅店。我的曾祖父是個饕客,愛好之餘沉迷起料理來,所以硬是把旅館改成了料理旅館,生意還不錯,可是在戰爭中燒燬,全都沒了,只剩下個活魚池。」

  就是這個——伊佐間說。

  「這柵欄周圍的作品,全是伊佐間做的哦。」

  關口不知為何得意地這麼說。

  那些……原來是作品啊。

  「怎麼辦?」伊佐間問,「要到旅館休息嗎?益田會來吧?」

  對……我和關口要在這裡——町田町,聽取益田的調查報告。

  藥石茶寮所在的南村就在鄰村。

  「我這裡就好了,你呢?」關口問我。我答道,「沒那麼冷,這裡就行了」,於是伊佐間說,「那進去小屋吧。」

  即使伊佐間從後面經過,釣客也不為所動。我們看著釣客的後頸,走向管理小屋。

  「今天……客人很多。」

  「所以才……」

  「對……」

  好簡短的對話。

  小屋十分窄小。

  這裡好像也賣些釣具和魚餌,卻沒有任何標價說明。玻璃門一開啟,立刻看見一張椅子孤零零地擱在泥土地上,上頭擺了個毛線坐墊,應該是伊佐間平常坐的。雖然有個三張榻榻米大小的客間,但一半被各種釣具和箱子給淹沒了。

  椅子旁邊擺了個臺子,上面放有好幾種笛子。

  剛才的演奏似乎就是這棟小屋的看守人親自吹奏的。

  伊佐間莫名笑吟吟地坐到椅子上。

  我想,這個人不管是颳風下雨,都會坐鎮在這兒,日復一日吹著笛子,看著文風不動的釣客們吧。

  沒有客人的日子就……

  ——焊接嗎?

  一定是在做他的什麼作品。

  三個客人像稻草人般凝然不動。這樣就叫客人很多,說奉承話也稱不上生意興隆。可是……我覺得這樣或許也算是幸福。

  關口一臉幾近痴呆的模樣,在脫鞋處坐下,「伊佐間也真辛苦吶。」這種狀況哪裡辛苦了?我完全不明白。

  可是伊佐間吟詩似地「嗯」了一聲。

  「話說回來,小關,今天是……?你又被捲入什麼了?」

  「還好啦……」關口回答得不清不楚。

  「那位先生也是?」

  他是想問我是否也被捲入了吧。

  我是被捲入的,還是自個兒跳進去的,有點微妙。

  我答道,「呃,差不多。」

  結果跟關口一樣。

  或者說,我的應對跟關口沒什麼兩樣。

  「今天又怎麼會來這兒?」

  「哦……」

  總覺得對話磨磨蹭蹭的。

  可是就算我加入,也不會有多大改善。我們每一個都呆呆傻傻的,沒有負責犀利吐槽的角色。

  「是來調查這附近的高階料亭。」關口答道。

  至多隻能說明到這種程度吧。若是解釋追查到那家高階料亭——其實它是寺院——的來龍去脈,就太冗長了。

  「藥石嗎?」伊佐間問。

  這個人說話簡短得要命。這若是省略了藥石茶寮的茶寮二字,那他的確是猜對了,但我覺得也用不著把名稱縮到那麼短吧。

  「你知道?」

  「很清楚。」

  「你很清楚那裡的狀況嗎?」我忍不住問。真教人心急。

  「嗯……他們也用這裡。」

  「用這裡……?什麼意思?你總不會跟藥石茶寮有往來吧?跟你的活魚池……釣魚池嗎?」

  「對。」

  總覺得洩了氣。

  「他們進這裡的魚嗎?」

  「不不不。」伊佐間揮手,「他們不用養殖魚,而且我這兒的魚都快死了。」

  「這裡的魚……快死了嗎?」

  「是沒死,可是半死不活。」釣魚池的老闆如此貶低自家魚池的魚,「……活蹦亂跳的魚都死光了呢。」

  被他這麼一說,陳列在店鋪的魚的確全都是死的……但是被伊佐間一說,總覺得十分奇妙。

  「那裡……不是會從全國各地叫來新鮮的食材嗎?他們在夜行貨車上裝設活魚籠,將捕到的魚活生生地裝載過來。聽說搬運途中全程有人跟著,日夜不休地不停換水……」

  「所以……才會到這裡?」

  我望向狹小魚池的水面。水看起來很乾淨。

  他是很愛乾淨嗎?小屋中也是,雖然雜亂,卻一塵不染。

  可是釣客還是一樣僵在原處。

  「會寄放在這裡的活魚池——釣魚池裡嗎?」

  「對,像是有時候送到得太早,或是客人晚到的時候,就暫時先放在這兒。別看它這麼小,這也是這一帶最大的活魚池,很受器重的。每寄放一次,會付若干保管費。海魚是沒辦法,多是鯰魚之類。」

  「鯰魚啊……」

  「天然魚很新鮮的,活蹦亂跳。是從丹波等地送過來的……」伊佐間莫名悠哉地說道,眯起了細長的眼睛,「……很鮮美。」

  「你、你吃過?」

  「多的會送給我。釣魚池裡放鯰魚很奇怪,所以我吃掉了。放太久會有養殖的味道……啊,有時候也會送來鱉什麼的。鱉倒是寄放了很久,會關在籠子裡沉進池裡。那裡付錢很大方,客源應該非常高階吧?出手非常闊綽。」

  「呃……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跟他們往來的?」

  「嗯……」

  他好像在回想。

  「這個嘛,從這裡不得不改成釣魚池的時候開始吧,我忘了。那裡也是那個時候開的吧?」

  「在那之前是寺院。」關口說。

  「寺院?哦,寺院啊。寺院可以做魚料理嗎?」

  我才想問。

  「那裡的負責人會來這裡嗎?」

  「負責人……?料理師傅倒是常來。」

  「料理師傅啊……」

  我本來猜想會不會有自稱亮澤的人過來,但天底下沒那麼順利的事吧。

  伊佐問一臉迷糊地說:

  「那裡的廚師好像也跟食材一樣,會請來一流的名師。可能是配合料理,從各種料亭或餐廳請來的吧。有時候會有像是客座廚師的人神氣兮兮地過來檢查食材。」

  「哦……」我只是感嘆不已,但關口好像想到了什麼。

  「他們是突然過來嗎?」

  「嗯?」

  「還是會事先拜託?」

  「嗯。料理長會先連絡……然後跑腿的過來,搬運工到了之後,進貨負責人就會過來。」

  「負責人……是佈施山人嗎?」

  「他是大老闆吧?還是叫店長?不管怎麼樣,他年紀相當大了,他不會來。我聽說他從來不在人前現身,只有在會員用餐前後會出來打聲招呼還是祈禱,其他時間都一直關在草菴裡。我不曉得他在做些什麼,只有會員認識他……」

  啊,和尚的話,是閉關修行嗎?——伊佐間這才發現似地說。

  「搞不好是在祭祀被料理的魚之類的,幫魚取法名等等的……」

  明明不守清規,卻又這麼虔誠,真怪呢——釣魚池老闆說,兀自恍然大悟。

  「那個……負責連絡的料理長是什麼人?」

  「嗯?廚房負責人……我記得是叫古井先生,他好像也不會在人前露面。」

  「古井?古井什麼?」

  我追問,伊佐間歪起脖子說:

  「不清楚。我不知道底下的名字。可是那個人也是……對,我想差不多五十歲。」

  從常信的年紀來看,那個五十多歲的廚房負責人——料理長應該就是古井亮澤沒錯吧。這麼一來,佈施山人就是亮澤的父親亮順嘍?

  可是,父子倆都不在人前露臉,這也真是古怪。

  「會來這裡的是進貨負責人,古井先生的左右手——椛島先生。他是個長相很恐怖的大叔……大概四十五、六歲吧。」

  「椛島啊……」

  知道了也不能怎樣。

  關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最近好像寫不出小說。

  雖然我不明白狀況,但聽說關口在夏天之前似乎有過相當悲慘的遭遇,從此以後就再也寫不出東西來了。是創作瓶頸嗎?可是別人卻說,關口萬年都在創作瓶頸,他只是拿那件事當成寫不出來的藉口,趁機偷懶罷了。

  關於這件事,本人似乎也有自覺。

  不管碰上任何事,我都沒什麼現實感……

  關口這麼說過。

  意思是關口曾經遭遇過許多次超現實的災難嗎?還是他的日常失去了現實感?我無法判別。

  關口還說:

  我能夠感覺到自己活著,毋寧是痛苦、懊悔的時候……

  我覺得什麼都不去想的話,活著和死了也沒什麼兩樣……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了……

  然後關口更語帶自嘲地這麼說:

  所以我也曾這麼想過……

  被捲入什麼事裡,倉皇亂轉的時候最能夠安心……

  這樣我的行動就與我的意志無關……

  總而言之,大概就是不想負責吧……

  換言之,這是他對眾人針對他的非議詆譭想出來的一番辯解吧。該說他是全部承受,還是豁出去了?即使如此,他這番話令我感同身受。

  我望著小說家疲憊不堪的側臉。

  上面留有亂刮一通而留下來的鬍碴子。

  「啪」地一聲.

  「釣到了。」伊佐間說。

  此時,玻璃門外一個熟悉的男子身影穿過釣魚池的門小跑步而來。

  「啊,益田先生……」

  是益田龍一。

  益田帶著奇妙表情地穿過釣客之間,來到小屋前,晃著瀏海一口氣開啟玻璃門:

  「大家好,我可以進去嗎?」

  「你看來很好。」伊佐間說。

  「託你的福。啊啊……多麼了無生趣的組合啊,死氣沉沉的,簡直像在守靈似的,還是過疏村落的聚會……」

  「你少在那裡貧嘴了,要是查到了什麼就快點報告。我們可是無償好心才過來這裡的。」

  關口不服氣地說。雖然不服氣,但語尾總顯得怯弱。

  「不是喜歡才跑來的嗎?」益田說著,反手關上玻璃門,「我直接跟常信和尚報告也行哦?」他壞心眼地笑了。

  他的笑容中果然有點虐待狂的氣質。

  「我覺得你也愈來愈像京極堂了吶。」關口說。

  「噯,別那樣催。我買了草餅過來,大家用吧。喏……」

  益田將紙包遞給伊佐間。伊佐間沙沙作響地開啟紙包,說了聲「餅」,抓起來分給我和關口。

  「就跟你們說是餅了,不快點吃會硬掉的。欸,我查到了幾件有意思的事。首先……戶籍上,古井亮澤還活著。」

  「是嗎?」

  「沒有他戰死的記錄。他的確被徵兵了,好像被派到南方戰線,但二十二年的年底確實復員回來了。父親亮順也還健在。沒有提出死亡申告的跡象。」

  「換言之,常信和尚打電話的時候,父親亮順對於兒子的生死,說了假話,這幾乎是確定的?」

  「沒錯。」益田說,「這一點很可疑。如果說亮澤和尚是個閉月羞花的姑娘,常信和尚是虎視眈眈覬覦人家的年輕小流氓,打電話去被父親接到,於是父親撒謊不肯轉接,或許是有可能。可是這是五十歲的和尚打電話去找五十歲的和尚耶,而七十歲的老父親接了電話,卻寧願撒謊也不肯讓人跟兒子說話,這太恐怖了,太異常了。而且什麼話不好說,普通會騙人說兒子死了嗎?」

  「嗯。」伊佐間同意。

  「很詭異,對吧?所以我當然去調查了藥石茶寮。」

  「你……去調查了嗎?」

  「當然去了。」益田挺胸說。只有他一個人是站著的,簡直就像漫談家的公演,「我就是去了,大家才會約在這裡集合,不是嗎?要是沒有理由,我才不會跑來這種地方,也不會把兩位叫到這種地方了。」

  「這種地方?」

  「抱歉,這麼好的地方。住址上的區域雖然不同,可是這裡跟根念寺很近哦。走小路只要十二、三分鐘。翻過那座小丘,就是後門了。就是那首歌,越丘而行~」

  「就算很近……你直接找上門去做什麼?」

  「突擊是我的作風。當刑警的時候,有許多束縛,實在沒辦法率性行動,但現在我是偵探,自由得很。我的信條是:輕舉妄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再說。」

  「真傷腦筋吶。」關口說,「是榎木津的壞影響吧。

  「說的沒錯,就是不經大腦。」

  「那……怎麼樣了?有成果嗎?」

  「一無所獲。」益田說,「我偽裝成雜誌記者,要求採訪豪華料理,可是那裡簡直防守得固若金湯。典座亮澤和尚——哦,這是禪寺風格的稱呼,也就是大廚,料理長。這個人除了會員以外,絕對不會在人前現身。連廚房也不給我看。」

  「連廚房也不能看?」

  「對,他們說料理人就應該徹底退居幕後,不該出現在舞臺上。不管料理再怎麼美味,暴露出製作過程的辛苦就不公平了。就算是嘔心瀝血地料理,也不一定就美味,過程與結果是不同的兩樣東西。食材與廚師、料理與客人應該是一期一會的關係,他們不希望客人面對盤上的料理時,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

  「是這樣嗎?」

  「噯,我也不是不懂啦。纖細的料理,還是希望是美女做出來的。不管是大叔用毛絨絨的粗指頭汗流浹背地料理,還是美女以纖纖玉指隨手料理,只要成品好,味道都一樣嘛。飽了,真好吃,原來煮飯的是個臭漢子……這樣豈不是很掃興嗎?既然都要吃,當然吃美女的料理好。」

  「沒人問你這些。重點是,父親怎麼樣?」

  「父親……哦,你說老闆。貫主佈施山人——我不曉得怎麼會取這種怪名字。他也一樣足不出戶,完全關在屋裡,鎮日修行跟……研究。」

  「研究?」

  「研究料理。據說他進了許多古早的料理書,埋頭於復元的工作。」

  「他們在寺院吃魚?」伊佐間問。

  「問題就在這裡,聽說精進料理並不是不吃生腥的意思。所謂精進,是屏除雜念,謹言慎行,專注於事物,誠心誠意地努力的意思,而精進料理是懷著這樣的心情面對食材——應對的和尚這麼告訴我的。」

  「和尚?」

  「哦,那裡的人全都穿著作務衣,理光頭,讓我想起了箱根。不過我不曉得他們是不是僧侶,或許那只是制服而已。那個和尚——接待我的人說,從道元禪師※開始,僧侶就會撰寫料理書籍。但我不是中禪寺先生,聽了也一頭霧水。」

  (※道元(一二〇〇~一二五三),鎌倉時代的僧侶,為日本曹洞宗的開祖。)

  「然後呢?」

  「當然沒見著面。我想若是見到本人,拍張照片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我是從鳥口那兒借來了萊卡相機啦……」

  的確,若是讓常信和尚直接看到那個人的臉,應該就可以解決了。那如果是本人,亮澤就是如同戶籍記載,人還活著,而亮順撒了謊。

  如果不是本人的話……

  ——是冒牌貨嗎?

  「結果什麼也沒拍到呢。」益田說。

  「也就是這麼回事:你就像個特攻隊一樣衝入敵陣,卻被唬弄了一頓回來……對吧?」

  「才不是那樣,關口先生。我也從一開始就不認為事情能那麼順利。只是有時候會有天落饅頭狗造化的事嘛,所以還是預防萬一啊,預防萬一。我的目的其實是周邊調查。」

  「周邊調查什麼?」

  「也就是,以前的寺院不是都有檀家嗎?那裡本來是寺院嘛,應該有那個時候往來的附近居民吧。」

  「你向他們打聽嗎?」

  「踏實的訪查是我從刑警時代的拿手功夫。就算沒了警察手冊,身體動作還是充滿刑警風格,大部分的人都很樂意提供協助的。」

  「那不算假冒身分嗎?」

  「我又沒有報出自己的身分,才不算假冒。而且要是苗頭不對,我會拔腿開溜,要不然就是立刻低頭賠罪,不打緊的。然後呢,根據鄰近人家的說法……果然還是有些不對勁。」

  「不對勁?」

  「他們說,亮澤和尚復員回來之前,那座寺院都是座普通的寺院。」

  「普通的寺院也有很多種吧?」

  「就是有個上了年紀的住持,一個小和尚,在盂蘭盆節和葬禮的時候幫人唸經,說些有保佑的法話……就是這一般寺院。」

  「料理呢?」

  「他們說戰後會定期舉辦精進料理的品嚐會,可是不是像現在這種極盡奢侈之能事的豪華料理,而是召集附近的檀家,跟說法會一起舉行。內容基本是樸素的白蘿蔔料理,一邊聽德高望重的和尚說法,一邊啃蘿蔔吃粥,活動內容很樸拙。主旨好像是要推廣禪心。」

  這麼說來,常信好像說亮順和尚會定期舉辦茶會。關口似乎也記得,這麼告訴益田。

  益田頻頻搖晃那尖細的下巴,說著,「對對對。」

  「聽說戰前是茶會,可是開戰以後,喏,別說點心跟茶,什麼都沒了,不是嗎?後方什麼都沒有。戰爭打輸之後,更是啥都沒了。所以便從茶會改為自己種的蘿蔔料理。」

  「自己種。」伊佐間說。

  聽不出他是在發問,還是隻是單純地重愎。

  益田好像把伊佐間的反應當成了疑問,答道:

  「沒錯,自己種的,自給自足。大家不是都種過嗎?像是南瓜之類的。放下一切,種南瓜為第一要務!——以前不是有這樣的宣傳海報嗎?亮順和尚也種過田。現在好像甚至在別的地方擁有廣大的農園跟水田,不過當時是在寺院周圍,還有那座小丘的斜坡開墾梯田,和尚跟小徒弟一起耕田,種些芋頭啊、胡瓜之類的,很勤儉的。喏……」

  益田指向遠處可見的小丘。

  「就是那邊,從這裡看不見,不過那邊的東側斜坡,還留有過去的田地痕跡。現在已經變成一片荒草了。雜草長得非常茂盛,都長到腰邊來了。可能是開了茶寮以後,就再也沒去管它了。一階一階的雜草也算是副奇景了。」

  「你去看了嗎?」關口問。

  「嗯……我是翻過那座小丘過來的。」

  「順路嗎?」

  「不,偏離正路滿遠的,在頗裡面的地方。村人說,以前每天都有和尚扛著鋤頭經過。哦……以前那裡有座村裡集會使用的小祠堂,現在已經沒在用了,和尚就是以那座祠堂為中心開墾田地的。據說那是一片非常驚人的白蘿蔔田,可以採到相當美味的蔬果。敗戰之後,這一帶應該非常貧困,所以一方面也是想要佈施給村人吧。」

  「讓飢餓的檀家飽餐一頓?」

  「嗯。喏,人們不是有事沒事就會聚在寺院嗎?和尚就是在那種時候佈施自己種的蔬果。不過呢,他好像從以前就沉迷於陶藝品,所以據說盛裝的容器非常豪華。」

  常信曾經提過這件事。

  亮順似乎是個美術品收藏家。

  「接受佈施的幾乎都是沒上戰場的老人。老人家喜歡聚在一塊兒,所以好像很高興,但因為是些老爺爺老婆婆,好像幾乎都已經過世了……不過還有幾個人在世。聽說亮順和尚曾說:在戰爭中落敗,每個人都變得貧窮,心神也萎靡沮喪,可是隻有吃飯的時候,以優雅的心情進食吧。就算吃的只是一般的白蘿蔔泥,盛在高階的器皿裡,也會有豐盛的感覺吧。」

  「原來如此啊……」關口說。

  檀那寺※的住持召集鄰近的老人,用自己種的蔬果親手製作檢樸的料理,裝在高階的器皿招待大家……這一點都沒有什麼問題。

  (※檀家所屬的寺院。)

  這豈不是令人有些懷念的美好情景嗎?

  的確,過去地域社會的連繫中心不是寺院就是神社。在我的家鄉,過去町內會的人也經常到寺院開會,討論活動。

  可是……

  「……我覺得現跟在的藥石茶寮的形式有些不同吶。」關口噘起嘴說,

  「說相同或許也是相同。因為時代改變,社會變得富裕,佈施內容也隨之變得豪華……」

  「可是錢……」伊佐間說。

  沒錯,收費與佈施之間可是天壞之別。

  就算只有一文,只要收了錢,就不是佈施了。根據傳聞,藥石茶寮的收費昂貴得嚇死人。

  「是啊。」益田說,「附近的人好像都以為那裡的和尚——他們說的和尚指的是亮順和尚——不是隱居就是死了。」

  「不是亮澤和尚,而是亮順和尚?」

  「嗯,因為本人完全足不出戶,也難怪人們會這麼想。他斷絕了一切和外界的往來。」

  「這樣會啟人疑竇吧?」

  「可是也不盡然。」

  「為什麼?」

  「因為亮澤和尚復員回來以後,寺院就突然變了個樣……所以附近居民都認為這一定是兒子的方針。」

  「兒子的方針?」

  寺院講方針,真有點奇妙。

  「總之,附近的人似乎都以為藥石茶寮是兒子開的。其實創始人是父親,但當地人才不曉得這些事。佈施山人的藥石茶寮,這名聲只有一小部分的上流階級知道而已。訊息是從那裡傳出來,然後逐漸變得有名的……」

  應該是吧。

  「從當地人的角度來看,他們不會把那種遙不可及的事物跟自家後面的寺院連結在一起。所以老百姓對佈施山人、藥石茶寮這些名字很陌生。他們只知道,那裡現在只是座普通的根念寺,而且繼承人亮澤開始搞起古怪的生意,法事什麼的都不做了,是座不守清規的寺院。」

  的確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

  說起來,就連我都只聽過藥石茶寮這個名字而已,壓根沒把它當成現實中的存在。

  不管碰上任何事,都沒有什麼現實感……

  的確就像關口說的,都聽到了這麼多,我卻還是無法將它當成真實存在的事物。亮澤和亮順都是沒有臉的妖怪。高階食材和奢侈的料理,也是我壓根無法想像的虛構事物。

  「這我懂了。」關口吃完餅後,舔著手指轉向益田,「那麼你查到了什麼?」

  「是沒查到什麼,不過我可以推測。亮順亮澤父子……是冒牌貨。」

  「冒牌貨?……什麼意思?」

  關口好像不怎麼吃驚,但我震驚極了。

  「就是冒牌貨啊。被冒充了。例如復員回來的亮澤和尚其實是別人,然後他殺了亮順和尚,坐上他的位置,開了藥石茶寮。」

  「為什麼?」

  「咦?」

  「為什麼?」伊佐間提出平凡的疑問。

  「那當然是……為什麼呢?」益田納悶地歪頭。

  我不懂冒充有什麼意義,也不覺得殺人有什麼好處。

  可是,如果真的被冒充了,就可以說明寺方對常信的應對為何會如此奇妙了。

  如果亮澤是冒牌貨……那麼他與認識真正的亮澤的人應該完全斷絕往來了。

  聽說藥石茶寮拒接生客,那麼他們當然會對常信那種態度親暱的來電起疑吧。若找上門的是亮澤過去的朋友,那就更糟糕了。為了避免露出馬腳,本人不能接聽電話。告訴對方亮澤已死是最好的做法吧。

  話雖如此……

  ——所以說,是為什麼?

  到此為止了。

  我總覺得窩囊極了。感覺奴僕不管來上多少人,畢竟也只是奴僕。榎木津彷彿正在雲端上張開大嘴,發出他一貫的大笑,俯視著我們四個人。

  「你能向常信和尚報告這種調查內容嗎?」關口說,「幾乎沒進展嘛。」

  「可是……有了許多新發現吧?」

  「但是最重要的部分什麼都不知道啊。看吧,你讓這裡的氣氛愈來愈鬱悶了。」

  氣氛確實是鬱悶了起來,但最鬱悶的是關口。照益田的性格,是無從鬱悶起的。伊佐間說,「我來泡茶吧。」暫時打住了這個話題。

  可是這也不是就此散會的氣氛,結果我們喝著伊佐間泡的粗茶,開始天南地北聊起來。

  真悠閒。

  話題幾乎全是對榎木津的中傷。與他認識愈久,遭受的損害似乎也愈大。

  「話說回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一直負責聆聽的伊佐間突然問我。

  「就是啊。」益田接話,「關口先生是無可奈何,但你完全沒必要積極參與這事吧?難道……你是奴僕志願軍?」

  「沒有的事!」我立刻否定,而關口抗議,「為什麼我是無可奈何?」益田無視我們,硬是接著說:

  「像是今天大概跟著榎木津先生一起行動的河原崎先生啊,完全就是個奴僕志願軍。要是那類人愈來愈多,原本就已經夠猖狂的榎木津先生,豈不是會變得更加猖狂了嗎?真傷腦筋……」

  這麼說的益田自己又如何?

  據說益田為了拜在榎木津門下,甚至辭掉了神奈川警察的工作上京,是個怪胎。如果這傳聞是真的,那麼益田自己豈不是領先所有人的奴僕志願軍第一號了嗎?

  「像河原崎先生,說什麼這是惺惺相惜,好漢惜好漢,真是沒救了。喏,不是才剛發生過人妖事件嗎?害我想到別的意思去,慌得跟什麼一樣。」

  「不是那種意思吧?」關口問。

  「好像不是。因為我查到河原崎先生非常好女色。哎呀,幸好不是。那麼……你是怎麼樣?果然還是想當奴隸嗎?」

  「我、我……」

  我是有苦衷的——我說。

  「苦衷?」

  「是……連環畫嗎?」

  關口似乎還記得,看來他並沒有那麼健忘。

  「是要把榎木津當成連環畫的題材吧?」

  「也不是要把榎木津先生當題材……」

  他好像忘得差不多了。

  我決定再一次說明原委,也大致說明了近藤的事。因為要是不正確解釋一番,不曉得會被曲解成什麼樣子。

  「哦哦……我知道劍豪神谷文十郎。」

  我話才說完,益田就說了。

  「我在外遇調查的跟監行動途中,蹲在公園的草叢看到的。我整整監視了三四天呢,蹲得腰都疼死了。雖然故事還沒有演完,可是很有意思,畫也畫得很棒。」

  「近藤聽了一定會很高興……」

  他一定會欣喜若狂地向益田要求握手。

  「可是劇情在正緊張的時候就結束了,不過連環畫大部分都這樣啦。我好想知道後面的發展。我記得……對對對,尼姑慘遭震驚江戶的怪盜兜蟹一夥派出的殺手虐殺,目擊殺人現場的文十郎的未婚妻與屍體一同被活埋在山裡……」

  「那是……連環畫嗎?」伊佐間問。

  真是理所當然的問題。

  世上沒那麼殘虐的連環畫,不應該有。

  可是近藤卻傾注全副心神,畫出了被一刀斬斷的尼姑,還有武家千金被麻繩捆住、塞住嘴巴,活埋在地下的場面。

  「那個千金會獲救嗎?畫上的表情很性感呢,她苦悶的表情真是扣人心絃……」

  「那真的是連環畫嗎?」伊佐間再一次問。

  「她會死。」我答道。

  這種情況,一般都會獲救才對。

  結束在千鈞一髮的場面,是連續劇的老套手法,但如果在續集人還是死掉的話,實在太教人情何以堪了。

  太悲慘了。

  可是近藤的說詞是,要是絕對會得救,就不會讓人提心吊膽,緊張萬分了。

  要讓觀眾知道,有時候角色也是隻有死路一條,這樣獲救的時候,才會有「啊啊,這次終於得救了」的樂趣——這是他的道理。近藤以那張大熊一般的臉孔,氣勢洶洶地揚言要反擊預定調和的發展,他那副模樣,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那個未婚妻遭到活埋,會真的死掉。然後文十郎找到她,吐露悲傷的真情——這是下一卷的內容,這樣的發展才不會受歡迎。原本應該是親情劇的。當初的設定是,遇害的尼姑是文十郎失散的母親……」

  「好悲慘的故事。」

  「這是連環畫吧?」伊佐間好像還是無法接受。

  「很遺憾,這真的是連環畫的劇情。」我回答,「就是畫那種東西,才會沒工作。像活埋的場面……畫得比電影還要寫實。小孩子會被嚇哭的,搞不好還會做惡夢。」

  「那會留下心理創傷呢。」伊佐間說。

  應該會吧,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那殘酷的畫面。因為那張圖的天空部分……是我塗的。

  然後,到了娼窟妓女遭到拷問、刑場斬首示眾等等的劇情即將登場的時候,《劍豪神谷文十郎·血鬥悲嘆之祠》被腰斬了。

  我嘆了一口氣。

  因為我開始覺得,我會被誤會為榎木津的奴僕志願軍,也全是那張活埋圖害的了。

  「你也真辛苦呢。」關口說。

  我……又被同情了。

  被關口一說,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可憐無比來了。

  「嗯?」

  此時伊佐間站了起來。

  「那……不是榎兄嗎?」

  「怎麼可能?榎木津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關口站起來,把臉湊近玻璃門。

  「就是說啊,偵探大人正在路邊尋找小動物……」

  益田邊說邊回頭,「啊」地大叫一聲。

  「那是……!」

  「是榎兄吧。」

  伊佐間說,「喀啦啦」地拉開玻璃門。

  門才一開……

  遠遠就傳來「啊!有笨蛋!」的刺耳叫聲。看來沒錯。我也站起來,走向門口。

  來人雙腿分得開開站在釣魚池入口。

  而且還指著這裡。

  遠遠也看得出那張容貌秀麗無比。

  大大的褐色眼睛,漆黑的眉毛。

  麗人的眼中彷彿完全沒有垂釣的客人。

  偵探大叫,筆直朝這裡衝了過來。

  釣客似乎也嚇了一跳。

  「哇哈哈哈哈哈!有笨蛋,有笨蛋!沒想到這種地方有笨蛋!而且還有這麼多個!嗯?這樣啊,這裡是笨蛋之家啊。怎麼,我竟不知不覺間跑來這種地方了!難怪覺得有股老氣。你活著嗎!這個河童老人!老衰得怎麼樣啊?」

  伊佐間一臉吃不消,「嗯」了一聲。

  簡而言之,這個人也是奴僕。

  「榎、榎木津先生,呃……」

  「沒錯!就是我!是你們崇敬景仰的榎木津禮二郎!喂,這個混帳王八蛋,你在這種老人的家做什麼?釣魚是嗎?釣魚是吧!就是釣魚吧!」

  「當然是工作……」

  「工作!你不是在釣魚嗎?思……好古怪的屋子啊。寺院嗎?啊,猴子!」

  榎木津半眯著眼睛看了益田的臉之後,注意到關口,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激烈地搖晃起來。

  「……猴子猴子!思?那是和尚。猴子和尚。哇哈哈哈哈,你們也實在笨到家吶。啊,你是什麼時候叫什麼的人!」

  結果他根本什麼都不記得。

  不僅如此,連說話內容都支離破碎,意義不明。我覺得每次見到這個人,他的反應都愈來愈荒唐。

  他這個樣子,日常生活沒問題嗎?

  我難以決定應對的態度,於是檀木津眯起眼睛,「那活埋是啥啊?」

  「咦?」

  我毛骨悚然。

  他是在說近藤的畫嗎?

  他看得見……我的記憶嗎?

  ——他的能力是真的嗎?

  只能這麼……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狼狽萬分……結果榎木津像個孩子般笑了。

  「呵呵呵。」

  「咦?」

  「你認識了猴子!這樣啊。怎麼樣?這個人很笨吧?可是把他當人看才會覺得他笨,若是把他當成猴子,那就厲害了。會說話的天才猴子!雖然醜得要命,可是也會寫字!」

  「嗚嗚嗚……」

  關口被搖晃得更凶了。他很困窘,已經沒法子應付了。

  這個人……果然是這種傢伙。結果他只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一通罷了。我開始覺得剛才的話一定也只是誤打誤撞而已。

  這麼一想,剛才真是白白毛骨悚然一場了。

  榎木津怎麼樣就是不肯停止攻擊,我逼不得已,想要幫助關口,當我抓住他的盾膀的瞬間……

  釣客又是一陣慌亂。

  「讓開,讓開讓開!官差抓人啦!」

  往聲音的方向一看,一個蓄著鬍鬚,年齡不詳的制服巡查一點都不害臊地喊著這種時代錯亂的臺詞,把警棒當十手※似地揮舞著闖了進來。

  (※江戶時代的捕吏道具,為一金屬短棒,柄處有支勾以為擋格,柄尾並綁上穗子。)

  巡查以軍人般的口吻叫道:

  「榎木津大師,您怎麼了!您平安無事嗎!這裡就是壞蛋的巢窟——噢噢噢噢,益田先生!還有啊啊,你是關口老師!」

  「喂!破鬆!這裡是我的奴僕經營的暮氣沉沉的釣魚池,不是盜賊的巢窟。還有,這個滿頭刺毛的傢伙不是山蘆,是住在這棟小屋的垂死老人。還有這個是某個時候叫什麼的人,算起來也是我的信徒!」

  「原來是同門弟兄啊。」

  警官說道,立正之後敬了個禮。

  「本官是任職於八王子署稻荷圾派出所的河原崎鬆藏巡查!」

  我無可奈何,自我介紹。

  「我也不是住在這兒……」伊佐間奇妙地辯解。

  「欸,河原崎先生,現在不是上班時間嗎?你離開派出所跑來這種地方,行嗎?如果你是在休假中,穿著制服亂跑也不成吧?」

  益田責備道,河原崎行了個最敬禮說:

  「這是本官的職務。」

  接著他將那張淡褐色的臉轉向榎木津問:

  「那麼……榎木津大師,不是這個方向嘍?」

  「不……」榎木津的表情突然變得精悍,「那座……丘陵。確實是它沒錯……然後……」

  接著榎木津望向益田。

  然後他將那張秀麗如雕刻般的臉湊近自己的奴僕。

  打正面看見這個男人,大部分的人應該都會驚慌失措。就算是男人,也會禁不住心頭小鹿亂撞吧。我們周遭的人或許是被榎木津這種荒唐愚蠢到了極點的態度舉止給救了。

  「那裡在哪裡?」

  「那裡?」

  「就是那裡啊。那奇怪的家。」

  「奇怪的家?」

  「對,那個和尚住的家!」

  「和尚……你是說……」

  ——他果然……看得到記憶?

  榎木津在看益田的記憶嗎?

  那麼那裡……

  「是在說根念寺——藥石茶寮嗎?」

  我說,榎木津突然發出脫力般的聲音說,「根念?」然後從益田臉上移開了視線。

  益田渾身一軟。

  「那裡叫根念嗎?」

  「不,就是,呃……」

  「榎兄,那裡怎麼了?」關口伸出援手,「根念寺怎麼了嗎?那裡……」

  「啊。」

  關口的話被伊佐間極為短促的發音打斷了。

  伊佐間看著釣魚池的入口。

  又有人來了嗎?今天這家釣魚池,比起客人,來了更多怪人。

  一個身穿麻料作務衣的男子站在柵欄的門口。他的頭上纏著手巾,手中提著竹籠。眼神凌厲,風貌讓人聯想到苦行僧。

  「椛島先生。」

  「椛、椛島……那個藥石茶寮的?」

  伊佐間輕巧地鑽過客人之間,走近椛島。然而椛島看也不看伊佐間,而是望著我們這裡。

  「你好,又要寄放嗎?」

  椛島這才瞥了伊佐間一眼,說:

  「老闆……在忙嗎?」

  他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

  「啊,不,沒有……」

  「可是有警察……」

  椛島以銳利的視線盯著河原崎。

  「啊,那是我朋友。」

  「警察朋友?老闆,你在警界也有朋友啊。」

  「呃,或者說,是朋友的朋友。那位……呃,是我軍旅時代的長官榎木津……」

  「榎木津?」

  椛島打斷伊佐間的話,視線遊移著。他是在找榎木津吧。

  「榎木津先生的朋友是警察……」伊佐間持續著毫無益處的說明,但椛島的注意力顯然全轉到我們身上了。不知為何,我不想和他對上視線,屈身躲到益田背後去。

  關口也垂著頭,他的心情和我一樣吧。

  椛島的視線在偵探身上定住了。

  「你說的榎木津先生……」

  「啊,呃,是我的……」

  「跟那個榎木津集團有關係?」

  「嗯,是會長的兒子。」

  「會長……那麼老闆和榎木津幹麿前子爵的公子認識,是嗎?」

  椛島有些興奮地——雖然只是看起來如此——盯著榎木津看。

  「請問……要寄放嗎?」

  「啊,對,今晚食材會送到。可以寄放到明天中午嗎?……可是……」

  「啊……好,沒問題。」

  伊佐間瞄了這邊一眼。

  「那位先生就是榎木津先生……」椛島說。

  我不知為何內心一驚,望向榎木津,他就像尊活雕像似地僵在原處。

  他在看椛島。

  不……

  他在看椛島看到的東西嗎?

  「又是活埋……」

  榎木津低聲呢喃道,大步走近椛島。

  ——活埋?

  他是在說什麼?不是指近藤的連環畫嗎?

  椛島呆了一會兒,然後好像稍微慌了起來。

  榎木津走近椛島身邊,問:

  「你……喜歡挖洞嗎?」

  「挖、挖洞?呃,這是在說什麼……?」

  他當然會慌張。

  「就挖洞啊。唔……好怪的小屋吶。」榎木津說。

  此時河原崎像只忠犬似地跑過去,站到榎木津背後,他自以為是護衛吧。

  椛島頻頻偷瞄偵探身後血氣方剛的警察,但還是擠出不自然的表情,向榎木津微笑,像是勉強示好。

  「呃,聽、聽說您……是那個榎木津集團的會長大人的公子……」

  「那不重要。」

  「可是……敝茶寮曾再三發函邀請榎木津前子爵大人,貫主佈施山人也非常希望前子爵大人務必能賞光蒞臨……」

  椛島說到這裡,又瞄了一下河原崎。

  就在這一瞬間……

  「嗯?那是什麼?」

  「什、什麼事?」

  「尖尖的!那是山面對吧!」

  榎木津大叫。

  5

  「河原崎,簡而言之就是這麼回事嗎……?」

  中禪寺吞雲吐霧著說道:

  「美術品竊盜集團中有一名嫌犯……被逮捕了。」

  「沒錯。」河原崎巡查畢恭畢敬地說,「嫌犯迫正通,住在橫濱,今年三十八歲,有竊盜前科。案發之前,有人在現場附近目擊到他,因此我們報請神奈川縣本部協助,在他回到租屋處時予以逮捕。截至目前,他完全保持緘默。但他是竊盜集團一員,這一點應該錯不了。」

  「怎麼能如此確定?」

  「藤堂家的倉庫找到迫正通的指紋。」

  這裡是京極堂家的客廳。關口和益田還有河原崎隔著矮桌,排排坐在中禪寺對面。

  我則坐在稍遠一點的地方,觀望發展。

  至於榎木津……他躺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睡得不省人事。

  中禪寺瞥了一眼沉睡的偵探,問:

  「你給榎木津看了那個人嗎?」

  「看了。」

  「讓嫌犯和一般民眾會面,這樣可以嗎?」關口問,「這不是違法嗎?」

  「本官……只是請榎木津大師過目而已。並沒有讓他們會面。」

  「什麼意思?」

  「只是請榎木津大師參觀一下拘留所而已。」

  「參觀啊……」

  榎木津看到了什麼呢?

  「然後……你跟著榎木津去了町田嗎?」

  「是。」

  河原崎的口氣活像個軍人。

  也就是這麼回事吧。

  榎木津是不是看到了那個叫迫正通的嫌犯一路上的記憶?

  從八王子經過哪些地方,如何移動,榎木津看到他一路上的景色,記下來了吧。榎木津和河原崎……就是循著那些景色來到町田的。

  那麼……

  那裡就是根念嗎……?

  這表示……根念寺——藥石茶寮也參與其中?

  怎麼回事?

  中禪寺「哦?」地發出奇妙的聲音,捻熄香菸。

  「這下……該怎麼做呢?」

  「該怎麼辦才好?」河原崎說。

  「河原崎,你用不著那麼緊張啊。」

  「可是中禪寺大師是榎木津大師的朋友,又貴為玫瑰十字團的中心人物啊!」

  「喂,我可不記得我加入過那種不倫不類的集團。」中禪寺說,「總之……得想想法子才行。」

  「想法子?什麼意思?我完全不懂。」

  關口不服地說。我也一頭霧水。

  「怎麼?這次很簡單,沒有半點謎團。」

  「明明就謎霧重重。」

  「只是你不懂罷了。」

  「我也不懂啊,中禪寺先生。」益田討饒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噯,因為沒半點證據啊。既然你也是人家的弟子,偶爾也相信一下榎木津吧。」

  「要我相信是沒問題,可是我首先就不知道這個大叔在說什麼啊,根本無從相信起嘛。什麼活埋什麼尖尖的,山面到底怎麼了?」

  「我是說……榎木津的意思是,山颪就在藥石茶寮裡。這下子懂了吧?」

  「山颪怎麼會在餐廳裡?」

  「理解力真差吶。」中禪寺說,搔了搔下巴,「益田,你是不是愈來愈像關口了?」

  「關口先生倒是說我愈來愈像榎木津先生跟中禪寺先生呢,可是也犯不著把人損到這種地步嘛。」

  「什麼意思?」關口說。

  「你……明白吧?」

  「咦?」

  中禪寺冷不防地問我。

  「不拐彎抹角地想的話,就是……藥石茶寮中有美術品竊盜集團……」我說。

  「明察秋毫。」中禪寺說。

  「明察秋毫?不可能吧,京極堂。那種高階料亭,怎麼會跟美術品竊盜集團牽扯在一起?你總不會要說……是佈施山人在蒐集吧?」

  這麼說來……佈施山人——也就是古井亮順,是個相當狂熱的美術品收藏家。

  若是這樣的話,或許有可能。有時候是會有一些超出常軌的收藏家。可是……

  「不是,不是那樣。」中禪寺說,「亮順和尚的收藏品好像散落各方了。我想應該連一個都不剩了。」

  「可是益田不是說……在茶寮成立前,和尚會叫來附近的老頭子老太婆,用那些高階器皿招待他們料理……」

  「那是茶寮成立之前的事吧。」

  「是這樣沒錯,可是……」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

  「美術品竊盜集團開始在關東一帶橫行,是什麼時候的事?益田?」

  「好像是藝術品和美術品這類東西價格暴落的時候……那夥人開始到處搜刮。唔,應該是戰後的混亂期開始的。不過我想一開始並不是什麼有組織的竊盜集團,而是詐騙或掠奪……當時是那種時代,沒有人會優雅地偷偷溜進別人家裡偷吧。實際上開始傳出可能是竊案的案情,是……」

  「大概五年前左右吧?」

  「是……吧。差不多。」

  「古井亮澤復員是六年前。然後藥石茶寮成立,是在……」

  「五年前……是嗎?」

  「你們看看這個。」中禪寺拿出一本像目錄的東西,「這是四年前……在海外舉行的古美術拍賣會的目錄。這上面有幾樣日本的書畫古董和墨寶,這些……好像全都是亮順和尚的收藏品。」

  「什麼?」

  「你的意思是……它們被偷了嗎?」

  「不清楚。至少警方那裡失竊的記錄。再說,這份目錄是四年前的。這表示刊登在上面的物品,至少在那之前就流出去了。因為這是海外的目錄,東西流出去不可能是這一兩天的事。若是贓物,以時期來看,是美術品竊盜集團開始橫行稍早之前,但是實在不可能是亮順和尚自己賣掉的。在戰後那樣混亂的時期,一個鄉下和尚可能將美術品帶出海外嗎?」

  「不可能吧。」關口說,「那麼……是怎麼樣?」

  「所以……噯,這只是一個可能,並非只有這個選項而已,但將其他條件一併考慮進去,我推測不單是物品失竊,而是整座寺院都遭到侵佔吧。」

  「原來如此!」河原崎拍膝,「果然被冒充了,是吧。真是群心狠手辣的傢伙!」

  河原崎將手指關節扳得吱咯響。

  「這樣啊。我本來覺得就算侵佔那種破寺院也沒有什麼好處……原來如此,是看上了亮順和尚的收藏品啊,原來是這樣的理由啊……」

  「真是陰險狠毒!」河原崎憤慨不已。

  中禪寺目瞪口呆地看著河原崎那張年齡不詳的臉,說:

  「河原崎,拜託你不要那麼激動,千萬別給我魯莽行事啊。血氣過剩的笨警察一個就太多了,一點兒都不缺。」

  「下官失禮了。」河原崎再次恢復拘謹的態度。

  「那夥人將偷來的亮順和尚的收藏品透過某些管道賣到了海外吧。然後用藉此得來的資金為資本,開設了那家藥石茶寮……接著他們以那裡為據點,經營起美術品的竊盜買賣組織……大概是這麼回事。這真是再好不過的幌子了。只是如果他們真的以各界要人為顧客,堂而皇之地幹小偷,也實在太膽大包天了。」

  「可是京極堂……你怎麼會知道那本目錄上刊登的美術品就是亮順和尚的收藏品?」

  「海外的目錄多半做得很豪華,會附上照片。所以我搜集了大量的這類目錄,昨天拿到世田谷的寺院去,請常信和尚鑑定。他曾經在戰前見過亮順和尚兩次,看過亮順和尚引以為傲的收藏品,我想或許他還認得出來……」

  中禪寺開啟目錄。

  「這個井戶的茶碗。常信和尚說,亮順和尚就是拿這個茶碗招待他喝茶的。這個茶碗形狀很妙,色彩也很獨特,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記憶這玩意兒有個傾向,只要想起一件事,就會連鎖式地想起其他事。常信和尚說他還記得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花器。這幅義堂周信※的字,據說也是掛在茶室裡。話雖如此,都那麼久以前的記憶了,不曉得究竟有幾分可靠……不過這尊佛像成了關鍵。」

  (※義堂周信(一三二五~一三八八),南北朝時代的臨濟宗僧侶。長於詩文。)

  中禪寺指著佛像的照片。

  眾人都看過去。

  「這是……?」

  「這是地藏菩薩吧。尺寸相當大。應該相當值錢吧。」

  「這尊地藏原本是在根念寺嗎?常信和尚記得它?」

  「豈止是在根念寺,據說這可是根念寺的本尊。」

  「本、本尊!」

  「把本尊……賣掉了嗎?」

  「雖然不曉得是誰賣的……總之是賣掉了。雖然不是沒有以地藏菩薩做為本尊的例子,但並不普遍,算是十分稀罕的。常信和尚是僧侶,茶碗姑且不論,本尊他可是記得一清二楚……」

  我想只要是和尚都會記得的。

  「聽說愛好古董的亮順和尚自豪地告訴常信和尚,根念寺的本堂還有另一尊地藏菩薩像,另一尊的製作年代比較新,相較之下,本尊年代非常悠久。現在的話,差不多是國寶級的。亮順和尚還讓常信和尚比較兩尊地藏像,問他看不看得出差別。常信和尚說對本尊估價讓他覺得很不恭敬,所以才記得特別清楚吧。」

  「原來是這樣。那麼現在根念寺的本尊位置是空著嘍?那樣豈不是失去寺院的根本了嗎?太不像話了。」

  關口不知道在想像什麼,望著天花板地這麼說。

  「你真傻,便宜的那尊還留著吧。」中禪寺說,「另一尊沒有刊在這上面。」

  「哦,這樣啊……本來就多一尊嘛。」

  「是啊。我不曉得他們是覺得沒有本尊太難看了,還是那真的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總之是留下了一尊。不管怎麼樣……總而言之這些東西毫無疑問,確實是從根念寺流出去的。我那麼辛苦地搬目錄過去,總算是有了代價。話說回來,這些目錄還真是重得討厭。早知道就把關口留下來,使喚他搬了。」

  聽關口說,中禪寺立志不做肉體勞動。還說他也完全不搬任何重物。可是卻不知為何,唯獨不覺得書重,真傷腦筋。

  「您還是老樣子,面面俱到呢。」河原崎佩服地說。

  關口一副不服的樣子。

  他看起來……好像不太能接受這個說法。

  「那麼……開那間料亭有什麼意義?就算一開始是為了收藏品而侵佔,但現在那間茶寮……怎麼說,只是單純的幌子嗎?」益田納悶地問。

  「不單純是幌子而已。」中禪寺說,「那裡大概……是拍賣會場。」

  「拍賣?」

  「意思是競標贓物嗎?」益田問。

  「對。每開一場宴席……就在各處裝飾贓物,在贓物盛上料理端給客人。然後讓客人品評……請他們出價。然後客人再買下來。」

  「這……太不可能了,京極堂。」關口緊咬不放,「哪有那麼荒唐的事?簡直就像騙小孩的妄想。我可沒聽說過那麼可笑的鬧劇。這不可能行得通的。對吧,益田?你不是說美術品的贓物特別容易被追查出來嗎?像那樣堂而皇之地賣給知名人士或名流,沒問題嗎?那樣做的話,兩三下就會落網了吧。」

  益田垂著長長的瀏海想了一會兒,很快地說:

  「不,關口先生,這……或許反倒行得通。並不是說……光臨藥石茶寮的客人全都是來買贓物的客人,對吧?中禪寺先生……?」

  中禪寺點點頭。

  「當然,大部分都是單純的客人吧。亦即,一般客人才是幌子,所以藥石茶寮才會想要拉攏一流的客群。因為地位愈高、愈是知名,就能成為愈好的偽裝吧。」

  「也就是……他們是以非一般的客人,例如外國顧客為中心脫手贓物嗎?」

  「就是這麼回事。」

  「外國人啊……」

  關口的聲調一下子降了下來。

  「沒錯,外國人。」中禪寺蹙起眉頭,「敗戰後,這個國家的美術品以驚人的速度流出海外。他國的學者似乎開始不再將我國的文化視為博物學式的研究物件,而是更進一步深入、重新審視,而沉醉於東洋嗜好的雅士似乎也開始增加了。歐美甚至出現比日本人更瞭解日本的日本通收藏家。不管怎麼樣,無論是浮世繪還是陶藝,對我國的美術品給予高度評價的……噯,都是外國人。可悲的是,這個國家有著不被外國評價,就不認可其價值的風潮……」

  海外的評價會影響書畫古董的國內行情,這件事我在上回的瓶長事件也曾經聽過。

  「……另一方面,戰後的日本十分貧困。國內不太可能有那麼多人肯出高價收購美術古董品。」

  「貧窮的只有平民吧。」關口說,「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有一定數目的富裕階級吧。」

  「也有不少上流階級,明知道是贓物,仍然砸大錢買古董吧。」中禪寺答道,「話說回來……真虧這個竊盜集團的買賣能夠成功。就算是不法行為都還是划得來的話,表示他們已經掌握流通管道了,若有人買,買的也是外國人吧。」

  「這……應該吧。」關口說。

  「而在開業時支援藥石茶寮的,應該也是外國客。因為藥石茶寮是在佔領時期開始營業的,當時整個日本貧困到了極點,根本無法溫飽。在施行配給制,每個人都餓肚子的時代,就算是專以有錢人為物件的祕密俱樂部,光賣那種高階食材,生意也不可能做得起來。或者說……當時那個時代,連一般餐廳都不能合法營業。就算想在地下營業,也不是那麼容易維持的。只能推測背後一定有什麼人在撐腰,對吧?」

  「是啊。」

  「這麼說雖然有點缺德,不過我實在不認為召集鄰近老人,招待蘿蔔料理引以為喜的慈祥老爺爺亮順和尚,能夠結交到外國人。然而藥石茶寮最早的客人……不是鄰近的老人,而是外國人。」

  「唔……這……」

  關口沉思下去。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

  「那是說……日本人會員全都是幌子嘍?」

  「我不清楚現在的狀況。因為日本人也逐漸富裕起來了。應該也有些有錢的壞傢伙吧,或許其中也有人稱買贓物吧。」

  「那樣的話,會怎麼樣?」

  「不怎麼樣。雖然毫無證據,不過亮澤和尚及亮順和尚生前的痕跡完全消失了。傳聞中的父子僧侶以及有關根念寺的逸事,和現在的藥石茶寮的風格完全相反。雖然我對他們兩位實際上幾乎完全不瞭解,但怎麼樣都不覺得他們還活著,歷經了某些改節,參與藥石茶寮的經營。」

  「您的意思是兩人已經被殺了,對吧?」

  河原崎握緊拳頭。關口以拿他沒轍的表情看了好戰的警察一眼後,換成充滿不信任的眼神望向中禪寺:

  「京極堂,我怎麼樣都還是覺得納悶。你說的話沒有半點證據,我無法信服。你說的……流出去的亮順和尚的收藏品,應該也還有其他更讓人信服的解釋吧?」

  「我非常希望真是如此。」

  「別打哈哈了。說起來,你弄到那些外國目錄的速度也快得太不尋常了。我覺得根本就是事先準備好的。先前你與常信和尚的應對也很奇怪。你……打從一開始就這麼懷疑了嗎?」

  「是啊。」

  中禪寺非常乾脆地這麼說。

  「為什麼?這不是很奇怪嗎?至少從常信和尚說的內容,無法匯出美術品竊盜集團這個結論來吧?對吧……?」

  關口向我徵求同意。

  「唔……是不太可能。」

  「那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毫無根據地妄想藥石茶寮是竊賊根據地的人,找遍全日本也只有你一個吧?然而你卻一開始就說亮澤和尚死了。」

  「我是這麼說過。」

  「說出你的根據。」

  「你這人還是老樣子,非叫人把無關緊要的細節全部說出來,才肯相信……」

  「這不是廢話嗎?」關口說,「這一切都教人非常在意啊。」

  唔,事實上我的確在意得要命。

  「我在聽到常信和尚的話之前……就已經懷疑藥石茶寮了。所以當常信和尚提到根念寺這個名字時,我立刻有了反應。」

  「你為什麼會懷疑藥石茶寮?」

  「因為……有訂單。」

  「什麼訂單?」

  「當然是書籍。我這兒是舊書店,總不可能有人來訂蔬菜魚肉吧。這是薰紫亭的老闆轉過來的訂單,他說有人在大量蒐集江戶時代的料理書,願意高價收購,要我若是有這類貨品,就連絡他。薰紫亭雖然專營和書,但是以文藝書為中心,而我這兒什麼都有。」

  「那個委託人……是佈施山人嗎?」

  中禪寺點點頭。

  可是聽說佈施山人沉迷於研究這類江戶料理書籍,而且復元江戶時代的料理也是茶寮的賣點,他會蒐購文獻是當然的事。這並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關口抱起胳臂,一臉狐疑地瞪著古書肆:

  「那,提供參考書給佈施山人的就是你嗎?」

  「不是那樣,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賣書給他,他好像四處蒐購。只是有人告訴我,說有人想要那類書,要是有那種貨就通知一聲罷了。那個時候我正好進了《和漢精進新料理抄》和《料理綱目調味抄》等等,而且也常有百珍書進來,所以常轉賣過去。」

  「百珍書……是類似《豆腐百珍》那種的嗎?」

  「是啊。就你的腦袋來說,你還知道得真清楚。由於《豆腐百珍》大受歡迎,陸續出版了《甘薯百珍》、《鯛百珍料理祕密箱》、《白蘿蔔一式料理祕密箱》等同類書籍,就稱為百珍書……對了,你的飲食生活十分貧乏,又是個味覺白痴,卻愛裝美食家,這類知識是你最拿手的嘛。」

  「喂,你不管什麼時候都要順便損人一兩句才甘心嗎?」

  「這不是損人,是事實。噯,這種事不重要,佈施山人好像很快就將一般的貨色蒐集到手了,這次開始指定書名找起來了。他發出佈告,說想要一本叫做《江戶/流行/料理通》的豪華本。哦,這是以出版京傳、馬琴、一九※等人氣作家的讀本※為中心的和泉屋,把江戶首屈一指的料理屋八百善的……」

  (※指山東京傳(一七六一~一八一六)、曲亭馬琴(一七六七~一八四八)、十返舍一九(一七六五~一八三一),皆為江戶時代的著名通俗作家。)

  (※江戶中後期流行的小說形式,附有插圖。)

  「那種事才叫無關緊要,京極堂。」關口怫然不悅。

  「好啦。總之,他也大手筆收購這類相當稀奇的珍本,在我們業界造成了一點話題。然而,有一天……我聽到訊息說佈施山人在找《典座教訓》和《赴粥飯法》。這雖然是料理書,但不是江戶時期的料理指南書,反倒該說是禪書。任務轉到我這兒來了。」

  「這怎麼了嗎?」

  「對方說是委託人非常想要,無論如何都想弄到手,可是這事怎麼想都很奇怪。因為藥石茶寮是禪寺,佈施山人可是禪僧。《典座教訓》和《赴粥飯法》都是道元禪師的著作喔。」

  「所以說……這怎麼了?」

  「如果佈施山人是亮順和尚,沒讀過這兩本書,就太說不過去了,這可是自己的宗派的開山祖師所寫的著作。以其他宗教的說法來說,就相當於聖經。而且亮順和尚曾經制作精進料理招待鄰近居民,表示他從以前就對料理有興趣,對吧?若要思考禪與飲食、禪中的飲食時,這兩本文獻可是基礎中的基礎。佈施山人會讀《四季漬物鹽嘉言》、《料理伊呂波庖丁》,事到如今卻在找這兩本書,太莫名其妙了。」

  「也有可能是以前讀過,但手邊沒有。或許他想要重讀一遍。」

  「這不可能。」中禪寺說,「這兩本書當然沒有原書,不過有抄本,也出了鉛字本,應該是比較容易弄到手的書才對。儘管如此,佈施山人卻好像以為它們是什麼不得了的珍本。同一個宗派,不應該不知道那兩本書。而且,對方在電話中是說要找《TenzaKyokun》。」

  「弄錯讀音嗎?」

  「對,沒有禪僧會把典座讀成tenza的。我本來以為是仲介的人搞錯讀音了,但對方說佈施山人的確是這麼說的。我心想難道是別本書,所以直接打電話詢問。接電話的是一個自稱亮澤的人,他確實把典座念成tenza。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亮澤和尚是與常信和尚一起修行的師兄弟,以為對方是個沒有禪學知識的料理人,便告訴他正確的讀音時tenzo。然而……」

  「事後發現亮澤和尚應該是個認真向學的禪僧……」益田沉思下去,「所以中禪寺先生才會……認為那是別人?」

  「沒錯。既然是別人,那就是被冒充了。若是被冒充,那又是為什麼……?前些日子我從榎木津那裡聽說了美術品竊盜集團的事,的確就像關口說的,一開始我並沒有把它們聯想在一起。可是呢,關鍵……就是山颪。」

  「山颪……怎麼會是關鍵?」

  「就是……山颪為什麼會遭竊?」

  沒錯,那種東西實在不可能賣得掉。

  「山颪具有山颪以外的價值——例如能夠換成錢——的地方,大概就只有藥石茶寮了。」中禪寺這麼說。

  「山颪要怎麼樣才能變成錢?」

  「藥石茶寮不是有藥膳料理嗎?」

  「那是他們的招牌料理。」益田答道,「姑且不論贓物這回事,這種藥膳在一部分有錢人當中好像非常受歡迎,對各種症狀都有效用。只要事前連絡自己的症狀或想改善的部分,就可以設計特製菜色……」

  「這流行嗎?」

  「或者說,正確地說,藥石茶寮就是因為這種藥膳料理才開始出名的。噯,大部分好像都是精氣滋養料理、回春膳之類的,都是期待它對下半身的效果。不過原本只有會員才知道的藥石茶寮會突然受到矚目,成為檯面上的話題,應該就是推出這種藥膳宴的緣故……」

  「原來如此。」中禪寺頻頻點頭,「換言之……他們也努力讓料亭的生意上軌道嗎?時代也變了,好好經營檯面上的生意,辦起事來也比較容易嗎?」

  「喂,等一下啊,京極堂……」關口的額頭擠出皺紋,垂下眉角,「山颪……該不會是要煮來吃吧……?」

  「呵呵呵。」中禪寺笑了,「山颪這樣的食材,可不是能輕易到手的。所以……他們才忍不住用偷的吧。」

  「真、真的是要吃的嗎?」

  「喂,京極堂,我可沒聽說過有人吃山颪啊,它也不像能吃啊。」

  「是啊……」

  中禪寺身子一仰,從背後的壁寵拿起一冊卷軸,在矮桌上攤開。

  「這……這是……」

  「對,這是上回的伊豆騷動後,我從光保先生那裡買來的,畫有妖怪的繪卷。這上頭……看,有山颪吧……?」

  除了睡著的一個人以外,所有的人都看了過去。

  上面畫了一個渾身是刺的怪物般圖案。

  那與其說是山颪,更像是河豚的一種——千根刺※。

  (※日文中河豚的另一種說法。)

  「這是妖怪的一種,這不能吃。」中禪寺說。

  「這不是廢話嗎?」

  「可是另一方面,《和漢三才圖會》引用《本草綱目》這麼說:豪豬居於深山,多成群為害作物。形似豬,後頸至背有棘鬃。長近一尺,粗有如箸。另,棘亦肖似笄及帽簪,根白而尾黑。一怒即激動,棘鬃射人如箭……說會像箭一樣射人是太誇張了,不過這或許是某種比喻。其他大致上都正確地描寫了山颪的生物形態。這表示珍奇的動物與妖怪之間,並沒有什麼隔閡。」

  我也覺得大概是這樣,不過我並不記得山颪正確的外形。

  「可是呢,接下來《三才圖會》記述說刺可當簪子,或皮可做靴子,說它雌雄同體,還說肉有毒,這真是胡說八道。」

  「沒有毒嗎?」

  「不過這是古早以前的說法了……在近代中藥裡,山颪是貴重的藥材。肉叫豪豬肉,是治腸良藥,胃叫豪豬膽,是水腫、黃膽、調整呼吸和治發燒、痙攣的特效藥,刺叫豪豬毛刺,可治心臟疼痛和血液迴圈障礙。」

  「哦……山颪可以當藥啊。」

  「不過這是近代中藥的成果。不是最近前往大陸的人,應該不會知道……」

  前往大陸的人……

  「不管怎麼樣,我想能夠有效利用山颪的只有中藥醫學,或是應用了中藥的藥膳料理。總不會要效法《三才圖會》,拿去做什麼簪子吧。」

  「你說的應該是沒錯吧……」

  那你打算怎麼做?——關口問。

  「沒有任何證據喔?」

  「闖進去吧!」河原崎「砰」地一敲桌子,「闖進去就有山颪了!」

  益田大為狼狽,不愧是前同行。

  「不行啦,這種理由根本拿不到搜尋票。要是闖進去卻沒找到怎麼辦?可不是一句搞錯了就可以了事的。那種小動物,早就被解決掉了。要是闖進去之後抓不到證據,而萬一他們就是真凶,到時候就再也無法調查了。」

  「所以……闖進去揪住他們,逼他們自白!」河原崎把手指關節板得吱咯作響。

  「河原崎先生真是個暴力警察,你得更努力獲得民眾愛戴才行呀。警察可是公務員呢。光靠蠻力,什麼事都無法解決的。」

  「可是益田,就算這麼說,我們平民又無計可施。老闆和大廚都不肯在人前露臉,連廚房都不讓人進去不是嗎?若是不請國家權力介入,就不會有進展啊。」

  「可是關口先生,竊盜也就算了,說到殺人,現在可是連狀況證據都沒有喔。就算真能治他們竊盜罪,這樣也根本莫可奈何。什麼有人冒充,這種脫離常識的狀況難以想像,就算真的被冒充了,人家來個死不認帳,想要證明對方不是本人,也相當困難。得用其他罪嫌逮捕然後起訴,否則會血本無歸的。」

  「可是益田先生,山颪……」

  「哎唷,就說山颪那種東西……」

  「沒錯!山~颪!」

  突然……一道叫聲響起。

  「山颪刺尖尖,所以了不起!」

  怪聲是從矮桌底下傳來的。

  中禪寺的鼻子擠出了皺紋,露骨地表現出嫌惡。

  「你睡傻了。」

  「誰會睡傻了!」

  榎木津猛地爬起來。榻榻米紋路在臉上印得一清二楚,他應該睡得很沉吧,眼皮也浮腫了。

  「睡得真飽,神清氣爽!話說回來,笨蛋來上多少人,都還是一樣笨吶。那種事,小事一樁!」

  「什麼意思?你說還能怎麼辦?」

  「怎麼辦?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啊!這個笨蛋王八蛋!惡勢力會消滅,我會繁榮昌盛,這不就是宇宙的定理嗎?怎麼這時候還在那裡胡言亂語。那些傢伙是殺人犯呢,他們把人活埋,而且活埋了兩個哪。」

  「你怎麼知道?」益田問。

  「喂,你以為我是誰?」

  「嗚嗚……中禪寺先生,怎麼辦?」益田一臉哭相。

  「我一點都不想怎麼辦。」中禪寺乾脆地回答。

  「什麼不想怎麼辦……都說到這地步了,哪有那樣的?對不對,關口先生?你也說點什麼~」

  「就是啊,京極堂,難道要放任對方這樣下去嗎?」

  「喂,在那裡嚷嚷著沒有證據、平民無法可想的是哪裡的誰啊?就像你們說的,若是要走正路,就只能踏實地調查了吧。硬闖進去是絕對免談。不過要是能幸運找到山颪,那是另當別論。反正,我會把我的推論告訴常信和尚。就這樣。」

  「然後呢?」

  「接下來不是偵探的工作嗎?」中禪寺說。

  「啥?」益田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這沒什麼好吃驚的吧。我是在告訴你,這是直到剛才都長長地癱在這兒的你的主人的工作啊,益田。喂,我可不是收了錢在幹這事的。我沒有任何義務和責任,我這都是好心相助。相較之下,這個偵探可是有藤堂前貴族院議員和常信和尚這兩個委託人。兩件事可以並做一件完成,豈不是一石二鳥嗎?還可以重複收費。」

  「說的沒錯!」榎木津說。

  「請別煽風點火啦,中禪寺先生。」益田懇求似地說。

  「我又不是在煽風點火。我是在說,接下來你們自個兒去想辦法吧。」

  「什麼叫你們自個兒?這裡面……偵探社的員工只有我一個耶?」

  「還有我。」河原崎說。

  榎木津板起了臉:

  「你們是笨蛋嗎!」

  「唔……我是覺得自己很笨啦。誰叫我是玫瑰十字偵探社的員工嘛。」

  「員工?你是這麼高等的東西嗎?你頂多只能算奴隸。若是在以前,就是奴才。那種東西怎麼指揮得了全域性!」

  「喂,榎兄……」中禪寺的臉變得更苦了,「你要指揮是你的自由,別扯上我。」

  「怎麼能讓你一個人輕鬆!」

  「這跟我無關吧?」中禪寺說。那樣說的話,幾乎所有的人都與這事無關了。

  益田神氣兮兮地說:

  「看,遲早會自食惡果吧?小心禍從口出啊,中禪寺先生。現在要怎麼辦?」

  「這都是你們這些奴僕太沒用了。要是你們夠用的話,他就不會連我都一起抓下水了。想要別人想想辦法的是我才對。」

  「可是……到底要怎麼辦?」

  「要我說幾次才懂啊,這個笨蛋王八蛋。你以為我是誰?喂,那邊的破鬆,你說說我是誰?」

  「榎木津大師是神明。」

  河原崎居然一本正經地回答。他簡直是瘋了。

  「你真是好眼力啊,馬拉松。相較之下,你們實在是愚不可及。你們泡過的澡盆,都浸出笨汁來了,根本不能再泡吶,哇哈哈哈哈哈。我可是看到超棒的東西嘍!不來指揮一場怎麼行?」

  「超棒的東西?」中禪寺露出訝異的表情,「……你看到什麼了?哦,那個叫椛島的人是共犯嗎?」

  「你真敏銳吶,京極。活埋啦,活埋。」

  「所以你說的那個活埋是什麼嘛?」益田恨恨地說。

  活埋——我不懂榎木津是以什麼為根據說出這種話來。可是其他東西也就算了,他說的可是活埋。活埋這種狀況非比尋常。在現實中,只有土石流事故才有可能發生。

  所以我想活埋跟這次的事沒有關係。

  若是有那麼一丁點兒關係的話……不管怎麼想,那都是近藤畫的連環畫場面之一。我想不出其他的關聯。那麼榎木津……果然偷看了我的腦袋嗎?

  ——那樣的話,他何必一直拘泥於那個場面?

  榎木津好像完全不想理會益田的問題。因為榎木津接下來說的話,是「奇怪的小屋。」

  「……就是奇怪的小屋啊,你們。」

  「什麼叫奇怪的小屋?真是的,榎木津先生,你愈來愈讓人無法理解了。」

  「那表示你的奴僕度是與日僧俱,笨蛋王八蛋。告訴你,活埋就是把還活著的人活生生地埋進土裡面,奇怪的小屋指的是破破爛爛變形的小建築物。你不懂日語嗎?」

  「所以說……」益田一臉哭相,祈求援助似地望向中禪寺。中禪寺一臉滿不在乎地說:

  「益田,你知道亮順和尚開墾的田地,是誰的土地嗎?」

  怎麼突然又問起這麼奇怪的問題來?

  益田似乎大失所望,憂鬱到了極點地答道:

  「那座丘陵一帶,從幕府時代起就是根念寺的土地。明治維新的時候幾乎都被國家沒收了……不過那塊田地所在的地方有祠堂,所以保留下來了,是寺院的土地。」

  「這樣啊,原來如此……」中禪寺說。

  「什麼東西原來如此?」益田問。

  「那座丘陵的山腳下呢?」

  「山腳下?……有人住啊。那一帶人口也漸漸增加了。也有人遷過去,應該是出售了吧。所以說中禪寺先生,這怎麼了?你只是話比較聽得懂而已,你這樣跟榎木津先生沒有兩樣啊……」

  可是中禪寺只是兀自「這樣啊」地恍然大悟。

  真是莫名其妙。

  原來他跟榎木津是同類。

  我這才總算髮現了。只是表現方式有別,這兩個人仍然是同類。

  益田似乎已經瀕臨極限了。

  可憐的偵探助手朝眾人望了一圈,彷彿在尋找同伴。

  當然,是四面楚歌。益田互動看著我和關口,結果好像將照準瞄準了關口。

  「到、到底是發現什麼了?真是的,關口先生,你也說說他嘛。」

  關口他……「咕」地低吟了一聲。

  「哇哈哈哈哈,聽到了嗎?他咕了耶!是肚子餓了嗎?這個廢物。話說回來,竟然向那種猴子男求助,你也真是落魄到家了,大笨蛋王八蛋。不過……喂,小關。」

  「幹嘛?我才不要。」

  「哼,你怕什麼怕啊?你就那麼怕料理嗎?」

  「什麼意思?」

  「聽京極說,你是個連咖啡跟醬油都分辨不出來的超級味覺白痴吶。可是那樣的話,不管吃什麼都會覺得津津有味吧。不必擔心!」

  「那是什麼意思……」

  關口說到這裡,「啊!」地輕叫一聲。

  「難、難不成榎兄,你想要去藥石茶寮……」

  「果然要衝鋒敵陣嗎!」河原崎眼神閃閃發光。

  「還、還是不要吧,榎木津先生。我以前可也是個刑警,我、我不想變成前科犯啊……」

  「你在說什麼啊。」榎木津半眯著眼睛看益田。

  「可是要那樣非法入侵……」

  「哪裡非法了?」

  「就算人家再怎麼可疑,一般民眾成群結黨擅闖民宅……」

  榎木津的眼睛眯得更細了。

  他瞧不起益田。

  「一般民眾不能進飯館嗎?成群結黨就不能吃飯嗎?客人進店裡就會有前科嗎?笨蛋王八蛋!」

  「啥?」益田睜圓了小眼睛,「那是……要去吃飯?」

  「你說什麼廢話?那裡不就是飯館嗎?去飯館不吃飯要做啥!去吃飯就見得到人了吧。那去吃飯就得了啊。」

  「可是那裡很貴,又拒絕生客……」

  「所以說,你以為我是誰?」

  「啊……」

  若是榎木津就去得了吧。他是前華族,財閥的公子少爺。而且客戶全是一流的……況且聽椛島說,他們甚至曾經寄送邀請函給榎木津家。

  「噢噢!那邊的你!」榎木津指著我,「你有蘿蔔,對吧!」

  榎木津不理會吃驚的我,愉快地說:

  「對了,就這麼幹吧!」

  就怎麼幹?

  6

  然後……一如往例,令人一頭霧水的圈套又再次上演了。偵探一夥也沒怎麼商量就解散了。

  當然,我也被分派了古怪的角色。

  身在現場……是我合該倒黴。

  我被分派的任務……是帶著白蘿蔔幹到町田的伊佐間釣魚場去。教人莫名其妙。為什麼是白蘿蔔幹?

  應該沒有人知道我從近藤那裡收到白蘿蔔幹才對。

  如果榎木津是以他的那種能力察知的話,就只是因為我碰巧得到了白蘿蔔幹,才會演變成如此。

  根本沒有理由非是白蘿蔔幹不可,真是太隨便了。如果白蘿蔔屏雀中選是因為別的理由,這巧合也太驚人了。

  不管怎麼樣,我都難以釋懷。

  行動日決定在一星期後的星期日。

  並不是配合我的休假而選擇了星期日,而是聽說藥石茶寮最慢也得在一星期前預約,所以才決定在這個日子。

  我告訴近藤,他非常好奇。

  他說他想一起去,我拼命阻止。

  我覺得沒必要再胡亂增加偵探的奴僕。只要和偵探扯上關係,一定會落得臣服他的下場。這麼一來,光憑自己的意志力,也無法脫身了。

  星期日一早……

  我帶著近藤給我的一串白蘿蔔幹,前往町田的伊佐間釣魚場。

  一大清早,町田町卻鬧哄哄的。到處都可以看到制服警察。這也是偵探一夥人安排的嗎?或者是巧合?可是即使一夥的成員中有警察和刑警混在裡面,他們也不可能自由指揮警察組織。那麼這是巧合吧。

  我看見伊佐間親手打造的那些奇妙的作品了。

  我抵達的時候還不到七點,客人只有一個。不,應該說這麼早就已經有一個客人才對嗎?

  聽說這裡只要有客人上門就會營業。

  老闆和上次一樣,吹著笛子。聽說那叫凱伊那,是南美一帶的笛子。據說只要是笛子,不管是和笛、洋笛還是土笛,伊佐間都會吹。

  我問伊佐間有沒有聽說是怎樣的計劃?伊佐間「嗯」地答了一聲,這麼說道:

  「我被交代說,過兩三天椛島先生應該會來,要是他來,就向他炫耀白蘿蔔。」

  「炫耀白蘿蔔?」

  「嗯,是中禪寺交代的。椛島真的來了,我跟他炫耀了,真的炫耀了。說這附近有特別栽培的、無上美味的白蘿蔔,瞎扯一通。」

  伊佐間似乎人很木訥,不太多話,說謊也難以看穿吧。光靠「嗯」,「哦」,也看不出是真話還是謊話。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

  「要做什麼?」

  我反而被問了。說來話長。不說又不可能懂。

  「哦……」我沒說話,但伊佐間似乎察覺了什麼,「椛島先生做了壞事?」

  「呃,唔……」

  「嗯。」

  冬鳥啼叫著。

  「那……」

  「什麼?」

  「誰要去?」

  「去……哪裡?」

  「吃飯。」

  他好像猜出來了,可是用的字彙量徹底不足。即使如此,卻還是可以溝通,究竟是為什麼?

  「榎兄跟中禪寺?還有小關?」

  「不清楚……我什麼都沒有聽說。只叫我把白蘿蔔……啊,這要怎麼辦?這到底要做什麼?」

  「怪了。啊啊,真不錯的白蘿蔔幹。」伊佐問稱讚說。

  「有人會來這裡嗎……?」

  「不曉得呢。」

  「我該怎麼辦才好?」

  「嗯。」

  雖然只是遠遠的,但椛島曾經看過我一次。榎木津、益田還有關口也是,而且那個時候還有穿制服的河原崎在場。我們不會被懷疑或是提防嗎?

  我想著這種事,視線四處遊移。

  兩名警察結伴穿過釣魚場前面。

  果然……發生了什麼案子嗎?正當我要問伊佐間時,視野的一隅出現了作務衣,是椛島。

  椛島以銳利的眼神瞪著經過的警察,在門口佇足了一會兒,但他很快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穿門進來。是因為警察走掉了吧。

  「來了。」

  伊佐間站了起來。

  椛島一樣提著竹籠,頭上綁著手巾。

  動作十分機敏,腳步也毫無破綻,感覺非常精明幹練。椛島伸手就要開玻璃門,但伊佐間早一步先開啟門了。雖然看起來渾身破綻,但這個枯枝般的男子搞不好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椛島以低沉的聲音說了:

  「伊佐間先生……我有事想商量一下。」

  「魚?」

  「不是……」

  椛島的視線已經盯在我的白蘿蔔上。

  「其實今天的客人是個十分不凡的風流雅士……他希望能品嚐到以白蘿蔔為基本的精進料理……並且吩咐要嚴密地依照文政時代和元祿時代※的某文獻來製作。小店有長尻、秋早生、黑葉和練馬等各種白蘿蔔,但似乎需要京裡的白蘿蔔幹才行。我們是昨天才發現這件事的,怎麼樣都來不及準備。所以我想到伊佐間先生先前……」

  (※兩者皆為江戶時代年號,文政時代為一八一八~一八三〇,元祿時代為一六八八~一七〇四。)

  椛島再次注視我手上的白蘿蔔幹。

  原來如此,是這樣的機關啊。

  「啊……咦?」伊佐間裝傻到底。

  「可以請伊佐間先生分給小店一些嗎?」

  「這個不行……可是……」伊佐間看我,「這個人是附近的農民,下金※,他全心種植這種白蘿蔔。」

  (※意為磨泥板。)

  「下金?」

  ——那誰啊?

  「沒錯。所以你現在拜託他,他應該晚點就可以幫你送去……下金,可以嗎?你還有很多吧?」

  「啊……啊,對,我還有很多……」

  為什麼每次我都是假名?

  「什麼時候要?」

  「中午就要招待客人了,我們希望可以儘快拿到……呃,老闆,不,伊佐間先生,這些白蘿蔔幹……」

  「這些不行。反正他就住這附近,就在那座山丘下,山腳。」

  「山丘?」

  「所以比這裡離你們更近。對吧?下金?」

  「啊……呃,是啊……」

  就算是這樣,這次竟然叫我磨泥板。真是的,要取就不能取個像樣點的名字嗎?每次都是些隨口胡謅的怪名字。這些人是在背地裡說好了,還是怎樣?

  「這樣啊。那就拜託你了。」

  椛島向我鞠躬。

  「不管多少根,小店都會依你開的價碼支付。你來的時候,請從後門進來。本堂旁邊是庫裡※,那裡就是廚房。請你千千萬萬……不要靠近接待用的草菴。」

  (※日本寺院中住持和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

  「呃,客人幾點會……」

  「十一點會到。」椛島說完,離開了。

  「不要馬上去比較好吧。」

  伊佐間撫摩著鬍鬚說。

  然後他拿出釣竿,說:

  「釣個魚再去嗎?」

  我婉拒釣魚,結果伊佐間說,「啊,我忘了,」接著從後口袋裡掏出一張折起的紙。

  「呃,這個呢,是榎兄的命令。」

  「命令?」

  這麼重要的事,拜託別忘了,好嗎?萬一伊佐間就這樣沒有想起來,錯一定會怪到我頭上,要是變成那樣,我真不曉得會被怎樣修理。

  我畢恭畢敬地拜領。

  我已經有了十足的奴僕樣了。

  紙上寫著細瘦而風格別具的文字。

  是伊佐間的字吧。

  「呃,命令是,如果被問了什麼,就照著上面寫的回答。被問上多少次,就回答多少次。」

  「什麼?」

  紙上這麼寫著:

  ——南村與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從東側斜坡的山頂往下半里之處的庚申堂後面一帶。松樹與梅樹中間的地點。有塊地方土地特別肥沃,成長特別旺盛……

  「這……什麼意思?」

  「不知道。」伊佐間說。

  我完全不懂。

  到底會有人問我什麼?

  結果……我只能拼命背起來。我究竟有多少年沒有努力去背東西了?

  我聽著伊佐間的笛聲,待了兩小時左右。

  釣客完全不為所動,數量也不見增加。

  「差不多要去了?」

  「噢……」

  「我帶你去。」

  伊佐間戴上沒有帽檐的奇妙帽子。

  「帶我去……那這裡呢?」

  「嗯。」

  伊佐間開啟玻璃門,輕巧地走到釣客旁邊,屈身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客人突然舉起單手,大聲說,「噢,沒問題!」伊佐間站起來,向我招手。

  他打算叫客人幫他看店吧。

  我抱起白蘿蔔,慢慢地往藥石茶寮走去。

  「翻過丘陵比較快,不過今天就繞路過去吧。」伊佐間說,但他不肯告訴我為什麼要繞路。

  我們走了多久呢?

  看見草菴了。

  「那是……後門。」

  好素。我不懂什麼佬啊寂的,卻覺得這兒樸素極了。伊佐間一臉發愣地看著門,「這不是單純的舊呢。」的確如此。

  我們穿過門,走進寺院境內。

  經過一棟有花頭窗※的建築物。

  (※呈鐘形的窗戶,是從中國隨著禪宗傳入日本的建築樣式。)

  「啊,來了來了。」

  那大概是……大門前面吧。可以看到一輛黑色的高階自用車停在那裡。駕駛座上的好像是益田,我看到他的瀏海。

  我們接近有著波浪形欄間※的建築物時,兩名身穿作務衣的男子跑了過來。伊佐間指著我,說了句:

  (※日式建築中拉門上框到天花板之間,用以採光、通風之用,富裝飾性的鏤空板。)

  「白蘿蔔。」

  棧唐門※開啟,椛島走了出來。

  (※一種隔門,亦是從大陸隨禪宗傳至日本的建築樣式。)

  「啊……我正在等你,下金先生,快,快請這邊來……」

  「那我走了。」

  「咦?」

  伊佐間就要回去,我慌了手腳。

  「啊啊……這就是蘿蔔乾嗎?」

  另一名男子走了出來。

  五官輪廓極深。

  淡褐色的臉油亮亮的。

  簡直就像味醂魚乾。

  「啊,我是這裡的廚房負責人,典座古井。」味醂魚乾說。

  「啊、呃……」

  「噢噢,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我等好久了。客人已經到了。今天的客人非常重要……不能讓他們久等。快,進來這裡……」

  「可是,啊……」

  伊佐間再一次笑了,手在腰間輕揮了一下,回去了。

  伊佐間乍看之下是個好人……可是他畢竟是榎木津一夥啊。

  「下金先生,下金先生。」

  「下金……咦?啊,是。」

  真是麻煩極了。

  然後我拎著兩星期前從近藤那裡收到的白蘿蔔幹,踏進了嚴禁外人進入的禁忌廚房。

  好嚇人的熱氣。

  一群身穿白色作務衣的男子默默地工作。

  可是這裡看起來仍然遠較一般廚房更要整然有序。與其說是廚房,感覺更像工房。巨大的砧板和大鍋等等整然並列,牆上掛著好幾種菜刀。

  爐灶有三座。大鍋正滾滾沸騰,瀰漫著水蒸氣。古井亮澤一邊走,一邊四處檢查廚師的工作,不斷提出各種指示。

  「嚇到了嗎?大廚必須對所有的料理負起責任,所以要求非常嚴格。」椛島說。

  角落有數量非比尋常的蔬菜堆積如山。大盆子裡面應該放著蝦子之類的海產吧。實在不像是要做給兩三個客人吃的量。

  「請問,今天的客人有幾位……?」

  「三位。我們一天只接一桌客人。」

  「三人嗎……?可是這些食材……」

  太多了。

  「我們會從這裡面精挑細選,使用最精華的部分。」

  「剩、剩下呢……?」

  就算以這種狀態儲存,蔬果應該會枯萎,魚介類也會腐壞吧。

  「無法儲存的全數廢棄。食材我們只進當日最新鮮的貨色……啊啊,山人大人。」

  「咦?」

  蔬菜後面站了一個輪廓更深的老人。

  老人穿著僧衣,但沒有剃髮。整頭白髮齊剪,同樣純白的長眉掛在眼上。佈滿了細紋的面板一樣油亮亮的。

  「椛島,你在做什麼?快點動手。榎木津先生已經到了。白蘿蔔幹……嗯?你是……?」

  老人非常健朗,和我想像中的山人形象大不相同,從他身上絲毫感覺不到威嚴,但可以確定的是他不是個小人物。他有一種詭異的氣息,絕非泛泛之輩。

  「這位是種植這些白蘿蔔的下金先生。」椛島恭敬地答道。

  老人身子一彎,細細地觀察,像是在品評我手裡提的白蘿蔔。

  「哦?我看看……這……」老人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然後問我,「這真的是在這附近栽培的嗎?」

  「嗯……唔,呃……」

  ——糟了。

  剛才背的臺詞是要在這個時候說嗎?我突然想到,可是太遲了。我應該背起來了,卻完全想不出來。

  我正自著慌,佈施山人卻兀自信服了:

  「哦?原來這一帶也採得到這類東西啊。我也想看看新鮮的是什麼樣子。若是好使,就定期進貨吧。比起從關西運過來好多了。那麼,這多少錢?」

  「啊,呃,我不是種來賣的……」

  「不用錢嗎?不用錢更好。那我就不給錢嘍?」

  一般人會這樣說嗎?

  我啞口無言。

  而且,我已經忘掉自己被命令不管被問什麼,都要照著紙上寫的說了。這個樣子……簡直就是個廢物。要是因為我出的紕漏而害得計劃失敗……絕對會被罵個狗血淋頭。

  「啊、呃,我、我不要錢,可是為了今後的參考……可以讓我拜見一下今天的料理嗎?」

  我迫於無奈,這麼說道。不能就這樣回去。若是就這麼回去,我就是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在逮到機會說出那段難得背起來的內容之前,我不能回去。

  「你想看料理?」

  油滋滋的老人鼻翼翕張著說。

  「因、因為那應該是我、我這種人一輩子都不可能嚐到的料理,所以呃……只要看看就好。就當做是賞、賞心悅目一下……」

  能不能請您通融一下呢?——我懇求道,真是拼上了老命。

  不可思議地,我一點都不怕。

  仔細想想,這真的很不可思議。這夥人搞不好是竊盜集團,而且甚至可能是殺過人的大壞蛋。而我只身闖入這種惡漢的巢穴,與疑似頭目的男子面對面,卻不感到害怕,真是教我不懂。

  ——因為沒有現實感嗎?

  原來如此,我總算了解關口的心情了。不管做什麼都沒有現實感,指的就是這種狀態啊。

  ——我在做什麼呢?

  這麼一想,比起恐懼,我更覺得莫名滑稽。

  佈施山人歪起那張獨特的臉。

  亮澤在吼些什麼。椛島以毫無破綻的動作窺看我,然後對老人說,「沒時間了。」

  回神一看,我還抱著白蘿蔔。對方把我的模樣當成了「不給我看料理,就不給蘿蔔」的態度。

  「好吧。椛島,你帶著這個人,讓他待在客房的隔壁。待在那裡的話,就可以看到端過去的料理吧。你聽仔細了,千千萬萬,不可以在建築物裡頭亂晃。平常的話,外人連這個廚房都禁止進入的。」

  老人說,以鱉甲糖※質感的眼珠子瞪了我一眼,就這麼消失在堆積如山的蔬菜後面,那裡好像有個用來當成貯藏室的房間。

  (※一種將粗砂糖溶化後凝結成薄片型的糖果,因色澤近似鱉甲而得名。)

  椛島朝老人的背影行了個禮,接著向我伸出手來。

  「請將白蘿蔔給我……」

  「啊、是。」我回話,慌忙將白蘿蔔交給了椛島。椛島把它遞給穿著作務衣的料理人後,「請往這邊來。」

  我們經過幽暗的走廊,來到本堂。

  本尊和佛具俱在。

  這不是餐館,是寺院。

  「今天的客人……是大人物嗎?」

  我……明知故問。

  「是的。藥石茶寮這裡的諸位會員……身分地位皆不同凡響,且深具社會上的影響力,會員有時候會利用這裡做為交換資訊或洽商的地點。因此能夠招攬到財政界的有力人士做為新會員,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今天的客人……是財政界的大人物嗎?」

  「正確地說是他的公子。」椛島說。

  是……兒子沒錯。

  「椛島先生……不做料理嗎?」

  「我是負責進貨的……」

  請往這裡——椛島恭敬地領我進房。

  那裡似乎是一間以細長的渡廊連結的別館。

  走廊前有個約三張榻榻米大的榻榻米房間。椛島在那裡坐下。

  我也在旁邊坐下。總算……湧出緊張感來了。有紙門,另一頭就是招待客人的房間吧。我坐的位置旁邊的京壁※上有一道圓窗,上面嵌著竹條,可以從那裡窺看鄰房。

  (※一種以日本傳統工法塗成的牆壁.質感細緻。)

  我……偷偷地窺看。

  看來十足放鬆的榎木津邋遢地坐在上座。

  穿著和服的中禪寺還是老樣子,板著臉坐在旁邊。

  末座是駝背的關口,坐姿如坐鍼氈,緊張萬分。

  ——財政界的大人物啊……

  這三個人的確可以說是大人物沒錯……

  沙沙沙——走廊傳來腳步聲。

  一臉嚴肅的味醂魚乾——亮澤正穿過渡廊走來。背後跟著三個作務衣男子,將餐檯高高棒在頭上。

  亮澤經過我前面時,瞥了我一眼。因為光線不太明亮,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但我還是低頭行禮。

  亮澤跪坐下來,無聲無息地開啟紙門,深深地鞠躬後,無聲無息地走進房間,關上紙門。

  「歡迎光臨。此次承蒙各位光駕藥石茶寮,小寮蓬畢生輝。貧僧是小寺的典座,古井亮澤……」

  我差點沒笑出來,拼命忍住。教他典座這個職位的正確讀音的男子,就坐在客席正中央呢。

  「食為一切之基本。今日此時,為一期一會之……」

  「餓了。」

  「一、一期一會之……」

  「肚子餓死啦!」

  ——搞什麼啊?

  我忍不住掩住臉孔。

  我簡直就像自己丟人現眼似地,感到羞恥極了。

  多麼格格不入又幼稚、愚蠢的反應啊。

  榎木津這個人的神經究竟是怎麼長的?

  「好了!你的招呼不重要,快點上菜吧!吃飯,吃飯吃飯。快點快點快點吃吧!」

  ——什麼跟什麼啊?

  就算他是故意的,也一樣丟死人了。

  雖然他那副德行,可也已經三十五有了。

  因為貴賓太羅嗦,亮澤好像放棄了寒喧。他只說,「庵主佈施山人會在各位用餐之後前來致意。」便拍了兩下手。規規矩矩地等在我前方的三名男子捧著餐檯入室。難得料理就在眼前,我卻沒空看個仔細。

  「這是先付※。」

  (※日式料理中,在主菜前先上的小鉢料理。)

  「凍蒟蒻與黑皮葺,以及木芽。下面鋪有胡麻味噌。」

  「不好吃。」

  好絕情,遠遠地看起來十分美味呀。

  可是中禪寺吃得津津有味。關口則是汗流浹背,痛苦搏鬥。

  就連亮澤也不禁被偵探的這番無禮之詞給嚇到了。從他張嘴到說出話來,中間停頓了好久。

  「不……不合您的胃口嗎?」

  「乾乾的。布丁比較好吃。」

  「呃……」

  「不行,這不及格。下一個。」

  榎木津這麼說,因此身穿作務衣的男子將餐檯撤下了。

  中禪寺已經吃完了,可是關口才剛要嘗而已。

  「啊啊……」

  被端走了。

  很快地,下一道料理送來了。

  「豬口※……這是從您指名的《諸國名產白蘿蔔料理祕傳抄》中……」

  (※日式料理中的菜式名稱,盛生魚片或醋醃料理的小器皿。)

  「這還像樣些。」

  榎木津已經吃起來了。或者說,他大口大口地將料理接二連三扔進嘴裡,根本稱不上品嚐。

  「說明晚點我再聽這個北大路說,你就不必羅嗦了。北大路什麼問題都答得出來,方便得很。嗯……可是這味道會膩呢。馬上就膩了。已經膩了。不及格。下一個。」

  榎木津連一半都沒吃完就說。

  北大路——中禪寺已經吃得一乾二淨,但關口才剛動筷而已。

  接著,上了八寸※、小吸物※,但似乎都不合榎木津的胃口。在我看來,每一樣料理都精美得教人瞠目結舌,但偵探卻堅持「不及格」、「難吃」。

  (※日式料理中,盛在八寸器皿上的多樣下酒小菜。)

  (※日式料理中清淡的湯品。)

  看來……榎木津本來就受不了規規矩矩地用餐。

  或者說……他根本就很不會吃飯。

  不是潑出來就是弄翻,簡直像個小孩。

  「啊啊,聽說這家店東西好吃,所以我才專程跑來,沒想到期待落空了。知道美味料理的人怎麼這麼少呢!」

  榎木津假惺惺地說。

  「就是啊,少爺,這種程度的手藝,實在不夠格向令尊介紹吶……」

  連中禪寺都說起這種話來,明明就他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

  「令尊……是說榎木津會長嗎?」

  「是的。聽老爺說,這兒再三地寄送邀請函給他……對吧?少爺?」

  「沒錯!」

  好怪的發音。亮澤擦拭額頭的汗水說:

  「呃,敝茶寮的會員中,也有許多人推薦榎木津前子爵大人加入會員,所以……」

  「所以我來了!好,下一個!」

  榎木津用要求再添一碗味噌湯的鄉下土包子動作,叫人撤下還剩著料理的昂貴餐具。

  「一點都不好吃嘛。」

  這樣子根本就是無賴。

  「啊啊不好吃。看啊!猿渡因為東西太難吃,都快死掉了,不是嗎!」

  的確,關口一臉蒼白,汗如雨下。他好像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筷子也只是拿在手上,根本沒有動。

  「猿渡大師,您怎麼了!」

  中禪寺假惺惺地問他。

  看來,關口在這裡是叫猿渡大師這個名字。是什麼的大師?究竟是什麼設定?我無從得知,但他的演技著實逼真。他「嗚嗚」、「咕嗚」地呻吟不已。

  亮澤好像也看不下去,說:

  「客人要不要歇息一會兒?我請人在別室鋪床。」

  關口已經滿臉豆大的汗珠,他痛苦地伸出手去,掌心對著亮澤。看不出是在推辭「不用了」,還是在求救。

  「嗚嗚、呃、那……」

  中禪寺把手放上關口的膝蓋。

  「嗚嗚!」

  「猿渡大師,您要不要緊?少爺,這……」

  中禪寺搖晃關口的膝蓋,後者痙攣起來。

  「嗚嗚嗚!」

  「不用理他。只要這些人端出好吃的東西,他的病馬上就會好了。快,快點上菜啊!」

  「請、請稍等……」亮澤站了起來。

  「亮澤師父!」中禪寺叫住他,「少爺雖然那麼說,但看猿渡大師這個樣子,實在不妙。這……呼吸紊亂,血氣迴圈似乎也停滯了。狀態實在不太好。若是不想想法子……對了,這兒也有藥膳料理,對吧?有沒有什麼特效藥呢?」

  「特、特效藥……啊,請稍待一會兒,我……」

  亮澤開啟紙門。那張表情難以形容。亮澤把臉湊近椛島,說:

  「去叫山人。還有,把豪……」

  亮澤說到這兒,看了我一眼,咳了一下。

  「哦,弄成炭烤來,把那個……食材。喏,就是上次弄到的那個。你懂我的意思吧?」

  「遵命。」

  椛島瞥了我一眼,說句,「請待在這兒別動。」便迅速起身,往廚房去了。亮澤俯視著我,等待下一道菜送來。他的表情看來很不甘心。

  很快地……新的餐檯隨著臉色大變的佈施山人一同送了過來。山人油滋滋的臉上佈滿汗珠,迅速地穿過走廊而來,停在我面前,悄聲罵道:

  「這什麼白蘿蔔……」

  然後他望向亮澤,比比下巴,催促他進去。亮澤一臉苦不堪言,開啟紙門。

  「好慢!慢死啦!」

  目中無人的榎木津叫道。

  「哎呀,榎木津先生,小的是敝茶寮的主人,佈施山人。今天真是感謝您賞光蒞臨。有什麼……讓您不滿意的地方是嗎?」

  「我說啊……就算聽你們噓寒問暖,我的肚子也不會飽。別在那裡羅哩羅嗦的,快點把菜送上來。」

  「哦,可、可是這道料理……」

  佈施山人支吾其詞。是料理成品不好吧,我帶來的白蘿蔔貨色似乎不怎麼樣。

  這也難怪。仔細想想,我從近藤那裡收到之後,立刻收進貯藏櫃裡,就這樣一直擱到今天早上。就算是白蘿蔔幹,也儲存得太草率了。

  山人盯著白蘿蔔,開始「這是,呃……」地辯解起來。因為其他料理全被判定為不及格,難怪他這麼緊張。

  「別管那麼多了,快把那道料理拿上來。看,猿渡大師也很想吃不是嗎!」

  關口還是一樣滿身大汗,一臉蒼白地坐著。他一點都不像想吃東西的樣子。

  亮澤一副逼不得已的態度,指示配膳。

  被送到三人面前的我的白蘿蔔,被盛裝得非常漂亮。器皿好,裝什麼看起來都好。

  「好,開動嘍!」

  榎木津興沖沖地將白蘿蔔送進嘴裡。

  亮澤撇下兩邊嘴角,低著頭,佈施山人皺起眉頭,閉眼端坐。我也……不知為何緊張萬分。反正一定會被批評難吃或糟透了吧。

  好一陣子寂靜無聲,只有嚼白蘿蔔的聲音在房中響著。

  「好吃。」

  「咦?」

  「這東西好吃。」

  「這、這樣嗎?」

  亮澤與山人——雖然從我這裡看不清楚——但他們的表情應當十分錯愕。聽到榎木津的話,兩人的肩膀陡然垂了下來,一定是鬆了一口大氣吧。

  「噢噢,就是要端這種料理上來嘛。這樣就對了。這個的話,猿渡大師也會滿足吧,北大路。」

  「的確……這完美地重現了元祿時代的白蘿蔔料理滋味。不愧是少爺,舌頭真刁吶……」中禪寺說得煞有其事,「哎呀,藥石茶寮令人敬佩,竟能憑著那一點文獻,將料理重現到如此地步,實在教人吃驚。就算是以想像力彌補文中未描述的部分,要做出這樣的作品,也需要卓越的才華品味。這道料理委實值得讚賞。最重要的是……嗯,看來素材之美,也是重要的關鍵吧。」

  「您、您過譽了。可……可是……」

  山人的口吻像是想說,「那真的好吃嗎?」

  「可是什麼?」

  「就是,喏,亮澤……」

  「哦……呃,怎麼說呢……」

  「老實說,由於榎木津先生突然指定,敝茶寮找到的白蘿蔔,並非上等佳品……」

  「沒那回事。別看我這樣,至今為止,我可是品嚐過無數的白蘿蔔呢。世上所有的白蘿蔔我都吃遍了,但這是我第一次吃到這樣美味的白蘿蔔。這是好白蘿蔔。我甚至想知道這白蘿蔔是從哪兒買的了。對吧,北大路?」

  「就是啊,如此佳品,非尋常一般可見。這……是哪裡出產的白蘿蔔?至少不會是關東的白蘿蔔吧?」

  「咦?可、可是這就是當地出產的白蘿蔔……」

  「又在胡說八道了。別人也就算了,你可騙不了我北大路的舌頭。這不是關東近郊出產的白蘿蔔。你也這麼想對吧?猿渡大師……?」

  「啊……嗚嗚……」

  關口擡手擦拭額頭的汗水。

  他看起來真的很難受。

  「哎呀哎呀,北大路先生的見識之廣,真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佈施山人斜看了我一眼。

  「……可是唯獨這事,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小的一開始也難以置信……」

  「的確是難以置信。」

  「是真的。」

  「可是隻聽你嘴上如此宣稱,我也無法立刻相信。如果這真的是本地產,就是美食家的我輸了。那麼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能以饕客自居了。」

  「就算您這麼說,這就是事實啊。」

  「哦?你真要如此斷定?這下子有趣了……」中禪寺以傲慢的表情望向佈施山人,「如果能證明這白蘿蔔……真是這一帶採收的……好吧,敝人北大路就負責親自遊說榎木津先生的令尊——榎木津前子爵,請他務必成為這家茶寮的會員。少爺,這樣如何?」

  榎木津以懶散的聲音應道,「好啊。」

  「少爺也同意了。好了,貫主大人,這下要怎麼證明?」

  「其、其實種植這些白蘿蔔的農夫就待在隔壁房間。若您如此懷疑,我可以叫他過來……」

  「哦?那真是太好了。把他叫來吧。」

  「小的明白。聽到了嗎……?」

  佈施山人向亮澤使眼色。亮澤站起來,開啟紙門。

  「下金先生,可以嗎?」

  磨泥板……

  是在叫我。

  我慢吞吞地站起來……跨過平常絕對不可能踏入的豪華客廳門框。

  那裡坐著熟悉的三個人。

  白髮禿頭轉過來仰望我:

  「啊,剛才真是失禮了。這幾位客人說他們非常中意你的白蘿蔔……」

  「哦,謝謝……」

  我想不到還能怎麼說。

  「老實說,我本來非常擔心這一品可能失敗了。外表看起來是漂亮的京白蘿蔔,但裡頭好像腐壞了,廚房的師傅也費盡苦心,所以成品……」

  「喂。」榎木津擺出可怕的表情,「你從剛才就淨是在損這蘿蔔,你是跟這蘿蔔有仇嗎?明明就這麼好吃……你吃吃看。」

  榎木津把剩下的白蘿蔔推到佈施山人面前。

  「喏,快吃啊!」

  「呃……」

  「你們連自己都不吃的東西,竟然端給客人吃嗎?」

  「絕、絕沒有的事!」亮澤和佈施山人說道,捏起白蘿蔔嚼了起來。

  「怎麼樣?好吃吧?到底是怎樣?好吃就坦白說好吃啊!」

  兩人言不由衷地說,「啊啊,真是好滋味。」

  真是空虛到了極點。

  一定……不怎麼好吃吧。這兩個人跟我們這些窮人不同,胃口都被養刁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再怎麼說,那都只是近藤送的白蘿蔔罷了。

  可是榎木津真的覺得好吃嗎?我真想聽聽他的真心話。

  「這是你種出來的白蘿蔔嗎?」

  中禪寺突然一臉嚴肅地問我。

  我被嚇了一大跳。這個人的演技太過於逼真,讓我都搞糊塗他是裝的還是真的了。

  我姑且應道,「呃,嗯……」

  「是在哪兒……種的?」

  ——就是這個嗎?

  背誦的內容。

  我回想起來:

  「呃,就是在……南、南村與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

  「咦?是在那裡的……山丘種的?」

  亮澤回過頭去。

  他是在看山丘的方向,明明不可能看得見。

  佈施山人說著「喏,看吧」之類的話。

  中禪寺哼了一聲,繼續追問,「天神山的哪一帶?」

  「是,呃……東側斜坡的山頂下來約半里,庚申堂的後面一帶……」

  「庚申堂的……後面?」

  「什麼?」

  這次輪到佈施山人回頭看去。

  「那是……」

  「你說的是真的嗎?」

  「嗯。是在……鬆……松樹與梅樹中間的地點。那裡呢,有塊地方土地特別肥沃,作物生長特別旺盛……」

  突然間,亮澤「惡」了一聲,往後退去。佈施山人也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地站了起來。

  「怎麼了?惡什麼惡!」

  「抱、抱歉,呃……」

  「抱歉你個頭!這混帳東西!」

  榎木津倏地站起來。

  然後他拿起關口的餐檯上幾乎沒動過的白蘿蔔盤子,遞到佈施山人的鼻尖前伸出去。

  「喏!這是命令!再多吃點這美味的白蘿蔔!」

  「不、不,那……那個是……」

  「什麼這個那個?你好像想起了什麼古怪的事情吶。哼,原來如此,那棵巨大的梅樹底下的……哦,大石頭旁邊,是吧。這蘿蔔就是那裡種出來的!在那個地方生了滿地!一定養份十足吧。所以才會這麼好吃。喏,吃吧!好吃到連舌頭都會吞進去哦!」

  「不、不要!」

  「什麼不要!這個混蛋!竟然挑嘴,太奢侈了!你是沒教養的小孩嗎?給我聽仔細了,三餐不濟的窮人不管是什麼地方長出來的東西都得吃!管它底下埋著什麼、拿什麼當肥料長大,只要想到不吃就得死,什麼都得吃啊,這個混帳!不許挑嘴!」

  「可、可是……」

  「沒有可是不可是的!為什麼不吃!我推薦的白蘿蔔你敢不吃!」

  「榎兄,你那態度根本是喝醉酒的老頭子。」

  中禪寺站了起來。

  「佈施山人,還有亮澤先生,我非常明白你們不願意吃它的理由。因為……今天早上警方挖開了那塊土地……對吧?所以……兩位才會如此嫌惡它是吧?」

  「挖、挖開?」

  「沒錯。今天一早不是就有許多警察在這附近來來往往嗎?少爺,這兩位就是因為知道那件事,才會拒絕吃它。您那樣強逼他們,太可憐了。他們一定是覺得噁心吧。」

  「就、就是啊。那、那裡……哎,我們不知道它是埋有屍體的地方生長出來的白蘿蔔,所、所以……」

  「亮澤先生……」中禪寺的聲音變得嚴峻,「……你剛才說什麼?」

  「咦?」

  「你說……那裡面埋著什麼?」

  「就……屍體……」

  「你怎麼會知道?」

  「知、知道什麼?」

  「我是問,你怎麼會知道那裡面埋著什麼?警方根本什麼都還沒有公佈。當地人應該也只知道警方在那裡挖東西而已。」

  老人和兒子……顯然僵住了。

  「原來那裡面……埋著屍體是嗎?」

  「那是……呃……」

  「哇哈哈哈哈哈!」榎木津像個惡魔似地笑了,「那根本無關啊,北大路。就像我剛才說的,不管是拿什麼當營養長大的,都不關我的事!管他什麼屍體,只要腐爛,不就變成養份十足的泥土了嗎?白蘿蔔吸取那些養份成長,一定非常營養吧。喏,你們端出這種料理要我吃,沒道理老闆不吃給客人吃的東西吧?喏,快吃!」

  榎木津用力把白蘿蔔頂上佈施山人的嘴巴。老人沉默著忍耐了一會兒——他好像還有點猶豫究竟該吃還是不吃.但很快地還是按住了嘴巴,跳也似地離開榎木津身邊。亮澤也跑到旁邊。

  「搞什麼!」榎木津戒備起來,「你們那是對客人的態度嗎!」

  他還在裝客人。

  「啊、啊……」

  兩人好像說不出話來。在這種情況,山人與兒子沒得選擇。他們不曉得事情究竟曝光了沒,所以也無從判斷底線在哪。繼續裝傻很奇怪,但突然翻臉也說不過去。我雖然不曉得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他們慌成這副模樣,任誰來看,都形同是自白了。

  此時……

  中禪寺從懷裡掏出一張照片。

  「請看,這是古井亮順與古井亮澤父子的照片。這是和他們是舊識的某位僧侶唯一留下的一張照片。據說是在十八年前,附在亮澤和尚寄給他的最後一封信裡的。你們兩個……是誰?」

  「啊啊……呃……」

  「已經全曝光了啦。」

  中禪寺說,邪惡地笑了。

  「哇!」兩名惡漢一叫,突然轉身,就要開啟紙門。

  這一瞬間……

  紙門自己打開了。

  椛島捧著盤子站在走廊。

  「呃,我把……刺的炭烤拿來了。」

  「混、混帳東西!」佈施山人大叫,「現、現在拿那種玩意兒來做什麼!」

  「呃……這、這是山颪的刺……咦?」

  椛島好像嚇了一跳。

  他當然會嚇一跳吧。因為兩個客人都站了起來,而主人們正作勢要逃。其他人淨是在原地慌得不知所措。

  不管怎麼看,都是幕荒唐的情景。

  「啊!你這混蛋!居然把刺剪掉了!」榎木津大吼,「可惡的東西!你曉得我有多想看那尖尖的刺嗎!」

  榎木津還沒踏出去,山人已經叫道,「快逃!」三個壞蛋勢如脫兔地跑了出去。榎木津大跨一步來到入口,追了上去。偵探衝出房間後,大概三步就跑過整條走廊了。

  衝得好快。

  歹徒不可能逃得掉。

  中禪寺望著榎木津消失的走廊盡頭,深深嘆息。

  「真是的,讓那傢伙主導,每次都會這樣。不胡鬧一番就不過癮嗎?真是個粗暴的傢伙。」

  「這、這究竟……」

  是怎樣的機關?——我問,中禪寺答道,「先別管那個,似乎會滿有趣的,咱們去看看怎麼收場吧。」

  「收場?」

  「太慢的話,武打好戲就要結束嘍。」

  中禪寺快步穿過走廊。

  我就要追上去……想起了被遺忘的某個人。

  回頭一看,不出所料,關口倒在地板上痛苦萬狀。

  「關口先生不要緊嗎?」我問,中禪寺看也不看地答道,「不要緊。」

  廚房裡……天翻地覆。

  所有廚師們倉皇奔逃,偵探揪著亮澤的脖子四處亂跑,他在追趕想要逃離惡魔的佈施山人跟椛島。

  亮澤幾乎被拖著跑,大叫著,「住手呀!住手呀!」

  「誰要住手!混帳東西!你們以為可以平白浪費這麼多蔬菜嗎!要珍惜食物!」

  榎木津吼完,把亮澤過肩摔地扔進了裝有大量菜屑的籠子裡。

  「啊,喂!椛島!你想想辦法啊!」

  山人躲在大鍋子後面慘叫。

  「這是你的工作!把那炭烤的東西丟了,喏,快點……快點收拾這傢伙!」

  在爐灶旁邊避難的椛島丟下盤子站起來。

  他的手上……反手握著生魚片刀。

  「哼!」

  榎木津以他最擅長的雙腿大張的站姿……傲然挺立。

  「很好,竟敢與我針鋒相對,真是不知死活。很遺憾,我是偵探,不會被活埋,也不會落敗!」

  ——不要緊嗎?

  我緊張得咽口水。

  就算是榎木津,面對手持凶器的人,能打得贏嗎?

  而且……椛島看起來很強。比起竹籠,拿菜刀的模樣更適合他。

  榎木津紋風不動。椛島一點一點地逼近。中禪寺……

  ——中禪寺在哪?

  中禪寺靈巧地閃過害怕的眾廚師及散亂的烹飪道具,迅速地走過廚房。惡漢與偵探正在一旁展開生死鬥,和服男子卻手裡提著個捕鼠籠般的東西,若無其事、不以為意地在廚房中移動。

  很快地,中禪寺走到出口,滿不在乎地開門。

  河原崎……正等在那裡。

  中禪寺將手中的籠子舉到警察鼻子前。

  「河原崎,這是證物山颪,不過刺沒了。」

  「瞭解!上啊!」

  一聲令下,數名警察蜂擁而入。

  就在同一時刻……

  椛島以毫無多餘的動作砍向榎木津。榎木津絲毫不慌張,以最小的動作閃開後,抓住椛島握著生魚片刀的手臂,用力一扭。

  「你以為我是誰?」

  椛島瞪大了眼睛。

  「我……可是偵探啊!」

  擾木津高聲宣言,踢飛了菜刀。

  菜刀掠過佈施山人的鼻尖,以驚人之勢飛插進牆壁裡。

  老人慘叫,身子一仰,結果撞到了大鍋。大鍋猛地一晃,熱水潑了一地。

  佈施山人再次尖叫,跳了起來。

  被熱水濺到的廚師也四處逃竄。

  眾警察追了上去。

  佈施山人一邊喊燙,一邊朝警官嚷嚷,「你們有搜尋票嗎?你們以為可以這樣擅自胡來嗎?」

  這個時候……原本應該整然有序的廚房已經是一片兵荒馬亂的慘狀,宛如戰場。

  榎木津大叫,「你是蝦子!」將椛島打進裝蝦子的盆子後,爬上高臺。

  又是他得意的驕傲站姿。

  「哇哈哈哈哈哈!這就叫所謂的荒唐無稽!現實不是隻有嚴肅正經啊!蠢蛋們!好好體會這也是現實吧!」

  榎木津大聲說完,大笑了一陣之後,叫道,「好弱,弱斃了,你們這樣也算是大盜賊嗎!」

  接著……

  「太弱了。真沒趣,就這麼辦吧!」

  話聲一落,偵探從臺上跳下,一邊怪叫,一邊踹破疑似貯藏室的房門。

  裡面……

  放滿了無數的美術品。

  7

  南村與町田町交界處,被稱為天神山的丘陵東斜坡,一座腐朽的庚申堂後方的空地,挖出了兩具疑似男性的白骨屍體。

  沒有找到衣物等任何可以確認身分的東西,但只有一樣東西——用來磨白蘿蔔的磨泥板也埋在一塊兒。

  附近的老人都說,那是古井亮順的東西。參加過戰後餐會的老人異口同聲地證實,亮順和尚生前嗜食白蘿蔔,總是用那個磨泥板來磨蘿蔔泥。

  自稱佈施山人與古井亮澤的男子以及椛島,在我們前面被緊急逮捕了。

  嫌疑當然是竊盜。

  看來椛島為了做炭烤,將山颪從籠子裡放出來,沒有立刻關回去,是他氣數已盡。聽說山颪的刺是活化血氣的特效藥,說穿了就是掉進中禪寺的圈套裡了。

  椛島應該作夢也想不到會演變成這樣的事態,所以才會把拿來剪刺的山颪放在廚房裡。而中禪寺若無其事地把它提出去,交給了在入口待機的河原崎。

  率領援軍耐心等待的河原崎,看到珍獸之後下定決心,闖進了屋內。他好像沒有搜尋票也沒有逮捕狀,但不可能到處都有山颪,而且唯一為人所知的那一隻也已有人報案失竊。河原崎說他判斷既然已經發現不動如山的證據,也只能闖入搜尋了。

  中禪寺開門的瞬間,椛島正高舉生魚片刀,這對賊人也非常不利。

  這種場面,就算碰到警方破門闖入也無法辯解。

  河原崎進一步要求本部支援,迅速地將藥石茶寮一夥嫌犯一網打盡。

  知道一夥遭到逮捕,先前落網的迫正通全面自白,所以一口氣破案了。

  警方後來調查榎木津踹破的廚房貯藏庫,發現大量贓物,予以扣押。

  一如往例,這是個破天荒的魯莽圈套,我沒有感想。

  但榎木津似乎不怎麼能接受。

  理由很簡單,因為他沒能如想像中的盡情大鬧。榎木津好像是預定盜賊一夥會接二連三殺上來,而他一一接招,來場熾烈的全武行,以他最擅長的飛踢和拳術將五六個人打個落花流水。所以他才會簡直欺負人地硬逼佈施山人吃白蘿蔔。偵探不服地說,他以為這樣一定可以惹得佈施山人暴跳如雷。

  自稱佈施山人的男子,本名叫做木俁源伍。

  木俁自戰前就對佛像、古美術品有著非比尋常的執著,不理會盈虧,到處亂偷一通。

  他也有竊盜前科,剛開戰的時候,也曾因為強盜傷害罪遭到通緝。但距離心狠手辣還相當遙遠,是個有著莫名灑脫一面的大哥型人物,很受小壞蛋們的景仰。

  冒充亮澤的是源伍的兒子,本名木俁總司。他是個與父親不遑多讓的小壞蛋,一樣有前科。

  確保美術品的海外販賣管道,似乎主要是總司的工作。

  總司在戰爭中被分配到與亮澤同一區的部隊,搭上同一艘復員船回來。在船上,總司得知亮澤的父親是個美術品收藏家,復員之後,立刻和父親一起闖入了根念寺。

  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事實上殺害亮順、亮澤兩人的是椛島。河原崎說,遺體被發現後,椛島完全放棄抵抗,乖乖自白了。

  就像榎木津說的,據說兩人是被活埋的。歹徒將他們打昏之後,就這麼埋進地底,真是殘酷到了極點。

  椛島次郎原本是個日本料理師傅,戰前曾被木俁源伍救過一命,從此便對他忠心耿耿。此外,椛島年輕的時候似乎去過大陸,設計出藥石茶寮這個檯面上的面孔的,似乎就是這個椛島。他們將古井父子葬送在地底,侵佔寺院,然後……

  然後木俁父子捨棄了名字和經歷。

  犯罪者木俁父子的過去與古井父子一同埋葬在天神山的東坡了。

  埋在那裡的不光是屍骸而已。

  可是儘管捨棄過去,甚至捨棄了名字,他們依舊無法捨棄惡行。

  竊盜集團的大規模犯罪手法,似乎也如同中禪寺所識破的那樣。

  把贓物裝飾在房間,向偽裝成客人來訪的掮客展示。掮客估價之後,以包括美術品在內的價格享受料理。美術品的錢當成餐費支付,物品當場交貨……

  價錢會貴得離譜也是當然。

  為了掩飾那不自然的高價,食材本身開始使用昂貴的貨色,料理也逐漸變得高階。

  只是,聽說木俁覺得這樣下去實在太可疑了。為了不啟人疑竇,開放招待一般顧客是最好的方法,但若是循正路來,不可能拿到營業執照,這種價錢也招攬不到一般客人。

  因此便想出了會員制祕密俱樂部這一招。若是有了一流名士的常客,上頭也就難以干涉,而且任誰也想不到財政界的大人物光顧的超高階料亭的老闆,會是遭通緝的強盜犯——就是這樣的想法。

  這想法究竟是破天荒還是穩固踏實,真難以判斷。

  可是,他們的計劃可以說進行得很順利吧。

  只是……

  這裡似乎也發生了意料之外的發展。

  也就是……木俁源伍和木俁總司都開始認真研究起料理來了。

  這或許是他們深信滿足一流名士的舌頭,就是最好的幌子的結果。可是就算是這樣,兩人的努力似乎也是真的。

  據說所有會員皆異口同聲盛讚藥石茶寮的料理真正美味。也有許多人惋惜,說他們就算不作惡,應該也可以經營得有聲有色。

  關於這一點,據說他們也是無可奈何。為了將美術品銷出海外的海外犯罪組織,不允許木俁一夥人金盆洗手。

  檯面上是高階料亭,檯面下是竊盜集團——木俁一夥在這幾年之間,非常巧妙地經營過來了。

  但壞事總是不長久的。

  冒充古井父子的時候,木俁一夥似乎進行了徹底的調查。檀家、親戚、本山等等,應該與古井父子有關的所有人際關係,木俁一夥都仔仔細細地切斷了。散落各處的照片等等,也透過竊取或其他手段弄到手,全數銷燬了。

  可是……

  就算是木俁,也料不到古井亮澤竟會有個老朋友關在箱根山裡十八年之久吧。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桑田常信心頭的一點小疑問,竟摧毀了這樁周密的大犯罪。

  然後……

  我向近藤說明了這次事件的概梗。

  不用說,近藤幾乎是張著嘴巴聽我說完的。

  當然,不是為了犯罪者的計劃,而是因為偵探想到的攻擊行動太過於荒唐無稽之故。我想再也沒有比那更胡扯的事了。

  明明沒有任何證據,

  簡直是漫無計劃到了極點。

  「可是……埋屍的地點,他們是怎麼知道的?」近藤不解地問我,「要是不知道這一點,就不可能有這個計劃吧?有什麼根據嗎?」

  「就算知道,會想到要冒充是那種地方種出來的白蘿蔔,逼人吃嗎?」

  「唔,是啊。真是惡劣到了極點……可是就算是這樣……」

  「嗯……我是很想說那是偵探的特異功能,不過其實我也不明白。」

  「哦,可是那個舊書商呢?那個人感覺步步為營,會只靠著那麼曖昧模糊的線索,就相信那裡是埋屍地點嗎?聽你的描述,他不是會相信那種隨隨便便、宛如看相師傅預言的話,放手一搏的型別。」

  「就是啊。我想中禪寺先生應該有什麼推測吧。」

  「什麼樣的推測?」

  「他說明明有可供使用的土地,卻任憑荒廢,棄置不顧,很不自然。挖到屍體的庚申堂周邊是寺院的土地。雖然有些坡度,但土壤和日照都不差。事實上,真正的亮順和尚就是在那塊土地種植蔬菜的。然而藥石茶寮儘管標榜食材是新鮮第一……卻完全沒有去碰那塊近在咫尺的土地。」

  「原來如此。」

  「可是他們又特地在稍遠處的地方買下土地,蓋起農園,這很奇怪。那裡一定有什麼理由不能挖掘——中禪寺先生的推測似乎就是如此。」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近藤相信了。可是,其實我並無法信服。

  埋屍地點也就算了,這樣還是不瞭解榎木津是怎麼知道人是遭到活埋的。

  關於這一點,解釋為榎木津以他的能力看到椛島的記憶,是最容易理解的,但關於這一點,我無法判斷。從狀況來看的確只能說是榎木津偷看到椛島的腦袋了,可是我總無法徹底相信榎木津的那種能力。

  所以我只能說我不明白。

  「的確,這推測我是懂了。可是即使如此,這也成不了確證。我不覺得那個舊書商是個沒有確證就會行動的人。」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有關這部分,中禪寺不愧是中禪寺,萬無一失。

  那一天。

  中禪寺好像一大清早就會同當地警察一起挖掘現場。

  他確認挖到屍體後,才開始進行作戰。我不清楚榎木津當時怎麼樣,但至少那個時候,只有中禪寺——只有他一個人——確定那裡有屍體。

  真的是天衣無縫的一個人。

  「中禪寺先生說,藥石是禪寺中說的晚餐。過去禪僧一天只吃一餐,沒有晚餐。然後呢,冬天很冷,肚子也會餓。這種時候,就把溫熱的石頭放進懷裡,熬過飢餓和寒冷。這塊石頭就是克服飢餓寒冷的良藥,所以被稱為藥石。據說這就是懷石料理的語源。」

  「哦,藥石茶寮跟這還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就是啊。無視於這類語彙的來歷,是那夥人最大的敗因——那位古書肆是這麼說的。」

  「是這樣嗎?」近藤說,「對了,這麼說來,那個小說家,他是怎麼回事?他是裝出身體不舒服的樣子嗎?是為了讓山颪端上餐桌而演的戲?」

  「你說關口先生嗎?他……」

  好像……什麼都不知道,跟我一樣。

  「他說他只被告知跟過來吃飯就好。」

  「可是……他不是演得很逼真嗎?」

  「那是……他腳麻了。」

  「什麼?」

  沒錯。關口好像是因為腳麻而痛苦。

  「聽說關口先生連跪坐五分鐘都沒辦法。他的腳一下子就會麻掉。可是他是個膽小鬼,在正式場合不敢盤腿而坐,一困窘就會說不出話來,汗如雨下,榎木津先生和中禪寺先生都非常清楚他這種習性吶……」

  回想起來,中禪寺是故意碰他的腳的。

  不,不只是碰而已,他還故意搖晃關口的膝蓋。

  借用河原崎的話來說,是惡毒至極。壞到底了。

  「好過分,那樣也算是朋友嗎?」近藤說。

  「這樣你懂了吧?他們才不是什麼朋友,而是一夥。像偵探,後來憤慨得要命,狠狠地欺負了關口先生一頓。」

  「欺負他又能怎麼樣?」

  「不能怎麼樣,只是洩憤罷了吧。」

  「真的很過分。」近藤歪起那張大熊般的臉。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就很過分啊。噯,應該有很多讓他不爽的地方吧。關口先生真是平白遭受池魚之殃。」

  「不爽……你是說沒有大鬧到嗎?可是聽你的描述,我覺得那已經是可以媲美荒木又右衛門※的武打大戲啦。」

  (※荒木又右衛門(一五九八~一六三八),江戶前期的劍客,據傳拜柳生十兵衛為師。於伊賀上野鍵屋的十字路口助內弟渡邊數馬報仇一事十分知名。)

  「是啊,這也是原因之一……總之狂亂的大武打戲結束後,榎木津先生興高采烈地跑去看山颪。可是那個時候,那隻山颪的刺已經全被剪光光了。全都……被拿去做炭烤了。」

  「所以他才生氣嗎?」

  「他好像非常想看刺嘛……」

  「想看刺!」近藤抱住了頭。

  「可以參考嗎?」

  近藤呻吟了一聲,接著說:

  「今後我會聽你的話,洗心革面,乖乖畫些荒唐無稽的連環畫的,本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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