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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器徒然袋——雨(第一卷)》第2章
  都曰禍為吉所服

  豈是

  酌而不盡飲而不絕

  預知吉事之瓶長耶

  於夢中思及此

  ——畫圖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我接到偵探榎木津禮二郎痊癒的訊息,是夏季即將告終的時候。

  我立刻前往神保町的偵探事務所。

  是為了向榎木津道聲謝。

  名偵探,復木津禮二郎在夏天前參與的鳴釜事件——只是我一個人私下這麼稱呼而已——發展為甚至捲入財政界大人物的一大丑聞,震驚社會,鬧得沸沸揚揚,而這一切的肇始,不瞞各位,其實就是我。

  委託人……就是我。不過我當然完全沒有料想到竟會有這樣的顛末等著我。

  話雖如此,如果我沒有去委託偵探,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換句話說,驚擾社會的責任,我也得算上一分。

  儘管最後的結果等於為社會排除了毒瘤,令人慶幸,但委託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一場大騷動,心境頗為複雜。

  事件告一段落後,我為了支付調查費等等,曾經登門拜訪過一次,但當時偵探外出旅行,不在事務所。

  事情鬧得那樣大,祕書和寅交給我的帳單明細上的金額,卻只有實際經費再加上一丁點兒偵探費,極為低廉,我前往的時候早已做好被索求額外費用的覺悟,因此感覺既像落空又像賺到,心情古怪極了。

  一問之下,原來偵探說「很好玩,所以隨便」。

  他似乎十分樂在其中。

  仔細回想,在那場事件中我也被偵探破天荒的言行舉止耍得團團轉,操勞到要求工錢都不過分的地步,所以或許也算是扯平了。

  而且再仔細想想,在我點燃的火種上澆油——而且是大量澆油的,就是榎木津本人。不,不僅是火上加油,那個偵探的蠻行根本是堆滿木柴,然後裝上炸藥一樣。

  話雖如此,若是沒有榎木津這種人湊上一腳,那件事還是沒有其他解決方法吧。

  說起來,委託時是走投無路的狀況,但不管過程如何——不論發展多麼地亂七八糟——都獲得了令人讚歎的結果,讓人對偵探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感激零涕,這是事實。

  也因為有這樣的經緯,我才會想要再一次直接拜會榎木津,向他道謝。

  可是……我連絡了好幾次,時機都不對,遲遲見不到面。榎木津雖然旅行回來了,卻好像在旅途中生了病。這若是真的,那真是魔鬼也得病,天地異變了。我說那麼我想去探個病,卻也被拒絕了。看來偵探在旅途中一樣被捲入了棘手的刑事事件——雖然我覺得應該不是被捲入,而是他掀起的——拖著病體接受偵訊、作證等等,相當忙碌,好像經常不在事務所。

  完美無缺、目中無人的名偵探到底患了什麼病、在哪裡幹了些什麼,我這等凡夫俗子當然無從推量,總之一定又是一場大風波。

  我無可奈何,只好拜託偵探助手益田,請他等偵探病癒,事情平靜下來後,務必連絡我。

  電話另一頭的益田以他一貫的輕薄調子說:

  「最近他總是滿口無聊沒事幹,淨做些不像話的事,他要排遭無聊,就是虐待我們周遭這些人呢。所以請你務必過來,讓他調戲調戲吧……」

  的確就是這樣,榎木津就是這樣一個人。

  就算去見他,我不是被捉弄得慘兮兮,就是完全被忽略吧。

  說起來,榎木津這個人明明是個偵探,卻完全不聽人說話,就算聽了,連一瞬間都記不住,教人傷透腦筋。不僅如此,他的判斷基準還與一般人大相徑庭。所以就算我說出平凡無奇的謝辭,他應該也不會高興;搞不好還會生氣,說我特地要求謁見,竟然卻只是普通地道謝而已,太沒意思了。

  不……榎木津既然是那種人,他還記不記得我都十分可疑。名偵探似乎打一開始就完全沒把委託人放在眼裡,他肯把我這個並沒有任何特徵、平凡無奇的人擱在記憶中的可能性極低。儘管我們見過好幾次面,一直共同行動,但偵探在事件進行當中——不不不,一直到最後,連我的名字都沒記住。

  我敢保證他現在一定連事件本身都忘個一乾二淨了。

  儘管被那樣對待,我卻還想去見他,老實說,我也覺得有點自討苦吃。感覺好像愈是不受名妓青睞,就愈要糾纏人家的沒人緣大少爺,遜斃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前往了神保町。

  真是難以理解。

  是連我自己都糊里糊塗地在心中一角萌生了想和那個怪人保持關係的念頭嗎?

  的確,若將人格、言行舉止和職業擺到一旁,榎木津這個人確實夠格讓我們這些庶民憧憬。他的父親好像是前華族,又是財閥龍頭,聽說他也是帝大畢業,不僅如此,他還是個連男人都會看得著迷的美男子。家世才能容貌財力,全都無懈可擊。看在不認識本人——這是最重要的條件——的訊息靈通者眼中,榎木津禮二郎不折不扣就是個眉清目秀才華洋溢血統純正的大財閥貴公子。

  簡而言之,就是一般人會認為只要認識榎木津這個人,總是有益無害吧。

  可是……

  無法如此輕易斷言,就是榎木津之所以為榎木津的地方。

  無論是財產、家世、學歷,甚至是本人的才華,在他那破天荒的性格面前,都沒有任何作用,全都無效。即使與他認識,在這些方面也撈不到半點好處。

  我明知道這些,卻還是打算前往拜訪榎木津。

  這表示……

  這項行動不是出於想要致謝這種謙卑的動機,也不是想要與上流階級攀關係這種企圖。

  這麼想來,我是不是隻是單純地想看看那個荒唐的傢伙罷了?

  是不是比較接近出於消遣,前往參觀怪胎秀那樣的心情?

  若非如此……那就只能說我被培養出想要見他、遭他折磨的被虐心態了。

  ——我才不想。

  我看著流過車窗的無聊景色:心不在焉地自我分析,最後的感想完全是這麼一句話。我絕對不是被那種怪男人折磨,而引以為樂的人。

  就在我漫不經心地想著這些事時,抵達了目的地「玫瑰十字偵探社」

  一棟聳立在舊書店街巷弄裡,格外摩登的石造大樓——榎木津大樓。

  三樓是榎木津的偵探事務所,是自家大樓。

  我經過一樓的舶來品店前,推開通往樓梯的門扉。

  這個時候,我已經深刻地感受到那個人的存在了。

  我一下子就察覺了,

  察覺到那非比尋常的氣息……

  ——啊啊。

  他在。

  我這麼想。

  空氣浮躁不安。

  經過二樓的時候,我的耳朵開始感覺到痙攣般的空氣震動。

  那是高聲大笑。

  ——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笑。我來到以金色文字寫著玫瑰十字偵探社的霧面玻璃門前時,那孩童般的笑聲到達了巔峰。

  我握住門把。開啟。

  鍾「匡當」地響了。

  我一開門……

  「就是在說你!你這個咕噗咕噗魔人!」

  榎木津禮二郎大叫……並惡狠狠地指著我。

  「咕……咕噗什麼?」

  「啊!」

  榎木津睜大了秀麗如雕像的臉上那雙大眼:

  「你是某個時候的某個人!」

  說了等於沒說,不過他似乎總算是記得我。就在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畏縮不前的時候,和寅從廚房探出頭來,說了聲,「咦?歡迎光臨。」視野變得很開闊。先前來的時候,門口擺了片屏風,現在似乎拿掉了。

  接著,在接待區沙發上背對我而坐的男子慢吞吞地回過頭來。

  此人面相十分奇妙。

  教人難以形容。

  若說和善,的確和善,若說可怕,也算可怕。首先,他鼻子很大。而且眼珠子渾圓無比,眉毛濃,嘴脣厚。幾乎沒有下巴。雖然不胖,整體卻十分肥短;迫力十足,卻又渙散鬆軟。總覺得很像什麼,卻想不出究竟像什麼。

  榎木津揚起粗眉笑了:

  「哇哈哈哈哈哈,你看到這傢伙的臉了吧?看到了吧?這傢伙是從北九州古墳出土的一種土偶,叫大骨,是一種噁心的傻蛋。就像你看到的,嘴巴鬆弛,話一講久,嘴邊就會積滿泡泡,很髒的,會發出咕噗咕噗的聲音,你仔細觀察呀!」

  就算他這麼說,我也不能蹲身去端詳對方呀。

  我只是很無力地「哦……」了一聲。

  話說回來……榎木津之前用手指的似乎不是我,而是這個叫大骨的古怪男子。

  榎木津不停地發出「咕噗咕噗」的幼稚擬音,誹謗男子。即使如此,男子也不沮喪,他站了起來說:

  「初次拜會,我叫今川雅澄,請多指教。」

  榎木津緊接著介紹我:

  「這個人是曾經在哪裡見過忘了叫什麼的人。」

  倒不如不要介紹算了。我自報姓名,「我前些日子曾受榎木津先生關照。」今川抽動著獾一般的大鼻子,「哦,我聽京極堂先生提過一些。」

  京極堂是榎木津的朋友中禪寺所經營的舊書店店名,今川是以它來稱呼中禪寺吧。上次的鳴釜事件中,我也受到中禪寺極大的幫助。

  「你認識中禪寺先生嗎?」我問,於是今川真以榎木津所形容的溼漉漉聲音答道:

  「我認識。」

  他的口吻很親切。

  好像不是個壞人,但總覺得有些高深莫測。榎木津看今川這樣,嘲弄似地說,「喏,吐泡泡了。」然後望向我:

  「話說回來,門前仲町,你來有什麼事?」

  我怎麼樣也想不透我的名字要怎麼變才能蠻成門前仲町,總之這話似乎是對我說的。

  我遲疑了一會兒,答道,「我是來為上次的事致謝的。」榎木津不等我全部說完,就說:

  「什麼事去了?」

  他果然不記得。

  穿著水手那種橫條紋圓領襯衫的偵探以邋遢的姿勢發出小狗叫一般的聲音後,說了句「噯,隨便啦。」

  「總之就是想對我盡臣下之禮,對吧?很正確的心態,值得嘉許。和寅,給茶。」

  「我已經準備好了。」祕書兼打雜的說,「益田出門前不是已經提過了嗎?說人家今天要來拜訪。怎麼就什麼都不記得呢……」

  和寅向我勸茶,以監護人般的口氣說,「我們知道你要過來的。」

  榎木津用鼻子哼哼了幾下說:

  「你這個蟑螂男給我閉嘴。奴僕的朝貢預定,關我這個神明什麼事?那不重要,北紋別,嬰兒好嗎?」

  「咦?呃,那個……」

  嬰兒是在說我外甥女的女兒吧。過來這裡之前,我順道去了侄女家,探望了一下嬰兒。

  這麼說來,上次的事件中,我曾經把外甥女的女兒帶來這裡。榎木津意外地似乎非常喜歡嬰兒,相當熱情地——或者說方法有些異常地——哄了嬰兒好一會兒。

  他好像記得這件事。

  ——不。

  或許他是看到了我的記憶。

  榎木津似乎擁有讀取他人記憶——雖然似乎只限視覺影像——的不可思議能力。

  雖然教人難以置信,但在上次的事件共同行動之際,我目睹了幾乎不得不相信的場面。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偵探似乎擁有類似於此的超能力。

  益田說,這個能力就是榎木津選擇以偵探為業的理由。換言之,榎木津瞭解連委託人本身也不瞭解的自身祕密……有時候。

  所以榎木津儘管是個偵探,卻不調查也不推理更不查證,什麼都不做,甚至連委託人的話都不聽。雖然一點兒都不符合偵探形象,但能夠不經這些步驟解決工作,而且又不會惹來怨言的行業,我也只想得到偵探這一行了。確實,如果他的能力是真的……視情況可以非常迅速地破案。即使不適合調查,也可以對破案有所貢獻吧——雖然只有結果正確而已。

  我渾身一寒,窺看榎木津褐色的瞳眸。

  不管怎麼樣,如果內心真的被窺看,都不是件教人舒服的事。

  我一凝視,榎木津……突然露出邋里邋遢的表情胡鬧說:

  「為什麼不帶來?小嬰兒很棒的。小小的。」

  「哦,也是啦……呃,是啊,她是很好啦……」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他只是記得而已嗎?

  「……先不談這些,聽說榎木津先生先前生了病……?」

  「哼!」我一改變話題,榎木津便突然挺起身子說了,「跟那種愚鈍的猴子男兩個人一起旅行,就算是加藤清正※也會拉肚子。可是我是神,就算生喝尼羅河的河水也不會拉肚子,我只是眼睛稍微看不見一下罷了!」

  (※加藤清正(一五六二~一六一一),安土桃山時代的武將,為豐臣秀吉家臣,據說死於嚴重便祕所引起的痔瘡。)

  「眼睛看不見?」

  「現在已經看得見了。」偵探快活地說。

  今川補充說,「所謂猴子男,是小說家關口巽先生。」

  很遺憾,我不認識那樣一個小說家。

  「關口先生是個很奇特的人,等於是為了被榎木津先生欺負而和他交朋友的。」今川說。

  「被他欺負?」

  「是的。一和他見面就吃苦頭,如此罷了。」

  那種人——被怪人凌虐引以為樂的人——果然存在。我深信自己絕非如此,並且下定決心絕不能變得如此。

  榎木津叱罵今川,「你頂著一張怪臉說那什麼失禮的話,這隻馬老鼠!」

  馬老鼠——這種罵人品味,一般人還真想不出來。

  可是像這麼看來,今川感覺也跟那個小說家沒什麼兩樣。被介紹之後,榎木津的口中說出來的就只有對他的誹謗唾罵。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就要詢問今川的身分時,偵探桌上的電話刺耳地響了起來。和寅跳也似地站起來,慌忙接起電話,敬畏地「是」了一聲,把話筒遞給榎木津。

  「呃,先生,又是……」

  榎木津半眯起大大的眼睛,露出極端厭惡的表情。然後他接下遞過來的話筒,只說了句,「我打回去。」就把電話掛了,匆匆走進裡面的自己房間。

  和寅「咕咕咕」地哼著鼻子笑。

  「是榎木津老爺喔。他今天打了兩次電話,是要委託案子嗎?」

  「老爺……是那個前子爵……?」

  「對對對。」和寅莫名愉快地點點頭,在今川旁邊坐下。然後說:

  「我家先生的父親非常了不得哦……」

  他說的似乎是真的。

  我對財經界不熟,完全不清楚,但我聽說榎木津前子爵在華族士族盡皆沒落當中,先一步遠渡南洋,發揮他非凡的商業長才,一眨眼便攢下萬貫鉅富,是個人中豪傑。我表現出感興趣的模樣,和寅便自我吹噓似地,滿臉得意地接著說:

  「我呢,以前也待過本宅那邊。然後啊……你知道椰子蟹嗎?」

  「椰子蟹?」

  「對,跟大的寄居蟹有點像,棲息在南方。老爺他啊,把它們塗上不同顏色的漆,讓它們同時爬上窗簾賽跑,然後全家人來賭哪一隻會最先爬上天花板。真夠怪的。」

  的確很怪。

  「那樣的人,噯,實在少見呢……」

  難得一見吧。

  「蟹的名字還取叫什麼竹千代、日吉丸呢。」和寅接著說。今川聽了,發出詭異的聲音笑了。我想笑也笑不出來。看來寅吉說的了不得,意思和我所理解的了不得不同。榎木津的那種個性,可能是遺傳自父親的。

  「最近好像迷上了烏龜,老爺真的很喜歡昆蟲啊、動物那類的東西。」

  「是的。」今川說,「我聽說前子爵原本就對博物學有興趣。他會前往爪哇,也是沉迷於興趣的結果。可是這成了他創立現今事業的契機,我想也是因為他原本就具有非凡的商才吧。」

  「哦……」

  ——這個怪臉男子究竟是什麼人?

  聽著聽著,這個疑問塞滿了我整顆腦袋。

  榎木津的父親是個怪人,這我非常清楚了,而且只要看看兒子,也教人覺得那是當然。對我來說,眼前這個怪人的身分才更教人在意。

  「請問……」

  「我是古董商。」

  好敏銳。

  我只是伸手,他好像就看穿了我想問什麼。

  「古……董商?」

  「我在青山經營一家叫待古庵的舊貨商店,是個古董商。說古董商聽起來似乎來頭不小,不過不是那種歷史悠久的茶道古董商,簡而言之就是舊貨商。我是榎木津先生軍旅時代的部下。」

  我還沒問,他連他與榎木津的關係都告訴我了。

  今川這個人外表看似魯鈍無比,但似乎意外地腦筋轉得很快。

  話說回來……原來大骨這綽號是從他的店名來的啊。

  「中午過後,我接到榎木津先生的電話,叫我立刻過來,我便關了店過來。可是從剛才開始,就只聽他一直在說我過去的糗事,完全不肯提正事。」

  「糗事?」

  「像是狗頭事件、簡易澡桶熟睡事件、飛行中昏迷事件等等。我也聽說過好幾次了,可是不管聽上多少次都一樣好笑。說到我家先生的語調,那真是笑死人了。」

  和寅說完,又鼻子噴氣地笑了起來。

  可是,這些事件每一個名稱聽起來都好驚人。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事件?

  今川只說了,「讓您見笑了。」接著搔了搔頭。

  難道榎木津只是為了捉弄這個人才把他叫來的?——我這麼想。

  「可是仔細想想,我也覺得每一個事件都是我家先生害的。像狗頭事件,那是先生瞎編出來的吧?」

  「我也不太清楚。」今川說著,再次搔了搔頭,「我當時醉了。我不覺得自己會做出那麼殘忍的事……可是也無從確認起。」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事件?

  門突然「砰」地打開了。

  我們同時轉向那裡。

  榎木津眼神莫名哀怨地站在那裡。

  「工作嗎?」和寅問。榎木津完全無視他的問題,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拱著肩膀大步走向自己的辦公桌。

  大大的桌上擺著一個三角錐,上面寫著「偵探」兩個字。

  「……受不了,那個蠢老頭……」

  榎木津嘴裡嘀咕著,在椅子坐下。

  「我根本不懂他在說什麼鬼!他是在用哪國話說話!他不懂日語嗎?根本就是在用蟲語講話。什麼增增、滋滋的,既然要拜託我,就說我聽得懂的話!」

  「令尊到底說了什麼?」今川以他無法看出真意的一貫表情問道。榎木津不高興地擡頭吼道:

  「kame啦。他叫我去找kame※啦!」

  (※日文中kame有龜、甕、瓶等等的意思,此篇使用了許多kame的同音異義。)

  和寅一聽,「噗」地笑了出來。

  「是在說千姬嗎?」

  「千、千姬?」

  我反問,和寅便說,「烏龜啦,烏龜的名字」。

  榎木津的父親飼養的烏龜似乎叫做千姬。可是榎木津輕蔑地看著烏龜烏龜地說個沒完的和寅,說:

  「你白痴啊?」

  「可是千姬不是逃走了嗎?我可是聽說嘍……」和寅輕握右手抵在嘴邊,「咕咕」地笑了,「……老爺打了好幾通電話過來,我以為準是要委託工作……怎麼,原來是找烏龜啊。真遺憾呢。不過老爺好像非常疼愛那隻烏龜嘛。」

  榎木津憤憤不平,再一次說,「你胡說八道些什麼,白痴啊!你!」

  「為、為什麼我會是白痴?」

  「我說啊,呆瓜寅,為什麼本大爺非得去找那種野烏龜不可?那本來是我那笨哥哥在路邊撿回來的野烏龜耶。而且還是在暴風雪的日子!暴風雪的日子在路上亂晃的烏龜也有問題,可是碰上那種烏龜,把它給撿回家的我哥、還有寶貝地供起來養的我爸更有問題!這世上怎麼能有這麼瘋狂的家庭?我的家人為什麼每一個都是神經病!」

  被榎木津評為瘋狂的榎木津一家,究竟瘋狂到什麼地步?真是無法想像。

  「那隻烏龜……逃走了,是嗎?」今川確認似地問。

  「不是啦。」

  「一定是。」和寅說,「不管有多怪,它都一樣是烏龜呀。哦,烏龜總共有三隻,總一郎大少爺在暴風雪的日子撿回來的不是千姬,是龜千代喲。千姬和蘭丸是我父親買回來的。因為老爺說只有一隻太孤單了。」

  「你父親也是蠢人一夥!」榎木津說。

  「我父親只是對主人忠誠罷了。對了,聽他說,千姬這隻烏龜常常動不動就迷路,不曉得跑哪兒去。老爺把它帶去赤阪的料亭※,結果不見了。」

  (※日本高階料理店。)

  「誰叫我爸自己笨到帶烏龜去料亭。」榎木津不屑地說。

  我覺得這一點倒是說得沒錯。

  「我沒道理去幫忙找那種笨蛋寵愛的迷路龜!」

  「那要買新的烏龜嗎?」

  「就、跟、你、說、不、是、了!烏龜烏龜烏龜,你們是夜市給人釣烏龜的嗎?白痴啊!我說的是kame!」

  「聽不懂。」

  真的不懂。

  「啊啊啊……!」榎木津聳起肩膀,「喂,你以為我何必叫你這種醜陋的動物過來?我可沒有賞玩你那張怪臉的嗜好。喂,大骨,你是幹哪行的?賣烏龜嗎?鱉料理的師傅嗎?」

  「哦……原來是kame啊。」今川恍然大悟地說。

  可是我完全無法理解,和寅也半張著厚厚的嘴脣。今川接著問:

  「是怎樣的甕?」

  「唔……青的。」

  「青色的……甕嗎?」

  今川這麼回話的時候,我總算理解了。

  他們說的kame。指的是水甕、酒甕這類的甕。今川的職業是古董商,所以應該是這樣沒錯。榎木津原本就受父親委託去尋找某某人的甕,因而找來舊識的古董商——是這麼回事吧。

  甕與龜的發音都是kame。但兩者重音不同,而且從說話時的狀況來看,一般是不可能搞混的。但榎木津不管是抑揚頓挫還是重音都很隨便,難以辨別。雖然他沒有口音,卻總是任意胡亂發音,更教人難以辨別了。

  和寅總算說,「哦哦,原來是說甕啊。」

  「可是隻知道是青色的甕,也無從找起呢。」

  今川露出似笑似哭的表情,他在傷腦筋。

  榎木津命令這樣的朋友說,「隨便什麼都好,給我說出陶瓷器的名字!」

  今川以溼漉漉的口吻屈指說了起來:

  「常滑、信樂、唐津。」

  「不對不對。」榎木津搖頭。

  「那……備前、荻、薩摩。」

  「不是啦,不是那麼好玩的名字。」

  「還有……丹波,呃……越前、伊賀……珠洲、瀨戶。」

  「完全不對。」

  「不是嗎?唔……上野也有叫做高取、京燒的陶瓷器。」

  「怎麼都是些地名似的名字?你不是在唬我吧?」

  「我、我沒有唬人。我才沒大膽到敢唬榎木津先生。那是……啊,會不會是伊萬里?例如柿右衛門、古九穀……可是既然是甕,似乎不會是伊萬里……會不會不是甕,而是壺?」

  「不是壺,是甕。」

  「壺和甕有什麼不一樣?」和寅問。

  這麼說來——雖然我也沒有認真想過——我的確不瞭解壺與甕有什麼差別。

  榎木津立刻回答,「不知道!」

  「您自己也不曉得嘛。」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好隨便。」和寅說,他改問今川,「有什麼不一樣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窄口的是壺,開口像這樣渾圓的是甕,開口更大的是鉢——我想大致上是這樣區分的,但不是很明確。不過一般來說,甕裡面有像常滑、信樂這類無釉或自然釉——質地比較粗糙的,但伊萬里那種有染色花紋的就不叫甕,都稱為壺。不過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

  「用途不同嗎?」

  「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有這些。」

  「只有這些?……古董先生不是專家嗎?」

  「我是古物商。」今川拖長了聲音說,「若是陶藝家或研究家,或許瞭解得更清楚,但是沒什麼人會將甕和壺當成古董。」

  是這樣嗎?聽他這麼一說,好像的確是如此。

  畢竟是日用品。

  「茶人之中似乎也有愛好家,但為數極少。一般的行情很低,因此我也不太有機會經手買賣。甕到雜貨店買也非常便宜,因此不會有人特地去買老甕。」

  「這樣啊。」和寅低吟說。

  「不過這一行裡面也有潮流這回事,今後若是受歡迎,甕的行情也有可能看漲。所以也有人預估到這一點,趁便宜的時候到處蒐購。」

  「先行投資啊。」和寅佩服地說。

  「我說啊,」榎木津眯起了眼睛,「你們在講些什麼?跟那種事無關吧?現在對你們這些奴僕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瞭解甕跟壺的不同嗎?大錯特錯!是查出我這個主人從老爸那裡聽來的甕的種類吧!混帳東西!」

  榎木津神氣地叫囂,「不要為無聊的事浪費時間!」但我想只要直接聽到的榎木津記得,根本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了。

  「聽到的本人都不記得的事,我們怎麼會知道?」和寅說,又向我徵求同意說,「對不對?」但我沒有附和。

  不出所料,榎木津不悅地瞪著和寅。

  「你說什麼?」

  「這一切全都是、呃……」

  「你們反正不管再怎麼努力,一生都只能是奴僕,既然一樣是奴僕,就當個可以聞一知十的優秀奴僕怎麼樣!朝奴僕王邁進!不管處在什麼樣的境遇,都不要忘了努力。快,猜出我老爸說了什麼!」

  榎木津說完,胸膛挺得更高,模樣不可一世。

  話說回來……從榎木津的口氣推測,看來我也被算進奴僕當中了。

  今川半張著嘴,眼睛瞪得渾圓,以這種獨特的表情說著,「是這樣嗎?」他就像頭野獸,完全掌握不到喜怒哀樂。

  「不過……就算你這麼說,我們也沒有線索。代表性的陶瓷器古窯和有名的產地,我剛才都列舉出來了。」

  「就只有那些嗎?」

  「就只有那些。」

  「真的嗎?」

  「其他就只有更零碎的,像是各個窯場或作家的名字……或是以甕的形狀、花紋來分類。那樣的話……」

  「那不是吧。」榎木津說,「我爸哪可能知道那麼瑣碎的事。他是個傻子,對沒興趣的事物毫不關心。我是他兒子,說的絕對不會錯。他會搞書法,可是不會燒陶瓷,所以對陶瓷完全不懂。前些日子他也才用門戶還是井戶的高階茶碗裝納豆偷吃,被我媽給罵了。」

  「井戶的茶碗!」

  今川一臉興奮,不過那大概是嚇一跳的表情吧。「那很貴嗎?」和寅問。今川這會兒露出被打上岸的鯉魚般的表情答道:

  「名品的話,不下三位數。」

  和寅屈指算了算,然後問:

  「三位數……?難道後面的單位是萬嗎?」

  「是萬沒錯。」

  和寅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用百萬單位吃納豆……不愧是大老爺,器量過人吶。」

  「他只是個笨蛋罷了,不是器量過人,而是不知道容器的價值。你這蟑螂人,不許稱讚那種老頭。」

  「我哪裡是蟑螂了?」和寅以哭腔說。就連和寅這個稱呼都是綽號了,實在沒什麼好抗議的了。

  「可是你不是老是窩在廚房嗎?而且還在那裡打混。你這種東西根本無足輕重。總之大骨,還有沒有其他的?」

  「其他的……像是別國的?例如剛才提到的井戶是朝鮮陶器。這是茶人喜好的陶器,價格都十分昂貴。」

  「有三位數嗎?」

  「只要茶人喜歡,就會變得昂貴。然後還有中國的……中國地大,產地也非常多,而且還可以追溯到八千年前。依年代、土地,可以分成非常多的種類。像是彩陶、唐三彩、青瓷和白瓷……」

  「就是它!」

  「白瓷?青瓷?」

  「青瓷。」

  今川將半張的嘴張得更大了些:

  「是青、青瓷嗎?」

  「是青瓷,某某青瓷。」

  「說是青瓷,也是五花八門。青瓷原本是中國南部,浙江和福建的瓷器,後來流傳開來,中國各地都開始燒製,現在不僅是朝鮮和日本,整個東亞皆有生產。而且起源還能夠追溯到殷周戰國時代。後來三千數百年之間,直到現在都還在生產。」

  「這又怎麼了?」

  「所以說,就算說是青瓷,依時代和產地,種類也……」

  「是什麼增加青瓷還是減少青瓷的。」

  「咦?」今天的嘴巴張得更大,幾乎是全開了,「是砧、砧青瓷嗎?」

  「對對對,就是它。」榎木津高興地點頭,「我那蠢老爸是逭麼說的。」

  「那是……很了不得的東西嗎?」

  我問,今川張著嘴巴點點頭:

  「砧、砧青瓷在青瓷之中,也是被譽為釉調最美的一種。嚴格來說,它是指浙江南部的龍泉窯,在南宋時期發展出來的樣式,同時也用來指稱最高階的青瓷。像是據說豐太閣※也喜愛的東山名產的大內筒、山科昆沙門堂的萬聲等就是砧青瓷,有許多上品流傳至今。」

  (※指豐臣秀吉(一五三六~一五九八),安土桃山時代的武將,原本為織田信長部下。於信長死後統一日本。)

  「很貴嗎?」

  「小小的點心皿也要五到十萬。」

  「噢!」和寅驚叫。

  這個打雜的真是個俗物,只要談到錢,反應都特別敏感。另一方面,榎木津對這方面似乎全無興趣,伸了個懶腰說:

  「……就是那個增青瓷的甕。」

  「是砧。」

  「差不多嘛。喏,就去找那個。」

  「什麼?」

  「去找。沒問題吧?」

  「什、什麼沒問題……」今川大為動搖。

  但是那張怪臉就像戴了張面具似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沒、沒有那種東西。連我也難得見到真貨。」

  「有啦,有。」榎木津誇張地說,高興地笑了,「我說有,就是有。你連找都沒找,說那什麼話?再說……這麼說來,剛才我那蠢老爸說了,要是沒有那樣東西,政府跟泰國之間推動的叫什麼的計劃好像就會告吹了。」

  「泰國?你是說東南亞的那個……?」

  「還有其他的泰國嗎?」

  「逭……」

  豈不是所謂的國際問題嗎……?

  我啞然失聲。

  2

  隔天我去了中禪寺秋彥的家。

  榎木津命令今川「一兩天之內給我找到砧青瓷的甕」後,就把他給轟了出去,然後吵著說肚子餓了,我便拿出帶來卻找不到時機拿出來的最中※,榎木津只吃了一半,就突然出門了。結果——或者說如同預想,我不知所為何來地離開了偵探事務所。

  (※最中是一種和菓子,用兩片圓形薄糯米皮包甜餡而成。)

  總覺得消化不良,教人內心怪難受的。

  那終歸是與我無關的事,而且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個難受法,總之我想找個人傾吐。

  話雖如此,又不能找不認識榎木津的人訴說。

  因為首先光是要說明榎木津這個人就是件大工程,而且就算辛苦地說明,應該也是白費工夫。因為要人相信有這種破天荒的人存在,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從這一點來看,若是找中禪寺說,事情就簡單多了。

  他與榎木津是老友,當然清楚偵探是一個什麼樣的怪人,而且雖然外表看來難以親近,卻意外地是個普通人——大概吧。以這個意義來說,要傾吐我在偵探事務所所見所聞的前後經緯,中禪寺是最佳人選。

  我在午休時間連絡,主人欣然允諾與我見面。我匆匆結束那天的工作,前往京極堂所在的中野。

  一到那裡,我就受到了晚餐招待。

  仔細想想——不,根本用不著想,我拜訪的時刻正巧就是晚餐時間。會被人認想我是來白吃晚餐的也無可奈何。話雖如此,就算我辭退,也不能幹坐在那兒看著主人用餐。在形同暗示「給我飯吃」的時間拜訪,再客氣也太假惺惺了。我誠惶誠恐地接受招待。

  我內心七上八下,真擔心會被誤會成一個厚臉皮的傢伙。

  可是中禪寺的夫人和冷漠的主人完全相反,既親切又熱情,讓我更是惶恐了。我想這個家應該常有我這種不速之客,其中應該也混進了榎木津這種等級的怪人,所以夫人也習慣應付客人了。

  我這把年紀了還是單身,飲食生活也不例外,十分乏善可陳。

  對我來說,中禪寺家的晚餐真是再美味不過了。

  「最中不行吶。」古書肆一身感覺有點時代亂錯的和服裝扮,喝著飯後的茶說道,「那傢伙痛恨乾燥的糕點,恨得跟殺父仇人沒兩樣。特別是餅乾、最中那類連口中的水分都會吸收掉的糕點,他從來沒好好吃完一整個。」

  「原來是這樣啊。」可是那是我們當地的名產呢,「我惹他不高興了嗎?」

  「他沒有不高興。」中禪寺一本正經地說,「他不是忍著吃掉了半個嗎?以他而言,這是相當大的努力了。這要是……比如說你們談到的關口拿來的東西,一定會當場遭到他猛烈攻擊,死無葬身之地。」

  「死無葬身之地啊……」

  這也太慘了吧。

  「都不曉得吃過多少次苦頭了,那傢伙就是學不乖。」中禪寺說。我第三次確認自己的決心:千萬不能變成那個樣子。

  「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

  主人喝完茶後,這麼說道,抱起胳膊。

  「這話意思是……?」

  「榎木津說的外務省的計劃,指的是日泰通商協定吧。根據新聞報導,再不久就要簽訂了……」

  「若是作廢,會很不得了嗎?」

  「是啊。」中禪寺搔搔下巴,「據說協定簽訂後,大量的泰國米就能夠廉價進口我國了。我對國際情勢跟政治沒什麼興趣,所以不清楚詳情……可是這好歹也是國家之間的問題,我實在不認為會因為那種私人因素而作廢。」

  「就是說啊……」

  這是榎木津最拿手的——或者說,應該是榎木津父親的玩笑吧。我這麼說,中禪寺便納悶地微微偏頭說了:

  「可是說到榎木津的父親……他這個人是不開玩笑的。以為他在說笑,結果是認真的——這樣的例子層出不窮。我就知道好幾個事後知道真相,嚇得臉色發青的人。據我聽說……是榎木津父親的部下冒犯了與泰國王室有關的高貴人士,是吧?」

  「嗯。聽說好像是不小心摔破了青瓷的甕還是壺。而那是對方非常寶貝的珍品,對方氣得火冒三丈。為了致歉而送上的壺,對方好像完全看不上眼,要求說他不強求把摔破的東西恢復原狀,但至少要賠上一樣的東西……」

  「賠上青瓷的甕?」

  「是這個意思吧。」

  「不曉得他們賠什麼給對方呢。」

  「是啊……」

  從榎木津的話裡,完全聽不出正確的來龍去脈。今川推測可能是信樂燒。

  我這麼說,中禪寺便摸了摸下巴:

  「信樂啊……信樂與青瓷可是相去頗遠。」

  「相去很遠?價錢差很多嗎?」

  「這跟價錢無關。青瓷的確是有不少昂貴的作品,但也要看貨色,若是上好的陶瓷,信樂燒也一樣身價不凡。可是……怎麼會送壺給對方?」中禪寺不解地說。

  「今川先生說,壺和甕的身價並不怎麼高。」

  「嗯,以古董來說,是不怎麼受歡迎。或者說白一點,壺和甕不是茶道道具。像甕,根本就是日用品,和茶道、花道無關。」

  「這跟茶道、花道有關嗎?」

  「道具這類的東西原本就是新的比舊的昂貴。這是當然的。在古舊中尋找價值,原本就是十分特殊的情形。只有在重視侘、寂※的世界裡,才能彰顯古舊的價值。不管怎麼樣,出大錢買東西的是那些圈子的人,若是沒有買家,價錢也炒上不去。例如說像舊的小便斗,就算做得再精美,也沒有人會買吧?是一樣的。」

  (※侘、寂皆為茶道中的概念,為閒寂、古樸的趣味。)

  「哦……」

  「而且甕這一類的東西,就算買新的,也要不了多少錢,做為舊貨的需要也不多。其他種類的道具就算有些磨損,還有其他用途,但甕一旦破了就沒用了……不過這個情況,國內的行情應該不怎麼重要。反過來的情形倒是有的。」

  「什麼意思?」

  「外國人的價值觀又是另一回事。有可能發生國外的風評影響了國內的流通行情的事情。若是在國外的知名拍賣會上標出高價,國內的身價也會跟著水漲船高……」

  「是這樣嗎?」

  「是啊。現在壺與甕的確不像花器和茶碗那樣受到珍視。我剛才也說過,我國的書畫古董,價值有著與茶道、花道輔車相依的一面。但是放眼海外,絕沒有這樣的情形。博物學式的志向與藝術性的價值判斷,基準原本就不同。若是從不同的基準去看,不管是便器還是木屐,都具有十足的價值。事實上,壺和甕似乎也開始受到矚目了,重點就在於是不是上品。」

  「難道送給對方的是粗劣品嗎?」

  「不,榎木津前子爵這樣的人,絕不可能送粗劣品給別人。而且對方是他國的要人,再加上又是賠禮……他一定送出了相當高階的上品。在金額方面也是相稱之物——不,應該送了價格更勝於原本物品的貨色才對。」

  「那……」

  「一定是喜好問題。」中禪寺說。

  「喜好?」

  「嗜好,不是孰好孰壞的問題。如果那個人熱愛青瓷,或許不懂得信樂燒的好。不過,也並非沒有可能是前子爵交代的贈禮負責人看輕人家了。」

  「負責人覺得反正東南亞的人不懂陶瓷?」

  「沒錯,但是絕沒有什麼東南亞的人就不懂陶瓷這種事的。日本人之中,還有不少人擺脫不掉戰時的植民地政策思想。若是到現在還自以為是亞洲的盟主,真可以說是傲慢到家了。我國只不過是亞洲的一部分罷了。就算有文化差異,也沒有優劣之分。然而卻有人只聽到南方,就興起文化水準低落的錯覺,實在傷腦筋。像是青瓷,越南等地也生產得十分興盛。泰國有座叫沙旺卡洛的窯址,也生產出色的青瓷,伊斯蘭文化圈也有青瓷生產。雖然對方的基準可能不同,但不可能不懂好壞……」

  中禪寺說完後,叨起香菸。

  「……不管怎麼樣,對方不滿意就是了。可是……這麼一來,也不是隻是青瓷的甕,什麼都好吧。」

  「聽說……是要砧青瓷。」

  「哎呀……」夫人吃驚地出聲。

  「那果然很珍奇嗎?」我問。

  中禪寺皺起眉頭:

  「雖然我也是以販賣舊貨為業,但我是舊書商,對古董完全是門外漢。可是砧青瓷的話,據說也有國寶級的名品,有些東西甚至要價百萬以上。換句話說,不是隨隨便便就找得到的。」

  「這樣啊……」今川沒問題嗎?

  「原來砧青瓷這麼昂貴啊。」

  「不過,如果只是看起來像砧青瓷的青瓷,應該沒那麼貴吧。但真貨可能就價值不斐了。」

  「你是指……假貨嗎?」

  古董似乎都一定會有贗品。

  我記得叔父以前也曾經受騙,買到某某大師的掛軸贗品,氣得跳腳。中禪寺輕描淡寫地說,「的確,贗品似乎不少。」

  「有那種看起來是青瓷,其實不是的瓷器?」

  「我不是說那種假貨。一樣是青瓷。」

  「我不懂。」

  是太深奧,還是我太笨?而且我連青瓷是什麼樣的東西都不曉得。正在倒茶的夫人看到我納悶的模樣,微笑著說,「那兒的香爐也是青瓷。」

  我聞言朝那兒望去,主人背後的壁寵堆積如山的書本上,十分隨便地壓著一個香爐。

  那是個淡翠綠色的香爐,質地光滑,仔細一看,上面有著細小斑駁的花紋。

  看起來很高階,可是擺得很隨便。看樣子是拿來代替文鎮,用來壓著薄薄的線裝書,好不被風吹開。

  「砧青瓷剛好就是那樣的色澤。」夫人說。

  「哦,那麼……這也很昂貴嘍?」

  「不,五十圓有找。」

  「那它是假貨嗎?」

  「不是。」

  夫人看著香爐,笑吟吟地說:

  「那個香爐是在清水阪買的。色澤看起來很美吧?青色相當深邃,顏色真的就如同砧青瓷……所以我忍不住買下來了。」

  中禪寺朝夫人努了努下巴,說:

  「這傢伙不懂古董,但很喜歡陶器。若放著不管,搞不好會自己燒起陶器來呢。」

  「哎呀,你也知道呀。」夫人滿不在乎地看古書肆說,「我正想開始學陶藝呢。」

  「你要玩陶藝是不打緊,但可別沉迷過頭,說要把店拆了蓋土窯啊。我實在不認為你燒得出能賣的碗。」

  「要是能燒出像那個香爐一樣的作品,收入會比現在更好喲。」

  「請、請等一下,這麼說的話……這是……」

  「這是不折不扣的青瓷,但不是古青瓷,是現代生產的青瓷。若是將它弄得古色古香一些,收進看似古老的箱子,在箱上隨便寫些來歷……就成了贗品。」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總算明白了。

  「青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特徵。當然,製作粗劣的不值一提,重點在於是在哪裡、何時生產的。因為這是現今依然流傳的技法,新作品要多少有多少。鑑定的關鍵在於當時流行的樣式,以及用土及色澤。不過樣式可以模仿,要重現過去的色澤似乎也相當容易。所以就算作者沒有製作贗品的意圖,類似的東西到處都有。因為技法本身並沒有改變,只要條件偶然相同,就可以燒出一樣的東西來。至於箱子、袋子、來歷書等,只要有人偽造,就可以簡單地弄出贗品來了。」

  「原來如此。」

  「但是,這次的情況不能用這一招。因為對方是外國人,還是隻能以物品決勝負。這麼一來,就算外表瞞騙得過去,也無法連胎土都唬過去,而且對方如果是真的想要砧青瓷,或許就棘手了。」

  「很麻煩嗎?」

  「這個嘛……」古書肆沉吟,「砧青瓷是日本的稱呼,只是日本人這麼命名而已。現在好像沒有那麼嚴密的區分,不過原本砧青瓷指的是南宋時代,浙江龍泉窯燒出來的瓷器。」

  今川也說了一樣的話。

  「同一座龍泉窯燒出來的,元代的叫做天龍寺青瓷,到了更晚的明代,則稱做七官青瓷。每一種色澤都有微妙的不同,瓷器本身也不一樣。天龍寺青瓷比較多大尺寸瓷器,七官青瓷則多是精緻小巧。砧青瓷好像有許多是模仿殷周時代的青銅器和玉器形狀的產品。所以實際上比起是否為龍泉窯所出產的瓷器,或出產的年代,好像也更為簡略地依樣式和色調來區分。但是不管怎麼樣,這些稱呼和區分,都是隻有我國才通用的名稱和區分。」

  「在國外不通用嗎?」

  「與其說不通用,對方應該並不是以稱呼來區分,應該是類似『我要南宋時代的龍泉窯燒出來的甕』地指定時代和窯址的要求吧。」

  「哦……」

  「換句話說……不管再怎麼好的青瓷,除了符合指定條件的東西以外,全都不行。我不曉得對方提出了什麼樣的條件,不過符合對方條件的瓷器,在我國是被稱為砧青瓷的瓷器——就是這麼回事。如此一來,就等於對方要求交出真正的砧青瓷。」

  原來如此……這的確是樁難題。

  說起來,那個時代,叫什麼的中國窯,真的有燒什麼甕嗎?真的有砧青瓷的甕這種東西嗎?

  我這麼問,中禪寺再次摩娑下巴,悠哉地說:

  「甕……甕啊……」

  榎木津說不是壺,而是甕。

  「甕……跟壺不一樣嗎?」

  「一樣啊。」中禪寺說。

  「一樣嗎?」

  「若是不要勉強地加以區分,它們是一樣的東西。所謂kame。簡而言之就是以土製成的液體容器。開始有甕這個稱呼,是中世以後的事,這是人類最早製作的土器。古時候有齋甕(yuka)、甕(mika)、罐(hoto)等等的各種稱呼,這個甕(mika),可以說是kame的原型。是釀酒等等的時候使用的器物。它像這樣,口是略窄的。」

  中禪寺以雙手比畫形狀。

  「只是現在,連口開在上方的陶瓷器……還有呈倒過來的吊鐘狀的陶瓷器,像彌生土器等等的,都稱為kame,不過用來盛裝、貯藏、或是炊煮用的器物,原來並不是kame,所以我想這種東西可以另外稱為深鉢之類的。所以kame呢……其實該說是瓶。用來釀酒貯存的大容器是瓶,盛酒供人的小容器則是瓶子。」

  也就是像小酒瓶那樣的東西吧。

  「至於壺的話,從字義上來看,它的形狀是頂著蓋子的圓形容器。是指用來貯藏或是搬運用的容器。從形態來看,壺是口先窄縮起來,然後再一次往外開展……也就是有個頸部。」

  沒錯,壺的確有頸。

  「其中有長頸的、短頸的,也有無頸的。長頸壺的形狀像瓶子,至於無頸壺,形狀上和kame沒有區別。只是用途不同而已。不管是壺還是甕,只要插上花,就都成了花瓶。」

  說的也是。

  「但是在中國的考古學中,只有寬口的才叫壺,短頸或無頸的稱為罐;其他的都叫瓶。換言之,若在中國,甕這個區分並不太有用。不過和甕不同,壺並不限於土器和陶瓷器,也有金屬製和石制的壺。另一方面,並沒有青銅製的甕。」

  「哦,原來如此……」

  比起形態,用途和素材更重要吧。

  只有陶瓷器中有甕也有壺。

  「所以,所謂的甕這種曖昧的區分方法,只有在日本才通用。有些在中國是明確的壺,在我國卻被稱為甕。我不熟悉泰語,所以不知道那名要人是怎麼形容的……或許泰國也沒有那樣的區分。不過他要的不是土器也不是青銅器,而是青瓷嘛。像是口非常細的細頸口瓷器,與其說是壺,大部分都是花瓶。此外的大致上都是瓶,所以他大概是說瓶吧。」

  「瓶嗎?」

  「所以,唔,其實沒什麼不同。」中禪寺說,「問題不在這裡。不管是瓶還是壺,都是一樣的。」

  「意思是就算不是瓶或壺……根本就找不到青瓷?」

  「對,一般古董店是找不到真正的砧青瓷的,那不是那麼容易找得到的東西。可是榎木津也真過分,今川是個非常認真的老實人,他一定正到處拼命尋找吧。」

  中禪寺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乍看之下彷彿深深地為不幸的古董商擔心,但也像是覺得這情況很好玩。會說他看起來擔心,是因為他平常就是一臉不悅,但肚子裡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就沒人知道了。

  「會找不到嗎……?」我說,不出所料,中禪寺稍微笑了:

  「不,我想應該不至於找不到,古董商之間都有橫向連繫。就算有價錢談不攏的問題,只要找上一陣子,應該是找得到。可是也不是找到就沒事了吧。」

  「有可能……是贗品嗎?」

  「不不不,」中禪寺搖手,「陶瓷類的鑑定的確很難。就算有知名鑑定家的鑑定書,也不能就此放心。古董這東西有幾個不同的面向,這些面向是無法完全彼此相符的。這就是它的困難之處啊……」

  「我……不太懂。」

  「這樣啊……例如說呢,這若是考古學的話,只要能夠查出製作年代和生產地點,這樣就夠了。因為查出來的結果,就等於那樣東西的價值。科學鑑定法雖然還不夠成熟,但也是日新月異。現在只要分析釉和胎土,就可以瞭解大致上的資訊,接著對照文獻的話,就可以查出更深入的細節。如果技術再進步一些,即使是非破壞性檢查,也能夠做到精密的檢驗吧。但古董品還有另一個叫做藝術性價值的面向——價值基準。」

  「光靠年代,無法決定價值是嗎……?」

  「是啊,因為是美術品嘛。無論有沒有考古學上的價值,土器的碎片若只是單純的物品,就只是碎片罷了,廢土而已。但是美的基準十分曖昧,就算是碎片,也會說它是值得鑑賞的事物,也是有所謂美麗的碎片這樣的東西吧。稀少價值與美的價值,總是若即若離,這問題就像雞先蛋先……」

  這比喻教人似懂非懂。

  「再者……古董店經手的物品全是器物、道具。也就是可以用的東西,或曾被人使用過的東西,對吧?原本古董是行家的風雅趣味。行家不愛藝術這種土裡土氣的東西。他們重視的是做工。所以像古董,若是無法當成道具使用,無論有再高的考古學價值,或是再怎麼美麗,對它的評價還是會有所不同……」

  「原來如此。」

  「然而……古董商是將這些古董做為商品拿來買賣。古董商是生意人,不是學者,也不是美的評審。只要賣得出去,就算是廢土也能變成商品,這就是現實。反過來說,若是賣不出去,管它再美、再古老,或是還堪使用,依然是垃圾。就是這樣各種面向錯綜複雜地交錯,才會綜合決定出所謂古董的價值。物品本身是沒有價值高低可言的,原本也沒有真假貨的區分。價值就像圍繞在物品身上的靜電一樣,古董商必須看清它才行。極為精巧的假貨,與只是古老的粗劣真貨、數量氾濫的真貨,與全世界只有一個的假貨——哪一邊比較昂貴……?」

  「哦……」

  這問題的確非常棘手,古董業真的是個很難靠常理去闖蕩的行業。

  鑑定者是否眼光精準,也會大大地影響收益。透過估價,十圓的東西有可能變成一萬圓、十萬圓,反過來也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能夠決定事物價值的立場非同小可,這碗飯實在不是我這種人捧得起的。

  我的腦中浮現今川有如鯉魚旗幟般的容貌。

  「即使弄到了手……今川先生也很難鑑別出真偽,是嗎?」

  「這一點倒是無所謂。」中禪寺說,「即使今川鑑定出不來,也有許多人能夠鑑定。更重要的問題是……這件事是從榎木津幹麿前子爵那裡傳出來的。」

  「這……有什麼問題嗎?」

  雖然我也覺得似乎是個大問題。

  中禪寺以有些傷腦筋的動作搔了搔頭說:

  「也就是說,榎木津的父親地位比今川要高上太多了。今川是個才初出茅廬的古董商。雖然這是他的職業,但資訊蒐集能力還是有限,也沒有機動力。業者之間的橫向連繫也不是那麼可以指望的。」

  這樣嗎?

  「另一方面,榎木津前子爵是在各界都很吃得開的名士,而且還有多得數不清的手下和財產。就算是待古庵花上十天都不曉得能不能找到一個的物品,憑著榎木津幹麿的財力和人脈,大概一個小時就可以找到十個了。這是洞如觀火的事實。」

  「哦……」

  那……為什麼他不自個兒找?

  「問題就在這裡。」中禪寺說,「我想榎木津的父親應該已經找到好幾個砧青瓷的真品了。」

  「咦?」

  「可是他不中意吧。」

  「什麼?」

  「他不中意。」中禪寺說,狡猾地笑了。

  「不是對方不中意,而是榎木津先生的父親不中意嗎?」

  「應該是。那個放蕩雅士的前子爵大概有什麼無法釋懷的地方。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拘泥什麼,但可能是有什麼地方不合對方開出來的條件,他才不中意蒐集到的瓶吧。所以……這事才麻煩。」

  「怎麼這樣,找到那麼多連找出來都困難重重的東西,卻不中意……這豈不是太奢侈了嗎?」

  「那是我們庶民的感覺。」中禪寺說,露出窩囊的表情,「就算是我們,要挑選五圓十圓的東西時,也是會可笑地挑剔個老半天,說花樣不中意、顏色不合意,不是嗎?要是知道東西是店家出清庫存的,還會東挑西撿,最後卻不買。跟這是一樣的。」

  「這……是這樣沒錯啦……的確是一樣的……一

  「若非如此,就算是放蕩的前子爵,也不會想到要去命令那個不肖的放蕩兒子。榎木津動不動就把自己的父親說得像是笨蛋國的國王一樣,但他的父親也一樣,把兒子當成笨蛋國的皇太子。他們完全不信任對方,是全世界最不相信彼此的父子。」

  他們到底是怎樣的一對父子?

  「他們感情不好嗎?」

  「感情很好,只是彼此不信任。」

  這算複雜還是單純?我這種凡人實在不太瞭解。

  「不管怎麼樣,既然都去拜託如此不信任的物件了,可以說他是放手一搏了。孤注一擲。因為用正攻法來也沒辦法,所以才把心一橫,選擇了旁門左道。所以……」

  「所以?」

  「關鍵就變成……能爆出多大的冷門了。」

  「冷門……?」

  「對。榎木津的父親想要多偏離一般價值基準的物品——他認為要多稀奇古怪,對方才能接受,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既不曉得對方開出來的條件,也不曉得榎木津前子爵怎麼解釋那些條件,所以根本無從猜想。」

  那個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呢?——中禪寺彷彿事不關己地說。這也是當然,本來就不關他的事。

  不過就像他與榎木津的關係如此,他們對關口這個小說家的態度也是,這些人的權力關係,旁人實在是難以摸透。

  「事情會變得怎樣呢?」我問。

  中禪寺揚起一邊的眉毛,一臉詫異:

  「會怎麼樣?……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是這樣沒錯,可是……」

  這樣可以嗎?

  「這不是國際問題嗎?」我這麼說,中禪寺的表情更詫異了,

  「就像我一開始說的,我想這並不是會受到那種事影響的國際問題啊。」

  「可是條約……」

  「這是榎木津父親的消遣。再說他這個人不理俗務,不管兩國外交會如何,或是會有損國益,我想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對他來說,比起國家會不會覆亡,蟋蟀能不能過冬是更重要的緊急問題。只是榎木津的父親是個耿直的人,他毋寧是真心誠意想為部下的失禮賠罪——嗯,應該也不是吧。我想八成是因為那個泰國人的要求很有意思,所以這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總之……」

  你也是,和榎木津那種傢伙深交,不會有什麼好事——古書肆板起了臉接著說。

  「哦,唔……」

  「你真教人擔心吶。」

  「是嗎?」

  「好奇心旺盛不是件壞事,但和蠢蛋交往,是會碰上蠢事的。這次的情況,今川也是個傻子。不願意的話,拒絕就好了。既然他不拒絕,也就是樂得去做。那些好事之徒……就別理他們了。」

  不是不拒絕,而是拒絕不了才對吧?

  我窮於回答,躊躇不決,結果夫人開口了:

  「真冷淡。」

  「誰冷淡了?」

  看到丈夫生氣回嘴的樣子,夫人笑了。

  被嘲笑的丈夫有些不高興:

  「有什麼好笑的?」

  「這還不好笑嗎?嘴上說得這麼冷血無情……但你也沒資格說人家吧?這個人呀,就是因為自己老是拒絕不了,才說這種酸話呢。嘴上老是推說不要不要,卻總是一頭栽進麻煩事裡,不是嗎?最好事的其實就是他。」

  「瞧你把我說得多不堪。」老公說,望向夫人,「我哪裡酸了?我好心得很。我不是好事,是好心。因為好心,才會每次都吃大虧,不是嗎?我好心到都對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了。這會兒是榎木津,那會兒是關口,平常人的話,早就跟他們斷絕關係了……」

  夫人笑得更深了。

  「喂,別笑。就是太清楚榎木津帶來的災禍,我才會以身作則地提出忠告啊。」

  「可是……」

  「沒什麼可是。說起來,這事我真的愛莫能助。如果我是砧青瓷收藏量全日本第一的好事之徒,擁有整座倉庫的砧青瓷,那還另當別論。就算我不是當事人,若是幫得上忙,也會寬巨集大量,主動出面說可以找我商量。可是不巧的是,我們家有的只有書,說到瓶,只有胡亂擱在店門口的舊瓶而已。而且啊,就連這位先生,也只是碰巧在場的局外人。當事人是榎木津和待古庵,又不是待古庵跑來叫我幫他。」

  「可是今川先生正處在困難的當頭,這豈不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嗎?」

  「這誰知道?」

  「可是今川先生失敗的話,榎木津先生也會過來吧?」

  「他來了我也不理。叫他去找關口。」

  夫人再一次愉快地笑了。然後她說:

  「那間……赤阪的壺宅子……」

  「咦?哦,你說上次來委託祈禱的那家?」

  「那裡的話,會不會有砧青瓷的壺呢……?」

  「要找的不是壺,是瓶。嗯……可是……」

  中禪寺把臉別向旁邊,一瞬間露出沉思的模樣。

  「……或許有。」

  「請問你們在說什麼?」我跟不上夫婦的對話,開口詢問。中禪寺微微歪起嘴巴說:

  「有個壺狂……」

  「壺狂?」

  「也就是蒐集家,還是該說偏執狂?總之他將古今東西、只要是看到的壺、瓶,全部蒐購下來,不管是房間還是庭院,全都擺得密密麻麻,是個壺收藏家。不,正確地說是以前有這樣一個收藏家吧……」

  「那個人……過世了嗎?」

  「過世了。好像是上個月初過世的……」

  「那裡有砧青瓷?」

  「根據我聽到的,噯,那裡的收藏是玉石不分。從不值幾個錢的破瓶到珍貴得教人眼珠子蹦出來的奇珍異品,應有盡有,堆得是水洩不通,毫無立足之地,有好幾百個……」

  不過那戶人家的話,或許也有砧青瓷——中禪寺低喃說。

  「連那種東西……都可能會有嗎?」

  「因為就算是誇大其詞,那裡的數量也相當驚人。據說那個人在戰前非常有名,只要有古董拍賣會就一定出席,一碰上壺啊瓶這類東西,再怎麼勉強也一定要買下來。唔,不過就像先前說的,壺和瓶不受歡迎,似乎可以不費什麼工夫就弄到手。打聽之下,才知道他原本是士族——好像是山田長政※的後代什麼的——當時是個有錢人。少部分的壺姑且不論,大半的瓶類是一文不值,只是收集到了那個量,花費也不容小覷。再說有時候也會偶然碰上名品。聽說他一參加拍賣會,就會意氣用事,無論如何都要標下,在那個圈子是個大名人。」

  (※山田長政(?~一六三〇),江戶初期前往海外,在暹羅成為日本城首領。)

  「那麼今川先生也……」

  會知道這個人吧?

  「不……我想今川應該不曉得。他是在戰後才轉行當古董商的,雖然可能也聽說過傳聞吧。」

  「那,中禪寺先生剛才說祈禱是……?」

  「哦,那個啊……」

  中禪寺當然是個古書肆,但據說本職是住家附近一間小神社的神主。而身兼神主的古書肆,另一方面也以為人驅邪除魔的祈禱師為副業。

  為人祓除依附在身上的壞東西,是中禪寺的第三樣工作。

  雖然我不清楚,但大概是除魔師、祈禱師之類的。的確,他似乎擁有那方面的豐富知識。但像這樣與他談話,又覺得他這個人十分通情達理,實在不像個迷信的人。雖然口若懸河,但看起來完全不像個祈禱師……

  「人不是說器物經百年而得靈嗎?」驅魔師說。

  「哦,舊道具會變妖怪的傳說……」

  「前來委託除魔的,是過世的收藏家的孫女。委託人是位單身小姐,她說她怕壺。」

  「怕壺?這也太妙了。」

  「嗯,她說死去的祖父好像附到了壺上,讓她坐立難安。噯,家中有那麼大量的壺,也難怪她會覺得裡頭有什麼會招來怪異的東西吧。而且聽說就算想要處理,也處理不掉。」

  「為什麼?」

  「聽說是牽涉到遺產繼承之類的問題,變得非常麻煩。因為整棟屋子包括壺在內,算做一整個財產。可是祖父因為沉迷於嗜好,欠了許多人大筆債款。孫女雖然想要賣壺還債,清算一番,卻有羅嗦的親戚跑出來礙事,遲遲談不妥。」

  真是麻煩。

  「委託人因為這樣,無法離開壺,在偌大的屋子裡心不甘情不願地與壺生活在一起,精神漸漸失常了……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世上的煩惱還真多。

  只是我還可以理解和婆婆住在一起的辛苦,但和大量的壺一起生活的恐怖感受,我實在是難以想像。

  「我要準備町內會的秋季祭典,會忙上一陣子,預定下週才要去拜訪……」

  「告訴今川先生一聲也好嘛。」夫人說,「對方也想把壺處理掉,不是嗎?」

  「是啊。只是……古董商應該已經蜂湧而至了吧。有收藏家過世的時候,業者之間訊息傳得很快的。能賣的東西,現在應該都已經賣掉了,若是不能賣,就算今川現在再去,對方也不肯賣吧。就算被人買去了,如果裡頭有砧青瓷,訊息會立刻傳開,他現在應該也已經知道了……也有可能風評、宣傳與實情大相徑庭,全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呢。」

  「這才是沒有人知道吧?」夫人說。

  「唔,也是。」中禪寺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說了聲「失陪」,離開客廳。然後短短一分鐘就回來,「好像不在,沒人接。」

  他應該是打電話給今川吧。

  「他一定正在四處尋找。」夫人說。

  「那我……明天去看看,好嗎?」

  我這麼一說,中禪寺夫妻同時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連我都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說這種話,但既然都說出口了,也沒辦法收回。我沒辦法,問了待古庵和壺宅子的所在地,辭別了中禪寺家。

  夜已深了。歸途中,我在聳立於夜空的鳥居另一頭,望見了中禪寺擔任宮司的神社。

  3

  隔天我前往今川雅澄的店。

  我在中午結束工作,匆匆趕往待古庵,因此下午一點就到了,但店門果然關著。

  今川一定是——大概是毫無指望地——外出尋找砧青瓷的瓶了。我想像起面相古怪的打董商汗流浹背、東奔西走的模樣。

  為了慎重起見,我一早僦打電話過來,但當時也無人接聽。

  我早已預料到今川不在,所以我把帶來的信夾在門口,乖乖回去了。信上寫著壺宅子的事,並請他連絡中禪寺詢問詳情。

  夾好信後,我發了一會兒愣。

  我甚至付出中斷工作的代價來到這裡,到底是想幹嘛?——我這麼想。

  我和今川的關係,只有前天見過一次面而已。當然也沒有深交、親交。別說是親交了,老實說,就連今川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都不清楚。他對我也沒有什麼道義恩情,所以毫無理由為他做到這種地步。儘管如此,我卻似乎是莫名奇妙地興頭十足。

  這也不是什麼騎虎難下的狀況,要說情勢使然,我也不在那情勢之中。就好像什麼都還沒做,卻停不下來似地,非常古怪。

  我望著陌生的青山景色,無精打采地走著,毫無生產性地自問自答起來。

  我……大概是想當個好人吧。

  多討厭的結論啊。

  可是……我覺得就是如此。

  我只是想要裝好人而已。我想對與我沒什麼關係的今川親切,聽他說句,「你真是幫了我大忙。」就算派不上用場,也希望能被當成一個好人吧。

  ——被誰當成好人?

  我想被今川稱讚嗎?

  不對。那麼是……

  ——想被偵探稱讚……嗎?

  我……難道是想獲得榎木津的青睞嗎?想被那個無論是世間常識、權力構造、社會框架都完全不適用的榎木津……認可嗎?

  ——為什麼?

  我一定是陷入錯覺,以為從先前的事件獲得的人脈裡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我覺得人際關係多是以惰性成立的。

  不管是睡是醒,父母親就是父母親,即使完全不期望,只要就職,就一定會附帶有上司、下屬。就算是辛辛苦苦找到的適合自己的職業,也不能選擇上司,即使那是依上司素質挑選而來的職場,同事和後輩也不可能盡如人意。他們只是出於各自的理由待在那裡,算起來就像是工作的附屬品。同樣的,鄰居無法挑選,朋友也是半斤八兩。說起來,自己能夠參與的集團十分有限,就算要選擇朋友,也只能從中挑選。仔細想想,毫無理由地積極想要和某人攀關係,或主動想要疏遠誰的情形應該是少之又少。

  說穿了……人都只是在不可抗力形成的既有關係框架裡,主張著自己的好惡罷了。

  在這當中……我主動地接觸了榎木津。

  ——我是主動的嗎?

  或許這也只是誤會——自以為是罷了。

  可是我覺得我與榎木津的接觸,確實是發生在極為類似於此的狀況下。

  上次決定要委託榎木津偵探工作的人是我。

  雖然有朋友推薦,但至少決定委託這一點,我並沒有遭任何人強迫,也不是沒有其他選擇。

  這次我甚至不是委託人,所以也毫無利害關係。

  事到如今,就算與榎木津那種人往來,對我也沒有任何好處。

  既不期待,也不被期待,但也不是無法期待,只是隨波逐流地待在那裡——對於甘於這種生活的我來說,不是出於所迫,而且不計得失地與人發生關係……這不是意義極為重大的一件事嗎?

  ——有那麼誇張嗎?

  即使退百步來看,我與偵探的邂逅也確實是無比嶄新的事件吧。而且榎水津那種無法預料、目中無人的態度一定也有所影響。藐視人生,覺得人生毫無驚奇的我,覺得榎木津那種怪人行徑真是新奇極了。

  所以我才會期待在榎木津與中禪寺等人構成的圈子裡……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吧。為此,我想要讓榎木津和與他有關的一群人認同我,不是嗎?若是這樣,那麼我這番不可理解的行動……

  簡而言之,就是想要吸引偵探的注意。

  ——怎麼會?

  這結論豈不是教人有點噁心嗎?

  我微微搖頭。

  就算某些人聽了覺得這結論很可疑,我也沒辦法。因為榎木津的容貌俊秀無比,更教人想入非非了。就算遭到別人胡亂猜疑,我也無從辯解。我沒那種興趣,所以絕對不是那種意思。雖然不是……

  此時我赫然回神。我到底……

  ——要辯解給誰聽?

  對自己無法理解的行動感到疑問,無聊地自我分析到最後自問自答起來不說,又為得出的結論失望,最後還對自己辯解起來。這狀況實在滑稽極了。

  我擡頭,略為西斜的夕陽十分刺眼。

  我開始覺得自己遭到榎木津玩弄了。

  ——說到底,我就是奴僕嗎?

  就是這樣。

  我有點沮喪。

  這結論……還是一樣討厭啊。

  碩果僅存的蟬唧唧叫個不停。

  我在心底笑了一下。明明一再警惕自己絕對不能變成以被人欺侮為樂的人,回神一看,卻已成了這副德行。這和被虐狂有什麼兩樣?

  不管怎麼樣,現在的我實在不太正常。上次糊里糊塗地被捲入,經歷了稍微特殊的體驗,讓我有點自以為是了……吧。

  只是這樣罷了。

  然後,

  我注意到了,

  ——這裡是哪裡?

  我停下腳步。

  我不認得眼前的景色。我以為我正往青山一丁目的車站走,但是風景與來時看到的全然不同,或許我走過頭了。

  我回望後方,視野中的風景與前方的景象毫無二致。

  看來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在完全陌生的土地四處徘徊。我到底是從哪兒經過了哪兒,完全一頭霧水。我覺得似乎上下了幾次坡,但那完全成不了指標。因為這一帶有許多坡道,據說光是這一區,就有一百三十幾個坡。

  ——糟了。

  這簡直是被狐狸給捉弄了。這麼說來,聽說這一區過去也是狸、貉經常出沒的區域。我四下張望,到處都是草叢和樹蔭形成的幽暗黑影。不能因為日頭還高掛天際就掉以輕心,周圍好像真有野獸潛伏似的。

  我從來沒有一邊想事情一邊走而迷路的經驗。這是初次的經驗,我頓時困惑起來了。

  怪了,我是從哪裡走來的?這裡是哪裡,這條路又通往哪裡……?

  簡直就像活生生的呆子標本。

  這狀況真是教人想笑也笑不出來。

  ——完全失常了。

  看來自從和榎木津扯上關係以後,我就一直失常。

  那個遊走在正常邊緣的奇矯男子,擁有某種類似磁場的強力作用。只要處在他的影響下,連羅盤都派不上用場。

  換言之,這可笑的狀況的元凶就是榎木津,但他一定會嘲笑我的愚蠢吧。可是若是為了挽回名譽而採取行動,肯定會陷入更慘更可笑的狀況。所以我這種平凡人必須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旦陷進去就逃不出來了。然後我想到了。

  那個……

  叫關口什麼的小說家,一開始會不會也是像我這樣……?

  這時候必須冷靜地判斷狀況才行。再繼續像熱鍋上的螞蟻般亂竄,可是會淪為榎木津所謂的愚昧奴僕的。我走近一間民宅,望向屋檐下,確認地址。

  赤阪區表町,

  是過去的地址標示法。這麼說來,青山也算赤阪。我好像沒走到太遠的地方。

  ——赤阪啊。

  對了……壺宅子應該也是在赤阪。那個古怪收藏家的宅子,原來位在可以從今川的店步行抵達的範圍內。

  我興起一股難以理解的欲求。

  我從口袋裡掏出抄有地址的便條。

  一木町……

  我先走上眼前的坡道,向坡道上攤開草蓆賣花的老婆婆問路。老婆婆簡短地告訴我走法。

  好像不必多說,老婆婆也知道那棟宅子。

  於是我前往壺宅子——故·山田與治郎邸。在這個階段,我已經完全陷進去了。

  走下坡道,又是坡道。

  坡道兩側是櫛比鱗次的民宅。

  房子不太老舊,這一帶大概被空襲給夷為平地了。狸和貉應該也燒個一乾二淨了。當然,也沒有什麼大樹。然而卻處處形成幽暗的陰影,這是為什麼?

  我照著老婆婆的指示轉彎,一下子碰上了竹林。這裡沒有太高的建築物,照理說視野應該很開闊,但不知是否地形使然,總有東西遮蔽住視野。還是因為這裡是陌生的土地?

  我有點不安起來了。

  也是因為迷路的關係嗎?

  我回憶老婆婆指示的路線。

  籬笆延續著。一路上,遠遠不斷傳來分不出是蟬還是其他昆蟲的蟲鳴聲,路面很乾爽。

  我走進第三條巷子,前進了一會兒後,來到一條略寬的路。路對著貧瘠的森林,像是田埂也像山路。這一點都不像是東京都中心區域的景色。赤阪離宮和青山御所就近在眼前,怎麼會有這麼巨大的落差?不僅如此,這個區域還囊括了花街和赤阪見附的車站等等特殊景色,卻毫無扞格。這種搞不清是粗枝大葉還是纖細的地方,或許正可以說是東京的特色吧。

  正當我這樣想時,視野突然一下子開闊起來。

  眼前是連綿的矮土圍牆,似乎是古老的圍牆。大半傾頹,瓦片也缺損了。可能是戰禍中倖存下來的,未經修整的矮木在各處朝道路伸展出枝葉。

  圍牆所環繞的土地十分廣大。

  只是圍牆裡面的建築物似乎不怎麼大。不過雖然簡陋,仍具有毫宅的樣式。只是與佔地相比,建築物太小了。

  不,這是錯覺,或許是土地太遼闊了。整體的印象其實更接近鄉間的大農家,感覺十分開放。

  我沿著圍牆走了一會兒,發現了這股開放感的真面目。

  庭院裡……空無一物。沒有任何高聳的物體,感覺就像在看一片田野。儘管有幾棵橡樹聊以充數,但間隔太遠,也未經修整。一般這種規模的豪宅,庭院裡應該花木扶疏,不會讓建築物暴露在外人眼前。因為可以從矮牆外毫無防備地看到宅子,使得建築物本身也顯得窮酸。

  我很快地走到了大門。

  大門巨集偉,但沒有門扉,只有左右立有門柱。粗壯的柱子掛著門牌。

  這裡……是山田家。

  我左右看了一下,確認沒有人影后,戰戰兢兢地把頭探進門裡,窺看裡面。

  從大門延伸出去的細石板路直通到大宅玄關。我先是循著石板路望去石板之間積了一層土灰。宅子的玄關打開了三分之一左右,上面掛著簾子。不知是否縫線斷了,簾子已經變形,而且還有些傾斜。

  ——那是守喪中的……

  我在脫落了一半的和紙上看到「忌」字。記得中禪寺說這戶人家的主人上個月初過世了,後來就一直這麼掛著嗎?

  我……望向石板路左右。

  大吃一驚。

  我吞回差點迸出喉嚨的叫聲,再一次左右窺望。

  ——這,

  這……太驚人了,嚇死人了。

  我啞然失聲,這哪裡是空無一物……

  庭院……被數量驚人的壺給淹沒了。

  就算去古董市場也看不到如此壯觀的情景。

  所謂擠得水洩不通,就是這種情形。

  圍牆裡有上百——不,上千個壺,密密麻麻,水洩不通地陳列在一起。除了房子和石板路以外的地表,全都被壺所覆蓋。壺就算是高的,頂多也只有二尺左右,因此從圍牆外面看不到。不,應該看得到,可是這種情景,任誰都不會想到那會是壺。

  事實上……我就完全沒想到是壺。

  我會覺得庭院看起來空無一物,完全是因為想像力貧瘠的我根本無法想像這種荒唐無稽的情景。

  這些壺大概被這樣地棄置了相當長的歲月。

  它們因為被灰塵和泥土、青苔等等覆蓋,全都成了某種有機物質,變成地面的延長——大地上的奇特突起物。只是這些無數的突起物頂端,同樣開著無數、看來特別無機的渾圓洞穴。

  庭院內的地面簡直是渾然一體,看起來就像個巨大的海洋生物。

  因為這些壺的數量實在太有迫力了。

  彷彿只要量多到某個程度,個體就無法被識別了。在這裡的是名為許多壺的一個生物——不,生物的屍骸。

  我再一次仰望天空。

  太陽已經大大地西斜了。

  話雖如此,天色還十分明亮。

  如果這……是濃霧密佈的清晨,或夜晚黑暗逼近的黃昏……

  不,這要是草木沉眠的丑時三刻,被射下雲間的月光所照亮的光景……

  或許我會說這不是現實世界的情景。

  如此離譜的奇景怪觀,卻有氣無力、低調至極地將自身灰白色的模樣暴露在白日之下。由於幻想性和神祕性消失了,景觀也顯得益發奇異。

  我看了大概有五分鐘之久吧。

  ——這種東西……

  中禪寺祓除得了嗎?

  我多管閒事地擔心起來,然後思忖,我來到這裡,又能怎麼樣?

  我不是古董商也不是祈禱師,更不是偵探。我……

  ——我是來做什麼的?

  這是不經大腦的行動。

  我只是在無聊的自問自答之後,陷入極可笑的狀況,半是為了遮羞,才來到了這裡。根本沒有明確的目的。

  無可奈何。

  就算像這樣漠然地望著多如牛毛的壺,也同樣徒然。畢竟我又分不出哪個昂貴、哪個珍奇,只能懷著愚劣的感想,淨是嘆氣。難得造訪,卻毫無用武之地。

  我從大門縮回來,垂下肩膀。

  ——什麼?

  此時,我發現門柱上貼了一張紙。

  有事請從後門進入。

  ——後門啊。

  不知為何,此時的我心想:這樣的宅子也有後門啊?

  不,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家,都有後門吧。

  又不是長屋※,雖然荒涼,好歹原本也是武家大宅,不可能沒有後門。

  (※日本一種長條連棟、大雜院式的多戶建築。)

  那麼,為何我會這麼想……

  因為我無法想像。

  我無法想像全是壺的庭院……後面會是什麼樣子。

  我猜這片前院的深處應該也通往中庭吧——大概同樣佈滿了壺。那麼再過去會是怎麼樣?屋子和圍牆之間好像也排滿了壺。如果壺就這樣沿著圍牆排了一圈,那麼後院……應該也都是壺嗎?

  我沿著圍牆前進。走了一會兒後,與一條比疑似田埂的這條路要好上一些的小徑交會。當然,圍牆沿著路彎折了,小徑另一頭並排著較為新穎的黑圍牆與平房。

  有後門。

  我稍微加快腳步,好像還是沒有門扉。那與其說是門口,更接近圍牆的缺口。

  不出所料,沒有門扉也沒有門柱,只有一塊寫著「山田」的簡陋木板掛在圍牆的缺口處。門牌底下襬了一個蓋著變色木蓋的大水瓶。從上面擱著長柄杓來看,這不是收藏品,而是實際使用的東西吧。

  我窺看圍牆裡面。

  有壺。

  可是……嚴格來說那並不是壺,而是原本是壺的東西。

  裂開的壺、破掉的壺、缺損的壺、壺的碎片、碎土、粉末——雖然一樣擺得水洩不通,但這裡的壺是已經不再主張自己是壺的東西們。主人是將上品擺在正門,然後等級徐徐下降,後院擺些垃圾壺嗎?

  或者……難道它們已經腐朽了?後院的時間過得比前院還快嗎?

  我興起這樣的妄想。

  後門一帶的壺全都碎了,大部分都已經風化,幾乎與泥土同化了,有些完全失去了原形。後門的日照似乎比正門差了很多,但這裡幾乎沒有生苔,很乾燥。有一種考古現場的荒涼氣氛。是連日的豔陽造成的乾燥嗎?還是原本就是這樣的地相?

  如果正門的是生物的屍骸,那麼這裡的就是化石嗎?

  我輕輕地踏進一步。

  我好像一個沉迷於遊戲當中,不知不覺間誤闖墓地的孩子。

  才只踏進門中一步,就覺得空氣變得一片灰濛濛。

  我感覺著腳底踩著沙般的觸感,再往前踏進一步。

  落腳的地點令人迷惑。我避開半埋在土中的壺的碎片。

  碎片之間伸出好幾根雜草。

  後門開著。

  我探頭偷看建築物中的狀況。

  裡面一片昏暗。

  泥土地房間,廚房,灶。

  沒看到壺。

  有一股獨特的味道。

  ——是線香嗎?

  應該是吧。

  「哪位?」

  我忍不住「哇」地驚叫聲。

  黑暗中佇立著一個和服女子。

  她……臉色糟得可怕。

  蒼白的薄面板下彷彿透出土色的肉一般,不健康的臉色難以形容。看起來脂粉末施,頭髮也十分凌亂。

  不僅如此,女子整個人十分暗淡。她垂著肩,衣領有些敞落。身上穿的是樸素的深藍色紗質和服,綁著一條更樸素的紅褐色腰帶。

  身上的衣物看起來都很高階,但實在是舊了。褪了色,失去了神采。是因為穿舊的關係?還是光線太少的關係?

  ——還是累了?

  實際上,女子看起來精疲力竭。雖然不知道她幾歲,但若是穿上色調明亮的和服,塗點口紅,應該會年輕個十歲吧。女子看到我這個非法入侵者,也沒有什麼吃驚的樣子,只是以單眼皮的大眼睛無力地瞅著我。眼睛上下堆滿了無數的皺紋。

  「呃……那個,我是附近古董商的……」

  學徒——我這麼說。

  女人問,「是誠志堂嗎?還是陵雲堂?」

  大概是古董商的店名吧。

  「那樣的話,不管您來上多少次……」

  「不是的。呃,我、我不是那種大古董商的學徒,呃,是一家叫待古庵的……」

  「就算您這麼說……不管是哪一家都……」

  就像中禪寺預測的,已經有好幾家禿鷹般的古董商造訪了。

  然而……

  她不打算賣壺嗎?

  「不,呃,我不是來收購,不是來談生意的。」

  我情急之下這麼說了。

  女人青筋遍佈的脖子微微歪向一邊。

  「那麼您是……」

  「啊,哦,因為我還只是個門外漢,為了增廣見聞,希望可以拜見一下府上的、呃,府上的壺……哦,因為我聽說府上有許多平常難得一見的珍品……」

  女子露出詫異的表情說道:

  「這裡沒有那種高階的壺……會不會是您聽錯了?舍下沒有任何可以供人欣賞的名品……」

  「咦?可是,呃……」

  「有的只有數量而已。」女子半帶嘆息地說,「如果您認為我在說謊……對,您可以去向陵雲堂的老闆打聽。同業的話,您應該也認識。陵雲堂的老闆來過好幾次……也估價過了。」

  「估價……?」

  「他說……只有少數幾個能買,而且只能以連新壺都買不起的價錢收購。」

  「這……」

  會不會是騙人的?

  以一文不值的賤價買下,然後……

  「陵雲堂老闆似乎不是打那樣的算盤。」

  「哦,這樣啊……」

  我擔心的事,任誰都想得到吧。

  「而且……我原本是請陵雲堂老闆收購這裡全部的壺,卻遭到拒絕。老闆說,處理賣不出去的壺,花費還比利潤高上太多。換句話說,這個家裡面有的……只是大量的垃圾。」

  「垃圾……」

  「就算看垃圾,也只會讓自己不舒服。」女子以尖酸的口吻說完後,轉身背對我,「請回吧。」

  「呃,等……」

  等……什麼?我不經大腦地叫住人家,叫住之後迷惑了。我為了自己的輕舉妄動而懊悔。

  「您這個人很羅嗦耶。」女子回頭,「您真的是古董店的人嗎?」

  「咦、呃……」

  會被懷疑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是電氣配線工程的製圖師,根本不是什麼古董商。而且我還穿著工作服,對方不起疑才奇怪。別說是古董了,我連舊貨都不懂。我是個無一技之長、不識風雅的傢伙。

  「難道……你是峰岸金融的人嗎?還是關東大黑組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個勁兒地揮手,「我真的……真的是想要拜見府上的壺才過來的,不是那麼可怕的人物。我對天發誓。」

  女子再次轉過來,以比剛才銳利的視線打量我的臉和服裝。原來如此,難怪沒被懷疑,她先前似乎根本沒有正眼瞧過我。

  「……可是……你那身打扮……」

  「我是那個……呃,昨天我還在電氣工程的公司上班,從、從今天開始,改到青山待古庵工作……」

  「電氣工程?」

  「嗯,我本來是個配線工,可是大前年從屋頂摔下來,受了傷,沒辦法再繼續做同一份工作,所以轉行了……」

  這有一半是真的。

  「……轉行是轉行了,但是我對古董一竅不通。所以師父交代我,叫我儘量多看些作品……」

  「儘量多看……」女子重複這幾個字,這似乎打開了她的某個開關。然後她說,「……是有不少。」

  我有點害怕起來。

  約三十秒的沉默之後,女子說了聲,「請。」

  我慌忙報上名字,女子則說:

  「我叫山田淑。」

  從泥土地房間看不見,不過進屋後的走廊,左右都擺滿了小巧的壺。山田淑快步走過中間,開啟第一道紙門,請我進去。

  那是間約四張榻榻米半大的小客廳,角落擺著小茶櫃和疊起的被子。

  「寒舍沒有可以接待客人的客廳……這裡本來也是傭人的房間……」

  一聽我說「請不用客氣」,她便介面,「我也沒打算客氣」。

  「這個房間……是家祖父的起居室。他臥床不起,大概有五年沒有離開過這裡。他在這裡生活,在這裡死去。」

  現在這裡成了我的房間——山田淑說。

  其他房間沒有使用嗎?

  雖說不那麼大,但這棟宅子應該有足夠的空間才對,這裡大概有我住的文化住宅的三倍以上寬廣。還是對獨居者來說,這房子大得無法應付?就算是這樣,只在這個小房間裡起居也太不方便了。

  山田淑直盯著我看:

  「我想可能有點難走,不過沿著檐廊,可以去到客廳……但我不想過去。你要怎麼做?」

  就算她這麼問,我也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沒有其他通路了,也不能從玄關進去。」

  「哦……」

  我的態度曖昧不明,結果山田淑板著臉,迅速地將紙門一把拉開。

  開啟的紙門另一頭……

  全是壺。

  所有紙門都被拆下,好幾間房間——大概這個屋子全部的房間——都通成了一大間;而那裡面全部擺滿了壺。

  根本看不見榻榻米。當然也無法踏進去。放眼所及,全都是壺、壺、壺,一大片壺。只能說是壯觀無比了,這些壺應該一直延續到玄關,當然沒辦法從正門進去了。只有連線後門的泥地間和廚房還有這個小房間,勉強保持著居住空間原本的機能。

  我好一會兒無法呼吸。

  這個樣子……

  ——的確會教人發瘋。

  在這種地方孤單一個人生活……換做是我,不到三天就會崩潰了吧。

  好難受。好像被壺給迷醉了一樣,如此直盯著壺看,讓人胸口不舒服起來。

  儘管我找上門來說要看壺,卻從壺別開了視線。

  「那邊……」山田淑指示說,「……有壁龕的地方,過去是接待客人的房間,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裡現在應該還有可容一個人坐下的空間。」

  你要過去嗎?——淑問我。

  「不……」

  不了——我說得奄奄一息,癱坐下去。

  淑以憐憫的視線望向我,不久後問道,「你要喝茶嗎?」我喉嚨莫名地乾渴,老實地說好。淑說「請稍等」,去了廚房。

  我……大大地吁了一口氣。

  壺,全是壺。

  被壺埋沒的宅子。

  排滿了壺的走廊、檐廊。

  外頭可以看見滿是壺的中庭。

  中庭連線著一開始看到的全是壺的前院。

  四面八方,無論何處,沒有一個地方看不見壺。如果不想看到壺,就只能閉上眼睛。但就算閉上眼睛,壺也不是就不見了。只要睜眼,壺就會闖進視野,而且還是以壓倒性的數量闖入。

  這可不是一百兩百,而是以萬計了。我心想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能蒐集上這麼多,也算豐功偉業了,而且是荒誕的偉業。

  我自然而然地朝著沒有壺的地方——天花板望去。茶櫃上的橫樑掛了一張框起來的相片。大概是過世的與治郎的遺相吧。

  看來只是個一身和式禮服的普通老人。

  他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動機,達成了這番荒誕——甚至讓我想不到其他形容詞的荒誕偉業呢?我再一次嘆息。

  淑很快就回來了。

  「話說回來……這該怎麼說呢……」

  什麼都說不出來,沒什麼可說的。

  「……這些,呃……全都是沒有價值的壺嗎?」

  仔細看看,也有不少精工描繪著美麗花紋的豪華的壺,或看起來相當古色古香的氣派的壺。裡頭也摻雜一些形狀奇特、或色彩豔麗的壺。

  但是遠的就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了。

  那與其說是有許多的壺,看起來已經像細密的花紋了,而且還蒙上了灰塵。沒辦法,這個樣子應該也無法打掃。要進入裡面,只能挪開前面的壺,但又沒有空間可以放置挪開的壺。

  淑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些壺,低聲模糊地說了:

  「家祖父剛死的時候,來了許多古董商,但每一個都空手而回了。說是……有些人說裡面也是有昂貴的壺。可是這個狀況,也無法好好鑑定,也有可能大費周章挖出來,結果是贋品,那樣就賠本了。光從這裡還有那邊的壁龕觀看,能夠確實說有價值的東西……可說是寥寥無幾。」

  「這樣啊……」

  「屋外的壺好像全都是垃圾……」淑說道,向我勸茶。

  茶杯有點缺損。

  「可是……從你剛才的口氣聽來,好像古董商糾纏不休地再三來訪?他們不是要來買府上的壺的嗎?」

  「哦……」淑發出冷漠的聲音,「那是相反。是叫我買壺。」

  「買壺?都這麼多壺了還要買?」

  「家祖父……生前和人說好了。不管什麼樣的壺都一定會買,請人總之儘量進壺賣給他,甚至還寫了字據……」

  「哦……」

  多可怕的執念啊。

  老人都已命在旦夕,卻仍然蒐集不輟。

  「對方說……那些壺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叫我買下。」

  「可是……令祖父不是已經過世了嗎?這……還能怎麼樣呢?」

  「當然,對方也明白家祖父已經過世,卻還找上門來,教人難以置信。只是……」

  「字據……是嗎?」

  「嗯。不過那種字據有沒有法律效力,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好像真的有家祖父寫下來的檔案,陵雲堂老闆等人也曾經關照過我們……沒辦法不講情面地拒絕。」

  「你說沒辦法拒絕……可是……」

  壺再增加下去怎麼得了?

  「嗯,我當然不打算買。就算我想買,家裡也一個銅板都不剩了。我無法實踐死人的約定,我不可能買得起那種東西,也不想買。」

  這也是當然的吧。

  淑怨恨地瞪著遺照。

  「我這麼告訴對方了。可是……」

  「可是……對方不死心?」

  「陵雲堂老闆說:我知道你沒錢,可是約定就是約定。這當然了。所以他提出要求,說要買下這屋子裡面的幾個壺。他似乎以為這個家裡藏著不少寶壺,想要把它們弄到手。他說若是有什麼不錯的貨色,就賣給他。」

  「要你用賣壺的錢去買他的壺?」

  「與其說是賣,應該是兩相抵消的意思吧……當然,他是認為拿廉價品換昂貴品,可以獲得一些利潤吧……但那樣就不算抵消了呢。」

  「意思是……?」

  「例如說,假設這個家有價值一百萬圓的壺,拿來和他帶來的五萬圓的壺交換——他開的條件等於是這個意思。但我已經無所謂了,便答應他。然而……期待落空了。」

  沒一樣好貨……

  「全都是垃圾。」

  淑再一次說。

  此時……

  「山田小姐,山田小姐!」屋外傳來粗暴的叫聲。

  淑的臉扭曲成奇妙的模樣。

  4

  當天,我再一次前往待古庵。

  一到黃昏,鎮上的模樣頓時丕變。彷彿盤踞在各處的陰影突然增殖,覆蓋了整條路似的。

  我懷著好似要再次迷路的不安預感,卻又有種只要順其自然就一定能夠抵達那兒的、近似預定調和的古怪安心感,幾乎什麼也不想地往前走。

  可能是因為興奮的關係,只要不去擔憂,伴隨著不安的輕微焦躁反而教人覺得舒適。

  不管怎麼樣,我沒工夫去在意路線。

  我幾乎是橫衝直撞地前進。

  可是不知何故,我沒有迷路。

  姑且不論是不是最短距離,我沒有旁徨迷惑,算是成功地筆直走到了看得見待古庵的馬路。

  真不可思議。

  古董店裡透出燈光。

  我望進玻璃門,布簾縫之間可以看見身子蜷得像獾、坐在裡面櫃檯的主人那沒有下巴的珍妙側臉。

  那張側臉浮現在煤油燈的燈火之中,顯得更加詭異。

  門鎖著,我輕輕敲了敲門。

  近似野獸的臉擡起來,睜大了渾圓的眼睛。

  我……放心了。

  今川浮現幼兒般鬆軟的笑容,穿過一堆雜物之間,以短短的手指靈巧地開鎖。

  「今川先生……」

  「怎麼了?」古董商說,「我也才剛回來而已。剛讀了你送來的信,正想打電話給京極堂先生。」

  怪人掀開布簾,說著「噯,請進」。我從屋檐下的水瓶舀了一杓水,漱了漱口,然後走進店裡。身子熱得發燙。

  店內整理得莫名井然有序。

  櫃子、長衣箱、繪皿、香爐、佛像等,依著讓人分不出究竟適不適切的間隔排列著。話雖如此,因為是舊物,所以還是顯得雜亂,但今川似乎很賣力清掃,完全看不到半點灰塵。

  從這點似乎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我照著指示,在擺著泛黑光的箱梯和藥櫃的簡式客間邊緣坐下。

  我的視線恰好看見了陳列著壺和花瓶的架子。

  今川可能察覺了我的視線。他邊拿著茶壺倒茶,同時說道,「那是李朝陶器。」

  「很貴嗎?」

  「唔,滿貴的。」今川以溼黏的語調答道,「我才初出茅廬,所以還不太有機會經手名品,但春季的時候因為一些緣故,從千葉某個富豪家族大量購得了各種出色的古董。因為我手頭資金不多,一得手就賣掉了,這是那時候賣剩的。」

  「哦……」

  那是個很漂亮的壺。

  或許其實是花器,但在我眼中看來,這類東西全都是壺。

  可是同樣是壺,也大不相同。如果這個壺也擺到那個宅子的話……也會成為那壓倒性的整體的一部分嗎?

  或許大量蒐集同種東西的行為,最終目的就是使得個體的價值完全消滅。凡庸的東西、奇特的東西、尊貴的東西、下賤的東西,到了臨界點——到了無法計數的階段時,似乎就會一口氣變得一模一樣。

  我想著這樣的事,尋思著該如何開口,沒想到古董商開門見山地問了,「你這種時間過來,是發生了什麼事嗎?」這人意外地非常敏銳。至少可以免去麻煩的開場白,直接進入正題。

  「嗯,是啊……話說回來,今川先生,你找得如何了……?」

  但……我決定先刺探一下情況。因為也有可能根本不需要我干涉,問題早就解決了。

  「……找到要找的瓶了嗎……?」

  「呼。」今川從鼻子哼了一聲,「我找到了幾個擁有砧青瓷的人,也請對方讓我拜見了,但對方當然不打算脫手,而且也都不是瓶。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那麼更是……只能寄望山田家了。

  「有了。」我因為太興奮,冷不妨地就這麼答道。

  「有了?有了什麼?」

  「就是……」

  「砧青瓷的瓶嗎……?難道是……壺宅子嗎?」

  今川說,露出鯉魚旗般的表情來。

  看起來很像什麼。

  但我還是想不起來是什麼。

  「對,就是壺宅子。我直到剛才……都在山田家打擾,然後發現那裡有——或者說……不對,該說是應該有。」

  「哦……」今川露出古怪非常的表情——雖然他的臉本來就古怪,「你為什麼會去拜訪山田家?」

  「這是因為……」

  情勢使然。

  「……我都來到這裡了,因為很近,所以順路就……」

  我隨便搪塞過去,結果古董商畢恭畢敬地向我鞠躬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他的口氣讓人聽不出是在感謝還是感到目瞪口呆。

  我將壺宅子的情況轉述給今川聽。

  淹沒了整個庭院和屋子的壺壺壺壺……壺。

  壺。

  今川狀似痴呆地鬆弛著一張臉聆聽,不久後問道:

  「萬嗎?」

  「萬?」

  「哦,我也從同業那裡聽到那戶人家的傳聞。可是不是一兩百,而是以萬單位嗎?」

  「嗯,比起萬……說無數還比較正確。」

  「無數!」今川大大的鼻子噴出氣來,「我真想去看看。可是……那裡面有青瓷嗎?」

  我點點頭。

  「你懂青瓷?」

  「我是不懂,不過那位過世的山田與治郎先生會開始那樣大量蒐集壺……開端就是砧青瓷。」

  這是我親耳聽山田淑說的。

  我將山田淑告訴我的話轉述給今川。

  「據說山田家原本是士族。唔,現在雖然變得相當窮困潦倒了,但似乎仍然以士族之家自居。」

  土族原本是武士,對吧?——我這麼問,今川便以拖長的語調答道,「是呀。」

  「制度上,士族已經廢除了,但現在仍有許多人家會標榜從前是士族。與在某個意義上可以說是特權階級的榎木津家那種華族不同,士族在法律上沒有任何優惠,就像名譽稱號一樣,所以身分制度廢止後,反而容易留存下來也說不定……我是這麼認為的。」

  「法律上……沒有任何好處嗎?」

  「只會在戶籍上註明而已,如此罷了。」

  今川這個人就如同我所猜想的,具有和外貌截然不同的聰敏,而且還有著淵博的學識。

  「我想華士族制度的制定,是為了應付幕府崩壞所造成的短暫大量失業潮。由於明治維新,眾多武士失去了工作,新政府也對此感到棘手。碰上管理階層失業,就算叫他們從明天開始扛起鐵鍬或去洗盤子,也很難做到。所以政府祭出了暫時的保護對策……」

  「哦,原來如此……」

  「但是諸侯、公家※這些高階管理職姑且不論,沒辦法連那些為數不少的下級管理職都一一安排後路吧。所以只給了他們稱號,採取了士族歸農商的政策。可是實際上,士族從商肯定是一敗塗地的,大部分的人都經商失敗了。武士原本就是踩在別人頭上、神氣威風的一群,這也是當然的。所以只有虛名留了下來。」

  (※朝廷官員。)

  看來……今川對這類事情自有一番見解。

  「哦,山田家似乎也是今川先生說的下級管理職。而且是相當下級,不是足輕※就是同心※,總之是無法謁見將軍的身分。不過,山田家似乎有過功勳。」

  (※江戶時代地位最低的武士,雜兵。)

  (※江戶時代的下級官吏,隸屬於各長官底下,執行庶務、警務。)

  「功勳?」

  「功勳。名譽。今川先生知道山田長政吧?」

  今川又露出珍奇的表情來。

  「是指……那個暹羅南方日本城的頭目山田長政嗎?率領日本人,平定與暹羅王位繼承有關的謀反行動,後來被封為六昆太守,交戰中遭人毒殺的那個山田長政?」

  「對對對,就是那個山田長政。」

  老實說,我根本沒那麼瞭解。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山田長政是這樣的一個人啊。

  「據說山田這個姓,就是從山田長政那裡賜與的。」

  「請等一下。」古董商伸出拿著茶杯的手說,「山田長政是商人,並不是武士。據說他在前往暹羅之前,是沼津城城主大久保某人的轎伕,在南方也留下了許多英勇事蹟,但他不是武將,也並非武士。就算有子孫……也應該是町人※才對。」

  (※日本近世的身分階級之一,指居住於都市的商人、工匠等,有別於武士及農民。)

  「是、是這樣嗎……?」我還以為山田長政是武士,「可是就算是這樣……噯,總之請聽我說,山田家的祖先呢,據說是伊賀出身的。」

  「哦……」今川說,「我聽說那一帶——一木町還有相鄰的面町一帶,古時候有伊賀人的宿舍。」

  「那……他們果然是忍者嗎?」

  「實際上並沒有猿飛佐助※那樣的人。」今川說,「伊賀人指的是伊賀出身的鄉土武士。伊賀因為沒有統率當地的權力者,因此小集團之間紛爭不斷,遭遇大勢力進犯時,便不得不使用夜襲、間諜等較為卑鄙的技巧,只是這樣而已,這就是所謂的忍者。我聽說這些伊賀人在家康知名的伊賀行的時候,與德川家結盟,被賜予了御廣敷番※、御用明屋敷番※、伊賀同心等等的職位。大部分的任務都是看守邊境和雜役。」

  (※傳說中精通甲賀流忍術的忍者。)

  (※守護大奧(後宮)的警衛職。)

  (※有守無人居住的屋舍的警衛職。)

  「就是那個。」我也聽山田淑說了這些,但完全不記得,「山田家的祖先就是你說的那個雜役。」

  「那……」

  怎麼會跟長政有關係?——今川的表情在遭麼問。

  「聽說山田長政在南方爬到了高位,為了促進日本和泰國的國交,向諸侯還有幕府重臣送了許多禮物,對吧?」

  「我是這麼聽說的。」古董商答道,「長政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

  「這樣啊。聽說要把那些禮物平安送給當時的老中※還是奉行※的任務負責人就是山田家的祖先。唔,是不是真的也無從確認。然後呢,山田家的祖先運送的貢品——聽說是書畫還是壺這一類的——好像非常珍奇,又被收到的老中獻給將軍了。」

  (※江戶幕府中,直屬於將軍,總理幕政之職。)

  (※江戶幕府職稱,負責某一類政務之人。有寺奉行、町奉行等等。)

  「將軍!」

  「對,獻給將軍。當然,這是山田家代代流傳的事蹟,不曉得是真是假。結果將軍大為欣喜,大大褒獎了平安運回物品的山田家祖先一番。」

  「褒獎?將軍家嗎?」

  「根據山田家祕傳的古文書,據說就是這樣。只是很不巧地,那份古文書在戰爭中燒掉了……」

  大部分的建築物都奇蹟似地儲存下來,但好像還是有一部分燒燬了。建築物後方的壺群好像就在那時候被破壞的,那風化的模樣就是戰禍的痕跡。

  「然後將軍命令增加俸給,並讓他們從此改姓山田——來自於山田長政的山田。我實在無法理解這部分的感覺。突然換成別人的姓,有什麼好高興的嗎?」

  被上頭命令「從今天起你就改姓山田」能一聲「光榮至極」,就此改姓嗎?

  「哦……」今川泳圈般的嘴巴張得圓圓的,露出更難以理解的表情來,「原來是有這樣一段奇妙的緣由啊。也就是說,因為這樣山田家才會和山田長政一樣姓山田嘍?」

  「我不清楚真實性究竟如何,不過……」我繼續說下去,「山田家的祖先並非只有增加俸祿,改了姓而已。據說還從帶來的貢品中……被賜予了一個壺。」

  「原來如此。」

  「然後呢……」

  「然後……?」今川那張鬆弛的臉轉向我,「請等一下,我想……天底下不會有這麼湊巧的事。不可能這麼湊巧,可是……難道真的有嗎?」

  「真的有。」

  雖說是偶然,但我也大吃一驚。

  「山田家中流傳,當時被賞賜的寶物……就是砧青瓷的大瓶。」

  「哦……?」

  今川脖子一傾,看起來也像在思考。外表沒什麼變化,但眼珠子向上翻著看著天花板。

  「那個時代,龍泉窯制的青瓷流入暹羅的可能性很大,山田長政也非常有可能知道祖國的上流階級愛好這種瓷器。所以這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今川一雙又粗又濃的眉毛突然歪了起來。

  「……可是我鑑定不出來。」

  真直爽。

  「來歷的確可疑。可是今川先生,那個曾經有過伊賀人宿舍的地點,有棟原本是下級武士的住宅,裡頭住著過去的士族,這是事實呀。那裡據說流傳著砧青瓷的壺,也是事實。再加上那戶人家有上萬個壺……」

  「你看到了嗎?」

  「嗯,有很多壺。」

  「我不是那個意思。」今川抽動巨大的鼻子,「你看到那個砧青瓷的大瓶了嗎?」

  看……是看到了吧。

  我姑且算是看過家中的壺的全景了。如果那個瓶就在那一大片壺中,我一定看到了。可是……我完全不曉得是哪一個。說起來,我根本不知道砧青瓷是什麼樣的東西。我只在中禪寺家看過類似的香爐罷了。

  今川這次含糊不清地動著嘴巴說了:

  「可是那若是真貨,就價值連城了。」

  「據說那是他們的傳家寶,是家門的榮耀。」

  「嗯……」今川環起胳臂,「即使是一般的砧青瓷,若是真貨,也價值不斐。那若是山田長政獻給幕府、來自暹羅的壺的話……」

  「很貴嗎?」

  「唔……。如果連將軍賞賜時寫下的證文或箱文也保留下來……我想價值會高到嚇死人。」

  「大概會有多少錢呢?」

  「我估不太出來。」古董商說。

  「那會是連榎木津先生的父親……都找不到的珍品嗎?」

  「唔……」今川像只猴子似地搔搔腦袋邊,「……嗯,一般而言,是找不到那樣的東西的。」

  果然找不到。

  我注視著今川那張不可思議的臉。

  「可是……」古董商一臉罕異地接著說,「若是那麼有價值的寶物——而且是家寶,會跟些一文不值的壺亂擺在一處嗎?」

  「你說的沒錯。」

  這個疑問理所當然。

  可是,可是這正是……

  「聽說這正是山田與治郎瘋狂搜集壺的理由——或者說,這就是他開始蒐集壺的動機。」

  「我不明白。」

  今川以食指撥弄他厚厚的下脣。

  「你也不明白嗎?」我回想起山田淑那單眼皮的昏暗眼神,「我一開始也不懂,但怎麼說呢,也就是……對了,就是所謂的藏樹於林呀。」

  「什麼意思?」今川的手指放開了嘴脣。

  「山田與治郎先生就是為了讓人看不出哪個才是家寶乏壺,才開始蒐集壺的。」

  山田淑這麼告訴我。

  今川就這麼張著嘴巴好一會兒,不久後發出吸起唾液般的聲音,用手背抹了抹脣角。

  「你、你是說,那是一種障眼法?」

  「嗯。聽說一開始是這樣的。」

  「只要蒐集大量的壺……別人就會看不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壺了?為了這個目的……只為了這個目的,就耗費一生蒐集了上萬個壺?」

  「山田小姐是這麼說的。」

  多麼……奇妙的動機啊。

  今川「嗚吶」地發出貓瀕死般的叫聲。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麼奇妙的收藏家。可以說……那是為了防小偷嗎?」

  我點點頭,今川再一次發出古怪的聲音。

  「不過……一開始好像是為了防小偷,但是到了晚年,好像已經搞不清楚蒐集的目的了。」

  山田淑這麼說。

  一個小時前……山田淑幾乎是要詛咒祖父般地,以憎恨至極的口吻告訴我山田與治郎瘋狂搜集壺的始末。

  「就像今川先生說的,山田與治郎先生是那個……什麼士族經商嗎?在這當中失敗的一類。我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好像是從事茶葉還是別的作物的栽培。開始做這一行的似乎是與治郎先生的父親,這個人應該頗有生意頭腦。直到與治郎先生那一代,生意都頗為興隆,也攬下了不少財產,但是到了大正後半的時候,就開始走下坡了。」

  與治郎做生意的方法,似乎是俗稱的大爺做生意——怠慢又神氣。

  山田淑說,祖父與治郎待人倨傲冷淡,不只是做生意,任何方面都難以溝通,儘管如此,卻又毫無責任感,差勁透頂。

  與治郎好像毫無人望。

  「即使如此,因為有上一代攢下來的財產,與治郎還算是吃得開。可是他會開始一蹶不振……好像就是因為遭小偷。」

  「遭小偷?」今川驚訝地說。

  「沒錯,毛賊。」

  「毛賊?不是強盜?」

  「沒錯,現在雖然流行那種殺氣騰騰的強盜,但當時似乎還有所謂的小毛賊。不是闖入家門行搶,而是偷偷摸摸地下手。我不太清楚兩者差異,總之就是悄悄溜進別人家裡行竊……」

  聽說與治郎才離家一天,回家一看,家財竟被偷個一乾二淨了。

  我這輩子再也沒嚇成這樣、氣成這樣了——聽說與治郎每一億起,就會極不甘心地再三嘮叨個沒完。就算是親人也不能相信,要把每個人都當成小偷——聽說他對孫女淑也像口頭禪似地這麼叼念不停。

  「就算是親人也不能相信?這怎麼說?」

  「哦,這也難怪。聽說把歹徒——或者說小偷——引進家門來的,就是與治郎的弟弟。」

  與治郎有個名叫賴為的弟弟。

  這個賴為和與治郎自小就火水不容。

  既然自小反目,應該是天生個性不合,不過在兄弟之間造成致命鴻溝的,正是家寶之壺。

  「據說那個家寶之壺,只有代代當家繼承人的長男才可以碰。這在現代難以想像,不過這是明治大正時期的事,也是有這樣的事吧。」

  我這麼說,今川便用力搖頭說:

  「這在現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我家自祖先以來,代代都是蒔繪師※,祕傳的技法一樣只傳給長男:而且還是口傳。我是次男,除非家父在世的時候家兄過世,而且家兄沒有嫡長子,否則我是不可能學到那個技法的。」

  (※蒔繪是一種日本傳統工藝,在器物表面塗漆後,以金銀等色粉繪圖,再加以研磨。)

  「哦,原來真有這樣的事啊。」我說,「像我,別說是祖先的來歷了,連曾祖父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就算聽到這種事,也完全無法體會……唔,總之這個賴為,似乎是個比哥哥更缺乏社會常識的傢伙。」

  「這是常有的事。」

  「賴為似乎欠了一大筆債,正在發愁。他向哥哥借錢,與治郎卻冷冷地拒絕了。他說他沒有半毛多餘的錢可以借人。弟弟才不相信,他頂撞說就算沒錢,不是也有壺嗎?他求哥哥把家寶的壺賣了或是抵當,換現金來。」

  「真是太胡來了。」

  「賴為說,是家人重要,還是壺重要?拿這話去壓與治郎。」

  「這是個難題。」今川面無表情地回答,「就算是親人,也要看人。視情況……有時候壺比家人更來得重要。」

  「想都不必想,對與治郎來說,壺也比弟弟重要。於是弟弟……透過一些旁門左道僱來了毛賊。據說他將家中的備份鑰匙交給對方,引賊進門。然後將本宅的錢和能賣錢的家財道具,全偷光了。不過竊賊好像很快就落網了……」

  「被抓了嗎?他招出了弟弟的名字?」

  「一定是這樣的。噯,他是為了錢才這麼做,沒必要忠於僱主。錢財方面,似乎連一文錢也沒要回來,但東西倒是拿回來了。」

  「原來如此。所以家寶的壺也……」

  「可是呢,」我像個說書的賣關子道,「據說這個小偷貪得無厭,連飯桶飯杓都偷個一乾二淨,卻只有家寶之壺沒有偷走,留了下來。動都沒勳。」

  「哦?藏得很巧妙,是嗎?藏到哪兒了?」

  「問題是……壺根本沒有藏起來。既然委託人是染弟,小偷不可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壺,實際上犯人就是四處吹噓說他偷到一個昂貴的東西,是個老壺,才會被警察給逮到。」

  「哦……這真是奇妙。壺不是沒被偷嗎?」

  「是啊。所以……與治郎發現了一件事。看來小偷似乎是弄錯了……」

  「弄錯了?」

  「是的。據說家寶裝在箱子裡,擺在壁寵上,並沒有藏起來。然而小偷沒有把它當成家寶之壺。小偷看到裝飾在壁寵的花瓶還是什麼,以為那才是家寶。」

  「哦,」今川嘴角噴出泡沫叫道,「就是這件事,讓他想到可以收購壺做為偽裝啊。」

  「好像是。不過一般來說,不會那麼容易遭小偷吧,碰到這種事的機率並不高。像我就會覺得,既然都已經遭過一次小偷了,今後絕對會平安了。然而與治郎似乎不這麼想。他為了預防萬一,買下看似昂貴的壺,做為家寶的幌子。然而……」

  「然而?」

  「偽裝用的壺雖說是替身,但聽說也身價不凡,大概是因為他挑選了近似家寶的上等貨吧。結果與治郎這次可惜起那個幌子來了。於是他又買了一個還是兩個壺,是幌子的幌子。但是隻有這幾個的話,有可能全部被偷走,於是他又接著買了許多廉價的壺。然後……」

  「然後……」

  「與治郎學到了:不管是廉價的壺還是昂貴的壺,若是隻看物品本身,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

  「確實如此。」今川沉吟,「物品的價格,並非物品本身有著絕對普遍的價值,而是物品周遭的社會,以及接觸物品的人所決定出來的規則。如果只拿物品本身比較,就只剩下方便度、喜好這類曖昧而隨意的判斷基準了。」

  「以這個意義來說,與治郎的基準……應該相當曖昧吧。他愈來愈變本加厲,最後終於不可收拾。聽說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買,見一個買一個。不僅如此,他也非常歡迎別人送壺給他。很快地,壺開始侵略住居,漸漸壓迫到家計。而且這樣一來,他也疏於平日的生意。所以他的事業就此一敗塗地,這麼一來,他就更依賴壺了。」

  「哦……」今川嘆了一口氣。

  「俗話不是說,就算當掉老婆,也要吃到初鰹※嗎?但是對與治郎來說,那並不是俗諺,聽說他真的……把老婆當了,他把老婆給賣了。理由是……身為妻子,竟膽敢教訓老公,有違婦道。」

  (※出自江戶時代的川柳(諷刺短詩),江戶時代非常珍視剛上市的鰹魚,使盡一切手段吃到初上市的鰹魚,被視為風流之舉。)

  當時是說賣就可以賣的時代,更是恐怖。

  「所以呢,與治郎的兒子——他叫鳥夫——也就是淑小姐的父親,這個鳥夫可能是把這樣的父親當成反面教材地成長,是一個誠實耿直的人。他好像在貿易公司工作,但是與治郎非常厭惡兒子的職業……」

  「若是靠自己的本事打拼也就算了,竟然在町人底下打雜,成何體統?——是這種理由嗎?」今川這麼說。

  「完全就是如此。」

  我應道,古董商便說:

  「我的親戚裡頭也有這種人。人……真是複雜難懂啊。」

  珍獸般的店主人說出哲學家似的話來。

  據說因為這樣,與治郎動輒與兒子一家人針鋒相對。

  對立的理由要多少就有多少。圍繞著壺的諸相百態,全都成了引發父子紛爭的火種。

  然後……昭和十三年。

  山田家再次遭逢奇禍。

  山田嶌夫被盜賊刺殺身亡了。

  「又……遭小偷了嗎?」

  「又遭小偷了。可是……就算要偷,家裡也全都是壺吧。當時壺似乎只侵蝕了屋子的三分之一程度,但家計捉襟見肘,所以沒有現金。不僅如此,這次碰上的……」

  「不是小偷而是強盜嗎?」

  「沒錯,應該也不是因為時代近了的關係,總之這次的賊人是持刀闖入。與治郎一個勁兒地只顧著保護壺,嶌夫獨力挺身對抗,與賊人扭打,結果被刺死了……」

  凶手什麼也沒有偷就逃走,聽說最後沒有落網。

  與治郎再次懷疑起弟弟賴為。

  「那個時候的賴為似乎已經相當落魄了,過著三餐不繼的日子。他們原本就不和,除了過去借錢遭拒的經緯,當然還有先前的小偷騷動造成的芥蒂。賴為認定自己會窮困潦倒,全是哥哥害的。雖然這怨恨真是毫無道理。」

  「真的是恨得平白無故。但既然有那樣的前例,他會被懷疑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樣是沒錯。不過結果好像是冤枉……賴為遭到誣告,更深地怨恨起哥哥來了。」

  嫌疑洗清之後,兩人的嫌隙依然沒有冰釋,在兄弟之間留下了極大的禍根。

  賴為幾乎每天跑來本家大聲咒罵,在大門潑撒穢物,極盡騷擾之能事。

  「至於與治郎,更是益發厭惡這樣的弟弟。而且他還失去了原本要繼承家寶的長男,整個人變得疑神疑鬼……」

  嶌夫的妻子——淑的母親,不僅深受失去丈夫的悲傷打擊,和與治郎的生活更讓她精疲力竭,最後終於臥病不起了。

  「真是太慘了。」今川說。

  「就是啊。遭到強盜入侵,雖然是場災難,可是追根究柢……就是一個壺嘛。為了一個壺,搞到家破人亡。與治郎責備生病而無法做家事的媳婦是廢物,說這個世上能夠相信的就只有壺了,對壺更加執迷不悟。」

  與治郎開始在古董界出名,似乎就是這個時候,他幾乎是豁出去地到處蒐購壺。其他的東西看也不看,相反地只要是壺,再怎麼粗劣的貨色都照買不誤。看上這一點而上門推銷的業者絡繹不絕,碰上這種情形,就算勉強,與治郎也一定會買。

  「生活……怎麼維持?」

  「好像將茶園一點一點地賣掉,然後是借錢。與治郎的父親還有信用,他的長男遭強盜殺害也搏得了一些同情,也有人願意融資給他。我想債主應該沒有收回債款的指望吧……」

  「後來就一直這樣?」

  好像……就一直靠著借貸維生。不久後,賴為滿嘴詛咒地痛苦而死,淑的母親也沒能撐過來,在大戰前病死了。

  淑與年老的與治郎……

  還有壺的生活,開始了。

  「聽說淑小姐那個時候才二十多歲而已。她幫人做針線活,拼命地賺錢。但是不管再怎麼努力掙錢,錢也全都化成了壺。轉眼債臺高築,連利息都還不出來。家中被壺佔據,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然後大戰開始了……」

  因為身處後方,這樣的生活也沒有多大的變化。

  但與治郎下知是否禁不起長年的特異奇行,身子一下子衰弱下去,開始臥床不起。

  淑的負擔日益加重。不管再怎麼悉心照料,老人都不感謝孫女,也完全不理會她的忠告。戰爭時期,蒐集壺這件事也變得困難了,即使如此,老人日復一日,滿腦子依舊只惦記著壺,嚴重的時候,甚至還會發起飆來毆打淑。

  淑極端厭惡祖父。

  每當空襲警報響起……

  淑就祈禱炸彈掉進家裡。如果深惡欲絕的祖父、厭惡親人的可憎的自己、這令人焦頭爛額的生活、充滿了可恨回憶的壺——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一切,能夠隨著隆隆巨響一瞬間炸得粉碎,那該有多麼地大快人心……

  可是……縱使周圍一帶、幾乎整個東京都化成了焦土,山田家仍倖存了下來。

  赤阪一帶除了赤阪離宮及檜町的一部分,似乎全都燒燬了,然而不知為何,唯獨壺宅子只燒掉了後院一小部分,也沒有多大的損害,就這樣整棟留存下來。

  真是諷刺。

  「接下來……就可想而知了。直到臥病不起的與治郎上個月死亡,淑小姐連半點戀愛的機會也沒有,只是淡淡地為了壺與祖父而工作。她的人生完全奉獻給壺了。」

  我……

  沒有我自己的人生——淑以陰沉的眼神說。

  淑說她今年三十二歲,可是她怎麼看都已經四十以上了。父親遇害以後,十五年來,淑簡直就是被迫服侍著壺與祖父。

  「負債金額似乎相當驚人。據說有個我也搞不懂究竟是什麼的業者幫忙整合山田家向各方借貸的債款。」

  「是債務整合嗎?」

  「是的。可是聽說那是個相當惡質的業者,反而讓負債總額變得更龐大了。」

  「這是常有的事。」今川說,「可是依你說的內容來看,那個家……除了壺以外一無所有。事到如今,就算想榨錢,應該也榨不出什麼才對,他們的目標果然是家寶之壺嗎?」他問。

  「這……好像也不是如此,對方似乎是半信半疑,借錢的人也懷疑是否真有那種東西。所以我想……他們的目標應該是屋子,或是土地。」

  「土地?」

  「我是不太清楚……可是聽說這一帶將來有望發展成黃金地段。」

  「這個嘛,」今川說,「撤掉貯水池,掩埋護城河之後,赤阪一帶似乎改頭換面了。戰前就有劇場和花街柳巷,熱鬧非凡,戰後也開了許多事務所、公司和餐廳等等,鬧區煥然一新,景觀也大不相同了。我倒覺得變成了一個雜亂無章、莫名其妙的地區……不過最近青山這一帶也逐漸開發,確實是有可能成為黃金地段。」

  「應該吧。」我點點頭。

  「覬覦那塊土地的耀有別人。是一個叫關東大黑組的黑道集團……他們好像在計劃拆掉壺宅子,改建成料亭還是什麼的。所以他們糾纏不休地再三上門,要求淑小姐賣土地。他們非常煩人,比討債的更恐怖。」

  我啊——我深深地嘆了口氣說。

  我剛才也碰到流氓來勢洶洶地踹門踢圍牆。

  湊巧碰上這種場面,在流氓離開之前,我想走也走不了,結果只得留下來聽淑講述她的身世。

  今川露出詫異的表情:

  「黑道沒有借錢給山田小姐,卻來胡鬧嗎?」

  「就是啊。噯,他們的說詞是遭樣的:你家負債累累,實在下可能還得了,借錢給你的債主困擾極了。借錢不還,簡直是人渣,為了維持社會正義和秩序,你得快點還債才行——明明沒人拜託,他們卻像這樣跑來恐嚇。他們很明白就算恐嚇,也得不到半文錢。他們極盡所能地恐嚇一番後,接下來開始哄騙了:讓咱們大黑組來幫你解決如何?」

  「真是多管閒事。」

  「他們說的解決,說穿了就是賤價買下土地房屋,同時恐嚇債主,藉此大賺一筆吧。今川先生有什麼想法?」

  今川露出孩童般的表情怔在那兒。他是毫無感想,或者只是沒有顯露在臉上而已?

  「山田小姐……不願意出售土地嗎?」今川突然發出溼漉漉的聲音說。

  「應該……不願意吧。」

  我忍不住詫異:這理所當然的事有什麼好問的?碰到得出售自己成長的家的局面,任誰都會抗拒吧,我覺得拒絕是理所當然的事。今川維持著同樣的表情說:

  「山田小姐甚至詛咒那棟宅子最好被美軍轟炸、希望它消失不見,因為那裡根本沒有半點快樂的回憶,教人憎恨無比,不是嗎?即使如此……她還是不願意把它交給別人嗎?」

  「這……」

  仔細想想……確實如此。

  每當空襲警報響起……

  就希望它被炸個一干三淨。

  ……會、會不會是因為對方是黑道跟地下錢莊?那些傢伙實在不是什麼正派生意人,應該不可能開出合理的價碼……」

  要是房子和所有的一切都被騙光,然後流落街頭,教人怎麼受得了?——我這麼說,於是今川開口了:

  「以她現在的狀況,不也根本沒有東西可以被騙嗎?我覺得反正現在也一樣苦。就算會變得身無分文,如果可以還清債務的話,這樣反倒比較好——我會這麼想,是因為事不關己嗎……?」

  聽他這麼一說……又覺得有道理。

  「……再說,那種人也是可以視而不見的。如果那一帶的土地真的遲早會飆漲,一般的不動產業者也會願意收購才對。只要正式委託正派業者出售,非法業者也找不到可趁之機了。況且,循這類正規方式出售的話,或許會花點時間,但可以避免損失,換得現金吧。我不知道那戶人家負了多少債,但我想是有方法還清的。」

  這也沒錯吧。

  「而且……」今川上身前傾,「……那位小姐為什麼不賣掉家寶之壺呢?」

  然後他小聲地說了:

  「照你說的聽來,我總覺得有些不自然。那位小姐不是說她討厭壺嗎?如果家寶之壺真的是山田長政的壺……拿去出售,一定可以賣到相當不錯的價錢,可以用這筆錢還掉不少債務。我總不明白那位小姐為何不賣掉土地和壺?」

  ——不能賣掉壺和土地的理由。

  「今川先生……」我說著,也將上半身探出去,「其實,聽說淑小姐有個異母兄弟……」

  「異母兄弟?」這下子連今川都不禁將訝異顯現在臉上了,「那是她遇害的父親的……私生子嗎?」

  「這部分我不好打聽,所以沒有探問……不過好像就是如此。那個人主張他有繼承權,要求分配遺產。」

  「遺產……可是這種情況也只有負債——負的遺產不是嗎?」

  「聽說那個人說他不要土地也不要房子,但家寶之壺是代代傳給長男的,所以他有獲得壺的權利……」

  「這真是太豈有此理了。」今川目瞪口呆地說。

  「豈有此理?」

  「我這麼覺得。總覺得各方面都太湊巧——對山田小姐來說是很不湊巧,但一切的狀況發展,都太不利於她了。古董商也好、金融業者也好、黑道也好,還有那個私生子,簡直就像串通好了似地安插在她周圍。」

  唔……這麼一說,確實如此,而實際上就是如此,也不能怎麼樣。

  「對了,那個家寶之壺……現在在哪裡?」今川問到了核心,「它真的埋沒在那龐大的收藏之中嗎?」

  好像……是這樣。可是……

  「問題就在這裡。淑小姐說她不知道壺在哪裡,應該沒有被拿出去或遭破壞,所以大概還在,可是已經不曉得是哪一個了。不僅如此……對了,今川先生,你認識陵雲堂這號古董商嗎?」

  今川縮起不存在的下巴點點頭:

  「陵雲堂是位在狸穴的一家大茶具商。聽說我的堂兄弟開設這家店的前身——今川古董的時候,也曾經受他關照。他是個鑑定眼光極高明的行家,不過……」

  今川含糊其詞,有什麼內情嗎?

  「淑小姐說,那位陵雲堂的老闆鑑定了壺宅子的壺——不過並沒有拿起來看,只遠遠了瞄了瞄而已——然後就說那裡面沒有那麼出色的貨色。」

  「光是遠遠地看,是看不出來的。」

  鑑定是非常費心勞神的工作——古董商強調:

  「我不認為陵雲堂先生能夠不親手拿起,就當場判斷。」

  「可是又聽說陵雲堂老闆也不願意賤價全數收購。說什麼處理沒用的壺,花費更大。」

  今川抱起胳臂:

  「不親眼看到那戶人家的壺的狀態,實在不清楚實際狀況……不過其實我這兩天四處靠關係尋找砧青瓷,最後只有了一個發現。也就是壺和瓶的價格……今後一定會看漲。」

  「會看漲嗎?」

  「是的。若是現在廉價購入,將來一定可以獲得相當大的利潤。」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古董商說,「陵雲堂的老闆,唔,是個出了名的——我不太喜歡批評關照過我的同業,不過他是個出了名的守財奴。他有見地,又是個經驗老到的鑑定師,也正因為如此,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商品的行情。只要他一句話,十圓的字畫也可能變成十萬,所以……陵雲堂似乎非常賺錢。這樣一個人……就算儲存狀態再怎麼不佳,他會那麼輕易地放過如此大量的壺嗎……?」

  「你的意思是……其中有什麼隱情?」

  「我不清楚。」今川坦率地說。

  「不管怎麼樣,今川先生……既然找不到合適的砧青瓷,我想有價值前往一探究竟吧?」

  我慫恿似地說。

  今川歪著奇妙的臉,陷入苦惱。

  那張瞼果然……很像某種難以言喻的存在。

  5

  翌日,我第三次踏上前往待古庵的路途。

  這天正好週六,只需上半天工,我們說好一起前往體宅子看看。

  怎麼會變成逭樣?其實我也不太懂。

  既然都已經將詳情告訴今川了,已經沒我的戲份了,而且我也沒有意羲和理由去蹚這趟渾水,所以不是我主動要求,但也不是今川請找陪他一起丟的,

  今川也不可能需要一個門外漢的協助。所以只能說是自然而然,莫名其妙就變得如此了。

  儘管我頑固地認定我並沒有騎虎難下,但老實說,我老早就騎上虎身,怎麼樣都下不來了。

  還有,我在山田淑面前偽裝我是待古庵的菜鳥店員,結果直到最後都沒有戳破這個謊言,所以和今川一起造訪的話,也可以掩飾這個謊言吧——或許我也有著這樣的算計。

  青山大道不知為何,有警察騎馬往來。

  這光景相當怪異。都什麼時代了,騎什麼馬呢?騎馬的警察與其說是時代錯亂,看在我的眼裡反而更像異國的警察。我覺得自己有些興奮難耐。我沒有深思自己究竟在做什麼、想做什麼,直朝目的地走去。

  在待古庵……我碰到了中禪寺。

  是今川連絡的吧,我有種冷不妨遭到偷襲的感覺。一樣和服打扮的古書肆以有些陰險的眼神看我,接著「啊啊」地發出失望般的聲音。

  「我都那樣忠告過你了,你還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呃,我是……」

  我是在做什麼呢?

  連我自個兒都不太清楚。

  「真傷腦筋吶。」中禪寺說,擡頭望向天花板,「和蠢蛋往來,只會愈來愈蠢——我記得我大前天才這樣苦言相勸,原來你根本沒聽進去嗎?你……就那麼想變成蠢蛋嗎?」

  我無話可回。

  仔細一看,古書肆的表情非常不高興。

  不能往來的蠢蛋之一——今川,還是用他那付無法看出內在的奇妙表情請我入內,把我帶到先前像是小客廳的地方,對我說:

  「京極堂先生總在生氣。」

  他對接著中禪寺說:

  「這位先生是擔心我才那麼做的。請看在我的分上,不要責備他。」

  「擔心你……?」

  中禪寺……在懷疑。

  不容疏忽提防的古書肆盯著我的眼睛說了:

  「如果是你主動這麼做的,請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當、當然了,我不會再這樣了……」

  我覺得內心彷彿被看透似地,縮起了脖子。換個角度來看,中禪寺這個人或許比榎木津更難應付多了。

  榎木津頂多看得出別人的過去,中禪寺卻讀得出別人齷齪的想法。

  「那位山田小姐原本是我的案主。你擅自接觸她,豈不是會讓我難辦事嗎?千萬不可以小看了附身魔。視情況,有時候也是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的。唔……不過就這次來看,由於你打聽出不少內幕,我倒是好辦事了些,結果可以說是好的,但這終究是以結果論英雄,難保每一次都能像這樣順利。話說回來……」

  中禪寺從麻料和服懷裡抽出手來,撫摸了下巴一陣。

  「……到底該怎麼辦好呢……」

  祈禱師一次又一次撫摸下巴,皺起眉頭。

  「什麼東西……怎麼辦好?」

  「也就是……該怎麼驅魔才好。遲遲無法決定方針。而且……她對我似乎有所隱瞞。」

  「有所隱瞞?」

  我實在不覺得山田淑隱瞞了什麼。

  「我聽今川詳細轉述你從她那裡聽來的內容,但從那些話類推,至少她對我……有意保留了許多事實。若是不開誠佈公地說出一切,我的工作就難辦了。」

  中禪寺揚起一邊的眉毛。

  「內容有什麼相互矛盾的地方嗎?」

  「與其說是矛盾,該說隱瞞比較正確。例如,你說她的父親……是被闖進家裡的強盜刺殺的吧?」

  我點點頭。

  「昨晚我聽說之後,立刻前往查證,山田鳥夫的確在昭和十三年九月遭人殺害,案子未破。」

  「不愧是京極堂先生,手腳真快。」今川說。

  「然而……她只對我說她的父親老早就過世了,完全沒有提到她的父親是被殺的。」

  「這……」

  會不會只是因為沒關係,所以沒說罷了?我覺得這與為壺驅邪並沒有直接關聯。

  「或許吧。」中禪寺說,「還有,山田小姐也對我隱瞞異母兄弟的存在,她只說是羅嗦的親戚。這是我在今天上午請人調查的,那似乎是住在麻布、名叫木原正三的二十六歲男子。」

  「你找出那個人了……?」

  舊書商似乎比偵探更具備偵探的素質。今川再次讚歎說,「不愧是京極堂先生,手腕真高明。」中禪寺答道,「沒什麼,只是委託小司手下的線民罷了。」真不知道他擁有什麼樣的情報網。

  「為什麼要調查那種事?這是驅魔必要的嗎?」

  「我認為……是有必要的。我想知道那個異母兄弟的年齡。我不曉得山田鳥夫和淑小姐的母親什麼時候結婚,但淑小姐今年三十二歲。另一方面,正三先生二十多歲。換言之……正三先生不是結婚前就有的私生子。」

  「這表示那個人是淑小姐的父親外遇留下的私生子……或是小妾的孩子嘍?可是中禪寺先生,這種事情會有關係嗎?」

  都是些流言蜚語,和壺沒有關係。好似在揭別人瘡疤一樣,感覺不是很好。

  「中禪寺先生的工作是祓除壺的靈障之類的吧?另一方面,今川先生的目的是得到家寶之壺——如果那真的是青瓷壺的話。就算揭發十五年前就已經過世的人的死因和外遇,又能夠如何呢?」

  「是啊,」中禪寺露出相當不耐煩的表情來,「問題就在那個砧青瓷。她對於家寶之瓶的說法非常曖昧模糊。我沒聽說那個家寶之瓶有那麼顯赫的來歷,更不知道那是砧青瓷。」

  「咦?是這樣嗎?啊,說的也是呢……」

  如果中禪寺知道,前天的態度就不會那麼不幹不脆了。古書肆告訴我的線索,只有「若是壺宅子,就算有砧青瓷也不奇怪」的程度而已。

  「關於這一點,山田小姐是怎麼對中禪寺先生說的?」

  「她的說法是,祖父太珍愛家寶之瓶,以致被壺迷惑,以此為契機開始蒐集起壺來。這話確實不假,但給人的印象大相徑庭。」

  這也是因為判斷沒必要說吧?她不是說感覺祖父的妄念附在數量龐大的壺上,很恐怖,所以請中禪寺來驅邪?不管是青瓷還是家寶,都只是眾多的壺之一。如果驅邪的時候,需要儘可能瞭解多數的壺的種類和來歷,那還另當別論,但除了家寶以外,應該幾乎所有的壺都來歷不明,這種情況,就算是家寶,應該也沒有必要特地告知吧——我逭麼覺得。

  聽到我的想法後,中禪寺的表情變得更恐怖了:

  「山田小姐並不是怕壺。她的說法是,家中那數量驚人的壺——也就是祖父的收藏品以及蒐集那些收藏品的祖父的妄念才教人害怕。如果相信你聽到的內容……與治郎先生是為了預防家寶之瓶遭竊,才開始蒐集壺的,是吧?」

  「她是這麼說的。」

  「有個祖先傳下來的家寶之瓶,為了保護它不落入竊賊手中,而蒐購無數的壺——你認為這是常見的事嗎?這太罕見了。若真是如此,動機就非常特殊。假使與治郎先生真的是出於這樣的動機開始蒐集壺,這可以說就是他的妄念根源。然而山田小姐……卻對我隱瞞了這最重要的一點。」

  「這……」這麼說來,或許真的就是中禪寺說的。「可是我不懂她為什麼要隱瞞,她到底想隱瞞什麼?」

  「這就不清楚了。不過山田小姐不太可能是要隱瞞她祖父的動機。一般而言,若發展到需要請求驅邪的情況,反而更該強調與治郎先生的收藏品有多麼異常才對。」

  應該是吧。

  「這類情況,蒐集的動機是上好的證據。所以……可以推測的理由有,像是她不願意被人知道家寶價值連城……」

  「咦?是這樣嗎?」

  「要是說出祖父蒐集的動機,豈不是就會被人知道她的祖父費盡心血想要保護的東西必定十分有價值了?」

  原來如此……可是……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麼……」

  「我不清楚。」中禪寺說,「也有可能……和價值沒有關係,她不想讓別人知道那是砧青瓷也說不定。」

  「可是她都告訴我那是砧青瓷了。」

  她看起來也沒有刻意隱瞞的樣子。

  「也有可能她只對你一個人坦白。」

  「咦?」

  有這種事嗎?

  我是個毫無瓜葛的局外人。

  「可是我……我是……」

  對山田淑來說,我跟個路上的行人沒什麼兩樣。

  古書肆面無表情地說了:

  「如果你真的是個毫無關係的路人,也不會產生任何利害關係吧。只是萍水相逢的話,也不會再次見面了。這麼看來,你在見到山田淑小姐的時候,誆騙了她,對吧?」

  被識破了。

  我偽裝了自己的身分。

  不僅如此,在山田淑向我坦承內情之後,我也沒有說出實話——不,我說不出口。可是我不是故意要騙她的,我只是要掩飾破綻罷了。

  雖然應該是同樣一回事。

  「是一樣的。」中禪寺說。

  果然被看穿了。

  「她不知道你的身分。至於你和我的關係,她更是無從知曉。她應該做夢都想不到,一個偶然來訪的憨厚青年,竟與自己委託除魔的祈禱師認識。你究竟……是假稱什麼身分去拜訪她的?」

  「呃,我說我是這裡——待古庵的新弟子。因為當時我穿著作業服,呃,實在是無可辯解……」

  我低聲下氣地這麼回答,於是中禪寺板起臉來,「你怎麼能撒這種謊?」

  我有點目瞪口呆。在上回事件中,和榎木津一起信口開河,說的天花亂墜的究竟是哪裡的誰?

  「你的表情看起來很不服氣……」中禪寺眯起眼睛,壞心眼地看著我,「聽好了,我是在忠告你,要是為了敷衍場面而隨口撒謊,到時候會不可收拾的。至於能夠往往後發揮功用的謊言——精心設計的謊言,那不叫謊言,叫做策略。若是能派上某些用場,就叫做權宜之計。如果能夠一生隱瞞到底,謊言也能變成真實。相反地,一下子就會露出馬腳的謊言,只會自取滅亡。迫不得已而假冒身分的謊言……是最糟糕的一種。」

  「對不起。」我低頭道歉。

  那真的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的謊言。

  「她是有什麼企圖嗎……?」今川從店裡面端來羊羹,一邊擺盤子一邊說,「山田小姐請出京極堂先生來,會不會是有什麼不好的企圖?」

  「應該是不至於……」中禪寺用牙籤插起羊羹,「那位山田淑小姐是真的害怕著什麼,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不,她九戍九是在怕壺。而且她說我的事,也是從杉浦美江女士那裡聽說的。」

  「哦……」今川說道,拍了一下手,「那位女性運動家的……」

  那個人今川似乎也認識。

  「沒錯。山田小姐在與治郎先生過世稍早之前,曾經接過美江女士委託的裁縫工作。美江女士不是一直不在家嗎?」

  「是啊。」今川點點頭。

  「聽說她暌違許久地回到老家,想要處理掉舊的傢俱物品,重新出發。傢俱之類的雖然沒辦法處理,但一直襬著的過去的和服等等,數量頗多,她便說要重新縫製賣掉。」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找上山田小姐……」

  「是啊。聽說美江女士委託了山田小姐不少裁縫工作。完成的時候,與治郎先生已經過世,交貨的時候兩個人聊了很多。那個時候,美江女士把我的事告訴了淑小姐。與治郎先生的死、美江女士介紹我,這都是山田小姐無法預料到的事。從她拜訪時的態度來看,也看不出她有什麼不好的企圖。」

  中禪寺說完,津津有味地吃起羊羹。

  今川這次泡起茶來,懷念地說,「杉浦女士現在不曉得怎麼了。」

  是過去與他們有關的人嗎?

  「美江女士現在在外送便當店工作。儘管發生過那樣的事,她卻毫不隱瞞自己的身分,堂堂正正,還是一樣堅毅地工作。昨天……恰好就在今川打電話給我之前,我去見了她。」

  「京極堂先生還是一樣,無孔不入呢。」今川說。

  說完之後,他慌著辯解,「我失言了。」

  「我、我是想說無微不至的,如此罷了。我沒有其他意思。」

  中禪寺苦笑了起來,「我好像到今天才發現你的本性了,今川。」

  今川發出怪叫,像小熊似地舉起右手:

  「請別欺負我了。」

  「總之,山田小姐似乎對美江女士傾訴說有怨靈還是什麼寄宿在壺上,每晚吐露怨言,不過美江女士壓根兒就不信幽靈作祟那類事情,所以把我介紹給山田小姐……」

  我覺得因為不相信幽靈作祟,所以介紹祈禱師給人家,這似乎很矛盾。

  一般的話,不是相反才對嗎?

  「美江女士好像也很擔心山田小姐,說她似乎心神耗弱得很嚴重。山田小姐來拜訪我時,也顯得憔悴萬分。」

  我看起來也是如此,山田淑疲憊得教人看了可憐。

  「所以呢,不管怎麼樣,都沒有陰謀介入的餘地。」祈禱師說。

  「那麼……她為什麼要隱瞞?」

  「沒有告訴我的部分,應該是她自己也想視而不見的病灶吧。那……正是她心中的黑暗。」中禪寺遭麼說。

  ——心中的黑暗。

  我……回想起山田淑生氣全失的陰鬱瞳眸。

  她心中的黑暗……

  會不會就是對祖父的回憶?若是如此,那豈不是就是壺本身嗎?那個壺……是不是就是她的黑暗?父親的死、異母兄弟的存在、家寶之壺的地位,這中間究竟橫互著什麼樣的黑暗?

  「她……為什麼會告訴我呢?把那個……」

  黑暗的部分。

  「那是因為……你只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了。」中禪寺這次換上祈禱師的面孔,說出和剛才一樣的回答。

  我受不了了……

  我痛恨祖父……

  所以我也痛恨這個家的壺……

  我不曉得多少次祈禱這一切全部毀壞消失算了……

  的確,這不是該對初次見面的人說的話。要吐露這樣的真情,再也沒有比我更不合適的物件了;但這也等於……再也沒有比我更適合的物件了。山田淑一定以為我這個人不會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中禪寺轉念似地,咳了一下。

  「不過這真是奇緣哪,今川。那個家寶好巧不巧竟是砧青瓷,而且還是瓶。雖說是偶然,但你也不能視而不見吧?」

  「是不能……」今川吃著羊羹,用茶衝進喉嚨裡答道,「……而且還是來自暹羅的話,更是令人覺得因緣匪淺。如果那是真貨,而且能夠買到手,又能夠滿足榎木津先生的父親的話……那個瓶等於是暌遭數百年,又得以重返故鄉泰王國了。」

  原來如此,就是這樣。

  中禪寺露骨地表現出嫌惡,應道,「是啊。」

  「……可是這麼一來,這次我的工作,豈不是跟那個蠢偵探的工作重疊在一塊兒了嗎?」

  「正是……如此。」

  「這……真教人提不起勁來。那傢伙應該不會出來攪局吧?只要那傢伙強出頭,事情就會被搞得一塌糊塗。」

  這我也非常明白。

  「我不明白,」今川說著,奇妙的臉扭曲起來,他望向中禪寺的苦瓜臉,問道,「接下來要怎麼做?」

  「這個嘛……如果山田小姐發現我和他認識,一定會懷疑我,一旦懷疑,就驅不了魔了。你……是說你在這家店工作,對吧?」

  「真、真對不起。」

  我再次道歉。在淑的心中,我還是古董待古庵的新進員工吧。

  「暫時就先貫徹這個謊言吧。」

  「是。」

  「幸好她還沒有見過今川……」

  古書肆斜眼著古董商。

  然後他沉思了一會兒,開口說了:

  「……今川,如果要你大致掃視一遍那堆壺……你能做出一定程度的鑑別嗎?」

  今川搖搖頭:

  「我沒有自信。」

  「怎麼這麼沒用呢?」中禪寺揚起單眉,「你也差不多該對自己的眼光有點自信了吧。」

  「呃,我自己也這麼希望,只是還是,唔,該怎麼說才好……」

  「我也不是期望你做出正確的鑑定。我明白你不是厲害到那種程度的鑑定高手。不過這次和真貨假貨無關,只要判斷出是什麼種類的壺就行了。青瓷至少你也認得出來吧?」

  「只是辨別的話,沒有問題。」今川說。

  中禪寺吃完羊羹後,一口氣喝光了茶說:

  「那麼今川和我一道過來吧。就說你是我的助手,你只要默默坐在一旁就行了。那麼剩下來的問題是……」

  中禪寺看我。

  「你……還是不要同行比較好吧。」

  絕對會露出馬腳。該怎麼辦呢?叫你回去也絕對不會聽吧——壞心眼的祈禱師如此嘀咕了一陣後,說了:

  「……對了,你就替我去榎木津那兒一趟吧。」

  6

  如此這般,我突然得趕往神保町了。

  我被交付的使命,是將以下三件事轉達給榎木津,乍看之下很簡單。

  首先——將壺宅子的存在以及與其相關的各種狀況簡潔、明瞭、正確地轉達給偵探。

  再來——確認如果壺宅子真的有砧青瓷的瓶,收購價格的上限是多少。

  最後——由於中禪寺正在處理與壺宅子相關的案子,嚴命榎木津千萬不可以擅自行動。

  依一般感覺來想,這三件事全沒什麼難——看起來。

  這幾件事,叫三歲小孩去瓣或許是太勉強了,但若是已經出社會的一般人,絕非不可能的任務。

  特別是最後一件,中禪寺原本就恐怖的臉上露出更可怕的表情交代我:即使不擇手段,也一定要達成。

  由於中禪寺的凶相實在太嚇人,我一個不小心就答應了……可是老實說,他吩咐的這三件任務,我根本沒有自信能達成其中任何一項。換言之,我比三歲小孩還要無能。

  首先,我實在不認為那個榎木津肯聽人按部就班地說話。很容易就能想像,不管我說得再認真,他不是完全沒聽進去,就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打譚胡鬧。

  接著……有權決定壺的收購價格的人不是榎木津,而是他的父親,那麼也只有請兒子去問了。

  我認為這樣的話……溝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光是插進一個榎木津,就等於中間透過五十個人在傳話一樣,初期資訊毫無疑問會大為劣化,而且要傳話的物件榎木津前子爵又似乎是個更勝兒子一籌的怪人,再加上榎木津父子的關係也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古怪。幾天前,為了猜到榎木津的父親在電話中講的是青瓷瓶,我們這些奴僕真不知歷經了多少千辛萬苦。如果當時沒有今川在場,肯定到現在都還是一頭霧水。

  而最為困難的……就是最後要我制止榎木津行動的命令。我這個一般人根本不可能辦得到,就算叫美軍出動也不可能吧。

  我的心境暗澹不已。

  那個躁症偵探一定不會理睬我拼了命地阻止,高聲大笑著闖入現場,做出荒謬絕倫的事來。

  ——他是惡魔。

  榎木津那張俊秀的臉,在我的腦中像個惡魔般放聲大笑。

  而我……一定會因失職而遭到責備,被要求負起責任,讓那個一生起氣來就恐怖得要命的祈禱師惡狠狠地說教一番吧。

  ——這邊也是惡魔。

  我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成了惡魔們的餌食,而且我根本就是飛蛾撲火,白投羅網。

  ——那個人……是叫關口嗎?

  事到如今,我竟對那個可憐的小說家感覺到無比的親近。

  鍾「匡當」一響,我進入偵探事務所。

  「你混帳啊!你!」

  一道恐怖的怒號響起。

  我非但不敢出聲招呼,甚至是整個背緊貼到自己剛開啟的門上了。罵聲接了下去:

  「那種蠢話,你敢跟警察說一個字看看,王八蛋!看我饒不饒得了你!你這個廢物!」

  和寅倏地從屋裡跑出來,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牆上。

  「現、現在不太方便。」

  「不、不方便?」

  「你沒聽到嗎!這個飯桶!」

  裡頭「砰!」地一響。

  仔細一看,一個胸膛結實,體格魁梧,相貌獰猛的男子正一腳踹上桌子。來人看來品性不善,外貌凶悍,眼神凶惡,頭髮理得短短的,露出短袖子外的胳臂粗得像根圓木柱似的。

  ——是黑道。

  絕對是黑道。

  不管怎麼看,那都不是一般百姓。那種迫力,昨天造訪山田家的小混混根本望塵莫及。就算是黑道,也一定是幹部等級的人物。榎木津跟黑道借錢了嗎?還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像是賭博之類的?就算是這樣,我也來得真不是時候。

  我……渾身瑟縮。那個黑道分子一雙粗眉揚得老高,鼻子與眉間擠出不能再多的皺紋,擺出再凶暴也不過的面相,惡狠狠地瞪著榎木津,扯著粗啞的大嗓門吼道:

  「你給我應聲啊,這個蠢偵探!再給我裝糊塗,看我在你的爛肚皮上開個大洞穿繩子吊起來!」

  我……隔著和寅戰戰兢兢地偷看偵探的狀況。就算是榎木津,也不可能招架得了模樣如此凶狠的暴徒。萬一被這種惡漢毆打,榎木津一定會當場斃命,而且這人身上似乎還有槍。

  但不管對方是什麼人,我都無法想像檀木津投降這樣的畫面。

  榎木津……

  若無其事地抽著煙。

  「吵死人啦,你是在幹嘛啊?我說啊,不識自己斤兩的究竟是誰啊?你這個長寬高同寸人!你這方燈男,頭頂根本是平的,就算不用手撐,要倒立也很容易吧!從剛才就聽你像只鴨子似地,嘎嘎嘎嘎叫個沒完,你以為大吼大叫就了不起了,是吧?那魚市場的魚販就厲害得很啦!」

  「你這糊塗油蒙心的……」流氓硬擠出聲似地說,一拍額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你這傢伙腦袋裡頭裝的是膿汁嗎?為什麼法律竟然放任你這種混帳王八傢伙胡作非為?」

  「你這種低等人,畢竟什麼都不懂啊。」榎木津高聲說著,揉熄香菸,「就別說我了,你又怎麼樣!你待的野蠻組織就這麼無能嗎?那樣的話,快快解散才是造福世人。為了維持那種愚蠢的組織,你以為投入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錢!」

  「你少在那裡胡天胡地說些放肆話了!你給我聽仔細了,我們警察才沒閒到可以奉陪你們這對父子玩那種辱國喪權的荒唐遊戲。我們可得日夜無休,為善良的國民粉身碎骨啊,懂了沒,這個大蠢蛋!」

  「警……」

  警察?——我呢喃道,和寅便說:

  「不可以看!眼睛對上會遭殃的!」

  「可、可是和寅先生,他、他剛才說警察……」

  「好啦、好啦,別多話。」

  和寅把我拖進廚房裡去了,

  廚房裡,偵探助手那片幾乎要蓋到眼睛的長長瀏海一片凌亂,正屈著身子,屏氣凝神。

  益田一看到我,眉毛立刻垂成八字形,說了聲,「哦,你好。」

  「益、益田先生,這究竟是……」

  「是kame啊。」

  「砧青瓷的瓶嗎?」

  我發問的瞬間,男子再次吼罵起來:

  「被你莫名其妙地火急叫過來一看,結果是什麼?kame?喂,你耍人也該有個限度吧。為什麼警察非去找kame不可?」

  「你說這什麼廢話!國民弄丟東西,就得無償努力尋找,這不是你們警察店的營業方針嗎?選單上不就寫著失物協尋這道菜嗎—客人叫你們找什麼就找什麼。反正你這個野蠻人也只能派得上這點用場吧!」

  「不要把警察跟薷麥麵店混為一談!」男子恫嚇道。

  看來這個流氓是便衣警官。從談話內容來看,榎木津是委託警方找瓶嗎?

  「找kame這種差事,不正是你們這種跟社會脫節的偵探的工作嗎!叫你手下那個什麼笨蛋王八蛋的油腔滑調小子去找不就得了!」

  笨蛋王八蛋是益田在這家事務所裡的綽號。

  益田仰望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他說我是油腔滑調小子。」

  榎木津「唉」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你是說那個笨蛋王八蛋是吧!那傢伙不行。那笨蛋是那種因為搶別人老婆而葬送一生、又笨又蠢的型別,實在不可能找得到kame!要笨鍋去找kame,是不可能的任務!」

  「又叫我笨鍋了……」益田再一次看我,這麼說道,「那個大叔也實在很羅嗦呢。」

  大叔……指的大概是榎木津。益田在鳴釜事件中,又獲賜了笨鍋等等讓人無法置評的稱呼。

  「笨蛋王八蛋終究是笨蛋王八蛋!」榎木津叫道。

  「這豈不是很像你的手下嗎?」男子說,「人說笨蛋底下全是一群笨蛋,你就是個最好的範本。禮二郎,你都三十五了,也差不多該有點自知之明瞭。還是怎樣?那個瀏海長得不像話的馬屁精,已經找過kame了嗎?」

  「找過了。」

  「嚏哈哈哈!」男子以這樣的聲音大笑,「都多大歲數的人了,竟然滿街找kame?真笑死人了。那傢伙的蠢樣我都可以想像得出來吶。」

  益田第三次仰起頭來,說:

  「他說我蠢樣。」

  「益田先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他們是在說那個瓶……」

  「是千姬啦,千姬。」和寅悄聲說。

  「千姬?……是在說烏龜嗎?」

  「一開始不就是在說烏龜嗎?」

  「我那時候說的是瓶啊。對不對,和寅先生?」

  「就跟你說是烏龜啦。我昨天結束這幾天以來的外遇調查,才剛回到事務所,就要我去找烏龜。真吃不消。」

  益田似乎正一個人慢慢地消化榎木津完全放棄的一般偵探工作。和寅把手掩在嘴邊說:

  「老爺命令要在一天之內找到呢。可是還是找不到,我家先生不耐煩起來,就叫了警察……」

  和寅說,鼻子一哼,指向外貌粗獷的男子。

  原來如此,榎木津特地叫來刑警,要他搜尋烏龜,也難怪警察會生氣。

  「……那位大爺是我家先生的兒時玩伴,每次見面就吵個不停。要吵是無所謂,可是每次都害我們蒙受池魚之殃,一堆東西被弄壞。真是的,要是益田成功捕獲千姬,也不會演變成這種局面了……」

  和寅以不屑的眼神看益田。益田撩起長長的瀏海,稍微放大了音量說:

  「我也是逼近了核心好嗎……」

  刑警回頭了:

  「怎麼,蠢蛋們都在嘛。又不是大白天的幽靈,在也不會出來打聲招呼啊?真是,你底下的人沒一個懂禮貌……思?」

  刑警的小眼睛似乎瞧見了我。

  「你是新面孔吧?又多了一隻傻蛋嗎?」

  「那個人是不知何時曾經受過我某些大恩的,叫什麼奇妙名字的人!」

  「蠢貨,這算得上什麼說明?」刑警說,「至少記一下別人的名字吧,笨蛋。被你這種輕薄呆瓜施恩,真是倒了八輩子楣。重點是,你是什麼人?不是偵探啊?我這番忠告可是苦口婆心,我是不曉得你誤會了什麼,可是跟這些笨蛋混在一起,不用兩三下就會變笨啊……」

  刑警說了和中禪寺一樣的話。

  那麼……或許那真是事實。我自我介紹,打招呼之後,刑警粗魯地說:

  「我是麻布署搜查一系的木場,多指教。」

  說到麻布,就在青山和赤阪的鄰近。

  「五所川原,對這種沒用的木材斷口男,沒必要指教!重點是,你來有什麼事!」

  我支支吾吾,結果榎木津半眯起眼睛望向我,說了:

  「噢噢,有kame了是嗎!」

  然後他接著大叫:

  「kame、kame、kame,全是kame!」

  我什麼都還沒有說明,他似乎就全懂了。益田似乎嚇了一跳,叫道:

  「找到千姬了嗎!」

  「不是啦,笨蛋王八蛋。你這種偏執狂男乖乖去跟外遇調查的委託人人妻外遇通姦就是了,然後被虎背熊腰的老公發現,一塊兒被剁碎死掉最好。笨蛋王八蛋,你快點被剁碎吧。給我聽好,這個人說的是kame,不是kame。」

  「不是一樣的東西嗎?」木場刑警說,「喂,益田,這傢伙腦袋真的壞了嗎?」

  「我不曉得,這個人從我認識他起就是這個樣子呀。話說回來,榎木津先生,我追查烏龜,可是有了相當大的進展。請不要隨便說我無能,好嗎?」

  「那個kame就別管了。」榎木津厭惡地說,「反正是那個蠢老頭的kame。」

  「這邊的kame不也是老爺的委託嗎?」和寅說。

  「所以這邊的也無所謂了。」榎木津說。

  狀況一片混亂,連我都聽得一頭霧水起來了。

  「木場先生,你聽我說呀……」

  益田坐到木場刑警旁邊,完全無視榎木津,開始向刑警滔滔不絕地傾訴起自己碰上的災難來:

  「那隻烏龜啊,是叫千姬的小烏龜,叫我在一天之內抓到,可是那隻烏龜只有這麼一丁點兒大耶。而且說是失蹤,要是在房間裡走失的也就罷了,可是是在外頭不見的耶。而且又是失蹤在人來人往的餐廳裡。這是叫人從何找起?」

  「是沒法找吶。」刑警板著一張恐怖的臉,瞧不起益田似地說,「難道你是在路上邊叫烏龜的名字邊找嗎?簡直是瘋了。」

  「我才沒叫哩。貓啊狗的話,叫還會出來,可是那是烏龜耶。烏龜才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叫也不會出來的。再說那隻千姬,據和寅兄的父親說,是隻身手特別矯捷的烏龜。在宅子裡也動不動就逃出去,發現的時候,竟泡在浴槽還是水瓶裡。」

  「自從上古時代開始,烏龜就是鈍的啊。歌謠裡頭不也遭麼唱嗎?烏龜烏龜你怎麼這麼鈍……」刑警從後方褲袋抽出扇子,「啪嚏啪嚏」地扇著,「難道那首歌是騙人的嗎?烏龜是全世界走得最慢的動物啦。」

  「那是隻動作特別迅速的烏龜。」和寅一臉認真地說。

  可是世上真有那種烏龜嗎?真是太瘋狂了。

  「因為飼主是個瘋子!」榎木津大聲說。

  「講到瘋子,你也是,禮二郎。為了找那種恐怖的烏龜,竟然驚動刑警,難道就不瘋嗎?」

  「可是你不是被降職了嗎?這裡是你的轄區吧?」

  「喂,我是在麻布署耶。烏龜逃走的地方是赤阪的料亭吧?那是赤阪署的轄區才對吧?這連三歲小鬼都知道。只要是近的地方你全當一起嗎?真是個差不多先生。」

  「重點就在這裡!」益田揚聲說道,「我鎖定那家料亭——那家料亭叫梅之家,我可是深入打聽,進行了一番非常綿密的調查喲。然後找出了最後目擊到千姬的女傭。」

  「真優秀啊。」木場說。

  幾乎就在同時,榎木津說,「真無能吶。」

  「喂,為啥無能啊?」木場說。

  「調查是蠢蛋才幹的事。」

  「蠢蛋是你這飯桶。喂,益田,然後呢?」

  「然後呢,」益田露出笑容,「那個女傭在送料理的時候,發現一隻烏龜慢吞吞地走過櫃檯,嚇了一大跳,可是她端著菜餚,無計可施。然後她上完菜之後,回來確定那隻烏龜究竟是真的還是幻覺,結果瞄見烏龜尾巴鑽進櫃檯旁邊的藝妓休息室裡。女傭急忙進去檢視,烏龜卻已形影全無……」

  「千姬身手很快。」和寅附和說,「連我父親都捉不到呢。」

  「那種事不重要。然後呢?」

  「然後……」

  益田更起勁了。

  想來他過去的辛苦從來沒有受到肯定吧。榎木津對於這類辛苦經歷半點興趣也沒有,所以這番體驗談一定是因為有我和木場這些聽眾,才總算得見天日。

  「……烏龜的行蹤到這裡就斷了。可是我做了一番推理。我查出那天那個時間料亭請來哪些藝妓,並詢問她們所有人。因為千姬如果是在那個房間不見的……不是很有可能鑽進她們的行李裡面嗎?」

  「那隻烏龜叫千姬啊?你的家人也真是荒唐。」

  「是很荒唐啊。」榎木津趴在桌上,興致索然地應聲。對於這部分,他倒是坦率得詭異。

  「於是我可是媲美明智小五郎※地大大活躍了一番,總算鎖定了其中一名藝妓。那個藝妓叫京花姐,是個身材苗條的性感美人,這個京花姐在表演結束後,先回到休息室,然後回到自家,像這樣一拉後門,結果……」

  (※江戶川亂步筆下的名偵探角色。)

  「別賣關子啦。」木場說。

  「哦,她聽到『啪』地一聲。然後她不經意地往下一看,瞧見地上有個小東西正慢吞吞地一步一步……」

  真厲害——我發自心底佩服不已。聽說益田原本是個刑警。他在上次的事件裡也發揮了非比尋常的行動力,但我斑得他的才能,比起陰慘的刑事案件,似乎更適合遭類稀奇古怪的事件。

  「原來如此。那裡又不是水邊,平常也沒看過烏龜在街上到處爬嘛,那一定就是那隻千姬吧。」

  木場同意了益田的說法,於是榎木津自誇似地說了:

  「我哥就碰到了,而且是在暴風雪的日子!」

  「閉嘴!你這個變態一族。你家根本不能拿來當基準,不管在任何意義上都不行。然後呢?後來怎麼了?」

  「就到此為止了。」益田說,無力地垂下頭。瀏海垂落下來,看起來像在做戲。據說這片瀏海就是考慮到這種時候的演出效果才留長的。

  「我在那一帶,把臉貼到地上,像條狗似地嗅遍了每一處……青蛙是有啦,可是烏龜就……」

  「那個藝妓的家在哪裡?」木場問。

  像這樣一路聽來,這個外貌凶狠的刑警嘴上雖然抱怨,但似乎還是很介意烏龜的下落。

  「哦,是赤阪的一木町。」

  「一木町?」我不小心叫了出來。

  ——那裡……

  那裡不就是壺宅子所在的町名嗎?

  在我接下去說之前,木場非常冷淡地說了聲,「等一下。」

  「……你說的是一木町的京花吧?那女人……不是陵雲堂包養的藝妓嗎?」

  「陵、陵雲堂?」我又不小心叫出聲來了。

  「怎樣?」木場一臉詫異地看我,但還是無視於我,繼續說下去,「陵雲堂啊,是麻布署二系這個月初開始因為詐欺嫌疑暗中調查的一家大茶道具店。陵雲堂有販賣贗品、進行假鑑定非法斂財之嫌。喂,這事可不能說出去啊……」

  木埸都說到這兒之後,才豎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巴。

  「……那裡的老闆非常地老奸巨滑,怎麼樣都不肯露出狐狸尾巴。雖然有風聲,卻完全抓不到證據。流言說那傢伙在赤阪包養藝妓,我記得就是叫京花。好像是去年吧,聽說那傢伙給女人蓋了棟房子。我猜想那裡可能藏了些什麼……警方現在正在調查。」

  「真是太巧了,一定就是那樣吧。」益田一點都沒有深思的樣子,輕率地附和,「這麼說來,那棟屋子很新呢。有著風雅的黑牆,還有枝極探出牆外的松樹,聽你這麼一說,那是典型的妾宅吶。」

  「請、請等一下。」我終於插嘴了,「益田先生,那戶人家的對面……」

  「哦,你說那棟古怪的宅子?有一堆壺的?」

  「那是……」

  「就是同一個地方!談合阪!」榎木津突然跳起來,指著我叫道,「kame召喚kame!」

  那裡……就像榎木津說的,就是山田家吧。

  那麼後門正對面的黑色圍牆的人家……

  ——就是陵雲堂小妾的家?

  「蠢蛋,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啊?喂,你懂那笨蛋在說什麼嗎?懂的話就解釋給我聽。每次聽到那傢伙莫名其妙的夢話,我就開始胃痛。」

  「哦,就是……」

  由於木場詢問……我總算得以達成中禪寺交代的任務之一了。我簡潔明瞭而且正確——當然只是儘量——地說出壺宅了的存在以及與它相關的種種事實。

  「聽起來好複雜……」

  我說完之後,和寅思忖了一陣,這麼說道:

  「也就是……可能有老爺在找的瓶的人家對面,是老爺在找的烏龜最後被看見的地方,而想要強迫推銷壺給有老爺在找的瓶的人家的缺德古董商包養的女人,就住在烏龜所在的那戶人家裡是嗎?」

  「被你愈講愈複雜了,這個白痴寅。根本聽不懂你在繞什麼口令。我說你啊,聽好了。」刑警瞪著我,「就像你聽到的。我不也警告過了嗎?這個寅吉啊,因為服侍這個大蠢蛋太久了,腦袋都變成漿糊了。一旦變成這樣就沒救了。和這傢伙交往,只要五分鐘就可以智慧退化。只要五分鐘。」

  「木、木場大爺,怎麼說得這麼過分嘛?可是烏龜女的確就住在瓶屋子的對面……」

  「閉上你的呆嘴,笨寅。」刑警說,「我說啊,那只是單純的偶然,沒必要想得太深。世上笨蛋意外地多吶。笨蛋只要一動就會打到笨蛋,只是這樣罷了。所以怎樣?那頭野獸般的古董商跟京極……去了那戶人家嗎?」

  我點點頭。

  「去做什麼?」刑警問。

  我當然答不出來。

  「驅魔嗎?壺裡會有的不是魔物,是醃漬物,說得我都嘴饞,開始想吃醃菜了吶,喂。被笨蛋叫來一看,從笨蛋的老爸到笨蛋的手下全是笨蛋,真是蠢得教人受不了。喂,禮二郎,沒酒嗎?」

  木場刑警斯條慢理地站起來,開始找酒。

  他是打算結束這個話題吧。刑警也有休半天這回事嗎?我納悶。

  榎木津不悅地看著刑警,抱怨說,「偶爾也該你拿來吧。」

  「刑警窮得很,連滴酒都買不起。」木場罵得更凶了,「反正你這兒多的是人家送的酒吧。喂,寅吉,別愣在那裡,酒幹擺著會變成醋的。」

  和寅「是、是」地應著,站了起來,此時……

  鍾「匡當」地響了。

  我回頭一看……

  一個和服男子站在門口。

  「中禪寺先生……」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中禪寺應該沒有要來這裡的預定。

  我們原本約好晚上在待古庵會合的,他的背後還站著今川。

  木場恰好站在門口正前方,他發出與容貌格格不入的高亢聲音問:

  「喂,真是稀客吶。怎麼,壺魔這麼快就驅完啦?」

  中禪寺用一種看髒東西的視線不愉快地看著木場。

  「大爺怎麼會在這兒?不好意思,只要一會兒就好,酒可以晚點再喝嗎?你一喝酒就羅嗦個沒完……」

  接著中禪寺看也不看益田及和寅,只瞥了我一眼,直走到擾木津前面:

  「事態刻不容緩。你明白狀況嗎?」

  「這是在說什麼……?」榎木津以瞧不起人的視線仰望古書肆,接著用鼻子長長地哼了一聲。

  中禪寺完全不為所動。

  「中禪寺先生!」我直起身來,「發生了什麼事?找到……砧青瓷了嗎?」

  「還不清楚。不過光是客廳,就確定有十五個左右疑似青瓷的陶瓷器。若是相信今川極為草率的鑑定的話,其中約有三個看起來像是砧青瓷的壺。不過不曉得是不是真貨,或許其他還有。話說回來……令尊願意出多少?」

  「我才不知道。」榎木津說。

  「可以幫我們問問前子爵嗎?」

  「真麻煩,為什麼我要……咦?因為那個狂人動粗嗎?我可以去幫你們消滅,一隻手就夠了。」

  「敬謝不敏。」

  「小事一樁啊。」

  「因為對你來說太簡單了,所以才不勞你出馬。不管這些,或許可以弄到令尊想要的東西,我想知道收購價。」

  「為什麼你們就是偏要用那麼麻煩的方法呢?你們是麻煩愛好會嗎?怎樣,多少錢就行?」

  「一千萬……出得起嗎?」

  一千萬!——除了榎木津和中禪寺以外,房間裡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叫了起來。

  「一千萬,這……」

  「喂,賣舊書的,給我等一下!那個壺有那麼貴嗎!混帳東西,這簡直太荒唐了嘛。哪有這種價碼的?喂,那邊那個賣古董的!你倒是說說話啊,杵在那種地方做什麼!你都長得夠噁心了,就快點進來吧!」

  今川被木場吼道,搔著後頸走了進來。

  接著他以大舌頭的語調說了:

  「壺……就算是真貨也沒這麼昂貴。看來沒有箱文也沒有來歷書,我想頂多三十萬……就算好,也至多五十萬吧。」

  「那一千萬是哪來的?京極?」

  「那是……債款的總額。山田與治郎先生留下來的。」

  「債款?你這傢伙,別笑死人了。聽說那個老頭子直到死前都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不是嗎?一個臥床不起的老頭子,要怎樣搞才能花掉那麼多錢?」

  「因為與治郎先生在許多地方走錯了許多步,結果明明沒花掉多少錢,卻變成了這樣一筆金額。怎麼樣,榎兄?這個金額……沒得考慮嗎?」

  榎木津一點兒也不吃驚,似乎也毫無興趣地哼了一聲。

  我想根本用不著問。

  就算榎木津前子爵是個再怎麼富可敵國的富翁,這個金額……想都不用想。這金額太不合理了,相當於我的月薪一千倍以上。就算不是榎木津,碰到這個數字,也只能「哼」個一聲吧。

  可是……

  中禪寺說這是與治郎的負債金額,而不是壺的價碼。換言之,它們原本不應該以等號連結在一起。不管再怎麼想要壺,也沒道理替人家扛下債務吧。

  不過仔細想想,中禪寺從一開始就想要知道收購金額的上限。數字姑且不論,或許他早已某程度預測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但即使如此,這個金額再怎麼說也太脫離常識了。即使是中禪寺,一定也無法預料他。

  話說回來,中禪寺說刻不容緩,是什麼意思?山田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山……山田小姐出了什麼事嗎?」我問。

  中禪寺滿不在乎地答道:

  「嗯……她的事我大致瞭解了……不過就在我們要回去的時候,木原正三先生過來了。」

  「哦,那個私生子。那……」

  「兩方為了壺爭執起來。我們打算暫時先離開之際,此時峰岸金融——這是整合山田家債權的業者——前來討債,鬧得是天翻地覆……一邊吵著要壺,一邊吵著要錢……」

  「京極堂先生看不下去,就要插手製止的時候,這次關東大黑組一人票人成群結夥地出現。真的很可怕。」

  「大黑組啊……」木埸說。

  「大黑組……他們這麼提議了:我們想要的是土地,正三先生想要的是壺,而峰岸想要的是錢。想要的東西都不相同,這沒有什麼好爭執的……

  「什麼意思?」木場問。

  「嗯,道理上是沒錯。他們說,首先大黑組將山田家的屋子和裡面的裝潢傢俱等等,連同全部的壺,也就是所有的財產,以等同峰岸金融握有的債權的金額買下。這些錢就直接交給峰岸金融。土地等一切全都歸大黑組所有,不過只有家寶之壺交給正三先生……但因為無法鑑定出家寶之壺是哪一個,所以允許正三先生挑一箇中意的壺拿走……」

  「這樣的話,淑小姐會怎麼樣?」

  「沒怎麼樣。兩手空空地被趕出去而已。」

  「這太殘忍了,中禪寺先生,這樣淑小姐要怎麼生活?」

  中禪寺以凌厲的眼神瞪著我:

  「人只要不貪心,兩袖清風也能活下去。那位小姐擁有出色的裁縫技術,而且現在過的早已是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的生活,只不過會變得暫無居所罷了。可是就算身無分文,住的問題總有辦法解決。生活困苦這一點,我們也是一樣的。問題是……」

  「魔物與壺。」今川說,「接受黑道的提案固然教人不甘心,但若是撇開對方是黑道這一點,我想這是筆不錯的交易。甚至可以說是簡單又有利的交易。可是契約一旦成立……契約成立的階段,我們就再也得不到砧青瓷的瓶了。」

  「向他們買下來不行嗎?」益田問,「簡而言之……大黑組要買下山田小姐的全部財產,所以等於一切東西都暫時歸大黑組所有,對吧?那麼只要出錢,他們就肯賣吧?對方是黑道嘛。」

  「事情沒那麼容易。大黑組姑且不論,正三先生不會坐視不管的。而且大黑組說要賣的話,他們只以買價出售。」

  「買價……是說總額嗎?」益田問。

  「沒錯,總額。他們說不能拆開零賣。正三先生因為有權利,所以允許他帶走一個家寶之瓶,但其他的就不行了。連顆灰塵都不零賣。想買的話,就以收購價整個買下。」

  「所以才說債款總額的……一千萬嗎?太豈有此理了。說起來,這世上哪有那種大富豪?我是不曉得那裡的土地有幾坪,可是就連這一帶,一坪也才差不多一萬圓而已。就算再怎麼遼闊,也不到一千坪吧。」益田說。

  「壺的話,有好幾萬個。」

  「今川先生,你的臉已經夠胡鬧了,就別再胡鬧了,好嗎?說到根本,還是那些壺吧,買壺的借款能搞到一千萬圓嗎?」

  「有上萬個的話,也有可能吧。」和寅說。

  「不可能啦。就算一個一百圓,也要十萬個才能到一千萬呢。那屋子壺再多,也不可能有十萬個壺吧。絕對不可能!」

  不曉得為什麼,益田似乎爆發了。

  「說、說起來啊,根本不可能有哪個地方肯融資個人那種匹敵國家預算的天文數字貸款嘛。一個人錢賺得再怎麼多,也還不出這種數字。而且對方還是個形同禁治產者的生病老人,有誰肯借出那麼多錢?我真是愈想愈氣了……」

  益田搖晃著瀏海說:

  「還有那個黑道。就算付上那麼一大筆離譜的錢,能得到的也只有附舊房子的土地,還有一堆形同垃圾的壺不是嗎?明明是黑道,到底在想什麼啊?穩賠的嘛,根本是虧大了。難以置信。付出那麼大筆的錢,不管在那塊地上蓋什麼,硬回收也得花上百年以上。再說那麼大筆的現金,黑道根本拿不出來呀!」

  「可是大黑組……說要出這個價碼。」今川說。

  「那一定是騙人的!」益田大聲說,「絕對是唬人的。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當過刑警,才沒有資金源那麼豐沛的幫派。要是有那麼龐大的資金可以運用,何必幹什麼黑道,直接在銀座蓋上幾棟大樓就好啦,對不對?木場先生。」

  「唔,應該是沒有這樣的幫派吧。」木場刑警說,「就算不論這些,這交易聽起來也太假了。」

  「看,果然是騙人的。」益田得意洋洋地說。

  「就算兩位這麼說……」今川表情絲毫不變,淡淡地答道,「雖然有可能是謊言……但若是不支付一千萬圓這種夢幻數字,買下全部……就拿不到瓶了。」

  和寅像是學生似地說了句,「我有問題」地舉起手。

  「那個私生子……願不願意賣壺?」

  「對了……和寅兄說的是,不要跟黑道買,等繼承之後,向私生子買就行了啊。那樣就只要三十萬左右吧?那樣的話,不就只要一千萬的三十分之一就夠了嗎?這個金額的話,應該出得起,而且出這個數字,他絕對肯賣的。這年頭這麼難過,就算抱個壺也沒個屁用。要的話,當然是米還是錢好嘍。」

  「關於這一點……」

  「米跟錢都沒用。」這麼開口的是木場,「你們說的是木原正三吧?那傢伙就是黑市三,可是個黑市商人吶。他在咱們麻布署轄內,可是個高價買賣黑市米的大壞蛋。手頭比一般有錢人還要闊綽哩。什麼米,他手上的米多到都可以賣了。」

  「是麻布署轄區裡的小混混嗎?」中禪寺說,「小司應該知道他。」

  「嗯。所以這檔子事……有些可疑吶。不,絕對有鬼。關東大黑組不可能不認得那個黑市三。他們的勢力範圍是重疊在一塊兒的。再說……那個大黑組,是個有些特殊的幫派。當然,他們也幹一般黑道會幹的壞勾當……不過他們似乎有特殊的資金來源。」

  「咦?那他們真的是有錢人嗎?」益田以哭腔問道。

  「不,他們沒有一下子拿出一千萬的能力。放心吧,小子。不過大黑組那夥人手頭真的闊綽得很,那麼小一個團體不可能賺得了多少錢。他們肯定在做什麼別人看不出來的撈錢勾當。不過就像這個油腔滑調小子說的,是沒賺到可以一下子付出一千萬的程度。」

  「原來如此……」中禪寺似乎在想什麼,「那麼峰岸金融怎麼樣?麴町不在你們轄區內嗎?」

  「這名號我倒是沒聽說過。」刑警說。

  祈禱師在眉間擠出皺紋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什麼?」

  「哦……我在想,請大爺晚點兒再喝酒真是正確。」

  「你這傢伙還是老樣子,拐彎抹角。我正在想,差不多再不讓我這張嘴嚐到酒味,我就要開始抓狂了,這混帳。我這人清醒著大鬧起來,可是非常恐怖的哦。」

  「酒醉大鬧不也一樣恐怖嗎?」和寅說。

  「羅嗦。話說回來,怎麼樣?你看出什麼了嗎?」

  「差不多。老實說,若是將砧青瓷的事撇到一邊……就像今川說的,我覺得聽從黑道的花言巧語,是最聰明的做法——我原本是逭麼想的。」

  「所以說,」木場開口,「我不懂那個什麼真青瓷假青瓷,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這件事光看有那幾個人牽涉在內,就可疑萬分了。」

  「沒錯,九成九是詐欺。就像益田說的,那個家的壺頂多只有八千到一萬個,就算全部合起來,買價的總額也差不多百萬而已,就算被敲竹槓,也至多兩百萬吧。就算這十五年來的生活費全靠借貸維持,頂多也只有兩百萬程度吧。這樣的話,光靠與治郎先生原本的資產就足夠了吧。」

  「你是說,沒有借錢的必要?」

  「也不是沒必要……但這借款無疑多到離譜。事實上的確有一份法律上沒有任何漏洞的鉅額借據,而這份借據是永遠沒指望還得了的。所以退一步想,就算這真的是詐欺,山田淑小姐也沒有任何害怕被騙走的東西。我剛才也說過了,事到如今,不管被取走任何東西,她的生活也不會和現在有多大的不同。所以我原本覺得這樣也行。」

  「家寶怎麼辦?」今川問。

  「只能請她當做原本就沒這樣東西,死了這條心。對榎木津的父親是很抱歉,但那樣的東西,其他地方應該是找不到了。所以只要放棄家寶,不管檯面下有多麼龐大的金錢在流動,也與我們無關。就算是山田小姐,也只是為了還債,從房子被趕出來而已。這點事的話,不是很常見嗎?只是……」

  我總覺得事情不止如此——中禪寺說,倚到偵探的桌子上。

  「不管怎麼樣,照這樣下去……山田淑小姐的魔物是驅逐不了的。我得在壺被那些傢伙騙走之前……完成工作才行。」

  砰!

  一道巨響,是榎木津敲桌子的聲音,中禪寺因為反作用力而往前傾。全員望向一直默不吭聲的白麵偵探。

  「你們……」榎木津站了起來,「你們是一堆笨蛋嗎!何必把事情想得那麼複雜?你們到底是在對誰客氣?對黑道嗎?對黑市商人嗎?對高利貸嗎?對付那種人,一擊粉碎不就得了!對壞人沒必要付出敬意,也不用支付半毛錢。壞蛋只要驅除就是了。驅除壞東西是你這個只知道賣書的傻瓜的工作,懂了嗎?」

  「你……又想出來指揮了?」中禪寺以窩囊的聲音問。

  「我不來指揮誰來指揮?蠢蛋!」榎木津吼道,來到房間中央,「從白樺湖回來以後,我一直悶悶不樂,一肚子氣!呆父親拿呆委託來煩我,奴僕沒用,賣書的裹足不前。再也沒有比遭更讓人不爽的事了!」

  「喂,你想幹啥?」木場問。

  「幹掉他們!勸榎木津懲惡!」

  這哪國話啊?——木場說。

  7

  隔天……我和今川一起去了狸穴的陵雲堂。

  就和上次一樣,我完全不瞭解榎木津和中禪寺究竟有什麼企圖。

  昨天黃昏榎木津做出攻擊宣言以後,木場和中禪寺似乎在默默之中明白了各自的角色,也沒怎麼商量就解散了。

  仔細想想,木場雖然身為公僕,卻也是那群可疑之徒的同夥之一吧。若是借用益田上回的話來說,就是玫瑰十字團一夥。中禪寺說他不記得曾經加入過那種團體,不過從我這個外人來看,要說他是裡頭的中心人物也行。

  至於我,只被交代跟著今川去就是了。到了今早,我桉到了中心人物的連絡。因為是星期天,我想拒絕都不行。

  說到我的待遇,果然還是接近奴僕。

  陵雲堂是一家門面富揚堂皇的古董店。

  待古庵給人的印象頂多是舊貨商兼賣一些茶器花器,相對於此,陵雲堂完全是一家以書畫及高階茶具為主的專門店,是一家有高階嗜好的人會來光顧的店。

  今川似乎已經事先連絡,我們很快地被帶到裡面。會客室裝潢得很高階,不過裡頭陳設的翡翠和瑪瑙飾品品味低俗,顯得格外刺眼。

  茶端出來之後,我們等了十分鐘。

  我趁這時候匆匆詢問計劃步驟,但今川答道,「我也不太清楚。」

  我好緊張。

  很快地,一個穿著染有家紋的和式褲裙,叼著雪茄,長相就像把吉田茂※用紅茶染色般的男子,以極其不可一世的態度走了進來。

  (※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日本外交官及政治家,曾在一九四入—五四年間連續擔任日本首相。)

  這個人就是……陵雲堂老闆雲井孫吉。雲井看到今川,「呵呵呵」地以下流的聲音笑了。

  「怎樣?生意好嗎?」

  「不好。我只是個吃不飽餓不死的舊貨商罷了。」

  「說這什麼窮酸話?你的堂兄弟還在幹投機師時,可曾經帶來連我都大吃一驚的珍品呢。」

  「那是從自家倉庫拿出去的東西,如此罷了。」

  「嘖。」雲井啐了一口,「你這人就是太規矩了,這樣可不成。你也算是個商人的話,就別說這種自命清高的話了。福氣都溜光了。你就是這樣才交不到女人。連個酒家都不會上,怎麼幹得了這一行呢?」

  呵呵呵呵——雲井笑道。

  此人給我豪快之感,卻有種歌舞伎女角般的弱不禁風感。打扮和動作看起來都很優雅,卻處處流露出卑俗氣息。真是複雜的一個人。

  「那,你今天來有什麼事?」雲井問。

  我不曉得有什麼事。

  今川殷勤有禮地答道:

  「其實呢……這個人是我店裡前些日子新僱用的員工,叫壺田龜三郎。」

  「壺……壺田?」

  信口胡謅也該有個限度,沒想到今川也是榎木津和中禪寺的同類。

  我無可奈何,只好招呼道,「小的叫壺田。」可是為什麼只有我每次都用假名?這也算是自做自受嗎?

  雲井叼著雪茄,「哦」了一聲。

  「所以呢?」

  「他直到上個月都還是電氣配線工,對古物買賣是個門外漢,什麼都不懂。」

  「哦,原本的職業還真是危險呢。小哥,你怎麼會突然想踏進這一行?」

  「呃……」這麼突然地問我,我也……「其、其實我是被美、美的深奧……」

  我在瞎扯些什麼啊。

  雲井笑得異樣刺耳:

  「美?今川,你聽見了沒?他說美吶。明明是個配線工,說的話可真纖細。好玩好玩。還能說這種幼稚話是最好的。今川,那你把這位小哥帶來,是想叫我做啥?」

  「希望您教他做生意。」

  「這怎麼能教?就算是你,我也不能教。這可不是用教的,是用偷的。」

  「所以說,希望您讓他偷。」

  「什麼?」

  「請讓壺井……」

  「壺井?不是壺田嗎?」

  「說錯了,是壺田,他姓壺田。可以讓壺田在您身邊服侍一天,讓他細細觀察您做生意的方法嗎?我想若是能夠陪在一流的鑑定師身邊,在一流的古董圍繞中度過一天,遍個庸俗的人應該也可以瞭解到這個世界的片鱗半爪。如此罷了。」

  「一流的鑑定師啊……」

  雲井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欣喜神色。

  「這是我準備的謝禮……」

  今川遞出包袱。

  雲井輕慢地接下,輕慢地解開結,瞥了箱子一眼後,將蓋子開啟一半。

  「哦,李朝的茶碗啊。這怎麼來的?」

  「是那個……織作家的收藏品之一。」

  「這樣啊。」雲井闔上蓋子,「噯,好吧。只要讓他跟著我一天就行了,是吧。我懂了。話說回來,今川,你也真是會想些怪點子呢。」

  「他這個人只懂得理論,完全不知實踐。他滿口美學、藝術這些空浮的話,卻不瞭解現實。可是我也沒有了不起到可以教訓人的地步。所以若是隻讓他看我做生意的樣子,和一般舊貨商沒有什麼兩樣。如果他以為古董業就只有這樣,那就不好了。」

  「的確,待在你的店,學不到運籌帷幄,也看不到生意場上的勾心鬥角嘛。可是我原以為你是個雅士,結果意外地是個俗人吶。待在我這兒,就算只有氣氛,也可以感受一下古董是什麼樣的玩意兒吧。好,我答應下來了。那我忙得很,今川,你就回去吧,我接下來……」

  雲井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望向我,表情一瞬間暗了下來。

  「……喂,今川,我真的得把他帶到每個地方嗎?喏,我也有許多我的商業機密啊。」

  「請您信任我。」

  「唔,看在過世的雅幸面上,我也不能不相信你這個雅幸的堂兄弟……但這傢伙不一定可以信任吧?」

  「他這個人的優點就只有嘴巴牢靠,他從小就以嘴巴牢靠出名。我會錄用他,也是因為他能守口如瓶。所以不管是檯面上還是檯面下……都希望您能讓他細細觀摩。如此罷了。」

  「嘖。」雲井咋了咋舌,說,「好吧、好吧,我懂了,你回去吧。」

  今川像頭動物似地一個鞠躬……

  真的站起來了。他要回去了。

  我……該怎麼辦才好?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

  「今、今川先生……呃……」

  今川原本就要離去,突然「啊啊」一聲,回過頭來。

  「對了,我想起來了。」

  「什麼?」雲井說。

  「陵雲堂先生,我記得您和前些日子過世的一木町的山田與治郎先生從以前就有往來,是嗎?」

  雲井露出意外的表情:

  「山田……唔……是有啊,怎麼了嗎?」

  「哦,我剛才突然想到,與治郎先生生前經常提起您的事。那麼我告辭了……」

  「與治郎先生提起我?……你跟那個老爺子有往來嗎?」

  「是的。」今川……撒了謊。

  「真的嗎?」雲井拿下叼在嘴裡的雪茄。

  「是今年以後的事,所以是約半年前的事了……」

  今川用那張完全讀不出內在的臉繼續撒謊。表情上完全不會顯現出動搖、狼狽、喜怒哀樂,在這種情況真是有利。

  「……我賣了幾個壺給與治郎先生。壺這種商品,就算進了也賣不出去。與治郎先生肯買下,真是幫了我大忙。」

  「幫了你大忙……那個老爺子根本沒錢吧?」

  「壺很便宜的,不過與治郎先生好像有一些負債。」

  「負、負債……當然有吧……你進去過他家裡嗎?」

  「家裡指的是屋子裡面嗎?當然進去過了,景象非常驚人。」

  我……想起了壺宅子那驚人的景象。

  這麼說來,今川昨天也去拜訪過山田家,那麼只有他剛才那句感想是事實吧。

  「然後呢……?」

  不知為何……雲井窮追不捨。

  今川的態度則輕描淡寫,外表毫無變化。

  「就算您遭麼問……對了,昨天說是借錢給與治郎先生的流氓來過我的店。」

  「什麼?你說你的店,是古董今川——不,待古庵嗎?他們找上待古庵?這又是為什麼?喂,今川,你先坐下來。」

  雲井露骨地吃驚,退到一旁,向今川招手。今川順從地在雲井旁邊端正地坐下。話說回來,今川怎麼會突然說起這番話?這……是什麼圈套嗎?

  雲井那張大臉湊近今川:

  「你說流氓……是哪個幫派?那不是很恐怖嗎?他們總不會是要你還錢吧?」

  「不是這樣的。那個老爺子因為已經沒有業者肯借錢給他,才會被那種可怕的人給騙了,今年之後好像借了不少錢。」

  「今年?今年以後又借了錢?他買了什麼?喂,今川……你賣了什麼昂貴的東西給他嗎?」

  「我沒有賣昂貴的東西。」今川說,「只是些便宜的壺和花瓶,不過因為量還不少,總價變得頗高。我把這些錢拿去補貼收購織作家收藏品的資金。」

  「壺……?你從哪兒弄來那麼多壺?老爺子又買了那麼多壺嗎?那裡的壺又增加了嗎……?」

  外表看起來沒有差別啊——雲井納悶地說。

  「可是……流氓竟然肯借錢給那老爺子。借了也無法回收吧?」

  「是的。與治郎先生好像拿土地和房屋做擔保。」

  「土……」雲井慌了手腳——看起來。「土地……?那根本無效啊,今川,那是騙人的。那老爺子早就欠了一屁股債,我、我記得抵當權的優先順位是先借錢的……」

  「這個嘛……這麼深入的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只是那些人找上門來,說差不多要回收債權了,請我順便去幫忙鑑定一下壺的價格。」

  「等、等一下,今川,那裡沒有什麼像樣的貨色。你也看過那堆荒唐的壺了吧?你總不會看過了還說不清楚吧。那裡沒有好東西吧?沒半樣像話的東西吧?那兒有的只有壺。沒有茶器,也沒有掛軸。那種地方,去鑑定也只是白跑。你拒絕了嗎?」

  「我還沒有回覆。」

  「拒絕吧,別跟那種人扯上關係。」

  「我是想拒絕,可是我很怕。」

  「不要緊的,你一定要拒絕啊!」雲井叮嚀說,「我說這話是為你好啊,今川。跟他們扯上關係,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知道了嗎?可是……那些人是哪裡的幫派?」

  「陵雲堂先生才是,怎麼會想知道這些?」

  今川……露出一張逗趣無比的表情問道。

  我直覺今川一定是在笑。可是看在雲井眼裡……應該只是同樣古怪的表情而已吧,實際上也幾乎沒有任何具體變化。

  靈外似乎被今川迫力十足的臉孔給懾住,身子略微往後退了一些。

  「這、這還用說嗎?我從戰前就和那個老爺子往來,是老交情了。我也賣了他不少東西……就像你說的,會買壺的幾乎只有那個老爺子。再說,上一代持有的書畫之類的,也都是我幫忙變賣的,我們緣份不淺啊……」

  聽起來很像藉口。

  「喏,他不是有個女兒嗎?那個總是板著臉的老姑娘……」

  「您說淑小姐嗎?她是與治郎先生的孫女。」

  「對,孫女,是孫女。她又不會應對,要是黑道找上門來,豈不是太可憐了?所以我想或許我可以幫她啊。你說的黑道……是哪個組?」

  「哦,我記得……好像是櫻田組的……叫木場什麼的……」

  今川一本正經地這麼說。

  我——儘管緊張得要死——卻差點沒笑出來。再怎麼樣,叫櫻田組※也太好笑了吧。

  (※櫻田門為江戶城門之一,警視廳因位於櫻田門正門,故一般也以櫻田門代稱警視廳。)

  可是雲井當真了。

  他可能是覺得長相這麼怪異的傢伙不會撒謊吧。

  雲井以嘶啞的聲音重複「櫻田組」之後,低喃道,「是別組啊。」

  「什麼組?」

  「沒事。可是……沒聽說過這個組吶。」

  「櫻田組是戰後開始嶄露頭角的新興黑道組織。他們和古老傳統的黑道不同,走美式路線,完全不講江湖義氣,非常可怕。我也很害怕……不過就像陵雲堂先生擔心的,若是置之不理,淑小姐可能會遭遇危險。我也是這麼擔心,才向陵雲堂先生提起這件事,如此罷了。」

  今川站了起來。

  「都問完了嗎?您這麼忙碌,我卻說了多餘的話,真是對不起。那麼我告辭了……」

  今川說道,做體操似地深深鞠躬,真的走掉了。

  我……

  戰戰兢兢地看雲井。

  雲井不如為何,汗如雨下,從懷裡取出手巾擦拭額頭,好一會兒如坐鍼氈地坐在長椅上,不久後才發現我還留在那兒。

  「啊!呃,你是……」

  「我是壺田。」我答道。

  「壺、壺田。我說啊,壺田,剛才待古庵——今川說的是真的嗎?」

  「這、這話意思是……?」

  「就是山田家的事啊。」雲井說。

  「啊,呃,是、是真的……」

  這個情況……得加油添醋一下才行。

  「……我、我也曾經去過山田家……對,是前天的時候去拜訪的,怎麼說呢,是為了觀摩學習,拜、拜託山田小姐呢,讓我看、看了壺……可、可是那裡只有壺……」

  說到這兒,我發現了。

  這……這場機關,是在為我撒的笨拙謊言收拾善後。不知不覺間,我的隨口胡謅與現實之間的隔閡被填平了。即使就這樣和陵雲堂一起前往山田家,我也不必在淑的面前撒新的謊來圓謊了。

  這麼說的話……

  中禪寺是預測……雲井會在今天拜訪壺宅子嗎?我的任務,是緊跟在雲井身邊,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嗎?

  ——為什麼要監視這個人?

  「完、完全沒有參考價值。」我最後說。

  「然後呢?」

  「然後?」

  「真的有黑道找上店裡嗎?」雲井這麼追問。

  「有、有的。呃,有個叫木場的彪形大漢過來……那個人非常凶暴。臉像這樣,四四方方的,手臂也粗得要命……他拍打桌子,氣勢洶洶。對,他還有槍。呃,他說要是我們敢告訴警察半個字,就要把我們的臭肚皮開個大洞,拿條繩子串起來。」

  「連、連槍都有?難怪今川會怕,那是貨真價實的黑道吶。搞什麼,可惡,混帳東西……喂,你過來一下,我給你看看浮世繪……」

  雲井說著,站起來離開會客室。

  「今川那裡沒有畫,對吧?那傢伙對畫很不在行吶。我們這裡是以書畫為中心,不過本來經手的是茶器。古董聽起來好像很了不起,可是說穿了就是賣舊貨的……」

  接著他走進隔壁房間。

  裡面擺滿了掛軸。

  「……可是光賣舊道具,賺不了錢。道具是為了使用才買的,對吧?所以舊貨的價錢會比新品便宜。會買貴東西的是茶人。而畫呢,是一些好事之徒會買。這是嗜好,是浪費。雅士喜好的東西,就算貴也賣得掉。那些人不是在買茶碗或字畫……」

  雲井說著,將看似浮世繪的東西擺到中央的玻璃桌上。

  「……那些人不是買古董,而是東西被那些人買去的話,就會變成古董。所以我們要思考那些人喜歡什麼?創造流行、價值,加到舊貨身上,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懂嗎?」

  買這類東西的人,不是買有價值的畫,而是買畫上的價值——是這麼回事嗎?

  仔細想想,不管再怎麼優秀的畫作,都一樣是一張塗了顏料的紙張,若論原價,什麼樣的畫都貴不到哪裡去。即使要附加,也只有製作時耗費的人事費用而已。人事費的話,只能以人數和時間來計算,但繪畫的情況——雖然我不懂——不過例如畫一條線,也有可能得花上好幾天才能下筆,而且也不一定花時間就能畫得好。

  所以不能以如此一板一眼的演算法來計算價格,而這種地方,就是這類東西的價值所在之處——簡單明瞭地說,就是漫天喊價吧。

  雲井不知為何,非常匆忙地將畫排在一起。

  「你看看,這叫浮世繪——浮世繪不用說明,你也知道吧?噯,就是古時候的印刷品——版畫。若是現在的話,就叫印刷。這種東西,我年輕的時候,可是拿來貼紙門腰板,補紙窗破洞的。因為有很多張同樣的東西,標本就是紙屑。既然是紙屑,價錢也不可能貴到哪去——你會這麼想,對吧?」

  「唔……」

  「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明治三十年左右,浮世繪在英國賣出了高價。從此以後,身價是水漲船高。這玩意兒已經是現在咱們說的美術品了,有價值了。聽我這麼說之後再來看看,喏……很美吧?這是昂貴的藝術品啊。」

  這是……叫做美人畫的浮世繪吧,說漂亮是漂亮,但我畢竟不可能懂。從製圖工的眼光去看,至多是佩服線條很漂亮、細節處理得很精采而已。雲井再看了我一眼,說:

  「另一方面,還有一種叫肉筆畫的浮世繪。這隻有一幅,全世界只存在著唯一一幅。那麼這一定很昂貴嘍……?但其實肉筆畫賣不了多少錢。」

  「這樣嗎?」

  「至於為什麼,在老早以前——那是戰前的時候了,曾經有過犬規模的拍賣會。因為突然發現了很多肉筆畫。那個時候肉筆畫很受矚目,因為當時人們也漸漸厭倦版畫了。所以賣方便製作了豪華的目錄,邀請某人學的文學博士寫下讚不絕口的推薦文章,可是揭開來一看,竟然全是贗品吶。贗品被拆穿,當然拍賣會也泡湯了。而且推薦的博士也被媒體給批得一文不值。噯,肉筆畫只有一幅,所以很容易偽造。成品水準高的話,就算是博士也會受騙。因為這樣……後來肉筆畫的鑑定就變得相當困難。如果鑑定出錯,美術研究學者的權威會一敗塗地的。」

  這樣啊。

  「因為沒有鑑定書……就算作品好,是真貨,也賣不出去嗎?」

  「不是這樣。」雲井說,「是賣不到高價。東西本身不會變,所以喜歡的人就會買。可是隻有喜歡的人才會買,這麼一來,價格就上不去了。沒辦法定高價的東西賣不掉。就像我剛才也說過的,大部分出錢買東西的人買的不是東西,而是價值。這一點你可要牢記在心啊。」

  就算叫我牢記在心,我也不曉得究竟要記些什麼好。

  陵雲堂狡猾地一笑:

  「肉筆的身上黏了層可能是贗品的爛泥。事實上在浮世繪這個圈子裡,就連版畫也有許多贗品,而且鑑定比肉筆更要困難許多。」

  「咦?那麼為什麼……」

  我自然感到疑惑。

  那樣豈不是沒有差別了嗎?

  「所以明治末期的時候,正是炒作浮世繪大賣的時期。那個時候版木之類的還保留著。既然賣得好,那就印。沒版木,就雕,商人制作了一大堆浮世繪。這可不是贗品,是新的真貨。就是這樣的感覺。因為浮世繪是版畫,對繪草子※店來說,只有新舊之差,沒有真品贗品可言……」

  (※江戶時代的繪本書籍。)

  和青瓷……一樣嗎?

  ……只是,看起來像昨天才剛印好的話,就不會有價值。因此把它拿到大太陽底下晒、用煙燻、拿篦子刮,拍一拍搓一搓,就可以製造出恰到好處的古色。我得宣告,這可不是製造贗品,只是這樣客人才高興,所以才加工。因為這些客人是愈貴愈高興,所以才透過日晒和煙燻來製造價值。這種東西多不勝數,所以鑑定才困難吶。」

  「可是那樣的話……版畫也……」

  「所以,當肉筆就要紅起來的時候,贗品問題鬧上了報紙,不是嗎?版畫則是在鬧出問題之前,熱潮就先退了。因為沒特色了,所以後來也沒什麼人制作贗品了。現在的明治浮世繪就算知道是明治時期的作品,也有一定的價值。懂嗎……?」

  雲井露出青蛙被壓扁般的表情來。

  「……價值是製造出來的,是擱上去抹勻硬黏上去的。價值並不在東西本身,東西只是東西。」

  我「哦」了一聲,望向浮世繪。

  「這些也是……有一半都是贗品。是今年才印的。」

  「咦!」

  每一幅看起來都一樣。

  「看不出來,對吧?你就先看一會兒,好好想想吧……」

  雲井說道,背對我移動到房間角落的電話去了。

  我對了解浮世繪的真偽當然沒興趣,也不想學習古董的真髓或做生意的竅門,所以確認雲井拿起話筒後,便背對著他,假裝在看浮世繪,把整個背部當成了耳朵,窺伺雲井的動靜。

  「啊,是我。」靈井悄聲說,「……喂,你,就是你……還問什麼事?思,不,不是那樣。喏,債務啦。你說全都整合好了……不,根本沒整理好。你漏掉了。咦?什麼你查過了,你這蠢蛋!對……對啦。不是小筆的。你一定以為只有小筆的,才會漏掉了吧。對,金額很大,而且是相當惡質的地方。咦?不是,是黑道,道上兄弟。騙人?這可不是騙人。你快查啊,櫻田組。櫻花的櫻,農田的田……」

  ——櫻田組。

  是剛才提到的事。

  今川設下的圈套,雲井迫不及待地跳進去了。

  ——他在和誰講電話?

  「……對。沒聽過?不,我也……聽說是新幫派。笨蛋,你多學著點吧,記下來啊。這也攸關你的性命啊。聽說他們宣稱老頭子用土地房屋抵押……沒問題?問題可大啦。要是那種道理說得通,黑道就不叫黑道啦。你那兒還不是一樣?債權你用多少錢買的?半價以下吧?那個時候你不是利用了大黑組嗎?峰岸……」

  ——峰岸?

  峰岸金融嗎……?

  雲井講電話的物件,一定是幫山田家整合債務的惡質金融業者。我因為緊張過度,脖子幾乎快抽筋了。為了不被發現我在偷聽,我輕咳了一下,身子前屈。

  我的視野中有著畫有傳統日式髮型女子的綿繪※,但我什麼都沒有看進去。

  (※一種多色印刷的浮世繪版畫。)

  「……什麼?不,我要說的只有這樣。我不清楚金額。不,那太勉強了。黑道去恐嚇黑道,那怎麼成?萬一驚動警察就有得瞧了。所以啦,查出金額,付錢就是了。我不知道,頂多十到五十之間吧。什麼?這樣就沒賺頭了?關我什麼事。你的份自己想辦法。是你硬要湊一腳的。漏掉金主的也是你,你得負起責任。」

  高利貸和古董商是一夥的。

  可是十到五十沒有賺頭云云是什麼意思?他們不是可以賺到一千萬嗎?

  「重點是契約。」雲井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快點簽下契約就沒事了吧?你說什麼?跟他們說本來不知道,付錢給他們,事情就圓滿解決啦。咦?你說什麼?」

  雲井的聲音變大了一些。

  接著又轉回幾乎聽不見的小聲。

  「你說的驅魔是怎麼回事?咦?瓶的祖宗?什麼?瓶的詛咒?契約要等到詛咒解除以後才能籤?……那女的怎麼搞的?她說了這種瘋話嗎?告訴她不能等啦,半秒都等不得啦。叫大黑的年輕小夥子過去,闖進去。咦?有祈禱師?」

  ——是中禪寺。

  中禪寺到了。

  「黑市正呢?黑市正在做什麼?一起驅魔?少開玩笑了……」

  大黑組和黑市正……全都是一夥的嗎?

  「總之你也……」古董商格外大聲地說到一半時,突然響起敲門聲。雲井慌張起來,說了句,「我等會兒打過去。」放下話筒。

  我悄悄回頭。雲井露出信樂燒的狸貓像般的表情,說:

  「怎、怎麼樣,壺田,瞭解不同了嗎……?」

  他完全是遮掩——或者說想瞞混方才的電話。

  當我說「呃,一頭霧水」的時候,有人再次敲門了。「幹嘛?」雲井大聲說。

  「呃,那個客人……」

  門的另一頭響起八成是傭人的聲音。

  「啊……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雲井張皇失措地就要跑出房間,卻注意到我,「啊啊,還有你吶。」這次又像個不倒翁似地漲紅了臉。

  「唔唔……在這棘手的節骨眼上……」

  不管了,你跟過來——雲井說。

  「不過這是個重要貴賓,千萬不可以失禮……對了,你就閉嘴,一句話都別說吧。」

  「呃,這些浮世繪……」

  「那種東西丟著別管了。」古董商草率地說,「全都是贗品。別羅嗦了,快跟上來……」

  雲井開門,大步走出房間。我慌忙跟上這個感覺倨傲又很卑微的老頭。

  雲井前往的是最裡面的房間。

  門前聚集了幾個身穿和服的年輕姑娘,她們看到主人,急忙行禮,逃也似地離開了。雲井詫異地看著她們,在門前整理好儀容,將稀疏的頭髮在頭上撫平,咳了一下之後,再次叮囑我:

  「對方和我們身分不同,千千萬萬不可冒犯了人家,知道了嗎?」

  接著他敲了敲門。

  「歡迎歡迎,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小的是雲井孫吉,讓您久等,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雲井在門外這麼說道,以恭敬得可笑的腳步踏進房裡。

  我也低垂著頭,靜悄悄地入室。

  「……怎麼說呢,您只要吩咐一聲,小的隨時前往聽候差遣,還有勞您遠道而來,真是惶恐至極。令尊似乎也,呃,十分安康……」

  「笨蛋很強健的。」

  「咦?」

  這熟悉的聲音和內容……

  我想要擡頭,雲井卻按住我的頭,硬要我鞠躬。

  「啊……這個年輕人因為一些原因,也一起在場,請您不要介意。他會乖乖待在一旁……這個人是那個,呃……」

  「那種東西我一點兒都不介意!不過要是他開始跳起舞或敲起太鼓就麻煩了,算了,那樣也挺好玩的,我不介意。不管那個,快點進入正題吧。你不知道時間就是金錢這句名言嗎!」

  「榎……」

  榎木津……

  我低垂著頭,勉強擡眼去確認,看見熟悉的名偵探正悠然坐在豪華的皮椅上。

  「先別說這些了,你店裡那些不曉得是店員還是女傭,從剛才就一直在偷看這個房間,這對我來說問題更嚴重!你去告訴她們,要是她們那麼介意,直接過來坐到我旁邊還是膝蓋上不就得了!搞得人心神不寧的。」

  他是在說剛才的那群女孩。

  令人不甘心的是,榎木津只要默不作聲,吃香的程度可以媲美電影明星。店裡的女員工為了突然造訪的美男子,一定正吱吱喳喳吵鬧不休吧。

  雲井「哎呀哎呀」地狼狽不已,他根本不知該如何應付榎木津吧。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榎木津似乎不耐煩了,冷冷地開口說:

  「我特地過來買呢,快點賣給我吧。」

  「啊……哦,那個砧青瓷的花瓶,是吧?那可真是費了我好大一番工夫。雖然小,但也是戰禍中倖存下來的名品,又是織田家出來的。小的接到令尊的委託……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但小的只花了短短一天就找到了……」

  「不管是花貓還是花狗,都不用了。」

  「咦?」

  「我那笨老爸說,那種東西不用了。沒聽到嗎?」

  「呃……是,我在電話中告知令尊花瓶的特徵,令尊立刻回說不需要了……我還以為令尊一定是從其他地方買到了……不是在說這件事嗎?」

  「當然是這件事啦。對吧?那邊那個人。」

  榎木津說到這裡,突然對我說道。他的口氣完全是在對陌生人說話,但也有可能不是裝的,而是真的忘記我了,很可怕。我「呃」、「唔」地應聲。

  「我不曉得你弄到的是花貓還是花狗,但我那笨老爸要的是瓶,你找那種花字頭的東西來做啥?我爸要的是瓶,除了瓶以外的東西,不管東西再好,他都不會買的,就算是花虎也不買。他根本不懂陶瓷器,只知道習字而已。」

  「習字?哦,書畫的話,老爺總是惠顧小店……原來是這樣啊。我聽到砧青瓷,不禁以為……可是砧青瓷的瓶啊……」

  「呃,山田……」

  我就要發言,卻被雲井伸手製止了。

  「遺憾的是,我從沒看過那樣的瓶吶。」

  「可是那棟壺宅子……」

  「非、非常抱歉,這傢伙是個門外漢……」

  「我說啊……」榎木津身子往前傾。雲井也探出身子。我也跟著這麼做。「這個人是門外漢還是羅賓漢都跟我無關。我老爸交代你去找瓶,對吧?」

  「是、是的……」

  「那不就是了嗎?我會來這裡,是因為我爸聽說你的客戶裡,好像有人擁有那樣的瓶。明知道有,卻不拿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定是因為東西昂貴,你捨不得拿出來,不,你一定是瞧不起榎木津幹麿,以為他買不起——我那又笨又沒耐性的老爸這麼說,氣得火冒三丈。他真的生氣嘍,氣得耳朵都紅了。所以我這個做兒子的才代替他,心不甘情不願地上門來了,你懂了沒!」

  「這、這……絕沒有的事!什、什麼瞧不起老爺,這太天打雷劈了……這一定是有、有什麼誤會……」

  「可是山田……」

  「你、你閉嘴,不要羅嗦!噢,失禮了。其實的確是有那樣一戶人家,自稱擁有砧青瓷的瓶的傳家之寶。這傢伙說的就是那戶人家……可是那是騙人的。」

  「騙人?怎麼會……」

  他打算裝傻到底嗎?

  甚至做到這種地步,還是要隱瞞那一家的壺嗎?可是……

  雲井的模樣與其說撒謊,更像是打圓場。雲井有些充血的眼睛看我,那張龐大的臉湊過來,拼命辯解:

  「壺田,你也看到了吧?根本沒有,對吧?根本沒那種東西。哪裡都找不到。我可是行家吶。不管再怎麼樣,要是真有那種東西,我絕對會看出來的。就算那裡的壺再多,我也認得出來。可是就是沒有。至少在我開始出入那戶人家的這幾十年之間,我一次都沒看過那種壺。那裡有多到數不清的壺,可是全是假貨,沒一個是真貨。」

  「真的嗎?」我問。

  「就是沒有啊。那個老爺子說有,可是我都找過了。你以為這位先生是什麼人?他可是前華族榎木津子爵大人的公子啊……」

  我很清楚。

  「榎木津子爵老爺是小店的上上賓,我怎麼可能對他撒謊?如果那裡的壺是真貨,就算把那個女的綁起來,我也要搶來獻給榎木津子爵老爺。可是就是沒有,我說真的。你只會攪局,不要多嘴。」

  「可是那裡有疑似青瓷……」

  「你真羅嗦!的確是有看起來很像的,可是那是假貨。老爺子說是他剛開始蒐集壺的時候,誠志堂賣給他的。」

  沒有……真的沒有嗎?

  可能是真的。古董商和黑道及高利貸成群結黨,究竟在打什麼壞主意,這我完全無法想像,但至少或許真的沒有砧青瓷的壺……

  「那些是……假貨嗎?那裡面大概有十五個左右的青瓷……」

  今川昨天黃昏這麼說過,我只是把聽到的說出來而已。

  「所以說,那是我跟誠志堂賣給他的。只是普通的青瓷,還有質感類似青瓷的壺罷了。全都是最近的作品。我們並沒有在箱子上動手腳,所以那不是贗品,可是是假的家寶。一文不值。」

  「我要那個。」

  「咦?」

  「我說我要那個。」

  榎木津這麼說。

  「那個……是指什麼?難道是說那些假貨?」

  「你這人腦袋真不靈光。我說那個就是那個!」

  榎木津指住陵雲堂頭上。

  原本前屈的陵雲堂一屁股跌坐似地往後仰去。

  「您、您說那個,我也……」

  「就是那堆壺裡面的那個。」

  ——榎木津看得見嗎?

  「可、可是就像小的剛才說的,那是一文不值的貨色,雖然相似,但不是真正的砧青瓷,等、等於是假貨……」

  「這跟假貨真貨無關。我老爸想要那個砧青瓷的瓶,把它賣給我老爸就是了。多少錢?」

  「多、多少,這……」

  「好。」榎木津站了起來,「我就來出個一百二十三萬吧。」

  「一、一百二十……」

  這金額真是不上不下。胡說一通。到底是以什麼為基準決定的?今川說,就算是真貨,也只要三十萬到五十萬。若是假貨,頂多也只要五十圓到一百圓吧?另一方面,與治郎的負債金額是一千萬。

  陵雲堂恍惚了一會兒,很快地露出再鄙俗也不過的表情來:

  「請……請讓小的賣給您!若是那個就行的話,小的立刻奉上!哎呀……不愧是榎木津財閥的龍頭,出手不同凡響……」

  「我不是什麼龍頭虎頭。」

  「啊,呃,那……請問何時送去方便……?」

  「現在。」

  「什麼?」

  「我現在就要帶回去!」

  「現在……是說現在嗎?」

  「有不是現在的現在嗎?我說現在就是現在。你果然還是不曉得時間就是金錢這句格言吶。時間就是金錢,慢了的話,每一個小時就降價一萬!哇哈哈哈哈,愈來愈廉價嘍!」

  榎木津從懷裡掏出一疊現金……

  在雲井的頭上拍了一兩下。

  好過分的人。

  我絕對不想跟這種人交朋友。

  「小……小的遵命!」

  雲井伸手就要接錢,但榎木津突然收回鈔票。

  「不行,一手交錢一手交瓶。辦不到的話,這事就告吹。」

  「啊……唷、唷。」

  陵雲堂維持著伸出雙手的怪異姿勢,獵物被搶走,雖然是勉強沒有跌倒,卻也差點失去平衡,他大吼道,「快、快備車!」

  外頭傳來「是」的應聲。

  「小、小的現在就去取貨。榎木津先生,可以請您……一道同行嗎?」

  原來如此……這下子……舞臺就轉往壺宅子了。

  原來是這樣的機關啊——我總算恍然大悟。

  8

  如此這般,我和榎木津一起坐上雲井品味低俗的高階自用車,往赤阪的壺宅子出發了。

  接下來會如何發展,我完全沒有頭緒,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只要和榎木津一起行動,就可以搭到高階車。上次的鳴釜事件時也是,我搭到了高階的自用轎車。當時我以為一生都不可能再次坐上那樣的車,沒想到這次又坐到了。不過上次是榎木津這個猶如地獄來的司機,而這次開車的不愧是古董商的御用司機,行駛得十分平穩。

  和我的預測相反,榎木津在車子裡十分安靜,或許他睡著了。

  還有另一件事出乎我的預料,也就是車子經過的路線,我完全沒有印象。

  車子沒彎進奇妙的小徑,經過的都是些頗寬敞的馬路,很快地開進一棟有著雅緻和風庭園的宅第裡面……停下來了。

  ——不是要去壺宅子嗎?

  我不記得這個地方,也看不到壺宅子在哪。

  「這裡……是小的……唔,算是別墅。」

  還沒下車,陵雲堂就開始說明起來。

  「壺所在的人家呢,唔,實在不是少爺公子這種……噢,失禮,不是榎木津先生如此尊貴的人士適合進去的場所。那是棟破屋子,髒亂得連踏的地方都沒有……」

  ——哦。

  我瞭解了。

  這裡是壺宅子後方那棟黑圍牆人家的……正門。

  「噯,請進請進,地方窄小,還委屈您在這兒稍坐一會兒。別擔心,那棟屋子就在後面,只要五分鐘就到了。喂……!阿種……!」

  司機開門。榎木津才剛下車,屋裡就有個綁起和服袖子的小丫頭走出來。疑似打雜的娃娃頭小女孩發出相當邋遢的叫聲,互動看著陵雲堂和司機等人。

  「咦……?老爺,怎麼了嗎?您怎麼突然跑來呢?京花小姐現在不在呀。說今晚有宴會表演,是很重要的客人,已經出門去了……」

  此時小丫頭注意到擾木津的存在。

  「……這……」

  小丫頭看到榎木津,瞬間語塞了一下,說:

  「……這個像小白臉的先生是哪位?」

  美貌的帝王完全沒有發揮效力。

  好像不是任何女孩都會被榎木津迷得神魂顛倒。

  雲井慌了手腳:

  「混、混帳東西!仔、仔細注意你的嘴!這、這位先生可不是你遭種下賤東西可以直接交談的物件。這、這位先生……」

  「真不錯的髮型!」

  「咦?」

  「我喜歡眼睛上面的直線。你的髮型真不錯!」

  榎木津興沖沖地說,從正面端詳小丫頭。眼睛上面的直線,指的是小丫頭的娃娃頭髮型吧。阿種說著,「討厭啦,人家還不想嫁啦。」地扭起身子來。

  榎木津露出精悍的表情,凝視小丫頭的頭部說:

  「我想喝飴湯※。」

  (※一種將水飴溶於熱水,加肉桂的夏季消暑飲品。)

  眾人全都怔住了。

  「我想喝飴湯。」榎木津再一次重複。

  當然不是對雲井說,而是對叫阿種的小丫頭說的。阿種把手掩在嘴邊,「嘻嘻嘻」地笑了一陣:

  「討厭啦,這個人好像小朋友唷。可是剛好,人家正在煮飴湯呢。馬上就可以喝了。」

  「煮、煮飴湯……喂,阿種,京花不是不在嗎?家裡頭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嗎?你一個人煮什麼飴湯……」

  「幹嘛這麼小氣巴啦的嘛。」阿種拍了拍雲井。

  就在這裡一瞬間……

  榎木津「啊」地一叫,緊緊揪住阿種的手。

  「這樣啊,用這隻手捏起來……」

  榎木津說完,頓了一下,又說:

  「……可以幫我放生薑嗎?」

  阿種再次咯咯笑個不停,直說著,「真是小孩子。」我真是一頭霧水,只覺得莫名其妙。

  這棟妾宅真是……豪華極了。

  大概只有那個叫京花的藝妓和這個有點怪模怪樣的打雜女傭阿種住在這兒,但以兩個人生活來說,有些太廣闊了。

  無論是裝潢或傢俱,都有些講究過頭,一切整頓得像是用來迎接賓客。與其說是妾宅,說是讓小妾住在接待用的屋子比較正確。

  屋子不曉得是建在較高的地基上還是斜坡上,鄰接客廳種有松樹的庭院外邊視野十分開闊,可以瞄見一點老舊的屋瓦——那大概是壺宅子的屋頂。

  果然不出所料,雲井說,「就是那戶人家。」

  榎木津好像連看也沒看。

  「真是棟骯髒的老房子……」

  雲井以幾近嫌惡的鄙夷表情望著壺宅子。

  「有時候我也會招待一些像榎木津先生這樣的名流賓客……可是那棟屋子實在礙眼極了。不管再怎麼極盡奢華地招待貴賓,看到那棟屋子就讓人掃興。要是沒有那棟破屋,視野就十分開闊,會是番好景緻呢……噯,請您千萬別介意它。」

  榎木津完全沒放在心上。

  或者說,那位少爺公子根本沒在聽他說話。

  「總之,您想要的東西就在那裡。就像您看到的,隔著一條路,就是那戶人家的後院。啊啊……」

  外頭傳來聲音。是「讓開」、「給我滾」這類粗野的罵聲。當然是馬路另一頭——壺宅子傳來的叫聲。

  「……真吵。噯,我現在立刻過去,拿了壺馬上回來,請在這兒……呃,喝著飴湯,稍事等待。喏,壺田,咱們走……」

  我連坐下來的空閒都沒有。榎木津大搖大擺地一屁股在坐墊坐下,嚷嚷著,「喝飴湯前我要喝茶!」雲井從檐廊走下庭院,就這樣往後面的小木門走去。我慌慌張張回到玄關,拿了鞋再次前往客廳,追上雲井。

  經過的時候,榎木津以荒誕不經的聲音大叫,「甜死啦!」

  ——這人在搞什麼?

  我不禁空虛起來了。

  開啟黑圍牆的後門一看,那裡是看過的道路。路的另一頭,是被傾頹的土牆圍繞的山田邸。雲井板起臉來停住了。

  「果然……到底在吵什麼。」

  ——是關東大黑組嗎?

  來到先前的圍牆缺口處一看,裡面包括前天來過的幫派,共有五個小混混。人數增加了。幾個小混混踢著壺的碎片,敲打牆壁,大聲恐嚇著。

  一個骨瘦如柴、頭髮塗滿了髮油的男子吼道:

  「喂喂喂,別瞧不起人啊。你們以為我們是哪裡的誰?說到關東大黑組的細野,可是地方上小有名氣的大哥耶。而你們這是什麼態度?我們從剛才就靜靜地等,但你們是要我們呆等上幾小時啊?混帳東西……!」

  頭髮和眉毛都剔個精光的男子吼道:

  「搞清楚,我們可不是稻草人,也不是郵筒啊,喂!」

  他踹了一腳破壺,壺被踢個粉碎。

  「喂,給我回話啊!老子可不是來玩的。咱們是一片好心,為了替這裡的痴呆老頭扛下債務,懷著犧牲奉獻的心情過來的耶。知不知道啊!喂!」

  「吵死人了!」

  突然爆出一道驚人的喝罵。

  後門開著。

  幽暗而灰濛濛的壺宅子泥地房間裡……

  中禪寺……就站在那裡。

  他穿著漆黑的便裝和服,披著綾羅純白外套。外套上染著黝黑的五芒星,手上戴著手背套,腳上是紅鞋帶的黑木屐……簡直就是生錯時代的打扮。這是驅魔時的裝扮吧。

  「到底要說上幾次你們才會懂?短短一小時前我不是才交代過,在我工作辦完之前,一步也不許進來。這麼快就忘掉了嗎!」

  「所、以、說!老子是在問你的那勞什子工作啥時才會辦完啦,混帳東西。什麼叫短短一小時前,是已經過了一小時才對吧!」

  「正確是才五十三分三十秒——啊,三十五秒。連一小時都還沒有過。」

  中禪寺掏出懷錶,滿不在乎地回答。

  「閉嘴閉嘴閉嘴!一流氓氣得直跺腳,「你、你這傢伙……究竟是在裡面鬼鬼祟祟搞什麼東西!」

  「驅魔啊。」

  「那人是在搞什麼……?」

  雲井露出窩囊的表情,一個踉蹌,扶在土牆上。噯……不知情的人突然遭遇這種場面,一般都會是這種反應吧。再怎麼說,中禪寺那身打扮雖然是有些鬼氣森森,但不管怎麼看,根本就是尚未開化的過時人種。

  「……裡面到底在幹什麼?啊啊,這麼說來,峰岸在電話裡說什麼驅邪怎樣的……」

  喂、喂,請問——雲井出聲喚道。

  所有流氓同時回過頭來,看到是陵雲堂在叫,他們各自交換了幾個眼神……然後演起假惺惺的戲來。

  「您想幹嘛?敢來多管閒事,小心遭殃啊。」

  「我是狸穴的茶道具店陵雲堂的老闆……請問各位是?」

  「關東大黑組啦!」禿頭男子說。

  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場鬧劇。

  「這樣啊,原來你們就是那些說要為這裡的山田小姐扛下債務的好心人啊。那麼這位是……」

  中禪寺不懷好意地一笑:

  「我是驅魔的祈禱師。」

  「我不懂,祈禱師……是什麼?」

  「我受山田淑小姐委託,正在祓除累積在這個家中的壺上無數可憎過去的汙塵。」

  「是在……打掃嗎?」

  「正是如此。」

  「真辛苦。」陵雲堂說著,用手擋開眾人,走向門口,與中禪寺面對面。

  「不好意思啊,祈禱師,我有話要和淑小姐談一下。是很緊急的事,可以讓我進去嗎?」

  「不行吶。」中禪寺當下回答。

  「為、為什麼不行?」

  「這裡頭盤踞了許多壞東西。若是隨便踏入,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我可無法負責。」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我要進去了——陵雲堂說著,就要推開中禪寺。中禪寺露出簡直不像人類的可怕凶相,瞪著古董商。

  「我是在警告你……不要進去。」

  「嗚……」

  ——好可怕。

  中禪寺駭人極了。

  「你不瞭解物品聚集,以及時間累積的意義呢。聽好了,陵雲堂先生,聽說你是個知名的古董商,是吧?既然是經手古物的商人,我就趁這個機會好好地告訴你吧。器物這東西……經歷百年即成靈異。」

  「這、這太不、不科……」

  「你說這……不科學,是嗎?」

  「當然了。又不是神話故事,東、東西就是東西。」

  「哦?東西就是東西,不會變化也不會迷惑人心……你這麼想,對吧?那麼我問你,這個壺值多少錢?」

  中禪寺將手中一個小壺遞給陵雲堂,大概是從屋裡拿出來的。

  「這、這……」

  「可以……請你估個價嗎?」

  「這東西……頂多只值三十圓……」

  「頂多只值三十圓。這隻壺是三十圓是嗎?」

  「你、你想說什麼?」

  「三十圓。換算成紙鈔,就是三張紙……說到三十圓,就是一碗清湯蕎麥麵。你的意思就是,這個土塊與紙幣和清湯蕎麥麵是等價的。」

  「這……這又怎麼了?」

  「揉搓成型上釉燒製——若沒有經過人工,這個壺只是一團泥土。泥土變得與蕎麥麵等價——遭就是變化。賦予沒有意義的物品意義,然後使意義與意義產生連鎖,創造出根本不存在的價值——這就是咒。這個土塊被施了『壺』這樣的咒。而你現在對這個壺施了三十圓的咒。這應該與它完成時的原價不同,賣的時候應該又是不同的價格。就這樣,它做為物品的歷史歲月不斷地累積沉澱,這個壺上頭的咒也會不斷地聚積下來。咒不斷地集積,也就是說,這團泥土再也不是單純的泥土了。所以除非它被破壞到粉碎……」

  中禪寺的凶惡臉孔逼近了陵雲堂的。

  「……否則是十足可以作祟的。」

  「作、作祟?」

  「沒錯。因為像你這種操弄無謂價值的淺薄之徒非常多,所以它會作祟,再凶猛也不過地作祟。要不然……」

  中禪寺將三十圓的壺舉到古物商面前。

  「……我來對它下個咒如何?」

  「拿、拿開!」雲井輕聲叫道,從祈禱師身邊跳開。

  「裡面有一萬個以上這樣的壺。光是要找出哪一個懷有怨念,就是件大工程。希望你們暫時安靜一下。」

  這場面真是恐怖。

  冷靜想想,中禪寺並沒有威脅,他只是說了理所當然的事,但從中禪寺口中說出來,就教人發自心底覺得恐怖,而這又教人覺得可怕。

  然而守財奴雲井……他先擦了擦汗,仍然鍥而不捨。再怎麼說,這事都關係到榎木津手中的一百二十幾萬,而且那些錢會隨著時間過去逐漸減少。

  「可、可是我也很急。屋子裡面的青瓷瓶……客廳裡有幾個,只要那幾個瓶就好了,可以交給我嗎?」

  「快點照做啊!」大黑組叫道,「這傢伙羅嗦死了,快點交給他就是了!喂,祈禱師,只是幾個壺罷了,有什麼關係?數量減少,驅魔不是也可以快點結束嗎?只會在那兒說大話,我們可是不會放過你啊。」

  「咦……?」

  中禪寺毫不退縮,以冰冷的眼神盯著黑道。

  「你們剛才還問這位古董商先生『你誰啊?』不是嗎?換句話說,你們是初次見面……」

  「這不是廢話嗎!」骨瘦如柴的流氓怒氣衝衝地說。

  「這還真奇怪。」

  「哪裡奇怪了!」

  「這不是很奇怪嗎?我是受到這塊土地和房屋及其他一切的目前所有人山田小姐正式委託而來。而且我正努力驅逐附著在這個家主要的財產——壺身上的詛咒,期望能讓它們以乾淨的狀態轉交給你們,可說是合法的協助者。然而你們對這樣的我破口大罵,卻對一個突然闖進來的陌生古董商如此親切,這豈不是太奇怪嗎?」

  「因、因為你這什麼祈禱師……太可疑了!」

  「咦?這個人也十分可疑喔。他只是自稱古董商罷了,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他的身分啊?」

  ——太壞了。

  我心想,中禪寺這個人果然非常惡毒。

  就算對方是壞人,這樣不幹不脆地折磨人也太殘忍了。

  「……但各位為何輕易地就信了他?」

  「那是、那是因為……」

  「而且各位……我記得各位在一小時前——不,一小時又一分五十秒前,這麼對我說過,不是嗎?——逭道圍牆裡面的東西,不管是房屋土地傢俱,所有的一切,全都由咱們大黑組買下了……所以別說是破壺了,誰敢擅自帶走一粒灰塵,我們就當場扁死他。」

  「說、說是這麼說過,那又怎樣?」

  「昨天各位還說了,不管是灰塵還是泥巴,全都算在總額裡頭——對吧?各位是這麼說的吧?」

  「就跟你說是啦,你耳朵長好看的啊!」

  「就是因為我的耳朵貨真價實,所以我才這麼說。這實在非常矛盾。因為……那位古董商正要從應該會成為貴幫所有物的這棟屋子裡面取走東西喔。而且他要取走的不是灰塵泥巴,而是要挑選極為昂貴的壺帶走。可以讓他取走嗎?」

  「不……不太好……」

  「一點兒都不好。如果我是你們的話,一定會逭麼說……」

  中禪寺踏出一步,瞪著陵雲堂:

  「敢在那裡胡言亂語,小心我扁死你啊,混帳東西!」

  「哇……!」

  陵雲堂嚇得跌坐在地上,好可怕的迫力。

  「……等、等一下,讓、讓我跟裡面的淑小姐說話。我、我不是什麼可疑人物。還有,我、我跟你們保證,我要拿走的不是那麼昂貴的壺,是頂多五十圓到一百圓……可能再多一點點吧,噯,大概只是這點價碼的東西罷了。不是騙人的。我會支付你們行情價,好不好?」

  「這話真是太可疑了……」

  中禪寺蹲下來,再次盯著陵雲堂。

  「若是家寶之壺……就算沒有箱子,也不下三十萬吧?」

  「才、才沒有那種壺!沒有!我、我已經看過好幾次了,要是有的話,我老早就佔為——不,不不不,不是說這個,那裡面只有假貨,所以……」

  「你要拿走假貨嗎?真奇怪呢。淑小姐才向我抱怨過,說她怎麼拜託陵雲堂老闆,對方也不肯買下她的壺呢……」

  「所、所以就說裡面全是些一文不值的東西,全是垃圾,是垃圾。」

  「好啦好啦,羅嗦死了,既然是垃圾,就隨便你拿吧……可以吧?」

  大黑組的禿頭大聲說。

  其他流氓「噢」地應和。

  「哦……?」

  中禪寺以死神般陰險的眼神掃視眾人。

  他樂在其中。

  「這麼一來,你們大黑組就無法履行契約了……這樣也沒關係嗎?現在正在客廳挑選家寶之壺的木原正三先生怎麼辦?契約應該是說,木原正三先生可以從這裡面全部的壺裡頭挑選一個他認為是家寶的壺帶走。若是陵雲堂拿走了壺,這一點就無法履行了。因為家寶是青瓷壺,而這個人要拿走的也是青瓷壺。」

  「所、所以這個人說要拿的是假貨……」

  「就是啊,我要拿的是假貨。」

  「這樣啊,你要拿的是假貨啊。可是這麼一來,就等於你們明知道全是假貨,還讓正三先生挑選。這樣做……真是太不可取了。這豈不是詐欺嗎?萬一正三先生知道了這件事……契約還是無法成立喔?他是在可以得到家寶之壺的前提下,才接受各位提出的條件吧?如果一開始就確定壺都是假的,他應該會改提其他的要求……但是……」

  中禪寺瞪著眾人。

  「……看來他並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不可能提出要求——你們似乎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對不對,陵雲堂先生?」

  「你、你問我幹嘛?這件事我才……」

  就在雲井支支吾吾的時候,一名中年男子一邊嚷嚷,一邊從壺宅子的正門跑了過來。他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後,把我推開,向大黑組眾人說了:

  「啊啊……你們在、在拖拖拉拉些什麼?還沒進去嗎?不快點的話,事、事情就不得了了……啊啊!」

  此時男子總算注意到雲井。

  「這、這不是雲井先生嗎?您怎麼會在這裡?在做什麼?」

  「這蠢蛋……」雲井說,表情苦不堪言。

  中禪寺笑得更詭異了:

  「哎呀,我記得你是峰岸金融的峰岸先生吧。你好像認識這位先生?而且模樣和昨天判若兩人,和大黑組的各位似乎也非常親密……?」

  「你、你是昨天的祈禱師……」峰岸說完,東張西望,似乎總算髮現了異狀。

  「請問……」

  「問你個頭!到底怎麼了?」

  雲井揪過峰岸的衣襟,站了起來。

  「呃,剛、剛才一群凶神惡煞的傢伙在那裡……」

  「不、不好了!是櫻田組!我都忘了……」雲井說道,面色蒼白。

  「那是啥?」大黑組問。他們的關係已經全穿幫了。

  「混、混帳!你們的同業啦。據說是什麼不講半點江湖義氣的殘忍新興黑道。這裡的老頭子……跟他們借了錢。」

  「咦咦……!」流氓一陣譁然。

  我偷瞄了一眼中禪寺。中禪寺他……

  背過臉去,肩膀抖個不停。他在笑。他一定正拼命忍耐著想要捧腹大笑的衝動。而黑道、高利貸和古董商……只是萬分狼狽。

  很快地,圍牆後面冒出了一個人——是木場。

  木場後面跟著三個眼神凶惡的男子。

  大黑組姑且擺出威嚇的陣勢:

  「呃、喂,你們這些人幹嘛?有什麼事?」

  「啊啊?你那是什麼口氣?」

  木場背後的男子以粗沉的嗓音說道。木場舉手製止男子,獨自走進圍牆裡來。

  「啊,喂!誰準你進來的!」

  「你說啥?你對老子說那是什麼話?你……在這塊地盤走動,不會說不認得老子的臉吧?」

  木場以他凶暴的眼神和粗啞的嗓音靜靜地恫嚇對方。接著把那張四方型的臉用力湊向大黑組的禿頭男子:

  「怎樣?說啊!」

  「什、什麼怎樣……」

  「我在問你認不認得你老子木場修太郎,聽不見嗎!混帳王八蛋!」

  木場對著禿頭吼道。

  「木……木場……木場先生,你就是木場先生?」陵雲堂尖叫起來。

  「怎樣?你認得本大爺啊?我說你們啊,老子今個兒是來辦正經事的,誰敢在那裡礙事……我可不會輕易放過啊。喂,聽見了沒!回話啊!」

  「多、多少錢……?」峰岸跳了出來,「那個、山、山、山田小姐欠貴幫的債款……總共多少?」

  被峰岸這麼一問,木場將那雙小眼睛眯得更細了:

  「你誰啊?」

  「我、我在麴町經營一家小錢莊……」

  「你就是峰岸啊?」木場惡狠狠地說。

  「您、您認識我?」

  「媽的,你以為我們是誰?你以為老子啥都不知道,就逭麼呆呆上門來辦事嗎?混蛋!」

  「你們知道什、呃……」

  「呃你他媽的蛋,這個蠢蛋。你那是哪門子態度啊?小心老子在你頭上射個洞啊,媽的。太麻煩了,就老實跟你們說了吧,把耳朵挖乾淨,給我聽仔細了。我們的目的啊,就是你們的資金源啊,大黑組……」

  還有你的吶——木場瞪著陵雲堂,握住拳頭。

  「資、資金源……你是說贗品——」

  其中一名黑道說出了一半。

  「閉嘴閉嘴閉嘴!」雲井驚慌失措,「少在那裡瞎說,胡言亂語,小心惹禍上身……!」

  雲井斜著眼睛看中禪寺,然後看我。接著直盯著我,捱到木場身邊去,一邊搓手一邊說了:

  「我說呀,木場人爺,呃,在這兒有點那個……不久方便,呃……要不要到對面人家去……」

  「你的別墅嗎?你包養的藝妓住的……」

  「您真是神通廣大!不過那也不算是我包養的,比較算是接待用的女人,呃,如果大爺希望的話,今晚……當然,我不會向大爺收花錢。那女的真的很不賴……」

  「你那兒還賣春啊?可是想拿女人混過去也沒用。」

  木場把右手伸進西裝內袋裡。

  「不是的!不是的!」雲井突然慌了,按住木場粗壯的手臂。

  他……大概是以為木場要拔槍。

  「這、這、這話可不能說出去……印刷物是在那棟別墅印的,陶瓷舊化的工程也是在那邊的庭院……右鄰就是那個中山春峰,左鄰就是那個辻五郎的家啊。」

  「哦?那個仿春畫的春峰,跟那個贗品陶藝家辻嗎?」

  雲井「嘻嘻嘻嘻嘻」地笑著。

  木場眼神凌厲地瞪著他。

  「咦?哦,這、這個大黑組是小的手下的組織,所以關於他們要怎麼處置都……是的,端看您開出來的條件……咱們也不是不能彼此合作,所以呢,這裡就別傷了和氣……」

  「什麼彼此合作?」

  「哦,就是……哎唷,大爺就別裝傻了……」

  「我沒裝傻。」

  「咦……?就是資金來源的……贗品製作……」

  木場揚起左手,朝背後三人說了:

  「他自己招了。接下來是二系的工作,去吧……」

  三名男子答道「瞭解」,颯爽地跑了出去,消失在我們走來的黑圍牆木門裡面。

  木場接著抽出一直收在口袋裡的右手。他的手上拿的……不是**,而是貼有櫻花紋章的黑色手帳。

  「我是東京警視廳麻布警察署刑事課搜查一系的木場修太郎。」

  「啊……」

  啊哇哇哇哇——陵雲堂發出不成叫聲的尖叫,游泳似地逃了出去。峰岸跟在他屁股後面追了上去。一眾流氓也慌了手腳,東奔西竄地跟上去。但木場沒有追他們,望向中禪寺,罵道:

  「京極……你這傢伙究竟唬了他們些什麼?我啥都還沒做,他們就自個兒全招了,豈不是害我的幹勁都沒處發洩了嗎?混帳東西……」

  「是榎木津安排的。」中禪寺答道。

  此時……空氣震動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

  「咚!」「啪!」什麼東西折斷的聲音響起,圍牆缺口飛出來兩個幫派分子。

  接著三個流氓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最後是拎著陵雲堂後衣襟和峰岸衣領的……天下無敵的玫瑰十字偵探榎木津禮二郎,一臉傲然地佇立在後門前。

  「再三忍耐,總算是有了回報啊!這太有意思了!」

  榎木津惡狠狠地將陵雲堂朝木場那兒推去。

  「這個黑道跟老狐狸就綁上蝴蝶結送給你吧,逮捕狂!這是慶祝你的臉四四方方的賀禮。還有……守財奴老頭,這個送給你!」

  榎木津用柔道的丟體技將峰岸摔到地面,從內袋抓出先前的鈔票,使勁砸上他的瞼。

  「怎麼樣!一百二十三萬闃。算清楚了沒,這個大騙子!」

  「嗚啊……」峰岸大叫一聲,昏倒了。榎木津開啟門旁的水瓶蓋子,拿長柄杓汲水,大口喝了起來。

  「啊啊,飴湯甜死了。嗯?是kame。」

  榎木津「呸」地把水吐掉。

  「這不是kame嗎?」

  是瓶沒錯。

  「噯,算了,剩下的……只有驅逐醃漬物了,是吧!」

  榎木津一叫,揪起倒在地上的兩名流氓的後衣襟,大步走向中禪寺所在的方向。

  「喂,京極,這次讓我來吧!」

  「啊……什麼你來……」

  「哼,是你動作太慢了。」

  「雖然是這樣沒錯……可是數量多到誇張啊。」

  「哇哈哈哈哈,就算是kame的詛咒,遲鈍的光是kame夠了!※」

  (※除了瓶與龜同音以外,詛咒和遲鈍在日文中亦是同音,因此木場才會說是冷笑話。)

  「有夠冷的……」木場呢喃。

  「還是別吧。」中禪寺說著,設法想要阻止失控的偵探。

  但既然都成了這種狀況,就算是祈禱師,也不可能阻止得了吧。榎木津「啊」地一叫,人已經鑽過中禪寺旁邊,進入幽暗的壺宅子裡面——手裡還拎著兩個流氓。

  「難道你知道哪個壺才是嗎?」

  中禪寺從後門叫道。

  但是黑暗中只傳出一句輕浮的回答,「我可是神啊!」

  我……忍不住跑上去窺看裡頭的狀況。中禪寺制止想要追上去的我,然後按住眼頭,說「別去。」

  「哪個壺才是……是在說家寶的壺嗎?」

  「不是的……啊。」

  幾秒鐘都還沒有過去……中禪寺已經蹙起了眉頭。

  屋裡傳來簡直就像來自地獄的淒厲叫聲。是那兩人的慘叫吧。接著屋子晃動起來,駭人的尖叫斷續響起。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望向中禪寺。祈禱師瞪著門口,抓著頭髮,問刑警道:

  「真糟糕。這種情況……會怎麼樣?大爺?」

  「什麼怎麼樣……那傢伙蠢到天邊了,但還知道手下留情,死不了人吧。可是京極,你還是進去阻止一下吧。」

  「真是的,可是這是工作……」中禪寺嘴裡嘀咕著,從後門進去了。

  同時慘叫聲漸漸遠去……才正這麼想,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破壞聲。

  「啊……那是撞破正門玄關了吧。那白痴到底在幹嘛。野蠻也該有個限度啊……」

  木場說著,跟在中禪寺後面消失在屋內。

  仔細一看,陵雲堂和峰岸不知不覺間雙手被捕繩綁住,系在樹上。剩下的三個流氓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臉紅腫地昏倒了。

  這一定是木場乾的。

  看那些人被揍的慘狀,我覺得……木場也沒有比榎木津溫柔到哪裡去。

  處處——大概前庭也有——傳來走調的古怪慘叫。漸漸地,尖叫聲消失,取而代之地傳來榎木津的鬨笑。惡魔高聲地、愉快至極地大笑著。

  我……

  偷偷窺看門口。

  好黑,可是眼睛一下子就習慣了。泥地房間。爐灶。和先前一樣。

  聲音停了。

  我走進屋裡。

  泥地間的樣子還是一樣,但仔細一看,原本排在脫鞋處的壺全都被砸得稀爛。

  寂靜得古怪。

  我走了上去。

  都來到這裡了,要是不確認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走廊的壺……也被破壞了。

  我開啟那個小房間的紙門。

  那裡……有山田淑,以及表情好似吃壞了肚子的木場杵在那兒。

  還有一個蹲著的男子——大概是木原正三吧。

  三人朝著同樣的方向,一徑啞然不語。

  淑的表情完全是茫然自失。

  連我進來都沒有發現。

  我望向三人面對的方向。

  隔間的紙門敞開著。

  而另一頭……

  看起來……是一片遼闊的沙漠。

  「這、這是……」

  壺……

  壺壺壺……

  原本淹沒了整個屋子的壺……

  幾無完膚、一個不剩、徹徹底底地……

  ——全被破壞殆盡了。

  我……想起了亡母的告別式。

  將燒剩的遺骨放進骨壺時……一樣像這樣一片粉碎吶——我想起了這樣的事。

  榎木津……八成是拿他抓進來的兩個流氓當武器,把屋子裡所有的壺一個不剩,全都破壞光了。

  實在是……太誇張了。

  不顧前後也該有個限度。

  什麼神。這要是神的話,那就是破壞神。這根本沒得仔細撿選哪個才是家寶了。變成這樣,真貨假貨家寶幌子全都沒了,一切都毀了。

  在被破壞殆盡的陶瓷器那好似無止境的碎片荒野當中……中禪寺獨自佇立著。

  「中……中禪寺先生。」

  我出聲喚道,中禪寺揚起單眉。

  「哎,太可怕的全武行了……要是不穿木屐,根本沒法子行走。」

  這麼抱怨後……自己的工作可能全被搞砸了的祈禱師垂下頭,在壁寵附近的碎片堆物色了好一會兒,不久後輕聲叫道,「啊,有了。」

  一瞬間……淑有了反應。

  祈禱師靜靜地望向淑。

  「不過……變成這樣一看,以結果來說,是要快得多了。淑小姐,你在害怕的……是這個呢。」

  中禪寺舉起一個像是赤黑色棒子的東西。

  「啊啊……啊啊那個、那個、那個……」

  淑說著「那個」,做出劃過空中的動作,就要跑過去。

  「不行,不能過來!」

  一聽到中禪寺的話,木場立刻抱住了淑。

  「赤腳走過這種地方,腳會變得血肉模糊的。淑小姐,好嗎?這個東西……就這麼辦了。」

  中禪寺將那根棒子折戍兩半。

  「啊……」

  這一瞬間……

  我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淑那沉重的單眼皮眼睛溜走了。

  當然是我的心理作用。

  中禪寺緊盯著那樣的淑說:

  「已經……沒事了,淑小姐。這已經化為塵土了,是泥土。不僅如此。為了你而蒐集的壺,還有你所蒐集的壺……也都變回塵土,迴歸大地了,一切的詛咒都失效了。這麼一來,妖怪瓶長也隨著慈祥的令祖父……一同昇天了吧……」

  中禪寺以溫柔的聲音說。

  淑從木場懷裡落下,雙膝跪地,無力地頹坐下去……

  大聲號泣起來。

  「什……什麼?那是什麼意思……?」

  中禪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接著望向木原正三,這麼說了:

  「正三先生……你也是,竟會被那種蠢人的花言巧語給說動。這個家裡面沒有傳家之寶。再說事到如今,談什麼復仇也沒有意義了吧。你的復仇,淑小姐老早在過去就已經為你達成了……」

  正三也蹲在地上……潸然淚下。

  這裡再也不是壺宅子了。

  可是寂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萬年龜是騙人的!」

  響起了一道格格不入到了極點、教人目瞪口呆的叫聲。

  定睛一看,榎木津正叉著腿站在視野變得開闊的玄關。

  「只花了短短十分鐘哦!」榎木津叫道,扯著嗓門哈哈大笑。

  9

  一星期後的星期日……我前往拜訪中禪寺。

  因為我在報上看到了日泰通商協定簽定的報導。

  當然,這只是契機,其實我想要知道那個瓶長事件的真相。

  老實說……我完全摸不透這個事件的真正模樣。

  報紙大篇幅報導警方破獲大型古美術品贗品製造販賣組織,事實上陵雲堂和峰岸也被逮捕,關東大黑組還有黑圍牆屋子兩側的居民似乎也都落網了,但這些事跟山田與治郎有什麼關聯,我完全不明白。

  報導中連個山田的山字都沒有出現,而且世人好奇的矛頭也已經轉向接受那間偽裝成妾宅的招待所招待,迷失在溫柔鄉里,寫下假鑑定書的大學教授,還有一些招架不住接待攻勢而高價買下贗品的知名人士。

  原本的話,我應該前往偵探社才是道理。

  但就算去問榎木津,他也一定不肯告訴我任何事;就算他肯告訴我,我也無法理解他的話。說起來,偵探也可能不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也恐怕早就忘個精光了。這種情況,適任的解說者再怎麼說都非中禪寺莫屬。

  舊書店的屋檐下掛著「休息中」的牌子。

  是公休嗎?

  我往主屋走去,店主人正在清掃玄關。

  我出聲招呼,中禪寺停下掃除工作,請我進客廳。

  中禪寺泡了杯極濃的茶給我。

  他說夫人不曉得和誰一起去看西洋電影《禁忌的遊戲》了。

  原本期待受夫人款待的我,感到那麼一丁點兒失望,喝下了苦澀的茶。

  「請問……關於上次那件事……」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問得非常笨。

  但也沒有其他問法了。

  「噯,全都是雲井那個老狐狸的陰謀詭計。」中禪寺說,「陵雲堂……是家高階茶道具商。與治郎先生的父親說那是武家應有的教養,愛好茶道。說是武家,也只是雜役同心之類罷了。雖然可能是上行下效,不過也是受到家寶影響吧……不管怎麼樣,山田家和陵雲堂往來,似乎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但與治郎先生的父親實在不是風雅之士的料,以茶道為開端,最後成了茶園的經營者。」

  從茶道變成經營茶園……的確是似是而非。

  「嗯,雖然同樣是茶,卻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不過就像淑小姐也說過的,儘管是武士經商,卻相當順利,似乎經營得有聲有色。這你怎麼想?」

  「什麼意思?」

  「無法成為真正風雅之士的風雅之士……不過事業成功,家境富裕——這一類的人,對陵雲堂那種人來說,是敲竹槓的上好物件。再怎麼說,他們都缺乏鑑賞能力,卻又附庸風雅,不明白價值,光是有錢而已。所以雲井似乎賣了不少東西過去。將一文不值的東西……以高價賣出。」

  「哦……」

  「山田家被盯上了……」中禪寺說,「我認為雲井的事業能做到那麼大,甚至可以說全拜山田家的福。雲井無所不用其極,將山田家壓榨得一乾二淨。山田家會陷入困窘,不是與治郎先生無能之故,而是被雲井敲骨吸髓的結果。所以與治郎先生在上一代隱居之後,將所有的書畫古董全賣掉了。收購的古董商……一樣是雲井。可是這回就反過來了。陵雲堂將自己賣過去的東西,以十分之一以下的價錢買回,山田家向其他人買來的東西,就算是高價的字畫,也以極低的賤價收購。與治郎先生對古董漠不關心,所以完全不懂行情。他似乎只想換到現金,只要換得了現金,其他都不管了。可是這種粗劣的陰謀手段很快就曝光了。有一家叫誠志堂的古董商,不著痕跡地向與治郎先生暗示陵雲堂的陰謀。」

  「誠志堂……那麼他是好心人嗎?」

  「也不能這麼說。」中禪寺說,「誠志堂的目的毫無疑問是家寶之壺。他可能是認為再這樣下去,家寶會落入陵雲堂手中。與治郎先生聽了誠志堂的忠告,開始產生了危機感。陵雲堂很危險,如果對陵雲堂言聽計從,會吃上大虧。可是誠志堂不也是一丘之貉嗎?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竊盜事件,與治郎便醒悟了。」

  「醒悟了……什麼?」

  「也就是……這種壺若是想偷,可以輕而易舉偷到手。與治郎並非糊里糊塗地怕小偷。他是在警戒利慾薰心的雲井。於是……首先他向誠志堂買了偽裝的壺,然後他也從陵雲堂那裡買了壺。當然,他要的是偽裝用的壺。」

  「他想讓陵雲堂以為向誠志堂買的壺是真的,讓誠志堂以為陵雲堂的壺是真的——是嗎?」

  中禪寺點點頭:

  「偽裝這個發想的根幹就在這裡。讓覬覦家寶的兩者各別準備相似但廉價的假貨並買下,他們就會認為不是自己出售的那個壺一定是真貨吧。這個點子雖然出色,但與治郎先生畢竟是外行人,他完全忘了那些人有橫向連繫。他們兩邊聯手,操弄奇策,開始賣壺給與治郎先生。因為當時根本沒有人會買舊壺。與治郎先生……逼不得已只好買下。」

  「逼不得已?所謂的奇策是什麼?」

  「迂迴之計。陵雲堂陷害的不是與治郎先生本人,而是他的兒子嶌夫先生。雲井騙了嶌夫先生。嶌夫先生這個人……在女性關係方面似乎很不知節制,與治郎先生好像也對兒子愛玩女人的性子大傷腦筋。陵雲堂就是盯準了這一點,把壞女人塞給嶌夫先生。」

  「哦……」

  「然後讓嶌夫先生供養女人。女人受僱於陵雲堂,供養的錢當然就這樣全數落入雲井的口袋。嶌夫先生是個上班族,錢很快就見底了。嶌夫先生當然……開始動起家寶的主意。」

  「原來如此。可是……」

  「沒錯,家寶有與治郎先生盯著,沒辦法動。於是這次陵雲堂施恩於嶌夫先生……」

  「怎樣施恩?」

  「表面上裝出援助的樣子,事實上卻是把他推入更深的火坑。噯,這或許是高利貸的慣用伎倆,但實在惡毒。」

  「是……借錢嗎?」

  「沒錯,老狐狸神氣兮兮地接近嶌夫先生,介紹他好心的錢莊。當時借錢給嶌夫先生的就是峰岸當鋪——也就是現在的峰岸金融。」

  從那麼久以前,登場人物就已經全數到齊了?

  「借的錢不管怎麼樣,總有一天要還清。結果嶌夫先生被負債給逼得喘不過氣來了。與治郎先生的夫人為了替兒子收拾善後,出去給人幫傭,而與治郎先生賣掉了田地……」

  發生的事情是一樣的,但只因為嶌夫的行為不同,狀況就與從淑那裡聽到的內容完全迥異了。

  「峰岸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峰岸原本是陵雲堂的弟子。從古董商轉職到當鋪,再變身為錢莊。換言之,他負責的是雲井的買賣見不得人的部分。關東大黑組是與峰岸關係匪淺的弱小幫派。過去他們旗下有許多江湖藝人,是個歷史悠久的幫派,但大正時期以後景氣蕭條……進入昭和以後,又因為熾烈的地盤爭奪戰而疲軟不振,終於開始幹起奇妙的勾當來了。」

  「美術品的贗品製作……是嗎?」

  「對。報上說其他還有許多罪狀。他們的規模似乎相當龐大,還賣到海外去。」

  「那麼……那些人,唔……怎麼說……」

  我的問題還沒有整理好。

  中禪寺笑了。

  「事情很單純的……噯,前面那些,等於是這次事件的前置作業……」

  中禪寺說道,望向檐廊。

  有隻貓在那兒蜷成一團。

  「這次事件,是長年壓榨山田家的陵雲堂,因為終於再也壓榨不出東西來,與治郎先生又已經過世,所以企圖在最後的最後把山田家的土地房屋掠奪一空。雲井好像直到與治郎先生臨死之前,都還不斷地賣壺給他,但五圓十圓的賺頭,等於是白忙還反虧。所以呢……」

  中禪寺稍微動了動眉毛。

  不只是這樣吧。雲井說那棟壺宅子礙到妾宅客廳的景觀,似乎看它非常不順眼。

  他也想毀掉壺宅子吧。

  「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手法呢?」我問。

  「首先……有債款這一點是沒錯。可是淑小姐似乎完全沒有把握整個債務的狀況。有人上門討債,她也不加確定,只知道道歉付錢。於是峰岸調查山田家的借款總額,以半價從債權人手中買下了債權。這似乎很簡單。因為這些債款原本就沒指望可以討回,而且債務人已經死了,能回收一半就該偷笑了。我託人調查之後發現……峰岸支付給各債權人的總額……是六十一萬五千圓。」

  「咦?可是之前不是說一千萬……」

  「一千萬當然是漫天大謊……」

  「可是……就算要騙,感覺金額應該再設定得更現實一點才對吧。」

  一般……碰到離譜成這樣的金額,是不會被騙的。

  「沒錯,再怎麼樣,這種金額的借款是不可能的。除了嶌夫先生生前的借款,應該還有他死後十五年之間的累計,但就算是這樣,山田家並未奢侈度日,不可能欠下如此龐大的債務。可是……噯,這是經手美術品的陵雲堂才會有的誇大感覺吧。他們那個業界,從倉庫裡挖出來的普通茶碗,動不動就也要個一百萬。再說,若是提出太現實的金額,萬一真的被還清就糟糕了。」

  「要……怎麼還?」

  「只要淑小姐心一橫賣掉土地房屋,就可以得到不小的一筆錢。可是一千萬圓的話,個人再怎麼努力,也絕對償還不了。」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麼回事。

  的確,就算賣掉土地,連債款的利息都還不起的話,一開始就根本不會想到要賣吧。話說回來……這圈套實在是太殘忍了。

  「……可是,就算是這樣,以為是一千萬,結果只有六十萬,這也……」

  「不過這是半價,實際上是兩倍——一百二十三萬圓才是借款的總額。」

  「那個數字……」

  是榎木津拿來敲雲井的頭,砸峰岸的臉的鈔票金額。

  「……那榎木津先生他……」

  「噯,先別急。」中禪寺說,「這樣你就理解大致的狀況吧?不過即使如此,陵雲堂還是有一件事掛心不下。也就是……家寶之壺。」

  「這……可是並沒有,不是嗎?」

  中禪寺狡猾地笑著,摸著下巴。

  「噯……雲井在這漫長的一段歲月中,出入山田家不知道多少次,卻似乎一次也沒有看過真正的家寶。其他的壺都是自己和同業賣過去的,他幾乎每一個都曉得來歷。可是與治郎先生從相當早的時候就開始提防了,或許他把家寶藏在什麼地方也說不定。萬一家寶真的出現的話……」

  「真的出現的話?」

  「今川說,就算沒有箱文和來歷書,也要三十到五十,若是這些都齊備,金額將無法估計,不是嗎?萬一有箱子或檔案留下來的話……」

  「債款會被還清?」

  「是有這個可能。而且若是真有那種東西,落到別人手中實在可惜。不是嗎?」

  那是當然。

  「就陵雲堂看來,這是筆生意,他想要得要命。所以他才會使盡各種手段試探,但淑小姐似乎毫不知情。光是一瞥,也看不出個所以然。能夠確認來歷的壺,全是他們自己推銷出去的壺。可是若是讓其他古董業者進去,先一步發現了家寶,那就無法挽回了。於是陵雲堂先是不斷地灌輸淑小姐,說這個家裡面的壺全是些沒有價值的東西。然後……接著他拱出了木原正三先生。」

  「私生子……是嗎?」

  「對。木原先生是陵雲堂派出去的女人與嶌夫先生之間生下來的孩子。雲井找來自暴自棄、放浪形骸的黑市正——木原正三,這麼巧言慫恿:玩弄並拋棄你母親的父親……就是山田嶌夫,你有權繼承山田家的家寶,家寶之壺可是價值十萬圓的寶貝喔……」

  「十萬?好便宜。」

  「以壺來說,十萬圓算貴了。連你的感覺都麻痺了。壺這種東西,一般只值幾十圓吧?」

  「啊啊……說的也是。」

  中禪寺說的沒錯。

  「所以對正三來說,就算是十萬也是個大甜頭。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再加上母親的怨恨也發揮了作用。事實上木原的母親在嶌夫先生過世之後,立刻遭到拋棄,結果得病過世了。唔,不過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看成是陵雲堂殺了她的……」

  雲井真是蛇蠍心腸。

  「不管怎麼樣,萬一正三找到真正的壺,至少也有三十萬左右的價值,所以用十萬圓收購的話,絕對有利可圖。」

  「哦,原來如此。」

  「另一方面,正三一開始就以為壺值十萬,所以不會覺得吃虧。因為當初陵雲堂就明白地跟正三說最多值十萬。若是沒找到,就當做沒這回事就行了。就算正三隨便找個壺來,也只要推說是贗品,擋回去就行了。」

  「這算是高明的……犯罪嗎?」

  如果順利的話,陵雲堂可以不花一毛錢就得到土地房屋還有家寶。開銷只有峰岸的六十一萬五千圓,以及付給正三的十萬圓而已。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峰岸會說付五十萬就沒賺頭,也可以理解了。峰岸自己先付了六十萬,就算分紅,至多也和出資額差不多吧。

  「非常拙劣。」中禪寺說,「應該還有更簡單的方法。像淑小姐,她非常老實,真想陷害她的話,怎麼騙都行。但云井卻辦不到。」

  「這又是……為什麼?」

  「雲井似乎想在淑小姐面前扮演好人到底。與治郎先生雖然一時懷疑雲井,但我覺得因為交往太久,晚年差不多是對他敞開心房了。雲井面對這樣的山田一家,可能也感到猶豫,不願暴露出自己卑鄙的本性吧。」

  他一定是想裝好人,維持他的體面吧——中禪寺說。

  「他把卑鄙的角色全推給手下了。所以為了掩飾謊言,圈套愈做愈大。這樣一看,他豈不是個膽小鬼嗎?」

  那樣一個人,也會想要裝好人嗎?

  中禪寺叼起香菸。

  「人……是弄不明白的。」

  「對了……說到不明白,中禪寺先生當時不是說,那些壺是為了淑小姐蒐集的嗎?」

  「你聽到啦?」中禪寺露出有些厭煩的表情。

  我纏人地要他說明,中禪寺便羅嗦了好一陣子嚴格叮囑我不許告訴任何人,然後說了:

  「在十五年前的昨天……殺害了嶌夫先生的,是嶌夫先生當時十七歲的女兒,淑小姐。」

  「咦?」

  我以為我聽錯了。

  「嶌夫先生在外頭雖然規規矩矩地上班,但實際上放蕩無比,總是酒醉回家,對母親動粗,花錢如流水,甚至在外頭養女人……他是這樣的一個人。淑小姐說她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那一天……嶌夫先生隔了許久回家一趟,卻毆打妻子,踹傷祖父,大吵大鬧要錢。結果他找到母親做家庭手工為淑小姐攢下的錢,全拿走了。」

  「哦……這……」

  沒聽說還真是不知道。中禪寺之所以拘泥於私生子出生的時期,是因為這個理由嗎?

  「淑小姐再也看不下去,在那座庭院——當時還有地面——用祖母給她的護身用懷刀……刺殺了父親。」

  我……想起了淑那昏暗的眼神。

  心中的……黑暗。

  「幸而……與治郎先生和母親都沒有發現庭院的慘劇。因為家裡一片混亂,完全沒有料到……庭院竟會發生那樣的事吧。」

  我心裡莫名地難受起來。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

  「淑小姐說她身上也沒怎麼濺到血。她悄悄地從玄關回到家裡,將沾滿了血的凶器……藏進了當時還不到千個的壺裡。」

  那麼,當時中禪寺從壺的碎片當中撿起來的那根赤黑色的棒子……

  ——原來是生鏽的凶器嗎?

  那個、那個……淑說的那個,就是她殺害父親的證據嗎?

  「可是,」中禪寺接著說下去,「可是屍體立刻就被發現,事情鬧了開來。在警方趕到之前,與治郎交代淑小姐和母親,說要把它當成是竊賊乾的。」

  「與治郎先生……知情嗎?」

  「我想他……知道吧。或許他看見淑小姐藏凶器的一幕了。可是淑小姐說與治郎先生直到過世,都沒有提起過半個字。他把這件事帶到另一個世界了。」

  祕密。

  知道祕密的人,

  與知道祕密的人單獨生活的日子。

  「從此以後……淑小姐開始怕起壺來了。裡頭裝著不好的東西,裡頭藏著弒父的證據。萬一被發現,罪行就曝光了……她似乎從未想過重新藏匿凶器,而且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藏到哪個壺裡去了。」

  「這……可是隻要找……」

  「母親應該渾然不覺,與治郎先生也什麼都不說……所以搞不好他是不知情的。這事也沒法子問,若是翻找那些壺,或許反而會招來疑問。因為與治郎先生總是在家。這一點與治郎先生也是一樣的。他無法隨便去碰壺,也沒法子去找。不管淑小姐再怎麼害怕,都沒辦法處理掉。」

  淑小姐雖然痛苦,但與治郎先生也同樣難受——中禪寺說,總算點燃嘴裡的香菸。

  「與治郎先生唯一想得到,可以讓淑小姐稍微安心一些的方法,就是增加壺的數目吧。與治郎先生只想得到這個法子了。反過來說,淑小姐應該也是一樣的心情。她愈是怕壺……就愈是想增加壺。她可能覺得每增加一個壺,每個壺的詛咒就會淡去一些吧。會把整個庭院用壺蓋起來,我想也是想掩蓋染血的地面……」

  「那麼……到了戰後,買壺的是……」

  「是淑小姐自己吧。因為與治郎先生……當時似乎相當衰弱了。」

  這樣啊。

  心中的黑暗……就在壺裡啊。

  「所以……她才不想賣掉房子嗎?因為殺人的證據……有可能被人發現。」

  「這應該不是會不會變成犯罪者這種層級的問題……但她長期以來過的一直是失去這最痛恨的事物就無法活下去的生活,所以她才無法把壺和土地交給別人。」

  每當空襲警報響起……

  就希望炸彈快點掉下來,

  卻無法拋棄嗎?

  就淑來看,除了一次破壞殆盡以外,沒有其他救贖之道了吧。

  沒錯……

  就像榎木津所做的那樣。

  「今天……是時效成立的日子。」中禪寺說。

  「時效……?」

  「我儘管知情,卻沒有說出來。」祈禱師露出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表情,「當然,我認為法律應該遵守。從法律層面來看,她犯了殺人罪,而且是弒父的重罪,當然應該被揭發。我本來也這麼想,可是……」

  「可是?」

  「這十五年之間,她肯定已經受盡折磨了。罪行這種東西……受到制裁反而能讓人解脫。」

  「是這樣嗎?」

  「當然了。」中禪寺說,「法律也是一種規定,它是一種咒術,和為壺定價沒有兩樣。不是隻有為無價值的東西附加價值才算估價。在決定之前,一個東西擁有無限的可能性,但一旦估價為十圓的話,就會被定為只有十圓的價值,就是這樣的作用。犯罪也是如此。行為本身並沒有意義,只是為它定下這是犯罪的定義罷了。有時候遭會伴隨著懲罰,但反過來說,它也有將或許會持續一輩子的自責定為有形可見的徒刑幾年、罰金幾錢的作用。賦予無形的事物形體,給予名稱,再加以驅逐,這就是驅除魔物的作法……」

  可是,她再也不會受到法律制裁了——古書肆望著檐廊說。

  貓「嗚~」地伸了個懶腰。

  「不過,能夠揭發陵雲堂一夥人,也是萬幸。託榎木津是個大傻瓜之福,壺被破壞得一乾二淨,木原正三也不知為何,似乎洗心革面了。他老老實實地說他今後再也不幹黑市買賣,要與異母姐姐一起認真打拼……」

  關於這一點……我猜那個時候,中禪寺在屋子裡面做了什麼。先前我看到的正三絲毫沒有愧疚的模樣,但我進屋的時候,他卻是整個人蜷縮在地上。

  我瞄了中禪寺一眼。

  中禪寺狡猾地一笑:

  「噯,債款也沒了,土地和房子也可以不用賣掉,雖然手法有些粗魯,但驅魔也結束了……就忘了我剛才說的無關緊要小細節,當做皆大歡喜收場吧。」

  「啊啊……」

  債款——一百二十三萬圓。

  「這麼說來,那些錢是……?」

  總不可能是榎木津代為償還吧。

  「咦?那是砧青瓷瓶的錢,是榎木津的父親付給山田小姐的。雖然全都轉到峰岸手中了,雖說他是個壞人,金錢問題還是得明算帳才行……」

  「可是,呃,怎麼說……」

  「你說金額嗎?我直接向前子爵詢問,他說不過是個瓶,頂多一百萬吧。如果不是瓶,他究竟打算出多少?真是教人生氣的金錢觀。我目瞪口呆,順道再喊了聲價,就讓他出到一百二十萬了。」

  「可是……那……」

  那些壺不是全被榎木津給破壞光了嗎?

  我正要開口,沒想到中禪寺大笑起來:

  「你說還差三萬?剩下的三萬是烏龜的寄養費。」

  「kame?這裡說的kame是烏龜……千姬嗎?」

  「對對對,其實家寶之瓶平安無事。」

  「平、平安無事?」

  可是那棟屋子裡的壺應該全被砸光光了。我走了一圈到處檢視過了。難道是藏在天花板裡面還是地板下面嗎?中禪寺笑吟吟地接著說:

  「而且瓶裡頭還有烏龜……真是太好笑了對吧?」

  「咦?瓶裡……有烏龜?」

  這是冷笑話嗎?

  究竟是怎麼回事?

  怎……怎麼可能有這麼荒唐的事?

  「根據益田的調查,千姬鑽進京花小姐的行李中,在妾宅的後門處掉了下來。京花小姐好像都從後門出入呢。」

  這我也聽說了。

  「然後掉下來的千姬爬過那條路的時候,被女僕阿種發現了。聽說那個時候千姬已經全乾了,奄奄一息。阿種覺得很可憐,便用手把它捏起來……」

  「捏起來?」

  「嗯,可是也不能把它帶回妾宅,此時她不經意地一看……喏,山田小姐家的後門邊,不是擺了個水瓶嗎?」

  「哦,那個擺著長柄勺的……咦?」

  「她就把烏龜往水瓶裡頭一扔……」

  「那、那……咦?那、那個水瓶……那就是……」

  ——那就是砧青瓷的大瓶!

  那麼毫無防備地……

  把傳家之寶當成日用品使用嗎?

  而且就這樣擺在路肩?

  任它日晒雨淋?

  這……

  南宋時期在中國知名的窯燒製出來,後來遠渡暹羅,經由山田長政之手,為了促進國交獻給幕府,受到將軍青睞,又賞賜給山田家——這個擁有凡夫俗子無法想像的奇特來歷的珍品,這個砧青瓷的大瓶竟沒有擺在美術館和壁寵等適合的場所,而是十幾年間坐落在路邊,淪為水瓶……嗎?

  「這才是它原本的用途啊。」中禪寺說,「藏得實在巧妙。看來與治郎先生這個人非常地膽大心細。他甚至沒有收在家裡,而是放置於大馬路上,太了不起了。這麼長的時間內,不計其數的人看過這個水瓶,卻沒有任何人發現。也不曉得有多少古董商出入過。看來都是些目光如豆的傢伙。」

  「那個瓶……真的就是那個瓶嗎?」

  難以置信,我也親眼看見了。

  「今川說,應該沒有錯,它就是真正的砧青瓷。只是儲存狀態不佳,又沒有任何箱子,應該不值一百二十萬的價,不過榎木津的父親非常高興。」

  「是嗎?」

  「據說那個泰國人就是被打破水瓶,正傷腦筋。不管收到再怎麼豪華的陶瓷器,不能拿來當水瓶用也沒有意義,不方便極了——好像是這麼回事。」

  所以……才會再三重申要的不是壺而是瓶嗎?

  「榎木津先生……發現那就是家寶嗎?所以……他才只放過了那個水瓶嗎?」

  「只是漏掉罷了吧。那個人很粗枝大葉的。」中禪寺撇過臉去答道。

  ——是這樣嗎?

  用這隻手捏起來……

  當時榎木津看著阿種的手這麼說。那個時候,偵探看到了什麼嗎?

  不……把壞蛋拖過來的時候,擾木津從那個水瓶裡勺水喝。他有可能是在那個時候發現烏龜的。或許榎木津只放過那個瓶,和家寶根本沒有關係,只是想要保護千姬罷了。

  「命運波瀾萬丈的青瓷瓶,終於平安返回了故鄉暹羅。可是能夠以原本的用途被使用這麼久的器物,也真是罕見。它今後也會被當成水瓶使用,可以說是活夠瓶本了吧。它……真的就是瓶長啊。」

  雖然我不曉得通商協定平安簽定,是不是因為瓶長的保佑——中禪寺如此作結。

  此時我總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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