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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器徒然袋——雨(第一卷)》第1章
  臺版轉自Lafrente(makeinu.weclub.info)

  白澤避怪圖曰

  飯甑作聲鬼名

  斂女有此怪則

  呼鬼名其怪忽

  自滅

  於夢中思及此

  ——畫圖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大河內康治苦思惡想了老半天,最後用力撇了下嘴角,說:

  「我介紹個偵探給你吧。」

  「偵探?」

  這種糾紛找偵探,豈不是奇怪了些?正因為這麼想,我以為我聽錯了,當下反問回去。

  「沒錯,偵探。」大河內以他一貫的陰鬱調子重複道。

  「……說到偵探,不是些……對,不都是些進行跟蹤、偷窺、品行調查、查證身分這類事情的人嗎?」

  我進一步追問,結果大河內說,「不是。」

  「不是徵信社、調查公司那一類的。」大河內再次強調,眯起眼角飛揚的雙眼,撇下的嘴巴癟縮起來。

  接著這個大肆宣揚自己是個乖僻者的傢伙沉吟了一聲,將視線從我身上別開,食指叩叩敲起桌上被摸髒了的布面書籍。那是他的隨身書,不曉得是尼采還是沙特的哲學著作。

  大河內瞥了封面一眼,想到什麼似地說了:

  「對了,不是有一種書叫偵探小說嗎?」

  「偵探小說?你是說那種以消遺為目的、描寫殺人的不正經娛樂小說嗎?」

  「不一定都不正經吧。」大河內說,「姑且不論戰時國內的文壇狀況,最近偵探小說不是已經廣為人知了嗎?」

  「是嗎?」

  「應該是吧?不巧的是,我不讀那類小說,但許多人都稱讚它有趣呢。對了,前陣子拿下芥川獎的那個……松本某人,那個人不就寫偵探小說嗎?」

  「你說松本清張嗎?我也讀了他的得獎作品《某〈小倉日記〉傳》……可是我記得裡面並沒有偵探啊?」

  「這樣啊,那是我搞錯了嗎?那你知道什麼小慄還是夢野的嗎※嗎?你不讀他們的書嗎?」

  (※指偵探作家小慄蟲太郎(一九〇一~一九四六)及夢野久作(一八八九~一九三六)。)

  「你是說江戶川亂步或大下宇陀兒※那些人嗎?」我只想得到這些人。

  (※大下宇陀兒(一八九六~一九六六),與江戶江亂步、夢野久作同為當時的人氣偵探小說作家。)

  「是啊,就是那些人寫的小說。你不讀嗎?」

  「完全不讀。」

  遺憾的是,我不喜歡那類小說,幾乎沒怎麼讀過。我記得的頂多只有橫溝正史的幾篇極短篇,而且裡面也沒有偵探活躍,是隻有捕快登場的古裝小說。這應該不叫偵探小說,而是叫捕物帖吧。搞不好我讀的根本是岡本綺堂※。

  (※岡本綺堂(一八七二~一九三九),劇作家、小說家,曾寫過《番叮皿屋敷》等劇曲劇本,晚年發表《半七捕物帳》等許多時代小說。)

  我據實以告,於是大河內盤起胳臂說,「怎麼,原來你也不讀啊。」表情更加為難了。然後他硬是把話接下去:

  「就算沒讀過,你也知道吧?總之,那一類小說不是都會有那種人嗎?所謂的名偵探。」

  「名……偵探?你是說夏洛克·福爾摩斯那類的?」

  「對對對,就是那個,作者是柯南·道爾嗎?」大河內頻頻點頭,「我要介紹給你的,就是那一類的人。」

  「哦……拿著放大鏡,叼著菸斗的那種?」

  「對對對,就是那種名偵探。我來介紹給你吧。」

  大河內說道,重新轉向我。

  他的表情難以形容。與其說是不悅,看起來更像害羞。

  大河內是個內向小生,相貌和肩膀線條與宮澤賢治※十分酷似。當然,我不曾見過宮澤賢治本人,但從照片上來看,宮澤賢治應該是大河內那樣的臉孔,不過似乎只有我這麼想。他好像從來沒被人這麼說過,所以我也沒有點出來,但還是覺得很像,只有髮型不一樣。大河內頭髮頗長,而且髮質相當粗硬,使得他的臉部輪廓顯得細長許多,才會讓印象大相徑庭吧——我如此分析。要是他也剃個一分頭,應該就與宮澤賢治維妙維肖了。

  (※宮澤賢治(一八九六~一九三三),詩人,童話作家,作品有詩集《春與修羅》,童話《銀河鐵道之夜》等等。)

  「你在發什麼愣?」大河內問,「我說偵探,有那麼突兀嗎?」

  「呃,唔……」

  那當然突兀了——我心想。

  「可是大河內先生,所謂名偵探,是極盡思考推理的極限,揭穿心狠手辣的犯罪者精心設計的詭計,是正義使者吧?但現在……並不是這樣的情況啊。說起來,根本沒有任何謎團需要推理。不管怎麼樣,我早就知道這件事的歹徒——或者說加害人,是誰了。所以還是找法律專家,或是談判手腕高明的生意人之類的,比較……」

  「唔唔……」大河內再次盤起胳膊沉默下去了。他看似困窘地搖頭晃腦,嘴角下垂的嘴巴從某些角度看上去也像是在笑,真不可思議。

  「……他是不推理的。」一番沉思之後,大河內說道。

  「不推理?那麼是隻調查嗎?那樣的話,就算你說他是個名偵探,也和一般的普通偵探沒什麼兩樣了。就是因為用腦,才會被冠上名偵探這樣的稱號,不是嗎?」

  「不,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大河內否定,「就算是一般總是調查外遇案件的偵探,也會動腦吧,思考又不是名偵探的特權。相反的,就算名偵探想到再怎麼精采出奇的案件真相;面對現實案件的被害人或歹徒,也沒有時間悠哉地長篇大論,炫耀他的紙上空談。再說,現實生活中才不可能有那樣縝密的推理。就算有,也無法證明,就算證明得了,也沒有任何法律根據……」

  再怎麼推理,都是白費工夫——大河內說。

  「腦筋動得快、洞察力敏銳、辯才無礙——這些似乎都不是名偵探的條件。只是聊勝於無罷了。」

  「可是……那麼名偵探為什麼會是名偵探?」

  聽我這麼問,大河內立刻答道,「是自覺啊,自覺。」

  一頭霧水。

  大河內看了看我,大概是察覺出我的不解,「我說的那個人,別說是推理了,恐怕根本也不調查。」

  「根、根本也不調查?」

  「應該吧。」

  什麼意思?那他到底會什麼?

  我不安了起來。

  大河內在杯中倒茶,喝了一口。他接著強調似地低喃道,「不是不做,是做不來才對。」

  我益發不安了。

  同時,還有些失望。

  我之所以特地向公司請假.不遠千里地來到千葉,拜訪平素並不那麼熟稔的大河內,是有一番深刻內情的。我絕不是來找他進行這番脫線的偵探問答。

  ——沒錯。

  我和大河內是大約三年前,在東北一處溫泉療養區認識的。

  只有老人與病人的鄉間溫泉區的蕭瑟景色中,大河內一個人顯得格外突出。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是隨同一個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進駐軍將校過來視察的,當時大河內擔任進駐軍的口譯之職。

  至於我,當時正陷入人生的谷底。

  在那不久之前……

  我從事電氣配線施工業,在工作中從高樓屋頂摔落,嚴重地摔傷了腰。

  傷雖然好了,卻留下了後遺症。醫生宣告我再也無法在高處進行精密作業,我身為配線工的生命算是就此終結。所以雖然表面上宣稱是為了療養而長期逗留,但我也確實是處於半自暴自棄的狀態。

  我泡在溫泉裡,滿腦子只想著自己即將成為社會邊緣人。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投入別的行業。

  雖然不到想尋短的地步,但也是過一天算一天的狀態。我熱愛我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還年輕。雖然是才短短三年前的事,但當時的我,腦中的想法真是比現在青澀太多了。

  就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大河內。

  我不記得是什麼契機了,我在不知不覺間向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遭遇。

  聽我全部說完後,大河內提起他在舊制高校時代也曾經從校舍屋頂跳下來過。他解釋說那是某種抗議行動,但我記得我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話。

  我想我當時應該是一臉錯愕。

  大河內對著這樣的我,口齒不清地談起深奧的哲學話題。我完全聽不懂那些名字詭異的人抱持著什麼樣的思想,但我荒蕪的內心一點一滴地被滋潤了。

  應該只是心理作用,但我開始覺得前景有了一些希望。

  大河內不到一星期就離開溫泉區了,臨走前我請他告訴我連絡方式。如今回想,我實在不明白我為什麼那麼做,但當時的我應該是透過與大河內這種飄逸不俗的人交談,找到了某些救贖。

  後來——

  我們幾度魚雁往返,見過幾次。我對今後的去向猶豫不決,只想找個人商量。

  結果我決定從配線工轉職到製圖工。

  因此我必須學習必要的知識,幸而老闆盛情相助,我得以不必離開原來的職場。老闆允許我留下,一面打雜,一面學習,直到能夠獨當一面。

  所以就算稱他是恩人太誇張,但說是多虧了大河內,我才能重返社會也無妨吧。因為我能夠打起精神重新出發,大多都要歸功於與他結識的那段經驗。

  現在的大河內辭掉了口譯工作,餘暇時經營家裡的板金工廠,同時慢慢地翻譯哲學書籍。我們一年以上沒有見面了。

  連我自己都覺得薄情,若非發生了那種事,或許我根本不會想起大河內。

  那種事……

  真的只能說是那種事,就算知道了也無可奈何。那事可惡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教人憤恨得無處發洩。

  ——那是……

  五個月前,剛進入二月的時候,我接到外甥女早苗自殺未遂的訊息。

  早苗是我大姐的女兒。說是姐姐,但大姐跟麼兒的我相差了十五歲之多,我對她完全沒有姐弟的感覺。要論兄弟姐妹的話,我因為沒有弟妹,對於外甥女早苗,反而是以哥哥的態度和她相處。對我來說,比起大姐,外甥女早苗的年紀跟我近多。

  所以我們從小就經常玩在一塊兒。

  長大以後,雖然已經不會廝混在一起了,但母親還在世時,親戚經常聚集在老家,所以一年可以見上好幾回。八年前母親過世後,我與大姐家不再那麼頻繁往來,疏遠了一陣子。而在去年春天,我聽說早苗被一個大戶人家僱去當丫鬟。用現代的說法,就是包吃住的女傭吧。我聽到這件事時,還悠哉地想,那孩子也大了,難怪我覺得自己老了。

  所以從親戚那裡聽到早苗自殺的訊息時,我真是錯愕極了。

  早苗是個瘦巴巴的小丫頭。

  她怎麼可能尋短……?

  可是……那已經是好幾年前——也有可能是更早以前的——只是我記憶中的早苗罷了。

  早苗小我五歲,那麼她今年應該十八了。

  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年紀嫁人都不奇怪了。

  我撇下一切,先趕過去再說。

  早苗睡著了。

  她似乎上吊未遂,幸虧繩子斷了,而且急救得早,保住了一命。但仔細一看,她的脖子上留著鮮紅色的痕跡,教人不忍卒睹——或者該說,看起來實在太駭人了。

  我這才聽到詳情。

  姐夫吞吞吐吐地告訴我,早苗在去年秋天,被幫傭人家的少爺和他的狐群狗黨暴力傷害。說是暴力,也不是什麼拳打腳踢。不,我想應該也捱揍了,但說白了,就是遭到了性侵害。

  早苗被人強姦了——而且應該是輪姦。

  我大受打擊。

  因為就像我前面所說的,對我來說,早苗還只是個瘦巴巴的天真幼童。

  我內心大概把早苗視為不可能——不,不能夠成為性物件的人。雖然這也是因為早苗與我有血緣關係,總之我如此認定,毫不懷疑。

  然而這樣的早苗,卻被狼心狗肺的歹徒集體凌辱了。

  我悲傷極了。

  比起對歹徒的憤怒,當時的我更感到一股無處排遣的空虛。我再怎麼絞盡腦汁,都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把它當成一場意外,忘了它吧——我只想得到這種陳腔爛調,但又覺得與其說出這種話,倒不如什麼都不要說。

  我清楚地記得,我一想到這裡,一股強烈的怒意油然而生。

  難道就這樣忍氣吞聲嗎?——不,絕對辦不到!

  我如此大力主張,結果姐夫無力地搖了搖頭。

  大姐和姐夫當然都怒不可遏,早已去找對方抗議、談判了許多次。

  仔細想想,用不著我來插嘴,掌上明珠遭人蹂躪,沒有哪個做父母的會忍氣吞聲的。

  然而大姐和姐夫每次前去,對方都沒有半點好臉色,總是冷冰冰地把他們攆出大門。

  若是緊咬不放,對方就塞幾個錢打發。他們不是說賠禮,反而說是施捨。這樣幾次下來,竟變成大姐夫婦是去勒索金錢似的。

  明明是被害人的家屬,卻被當成貪得無厭的恐嚇者。

  這真是事與願違。

  他們想要的不是什麼賠償金。

  他們要的是有誠意的道歉。

  大姐夫婦說他們逼不得已,找來代理人要求賠罪。

  但是下手的人——據說是什麼高官的兒子和他的狐群狗黨——不僅沒有謝罪,反而勃然大怒。

  對方竟然主張那完全是兩情相悅的行為——也就是和姦。

  將淫蕩的女兒送入別人家庭,攪亂僱主家中風紀,甚至還像這樣血口噴人,恐嚇勒索。得寸進度也該有個限度,惦惦自己有幾兩重吧……

  聽說對方這麼恐嚇代理人。

  早苗主動前往暴行現場的確是事實。她不是被綁架,也不是突然遇襲。早苗說她是被疑似主謀的男子——那戶人家的少爺找去,才自己前往現場。接著一問才知道她當時對那名男子心懷淡淡的憧憬,而這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但就算是這樣,也不能就說是和姦吧。這可不是單純的強姦,而是輪姦。依常識來想,怎麼可能是和姦?就算是心上人的邀約,早苗也不可能明知道會遭遇那種事還呆呆前去,這只是對方用來粉飾犯行的遁詞罷了。

  早苗萬萬想不到竟會落得遭到多人施暴的悲慘下場,想必她是心中滿懷思慕之情,欣喜赴約吧。這豈不是再卑鄙也不過的背叛嗎?竟然說這是兩情相悅……虧他們說得出口。

  我嚴厲地這麼說,但大姐和姐夫都只是低垂著頭。從兩人筋疲力盡的表情,輕易就能看出他們一定遭遇到太多太深的委曲,但即使明白,我仍舊無法釋懷。

  我們身分懸殊,莫可奈何——大姐說。

  又不是封建時代,在民主主義的近代法治國家,容得下這種打死人不償命的蠻橫霸道之事嗎?不管是資本家還是勞工,在法律之前,應該是一律平等的。僱主和勞工之間並非主從關係,勞動與對勞動付出的報酬是等價的。兩者只是成立於契約之上,沒有任何貴賤之分。沒道理非得忍氣吞聲,默默隱忍不可。

  不,這不是忍氣吞聲這種次元的事。結果當事人早苗在痛苦了將近半年之後,被逼到自殺未遂的地步。

  半年……

  ——為什麼中間隔了半年?

  此時,我終於察覺到當中的不自然。

  早苗不是因為被強姦,一時衝動試圖自殺。強姦事件不是這一兩天的事了,都過了半年才想要自殺,這實在令人不解。

  我詢問這實在是難以欣齒的問題,於是姐夫漲紅了臉,汗如雨下,勉強向我坦白了真相。

  早苗懷孕了。

  事件發生後的三個月,雙方持續著無益的爭論,結果大姐一家似乎放棄得到對方有誠意的回答了。只能當成被狗咬了,自認倒黴——他們真的靠著我所想的陳腐安慰——決心一家人忘了這一切,重新來過。

  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打官司。

  就在這個時候,眾人發現早苗懷孕了。大姐一家再度陷入恐慌,最後早苗試圖自我了斷——這就是真相。

  就算知道真相,我也無可奈何。

  後來過了五個月……

  上個星期,早苗生下了女嬰。

  早苗說她不想打掉孩子。

  這種天生掃把星生下來做什麼?這種孩子就算生下來也只會不幸——據說親人也對她說了不少這類一般人會說的、了無新意而且粗暴殘忍的意見。

  可是這種情況,不管周圍再怎麼多嘴也沒用。就算是親人,畢竟不是當事人。就算拿社會觀感來壓人,也起不了半點作用。

  大姐夫婦也是一樣。為人父母,他們當然也有他們的心痛和糾葛,但還是沒辦法對當事人的痛苦感同身受。雖是血緣相系的親子,唯獨這事,若非本人,是不可能瞭解的。

  最痛苦的是早苗本人,而她堅持怎麼樣都不願意墮胎的話,也沒有人能再說什麼了。

  我也不能說什麼,這不是我能說什麼的事。

  可是……我也無法接受。

  我不願意任由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看到嬰兒可愛的臉龐,看到外甥女呵護嬰兒的堅強模樣,我這樣的想法更是強烈了。

  我並不是太不甘心,想要為早苗報一箭之仇,或是覺得這時代母親要獨力扶養孩子太艱難,想要替她海撈一筆養育費。

  雖然無論在經濟或社會地位上,早苗都是岌岌可危,因此我也並非完全沒有這樣的念頭;但我心中萌生的,是超越了那類算計,更加……青澀的感情。

  沒有染上多餘色彩的純潔小生命在柔弱的母親懷中努力地求生。世上竟有人不祝福她的誕生,我想我無法容忍這樣的現實。

  然後……

  我一番深思之後,想起了大河內。

  大河內對於婦女人權問題有著極深的造詣。

  他在口譯時代接觸到麥克阿瑟提出的女性解放政策,受到啟發,離職之後似乎也一直鑽研著這個議題。雖然他沒有公開活動,但最近與婦女解放運動家、思想家等等似乎也有親交。他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上,提到他最近見了哪些人、參加了哪些研究會等等。

  大河內原本就不是我能夠理解的深奧之人,而且他還在我不知不覺間成了一個婦女問題權威。那麼或許他會有什麼妙計——我就是這麼想。

  前天我打電報給大河內,告知希望與他一會。我正悠哉地等著他應該不久就會回信,沒想到昨天他竟然直接打電話到我公司來說沒問題。所以我也匆匆地請了假,今天一早出門拜訪。

  然後……我在這家板金工廠的辦公室,幾乎是單方面地坦白了幾近家醜的事情。結果這位婦女問題權威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

  「我介紹個偵探給你吧。」

  這也太牛頭不對馬嘴。

  到底要偵探做什麼?若是介紹律師或法官這類人士還可以理解,但這件事裡,根本沒有需要偵探出馬的地方。不僅如此,他還說要介紹給我的不是普通偵探,而是三流小說中出現的名偵探。又說那個名偵探既不推理也不調查,有的只是自覺,我真搞不懂他究竟在胡言亂語些什麼了。即使我大失所望,也不會有人怪我吧。

  「那……然後呢?」我有些不耐煩。

  大河內若不是在耍我,就是根本沒在聽我說話。如果他是認真的,這傢伙腦袋一定有點失常了。

  「是啊……」大河內再次盤起胳臂,「……這個狀況啊,這樣做應該是最好的。」

  「所以說……你的意思是要怎麼做?」

  「讓他也湊一腳。」

  「我不懂。不管怎麼聽,我都不懂你說的那個名偵探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總之他是個偵探,沒錯吧?那麼是要請他調查欺負我外甥女的那些人的底細,掌握確實的證據,再控告他們嗎?都已經是十個月以前的強姦事件了,現在還找得到不動如山的證據嗎?」

  「當然找不到吧。」大河內說。

  「那麼請偵探就沒有意義了呀。」

  「或者說,論證據,再也沒有比你外甥女的證詞更確實的證據了。既然是遭侵害的本人這麼說,旁人是非常難反駁的,不管歹徒怎麼嚷嚷不是我乾的也沒用。雖然也有一些明明沒有受侵害,卻宣稱受侵害的假強姦事件,但那是相當罕見的。」

  「那……」

  「所以說,」大河內舉手製止我,「對方也心知肚明,才會不說他們沒幹,不是嗎?對方並沒說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們承認發生過某些行為,只是主張這完全是兩情相悅的行為。這麼一來,雙方見解的差異已經不是是否發生過事情了。爭論點在於是強姦還是和姦。然後呢……那究竟是不是強姦這最重要的一點呢,嗯,變得曖昧不清了。」

  「怎麼會曖昧不清?」我感到不悅,「怎麼想都是我外甥女被玷汙了。其他還能怎麼解釋?我身為她的親人,最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那是當然,可是這成不了決定性的證據。是否強姦、是否犯罪,是非常難以判斷的。第三者無從判定。」

  「或許吧。」我只能這麼應。

  大河內嘴角依舊下垂,他一臉苦澀:

  「而第三者硬要判斷的話,就必須從雙方口中追根究柢地問出當時的具體狀況。例如衣服是自己脫的還是被脫的?有沒有被扯破?有沒有相當於傷害的行為?若是有的話,是哪裡被打?還是被踢了幾下?關於性行為本身,也必須鉅細靡遺地問個一清二楚。」

  「這……這也太不要臉了吧?」

  「就算不要臉,可是不問怎麼會知道呢?」

  「這樣說是沒錯……」

  「光靠曖昧模糊的資訊,是非常難下判斷的。例如說……一開始被打得很慘,但被打著打著,中途放棄抵抗,性行為本身是心甘情願的——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反過來的情況也是有的。情侶或夫婦之間,也有到完事之前都還甜甜蜜蜜,你儂我儂,後來才鬧翻吵起來的情況。是暴力傷害還是強姦,中間的界線十分微妙。再說,即使完全沒有踢打這類暴力行為,只要對抵抗的女性霸王硬上弓,就算強姦。縱然完全沒有抵抗,只要侵害內心抗拒的人,也應該視做強姦。」

  「就算不抵抗也是嗎?」

  「那當然了。」大河內板著臉說,「你想想,比如說一個彪形大漢擺出恐怖的表情瞪人,光是這樣就算恐嚇了。有一些女性也會因此嚇得渾身發軟吧,根本無法抵抗。此外,像是拿債款當把柄,或是抓住某些弱點,這也算是恐嚇吧?還有假意親切地接近人家,加以哄騙,要求肉體關係,這些都算強姦,全是強姦。其中也有人主張,所有的性行為對女性而言,通通都是強姦。」

  「呃……」

  這……能這麼說嗎?

  「我雖然不能完全同意這種意見,不過可以瞭解那種心情。」大河內說。

  「是嗎?」

  「噯……不管再怎麼高唱男女平等,唯有這個問題,還是得另當別論。因為不管條件再怎麼完備,男女之間還是有著壁壘分明的生理差距。」

  「生理差距?」。

  「是的,女性要強姦男性是很困難的。即便是女性硬逼男性發生性關係的狀況,如果男方沒有那個意思,行為本身還是無法成立。如果成立,就表示男方也有那個意思,對吧?」

  「唔……是吧。」

  「噯,例外當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但狀況大致如此——換言之,不光是強姦,在性行為這件事上,關於能否拒絕這一點,男女是不平等的。再加上現今的日本社會,對女性來說,遭到侵害的事實、受到侵害的體驗,就已經足以成為恐嚇材料了。我們不是常用被玷汙、失貞等等形容這些事情嗎?」

  說的沒錯。

  「對女性來說,就連這樣的說法,都會讓她們深感愧疚。她們會遭人白眼看待,對吧?所以遭到侵害的一方儘管是被害者,卻會有一種不道德的罪惡感。相反的,犯罪的一方卻沒有什麼罪惡意識。社會的結構是扭曲的。女性在社會中沒有立足之地,她們處在徹底的不利立場。」

  我開始感到陰鬱懊惱了。因為我愈聽愈覺得男人實在是既愚劣又惡毒的生物。憤慨別人玷汙、弄髒了女兒的情緒本身,也可以視為是源自於男性自私觀點的偏見。

  儘管如此,這麼想的我是男人,而說這番話的大河內也是男人……

  「可是大河內先生,法律是平等的吧?就算是女性,司法也會保障她們的人權,不是嗎?可以訴諸法律吧?」

  「很少人會揭發這類事件,因此受到法律制裁的例子極少,所以有愈來愈多的笨蛋不把它當成犯罪,變成惡性迴圈。」

  「為什麼不揭發?難道被害人不想揭發嗎?那樣的話,女方也有問題吧?雖然實際狀況教人難以啟齒……可是就算是這樣,或是根本沒想過要報案揭發的話,也不太對吧?」

  「正確地說,不是不報案,而是無法報案。不過是無法報案所以不報案,還是不報案才會變得無法揭發,這部分問題很複雜。」

  「無法報案……?」

  「理由就像我先前說的,因為太丟人了,因為遭到侵害本身就是件可恥的事。」

  「因為丟人就忍氣吞聲……這太沒有建設性了。」

  沒有必要為提出正當的主張感到羞恥吧,然而大河內卻板起臉來說了:

  「你說的沒錯。可是……例如委託司法判斷的話,被害人就必須在公開場合發表我剛才說的那些鉅細靡遺的細節。她們必須高聲宣言:我被人如何如何地侵犯了。」

  「這……」

  說的也是,我也覺得這似乎太殘忍了。明明只是主張自己的人權遭到蹂躪,原本應該不是什麼殘忍的行為,卻會令人感到殘忍,這正證明了女性是社會上的弱者吧;而我也毫無批判地享受著這樣的社會嗎?

  「沒錯。」大河內說。他是從我的臉色看出了我的想法?還是基於一般論而事先準備的回答?我分不出來。

  「這真的是很殘忍。不管是誰,只要得回想厭惡的體驗都一樣痛苦。更何況是再三反覆受凌辱的記憶,更教人痛苦萬分吧。不只是這樣而已,原本被害人揭發加害人的惡行,並不是什麼羞恥的事,然而在現今社會裡,它卻成了一種恥辱。所以循正當手段主張人權的行為,就變成了是丟人現眼……」

  沒錯……

  不可能光是遭到一次侵犯,品性人格就會變得下流、或是肉體變得汙穢,根本沒這種道理。汙穢是一種社會概念,個人的肉體不可能產生物理變化。如果一個人的人格因此而改變了,那都是因為世人以充滿偏見的眼光去看待被害人導致的。

  見我一臉信服,於是大河內點了點頭說:

  「強姦事件傷害的並不光是肉體,那是摧殘自信與尊嚴的行為。因此和單純的暴力傷害不同,非常敏感複雜。例如說,即使鼓起勇氣報案了,被害人面臨的也是坎坷而愚昧的現實。與其要與所有世人為敵,倒不如閉嘴隱忍下來要好多了,所以狀況完全沒有改善。若是不將愚蠢的男人斬草除根,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不行嗎?」

  「不行的。噯,若是想做到真正的平等,就必須有相對應的覺悟——就是這麼回事。」

  「覺悟?」

  「沒錯,覺悟。」大河內重複,「毅然面對的態度固然必要,但在現今社會裡,這樣做只會平白吃虧,要為此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就算這才是正確的態度,但強迫每個人都要如此,也太殘忍了。況且女性原本就是弱勢的一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必須覺悟將面臨到多麼可怕的遭遇是嗎?」

  「我不是在說只能徹底覺悟地承受這艱難的狀況,而是必須認清這樣的狀況,再做好覺悟去面對。」

  「什麼意思?」

  「所以說,一大河內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的意思是,必須從社會開始矯正起,好讓女性可以毫不猶豫地採取毅然的態度。」

  「原來如此,這才是道理。」

  「可是這需要時間。不是一兩天就能成功的事,而且也不是修改法律就可以改變的。改革習慣和社會觀念是需要莫大耐心的工作。換句話說……很遺憾,從現狀來看,被害人獲得救濟的道路等於是已經斷了。」

  我的心情陷入一片暗澹。

  其實,方才聽到的這些事,不必大河內來說,我也明白。

  可是聽他這樣逐一解說,我禁不住深刻感到這個社會的制度有多麼地荒唐愚蠢。但是這麼說的我,若不是家中有人受害,連想都不會去想到這些事吧。

  不,這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會是如何?某某家的女兒被某某某給玷汙嘍——若是聽到這樣的傳聞,我就算不會露骨地輕蔑,嘴上同情的慰問中,難道不會摻雜著若干嘲笑嗎?

  就算說的人沒那個意思,聽的人會不會這麼感覺?當我應答「好慘,真可憐。」的時候,話中深處有對加害人的憤怒嗎?如果那只是單純的同情,豈不是同等於侮蔑?因為同情只不過是優越感的另一面罷了。

  這樣的話……如果這事發生在別人家,或許我也會扮演不負責任的一般大眾,去輕蔑被害人。我老實地將我的想法告訴大河內。

  於是大河內再次以中指叩叩敲起桌上的書,說著,「不對,不是這樣。」

  「這世上不存在什麼一般大眾,有的只是眾多的個人。當個人不願意為個人的行為負責時,就會戴上大眾這個面具。這是在模糊責任歸屬,將之轉嫁給不特定多數的卑鄙行為。例如說,就算是個人說出來會遭到圍毆的暴論,只要藏身於所謂匿名性的隱身衣背後,立刻就能夠搖身一變,變成一般論。這就是透過隱蔽專有名詞,將個人大眾化。這麼一來,就可以不經任何議論,使人把粗劣的愚見錯以為彷彿獲得了民意支援的正論一般。你剛才說扮演一般大眾,但這種說法和那類低劣的傢伙的做法沒什麼兩樣。在扮演的可是你這個個人,而不是你不斷地膨脹,變成了大眾。」

  大河內這番話也沒錯。

  我辯解似地回答了:

  「呃,我說扮演一般大眾,唉……是情非得已這樣的意思。唔,我自己也不例外,心中多少懷有那種歧視性的……該說是偏見還是什麼……我不太會說,總之是那類麻煩的東西,然後呃,每當我看到自己這樣愚蠢的一面,都會深自反省……唉,該這樣說才好嗎?」

  「是啊,你這樣說的話,我就不會有半點異議了。」大河內以教師般的口吻說,「你能有這樣的自覺,是相當難能可貴的事。因為以某種意義來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所以問題就在於對此有沒有自覺。有無自覺,是天壤之別。如果大家都能像你這樣有自覺,社會應該也能有所改變吧。」

  大河內高興地說。

  這……

  我總覺得被他唬過去了。

  那……

  ——又怎麼會跑出偵探來呢?

  我似乎露出了相當痴呆的表情。

  大河內瞪大了眼睛:

  「怎麼了?」

  「不,呃,就是……」

  「你是想問為什麼要找偵探吧?」大河內說。

  「呃……就是啊,大河內先生。我一開始就在問這件事,你的高見讓我獲益良多,可是那個……關於最重要的一點……」

  「這個嘛……」

  大河內站起來,開始在書桌周圍踱起步子。

  這件事很難說明嗎?還是我理解力太差?

  「……唉,基於我剛才告訴你的理由,若要透過合法的手段拯救被害人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犧牲太大,很遺憾,我無法建議你那麼做——儘管很叫人憤恨。而且就算要交涉……聽你的描述,這次的事件並不是單純的強姦事件吧?不是……生下孩子了嗎?」

  「是生下孩子了。」

  「對方知道這件事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

  大姐他們應該沒有特地通知才對。

  「對方是相當富裕的資產階級嗎?」

  「首謀的父親是高官。可能是前士族※吧。唔,就算撇開職業和家世不談,也是有錢人家吧,但是這跟身家背景與財產沒有關係。」

  (※士族是明治維新後的身分制度中的一個階級,位於華族之下,平民之上。)

  我覺得大河內似乎會厭惡老舊的制度,他的言行舉止也隱隱散發出反體制的氣息,因此我這麼說。

  然而前口譯卻蹙起了眉頭說:

  「你在說什麼?這種情況之下,不管是家世、職業、財產,全都大有關係。」

  「呃,這樣嗎?」

  「當然了。身居高位的人總是處心積慮著想要出世保身,武士的家族偏重名聲和血統,有錢人則對繼承分配斤斤計較。這些全都是愚昧之舉,但他們就是這樣。」

  「原來如此。」

  「還原來如此,你同意個什麼勁兒?你外甥女身不由己,竟然懷上了這種棘手人家大少爺的子嗣,不僅如此,還把孩子給生了下來——有這樣的可能性,對吧?」

  「論可能性是有啦……」

  強姦犯有好幾個,不曉得那究竟是誰的孩子。

  「所以說,光是可能性就足夠了。這世上都有效法天一坊※、就算你完全沒印象,也硬要認你家兒子做父親的詐欺師了。想錢想到發瘋,為了錢什麼謊都肯撒、什麼牛都要吹的人意外地多。對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為沽名釣譽而瘋狂的傢伙也多如牛毛。所以會被這類詐欺師盯上的人,都是特別疑神疑鬼的。至於你外甥女的情況……對方顯然心裡有鬼,所以當然會對你們不必要地提防。」

  (※《大同政談》載,有一山伏(修驗道僧侶)天一坊自稱為八代將軍德川吉宗私生子,欲謁見將軍,被大岡忠相識破,遭到處刑。此事是根據事實改編,有一山伏源氏坊改行自稱德川一族,行騙世人,後來遭到處刑。)

  「請等一下。」我制止說,「你的意思是,早苗想要利用孩子侵佔他們家?」

  「我只是說對方會這麼懷疑也不奇怪。」踱來踱去的大河內停下腳步,雙手撐到桌上,「換言之,民事交涉和直接談判也非常不利。」

  「嗯……」

  「不管是訴諸法律、硬找上門談判,還是訴之以情、發以正論……在這種情況,全都沒有勝算。」

  看來情勢相當不利。

  早苗沒有過錯,她是受害人,這是再明白也不過的事實……然而她不僅蒙受恥辱,生下孩子,還得在背後遭人懷疑別有企圖,受人排擠。這實在太可憐了。

  「這真是情何以堪。」

  「所以我才說要介紹他給你。」大河內敲了敲桌子。

  「他——那個你說不調查也不推理,只有自覺的名偵探嗎?」

  「沒錯。」大河內再敲了一下桌子,「就是那個名偵探。」

  「所以說,我想知道這麼做的理由……」

  「重點就在這裡。」大河內不聽我說完就答道,「我要介紹給你的人,就像我剛才說的,不是個正經人。任誰來看,都只能說他是個怪人。雖然他是偵探,但他不調查,也不推理。不僅如此,他完全不做一般人會做的事。」

  「那……」

  「但是,他擁有揭露祕密的力量。」

  「揭露祕密?」

  「沒錯。」不知為何,大河內挺起胸膛說,「他叫榎木津禮二郎,是我高中的學長。他擁有窺探他人腦袋的特技。」

  「窺、窺探腦袋?」

  什麼意思?是超能力還是陰陽眼那一類的嗎?

  「我……我不能相信那種人。」

  「你可以相信他。」

  「就算你這麼說……我壓根兒不相信那種事。我真無法想像大河內先生會說出這種話。」

  「即使你這麼說,事實就是如此,沒辦法。」大河內說。

  「事實……?」

  我不懂哪裡怎樣是事實了。他說窺探腦袋,是什麼讀心術嗎?是閉嘴坐著就能猜中事情嗎?但我不覺得那種江湖術士之流的人騙得過這樣小心謹慎的大河內。

  我投以更加狐疑的眼神,於是大河內哼哼兩聲,這麼說了:

  「你知道前些日子震驚社會的潰眼魔和絞殺魔事件嗎?」

  這我知道。

  早苗自殺未遂而鬧得人仰馬翻之時,社會上正為這個話題吵得沸沸揚揚。

  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橫跨千葉與東京的大案子。我點點頭,於是大河內神氣地說,「就是他破了這些案子。」

  「破案?」

  「對,破案。」

  「連調查都不必?」

  「不必。不僅如此,去年的武藏野連續分屍殺人事件,似乎也是他解決的。」

  「哦……」

  這也是一宗號稱戰後最凶殘的大命案。

  「他有實績。當然,這都是運用了他那不可思議的特技解決的吧。而且……嗯,他除了這項特技以外,還有另一樣最強的武器——也就是常識對他不管用。所以呢,只要讓他湊上一腳,一定能夠得到常人無法料想的結果。碰上走投無路的狀況時,他是不二人選啊!」

  大河內豪邁地笑著,這麼作結。

  2

  認真地聽完我的話後,自稱益田龍一的青年露出窩囊萬分的表情,問:

  「那麼……請問您希望偵探怎麼為您效勞呢?」

  益田說他是偵探助手。

  「呃,這我也不太清楚……聽說這裡的偵探大師不推理也不調查……」

  「是啊。」益田回答得十分爽快。看來是真的。「不僅如此,他也完全不聽委託人說話。都是我負責詢問詳情的。」

  「哦,真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話說回來……」益田擡起有個尖銳下巴、角度銳利的臉孔,「……既然您知道敝社的偵探這麼破天荒,為何還會想來委託?從您的話聽來,狀況似乎相當嚴重,應該不是來好玩還是消遣……的吧?」

  「我、我絕對不是來消遣的。我非常嚴肅,我很認真的。」

  我擦了擦汗。

  今天很熱。

  「只是呃……該怎麼說……」

  我大概瞭解大河內的話,但到了實際委託的階段,我卻完全無法說明。我有種不曉得自己在這裡幹什麼的感覺。總不能委託人家說,聽說你們這兒的偵探是個怪胎奇人,我想請他莫名奇妙地好好活躍一番。

  益田以壞心眼的眼神盯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我。不僅如此,這年輕人甚至還露出壞心眼的笑容來。

  「我知道了。您知道我們家的偵探是個破天荒的傢伙,想把他拱出來,把事情弄得天翻地覆,對吧?」

  「咦……?」

  「我開玩笑的。」益田說完,露出虎牙笑了,「……因為我想差不多也該有這類委託上門來了。別看榎木津先生那樣,他最近也變得挺出名了。不管在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都搞出了一堆奇怪風聲。」

  益田撩起長長的瀏海。他留著一頭文學青年般的髮型,舉止間卻感覺不出一絲深刻的苦惱。若要說的話,他是屬於油腔滑調、跑龍套型的年輕人。而且他還「喀喀喀」地怪笑。

  我的躊躇開始染上不信任,逐漸轉為後悔了。

  「請問……」我膽怯地對著喀喀怪笑的益田說,「……呃,榎木津先生……是個什麼樣的……」

  「這沒辦法說明。」這回答也太簡潔了。

  「不能向我說明嗎?」

  「就算我想說明,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明。」

  「呃,我聽介紹人說,榎木津先生他……擁有窺看他人腦袋的特技……」

  「哦哦……」益田悠哉地拖著尾音說,「唔,好像吧,只能這麼說吧。」

  「真的嗎?那是什麼樣的……是什麼神祕的靈術嗎?是可以瞭解他人的想法,或是讀別人的心……還是占卜那類?」

  「他才不會占卜,他做不來那種麻煩事。」益田摩娑下巴,「這是聽別人說的,榎木津先生看得到記憶。這不是特技,算是體質吧,還是一種病?」

  看得到……記憶?

  「這和讀心術有什麼不一樣?例如我現在在想什麼,他看不出來是嗎?」

  「對對對,他看不出來。別人的想法、心情或是感情這類事情,他完全看不出來。這類事情他反倒是比一般人更來得遲鈍。別人在想什麼,他一點興趣也沒有,也不想知道。只是不管願不願意,他就是會看到對方曾經看到的情景。不過那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我完全沒頭緒就是了。

  也就是說……

  「……他看得到我今早吃的東西、或是我從電車看到的風景這些?」

  「對。你理解得很快,他就是看得到這些。像是你今天吃了芋頭,對吧?吃了沙丁魚串,對吧?你的窗戶看得見澡堂的煙囪,對吧?不過也只有這樣而已。」

  「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榎木津先生並不瞭解那些影像對對方有什麼意義,他只是看得到而已。他好像聽不見聲音。不過要是連聲音都聽得見,日常生活也過不下去了,會發瘋死掉的。」

  真教人似懂非懂。

  若論派不派得上用場,這種能力應該頗有用處吧。若是全盤相信益田的話,榎木津這個人只要站在殺人犯面前,就可以知道對方犯的罪了。那樣的話,的確不需要調查,也不需要推理了。

  當然,光靠這樣並無法解決事情,但如果被指摘的人物是真凶,調查上就可以省去絕大部分的多餘工夫了。可是另一方面,在許多情況之下,這種能力應該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就連門外漢的我都能輕易想像。像是這次的事,榎木津的能力究竟能否派上用場,也教人存疑。話雖如此……

  「可是……聽說榎木津先生解決了許多困難的案件?」

  我是這麼聽說的。

  「解決啊?解決嗎……」益田胡鬧似地「喀喀喀喀」地笑。

  此時……

  「喂,益田,你那態度也太囂張了。竟然發笑,太不檢點了。」

  一名男子說著,從裡面端著盛有紅茶的托盤出來了。是我來訪時第一個接待我的人。

  雖然看不出年齡,但有點書生※樣,有著一雙濃眉和厚脣。一頭鬈髮理得短短的,服貼在後。至於益田,他不僅細眉薄脣,鼻子和下巴也很尖細,兩人看起來實在不像同一種生物。

  (※此指日本過去寄住他人家中,幫忙家事並修習學問的人。)

  「和寅兄,我哪裡不檢點了?」

  對吧?——益田向我徵求同意。不要隨便應話比較好,我還沒有弄清楚這兩人的權力關係。一開始我判斷被稱為和寅的人地位比益田高。我以為他是前輩偵探之類的人物,但是看他會端茶過來,或許他只是個打雜的,可是以打雜的而言,他對益田講話的口氣又太傲慢了些。

  和寅板起臉來:

  「可是你不就在笑嗎?」

  「我只能笑了啊。而且笑對健康也比較好啊。」益田再次發出乾燥的笑聲。

  和寅恭敬地將紅茶擺到桌上請我用茶,接著噘起厚脣,瞪著益田:

  「我泡茶的時候都聽見了,這位先生的委託,不是件非常嚴重的事嗎?而你竟然跟人家打哈哈。」

  「我才沒打哈哈,我只是生性開朗活潑罷了。」

  「你愈來愈像我家先生了。不,你根本就是專挑他的壞毛病學。你這種心態根本就錯了。」

  「心態沒錯,哪幹得來這一行啊。」

  「哼。」和寅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益田,你是不是根本沒聽到我說的話?」

  「我當然聽到了。別看我這樣,掏耳垢可是我的興趣,我一天要掏個好幾回呢。」

  「那就是掏過頭,把耳膜給掏破了吧。」

  「我的耳膜很強壯的,厚如太鼓皮。」

  「那我問你,你現在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請教這位先生委託內容的詳情啊。」

  「我跟你交代過,不可以請教委託人詳情吧……?」

  和寅這麼說。

  怎麼回事?別的也就算了,竟然說不可以請教委託人詳情,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益田聞言便說:

  「和寅兄才是,你這豈不是跟榎木津先生一個樣嗎?」

  我半愣在原地,結果兩人同時轉向我這裡。

  「啊,呃,請問,那個……」

  當然……我陷入恐慌。我完全不懂這種情況該怎麼應付才好。

  「各位,咱們先冷靜一下……」

  益田伸展雙手,就像尾牙的幹事指揮全場似地說。

  我被兩名男子同時凝視,的確一時之間陷入狼狽。但若論慌亂,益田和和寅反倒比我還慌:至於我,雖然困惑萬分,倒是非常冷靜……

  益田以牽制和寅般的態度這麼接下去說:

  「……我已經聽說事情原委了。然後……我想先確定一下您的委託內容。若是我辦得到的事,敝社可以答應,若非如此,就請您死心吧。噯,我雖然是助手,但本來還是個警察,和榎木津先生不同,精通調查要領。我的本領您大可放心。」

  「哦……。那……呃,那位榎木津先生,呃……」

  「不管怎麼樣,我家先生不行的。」和寅說。

  榎木津這個偵探那麼忙嗎?

  和寅看著我,以監護人般的口吻說明道:

  「先生最近心情非常糟,連我都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我不知道在伊豆發生了什麼事,總之他整天臭著一張臉,教人無從應付。他連話都不肯跟我說。」

  「他只是牙痛罷了。」益田說。

  「牙痛?」和寅反問。

  益田苦笑:

  「對,他臼齒蛀牙了。被堵在伊豆的時候,他說牙齒痛得要命,讓當地的牙醫拔掉了,結果弄巧成拙,好像拔掉的地方還在痛。」

  「可是他一句都沒跟我說過呀?」和寅埋怨道,然後拿著託盆站了起來,「不管怎麼樣,先生是不會工作的。不管理由是什麼,總之他心情不好,而且他平常就盡說他根本不想工作嘛。所以我不是再三交代了嗎?不管是打電話還是親自來訪,只要有客人,就向他們說明現在的特殊情況,不管是什麼樣的委託,都要恭敬回絕。」

  「我知道榎木津先生不會工作啦,可是都已經聽客人說出來龍去脈了,怎麼好說『對不起,請回。』呢?人家不是正苦惱萬分嗎?」

  「所以我再三地交代過你,叫你在客人說出詳情之前先回絕。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因為接了些小案子,害得我多少次差點被開除。可是你竟然趁我進去廚房的時候擅自詢問內容,真是太差勁了。偏偏茶壺又在那種節骨眼燒開。」

  「所以說,只要是我能勝任的案子就不要緊。只要我處理得來不就好了?又不是要叫醒正在睡覺的榎木津先生,和寅兄也不會捱罵。再說委託人特地來訪,連話也不聽就請人家回去,會損害咱們偵探社風評的。最在意事務所經營狀態的人,不就是你嗎?」

  和寅斜眼瞪著益田,很快地說,「你還太嫩了。」接著用鼻子「咕咕咕」地笑了。

  「我家先生不是常說,偵探可不是義工活動嗎?而且現在咱們事務所闊綽得很。先前大賺了一筆嘛。那錢都可以拿去再蓋一棟大樓了。所以,先生這一年半載是不會工作的了……」

  和寅睜大眼睛銳利地看了我一眼,「難得您跑一趟,真是遺憾。」

  我的臉逐漸失去血色:

  「再、再蓋一棟大樓?這、這裡的收費這麼貴嗎?」

  大河內跟我說形同免錢。我這個窮施工員連一毛多餘的閒錢都沒有。老實招了吧,我會決定找這家偵探事務所商量,最大的理由也是因為大河內說花不了幾個錢。

  「不貴不貴。」益田垂下層角說,「偵探費用沒有行情的。上回是特例,因為上次的委託人是個大富豪。」

  「我們這裡客層很好的。」和寅說。益田聞言,又「喀喀喀」地笑了。

  這些人居住的世界似乎與我不同。

  「喏,前陣子伊豆不是發生過一些騷動,您知道嗎?就是宗教團體和當地的建商發生衝突的事……」

  我好像在報上讀過這件事。

  大批人馬群架鬥毆,出現數名傷者,還有一人死亡——我記得報上是這麼寫的。

  益田不等我回話,接著說:

  「……那件事啊,雖然報紙沒有報導。其實是一宗難得一見的大事件。雖然我到現在還是不瞭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再怎麼說,東京警視廳調查一課都有兩個刑警、目黑署有一個刑警被降職調單位了。」

  「木場大爺被降職了……?」和寅問,「不是懲戒免職嗎?」

  「沒有免職啦。可是前天舉行了調查庭,木場先生不僅被減俸降級,還被調到轄區警署的一系。青木和目黑署的刑警我記得是被減薪半年,還被調到不曉得哪裡的派出所去了。」

  「真是人仰馬翻吶。」和寅說,再一次坐回椅子。

  看來他是個愛湊熱鬧的傢伙。

  「小說家老師怎麼了?他有沒有吃上什麼苦頭?」

  「哦,關口先生,我以為他已經沒救了,沒想到意外地似乎沒事。應該是習慣了吧。他……應該就快從伊豆的醫院回來了吧。噯,他這個人就像揹負了全世界的不幸嘛。榎木津先生說啊,他最好是冤罪入獄服刑,才是造福世人,最好一輩子都別從牢裡出來了……」

  我完全不懂他們在談論什麼事情跟什麼人。

  而且雖然我不知道那是宗多麼嚴重的大事件,但畢竟與我無關。

  和寅應了句,「關口太太真是可憐吶。」話說回來,我也被忽視得太徹底了。

  「請問……」

  「啊。」

  我一出聲,益田就露出奇妙的表情,然後他想起來似地說:

  「都是您不說明白,話題才會偏掉了。」

  唔,或許是吧。不過說回來,我到底要怎麼樣委託些什麼才好?

  但是就在我猶豫不決地尋思當中,益田毅然決然地說,「我答應下來。」

  「答、答應什麼?」

  我覺得在這階段,沒有任何可以答應的事。

  「我最痛恨欺侮女性的傢伙了。」益田靦腆地說,「據您剛才所說,強姦犯不只一人,對吧?」

  「是的……這怎麼了嗎?」

  「知道主犯是誰吧?」

  「是的,是通產省※的官房次官兒子,櫻井哲哉。今年春天大學畢業,現在……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

  (※通商產業省的簡稱,管理通商貿易、資源、工業等等的中央政府機關。)

  「官僚的兒子啊……」益田呢喃,「如果我是公僕,這多少會成為調查上的阻礙。就算上頭沒有施加壓力,自己也會有所顧忌。」

  是這樣嗎?

  益田打什麼壞主意似地微笑,說:

  「可是我們是偵探,不在乎。那麼,你知道那群共犯的住址姓名嗎?」

  「這個嘛……他們好像全都是哲哉學生時代的酒肉朋友,總是四五個人廝混在一塊兒,專幹些壞事。狐群狗黨。」

  「名字和身分呢?」

  這我就不曉得了。早苗好像也不知道。哲哉身邊似乎總是有幾名跟班,但臉孔並不一定,區區一介女傭不可能清楚他們每一個人的底細吧。一定是其中的某些人,但事情發生在漆黑的倉庫裡,別說是長相了,早苗連襲擊她的人數都不記得。

  「這樣啊,一片漆黑啊……」益田眯起了眼睛,「倉庫的話,一定很黑吧。而且當時已經過十一點了吧?」

  「嗯,好像完全沒點燈,當晚又云霧密佈。早苗似乎是收到哲哉的信。不過內容很簡單,只說深夜在後院的倉庫等你。」

  「那封信呢?」

  「沒了。她說遇襲的時候弄丟了。有信還是比較好嗎?會比較有利嗎?」

  「並不會比較有利。」年輕的偵探助手簡單地下了結論。

  「不會嗎?不能成為證據嗎……」

  「那種東西完全成不了證據,最多隻能拿來當成勒索的材料。可是對方完全豁出去了。若是勒索,只會挨告。一旦挨告,遭殃的是令甥女……徹徹底底地不利。」

  「那……」

  還是一樣走投無路。

  「所以呢……」益田再次露出壞心眼的表情,「……請仔細想想,難纏的只有主犯一個人——或者說,只有主犯的父親官房次官一個人而已。其他人根本不足為懼。可是歹徒有好幾個……」

  「啊啊……」

  確實如此,可恨的暴徒不只一個人。

  「……那麼,是要把那些手下……?」

  「不是手下。這種情況,他們全都是共犯,全員都該被制裁。只是那個……櫻井嗎?我們知道那傢伙的名字,他又是首領,比較顯眼罷了。不管首謀是誰、計劃的人是誰,都是休慼相關,全員同罪。只是多名歹徒中有個人握有權力和財力罷了吧?」

  就像益田說的吧,侵犯我外甥女的傢伙,全都是她的敵人。那麼也用不著淨是挑難以撼動的櫻井下手。從容易下手的地方開始下手,才是正確的。

  「那麼……意思是要控告櫻井以外的傢伙嗎?」

  我這麼一說,益田便微微搖頭答道:

  「不可以告啦。」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不可是。不能告啦,介紹你來的人不也這麼說了嗎?不管告了誰,都一樣只會讓令甥女和她的小女兒痛苦而已。心傷也是,不僅不會痊癒,還只會愈來愈深。這樣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

  我慌忙搖頭。

  益田接著說:

  「另一方面,說到對方,縱然有罪,判決也不會重到哪裡,搞不好還會換來個不起訴。」

  「不起訴……?」

  「是啊。就算最後判決有罪,這種人也很快就會砸錢出獄。一點用都沒有。」

  「這樣嗎?」我問,於是益田答道,「別看我這樣,我以前可是幹警察的。」

  「警察?」

  看不出來,我無法想像他穿警察制服的樣子。

  「是地方警署的刑警。」益田說,「雖然現在都沒人相信了。噯,雖然我態度輕佻,但我這番發言可是基於長年的經驗,分量十足的。更進一步說,這種情況……對方出獄之後或許會試圖報復。不,一定會報復,絕對會。」

  「這……太過分了……」

  「什麼過分,事實就是如此,沒辦法啦。」

  益田撩起瀏海。

  他的表情教人無法判別他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對庶民來說,司法官是不講人情義理的。在這種情況,訴諸法律,怎麼說都不是上策。恕我重申,我原本也是個警察,非常清楚這些事情的內幕。」

  「那……要非法……勒索那些共犯嗎?」

  「沒人說要勒索,我們又不是犯罪者。」

  益田的眉毛垂成八字型,一臉傷透腦筋的樣子。

  由於他先前的表情實在太奸巧,我似乎完全誤會這個氣質有些奇矯的青年正企圖恐嚇了。

  「那要怎麼辦才好……?」

  不僅是走投無路,還四面楚歌。有句話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正是現在的情況。

  「……不能控告,又不能恐嚇的話……」

  「所、以、說,」益田露出有些吃不消的表情,「要他們道歉啊,道歉!」

  「道、道歉?」

  沒錯……

  我原本想要的,應該不是物質補償,也不是報仇。

  況且……

  即使對方受到法律制裁,被施以嚴懲,我們也什麼都得不到。

  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

  我一開始就知道了。

  我想要的是有誠意的迴應,也就是要他們對自己卑鄙的行為深切地反省與悔改。不管是誰都會認為,除此之外的發展都是不可能奢望、也不該奢望的。

  看來,我被這家詭異的偵探事務所的氣氛影響,完全忘了當初的目的了。

  「是啊,就是啊,益田先生……」

  我真是感到茅塞頓開,可是仔細想想,來到這裡之前,我絲毫沒有要控告或勒索對方的意思。換句話說,先前塞在我內心的茅,都是益田跟和寅塞進我因狼狽而一時空洞的內心的。

  「沒錯。」益田用力點頭,「假設歹徒共有五人,這其中有四個人為自己的罪行懺悔,願意道歉,就算無法讓傷口完全痊癒,至少心理上也會好過一些吧。這種事是心情問題嘛。」

  對不對?——益田回望和寅。

  身分依然曖昧的侍者風男子噘起了嘴脣說:

  「可是又不知道那些人是誰。」

  是這樣沒錯。可是……

  益田狡猾地露出虎牙笑了:

  「所以我說,查出這一點……就是我的工作呀。」

  原來如此,益田剛才就是想到這點,才會說「我答應下來」。

  簡而言之就是尋人,同時也是鎖定歹徒的調查,這是不折不扣的偵探工作,與我知道的也沒有差別。

  「怎麼樣?」益田問,「失物尋人之類,這年頭與其找占卜師,偵探可是更可靠。當然,就算查出歹徒,能不能讓他們悔改,又是另一個問題了,不過也並非完全沒有計策……」

  益田神氣地竊笑。

  「不管怎麼樣,先查出歹徒的真實身分也好。不管要怎麼做,若不先知道歹徒是哪些人,也沒辦法計劃。再說……」

  「再說?」

  「孩子的父親是其中之一吧?」

  益田這麼說。

  沒錯……

  我也一直都忘了這件事。

  早苗的孩子父親不是複數犯人這種模糊的物件,而是其中一人。

  雖然無法查出是誰……

  但的確是其中一人。

  「您要怎麼做呢……?」益田再次詢問,「……總之,費用事後再付就行了。款項包括偵探費用及必要開支——啊,關於必要開支,我們會提出明細,也會附上收據,絕對不會漫天要價,不必擔心。我一貫的信念是童叟無欺,請放心。我本來是地方公務員,而且是底下的小角色,擺脫不掉當時的習性,對小錢的出納斤斤計較,卻缺少追求利潤的概念。也就是小氣揠門……」

  「喂喂喂。」和寅打斷說,「咱們的老闆可不是日之丸※,是民間人士。這可是私人公司耶。漫天要價當然不行,但也不能忘了追求利潤啊。」

  (※指日本國旗,引申日本政府。)

  「想要利益的話,就只能靠偵探費用了吧?哎唷,提高利益這種事,叫經營者去傷腦筋啦。我可是受屋勞工呢,在民間企業也是小角色。而且我覺得我的這種習性對顧客來說反而是有利的。我小氣到甚至可以說是充滿良心。然後呢,關於最重要的偵探費用……這個嘛,就等到可以鎖定物件的階段再來談,怎麼樣呢?」

  「這……麻煩您了。請您務必幫忙。」我低下頭來。

  「被先生罵我也不管嘍。」和寅作結。

  3

  該說是刮目相看,還是大為改觀?我半帶佩服地看著益田尖細的臉孔,說:

  「不愧是偵探先生……手腳真是太快了。」

  桌上並排著五張照片。

  大小各異,有些晒得褪色,有些狀況不錯。

  在照片中笑得自信十足的人……是櫻井哲哉。

  沒錯……擺在這兒的,就是那五個糟蹋了早苗的可恨傢伙的相片。

  委託之後還不到三天。

  辦事效率真是太神速了。

  昨晚我就要下班時,接到益田打到公司的電話……

  老實說,我當時是半信半疑地聽著益田的話。

  不可能短短兩天就查出下手的犯人。事情都過了快一年了,而且犯人也不可能輕易自白,我盤算再快大概也得花上一個月左右。

  即使如此,益田還是堅稱沒問題。

  我在電話這一頭想起他那壞心眼的表情和幾乎要垂到眼睛的做作瀏海……私下判斷他一定是隨便查查,敷衍了事。

  我心想,如果只是要查出櫻井的那群跟班,應該不會太難。益田應該是找到十個疑似跟班的人物,就交差說「八成是這裡面的誰」。

  即使如此,我還是先連絡了早苗。

  是為了確認她願不願意與我同行。

  若要完成縝密的調查工作,應該還是需要被害人的證詞,而且今後應該也會碰上一些需要本人同意的地方。所以我和益田約好,下次拜訪的時候,會帶早苗一起過去。

  不過我提出條件——必須完全是早苗本人同意的情況下。因為如果她不願意的話,這麼做也沒有意義了。

  只是,

  益田在電話中——顯然是喜孜孜地——告訴我,他連嫌疑犯的照片都準備好了。這麼一來,帶早苗同行的必要性也增加了。

  不過早苗自己也不曉得對她施暴的是誰,就算看了照片,也無法指認,但若是當時出入宅子的人,早苗也大致記得,那麼也不是沒有可能從照片中看出某些端倪。

  不管怎麼樣,我都決定要照早苗的意志決定。

  雖說我已事先詢問過,大姐夫婦還是顯得很困惑。

  對於我委託偵探的做法,他們原本就面露難色。

  我覺得這是當然的。就算偵探有保密義務,也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即使不是公諸於世,仍舊是將女兒的醜事告知第三者。就像大河內說的,縱然理性上明白這一點都不可恥,但感性上還是會覺得羞恥吧。

  坦白說,對於帶早苗去見偵探這件事,我也感到非常躊躇。我想若是早苗不願意,就別這麼做了,同時也猜想她八成不願意。不,與其說是猜想,或許……我是希望早苗拒絕。

  可是早苗跌破眾人眼鏡,願意主動幫忙。

  早苗生下了女兒——她好像為女兒取名為小梢——後,好像有了一些改變。

  仔細想想,要在現在這個時代產下私生子,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氣。這等於是在昭告世人自己遭人強暴——不,比這更要嚴苛。

  這形同是選擇讓世人以歧視的眼光看待自己。

  若是控告強姦犯,早苗確實會受到極大的羞辱;然而俗話說閒話不過七十五日,閒言閒語遲早會消失,一切也可以重新來過。但既然生下了孩子,就必須幾年、幾十年都顧忌著世人的眼光而活。

  明明孩子和早苗都是無辜的……

  儘管毫無道理,但這就是現實。

  早苗也下了相當大的覺悟吧。

  她在電話中說:為了重新來過,我也想做點什麼。透過話筒傳來的外甥女的聲音,彷彿歷經過蛻變,成熟無比,讓我的心境有點複雜。

  然後我發現了。

  早苗一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孩子才覺悟的。

  即使契機對早苗來說是多麼地教人厭惡,那也是她的事,與孩子沒有關係。

  無論是多麼不幸的果實,既然獲得了生命,就有權利活下去、有權利獲得幸福。不管前方的障礙有多大,呵護、養育孩子,都是母親的義務與責任。

  早苗成了母親,

  我也看開了。

  這是早苗的事件,

  就照她的心意來吧。

  我這麼想。

  所以我帶著早苗和襁褓中的嬰兒小梢,匆匆來到這家玫瑰十字偵探社。

  小梢被早苗揹著,一定是在電車上坐累了,一到目的地就睡著了。

  可能是從窗戶看見我們前來,門一開,和寅就飛奔過來,以熟練的動作抱過嬰兒,說「讓她睡在被窩裡吧」,把嬰兒抱到裡面去了。據說和寅住在這裡,睡的是榻榻米房間。

  益田說,不知道為什麼,和寅很擅長哄小孩。

  一問之下,才知道和寅不是打雜的也不是偵探,而是榎木津長年來的祕書兼保母。

  另一方面,益田雖然是見習偵探,但他入社是今年春天的事。那麼還不到半年。簡而言之,這兩個人只是職務不同,並沒有上下之分。表面上益田算是後進,不過倒茶仍是和寅的工作。

  我的疑問解決了。

  好笑的是,一明白是這樣,偵探們可疑的舉止登時看起來也不那麼不自然了,光看外表實在是看不出來。

  益田彬彬有禮地問候早苗。

  年輕的見習偵探——雖然有點做作——似乎帶著最大的敬意接待早苗。

  我雖然看不出來;他只是單純的滑腔油調,還是對女性懦弱,又或者是別有居心不過遠比冷冰冰地對待、或是嫌對方骯髒地躲避要令人有好感多了。我原本一直無謂地擔心這一點,這下子總算是放心了。

  然後……益田馬上將照片擺到桌上。

  早苗瞥了一眼照片,立刻浮現出嫌惡的神色。櫻井以外的幾個人,她似乎也都認識。

  先前一直模糊地當成犯人一概而論的物件,突然變成了具有人格的個人——而且是認識的人,也難怪她會這樣。

  「您認識這幾個人嗎?」益田說,「從您正面的右邊開始,是殿村健吾、江端義造、櫻井哲哉、今井三章、久我光雄。櫻井之外的四個人,在事件前後應該頻繁地出入宅子才對。」

  「我認識。」早苗說,「我幾乎每天都看到他們,也曾和他們交談過。可是……」

  沒想到竟會是這些人——早苗掩住嘴巴。比起悲傷,她更顯驚訝。

  「久我先生怎麼會……他是個非常忠厚老實的人。」

  「不能被外表騙了,男人全都是惡狼。」益田做作地說。

  「可是……他曾經幫過我很多次。像是看到我搬重物搬得很吃力的時候,他也會幫忙我……」

  「熊也會搬重物。風度翩翩的紳士到了床上就會變成野獸,上半身和下半身是不同的兩個生物。」

  益田就算在嚴肅的場面,也一樣油腔滑調,實習偵探最後還不忘「喀喀喀」地笑。

  那似乎是害臊的笑。我不經意地望向他,他便「咳」地乾咳了一聲:

  「抱歉……我絕對不是在打哈哈。剛才的笑呢,是我這個人天生丑角的證明,無意冒犯。呃,早苗小姐,是吧,呃,事發之後,您是否見過這些人?」

  「沒有。隔天開始,我就再也沒有靠近過櫻井家一步。前往抗議的也是家父和家母,還有代理人……」

  「這樣啊。他們並沒有糾纏你,是吧?事發後,也沒有像是在府上附近看見其中的誰,或是身邊發生什麼怪事嗎……?」

  「說到怪事,只有曾經收到過贈送人不明的花束而已。我父母說八成是櫻井指使的,把花給丟掉了……」

  「哦,一束花就想把人給打發嗎!——令尊令堂一定是這麼想吧。這是理所當然的。要是這些傢伙送花過去,令尊令堂當然會火冒三丈。真是太厚顏無恥了。或者該說,根本是惡意騷擾。這些傢伙才不可能是安著好心送花過去的。」

  「可是益田先生……」

  他是怎麼……查出是這四個人的?

  「……確定是這些人嗎?」

  不是選便挑幾個充數的嗎?

  益田狡猾地一笑:

  「我想應該是不會錯,我有信心,可是愈慎重愈好。不是我自誇,我這人是個膽小鬼,想說姑且一試,若是令甥女能指認出來就更好了。怎麼樣?早苗小姐,呃,這個問題很難啟齒,但你記得嗎?像是體格或是……」

  「嗯……」早苗蹙起眉頭,「……我是在一片漆黑的倉庫裡,突然被好幾個人壓倒,所以完全……可是……」

  「可是?」

  「這麼說來,出去的時候有光……那是手電筒嗎?不過只有一瞬間。是啊,這麼一說,關門的人感覺很像久我先生……」

  「這樣……」益田擡起下巴,「沒錯吧?就是這五個人吧。決定了。」

  「但是你是怎麼查到的?你就這樣拿出照片來,說就是這些傢伙吧,任誰都會覺得是啊。因為聽的人內心動搖不安嘛。」

  「遭很簡單。」益田說,「我很快就查出櫻井那票跟班了。那些傢伙大部分都在今年春天大學畢業,但現在都還繼續往來。他們幾乎都是中流以上的富家少爺,沒半個窮人。也有人在一流企業工作,不過畢竟是紈絝子弟,還脫離不了學生心態,等不到週末,有事沒事就聚在一起喝酒吹牛。簡直太瞧不起社會了。我說這話雖然像個老頭子,但一想到國家的未來託付在那種人手中,連我都禁不住心情暗澹吶。」

  是我也老了嗎?——益田說。

  我感覺國家也不能託付到益田手上,不反省自己,淨會說別人。

  「這樣的跟班有二十個以上。櫻井本人好像不太出席,不過調查起來很簡單,只要細細打聽就行了。調查他們之中誰和這件事有關就好了。」

  「問題就在這裡。沒那麼容易查出來吧?」

  「倒也不會。」他回答得很輕浮,「我很擅長臥底調查的——不過跟黑道或公安有關的事件就免了。我啊,裝出戰後頹廢派的樣子,深入虎穴。在這兒……」益田指了指頸邊,「……像這樣綁上一條絲巾,然後拿著根像是從進駐軍那兒摸來的雪茄,裝腔作勢,他們馬上就歡迎我加入了。那些傢伙沒那麼聰明嘛。跟他們混熟之後,我就開始耍寶。」

  「耍寶?」

  「沒錯,耍寶。瘋瘋癲癲地開始胡鬧。這我很拿手的。」

  他看起來的確很會搞笑。

  「只要逗他們開心,我就成功啦。」益田說,「然後我開始吹噓起強姦事蹟來。」

  「吹、吹噓強姦事蹟?」

  「對。當然是胡扯的。女人說穿了只是東西——我瞎扯一番這類人權團體聽了一定會昏倒的發言,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媲美性慾魔人的英勇戰績。因為權力慾望強盛的人都想把性也制度化,滿腦子出人頭地的傢伙都喜歡黃色話題嘛,而且他們又年輕。我接二連三,五花八門說個不停,一下子是懷柔喪服人妻,把她壓倒在佛壇後面,一下子是在裁縫工廠的廁所旁推倒女員工,一下子又是讓酒吧裡自恃清高的職業婦女喝下安眠藥……」

  益田說得興高采烈,渾然忘我,此時忽然回過神來,互動看著我和早苗。

  「……請、請不要誤會了,這只是編的、瞎扯的。我這個人喜歡搞一些設定,是個妄想型的人,所以……呃,我不可能真的去做這些事。我說的是前陣子認識的從事進口業的某位男士告訴我的體驗,再加油添醋而成的,是編出來的。」

  聽起來真像藉口。

  益田拿手帕擦拭額頭的汗水。

  那當然是冷汗,天氣沒那麼熱。

  「呃,噯,請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嘛。總之,我在場面熱絡起來的時候,像這樣說了……」

  益田說到這裡,忽然望向早苗,悄聲說,「呃,請不要介意哦」,接著大聲說了:

  「我幾乎什麼都做了,就只有輪姦還沒有挑戰過。」

  對不起——益田低下頭去。

  「……聽到這種話,果然還是會不舒服呢。對不起。」

  「沒關係,您也是工作需要啊。」

  雖然早苗這麼說,但我覺得很可疑,他一定樂在其中。

  益田似乎看出我內心的想法,說,「我真的是清白的啦……」我不知道他是在說他哪方面清白,但因為他的表情實在太窩囊,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間事務所笑。仔細一看,早苗也笑了。

  「然後,噯,總之,我當時把自己設定成一個性豪,說我身邊都是些沒膽的傢伙,不敢和我一起襲擊女人,這是我的性經歷中唯一的汙點之類的,這樣套話後,結果……」

  「結果?」

  「嗯,噯,他們一下子就上鉤了。馬上就有人說了:那我們比你厲害,我們就輪姦過女人。有夠蠢的,對吧?這種事是好拿來說嘴的嗎……?」

  原來如此。

  如果覺得是罪惡,就會三緘其口,若覺得是勳章,就會到處吹噓。對那些傢伙來說,那不是罪惡,而是光榮事蹟。

  益田恢復嚴肅的表情。

  「然後呢,在場的有這個殿村和江端,其他人說,『去年那場輪姦,我記得是你們乾的吧?』於是兩人得意洋洋,一清二楚地說,『沒錯,就是我們。哲哉兄約我們,我們跟今井還有久我,五個人一起幹的。』——他們就這樣親口說出了決定性的證詞。我這雙每天不忘掏乾淨的耳朵,的的確確地聽見了這些話。根據他們的說法——啊啊,早苗小姐,對不起。」

  「怎麼了?」

  「呃,我知道他們拿來說笑的是您……非常地……呃,該怎麼說……」

  「嗯。」早苗微微垂目,「……沒關係。可是……」

  「可是?」

  「益田先生只是稍微套話,他們就一下子說出來了,逭表示就算物件不是益田先生,他們也見人就說……對吧?」

  「就是這樣吧。」

  所以這件事還沒有過去——益田說。

  「這樣說雖然很殘忍,但事實上,侵犯你的事,在他們之間是三番兩次拿來談笑的話題。雖然他們沒有說出侵犯的是哪裡的誰,但他們提到你底下的名字,只要是知道狀況,心思敏銳一點的人聽到,就能夠輕易聽出被拿來談笑的人是你。就算你不說,流言也會愈傳愈廣。雖然這是你們一家人努力想要忘掉的可恨事件,對那些傢伙來說,也只是酒宴上的助興笑談這種程度的事罷了。他們一點罪惡感也沒有。雖然你很痛苦……但這就是現實。」

  早苗咬住下脣。

  「接下來就完全是同夥——櫻井一派的惡行炫耀大會了。那已經超越了黃色笑話的範圍,根本是歧視女性的惡劣發言。若只是隨便編出來湊趣的大話也就算了,但如果當那些話都是事實的話,真是教人作嘔,不堪入耳。」

  益田撇下兩邊嘴角。

  「那些傢伙得意忘形,說要再去喝一攤,而我又裝出有錢人的樣子,不好說不。就在我隨便找理由搪塞拒絕的時候,他們吵起架來,我就趁著混亂溜走了。」

  「吵架?鬧內鬨嗎?」

  「不是的。這事說來也真不得了,那家酒吧裡有人妖呢。中年的。」

  「鍋、鍋子※?」

  (※日文中的鍋、釜、人妖發音都一樣,本篇中使用了大量這類同音異義手法。)

  「不是煮飯用的鍋子哦。鍋子不會喝酒。也就是所謂的男色家……也不算吧。可是人家又沒穿女裝,那該叫什麼呢?我不太懂怎麼區別……總之就是同性戀的人。」

  「噢。」

  我知道益田在說什麼,但早苗好像不太明白。

  益田察覺到這一點,便說明給早苗聽:

  「也就是肉體雖然是男性,但精神上是女性的人吧。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像是肉體和精神都是男性,但對魁梧的男性感到愛意的人,或是希望外表能夠儘可能接近女性的可愛男性等等。而在酒吧那裡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大叔——還是該叫大姐?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比較年輕的人,唔,他們若是不開口,看上去只是一般的叔叔。不過他們在角落聊天時哎喲,討厭啦,你看人家是這樣耶~,咦咦,真的假的~——像這樣說話,結果被江端耳尖地聽見了。」

  「哦……」

  「喂,這裡有臭人妖!——他這樣大叫,冷不妨一杯水就潑了上去。人妖嚇了一跳,說『你們幹嘛啦?』殿村就吼,『我看到你們這種人就想吐!』」

  「他們打了對方?」

  「又踢又打,還邊笑邊打。看來櫻井平素就歧視那些人,囂張地說什麼這種人是不配當男人的人渣。還嚷嚷著什麼制裁,看來他們一看見這種人就動粗吧。」

  「太過分了……」早苗蹙起眉頭。

  「是啊。我則是落荒而逃了。」

  「偵探先生……沒有救他們嗎?」

  益田既然是偵探,應該也闖過龍潭虎穴吧。而且他以前當過警察,應該學過武術才對。

  但益田露出似哭似怒的表情,搖了幾下頭說:

  「別說笑了。就像你們看到的,我的體格這麼弱不禁風,根本沒辦法救人。就算會捱揍,也揍不了人呀。」

  「揍不了人?」

  「揍不了人。拳頭會痛呀。」

  「可是你是偵探耶?」

  「正因為我是偵探。」益田強調說,「偵探和警官不同,不逮人也不移送檢方,也沒有義務必須防範犯罪於未然。別說沒義務了,偵探根本沒有那樣的許可權。偵探不受國家權力庇護,但也完全沒必要行使武力。相反地,警察有時候非挺身而戰不可,所以我才不幹警察了。我的這片瀏海,也是為了營造弱不禁風的效果才留長的。像是出事捱揍的時候,就像這樣把瀏海一甩……」

  益田做出倒地的動作,瀏海唰地覆在臉上。接著爬起來,自豪地說,「看起來很弱不禁風吧?」然後撩起瀏海。

  「這樣一來,揍人的一方也會覺得『啊,這傢伙是軟腳蝦』,手下留情一些。為了保險起見,我再可憐地『嗚嗚』哭上幾聲,對方緊握的拳頭就會鬆開,舉起的手揮下來時也會輕上一些——我就是打這種主意。上個月我在伊豆吃了大苦頭,所以才設想了一下該怎麼護身……」

  真古怪的護身法。

  他似乎真的不是個文學青年。

  「所以呢,我不得不懷著肝腸寸斷的心情拋下人妖們,我真的是心如刀割喲。那兩個人妖不曉得怎麼了……」

  是不是該幫他們叫個警察才對?——益田說道,望向窗外。我也跟著看,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不過窗前有張大桌子,上面只擺了個三角錐。三角錐上好像寫了什麼,但因為逆光,看不見。

  益田正襟危坐,繼續說下去:

  「然後……雖然不曉得人妖命運如何,不過隔天我東奔西走,弄到了這些照片,並且調查、確認了他們的身分。這些傢伙都是在父親那一代就與櫻井家有關,算是櫻井哲哉心腹中的心腹。今井和江端的父親是通商產業省的下級官員,久我和殿村是公司社長的兒子,也和櫻井的父親有關係。」

  「原來如此……」

  「他們每一個人的父親的立場都只能對櫻井官房次官俯首帖耳。久我父親的公司現在經營陷入困境,似乎正處於能不能拿到專利的存亡關頭。江端的父親則是櫻井父親的直屬部下。因為這樣,既然首謀是櫻井哲哉,兒子們不管做出再怎麼違法亂紀的事,做父親的也沒辦法干涉,一點發言權都沒有。或者說,那些兒子只因為是櫻井次官公子的朋友,連做父親的都對兒子擡不起頭來了,感覺反倒是父親積極地要兒子去討好櫻井家的公子。」

  「要他們率先去做惡?」

  「我不清楚他們知道這是壞事,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根本不覺得是壞事。總之他們的父親似乎曾經交代過兒子,要他們討好櫻井家的少爺。」

  真是太過分了。

  「不過我想那些做兒子的也不是為了父親才這麼幹的。他們根本就輕視這樣的父親。其他跟班雖然也都是些無賴,但說穿了只是些嫩小鬼,還算知道分寸。可是這四個人雖然一樣是小鬼,但活得更加虛無。自暴自棄得教人看了可憐.我想父親卑躬屈膝的態度深深影響了他們吧……」

  年紀和那些小毛頭應該相去不遠的見習偵探悠哉地吐出莫名老成的話來。他同時具備尖銳並且突出的年輕人性格,與完全相反的老獪。這兩相矛盾的個性,就是益田這個人的特質吧。

  「也不是說就一定是因為這樣才讓他們做這些事,總之這五個人是歹徒,應該是錯不了的——這是我的結論。」

  我的判斷有錯嗎?——益田問道。

  應該是沒錯,但也無從確認。不過既然其中有兩人向益田親口說了這些,只要不是記錯……

  ——這些傢伙就是歹徒嗎?

  就是這樣吧。

  我瞪著照片。

  櫻井哲哉的確有著一張不似日本人的英俊相貌。不愧是修習劍道之人,身材精悍,就像個電影明星。江端義造長得一副小跟班模樣,氣質也像個小混混。今井三章外貌粗獷,剃過鬍子的下巴,泛著胡碴。照片上看不出來,但應該是個彪形大漢。殿村健吾有著一雙單眼皮眼,感覺陰沉。久我光雄一副窮酸相,看起來就是個其貌不揚的地痞。

  ——這種……

  一想到早苗被這種人給玩弄了,我莫名地惱怒起來。

  我原本不打算看的,卻偷窺似地觀察起早苗的樣子。

  早苗也看著照片,但她看起來不像生氣,反倒有些困惑地說:

  「這裡面……」

  這裡面有小梢的父親嗎?——她是這個意思嗎?

  我的怒意一下子消退了。取而代之地,胸中充塞著一股難以形容、類似酸楚的、無處排遣的感情。有這麼教人痛心的事嗎?有這麼教人沮喪的事嗎?

  「是的。」益田開口,「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這五人當中的某人……就是小梢的父親。不過依現況來看,沒辦法查出究竟是誰。」

  「沒……沒辦法嗎?」早苗問。

  「沒辦法。如果醫學再進步一點,或許可以知道,但從現在的水準來看,是查不出來的。」

  「只要調查血型,不就可以知道了嗎?」

  「這些傢伙血型都一樣。」

  「啊啊……」

  那就不可能了。

  早苗狀似遺憾地垂下頭去。即使是這種情況,還是想要查出生父是誰嗎?我實在不瞭解那種心情。只要是這種傢伙,誰是父親都一樣。我覺得證明父親不是其中任何一個還比較好,對小梢也不那麼殘酷。

  ——不。

  即使如此,還是會想要知道父親是誰嗎?

  或許吧。

  「機率是五分之一。或者說,請把他們全部當成父親吧。」

  益田說出與我的想法完全相左的話來。

  「讓這些人道歉吧,讓這些傢伙體會到他們對你做的事有多麼殘酷。讓他們認清自己做的事是無法饒恕的。非得讓他們悔過不可。櫻井雖然難對付,但其他四個人沒那麼難纏。這麼一來,五分之四的父親都悔改了。」

  「櫻井……沒辦法嗎?」

  幾天以前,物件還只有櫻井一個人。

  「櫻井的話,就請死了心吧。」益田說,「櫻井哲哉啊,現在防範得非常嚴密。他好像要結婚了。」

  「結婚……」早苗擡起頭,「他要結婚了嗎?」

  「對,而且物件是政治家的女兒。」益田一臉厭惡地說,「不是有個叫筱村精一郎的議員嗎?他有個十九歲的女兒,叫美彌子,精通騎術長刀※、茶道花道,還會三國語言,是圈內無人不知的國際派才女。容貌、家世、才能,無可挑剔。當然,追求者應該是多如繁星,哎,真不知道櫻井是用什麼方法擄獲她的芳心的……」

  (※長刀為一種刀劍,江戶時代做為武家女子的護身武術發展,昭和初期在軍國主義影響下,政府亦鼓勵女學生修習。)

  「這樁婚事已經決定了嗎?」早苗問。

  我不安起來。

  難道早苗還對櫻井哲哉戀戀不捨嗎?即使遭到那樣殘酷的對待,還不足以讓愛火熄滅嗎?

  ——怎麼可能。

  不可能的。

  不管外表再怎麼英俊,擁有多麼過人的地位和財產,早苗不可能還愛著他。都被那般殘忍的對待了,百年之愛也會在一瞬間清醒過來。

  「是啊。」益田答道,「好像已經下聘了。噯,我是不曉得他是假裝老實還是狐假虎威,總之櫻井也是很精明的。可憐的是美彌子小姐呢,她應該不曉得櫻井是那樣一個壞胚子……」

  不過,這下子就完成一幅政官勾結的醜陋構圖了——益田一副很懂的樣子。

  「這可是再有利也不過的關係了,他們也不想破壞吧。對哲哉本人來說,也不是件壞事,所以櫻井家才會對這件事情敏感成這樣。哲哉會自我收斂,不去夜遊,也是這個緣故。他絕對不是痛改前非,一定只是被父母勸阻,說這個時期出亂子就麻煩罷了。噯,哲哉是那種傢伙,一定有數不清的骯髒過去必須清算,不過他們和咱們庶民不同,很習慣抹消過去吧。早苗小姐的父母會被那麼過分地對待,大概是因為當時正在談這樁婚事。正在說親的時期,他們也想避開醜聞吧……」

  聽了真教人滿肚子火。

  益田思考了一會兒,我想他介意著早苗。

  「……噯,就忘了櫻井吧。這樁婚事乍看之下是段良綠,但世上的事可沒那麼容易。不就是這樣嗎?又不是結了婚就沒事了。政治婚姻本來就很空虛,再說新郎倌又是那種傢伙。女方非常聰明,就算放著不管,哲哉也會很快就露出馬腳了。而且他一定是個暴力丈夫,會變成一個成天外遇、放蕩不羈的混帳老公吧,然後被趕出家門。要不是這樣,就只能被才女老婆踩在腳底下,一生看她的臉色過活。別再管那個笨蛋了。讓剩下的四個人真心誠意地道歉……」

  「喂,益田,聽你滿口道歉道歉的,說得這麼容易,你倒說說要怎麼讓人道歉?」

  背後傳來聲音。

  和寅總算端茶來了。

  雖然土裡土氣,但看似和善的偵探祕書說著,「那寶寶好乖呀,睡得很香。」地將日本茶擺到桌上,穩穩地在益田旁邊坐了下來。

  「那種人不是你叫他道歉就會道歉的。難道要把他們抓來拷問嗎?還是磕頭求他們道歉?而且就算他們道歉了,或許只是嘴上說說罷了,不是嗎?誰知道他們心裡頭是怎麼想的。只是嘴上說說的話,任誰都會說。就算聽到那種表面的道歉,這位小姐一點都不會高興,對不對……?」

  和寅轉向早苗說。

  早苗無力地「唔」了一聲。

  「……看吧,益田。所以說,這件事就算調查、就算知道真相,結果都一樣痛苦。沒半點好處。那種仗勢欺人的壞傢伙是不會反省的。」

  和寅比所有人都先喝光了茶,口氣有些憤恨地說。

  益田笑著聽完他的話,說:

  「我啊,想要拜託中禪寺先生幫忙呢。」

  「找書店的先生?」

  和寅發出錯愕的叫聲,然後語帶嘲笑地說,「不成啦、不成啦」。仔細一看,這個祕書兼打雜的歪著粗眉,露出古怪非常的表情。好誇張的反應。那個書店的先生究竟是何許人物?我就要開口問那是誰,卻被益田搶先一步,眯起細長的眼睛不服地問了:

  「為什麼不成?」

  「那當然不成了。那位先生怕麻煩,一點小事是不會出馬的。而且他現在應該很忙。不過說的也是,那位先生的話,想要讓兩三個小混混悔改,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沒錯,易如反掌。」益田高興地說,「只要讓中禪寺先生惡狠狠地教訓他們一頓就行了啊。他們一定會如獲重生,變成正人君子——啊,中禪寺先生是在中野開舊書店的神主,是我們家偵探——榎木津的朋友。」

  意思是請愛訓人的老頭向他們說教一頓嗎?

  唔,為了今後不再發生同樣的悲劇,這樣做或許有用,但這對早苗有助益嗎?而且上次來的時候我糊里糊塗地接受了,但就像和寅說的,讓對方道歉又能怎樣呢?

  我心中再次焦躁起來。

  此時……

  「你們是白痴嗎!」

  一道清朗的聲音響徹房間。

  和寅縮起了脖子。

  益田張開嘴角下垂的嘴巴。

  擡頭一看,裡面的房間門口有個人正傲然挺立著。

  是個高個子。他穿著美國海軍穿的圓領短袖襯衣、木綿長褲,攤開雙手,叉開雙腳地站著。

  「榎……榎木……」

  「沒錯!就是我。你們引頸期盼的榎木津禮二郎,你這個笨蛋!」

  「你、你是……」

  「哇哈哈哈哈哈!益山,你真是個愚蠢的奴僕兼偏執狂。在那裡磨磨蹭蹭地胡言亂語些什麼無聊話!這個混帳王八蛋!」

  我呆了好半晌。心裡只覺得……這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太沒常識了。

  才見他敲鑼打鼓似地熱鬧登場,又以荒唐的口吻高聲吼出連串傲慢唾罵——這行為說恐怖也的確恐怖——但隨著男子大步走近,我發現了一件事。

  看來這名男子的問題,出在他那脫離常軌的行動與他的容貌之間的落差。

  他是個……美人。

  茶色的頭髮,碩大的雙眼,褐色的瞳孔,一雙英挺的眉毛襯托出那色素淡薄的高貴五官。我從來沒見過如此俊秀的男子。那張臉簡直在說,「這才叫美男子。」

  早苗也看得出神了——雖然也有可能是目瞪口呆。

  「和寅也是,這個蠢蛋!你怎麼能滿不在乎地說出那種蠢得教人抓狂的話來?我在那兒聽了,氣得都快七竅生煙了,都沸騰啦!」

  沸騰蒸發啦,我要是飯鍋,底都要炸啦——榎木津滿口無法理解的話,繞到大桌子後面,一屁股在大椅子坐下。

  「您、您原來醒著啊。」

  「現在是早上,我當然醒著。我要是不醒,天豈不是永遠都不能亮了?太陽不出來,農民就傷腦筋了。」

  和寅看了我一眼,露出大為沮喪的表情。

  「您在生什麼氣?我又沒那麼蠢,要說蠢的話,益田比我蠢多了。說什麼道歉,那根本不現實嘛。」

  「你在胡扯些什麼?蠢蠢蠢。不喜歡蠢的話,那就是笨。你那樣吹捧那些超級混帳是什麼意思?」

  「我又沒有吹捧他們。」

  「明明就是。什麼不可能讓他們道歉、讓他們道歉也沒用,強姦魔就那麼了不起嗎?」

  「一點都不了不起啊,可是這就是現實嘛……」

  「蠢貨!這世上有誰敢不降服於我?世上一切活著的凡百事物都要歸依於我,這是世界的定理!我不會向任何人低頭,但是沒有人敢不向我低頭!」

  「唉……」和寅嘆了一口氣。

  益田以十分壞心的眼神偷瞄了理所當然陷入沮喪的偵探祕書一眼,「喀喀喀」地笑了。

  「喂,益田,有什麼好笑的?」和寅說。

  「和寅兄,你又自掘墳墓啦。你都跟了榎木津先生這麼多年,怎麼還不瞭解他?你每次都把他的話照單全收,不曉得出了多少次紕漏,你也多少學習一下嘛,是不是?」

  「什麼是不是,這個笨蛋王八蛋。」榎木津把腳擱到桌上,「你可是比和寅更蠢上一百倍的笨蛋呢。」

  「為什麼?我啊……」

  「閉嘴,笨鍋王八蛋。聽好了,那邊那個女人啊,可是碰到了超級悽慘的遭遇吶。她旁邊的人不是在生氣嗎……?」

  矛頭突然轉向我,我嚇了一跳。

  看這情況,我不曉得會被罵成什麼樣子。

  就算我忍得下來,早已傷痕累累的早苗遇上這種野蠻人下流的謾罵,真能全身而退嗎?萬一那樣的話……

  我的心中突然湧出深深的後悔。

  那我簡直是專程把早苗帶來這裡任人糟蹋的。我真不該帶她來的。不,委託偵探根本就是錯的。

  榎木津半眯起一雙大眼,望向早苗。

  「一片漆黑。」接著他說,「這不是一片漆黑嗎?聽好了,笨鍋王八蛋,那些傢伙……」榎木津的視線轉向益田,「……豈不是天字第一號大笨蛋嗎!」

  ——他看到……記憶了?

  我盯著偵探那張端正的臉孔。

  他真的有那種超乎常識的能力嗎?這個行事奇矯的男子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麼?

  我完全無法想像。

  那種非現實的畫面,已經超出一介電氣配線製圖工的想像力能夠企及的範圍。

  「我說啊,笨鍋王八蛋……」

  「隨便怎樣都好啦,可是那笨鍋王八蛋是啥?我不是飯鍋也不是人妖啊。」

  「這很難說吶,人妖奴僕。你那片瀏海是怎麼回事?我愈說愈覺得你一定是個人妖了。好,我把你命名為人妖鍋好了。」

  這次輪到益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不管你是人妖還是笨鍋都不關我的事。附帶一提,我不歧視人妖,但我討厭人妖。」

  「先生以前曾經被有斷袖之癖的人追求過。」和寅悄聲說。他的確長得一副會被那種人追求的臉孔。「……所以才會討厭人妖。」

  「嘍嗦,和寅,你再繼續多嘴,小心我把你捆成小包寄去北海道。你給我聽好了,人妖鍋,就算讓那種蠢到天邊的害蟲道歉,也一點意思都沒有,不是嗎?跟他們和睦相處做什麼?有什麼好處?」

  「那你說怎麼辦才好?難道說不應該答應委託嗎?」

  榎木津嘖了一聲,說:

  「壞傢伙當然要消滅。」

  益田不高興了:

  「那不是連環畫情節了嗎?什麼勸善懲惡,根本是虛構幻想,太不真實了啦。噯,那些人的確是做了壞事,可是就算是那樣,也是相對的嘛。我不能斷定犯了法就一定是錯的。世上不可能有什麼絕對的惡,重要的是有沒有體諒同情在裡面。這種情況比起善惡,更應該重視早苗小姐深受傷害這一點吧。只要能夠安撫早苗小姐的心情……」

  「你在學什麼京極啊,你。」

  「京極是指剛才提到的那位中禪寺先生。」和寅為我們解說。

  那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街坊愛訓話的老爺子嗎?謎團愈來愈深了。

  益田露出困窘到了極點的表情,還垂下那為了演出弱不禁風風情的瀏海轉向榎木津,然後以悲壯的口吻說了:

  「可是榎木津先生,沒有其他解決方法了啊。」

  「解決什麼?那樣哪裡算解決了?根本啥都沒解決到!壞人扭曲邪惡的信念道歉,那邊那位小姐扭曲悲傷的心情接受,那邊那個人扭曲自己的憤怒忍耐,這樣哪裡叫解決了?三邊都虧大了啊。就算全員都忍耐一些,也根本只是在累積壓力而已嘛。而且只有最差勁的傢伙不用忍耐不是嗎?」

  「唔,是這樣沒錯,可是這是因為那個……」

  「可是你個頭!」榎木津瞪著益田。他只有眼神相當精悍。

  「不要瞪我嘛……」

  「哼,還有你啊,人妖的怨恨要怎麼辦?」

  「人妖?」

  「你見死不救的那些醜八怪。他們也一樣被人揍了一頓啊。你要那些壞蛋也向他們道歉嗎?」

  「可是人家又沒拜託我們……」益田都快哭出來了。

  「你對人家見死不救。人妖萬一死了,都是你害的。你這個人妖殺手。你應該宣稱你是人妖,代替他們被圍毆的。實在是半點用處也沒有。明明就是個奴僕,想以偵探自居,還早上一千八百年啦。想學京極那樣處理得皆大歡喜,還早上兩千五百年啦。」

  「人家活不到那麼久啦。」

  「意思是你到死都別奢想。好啦,給我聽仔細了,我容許的就是善,我不容許的就是惡,沒有其他基準!」

  「這太胡來了……」

  「哪裡胡來了?世間的基準,連拿來當擤鼻涕的參考都沒用。要是平等地聆聽每個人的意見,都要睡著啦,光睡覺又會爆發不滿。絕對的判斷基準只存在於個人心中。所以最偉大的我的基準,才適合拿來當世界的基準。偵探就是神,神就是絕對,不會被相對化!」

  榎木津拍打桌子。

  此時我終於注意到擺在桌上的三角錐上大大地寫著「偵探」兩個字。

  那是什麼意思?

  這……好像就是大河內說的名偵探的自覺。

  再也沒有比這更簡單明瞭的自覺了吧。

  益田垂著瀏海,倦怠地陷入脫力狀態,語帶哭腔地說:

  「榎木津先生,那你說到底要怎麼辦嘛……」

  榎木津以瞧不起人的模樣看著他那副德行。

  「不是有句俳句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嗎!你竟然不知道?聽好了,邪惡滅絕,神明昌盛,這是世間常理。人類是沒辦法與害蟲共存的。會想要與害蟲共存的,不是腦袋有問題的大笨蛋、好事者,就只有京極而已了!害蟲除了驅除殲滅以外,沒有其他解決辦法了!」

  「什麼殲滅,榎木津先生,就算他們是壞蛋,也不能就殺了人家吧?這又不是時代劇,可不準什麼復仇的。」

  「你這人也真糊塗吶,我不是說以牙還牙嗎?你沒長耳朵嗎?」

  「我聽見了啊,所以說……」

  「所以你個頭。聽好了,笨鍋,那位小姐雖然碰上了很慘的事,可是也不是被殺了吧。這邊沒被殺,卻殺了對方,就變成以牙還眼、以耳還牙了!」

  說的有道理。

  榎木津一臉嚴肅地說,「再說,殺了那種愚蠢的壞蛋也是吃虧。」

  「也是,不管多麼十惡不赦,殺了他們的話,就得吃上殺人官司呢。」

  「不是那樣,笨鍋王八大笨蛋。」

  「怎麼愈叫愈糟了。」

  「我這還算手下留情了。我肯叫,你就該感激了,這可是神大發慈悲。」

  「哪裡慈悲了?而且我說的可是天經地義的事。」

  「天津第一?你在說啥?料理排行榜嗎?我說啊,你仔細想想看!要是殺了對方,對方可就死啦。死了不就輕鬆了嗎?人就是活著才痛苦,死了就輕鬆了。既不必苦惱,燒掉就只剩一把骨頭。咱們何苦甚至犯法,也要讓幫對方解脫?」

  頭頭是道。

  我無法判斷正不正確。

  「我聽不懂啦……」益田說。

  「那是因為你笨。聽好了,我最痛恨的就是乾乾的點心和灶馬,還有不幹不脆!你是奴僕,聽到主人說討厭,只要回答『是,遵命。』就是了。」

  我再也不想碰上先前那樣的事了——榎木津說。

  然後白麵偵探望向我這兒。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我就像個忘了寫作業、害怕被老師點名的學生般,從傍若無人的偵探身上別開視線。一旁的早苗睜圓了眼睛,她大概正茫然失措吧。雖然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心情,但那張表情很像她昔日的童稚面容。

  「說起來,你啊……」榎木津不高興地說,「你,就是你。」

  是在說我嗎?

  我急忙「是、是。」地應答。

  「你這樣就可以了嗎?」

  「不,呃……」

  「呃個什麼勁兒?你們為什麼就不能乾脆一點地好好說話?現在可不是嗯呃啊哦地發愣的時候啊,委託人。那位小姐也是,你希望的不是這樣的結果吧?」

  「可是……」

  我支支吾吾,早苗卻回答了:

  「……但我不希望用暴力解決。」

  「哇哈哈哈哈,暴力很輕鬆,但暴力解決不了任何事。不過我不爽極了,至少最後要讓我揍個一拳,不過那不算暴力,是天譴。」

  有並非和解、也非妥協,又不是暴力的解決方式嗎?

  我移動視線,脫力狀態的益田和抱頭苦惱的和寅接連進入視野。原來如此,榎木津就像大河內說的,是個破壞性的怪人。這麼說來,我們甚至還沒有彼此打招呼。

  就在這個時候……

  傳來了小梢的哭聲。

  「啊啊……是要換尿布還是要喝奶呢……」

  早苗還沒有起身,和寅就搶先站起來了。看來他迫不及待想要逃離這古怪的狀況,小梢的哭聲就像來自上天的救兵。

  早苗起身追上去,結果第一個開啟和室門的卻是榎木津。

  「噢噢!這不是嬰兒嗎!」

  榎木津跑進榻榻米房間,笑著抱起小梢高高舉起,跳也似地跑出來了。榎木津說著「喏,你們看是嬰兒呢,真了不起。」等意義不明的話……

  模樣樂極了。

  「多可愛啊。噢噢,看你惹人疼的。我來聞聞你頭頂的味道吧。」

  榎木津滿臉堆笑,把鼻子按在小梢的頭頂上,嗅個不停。

  「哇哈哈哈哈,多可愛啊。」

  「先生,看你把人家弄哭了,借給我。」

  「噢噢,哭了啊,真厲害,這樣啊。」

  「什麼這樣,看,人家媽媽都在傷腦筋了。」

  早苗的確一副傷腦筋地正在苦笑。

  偵探高高抱起小梢,這次聞起她的臀部一帶:

  「唔唔,尿尿了。這樣啊,尿尿啦,尿尿嘍,真了不起。」

  看來……怪人相當喜歡小孩。

  笑逐顏開,指的就是他這個樣子吧。

  和寅再次要求交出孩子,榎木津似乎還沒有聞夠,一副戀戀不捨的模樣,把小梢交給早苗了。

  早苗哄著小梢,說了聲「失陪一下」,走進和室關上了門。可能是哺乳時間到了。榎木津以陶醉的眼神看了和室的門一會兒,然後「呵呵呵」地笑,轉向這裡:

  「好,這次我來指揮!每次都叫我幫忙,這次輪到京極那傢伙來幫我了。那邊那個!你一起過來。笨蛋王八蛋也過來。太麻煩了,由你來說明狀況吧。天譴要來了!」

  榎木津禮二郎高聲這麼作結。

  4

  和服男子——中禪寺秋彥擡起彷彿抱病在身的不健康臉龐,說:

  「偵探和偵探助手還有委託人一起找上門來,有什麼事?」

  好可怕的表情。

  即使如此……我還是稍微鬆了一口氣。因為中禪寺這個人遠比我心目中描繪的形象更要普通。

  因為和寅說榎木津只要話說出口,就絕不聽人勸,所以我讓早苗和小梢先回去,一頭霧水地跟著強勢的偵探一起離開偵探事務所。

  目的地——那個叫中禪寺的人的家——好像在中野。

  然後……我根據一路上益田給我的資訊,靠著想像力塑造出來的中禪寺形象,真是恐怖到了極點。

  益田評論中禪寺,說他是全日本最難搞的人、一張臉比魔鬼還要恐怖、被他斥罵,連大人都會嚇到失禁——內容之驚人,教人幾乎搞不懂是在讚賞還是毀謗。

  所以我想像出一個一見面就會大吼大罵,或相反地連句話都不搭理,或出言詛咒——中禪寺這個人似乎擅長詛咒、下咒之類——這樣一個非常難以往來、如山伏※般嚴肅的人。

  (※山伏是修驗道的僧侶,于山中修行。)

  古書肆位在稀疏的竹林間,店面樸素,老闆是個和服打扮、瘦骨嶙峋、學者風貌的男子,看起來也有點大正時代的文士之感。他的確不像可以隨便開玩笑的人,但也沒有特別難以親近的印象。

  只是……或許也是因為我先認識了榎木津這種人,才會看起來如此。以榎木津為基準的話,大部分的人都能納入一般人的框架吧。若是撇開成見去看,中禪寺應該也算得上是個十足的奇人。

  當時中禪寺……以繩帶綁起翠綠色的和服袖子,正在院子裡拼命刷洗著不知道是鍋還是釜的東西。

  至於榎木津,他只發出了一聲實在不像是招呼的怪叫聲,也沒得到允許,就大步闖進別人家裡;但看到這個無法無天的闖入者,中禪寺也不吃驚,而是滿不在乎地說出剛才那句話。

  這大概不是什麼稀奇事了吧。

  那麼,看來最好把中禪寺也當成榎木津的同類看待比較好。而且根本沒有人介紹和說明,中禪寺卻識破了我是委託人,也絲毫沒有懷疑的樣子。

  平常的話,都會問問這個陌生人是誰吧。

  榎木津擅自將坐墊鋪到矮桌前,一屁股坐了下來。我困惑地看益田,益田也學榎木津鋪好坐墊坐下了。我不得已,只好拉上紙門,膽戰心驚地在益田背後的榻榻米坐下。

  「益田,不好意思,你自個兒去泡個茶,端給客人好嗎?還有,在你位置前面鋪個坐墊給客人。」

  中禪寺看也不看這裡地說。益田說了聲「遵命。」並起身,馬上拿出坐墊請我坐,然後又拿了另一張坐墊鋪到還空著的壁寵前,消失到屋裡去了。「益山愈來愈有奴僕樣了吶。」榎木津說。

  益田似乎也被稱做益山,真教人混亂。

  中禪寺總算站起來,以手腕部位抹了抹額頭。

  天氣確實悶熱,但他看起來並沒有流汗的樣子。

  主人將洗好的鍋子擺到走廊角落,以手巾擦拭雙手,總算從庭院走上檐廊,解開繩帶,在益田鋪好的位置落坐。

  他背後的壁寵上整整齊齊地堆滿了書,牆面幾乎都是書架。來到這間客廳前的其他部份,也到處都是書。

  這是棟塞滿了書的屋子。

  中禪寺才一坐下,榎木津就開口了:

  「喂,千鶴怎麼了?哦,終於受不了書狂老公了,是嗎?一定是這樣,對吧!你這個書笨呆!」

  「她還沒從京都回來。」中禪寺面不改色地答道。

  榎木津說的書笨呆,意思大概是指書痴或超乎常軌的愛書家吧。因為太喜愛書籍了,搞得老婆受不了而離家出走了——榎木津一定是這個意思。的確,就算是幹這一行的,屋子這景象也太非比尋常了。

  所以我覺得榎木津說中禪寺是書痴的指摘並沒有錯,但這畢竟是人家的職業,說人家老婆受不了而逃走,根本是在找碴。依我看來,中禪寺並不像個會逼得老婆離家出走的男人。

  我猜這個家有訪客的時候,夫人都會立刻端茶出來招呼,但中禪寺卻拜託益田這麼做,所以榎木津才會判斷老婆不在。

  就算是這樣,不在就當人家離家出走,也太魯莽了。

  榎木津瞧不起人似地說:

  「可是這也太久了吧……?」

  這樣的話,我就無從推理了。什麼東西太久了?每件事都要一一猜想,真是麻煩極了。榎木津接著問:

  「前陣子她不是才跟小雪一起到伊豆了嗎?」

  更不懂了。不過中禪寺的妻子不在,似乎與伊豆的事件有某些關聯。那麼這表示中禪寺這個人也與那樁大事件有關嘍?不管怎麼樣,他似乎不是個單純的舊書商。

  「她送雪繪夫人回來,又回去了。」

  「為什麼?」

  「因為只園祭,孃家很忙。」

  「哦哼?」榎木津發出古怪的聲音,「怎麼,原來不是厭倦你啦?小雪也好,千鶴也好,你們的老婆人怎麼都那麼好?我本來也以為那隻猴子這次絕對會被拋棄。真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啊!——榎木津再一次大聲重複。

  「……然後怎樣?你在做啥?」

  「在洗鍋子,看就知道了吧?」

  「你這個洗鍋男。閒得發慌,是吧?」

  榎木津這個人簡直就是個番顛,他顯然說話不怎麼經過大腦。不是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就是說的內容完全是所見所聞。

  不過我覺得能跟這個說話毫無脈絡的人對話的中禪寺也夠古怪了。

  「我忙得很。」中禪寺一本正經地回答,「就像你看到的,忙到不小心都把鍋子給燒焦了。」

  「忙什麼?除魔嗎?」

  根據益田的說法,舊書商似乎還以加持祈禱為副業。榎木津說的除魔應該是指這件事。中禪寺露出意興闌珊的表情說:

  「我接下了華仙姑的善後工作……因為無法清楚掌握顧客的整體狀況……非常棘手。」

  「華、華仙姑?那個傳說中的女占卜師華仙姑嗎?」

  我都還沒有自我介紹,竟不小心大聲插嘴了。

  華仙姑是這陣子轟動街坊的神祕靈媒。她似乎有許多政治家、財界人士這類大有來頭的顧客,到處都可以聽到一些加油添醋、繪聲繪影的風聞。連對這類事情毫無興趣的我,都曾聽說過一兩個傳聞,相當有名。

  這些奇人竟然還認識那樣的人物嗎?如果是真的……他們這豈不是形同告白他們養了河童、或是跟天狗是朋友一樣嗎?我再一次——這次小聲地——確認:

  「……那是指那個……華仙姑吧?」

  「是啊。」中禪寺冷淡地說,「就是那個華仙姑。不過她已經退休了。」

  「退休?」

  「沒錯……她不再占卜了。但是留下來的常客之中,有些人對神諭上癮,影響到社會生活,也有些人被下了奇妙的暗示和後催眠,可以算是被害人。我被委託解開他們的暗示、讓他們恢復自主思考的能力……總之要讓他們自力更生。噯,要教導占卜的無效性是很簡單,但又不能說出真相,實在棘手……」

  「你也太熱心助人了吧。」榎木津說。

  中禪寺從懷裡掏出香菸含住,答道:

  「這是工作,我跟她立了解決一件多少錢的契約。」

  「那不是很賺嗎?」

  「可是害得我燒焦鍋子,所以算扯平吧。」

  「鍋子……?對了,鍋子,鍋子!喂,笨鍋!」

  榎木津叫道。益田恰好端著放了茶的託盆,以緊繃的姿勢就要走進客廳,被這麼一叫,眼睛和嘴巴都歪了。

  「那種叫法真討厭。你明明完全記不住別人的本名,為什麼那種無聊的綽號就可以一直記住?」

  「因為你不就是笨鍋嗎?叫你笨鍋奴僕也行。還是笨鍋奴僕偏執男好?你這種人隨便怎麼叫都好啦。」

  「好過分……」益田泫然欲泣地為眾人奉茶。

  和寅不在的時候,端茶也是益田的工作吧。榎木津呢喃著,「鍋子就是鍋子,桌子就是桌子。」等等莫名其妙的話,突然躺了下去。

  「隨便啦,你趕快跟京極說明,我要睡一下。對了,你也一起睡吧。已經知道的事情再聽一遍也是無聊,睡吧!」

  榎木津指著我,再一次命令,「睡吧!」然後就好像真的睡著了。

  他的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語,都只能說是奇特詭異。

  無法預測,也無法理解。

  益田茫然看著榎木津的睡臉,又深又長地嘆了一口氣,重新坐正然後說,「那麼,請容我說明狀況。」

  我總算被介紹給中禪寺了。

  益田所做的一連串來龍去脈的說明,雖然不免有些誇大渲染,不過大致上都切中要點,而且沒有多餘。益田在說明的時候,中禪寺只是偶爾應聲,幾乎沒有開口。

  我感到佩服的是——或者說莫名滿意的是,益田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中禪寺點明被害人早苗的名字和身分。看來即使是對似乎是夥伴的中禪寺,他也貫徹了保密義務。

  此外,益田說明的時候,也故意模糊我和早苗的關係。解釋當中,我完全被定位於和被害人有關的善良第三者。雖然以某種意義來說,這也是事實。

  我佩服這個油腔滑調的青年也懂得設想,滿意原來就算是見習生,也知道遵守偵探的保密義務。

  益田大略說完之後,撩起了瀏海:

  「……就是這麼回事。」

  他一說完,中禪寺便揚起一邊的眉毛:

  「狀況我是明白了……那麼,那個呼呼大睡男是要我做什麼?關於這一點,我可是完全沒有頭緒呀?」

  「哦,託您的福,我也一頭霧水。他大放厥詞說什麼殲滅、以牙還牙,可是究竟是想要做什麼……?我是覺得他希望中禪寺先生向那四名共犯說教啦。」

  「免談。」中禪寺立刻拒絕,「誰要跟那種說教也是白費工夫的傢伙浪費脣舌?與其說是免談,那種事不是我該做的吧?再說就算我做那種事,被害人根本也不會高興吧。」

  「可是……如果今後他們不再繼續相同的惡行,可能遭遇同樣悲慘下場的女性也會減少……」

  「益田,我可不是什麼社會服務義工。」中禪寺說,「況且就算讓兩三個那種人悔改,性侵事件的發生次數也不會減少。唯有這件事,除非整個社會一齊改變,否則是無可奈何的。若是想要進行報仇這類非建設性的事,就更糟糕了。雖然非常遺憾,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現在我們只能站在善意的第三者立場,在一旁支援那位女性繼續走下去了。對吧……?」

  中禪寺叮囑似地說著,望向我。

  他說的沒錯吧。

  「而且益田,我想那些傢伙再也不會攻擊女性了。」中禪寺輕描淡寫地這麼說。

  「為什麼?」

  「你仔細想想,煽動他們的中心人物,怎麼想都是那個櫻井吧。」

  「這一點應該沒錯。」

  「而那個櫻井就要政治結婚了吧?他應該會脫離這群人。剩下的那些人,我實在不認為他們會主動繼續犯下性侵罪行。就算他們想,這次他們的父母也會制止吧。」

  應該吧。

  奉承巴結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四名跟班的父母親一定也希望哲哉順利結婚。在現階段,收斂惡行,抹消醜聞,謹言慎行才是第一要務。

  「是啊,再怎麼說,對方都是那個筱村美爾子嘛。」益田沉吟道。

  中禪寺撫摸下巴:

  「櫻井結婚的物件……是筱村議員的女兒嗎?」

  「是啊,這怎麼了嗎?」

  「那是華仙姑的常客吶。」中禪寺說。

  「什麼意思?難道說……筱村精一郎以前都會去找華仙姑嗎?」

  「是啊。」

  「真腐敗的一群人吶。我聽說華仙姑的客人裡也有政治家,沒想到是真的啊。」

  益田狀似苦惱地晃了晃瀏海。

  「不過色誘云云的流言是無中生有啦。」中禪寺說著,手伸向堆在背後的書山。每本書都是同樣的大小,我本來沒注意到,但他拿起的一本,是類似味噌醬油行賒帳本般的帳簿。

  「這是從那個藥販子的包袱裡搜到的備忘錄……表面上是常備藥的顧客名單。喏,這裡……」

  中禪寺翻開帳面,拿給益田看。

  「……有筱田議員的名字。藥販子一年去了近十次,將近每月一次。今年開始就去了八次之多,看來是個大貴客。」

  益田說著,「哈哈,原來是這樣啊。」地盤起了胳膊。

  「請問……」

  或許有些不檢點……但我被勾起興趣了。他們在談論的可是傳聞中知名女占卜師的祕密,任誰都會想知道得更多一點吧。

  「呃,各位說的什麼藥……還有華仙姑……呃……」

  「我無法詳細說明。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而且是無關的事件。」中禪寺說,「……只是依時期和條件來看,筱村家和櫻井家的婚事,很有可能是經過精心計算,有人在背後策畫。那樣的話……這就是我的工作了。」

  喔喔——益田叫了起來。

  策畫是什麼意思?

  我努力推理。

  既然對方已經拒絕詳細說明,我也不好繼續追問,但我猜想,策畫這一切的,會不會是櫻井十藏——哲哉的父親呢?

  從中禪寺的話來類推……

  首先,可以輕易地看出筱村議員沉迷占卜。對於自己的行動和煩惱,他可能一一找占卜師——知名的華仙姑處女——商量,來決定如何應對。換言之,議員對占卜師唯命是從——先如此假設。

  然後……如果櫻井官房次官掌握了這個事實?

  對政治生疏的我實在無從想像通商產業省的官僚與議員彼此勾結,究竟能獲得何種利益。但我隱約知道那應該會是一個庶民完全無法想像、得以任意行事的結構吧。總之,官僚怎麼樣都想要和議員牢牢地結合在一起——先這麼假設。

  然後……

  如果華仙姑與櫻井串通的話會怎麼樣?

  我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我覺得占卜師中有幾成一定是假的。如果是假占卜師,既然是以營利為目的,那就是詐欺行為吧。如果華仙姑是個詐騙師,只要塞錢,應該就能讓她聽話。如果櫻井賄賂華仙姑,委託她做出對自己有利的神諭……

  櫻井與華仙姑的利害關係一致。

  這是不折不扣的操弄策畫。

  「櫻井……居中牽線嗎?」益田問。

  看來我的推理猜中了。

  但中禪寺頓了一下,答道:

  「不過櫻井也有可能是受騙的一方……」

  看來狀況十分複雜。

  「有這個可能嗎?真傷腦筋吶。」益田說著,歪起脖子。

  「沒什麼好傷腦筋的。益田,這事已經無所謂了。不管怎麼樣,華仙姑對於許多人因為與她發生關係,命運遭到恣意扭曲,深感後悔和反省。」

  「可是錯也不全在她一個人身上吧?」益田這麼說。

  「我當然也這麼告訴她了……」中禪寺答道,「……不過既成的事實也無可奈何了。說起來命運這回事根本就不存在。因為未來根本就還沒有決定。不管怎麼發展,都不是任何人的責任。而且既然事實已經造成,也無法挽回了,再說也並非全都往壞的發展,所以就別管了——我是這麼告訴她的,但站在她的立場,她似乎還是非常內疚。唔,小客戶也就算了,問題是占卜的結果仍持續地帶來災禍與不幸的情形。」

  益田雙手撐在膝上,身子前傾:

  「還有這樣的例子嗎2家是什麼?」

  「是啊,例如有家小工廠的老闆,得到神諭說只要買下某書法家的字跡裝飾在臥房,業績就會成長,於是他照著做……」

  「賺錢了嗎?」

  「賺錢了。其中當然有機關,但與那無關。如果事情就這麼結束,大可不必理會吧,因為結果圓滿嘛。然而事情並沒有就這樣結束……」

  中禪寺喝乾益田泡的茶,露出苦澀的表情來。

  「……那個老闆得意忘形了。他買了好幾幅字畫,不僅如此,還介紹給別人,硬要別人買。他蒐購字畫,到處轉賣。」

  「哎呀哎呀……」

  「老闆深信字畫非常靈驗,毫不懷疑。而且他也有點利慾薰心了。他心想如此靈驗的東西,一定能變成一筆生意,高額購入,更高價地賣出……

  「真骯髒。」我忍不住有感而發。結果中禪寺以銳利的眼神盯著我,「這一點都不骯髒。」

  「因為老闆打從心底相信字畫的效果,在他來看,這是一筆非常正當的生意。這是好東西,定高價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認為就算貴了些,買下的人也一定能獲得幸福,變得富裕,所以也可以說他是發自善心這麼做的,但字畫賣不出去。如果銷路不好,一般人會就此放棄,但老闆有過類似神祕體驗的經驗,那已經成了一種信仰,很難改變想法。」

  「然後中禪寺先生像這樣,破魔去邪!是嗎?」

  益田以戲劇性的動作,擺了個歌舞伎亮相姿勢般的模樣來。中禪寺冷淡地答了聲,「差不多。」

  「可是中禪寺先生,在那個案子裡,最賺的是那個書法家吧?那麼是那個書法家委託華仙姑說出這種神諭的嗎?」

  「也不是這樣……」

  中禪寺從懷裡伸出手來搔了搔下巴。

  「書法家是對傳統書法的發展感到瓶頸,才去找華仙姑商量。於是華仙姑一一下達神諭指導,說只要寫下如何如何的字,絕對能夠大受歡迎,然後收取顧問費。書法家也被騙了。」

  「這構造讓錢全部流向華仙姑呢……」

  一邊指導像這樣寫就會大賣,一邊教唆買下它就會賺錢。寫的一方因為字畫真的大賣,相信了華仙姑的神力——就是這樣的構造吧。從兩邊都可以拿到錢,真是巧妙。那家工廠的業績會成長,八成也是同樣的機關吧。這樣的結構能夠讓顧客——被害人無限增殖,數量愈多,詐欺的手法就愈巧妙,成功率也會上升。

  多精妙的賺錢手法啊,這不是尋常人想得到的。與其說華仙姑是靈媒,說是守財奴更貼切吧。

  但是中禪寺卻說:

  「不過就像益田你也知道的,華仙姑對金錢毫不執著,所以才會愈賺愈多……」

  看來這個事件似乎真的極端複雜,難以用常理判斷。

  益田再次露出壞心眼的表情來:

  「那麼中禪寺先生,這次的——櫻井家和筱村家的親事,也可能是同樣的情形。對占卜上癮的筱村議員……例如像這樣隨口說說,『只要讓令媛與住在這個方位,姓中有櫻字的官僚兒子成親,就能諸事大吉。』;然後另一邊對櫻井說,『只要做些什麼事,就會有一樁天賜良緣降臨……』」

  「差不多。」中禪寺更加冷淡、更加不愉快地應道,「可是這是婚事,不管父母說什麼,決定的都是本人。如果女方答應,就不是旁人該插嘴的問題。又不是三歲小孩了,至少會自己判斷吧。說到決定婚嫁,這可是左右人生的一大選擇,或許美彌子小姐迷上了那個哲哉也說不定。」

  「不可能有這種事。因為就像我剛才說的,那傢伙的品性可是糟糕透頂。」益田說完,望向我說,「對不對?」

  我慌忙連連點頭。

  櫻井哲哉是個窮凶惡極的歹人。

  至少我這麼認為。

  中禪寺揚起一邊的眉毛:

  「與那無關吧?愛情是盲目的。」

  「那、那才不是愛情,是糟糕的企圖啊。萬一因為這樣而愛上了,那就是詐騙了。如果議員知道哲哉的品性,這樁婚事絕對會告吹的。他們一定隱瞞了這件事。這樣美彌子小姐豈不是太可憐了嗎?」

  「只是他們沒能識破罷了。這表示他們沒有識人之明,成婚之前是個聖人君子,沒想到婚後一看,竟是個放蕩丈夫——這樣的例子一點兒都不稀奇。這不是常有的事嗎?」

  「可是這是被占卜矇蔽了眼睛……」

  「筱村的女兒……似乎沒與華仙姑接觸過。那麼她應該沒被胡亂指點……顧客名單上也同樣找不到櫻井的名字。所以……是啊,就算這樁婚事是華仙姑神諭的結果,也不是會遺害千年的神諭吧。若是被操弄的議員本身和同樣遭陷害的官僚成親的話,還另當別論。」

  「若是父親倆結婚的話,我是不會阻止啦。」益田說,「因為那很有趣。可是啊,中禪寺先生,您的高論總是義正詞嚴,毫無反駁的餘地,可是……」

  益田厭惡地看著癱得長長的疑似偵探的玩意兒。

  「……這次啊,這東西說他要指揮呢。」

  中禪寺露出彷彿宇宙連續毀滅三次的凶惡表情,同樣望向倒在地上的怪人般的物體。

  「唔呵呵呵呵。」那東西笑了,「沒錯!我來指揮!」

  那東西話聲剛落,便靠著腹肌就像歌舞伎的舞臺機關般跳了起來。可能是因為剛睡醒,他的眼睛半眯,而且面無血色,一片蒼白,就像尊精巧的蠟像一般。

  中禪寺眯起眼睛,瞪著那名有著一張人工味很重的臉孔的男人。

  「你醒啦?」

  「當然醒啦!」蠟像「呼」地吁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嗯嗯嗯嗯~睡得真飽。好,我來指揮啦。」

  「指揮?那我要做什麼?」

  中禪寺顯得非常不服氣。

  那是打從心底不願意的表情。

  榎木津露出惡作劇的眼神,不懷好意地一笑:

  「呵呵呵呵,我聽見嘍。」

  「聽見什麼?」

  「你又在那裡說些有的沒的的大道理了。老是做這種無聊事對身體不好,上次還沒學到乖嗎?既然上次忍耐了,這次就不要想太多啦!」

  「你這人太胡來了……」

  中禪寺狀似難受地蹙起眉頭,臉頰還抽搐起來。

  「……就算你說什麼上次的事件,不知道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位先生也莫名其妙。你一頭霧水,對吧?」

  中禪寺望向我,我當然是霧裡看花。

  從剛才開始,我就滿腦子都是有的沒的猜想。

  榎木津高聲大笑:

  「連懂不懂都無所謂這一點都不瞭解的傢伙就別管了!不知道電話開發的歷史就不能打電話的話,幾乎所有的人都不能碰電話了!」

  益田說,「這太極端了」,中禪寺卻同意道,「說的也是。」

  「就是說嘛,聽仔細啦!笨書商,人類要是頭尾不一就糟了啊!懂嗎?忍耐的下一步就是爆發!這種事從紀元前就決定了嘛!」

  哇哈哈哈哈——榎木津放聲大笑。

  「爆發啊……」中禪寺說,望向益田,然後看我。

  看我也不能怎麼樣,我別開臉。

  「然後呢?要怎麼爆發?」

  「想知道嗎?」偵探微笑,苦瓜臉古書肆當場迴應,「不想。」

  「這樣啊,想知道啊。」

  「就跟你說不想了。」

  「那麼這次的計劃就由我來親自說明,聽仔細啦!」

  榎木津神氣兮兮地說:

  「首先要所有傻瓜齊聚一堂,然後由我好好地來審一審這群蠢蛋,決定笨蛋的罪狀。然後依他們的愚蠢程度,給予適當的懲罰。這是神明的制裁,所以是天譴。怎麼樣!簡單明瞭吧!」

  「榎木津先生,什麼決定罪狀,那是法院的工作啊。而且不管任何情況,法律都禁止私刑啊。要是那麼做的話……」

  益田還想說什麼,卻被榎木津不由分說地制止了:

  「這個大笨鍋!聽仔細了,所謂犯罪者,是不遵守法律的人。那種人讓法律去制裁就行了。然後呢,壞傢伙只能由神明來制裁!我不就說是天譴了嗎!」

  「壞傢伙是指……?」

  「就是我看不順眼的傢伙。」榎木津又驕傲地說。

  「這太無法無天了。」益田向中禪寺投以求助的眼神。

  古書肆盤著胳膊板著臉。擾木津更是莫名其妙地趾高氣昂起來。

  「哼,法律畢竟只是下界的人類決定的約定罷了。那種東西根本不是絕對的,但我的裁量是絕對的。神明的制裁,誰都不能違抗!」

  「我的確是不想違抗吶。」中禪寺大大地嘆了口氣,「……那,先把櫻井五人聚集到一處就行了嗎?」

  「對。」

  「地點……那就犯案現場嗎?」

  「行行行……」榎木津抿著嘴巴笑,「……幹吧!」

  「有夠麻煩……」

  中禪寺抱怨著,從懷裡掏出香菸盒。

  榎木津立刻伸出長長的手,趁隙搶走煙盒抽了一根。

  「你會幹吧?」

  「你最近很會挑撥人唷?」

  中禪寺埋怨著說,搶回煙盒,抽出一根。

  「中禪寺先生~」益田以滿是鼻音的哭腔喚道,「怎麼連中禪寺先生都說起這種話來?你總不會要幫忙吧?」

  「我也不想蹚這麻煩的渾水,而且把這玩意兒搬來我家擱在這兒的,不就是你嗎,益田?你把這種暴戾的東西帶來,事到如今還說什麼?」

  益田沒命地揮手:

  「不、不是的,絕對不是的。我才是被這個大叔硬拖來的。您可別誤會了。」

  「可是答應這位先生委託的是你吧?」

  中禪寺點燃香菸,望向我。我縮起脖子。

  的確,一切的開端都是我,所以我不說眼前這破天荒的狀況我完全沒責任。話雖如此,我也絕對不期望這樣的發展,而且就算叫我負責……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益田也支吾其詞起來:

  「是……是這樣沒錯,可是……哎、哎唷,請不要那麼壞心眼嘛。」

  「我哪裡壞心眼了?這是事實啊。」

  「就因為是事實,所以才說你壞心眼。能夠阻止他的就只有中禪寺先生了吧?我本來是希望中禪寺先生阻止他的。中禪寺先生是我們最後的靠山,是玫瑰十字團唯一的良心啊!」

  「我不記得我加入過那種不倫不類的集團。」

  「你剛才不是才說就算要他們道歉也沒用嗎?」

  「要他們道歉是沒用啊。干涉櫻井的婚事……唔,也是多管閒事吧。可是這邊這位榎木津大明神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這傢伙只是在吠說要教訓自己看不順眼的人罷了,不是嗎?」

  原來如此……是這樣沒錯。

  聽到中禪寺這麼說之前,我完全沒有發現。

  拿到錢或得到道歉都沒有意義,訴諸法律或良心也不會有結果。

  事實確實如此,但……沒意義和沒結果,都是以我和早苗為中心來看才會如此。

  榎木津只是在說要把他看不順眼的事弄得順眼罷了。

  回想起來……榎木津的談話中,完全沒有對早苗的同情或對我的共鳴,他只是高興地說嬰兒很可愛而已。其他就只有罵人不幹不脆、笨蛋、殲滅這類危險發言而已。

  他還說自己是唯一絕對的基準。

  換句話說……

  不知不覺間,事件的中心轉移到這個詭異的男子身上了。把被害人早苗和委託人我擺在右邊,加害人櫻井一夥擺在左邊,現在偵探坐鎮在事件中心。

  榎木津打一開始就說要弄出一個讓他爽快的結果。

  榎木津一臉愉快地說:

  「沒錯,幹掉他們。」

  益田驚慌失措:

  「幹、幹掉……要殺掉他們嗎?」

  「我想揍就揍,想踹就踹。」

  「踹、踹嗎?」

  「我可能會踹,也可能會捏。」

  「捏!」

  「我不是說了嗎?等我看了他們的嘴臉,再來決定量刑。」

  榎木津的表情更加愉快,吐出煙來。

  他是真的打算制裁櫻井他們。

  「中禪寺先生~」益田哭腔濃重地喊著古書肆的名字。

  「你是海鷗的親戚啊?這事複雜到需要鬼叫嗎?我說啊,你這個哭笨鍋,雖然也是要看我的心情啦,不過基本上,我不是就說要以牙還牙了嗎?只要讓他們吃上相同的苦頭就行了。很簡單。怎麼樣,京極?」

  「你是漢摩拉比法典嗎……?」

  中禪寺說,揚起眉毛,呢喃著,「你還真會唆使人吶。」眼神遊移地思忖了一會兒,看著擺在檐廊剛洗好的鍋子,說:

  「啊……我想到一件低階事了。」

  榎木津以愉快得不得了的口氣大叫起來:

  「就是那個!就照那樣辦吧!」

  5

  似曾相識的中年議員以一種充滿不信任的態度,劈頭就說:

  「你是隨便僱了個偵探,查出些有的沒的事嗎……」

  充滿威嚴,身形魁梧。魄力十足,從容不迫。這若是一身暴發戶品味的鄙俗打扮,這個人就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的政治家平均——還是該說充滿偏見的?——形象了。

  然而遺憾的是,若要說的話,筱村精一郎服裝樸素,而且風貌還帶有幾分知性。他給我的印象毋寧更接近大學校長。若是政治家,他們只知道擺出不可一世的模樣,更要下流一些。嗯,我對政治家果然還是有偏見。

  「您為何這麼想?」中禪寺以毫不畏怯的態度毅然答道。

  「這還用說嗎?我不知道你的底細,但突然打電話來,說你是華仙姑的使者,想要見我,除了勒索之外,還能有別的目的嗎?」

  「原來如此,您說的沒錯。但即使僱用三流偵探,想要查出您是華仙姑處女的顧客,不也是難事一樁嗎?您這樣位高權重的人,對於保守祕密,應該是萬無一失的。」

  「沒錯。」筱村答道,「我有我的立場。就算真有這種事,當然也不會讓人知道,所以我才不能相信你。你要是想靠著胡亂揣測就冒然行事,小心自取滅亡。」

  「是嗎?」

  「爬到我這個位置,樹敵也多。不少人捏造醜聞、散播黑函,威脅勒索我。不過像你這樣直接找上門的傢伙倒是少見……」筱村笑了,「……所以我才在百忙之中特意挪出時間,連祕書都支開,答應見你。這可是特例啊。」

  「我以為這是事實,所以您才肯接見我們。」中禪寺毫不膽怯,「我不是政治家,不擅長揣摩迎合。而且不管您怎麼說,我確實是華仙姑的使者,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即便您隱瞞,也只是平白浪費時間。您應該很忙,讓您花太多時間,我會過意不去的。」

  筱村攤開扇子,拼命地搦。

  「可是……」

  「我知道您幾年幾月幾日幾時幾分和華仙姑見了幾次,還知道您和華仙姑商量了些什麼。若是您希望,要我現在說出來也無妨。」

  「你的目的是什麼?」

  「請您聽我說就行了。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絕不會跟您收錢,也不會洩漏出去。」

  「真難相信啊。」

  「不愧是筱村先生,應對十分謹慎。總之可以請您聽聽我的話嗎?我想我們還沒有正式連絡您——不,我想您這等大人物,應該早就知道這個訊息了。您應該知道吧?」

  「知道什麼?」

  「華仙姑前些日子突然不再做占卜師了。」

  「不做占卜師了……?」筱村似乎非常驚訝。

  中禪寺暗笑。他吃驚成這樣,等於是承認了。

  「您不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這事與我無關。可是……她竟然不幹了啊……真突然。」

  「沒錯……華仙姑得到天啟,要她從此不再占卜,所以占卜師華仙姑處女完全從這世上消失了。但是,唯有一件事她掛心不下。」

  「掛……掛心不下?」

  「您想知道嗎?」

  「唔,只是出於一般範圍的興趣罷了。」筱村說,「根據市井傳聞……那個占卜師的顧客也有許多財政界人物,不是嗎?不過我想那只是無憑無據的流言罷了。爬到我這種地位的話,也得留意庶民平日關心些什麼才行,所以……」

  「原來如此。那麼,就如同您所——不,我不知您是否知道,但華仙姑的占卜是鐵口直斷。她過去觀看眾多人的未來,為他們除去尚未降臨的災厄。曾讓華仙姑驅邪招福的人數,多達三百有餘。將他們悉數導向幸福,是華仙姑的驕傲。可是……」

  「可是?」

  「即將引退的時候,華仙姑想起只有一次,她下了曖昧的神諭,感到懊惱,擔心那位人士的家中可能面臨禍患……」

  「曖、曖昧是指……?」

  「真真正正的曖昧,條件只要有一點偏差,吉凶將完全不同。即使照著神諭去做,也有可能因為環繞於周圍的邪氣作用,得到相反的結果——原本應該招來福廕的,視情況卻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是非常凶險的卦象。華仙姑出於好意而做的神諭,卻讓前來求助的人走上絕路的話,那就本末倒置了。」

  「那……那是給我的神諭嗎?什麼時候的神諭?」

  上鉤了。

  這就叫誘導詢問嗎?

  中禪寺沒有回答筱村的問題,強硬地繼續說下去:

  「但是華仙姑已經不再占卜了,她無計可施。因為一旦去職,神通力也會隨之消失。所以她才會委託身為大弟子的我——第十五代果心居士來善後。」

  「果、果心居士?」

  「是的。這位是我的侍從,河川敷砂利彥。」

  「咦?」

  我什麼都沒被知會,不禁怪叫出聲。我只被吩咐跟著中禪寺過來就是了。然而卻說我是什麼占卜師的弟子的侍從——而且還叫什麼河川敷——完全出乎預料。再說,這種鬼名字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信口胡謅也該適可而止吧,竟然還給我取了這樣一個瘋狂的怪名字。

  我無可奈何,只好不甘願地寒暄說,「敝姓河川敷。」筱村聽了便說,「這名字也真怪吶。」

  「因為他還在修行,所以特意取了個奇怪的名字。這不重要,總之我們是因為這樣的緣由,才會前來打擾。可是……」中禪寺慢慢地看向我,「……看來我們是不速之客,我們還是回去好了,河川敷。」

  「咦?呃,嗯。」

  中禪寺不容分說地站了起來。

  當然我也跟著站起來。情勢逼人。

  結果筱村伸出手來,顯然是「請等一下」的態度:

  「不、不必那樣急著走。請、請再多說一些。」

  「可是您很忙碌吧?其實我們也很忙的。接下來我們得去為漫才師驅逐附在身上的黃鼠狼之靈才行。那黃鼠狼可壞了,會咬人的。對吧,河川敷?」

  「咦?啊、對,那黃鼠狼很壞。」

  我在說什麼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筱村說,「多少錢我都付,把黃鼠狼延後吧。」

  「真傷腦筋呢。漫才師的搭擋一定會被咬呢。」中禪寺說著,再次坐下。他的表情很恐怖,卻莫名帶勁。

  「拜託你了,果心居士。我……實在是不行。」

  「不行?……這意思是?」

  「噯,我這人相當迷信吶。就算理性上明白,一聽到這樣的事,就會坐立不安,擔心極了。但站在我的立場,又不能表現出那種樣子。因為我也有政敵,許多人虎視眈眈地等著我失足。我不能暴露出我的弱點,所以我才去找華仙姑娘娘商量。娘娘她……為我帶來安心感。」

  銀髮紳士半張著嘴說:

  「娘娘的預言神準得驚人,一次又一次命中了。所以我益發信任她了。娘娘只是說:不必擔心,不會有事,我就覺得一切都順順利利。我有了自信。然後我可以放心工作了……不過……」

  筱村擡起垂下的視線。

  「……判斷都是我自己下的,我絕對不是靠著占卜在處理政事。」

  「我們非常明白這點。」中禪寺說,接著望向我,指示還杵在原地的我坐下,「您非常賢明。所謂占卜,原本是預測人智無法企及的不可知事物的智慧。人智可及的範圍內的事物,就靠著自己的數智下判斷,這樣才符合人道。會弄錯這一點的,只有愚昧之徙而已。」

  「沒錯。」筱村說,「所以我並非對華仙姑娘娘唯命是聽。有些事情即令會讓自己遭逢災禍,還是不得不做。為了國家、為了國民,有時也非流下血淚不可。只是啊……」

  「我瞭解您的心情。」中禪寺殷勤地說,「像您這樣的人,今後也必須為了我們國民,滿懷自信地發揮才幹才行。講和之後過了一年餘,儘管復興迅速,但國事如麻,仍有無數的問題亟待解決。我懂了。黃鼠狼就先挪後吧。」

  「你可以體諒嗎?」筱村伸出右手。

  「當然了。」中禪寺雙手握住他的手,「啊,失禮了。我區區一介祈禱師,竟一時興奮,冒昧與您握手……」中禪寺急忙縮回手來,手掌又開又合的,「我這麼不知分寸,真是太抱歉了。」

  「沒什麼,不必放在心上。」筱村笑道,「握手也是政治家的工作之一。」

  「看這話,多麼地慷慨大方啊。不不不,即使您寬巨集大量,這一樣是不知輕重的行為。真是失禮了。那麼……可以容我繼續說明嗎?」

  「當然了,我會厚禮相報的。」

  「不敢不敢。為了鄭重起見,我必須宣告,我們是分文不取的。」

  「你是說無償嗎?」

  「當然了。對於您這樣一位為國為民粉身碎骨的勤政之士,我們如何能夠索求報酬?我們完全是為了向您盡綿薄之力而來。就算是華仙姑的請託,若物件不是您,我們也不會接下這麼費工夫的差事。河川敷,你說對吧?」

  「呃,是……」

  我是不是該回答得更機靈些?還是照這個樣子,給對方一種樸拙的印象才好?——我左思右想,最後決定表現原本的自我就好。中禪寺應該根本也不期待我能有什麼精湛演出。

  「這很費工夫嗎?」

  「非常費工夫……」中禪寺一臉嚴肅地探上前去,神情凝重地說,「其實……華仙姑託付給我的,是關於那件婚……」

  說到這裡,中禪寺大概是故意嗆了一下。

  「……婚、……」

  「婚……你是說婚事嗎?」筱村睜圓了眼睛。

  是中禪寺太高明瞭,還是筱村太單純了?他上鉤的速度快得滑稽,而且還緊咬不放。

  這下看來,也幾乎可以確定筱村女兒的婚事是依華仙姑的占卜決定的了。

  「沒錯,就是令媛的婚事。應該進行得很順利吧?」

  「唔唔……」筱村低吟,額頭擠出皺紋地沉思起來,「果然如此。這麼說來,華仙姑娘娘在下達神諭的時候,獨獨那時難得有些含糊其詞……嗯,這麼說來的確如此。我確實是對於這樁婚事不太起勁,所以我以為是這樣,才會聽起來如此。可是……」

  「物件……果然是櫻井家嗎?」

  「對。櫻井家和華仙姑娘娘提出的條件相吻合,而且提親的時間點也是絕妙。最重要的是有黨中的幹部介紹,我一點兒也沒起疑。」

  「令媛……怎麼說?」

  「她好像死心了。」

  「死心?」

  「對……我想父母親決定的婚事或許不合她的意,告訴她若是不願意可以拒絕;可是她也是個剛強的女孩,竟說既然生為政治家的女兒,被當成政治道具也是不得已的事。她說若是能夠為我爭光,並且有利於我今後的議員生涯,就沒有異議。還說若是相親結婚的話,物件是誰都一樣。」

  「哦哦……」中禪寺摩娑下巴,「這下子……事情有點複雜了。」

  「複雜?噯,的確是複雜。下聘已經順利結束了,接著就只等婚禮。現在的通產省大臣和我是同期,官僚中也有不少同學。事到如今總不能退婚……」

  「不用退婚。」中禪寺說出令人意外的話。

  筱村一臉詫異:

  「可是你不是說這樁婚事會帶來不幸嗎?」

  「不會的。」

  中禪寺斬釘截鐵地說。我無法看出他這番發言的企圖,他不是來破壞婚事的嗎?

  「這樁婚事也有可能帶來不幸,所以務須仔細檢討、確認,若結果為凶,就紱除災厄——華仙姑的委託內容是這樣的。剛才我會說費工夫……理由就在這裡。」

  「原來如此,那麼還不知道是吉是凶嗎?」

  「這要先佔卜。」

  「怎麼占卜?」

  「我要執行釜鳴之神事。」中禪寺裝模作樣地說。

  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胡鬧?

  我不知道實際上是否真有這樣的神事,就算有,也完全不曉得是什麼樣的神事……但我想到前些日子榎木津滿口嚷嚷著鍋子、人妖的事,忍不住差點笑出來。

  「釜鳴……這是?」

  「您不知道嗎?在一部分地區,它也成為一種街頭演藝,但原本是一種神事。自上古時代開始,釜就經常被拿來占卜凶吉。您知道上田秋成※吧?」

  (※上田秋成(一七三四~一八〇九),江戶後期的國學家、讀本作者,主要著作有《雨月物語》、《春雨物語》等。)

  「當然知道了。」筱村說完之後,拍了一下手,「哦,是那個……吉備津之釜啊。《雨月物語》裡面的故事是吧?」

  「不愧是筱村先生,真是心思敏捷。沒錯,就是《雨月物語》。」

  「這是一般文化素養嘛。」筱村說,咳了一聲。

  「啊,實在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更祈神以幸,召集巫子祝部,沸御湯……佔吉兆凶兆。」

  「噢噢。」議員發出低嘆,「這麼說來,那篇故事也是占卜婚禮吉凶呢。可是……那不是秋成的創作嗎?那是古典文學吧?」

  「《雨月物語》是創作,但裡面提到的佔術千真萬確是傳統神事。例如《本朝神社考三》中有這樣的記述,『備中之國,吉備津宮裡有釜,每有祈事,巫人憚湯,而浸竹葉以灌身,又詣神者欲試,盛粢奠於釜前,祝唱畢,燃柴,釜鳴如牛者即吉,釜未鳴則凶……』」

  「原來如此,那篇故事不是瞎編的啊。」筱村佩服不已,點了好幾次頭。

  我也依稀回想起來了。

  《雨月物語》的話,我以前也讀過。

  我記得情節大概是……那場釜佔中出現凶兆,儘管如此,神官的女兒還是舉行了婚禮,婚後操勞過度而病死,而將妻子逼死的放蕩丈夫遭到妻子作祟。

  只說大綱,一點味道也沒有,但實際上在讀的時候,我的確感覺到一股陰森溼黏的恐怖。

  所謂的文學,看的不是故事情節吶——我想著無關的事。

  ——釜。

  然後我終於想到了。

  這種情況,和傳統神事或古典文學都沒什麼關係吧。

  這……肯定是上次訪問時中禪寺看到洗好的鍋子想到、說很低階的點子。

  那麼……

  他有幾分認真呢?或許全是玩笑。我凝視板著一張臉、一點兒都不像會說笑的古書肆兼祈禱師。

  「不僅是釜,鳴動就是徵兆。」中禪寺說,「山和建築物,有事時就會鳴動。當然釜和灶也會鳴響。不只有吉備津神社,伊勢神宮外宮、石清水八幡宮、北野天滿宮,都有釜會鳴動。有關釜鳴的記述,只要進一步搜尋文獻,要多少就有多少。不,不只是神社,自古以來,釜鳴就會報知異事。」

  「釜啊……」

  「釜為何會鳴響?為何會報凶吉?《備中吉備津宮綠起》中,說敗給主神吉備津彥的吉備津冠者,就是鳴動御釜殿的神靈。另一方面,《備中吉備津宮御釜殿等由緒記》中則說敗北的是百濟的王子,名叫溫羅的鬼神。」

  「鬼神……鳴動釜嗎?」

  「是的。在一般人之間,這個溫羅比較有名,也有人將其類比為桃太郎傳說。據說是遭到討伐的溫羅即使被砍下首級,依然吼叫不休,被埋進御釜殿下八尺深處後,聲音仍未歇止。然後一個叫阿曾女的女子燃灶燒火,首級才總算平靜下來,發誓要為實現眾生的祈願而鳴釜。但在陰陽道里,鳴釜的鬼神之名多為婆女。陰陽頭※賀茂在盛於長祿年間※著作的《吉日考祕傳》與應仁年間※東福寺的僧侶所記下的《碧山日錄》中,都可以看到這個名字……」

  (※陰陽頭為陰陽寮的首長,陰陽寮為日本古代律令制中,掌管天文、氣象、曆法、占卜等等的機關。)

  (※長祿為室叮時代的年號,一四五七~一四六〇。)

  (※應仁為戰國時代的年號,一四六七~一四六九。)

  筱村睜大雙眼,當然我也有些吃驚。

  當然……是為了可疑祈禱師的長篇大論。

  「……既然叫婆女,即便是鬼神,也是女性吧。炊飯是女性的工作——唔,大部分的人都會遭樣想,所以依附在釜上的鬼神是女性也沒什麼不對——雖然想這麼說,但釜原來是用來煮熱水的工具,後世才開始用來炊飯。變成現在這種周圍有一圈隔煤用的鍋緣的形狀,是在灶發達以後的事。說起來,釜的形狀其實缺乏自己的特色。若是安上腳,就成了鼎,在發展為穩定的塗灶之前,需要自在鉤※這樣的東西……所以釜與灶有著無法切割的關係。事實上,就有說法認為釜的語源是灶的古字灶,就像釜會鳴動一樣,灶也會鳴動。《延喜臨時祭式》裡也可以看到鎮灶鳴祭這樣的文字。古時候,灶鳴甚至也和釜鳴一樣念做kamanari。」

  (※日式地爐上,用來吊掛鍋子的鉤子,可自由伸縮。)

  「kamanari啊……」

  「換句話說,原本應該鳴叫不休的不是釜,而是灶。若說為什麼……因為有火的地方是家中最為神聖的地點。自灶升起的煙筆直升上天空,所以灶是連結天界與地上的地點之一,是神聖的場所。家※——不是指建築物,而是生活場所的家,或是每一戶的家計,我們不是也稱為灶嗎?」

  (※日文中的「家」隨發音不同,有家和建築物之意。)

  「的確如此。」

  「灶是家的中心。而這個灶鳴叫起來,具有多麼大的意義……這也不言而喻了吧。可是……」

  「可是?」

  「可是現實上發出聲音的並不是灶。鳴叫的多是釜或甑,所以我認為是灶的神性被假託到釜身上了。」

  「哦……」

  筱村至多也只能唧哼個幾聲了。

  他既然也是個響叮噹的政治家,應該遠比普通老人更能言善道。然而碰上這種情形,頂多也只能鼻子哼哼應聲而已吧。

  他被中禪寺的三寸不爛之舌……

  唬得一愣一愣。

  「在我國,灶神被視為大戶比賣命——大年神的孩子奧津姬命,但道教有些不同。道教的灶神每個月的最後一天會升天,向天帝揭發人類的罪狀,完全就是個小報告神。這與在我國以庚申信仰的形式紮根的三尸蟲信仰也密切相關,在我國民間滲透地相當深。就像我剛才也說過的,灶會升出煙霧筆直連繫天庭,是連結家與他界的特殊場所。換句話說,灶神也是左右命運的神明。此神一名壞子,一名張單,是有著美女形姿的男神……」

  「我懂了。」筱村舉手,「我懂了,果心居士。利用釜進行的占卜是非常深奧、來歷正統的占卜術,這我非常明白了。話、話說回來……」

  筱村一定是覺得沒完沒了。若是任由中禪寺講,他一定會一直說到天荒地老。仔細一看,他臉上似乎隱含一抹笑意,根本是故意的。

  「……問題是你能不能執行那深奧的占卜程式。你能進行那種神事嗎……?」筱村問。

  「這可是非常棘手的。」中禪寺說。

  「怎樣個棘手法?」

  「嗯,首先需要人手。當然,執行神事時,需要令嫂以及婚配物件在場,還要您以及對方的父親一同列席。此外,還需要若干名年輕男丁——這是最重要的一點——需要這麼多的人齊聚一堂。」

  所謂若干名年輕男丁,是指那些傢伙——櫻井一派嗎?

  「這樣就行了嗎?」筱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意外。

  「不,我覺得這是最困難的一點。您一定非常忙碌,對方也地位非凡,要挪出時間,應該是難之又難。」

  「不……這是可能的。只要我拜託,對方也不敢說不。就算得撇下一切要事,他也會挪出時間來。」

  「這話真是太振奮人心了。可是……」

  「什麼?儘管說吧。」

  「這個嘛,可是場所和時間也得靠易術來決定才行。不管是要在哪裡舉行、何時舉行,都得看卦才能決定。要勉強遭麼多忙碌的大人物配合,我實在太過意不去了。對不對,河川敷?」

  「就、就是啊。」

  他總是冷不妨向我搭話,真教人提心吊膽。

  「不要緊,我會設法。萬一進行神事後出現凶卦,你也會為我們祓除吧?」

  「是的。進行鳴釜之咒法後,即使出現凶兆,也可以進行釜祓加以平息。中國明代文人周履靖所撰的《占驗錄》中提到,釜鳴之時,若向外鳴,財喜皆會入內,若聲音悶在釜內,則財將散,家崩壞。當然,也有解厄平定之法。但是要平定釜鳴,就像我剛才說的,需要若干名年輕男子。必須請他們擔任持者的角色……」

  「什麼是持者?」

  「簡單地說,就是巫子。」

  「巫女※是女的吧?」

  (※巫子、巫女在日文中皆是同音。)

  「不是的,這種情況需要的是男性——該說是降巫嗎?我想想,共需要三名——不,四名。您可以安排嗎?」

  「僱人就行了。」

  「這不行。」中禪寺說,「祕密會洩漏出去。您總是隨時受到政敵監視。若是僱用陌生人,我們特地在暗地裡行動,也沒有意義了。必須找自己人,最好是能夠信任的自己人。」

  「原來如此。」筱村折服不已,「那麼我請祕書來吧。」

  「恕我冒昧,請問先生的祕書今年貴庚?」

  「年紀是嗎……?」議員好像沒想到會被問到這個問題,想了一下,「有四個人,年紀我記得最大的是四十八,最年輕的三十九。」

  「四十八啊……」中禪寺露出明顯大失所望的表情,「……這……應該不成吧。」

  「為什麼?」

  「請這樣年紀的人擔任持者……有點太殘忍了。」

  「殘忍?」

  中禪寺在這裡頓了一下:

  「年逾不惑……扮女裝可能太難熬了些。」

  「女、女裝?什麼跟什麼?」

  「所謂持者,就是做巫女扮裝的男性巫覡。換言之,儀式中需要打扮成女人的男人。」

  「什麼?」筱村略直起身來,「你、你這是在開玩笑嗎!」

  「不是玩笑,我非常正經的。」

  「但是……什麼女裝……太不像話了!」

  「怎麼會不像話呢?筱村先生,在我國曆史中,女裝一點都不稀奇。歌舞伎就是一個好例子,不是嗎?」

  「那是傳統表演,是特殊例子。自古以來,日本男兒就是雄壯威武,才不會扮什麼女裝!」

  「咦咦咦……?」中禪寺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筱村先生這樣一個人物,竟會說出如此迂腐古板的話來……原來如此,想來政治的世界肯定十分拘束、封閉吧。」

  「怎……怎麼說?」

  「這裡不是議會也不是演講會場,沒必要顧慮那些守舊而愚昧的歧視主義者呀。」

  「你、你這是在說什麼?」

  中禪寺笑了:

  「您就別裝傻了。您人也真壞。我不認為您這樣的有識之士竟然不瞭解我國文化,而且我想您也明白方才的發言完全沒有反映出民意吧。」

  他有什麼企圖嗎?——我又再次無法理解中禪寺的目的。

  「這……唔,呃,是啊。」筱村語無倫次。

  「就是說嘛。」

  中禪寺略略壓低了身子。

  他細微的動作也是話術之一吧。

  「可以說是英姿威武的男性範本的戰國亂世武將,特別偏好男色,這點連一般人都十分清楚。位於知識階級最先端的僧侶亦是如此,明知破戒,仍極寵好稚兒美童。我國文化——至少與西歐等國外諸國相比,對同性戀寬容得教人吃驚。」

  「是、是啊……」筱村遮掩似地說,「……武、武田信玄和織田信長也、也都是這樣嘛。」

  事到如今,筱村既不能說不知道,也不能說不是吧。

  因為他根本無法理解對方最終的意圖是什麼,無從否定起。議員已經陷入古書肆的幻術裡了。

  「說的沒錯,不愧是筱村先生。另一方面,在我國,女裝和男裝浸透得也非常深。不僅是表演文化,在宗教儀式中也是如此。民間信仰中,所謂田遊御田植神事裡,男性全都要扮女裝。我們的歷史中,有著非常多男性變身為女性、女性變身為男性的例子。」

  「歌舞伎也是吶。還有寶、寶塚的少女歌舞團嗎?那也是嘛。啊,我、我說的順序顛倒了。」筱村擦了擦汗。

  中禪寺誇張地點頭同意:

  「啊啊……是啊。哎,完全就像您說的。據說由單一性別演出的歌舞劇,在其他國家很難被接受,似乎會碰到更大的反彈。無論意識形態為何,寶塚也是因為我國有著根本上能夠容許這種表演的土壤,才能夠延續下來吧。剛開戰的時候,寶塚似乎受到相當強烈的抨擊……結果民眾渴望這樣的表演呢。寶塚似乎非常受歡迎,但現在東寶劇場※仍然受到美軍接管,狀況艱難呢。」

  (※寶塚歌劇團有兩處固定演出的劇場,一是位在兵庫縣寶塚市的寶塚大劇場,另一處則是位在東京有樂叮的東京寶塚劇場,簡稱東寶。)

  「接管應該就快解除了。」

  「那真是太好了。」中禪寺的眼神露出笑意,「我的朋友中,也有愛好少女歌劇的在野妖怪研究家,他一定會打從心底為這個訊息高興吧。啊,真是太感謝了。有您這種甚至為我們這些草民的娛樂文化著想的政治家,我們真是太幸福了。」

  「妖、妖怪?」

  中禪寺深深低頭致謝。

  又不是筱村解除美軍接管的,吹捧也該有個限度。而且他的話聽起來太假了,這世上哪有什麼愛好少女歌劇的在野妖怪研究家。根本就沒有妖怪研究家這種人吧。

  但是筱村說著,「噯,噯,快把頭擡起來。」要是說錯而遭貶損,還可以抗辯個一兩句,但他不只被大力褒獎,還被感激成這樣。被人如此不要臉地討好,想擺臭臉都難吧。

  中禪寺擡起頭說,「離題太遠了,真抱歉。」

  「同性戀與異性扮裝並不一定是等號關係,但從內在的性別異於肉體這一點來看,我認為不可能無關。不管怎麼樣,日本這個國家在過去對於這類人士不太排斥,是無庸置疑的。當然,這類人並非日常可見,但至少直到最近,我國都不像他國那樣,因為是同性戀便大加排斥,或因為有異性扮裝嗜好就加以輕蔑。」

  「你是說我國沒有歧視?」

  「不是的。很遺憾地,即使在我國,歧視依然存在於每一個時代。只是我國過去對於扮裝上的性別交換較為寬容罷了。所以,受歧視階層的人為了加入社會而反過來進行異性扮裝……或許真的有這種情形吧。」

  「這就是你說的……?」

  「是的。說起來,所謂的釜祓和祓除荒神也是一樣,是由盲僧或山伏等民間宗教家——位於村莊或城鎮外的人來進行的。我剛才提到的持者也一樣是民間宗教家,畫中流傳的他們,多是男扮女裝的模樣。黑川道佑所著,蹴鞠大師難波宗建所編的《遠碧軒記》這本書裡有著這樣的記載:所謂持者,男於女體披寬袖之白單衣,脖戴數珠,穿木屐,行釜祓之類或任行者,有須,為男仿女者……」

  「可是……」

  「自古以來,不祥的釜鳴只有扮女裝的男子才能夠平息。這是既定的作法。並非只有我國如此。我先前提到的《占驗錄》中也記載道:若男作女拜,女作男揖則止。」

  真的嗎?

  ——那。

  這就不是玩笑了。

  他剛才說的那些長篇大論都是真的嗎?

  中禪寺……並非只是因為人妖和釜同音,所以隨便選了個釜鳴神事嗎?

  我更是不懂這個人了。

  中禪寺深吸了一口氣,又要開始滔滔不絕:

  「所以說……在釜祓當中……」

  「我懂了,是我不好。」筱村再次揚手製止,「我……對、對了,我早就知道了,我是在試你啊,果心居士。看來……你不是在說笑。」

  「當然了,筱村先生。」中禪寺完全不改那殷勤的態度,「如果我是在說笑,是為了好玩而說這種話,那麼我一定會強烈建議請您的的第一祕書來擔任持者。因為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被強迫做女裝打扮,這非常滑稽呀。唔,如果那位祕書有這種嗜好還另當別論……不過他應該不是那類人,想必會非常不願意吧。」

  「如果我命令,他會幹嗎……?」筱村說,然後搖了搖頭,「不,不會吧。就算會,他也不會高高興興地去做。就算我命令他扮女裝,即使是祕書,也會覺得十分屈辱吧。因為祕書不像我這麼通情達理嘛……」

  「不,既然是您這樣一個大人物的第一祕書,想必是嚴謹耿直,忠誠無比。只要是您的命令,也一定會聽從吧,但我覺得這樣強人所難似乎也不太好。」

  「也是……可是這樣的話……要找到適當人選就困難了啊……」議員盤起胳臂。

  「這個嘛……或許請對方準備比較妥當。例如說,櫻井先生的公子是不是有能夠信賴的朋友呢?絕對不會洩漏祕密、家世良好、品性端正的青年……」

  這人嘴巴真刻薄,他一定是指那些傢伙吧。

  筱村點點頭,「我會積極朝這方面妥善安排」。

  看來……他掉進低階的圈套裡了。

  6

  中禪寺捧腹狂笑了一陣,擦了擦眼淚說:

  「瞧你這副德行,偵探這碗飯還真不容易端吶。」

  「你別羅嗦啦,笨書商。這有什麼辦法……」

  榎木津怫然不悅地說著,被煤灰弄得髒兮兮的手抹了抹額頭。

  額頭畫出一條黑線,一張臉變得更怪了。榎木津戴著白色大口罩和墨鏡,穿著工作服,綁著條手巾,任誰來看都是副怪模怪樣,但這個人本來就古怪過頭,沒有人會覺得奇怪吧。

  「……我牙痛啦。」

  中禪寺又大笑了:

  「首先,你會牙痛就教人好笑,不過我說榎兄,你這身打扮比起你至今為止沒一套像樣的偵探服裝中的任何一套都更像偵探呢。今後你就拿它當制服吧。」

  「你這人嘴巴真的很賤耶。」

  榎木津嘀咕著抱怨個沒完,把釜「叩」地一聲擺到石頭堆成的速成爐灶上。

  是中禪寺先前洗乾淨的釜。

  四方環繞著注連繩※和御幣※等等。

  (※神道教中用於標示神聖清淨之處而拉起的繩索。)

  (※神道教的神事道具之一。為夾有摺紙條的木、竹棒。)

  甚至還設起了可疑的祭壇,那間倉庫——事件現場,大概花了三個多小時就被改造為鳴釜神事的齋壇了。

  沒錯。

  我和中禪寺一道拜訪筱村議員正好一週後,接到了益田的連絡。

  明天晚上將舉行鳴釜神事,所有的嫌疑犯都會到場,如果你想要參加,就過來吧——益田這麼說。

  據說能夠同席的只有三人,中禪寺和榎木津一定要在場,所以如果我去,益田就不能去了。

  不過既然要去,最好做好肉體勞動的心理準備——益田給了我忠告。我不知道會被吩咐做什麼,但也不能說不去。

  我二話不說,答應參加。

  如同中禪寺的計劃,地點似乎就在櫻井家後院的倉庫,扮女裝的則是哲哉的四個跟班。我不知道中禪寺究竟使了什麼手法,或者是對方自己掉進陷阱的,總之事情進行得頗為順利。反正他八成是說什麼根據占卜,卦象說倉庫這個地點最好云云,淨說些對自己有利的話。

  然後……

  我一到約好的地點,就看見榎木津一身古怪打扮,正等在那兒。

  我是依照約定時刻抵達,但偵探一看到我就大叫,「太慢了,慢死了!」我甚至還來不及說出感想,就被拖進遭個可疑男子駕駛的卡車裡,前往可恨的櫻井家了。

  偵探的駕駛本領極端粗魯。

  晚上七點多左右,我們抵達了現場。

  後門處,站著還是一樣和服打扮而且奧著臉的中禪寺。中禪寺一看到榎木津的打扮,登時垂下頭去。

  他好像在笑。

  我抵達的時候,所有的出席者都聚集在主屋了。我瞪著黑黝黝的廣大宅第。

  ——這裡面……有早苗的仇人。

  一思及此,我的心情變得複雜。

  那是一種異於憤怒與悲傷、難以形容的亢奮。

  一聽說神事預定於午夜時分舉行。我們必須在那之前整理好倉庫內部,設定齋壇,這番作業似乎就是益田說的肉體勞動。我遵照中禪寺的指示默默工作,相當累人。榎木津從頭到尾牢騷嘀咕個沒完,說什麼這簡直就是下人在做的事、胡鬧也該有個限度,卻意外地手腳俐落、很能掌握要領。相反地,中禪寺雖然手巧得很,卻好像毫無縛雞之力,完全搬不超重物——雖然有可能只是他不想搬而已。

  然後石灶完成,點起了火。

  以繩帶紮起和服袖子的中禪寺及身穿工作服的榎木津蹲在熊熊燃燒的灶口前觀察火勢,那情景真是說不出的古怪。

  「很熱耶。熱成這樣,還在這麼狹窄的地點燒什麼火,豈不是要熱死人嗎?你在想什麼啊?」

  「是誰高興地說這個點子好的?負責指揮的不是你嗎?我才是迫不得已做這種低階的工作。」

  「哼,明明你自己也覺得好玩。」

  「我才沒那麼輕佻。」

  「話說回來,這也太熱了吧!那邊那個,你叫啥去了?富田林嗎?還是四萬十川去了?」

  根本不對。

  「我是……」

  「你也覺得很熱吧,赤城山!」

  「啊……」

  兩人同時回過頭來。

  我總覺得可怕極了。

  「……呃……」

  「我說榎兄看你連聲喊熱的,那麼熱的話,把口罩拿掉不就好了?你說你牙痛,是腫得不成人形了嗎?」

  「才沒腫。只是很痛而已,這口罩是必需品啦。」

  「嗯……?」中禪寺撫摸下巴,「原來如此,看來你打算低階到底地收場,是吧。最後……就在會場解決?」

  「哇哈哈哈哈哈,沒錯!」榎木津說,站了起來,「不愧是你,真是明察秋毫。他們以為跟本大爺榎木津禮二郎作對,有可能被從輕發落嗎?」

  對方並沒有和他作對,是榎木津要找對方麻煩的。

  「你聽好,我會從這道小窗窺看。你叫那些蠢人排在那邊那棵怪樹前面。郡山,你待在這裡,把我的指示傳給京極。」

  「咦?」

  我完全不瞭解步驟,根本沒有人向我說明。

  說起來,這兩人幾乎可以說完全沒有商量到重點。他們開口談論的,總是些無關緊要的玩笑話,我想應該也沒有什麼事先商議。儘管如此,卻又好像能夠溝通想法,對計劃的進行完全沒有妨礙。那天也是如此,中禪寺只說他想到了個低階的點子,並沒有提及那是什麼樣的內容。儘管如此,榎木津卻大力贊同,興高采烈地說,「就照那樣辦。」

  到底是什麼狀況?

  難道榎木津真的有那種不可思議的能力——窺看他人記憶的能力嗎?而中禪寺真的就像上古的陰陽師和魔法師,能夠操弄咒術和咒語嗎?

  ——或許就是這樣。

  若非如此……這個圈套怎麼能成功?

  不管設下規模多麼龐大的舞臺,若是無法隨心所欲地讓釜鳴響或歇止……豈不是就演不下去了?

  再說,釜——而且是家庭使用的一般鍋釜——真的會響嗎?如果會響,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響。雖然不知道,但如果真的響了,那就是自然界平時就可能發生的物理現象吧。這若是自然現象,就算是中禪寺,應該也無法任意操縱,那麼他也不能自由掌控接下來的發展了。

  沒有人知道會出現吉或凶。若是出現吉卦,哲哉就等於得到占卜師的保證,而會肆無忌憚地結婚吧。

  ——這樣嗎?

  還是這與卦象的好壞無關?

  這場大機關只是為了將五名加害者聚到一處而設的嗎?

  你打算低階到底地收場,是吧……

  剛才中禪寺對榎木津這麼說。這意思是要在其他日子,以不同形式收場嗎?

  一頭霧水。

  雖然整件事因我而起,但我已經成了個單純的旁觀者。

  我只是隨波逐流地來到這裡——這個早苗遭到凌辱的地方罷了。到了這個地步,雖然已經無法反悔,但我禁不住疑惑,就這樣盲從,真的好嗎?

  開始冒出蒸氣了,釜中的水似乎逐漸沸騰了。

  「差不多該走了。」中禪寺說,站了起來。

  他解開綁袖子的繩帶,收進懷裡,披上和服外套。

  「不要鬧得太凶啊,氣氛也是很重要的。」

  中禪寺叮囑後,開啟倉庫門,消失在夜色中。

  榎木津哼著歌,站到小窗旁看外面,偶爾發出「嗄」、「吽」等怪聲。

  「請問……」

  「什~麼~?」

  簡直就是小孩子。

  益田說這個人老早就超過三十歲了。不僅如此——雖然教人無法置信——還說他是帝大法學部的畢業生。

  而且榎木津好像還是家世顯赫的資產家大少爺。非但如此,他還有著這樣一張不似日本人的秀麗外表,原本應該是個凡夫俗子望塵莫及的厲害角色才對。

  雖然以不同的意義來說,他的確很厲害。

  「呃……就是……」

  他打算怎麼收場?

  「請問,榎木津先生,接下來……」

  「看。」

  榎木津指著窗外。

  我攀到窗邊。

  我拼命凝目細看,但外頭一片漆黑,看不清楚。

  「我要讓那些傢伙……吃上和磐梯山甥女同樣的苦頭。」

  「磐梯山?」

  好像是指我。

  「什、什麼樣的苦頭?揍他們嗎?」

  「呵呵呵,只是要做到我爽快罷了。看,他們來了。」

  榎木津眯起眼睛。

  看見燈火了。

  是燈籠。

  一群人魚貫走來的聲息。

  聽見聲音了,是中禪寺的聲音。

  「那麼,接下來即將舉行鳴釜神事。在這之前……必須請教神明意向,確定擔任持者之人是否合乎神意。」

  「什麼意思?」是筱村的聲音。

  「您會詫異是當然的,但萬一出現凶卦,將由這幾位持者來平定凶卦。雖然麻煩,但非得鄭重行事不可……各位是否依我事先轉達的那樣,齋戒沐浴了?」

  黑暗中浮現申禪寺的身影。

  旁邊是一個我曾經見過的銀髮紳士——筱村議員。

  「櫻井,怎麼樣?勞煩你不少,應該沒問題吧?」

  一個高個男人的剪影浮現出來。

  「當然了,筱村先生。這四個在小犬的朋友之中,也是格外出眾的幾個菁英。他們有兩個父親和我一樣是通商產業省官員,剩下的兩個父親是知名企業家,都是可信任之人。我可以保證。呃,我記得是要……禁菸酒、斷女色、齋戒沐浴、靜心以待……對吧?你們幾個,怎麼樣?確實做到了嗎?」

  「是。」這樣的回答響起。

  「不是我懷疑……但為了慎重起見,請讓我測試一番。因為神事不容許半分差錯。……那麼,請幾位一一上前……站到那棵樹前面。敝弟子會在建築物裡面詢問神意……」

  中禪寺移動到榎木津所指定的大樹前。

  一個巫女——穿著白衣紅褲裙的人手腳僵硬地從後面跟上來,在大樹前面擺出立正姿勢。中禪寺以燈籠照亮巫女的臉。在搖曳的微弱火光中出現的是……

  好像是江端。他戴了假髮,一張臉塗得粉白,而且還抹了口紅。老實說……真是醜陋極廠。

  我內心七上八下,擔心榎木津會不會放聲大笑,悄悄轉向旁邊確認偵探的模樣。

  我的預期落空了。偵探摘下墨鏡,露出前所未見的精悍神情,注視著一臉粉白的男子。他大大的瞳孔反射出模糊的小火光。

  ——他看見什麼了?

  我嚥下唾液。

  「……哼。蠢蛋一個。」偵探呢喃。

  江端讓到旁邊,接著被叫過來的是今井。

  今井個子比江端更高,看起來更加醜陋。和式褲裙底下還露出腿毛來。榎木津像尊塑像般凝然不動,注視著魁梧的巫女。

  「……呸,下作東西,教人作嘔。」

  接著殿村被抓過來了。榎木津瞪著那酷似病葫蘆的陰沉女裝男。

  「……這傢伙怎麼搞的?沒救了。全員有罪。」

  ——他看到什麼了?

  最後久我被拉過來。他垂著頭。不知道是覺得丟臉還是害臊,可能是被這種態度影響吧,我感覺在這四個人裡面,他看起來最不像樣。

  「啊。」榎木津輕叫,「……怎麼是亮的?」

  「亮的?」

  榎木津「唔唔」了一聲。

  「這傢伙……噯,若說蠢,是最蠢的一個吧。可是……」

  榎木津蹙起威風凜凜的雙眉。

  「……喂,山王丸。」

  「咦?什麼?」

  「神渝來啦!你立刻跑過去,說現在站在樹前那個一臉窩囊相的廢物不行。那傢伙不合格。」

  「不合格?」

  「快去!」

  榎木津說完,離開窗邊,躲到祭壇後面。我壓抑著猛烈的悸動趕往門口。倉庫的門做工不良,喀噠作響,一下子打不開。

  「呃……那個中——不,果心居士大人!」

  ——什麼叫不合格?那是什麼意思?

  我跑過去。

  眼角撇見櫻井哲哉。

  ——那傢伙不必嗎?

  為什麼榎木津不看主犯哲哉?

  哲哉旁邊好像站著一個一臉興味索然的年輕女子,她一定是筱村美彌子。旁邊有個大塊頭的中年男子和筱村議員站在一起。那個人……應該就是櫻井十藏,此外還有女裝的四個人。

  「河川敷,怎麼了……?」中禪寺大聲說。

  「不、不行。呃……最後那個人不合格……」

  ——所以不合格是什麼意思啊!

  「神意下來了嗎!這樣啊,河川敷,感謝你的通知。筱村先生,很遺憾,這個人似乎犯了戒律,不能擔任持者!」

  「什麼!」櫻井官房次官怒吼,「喂,小子!這是怎麼回事?竟敢讓我顏面掃地,你究竟是幹了什麼!喂,哲哉,這傢伙做了什麼!」

  久我緊貼著樹幹,內八字地往旁邊逃。

  「咦?我、我什麼也……怎麼會……」

  「喂,久我,看來我還是不該拜託你這種廢物吶。」哲哉制止父親,上前說道,「我說我碰上麻煩,而你說無論如何都想幫我,我才特意讓你加入……結果這是怎麼回事?你要我怎麼向美彌子小姐陪罪!」

  「我什麼也沒做……」久我說,往後退了兩三步。

  三名巫女斷了他的退路,今井抓住他的肩膀。

  「喂,久我,你做了什麼!你這人怎麼這麼不知廉恥?你這樣也等於是給我們三個難看啊!都到了這地步,你就別再辯解了,堂堂正正認錯吧!哲哉兄不是總是教訓你,叫你有點男人樣嗎!」

  這不是扮女裝的人該說的話。他們的臉本來就難看,而且也不是什麼顏面掃地,而是顏面抹脂粉吧。哲哉也是,他該道歉的物件不是美彌子小姐……而是早苗才對。

  一眾男巫女怒罵著,「你做了啥?」中禪寺以凌厲的眼神瞪著他們。我覺得他的眼神充滿輕蔑。

  「呃,喂,果心居士,這、這會怎麼樣?要怎麼辦……」

  筱村慌了手腳。他真的很虔誠——或者說非常迷信吧。表情非常認真,梳整的銀髮都披散開來,垂到了額頭上。

  另一方面,他的女兒……

  ——好冷淡的眼神。

  筱村美彌子以冰凍般的冷漠視線看著慌亂的父親、將來可能是她公公的焦急的官房次官,以及爭吵不休的新郎候選人和他穿女裝的一群朋友。

  ——這是當然的。

  荒唐。

  美彌子一定是這麼想。

  都多大年紀的大人了,而且不光是年紀,社會地位也高高在上的紳士,三更半夜聚在這種地方搞什麼?而且還有一半扮女裝。這種場面要叫人嚴肅,才是強人所難。

  ——話說回來。

  美彌子真的很美,無怪乎追求者眾多。她的眼睛小而細長,鼻形精緻,朱脣更是纖巧。玲瓏的臉龐上各個細緻的五官,散發出高貴的感覺。露在感覺昂貴的衣物之外的柔軟手腳十分修長。她本人比我聽說的要更稚氣一些,但那楚楚動人的站姿,教人佩服不愧是大家閨秀。

  那花蕾般的嘴脣微微地動了。

  狗屁倒灶……

  我看起來是在這樣說。

  「爸,還有櫻井先生……可以適可而止了嗎?我明天還要練習騎術呢。我不知道各位要做什麼,但我和哲哉先生的婚事不是已經決定了嗎?至少我的心意已決。事到如今還做什麼占卜……」

  「噯,美彌子。」議員撫平銀髮,「別這麼說。爸是打從心底疼你,才會進行這種幼稚的……」

  「爸也明白這很幼稚呀?」美孺子以吃不消的口吻說,「那就別再胡鬧了。爸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吧。」

  「喂,」議員只是一徑狼狽,「你是當事人,怎麼這麼說呢?哲哉也諒解了,哲哉的父親也像這樣爽快地配合,不是嗎?櫻井,你可能也覺得荒唐,可是,呃……」

  筱村擦了擦汗。威嚴已經蕩然無存。這也是當然的,現在站在這裡的不是掌握國政的議員,只是個迷信的老頭罷了。但另一邊的櫻井完全是厚顏無恥的典型。他無時無刻絕對不忘自己的立場。

  「筱村先生怎麼這麼說呢?我們非常瞭解您為小姐的未來著想的心情……」

  所謂小姐的未來,就是與自己的放蕩兒子成親——櫻並不覺得這事情很奇怪嗎?

  筱村的意思說穿了,就是要請一隻鍋釜來判斷櫻井的兒子是否夠格當自己的女婿耶……?

  看來櫻井完全不覺得這件事有問題。

  「……因為再怎麼說,美彌子小姐這樣的才女,配給我們家實在是太可惜了,您會多所擔憂也是難怪。而我們也會盡可能全力配合……喂,哲哉!那小子是久我嗎?請問您,那小子……該如何處置呢?」

  官房次官徵詢議員的意見。

  「怎……」

  怎麼辦好呢?——結果議員轉向祈禱師求救。

  中禪寺環起胳臂說:

  「這個嘛……那位先生就請他回去吧。」

  聲音十分嘹曉。

  「可以讓他回去……嗎?」

  「沒辦法。但今晚的事請他務必保密……」

  「聽見了沒,滾回去!」哲哉說,今井踹了久我的屁股一腳。久我近乎滑稽地摔倒。「你敢說出去的話,連你爸都要遭殃,知道了沒!」哲哉不屑地說,久我哭哭啼啼地消失在樹林的黑暗中。

  「那傢伙不要緊嗎……」筱村追逐殘像似地呢喃道。

  「他絕對不敢說出去的。」櫻井答道。

  應該吧。根據益田的調查,久我的父親對櫻井完全擡不起頭來。兒子間的交往原本應該與父執輩無關,卻深受這類政治勢力影響——這一點從哲哉的話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父親也很明白這一點吧,對櫻井父子而言,公私是沒有區別的。

  所以,

  所以才會顯得滑稽——此時我才如此發現。

  今晚的集會應該完全是私人集會。沉迷占卜的迷信老頭勞師動眾,想要占卜即將成婚的女兒和物件的前途,是一場荒謬絕倫——雖然也可以說溫馨——的集會。這種情況,就算參加,正確的反應也應該是,「這父親太溺愛女兒了,真教人傷腦筋。雖然荒唐,不過沒辦法,我就奉陪一下吧。」

  可是……櫻井父子卻將公領域的事情直接帶進私領域,從頭到尾都如此應對。這個場合,筱村父女應該是兒子未來的媳婦與她傷腦筋的父親,但櫻井父子卻只把他們當成高高在上的議員大人與他的千金。看起來會像一場鬧劇,也是這個緣故吧。

  這樣重新看待各人的反應之後,看來正確地面對這個狀況的,只有最年輕的美彌子一個人。

  我……開始覺得這一切真是荒謬到家了。

  筱村只管周章狼狽。

  「果心居士、果心居士!」筱村叫道。

  他在叫中禪寺。

  「……果心居士,那麼……今晚要中止嗎?」

  中禪寺緩緩搖頭:

  「若錯過今晚……接下來就得等到兩個月後了。這樣可以嗎?」

  「我、我等不到那個時候。那樣婚禮都結束了。那樣就不妙了。」

  「那麼……是啊,那就只能靠著三名持者進行了。」

  中禪寺望向醜陋的三人。他沒有笑,沒有輕蔑的樣子,表情也毫無變化。他肚子裡究竟在打什麼算盤?

  「只有三個人也不要緊嗎?」

  「唔……」中禪寺這才擺出苦澀的表情來,「……若說不要緊,應該是不要緊吧。」

  「三個人的話……會怎麼樣?」

  「若是吉卦就沒問題。但若是出現凶卦,祓除的力量會減弱一些。」

  「會沒辦法完全祓除嗎?」筱村帶著鼻音。

  他非常狼狽。

  還真是單純吶。

  「這樣啊……真教人不安……」

  中禪寺沒有回話,撇開臉去。

  美彌子露骨地表現出嫌惡,俯視困惑的父親說:

  「既然爸爸那麼擔心……乾脆延後舉行婚禮吧?」

  「不,這、這也不好吧……我也得顧慮到櫻井的立場。」

  「請不必顧慮到我……可是用不著擔心的,沒必要延後婚禮。那個……卦象是嗎?卦象還不一定就是凶卦呀。不,才不會出現什麼凶卦。對吧,哲哉?」

  「不會是凶卦的。」哲哉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讓凶卦出來的。請放心吧,美彌子小姐!」

  要是不讓凶卦出來就不會有凶卦,根本也沒必要占卜了。

  美彌子嘆了一口氣,背對哲哉地仰望夜空。

  沒有星星。

  大概和那晚一樣……是個月黑天。

  「怎、怎麼樣呢?果心居士……那個,卦象……」

  「不知是吉是凶呢。」

  就是不知道才要占卜。

  「先前我也說過,占卜就是占卜,不能被占卜擺佈。我想賢明的筱村先生再明白也不過,下決定的完全是筱村先生和小姐。所以即使出現不祥的凶卦,也只能到時候再說了……我只能這麼說。」

  「唔……」筱村交環雙臂。

  美彌子斜眼看著筱村那個樣子。

  「可是那樣的話……」

  「我們只能保障兩位的決心。我們的工作是儘可能壓制、驅逐陰氣晦氣。所以我們會全力以赴。雖然會全力以赴,但……」

  中禪寺說到這裡,突然壓低了聲音:

  「……唔,我想可能會對擔任持者的三位造成一些負擔。」

  「負、負擔?什麼樣的負擔?」

  耳朵真尖。人只要聲音愈小,就愈想聽清楚。

  我想……這應該正中中禪寺的下懷吧。

  「只有三個人的話,每個人負荷會變得相當大。即使已經齋戒沐浴,若是素行不佳,反而有可能招引邪氣。不過我聽說這幾位都是品行端正的青年才俊,應該是不必擔心。」

  沒問題吧?——筱村擔心地看櫻井。

  沒問題的。——櫻井說,望向兒子。

  沒問題吧?——哲哉鞭策眾巫女。

  請交給我們。——江端說。

  簡直是鬧劇。

  「拼了命也要完成使命,當個男子漢!」哲哉說。

  不過「是!」地抖擻迴應的三人是一身女裝打扮。

  「不管怎麼樣,就像那位先生說的,不一定就會出現凶兆。而且……若是要做,不快點開始的話,日期就要變了……怎麼樣呢?」中禪寺說。

  「做吧。」

  筱村似乎做出決定了。

  「遵命。」中禪寺一瞬間……

  露出了惡魔般的凶惡臉孔。

  我看起來如此。

  或許是燈籠火光的關係。

  中禪寺讓三名持者站在門口,嚴厲地叮囑「絕對不可以偷看裡面」,用力開啟倉庫門。

  倉庫裡頭紅得不像話。

  裡面充滿了濃濃的熱氣。祭壇上的燈火被湧進來的空氣吹得搖曳不定,使得空間看起來好似突然扭曲了。

  「噢!」驚叫聲響起。

  一個即席石灶坐鎮中央。

  炭火熊熊燃燒,這個舞臺裝置相當不錯。

  中禪寺以上半身文風不動的獨特姿態無聲無息地來到灶前,窺看釜的情況。

  裡面放了不少水,我原本擔心能不能在預定時間內燒沸,看但這火勢,應該差不多要沸騰了。

  中禪寺請兩對親子在鋪設於門口左右的草蓆坐下。

  整個天花板蠕動著不規則的詭異影子。

  看不出那究竟是什麼的影子。

  有多少搖曳的蠟燭,就有多少影子,有些地方重疊,有些地方分離,重疊的地方漆黑濃稠,發出無聲無息的聲響蠕動著。直盯著看,會教人心情不安起來。視點下降的話,會更激起人的不安吧。不僅光量微弱,光源也不安定。不僅赤紅,還熱得要命。

  演出效果出類拔萃。

  即使筱村是想當然耳,櫻井父子也不用說,就連那個剛強的美彌子都被現場氣氛給吞沒了。

  中禪寺站在祭壇與石灶之間。

  原來如此——所有的光源都是為了襯托中禪寺而安排的。祭司一站到指定的地點,投射在天花板的影子就全變成了祭司的。

  我關上門。

  結界完成了。

  釜中的熱水咕嘟沸騰著。

  中禪寺朝著祭壇拜了兩拜,拍手,再拜了一次,拿起擺在一旁,綁有御幣的竹葉。

  「神饌。」

  「啊,是!」

  是指供品。我恭恭敬敬地端出擺在預備好的三方※上的米。

  (※一種供神用的臺子,為白木造方型,前、左、右三方有孔。)

  我……也被吸引進去了。祭壇和石灶都是我參與搭建的。不,是那個榎木津以胡鬧的態度架起來的,一點都沒必要對它感到敬畏,然而……

  祭司開始說了:

  「那麼……接下來我將占卜櫻井哲哉、筱村美彌子的婚姻之凶吉。神道中原本就有稱為探湯、誓湯的神事。這是起誓之後,將手伸入熱湯,請神意裁量事物之正誤、真偽的作法。現在只能在碩果僅存的立湯式等儀式之中窺見其片鱗半爪,沒有任何一座神社流傳正統的儀式步驟。接下來要進行的鳴釜神事,也沒有正式作法流傳。備中吉備津神社所舉行的,完全只是吉備津神社自己的作法。我必須宣告,接下來進行的,是我擷取陰陽道和道教的古文獻中的作法,再加以融會貫通之物……」

  中禪寺開啟釜蓋。

  蒸氣染上赤紅色,如火焰般搖盪,遮住了中禪寺的臉。

  搖盪。

  咕嘟咕嘟咕嘟。

  「備中吉備津之釜,據說熱湯沸升之時,吉兆之音如牛吠,凶兆時則釜無聲。但今天要進行的不同。釜音向外轟鳴為吉,向內嗡鳴為凶……」

  眾人皆屏氣凝神。

  釜已滾滾大沸。

  即使站在遠處,也可以看出水已經完全沸騰了。

  中禪寺猛一使勁,以竹葉拍打水面。

  水沫四散。

  是祝詞嗎?還是祭文?妖異的咒文源源不絕,刻畫出不可思議的律動,倉庫裡頭一眨眼就化成了異界。火焰搖擺。結界中像熱氣般扭曲。

  竹葉一次又一次灑出水珠。

  過了多久?大概一兩分鐘吧。

  可是,

  我失去時間感了。

  我開始覺得這種狀態好像維持了一兩個小時之久。

  異常地熱。

  汗如雨下。

  流過額頭。

  泌入眼中。

  視野暈滲。

  扭曲。

  然後……

  嗡。

  嗡嗡。

  嗡嗡嗡。

  嗡嗡嗡嗡。

  「凶兆。」

  中禪寺以嚴峻的口吻說:

  「這場婚事為凶,即刻祓除凶卦吧!」

  「嗚嗚……」筱村像頭牛似地呻吟。

  櫻井的臉扭曲了。

  哲哉邋遢地張大嘴巴。

  「好了,各位,請儘速、並且肅靜地出去外面。不可以慌。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可回頭,當然也不可以窺探這棟建築物裡面。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回去大宅,靜心等待。在我回去之前,也不可以交談。好了,快!」

  中禪寺以緊湊的動作催促四人,親自開門將他們趕出門外。

  然後他大聲「快啊,快!」地催趕。先是筱村,接著是滿臉詫異的美彌子,然後是苦著臉的櫻井,還有一臉莫名其妙的哲哉。

  四人被催促著,快步往櫻井家離去。

  中禪寺確定四人消失在黑暗彼方後,一下子轉過身來。三個女裝男子茫然杵在那兒。

  中禪寺只有嘴角泛笑……這只是我的感覺。

  「好了,輪到你們持者出場了。進來吧……」

  三人照著吩咐走進倉庫。

  化妝被汗融掉,更是不堪入目了。

  「好了,河川敷,你……待在外面比較好吧。」

  中禪寺對我這麼說。

  「待在外面嗎……?」

  此時裡頭傳來「砰」的一聲。

  回頭一看,祭壇崩塌,榎木津傲然挺立。

  三名持者好像大吃一驚。

  「那、那個人是……」

  「那只是工人罷了,不必擔心……」

  中禪寺說著,把我推出倉庫外面。

  然後祭司轉身背對我,不知為何,在雙手戴上手背套。

  接著……我聽見彷彿從地獄深淵響起的凶惡聲音:

  「好了……接下來,果心居士要對你們下好玩的咒嘍。」

  這是最後一道聲音——倉庫門「啪」地關上了。

  7

  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都沒發生。

  江端、今井、殿村三名持者約莫一個小時左右便從倉庫裡出來了,但除了完全融化的白粉流掉,一臉班駁以外,並沒有什麼特別怪異的樣子。

  但是三人一臉納悶地頻頻歪頭,看到我也沒說什麼,默默地消失到大宅去了。若說奇怪,他們的態度似乎也有些奇怪。

  中禪寺一臉既像疲憊又像傷腦筋地走出倉庫,不滿地說,「啊啊,煩死了,我再也不幹這種事了,這哪裡好玩了?我受夠被偵探指揮了。」

  然後他說,「我還得去胡扯一通,這兒的善後就交給你了。」接著同樣大步消失在夜幕哩。

  往裡頭一看,榎木津一個人正在破壞祭壇等傢什。

  偵探注意到我,說,

  「石頭很燙,不要碰啊,國分寺。」他雖然拿下墨鏡了,但還戴著口罩,看起來相當熱。

  擾木津也不管東西看起來還能用,全部破壞一通,連燭臺這類沒必要破壞的東西也砸個粉碎,片甲不留,再粗魯地全部塞進麻袋裡,指使我搬到卡車去。看來石頭已經拜託櫻井家收拾了,火熱的石子沒辦法一下子就降溫。我回到卡車時,倉庫裡升出騰騰煙霧。好像是榎木津在潑水。

  「杯水車薪!」偵探鬼叫。

  如此這般,收拾比準備要迅速太多了。

  大部分都善後妥當後,中禪寺回來了。中禪寺看到偵探,露出奇妙的笑容說:

  「很順利……婚禮決定十天後舉行。」

  我大吃一驚。原來這樁大鬧劇,不是為了破壞婚約而設下的圈套嗎?這樣的話,那場戲究竟有什麼意義?——我互動看著兩名怪人。但是……我想不出該怎麼詢問才好。我有太多話想問,而這些如山般的疑問錯綜複雜,我無法判斷該從何問起才是最有效率的。

  正當我左思右想,榎木津已經走了出去,我不得已,跟了上去。思緒還沒整理好,我們已經離開了庭院,我什麼都還來不及問,已經出了後門。

  我們和中禪寺在那裡道別。

  坐上卡車的副駕駛座後,我依然拼命動腦,心想至少得問個問題才行。

  進了駕駛座後,榎木津總算解下了口罩。他的臉頰並不腫,看起來和之前見到的一樣,一張洋娃娃臉蛋。

  偵探說了句:

  「啊啊~熱死了。」

  然後他轉向我,冷淡地說:

  「對了,桶狹間,那個不合格的傢伙……是嬰兒的父親哦。」

  我……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混亂了。

  不及格的傢伙——應該是久我光雄吧,而嬰兒當然是——小梢吧。

  榎木津說,久我是小梢的父親。

  ——為什麼?

  他怎麼會知道?

  難道是用他那種特殊能力——益田說是病——來察知的嗎?

  可是又說榎木津看得到的是別人的記憶。即使他看得到久我的記憶,也不可能知道他是不是小梢的父親啊。凌辱早苗的犯人共有五人。就算榎木津看到了那時候的記憶,包括哲哉在內的五個人,一定都有著相同的記憶。

  不對……

  益田說,榎木津看得到的只有視覺記憶——也就是情景。換言之,這表示他無法知道聽覺、嗅覺和觸覺吧,那麼豈不是更什麼都不知道了嗎?

  因為……那個時候倉庫是一片漆黑,暴行是在黑暗中進行的。就像遇襲的早苗什麼都看不見,犯人應該也什麼都看不見,這表示榎木津也一樣看不見。

  能夠想到的結論只有……襲擊早苗的其實只有久我一個人。

  可是不管怎麼說,這應該都不可能,就算真是這樣……

  榎木津還是一樣不可能知道。

  榎木津到底看到了什麼?

  怎麼是亮的……?

  這傢俱……若說蠢,是最蠢的一個吧……

  榎木津看到久我時,確實是這麼說的。

  ——莫名其妙。

  比起事件和犯罪,偵探反而是最深的謎團。

  直到下車前,我幾乎沒能開口。

  我飽受驚嚇,而且腦中一片混亂。但我會沉默寡言的最大理由還是偵探開車太粗魯了。老實說……我嚇到說不出話來了。腦袋和屁股被撞了好幾下,偵探在租屋處旁邊放我下車。

  榎木津說了聲「拜」。

  就這樣結束了。

  卡車駛過黎明的街道離去。

  我實在很難說明接下來好一段日子,我過得有多麼鬱悶。不管是睡是醒、天亮天黑,我都不斷地想著該如何整理混亂的思緒、該如何理解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不是有建設性地直接整理思緒、理解事情的意義,完全是煩惱該如何整理、理解,實在是非常拐彎抹角……

  我想得快瘋了。

  早苗也很在意發展,曾經拜訪過我一次,但我完全無法向她報告。

  我總不能沒有任何根據地就說,「孩子的父親是久我。」也不能說我們舉行了釜鳴神事,讓一干歹徒扮女裝。若是被追問,「然後呢?」我只能回答,「就這樣而已。」

  就在鬧劇上演那天數來一星期的時候,一直處在這種不幹不脆的狀態的我,接到了益田龍一的連絡。

  「請穿正式服裝來哦。」益田這麼交代。

  我不曉得究竟是什麼事,不過他好像是邀請我去參加某個活動。「三天後到那個地方集合。」益田最後這麼說。反正每一次都是一頭霧水了,就算我再怎麼遲鈍,同樣的事發生過那麼多遍,我也學乖了。我漸漸習慣了他們的行事風格。

  我決定先赴約再說。

  我向社長千拜託萬拜託,借來他最高階的一套西裝,前往上次卡車等我的地點。因為儘管一頭霧水,我覺得只要見了榎木津,向他打聽一下,總能有些眉目。

  但是停在那裡的不是卡車,而是一輛黑亮亮的轎車。我根本不懂高階車,只知道那輛車氣派極了。

  從車窗露出我已經十分熟悉的臉孔。

  是榎木津。

  榎木津穿著一身無懈可擊的正式禮服。

  太無懈可擊,以致於比起正式禮服,他那一身看起來更像魔術師打扮。

  儘管外貌如此出色,卻不管穿什麼都一樣唐突,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覺得榎木津邋遢的打扮看起來最是像樣。可是問題是這樣看起來也不是不合適,真教人無所適從。

  榎木津一直羅嗦著叫我上車,於是我進了車子,後車座坐了一個陌生的青年。

  青年眼睛間距有些近,長得一副哈士奇狗相貌,體格健壯。榎木津介紹他,「這叫鳥頭,是老愛搞錯路的笨蛋。」「好過分,大將。」青年抗議了一聲,自我介紹說,「你好,我是鳥頭。」

  鳥頭青年抱著一隻像是攝影師會背的硬鋁大箱子。

  然後榎木津……一樣粗魯地駕駛著昂貴的轎車。

  至於我被載去的地點……

  沒錯……

  是櫻井哲哉與筱村美彌子的婚禮會場。

  「唔嘿……」

  鳥頭——我實在不覺得這會是他的本名——青年一來到建築物前,立刻發出奇妙的感嘆聲。

  入口旁邊擺了一塊看板,大大地寫著「櫻井家筱村家結婚典禮會場」

  許多盛裝打扮的紳士淑女來來往往。

  我也太格格不入了。

  「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呢,大將。這真是豪華啊。這就叫良田萬頃,敗在奢侈太深嗎?」

  不是奢侈而是薄藝。

  而且是「良田萬頃不如薄藝在身」才對。

  「我是不曉得他們多有地位,可是一般人會在這種飯店辦婚禮嗎?到底請了多少客人啊?租下這個場地要多少錢啊?」

  「不知道。」

  榎木津跨著大步,快步跑上樓梯。

  我滿心惶恐,縮著肩膀跟上去。

  太格格不入了,格格不入到了極點。社長唯一的一套上等衣裳,到了這裡也只是身破布襤褸。穿上的時候我還心想果然是人憑衣衫馬憑鞍,但是到了這裡我終於明白,馬配什麼一樣都只是馬。

  鳥頭青年到處東望西望,不斷地開口攀談:

  「最近什麼都變得跟歐美一樣了呢。這種西式婚禮是什麼時候開始興盛起來的?我們鄉下老家到現在還是傳統喜宴呢,就是那種唱『高砂啊~』詞句的。這跟儀式是分開來辦的吧?」

  「我不知道。」

  ——話說回來……

  他們到底打算做什麼?

  難道要模仿黑道,殺進會場嗎?不過榎木津的話,的確很有可能這麼做。

  難道青年手中的箱子,裡面裝的是武器?我聽說最近像是外國人、黑市商人等,有許多不法之徒持有槍械,上野一帶槍擊事件也層出不窮。雖然我不太清楚,但據說外國的偵探動不動就會開槍。

  這麼說來,有著「七張臉」的多羅尾伴內※不是也拿著兩把槍到處掃射嗎?多羅尾伴內不也是個偵探嗎……?

  (※比佐芳武著《七張臉的男人》系列中的偵探主角。)

  呵呵呵,只是要做到我爽快罷了……

  榎木津的話在腦中復甦。

  危險的預感掠過胸口。

  總之不管怎麼樣,榎木津的腳程真是飛快。

  我連整理思緒的工夫都沒有,光是跟上去就竭盡全力了。

  「啊啊,櫃檯在那邊,大將。」鳥頭青年伸手指道,「真的可以吃到大餐嗎?大將。」

  「大、大餐?鳥、呃,鳥……」我不能叫人家鳥頭。

  青年停步,笑了:

  「我叫鳥口,鳥口守彥。婚禮當然有喜宴,絕對有大餐嘛。附帶的甜頭當然要……啊,大將。」

  榎木津在櫃檯前停住了。

  他的打扮看起來還是很怪,但古怪歸古怪,卻非常像樣,看起來也像個相貌堂堂的紳士,姿勢也很優雅。若是不知道他的內在,看起來就是個極為出色的美男子。可能是因為我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才會覺得看起來古怪。

  榎木津從內袋裡取出什麼,十分端莊有禮地,以流暢優雅的動作出示給接待處的女性。他似乎也能表現得像個正常人。

  「恭喜兩家這次結為親家。我是榎木津幹麿的兒子榎木津禮二郎,代理家父前來赴宴。」

  看來他有邀請函。

  接待小姐對檀木津看得出神了好半晌,說:

  「好、好的……」

  若是舉止正常,檀木津是個會教女人看得著迷的美男子。不過就算是這樣,無知還真是件恐怖的事。

  榎木津微笑地遞出紅包,然後以雜亂的字跡在簽名簿上簽名。接著他稍微回頭,以眼神示意我和鳥口。

  「那位是攝影師鴨山,他是來將這場豪華絢爛的華燭盛典永遠記錄下來的,另一位是他的助手蔥田。」

  繼河川敷之後,這次我好像變成了蔥田。

  對方看了我一眼,我急忙客套地笑了一下。

  「關於攝影一事,我記得家父已經事先知會過了。」

  「呃,哦,這、是……我們聽說了,呃,但是攝影師的大名……」

  「名字?」榎木津誇張地說,再次笑了,「名字無關緊要。名字不過是記號罷了,只要能夠識別屬性就足夠了。你不這麼覺得嗎?小姐?」

  榎木津湊近對方。

  「是,我也這麼覺得。」女子說。

  「那太好了!鴨子,蔥段,咱們進去吧!」

  榎木津快活地說,穿過巨大的門扉。回頭一看,接待小姐看來茫然若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就像榎木津在接待處說的,裝飾絢爛無比,餐桌也十分豪華。鋪著白布的無數張圓桌上,擺著我未曾見過的料理,打扮華美的人們圍繞在桌旁。好驚人的賓客。當然我認不出誰是誰,但裡面也有我認識的人物。連我這種下層階級的人都認得,那一定是相當知名的人士。

  這裡真的是日本嗎?我禁不住懷疑。

  敗得一塌糊塗、遍地焦土,不是才短短几年前的事嗎?不,就算是還沒有化為焦土之前,我也無法想像這種場景。

  對我來說的大餐,至多就是一整隻的鯛魚,這種像是模型的料理,超越了我的想像力極限。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做的。

  榎木津大搖大擺地坐下。幾個人眼尖地瞧見他,靠了上來,畢恭畢敬地向偵探噓寒問暖。榎木津一次也沒有低頭行禮,只是敷衍地應著「啊」、「哦」。

  「……他啊……」

  鳥口從箱中取出相機,一面準備,一面回頭看榎木津,遺憾萬分似地說了:

  「……要是能夠再普通一點點的話吶……」

  「是啊。雖然我不是很瞭解他到底是什麼人。」

  榎木津看似相當習慣冷淡地去應付那些過度的社交辭令。他的父親好像是個比傳聞中更要不得了的大人物。

  鳥口準備完畢後,坐了下來。

  「唔嘿,看起來好好吃,這就是這次的報酬啊。我要吃嘍,我要來吃個酒足飯飽。吃是一時之恥,不吃是一生之損。」

  「鳥口先生……」

  「哦……你也快坐,不是幫你準備好位置了嗎?就快開始嘍。」

  「哦,坐是沒問題啦……」

  到底是要做什麼呀?——我耳語似地向鳥口詢問。

  雖然有點愛搞笑,但我感覺鳥口是和偵探有關的人當中最能夠溝通的一個。鳥口不知何故,狀似刺眼地眨了眨那雙間隔有些太近的雙眼。

  「你不知道要做什麼嗎?」

  「不知道。」

  「我也是。」

  「咦?」

  「我聽說只要跟來吃好料,一定會有好事。」

  「哦……那那臺相機呢?」

  「哦,這個啊,因為我的角色設定是攝影師嘛。」

  「你不是嗎?」

  「是也不是。」鳥口說。

  原來他也是半斤八兩。

  就在這當中,婚宴開始了。

  婚宴才一開始,鳥口便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掃光了眼前的料理。看他吃得都可以聽到那狼吞虎嚥的聲音了。至於我,完全無法下嚥。我吃了一兩口,卻食不知味。

  沒多久,我就停止吃東西了。

  因為我在遠處的座席看見了江端、今井和殿村。

  沒看到久我,或許那晚的事讓他失去櫻井的信賴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直忘掉的某種情緒。

  我想起來的是憤怒還是悲傷,如今已經無法判別,總之一種難以承受的感覺確實湧上了心頭,我沒辦法悠哉地用什麼大餐。

  不久後,穿著染有家紋的和式禮裝的哲哉,以及穿著禮服、頭戴新娘頭蓋的美彌子入場,會場響起一片掌聲。

  榎木津……

  在打哈欠。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主持人和媒人的話及其他一切,全都被心臟的鼓動聲蓋過,聽不清楚。只有稱頌哲哉的讚詞片段——男子漢、精通文武兩道、武門英雄等等——在心跳聲之間鑽進耳裡,讓我感到極度不愉快。

  ——男子漢。

  什麼叫男子漢?

  我的酒量不是很好,但是在酒席上,若是拒絕說「我喝不下了,」就會被逼問,「你這樣算男子漢嗎?」我對體力也沒有自信,但累得癱倒,就會被責備,「你這樣算男人嗎?」被打的時候不回手,就會被嘲笑,「簡直像個娘們。」所以我才會勉強自己做爬屋頂的工作。

  因為雖然微不足道,但只有高處我不在乎。

  「怎麼樣?我也是個男人喲。」我一定是懷著這種誇耀的心情做這件事。

  簡直像個傻瓜。

  可是……我連屋頂都摔下來了。

  如果逞強稱能、好面子、窮忍耐、耍暴力、對女人動粗、擺架子、瞧不超人,才會被讚揚像個男子漢,那我不想當什麼男人了。如果說像哲哉這種人才叫了不起,我情願當個廢物。

  ——那種人。

  我心頭火起,握拳就要站起來。

  「啪」地一聲,什麼東西彈中了我的額頭。

  好像是豆子。仔細一看,榎木津正盯著我瞧。看來是他用手指彈弄料理上的豆子,射中了我。

  「榎、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邋遢地笑了,我的緊張感一下子全散光了。

  臺上狀似了不起的老頭正含糊不清地說著意義不明的長篇大論。鳥口好像已經酒足飯飽,四處拍起照片來。不愧是說是又不是,他好像還懂一些攝影。

  就在這個時候……

  入口處鬧哄哄地吵了起來。

  甚至還有女人的尖叫聲。

  榎木津伸長脖子看那裡,「嘻嘻嘻嘻」地笑了。

  奇妙的男子踏出重重的腳步聲走了進來。榎木津看見來人,露出深深的笑容,嘴角兩側甚至擠出皺紋,高興地說了:

  「來了來了來了!」

  「來了?」

  「呀!」尖叫聲響起。

  會場很大,注意到的人應該不多,但據我看到的,男子只是甩開制止他的接待小姐走進來而已,好像並沒有做什麼。然而……可能是因為他的外貌與場地太格格不入,入口附近座位的婦人發出了短促的尖叫。

  那道尖叫引得所有的客人都望向那兒。

  就我估算……像是五十歲左右。那是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摻著白髮的頭髮理得短短的,下巴和臉頰也佈滿了細細的胡碴。他穿著露出膝蓋的灰色長褲,上頭是一件皺巴巴、而且還是印花的開襟襯衫,就算是奉承的話也稱不上體面。簡單明瞭地說,就是個髒兮兮的怪大叔。

  臺上男子的致詞中斷了。

  全場靜下來的瞬間……

  「怎樣嘛!」

  闖入者總算揚聲開口:

  「看什麼看嘛!裝模作樣個什麼勁兒!」

  飯店人員立刻從兩旁趕了過來。

  怪大叔甩開想要架住他的侍者。

  「怎樣嘛!人妖就那麼稀奇嗎!」

  「人、人妖?」

  「對對對。」榎木津愉快地笑,「那個人妖是二丁目的小金,他是來報仇的。」

  「報仇?那是益田先生先前……」

  「沒錯。就是笨蛋王八蛋見死不救的人妖小金。」

  「他……咦?」

  小金似乎頗有臂力,完全不把飯店人員接二連三的阻擋放在眼裡,大步穿過座席,來到新郎前面。至於客人,幾乎所有人都搞不清楚狀況,半張著嘴盯著小金的動向。

  「哲哥哥……」

  「啥?」

  「哲哥哥……你太壞了!」

  「啥?」

  「來啦……!」榎木津叫道,拍膝大笑,「小金,太厲害了,太帥了,讓他們瞧瞧人妖的志氣!」

  「什麼人妖的志氣,榎木津先生,他該不會是來揍人……」

  「你也太傻了吶,南大門,暴力這種偏離人妖之道的事,人妖才不會幹哩!人妖有人妖之道啊!」

  喲!人妖!——榎木津吆喝道。

  小金回頭,微微舉手。

  然後……小金翹起蓮花指,哭倒在地。

  「太壞了!哲哥哥明明就有我了,竟然還瞞著我跟女人結什麼婚,壞死了,真的壞死了!難道哲哥哥已經忘掉那一晚了嗎?」

  哲哉站了起來:

  「胡、胡說八道!呃,喂!快點把這個瘋子攆出去!」

  「什麼攆,好壞哦。」小金更挨近了哲哉說,「哲哥哥忘記我倆那火熱的一晚了嗎?喏,哲哥哥,我們在你家後院的倉庫裡,人家對你……哎喲,羞死人啦!」

  騷動的波紋擴散開來。

  「你、你不要在那裡胡言亂語!各、各位,不可以聽信這種下流人說的話!這傢伙是變態,是社會的人渣,是害蟲!明、明明就是個男人……」

  「哎呀,人家是男生呀,人家不就說我愛男生了嗎?」

  「叫警察!快叫警察!」

  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幾名客人和員工跑了過來。「討厭啦!放開人家!好痛耶!」小金叫著。「喂,還在拖拖拉拉些什麼!」哲哉嚷嚷。他在呼叫跟班出動。

  可是……不知為何,江端、今井和殿村三個人都沒有離席。這些人平素總是主動去找人妖的麻煩,不可能是臨陣退縮,但他們的樣子有些不對勁。

  「榎木津先生!再這樣下去,那個人會被抓的!」

  「呵呵呵呵,那兒有警察廳的長官呢。」

  「不幫他好嗎?」

  「警察會來,不過還要一會兒吧。」

  榎木津說,接著啃起雞腿來。

  「什麼嘛!人妖哪裡不好了嘛!」

  小金被眾人壓制,大聲嚷嚷。

  就在這一瞬間……

  江端站了起來。

  「就是啊,哲哉兄……」

  他的眼神……不太對勁。

  哲哉彷彿吃了子彈的鴿子般,瞪圓了眼睛。

  「江、江端,你幹嘛……」

  「太過分了,哲哉兄,我、我……」

  接著今井也冷不防站了起來。

  「我也……再也無法忍耐了!」

  今井大步走上講臺,推開美彌子,就要擁抱哲哉。

  「喂、喂,今井,你、你發瘋了嗎!」

  「哲、哲哉兄,我……我一直只對你一個人……」

  「嗚哇啊啊!」

  哲哉從臺上翻滾下來。

  底下有殿村在等他。

  「我們才不會把哲哉兄交給那種女人!哲哉兄是我們的!」

  「救、救命啊!」

  江端壓上去,殿村抱上去。

  場內……當然亂成一片。疑似今井和江端父親的男子上前制止。演變成一場亂鬥了。小金「噫噫」地尖叫吵鬧。

  這下子的確就不能叫警察了。因為鬧場的不是闖入者而是來賓,把事情鬧開,也只是讓自己丟臉。

  「住手!住手!」哲哉慘叫不休。

  中間被人牆擋住,我看不見裡頭的狀況,不過……應該正發生著超乎想像的事吧。

  鳥口喜孜孜地拍著照片。

  榎木津揮舞拳頭叫著,「上啊,人妖!」

  「現、現在是什麼情形?」

  「哇哈哈哈哈,很有趣吧?那天晚上京極對他們施了法,他們只要聽到人妖兩個字,就會變成人妖。還是不是人妖?噯,隨便啦。總之,首先要讓這個蠢貨體會到被強姦的心情……哇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

  「什麼好玩,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站起來,往騷動的方向走去。

  此時幾乎所有的客人都已經離席避難到牆邊去了。

  榎木津又扯又踢地攆開糾結成一團的傢伙,救出了小金。

  小金看到榎木津,嬌豔地一笑,發出倒了嗓的聲音高興地說,「哎呀,謝謝!」榎木津接著將今井、江端和殿村給揍飛了。

  「適可而止一點!再鬧下去就不好玩了啊!」

  榎木津這句話使得場面暫時安靜下來。原本在臺下推擠的一大群人退了開去,人群中蹲著禮服被扯開,變得半裸的哲哉。旁邊站著一臉蒼白的櫻井十藏。

  「你……我不知道你是誰,總之平息了混亂,真是謝謝你。我向你致謝。」

  「哼。」

  榎木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再怎麼了不起,對方頂多是個官僚。相形之下,榎木津……他說他是神,兩者相差太懸殊了。

  「我沒道理讓你道謝。我剛才救的是在那兒縮得像只糰子蟲的你兒子,又不是你。你兒子是個被人救了也不知道感恩的無禮之徒嗎?」

  「你、你說什麼……你這無禮的……」

  「無禮這個詞就是沒禮貌的意思!沒禮貌的是你兒子!看,就連人妖,被人救了也知道感謝。」

  「呀,就是嘛!」小金高興極了。

  雖然很抱歉,但這畫面實在滿恐怖的。櫻井十藏一張臉紫漲得像只章魚。

  「你、你這是在侮辱我兒子嗎!你、你是什麼人!」

  「我是偵探!」

  「偵探?」櫻井說,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

  一個官吏長相的男子立刻驅前過來,在那張驚詫的臉邊耳語。

  「什、什麼?榎木津前子爵的……?你說這目中無人的傢伙是榎木津集團會長的公子?」

  噢噢——眾人一陣騷動。

  「真的嗎?」櫻井問。

  他一臉難以置信。

  「假的!——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似乎就是如此吶。就算這是事實,也請你不要那麼大聲地在人前公開我有那種蠢父親血統的事實,好嗎!我就是我,不是我以外的任何人,我跟父親哥哥都沒有關係!」

  「什麼沒有關係……」

  「你,哲哉的爸,你最好也從現在開始這麼想。自己的兒子是在婚宴會場遭到男性朋友侵犯的窩囊廢,這麼丟臉的事,怎麼好在人前提起呢?啊,已經人盡皆知了嗎?哇哈哈哈哈!」

  狂笑聲震動會場。

  「你、你、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這一定是什麼陰謀。各位也請聽著,哲哉絕對不是那個、那個人、人……」

  「人妖。」小金說,「人、妖!」

  「不、不是!」哲哉總算擡起頭來,「我、我不是人妖。我才不是那種骯髒的東西。不、不要把我跟人妖那種下等人混為一談!」

  真是一連串不堪入耳的歧視發言,他已經混亂得神智不清了。

  哲哉披頭散髮地回頭,瞪著倒在地上的三個跟班,還有他們身邊手足無措的父親們。

  「給、給我記住!竟敢讓我丟這種臉,你們以為可以沒事嗎!竟、竟然讓我嚐到這種恥辱……你們知不知道自己的立場!今井、江端——你們的前途已經被你們那些蠢兒子給毀了!你們全都被開除了,開除!還有殿村!你知道讓我丟臉會有什麼下場吧?你的公司就等著變成跟久我的公司一樣吧!給我記住!」

  「你白痴啊?」

  榎木津蹲下身子,盯著哲哉,朝他的額頭狠狠一拍。

  「你、你幹什麼!」

  「什麼幹什麼,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呆子吶。你有什麼資格開除人家?有權力的是你老爸吧?」

  「都、都是一樣的!」

  「哪裡一樣了?你這個肛門男。」榎木津說,倏地站了起來。

  「肛門男?什、什麼不好說,竟然說我肛門男?」

  「不喜歡肛門的話,叫你糞便男也行。你這混帳,仗恃財勢到處強姦女孩子,一看到人妖就毆打人家,你這種混帳,神怎麼可能放過!而且不管是強姦還是施暴,都不敢自己一個人動手,實在是個窩囊透頂的輪姦狂。像你這種東西,與其被人施暴,倒不如掉進糞坑淹死算了,強姦魔!」

  哲哉張著嘴巴,軟掉了。

  筱村也在臺上瞠目結舌。

  四處傳來竊竊私語聲。

  「不、不許胡說八道!」哲哉大叫,「誰、誰會相信那、那種鬼話!這、這裡在場的有識之士,是不會相信你、你那種下流的毀謗的!」

  「無知之徒就會相信呀。」榎木津說,指向鳥口,「聽好啦,你看看那個人……」

  哲哉一擡頭,鳥口迎面就給了他一記閃光燈。

  「那個人啊,可是某本下流到了極點的雜誌的編輯哦。說到那本雜誌的內容之低階淫穢啊,實在是教人說不出口、讓人不忍卒睹啊。對吧,阿鳥!」

  鳥口說,「沒錯。」

  「今天這件事全都會上雜誌,大頭條啦!」

  「什……」

  「一定會有很多無知之徒搶著看吧。」

  「那、那種荒唐事怎麼可以……」

  「荒唐事?都做了那麼多壞事,事到如今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聽好了,被你強姦的女孩子,全都被社會以白眼看待呢。她們明明什麼壞事都沒做,可是她們還是堅強地活下去。還有被你欺凌的人妖也是,他們本來就遭人白眼看待了。可是卻只有你一個人不用被白眼看待,豈不是太不公平嗎?很棒的哦,白眼。很丟臉的哦,會讓人不敢在大街上走哦。」

  「我、我才不許你這麼做!」哲哉吼道。

  「沒錯,榎木津。」櫻井低聲恐嚇道,「你以為我是誰?不只是我,你要是幹這種事,也等於是與那邊那位筱村先生為敵吶。你怎麼可能敢!」

  「為什麼不敢?」

  「什……你這人是怎麼回事?得意忘形也該有個限度。我不曉得你有什麼目的,放任你說,竟滿口不堪入耳的毀謗中傷。就算你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兒子,若是敢再繼續放肆,我可不會放過你。華族制度現在早就廢除了,就算是你父親,現在也只不過是個民間企業的老闆罷了。恃著有幾個錢就趾高氣昂,可是會吃苦頭的。你這樣會讓令尊為難的。」

  「哈!」榎木津踢飛散落的餐具,「你們這些人真是蠢到骨子裡了。我那死老爸會為難?」

  「你、你想讓令尊傷腦筋嗎?你真的不在乎?我啊……」

  「啊啊啊受不了,這些人是怎麼搞的?」榎木津說著皺起眉頭,「要是我那老爸真的傷腦筋,那我就要開心死啦!如果你有辦法讓他傷腦筋,我甚至想助你一臂之力哩。但很遺憾,這根本是個窩囊廢……」

  接著偵探以十分侮辱的眼神俯視哲哉。

  「這傢伙,你這兒子,我還以為他真是蠢過頭了,沒想到從他老子開始,就連肛門都不如。連肛門都不如——我實在想不到比這更下等的貼切罵名了啊!實在是,兒子會變成肛門男也是難怪嘛,你們這對肛門父子!告訴你,我會這麼偉大,全是託我自個兒的福,跟我老爸半丁點兒關係也沒有。我老爸要為難還是要為害,都不關我的事,我會趾高氣昂,也是因為我是個偵探!沒想到你連這都不懂!」

  「不、不懂的是你!來人啊,快點抓住這個暴徒!」櫻井叫道。

  此時人牆分開了。

  約十名西裝男子站在那裡。

  「你、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警察,櫻井官房次官。」正中央一臉凶悍的男子低聲說。

  「警、警察嗎?好,來得正好。快點逮捕這個瘋子,立刻!榎木津,聽你在那兒胡言亂語,大放厥詞,現在怎麼樣?不管你嘴上說得再怎麼威風,也違抗不了國、國家權力!你束手就擒吧!」

  「要束手就擒的是你,櫻井先生。」

  眾刑警身後傳來嘹曉的聲音。

  「你……你是……」

  「果心居士!」筱村在臺上叫道。

  眾刑警背後……一身便裝和服的中禪寺露出凶狠的眼神站在那裡。

  「筱村先生,非常遺憾,看來持者的素質太差了。那天晚上我也說過……不過看樣子持者素行不佳——不,是糟糕透頂了。凶卦完全無法祓除。還有櫻井先生,就在剛才,久我電子工業的社長已經全盤托出了。你長期以來強迫企業接待賄賂,此外……」

  中禪寺朝上瞄了一眼櫻井,像個惡魔似地笑了。

  「……要我再多說一些嗎?」

  「不、不要,啊,呃……」

  一名刑警跑向榎木津剛才說是警察廳長官的男子身旁,向他耳語之後出示某些檔案。長官一臉愕然,望向櫻井,然後仰望筱村。

  「久我不可能說出去!」櫻井憤然大叫,「那個窩囊廢……他敢這麼做嗎!他對我唯命是從……!」

  額頭青筋暴露。

  雙眼瞬間充血。

  「哎呀,氣成這樣,小心血管爆裂哦,櫻井先生。」中禪寺更壓低了聲音說,「他已經被你捨棄,對你不必再講任何情面了吧。久我先生已經忍無可忍了。再怎麼說,你用與企業活動完全無關的基準去評價公司的業績,還對久我的公司施以不當的壓力,終於害得他們公司跳票了。兒子受到欺凌,連公司都遭到欺凌的波及被摧毀,這怎麼教人受得了呢?」

  「胡、胡說!全是一派胡言!」

  櫻並一邊搖頭,一邊後退。

  一名刑警開啟手帳,向櫻井出示警徽。

  「不是胡說。本官是東京警視廳刑事部搜查二課的鈴木,您是櫻井十藏官房次官本人,對吧?」

  櫻井沒有回答。

  鈴木刑警接著出示文書,高高舉起:

  「……這是對您發出的涉嫌收賄的逮捕執行令,請您與我們一起走。此外,對府上及辦公室的搜尋令也已同時發下,另外,國稅廳亦正著手調查您的逃漏稅嫌疑。由於有湮滅證據之虞,若您不願意與我們同行,我們將強制拘提……」

  幾名刑警上前,架住櫻井十藏的雙臂。

  櫻井癱軟著,自喜宴會場被拖走了。

  中禪寺冷冷地看著櫻井那個樣子,然後回頭,微微揚起單眉。

  「你來的時機真好!」榎木津說。

  「鋒頭全被你搶去也教人不甘心啊。」中禪寺仍然板著臉說。

  筱村總算站了起來。

  「果……果心居士……」

  「筱村先生,我真正的名字是中禪寺,以驅逐魔物這下賤的行業為副業。我受華仙姑處女所託,為先生這樣的顧客善後。雖然手段有些粗暴,但我想您應該能夠理解……」

  占卜還是適可而止才好——中禪寺留下這句話,迅速地離開了。

  會場吵鬧了好半晌,不久後一個人離去,兩個人離去,沒多久就變得稀疏冷清了。榎木津說是警察廳長官的人跑到臺上的筱村身邊,再三地道歉。我不懂為什麼他非道歉不可。

  哲哉幾乎是袒胸露背地軟了腿,坐在地上。

  榎木津臉上帶笑,諷刺十足地說:

  「喏,你唯一的靠山爸爸也完蛋嘍,你還剩下什麼?」

  「嗚嗚……」

  「嗚什麼嗚?好了,你有什麼想說的話就說吧。」

  「嗚嗚……」

  「你不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嗎?喏,笨男人,快說啊。」

  「嗚嗚嗚……」

  榎木津一臉傷腦筋地站了起來。

  「完全不行了。這傢伙欺侮起來真沒意思吶。和這傢伙相比,那隻猴子還有趣太多了。只會嗚嗚嗚嗚,跟鍋釜有什麼兩樣?你是被爐灶給燒了嗎?喂,犬吠埼。」

  是……在叫我吧。

  偵探揪起哲哉的後衣襟,拖到我前面。

  「要揍他嗎?」

  我瞪著哲哉。

  蹂躪早苗的真心、奪走早苗的純潔、毀掉早苗前途的罪魁禍首。教人恨之入骨的仇敵。我的、我的……

  我握緊拳頭。

  這傢伙這傢伙這傢伙……

  這傢伙……就是一切的……

  哲哉縮起脖子,雙眼閉緊,叫著,「對不起對不起……」

  我……

  放下了拳頭。我已經沒那麼恨他了。

  「這樣啊……」

  榎木津軟呼呼地笑了。

  「那,小金,你要揍他嗎?」

  「哎喲,討厭啦,偵探哥哥,人家才不幹那種野蠻人做的事呢。別說這個了,偵探哥哥,你好帥喲~」

  榎木津踢了一腳小金的肚子:

  「混、混蛋!我最討厭人妖跟灶馬了!」

  「哎喲,真是太可惜了。」小金說著,拋了個媚眼。

  他似乎是個愈挫愈勇的人。

  「喂,你。」

  榎木津湊近哲哉,他縮起了脖子。

  「你真是太幸運了,結果沒有一個人要揍你呢。記得感謝神明啊!」

  榎木津用力推開哲哉。

  有個人接住了他。

  是美彌子。

  美彌子一把抓下新娘頭蓋,再一次端詳哲哉,接著……

  狠狠地摑了他一巴掌。

  「嗚嗚!」

  哲哉呻吟一聲,仰倒下去。

  「哼……」

  美彌子拍了拍雙手。

  「沒有人要打,所以我來打。沒有問題吧?」

  「是沒問題啦……唔,不過我覺得……」

  榎木津……竟然目瞪口呆。

  「這是我的份……其實我還想再揍他一拳的。不,不管打上幾拳都不夠。我想代替所有被這種爛人摧殘的女性一一出氣!還是再揍幾拳好了。」

  美彌子再次揪起倒地不起的哲哉。

  「別這樣了。」

  榎木津……竟然制止她了。

  「是啊……」美彌子想了一下後說,「還是算了。」地丟開哲哉。哲哉的後腦勺狠狠地撞在地上,昏倒了。

  「偵探先生,你剛才說那邊那個長相像狗的人是低俗雜誌的記者,對吧?」

  「是啊。」

  「這位先生,是真的嗎?」

  「唔嘿……」鳥口發出分不出是回答還是什麼的怪聲。

  「這樣。那就好。我想請你將今天發生的事鉅細靡遺地寫成報導,可以嗎?還有,把這個爛人的名字清楚地寫出來,也將他過去的惡行詳盡地交代一番,好嗎?」

  「啊,哦,這是沒問題啦,可是……」

  「你應該也拍到櫻井遭到逮捕的瞬間了,哦,當然,把我的名字寫出來也沒關係,那樣雜誌也會賣得更好吧?」

  「唔嘿,是這樣沒錯啦……」

  「你在想什麼啊?」榎木津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美彌子。

  「不好意思,我想你沒資格教訓我。」美彌子回嘴道。

  「可是這樣你很丟臉耶?」

  「臉的話,早就丟光了。」

  「是這樣沒錯啦……」

  「你們策畫讓人丟臉,事到如今別再來說這種自私自利的話,好嗎?反正那個祈禱師也是跟你們一夥的吧?」

  「的確是這樣啦……」

  「真是的。」美彌子捲起袖子,「可是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丟臉的。我的自尊心才沒那麼廉價,會被這種無聊小事給傷到。而且我應該讓世人用白眼看待才對。因為被這個爛人玷汙的女性,光是受玷汙,就遭到了世人的歧視,不是嗎?」

  「是啊。」

  「那麼只有我一個人過得逍遙自在,豈不是太不公平了!雖說只有一時,但我曾經決心要嫁給這種廢物。不是靠占卜決定,而是我出於自己的意志決定的。我應該負起責任才對吧?」

  可以嗎?爸爸——美彌子對筱村說。

  筱村深深地——真的是深深地嘆了一口大氣。

  「所以你才會嫁不出去,本來以為這次總算可以把你嫁掉了吶。」

  「爸,您在說什麼啊,我還沒有放棄呢!」美彌子踹飛哲哉的屁股。

  「好帥喲!」小金尖叫起來,「明明只是個小丫頭,卻連我都要不小心迷上了!」

  「你這人妖,適可而止一點!」榎木津說。

  「被人妖迷上,我也真是沒救了!」美彌子說著,笑了。

  8

  事情轟動了一整個月左右。

  各家報紙都以大篇幅報導,許多雜誌也爭相刊登。

  但是最為熱銷的好像還是鳥口的雜誌——《月刊實錄犯罪》。出於媒體性質,若是平常,就算被批評為總是捏造難以採信的醜聞也沒辦法,但這次豐富的現場照片似乎立了大功,聽說還創下了創刊以來最佳的銷售成績。

  以牙還牙——結果確實變得如此。櫻井十藏失勢,櫻井哲哉不僅失去父親的威光庇廕,還登上醜聞報導,前途充滿恥辱,從今而後,他必須躲躲藏藏地活下去才行了。

  雖說是自做自受,卻也覺得他有點可憐。

  先前明明還恨成那樣……

  現在我卻已經能夠去同情他了。

  早苗似乎也不再怨恨哲哉了。或者說,早苗可能打從一開始就不怨任何人,她會試圖自殺,也不是出於對犯人的憎恨吧。反而是因為受不了來自社會那些沒有道理的壓迫,才會那個樣做——這麼解釋才比較正確。

  決心生下小梢的時候,早苗就完全振作起來,獨力與社會對抗了。那個時候,她內心就已經了結這件事情了。

  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在團團轉。

  然後……

  最讓我吃驚的是,久我光雄真的成了小梢的父親。這個發展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我打從心底驚訝,瞠目結舌。

  早苗……上星期和久我結婚了。

  久我在那場鳴釜神事後——似乎是深深地煩惱了許久——前去拜訪早苗,真心誠意地賠罪,然後竟然向她求婚了。

  聽說久我父親的公司破產,本人也因為賄賂遭到逮捕,因此久我好不容易獲得的大公司職位也丟掉了。當然,他的後盾櫻井也已經失勢,所以久我等於變得一無所有,他說,「如果你願意嫁給我這種什麼都沒有的男人。」向早苗低頭求婚。

  剛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我猜疑背後是不是又有什麼陰謀了,但看來似乎完全沒有這類奸計。

  站在大姐夫婦的立場,似乎也沒有異議。但早苗本身是什麼樣的心情,我怎麼樣都無法理解。

  我覺得一般人不會答應這種求婚。

  如果答應,一定是出於某些算計。

  可是,我很清楚早苗的性格,她應該也不是出於那類算計才答應。因為早苗打從一開始就拋棄了體面、經濟能力這些東西。

  可是我沒有追問詳情。

  因為我總覺得那樣做就太不識趣了。

  婚事正式決定後,早苗、小梢和久我三個人一起來問候我。久我低頭謝罪。他好像從早苗那裡聽說等於她哥哥的我,對那件事非常生氣。

  我……

  既沒有生氣,也沒有說教,那麼我笑著原諒久我了嗎?沒有。我也無法打從心裡祝福他們。我只能擺出窩囊的、曖昧不清的態度。

  其實我內心是提心吊膽的。

  因為我擔心久我會不會認出我就是鳴釜神事那天晚上的河川敷。

  然後……我終於瞭解榎木津戴口罩的意義了。為了往後的任務,若是在當時暴露出臉孔,會造成一些妨礙吧。

  久我說他開始在運輸公司工作。

  一旁的早苗看起來也十分幸福。

  雖然不是隻有結婚才能幸福,但感覺幸福的婚姻,還是該予以祝福才是——我心想。

  聽說久我也把小梢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或許小梢真是他的親女兒——而且榎木津也說小梢是久我的女兒——疼愛有加,近乎溺愛。

  所以我什麼都沒有問。

  這樣的話,或許把久我當成父親就好了吧。

  我總算是整理好心情,然後請了三天的假。

  我總想要休息一下。

  我先是去拜訪千葉的大河內家,順便報告一連串的騷動和結果。一問之下,才知道大河內和中禪寺也是老朋友了。聽說他們是高中同窗,榎木津是他們的學長,看來那所學校真是怪人云集。

  隔天,

  我前往神保町的玫瑰十字偵探社。

  但榎木津不在。

  看家的和寅——他的本名好像叫安和寅吉——告訴我出於某些原因,榎木津跟小說家朋友一道去了白樺湖,還說暫時不會回來。

  我和和寅閒聊了一會兒,前往中野的中禪寺家。

  先前我完全沒注意到,中禪寺的店好像叫京極堂。事件完全結束後,我才發現榎木津會「京極、京極」地叫中禪寺的理由。

  夫人依然不在,主人一看到我,早早關了店門,親自泡茶給我。儘管是關了店特地泡的茶,卻薄得有點不像話。

  我告訴他早苗結婚的事。

  京極堂主人坦率地為他們高興。

  他意外地是個很普通的人。

  我稍微放下心來,決定向中禪寺求教一直困擾我的事。

  也就是擾木津是出於什麼根據,斷定久我是小梢的父親?

  京極堂主人望著庭院想了一會兒,不久後說了:

  「請不要告訴令甥女……」

  「當然。」我答道。

  「榎木津他……不是一一檢視了那些傢伙嗎?我是不曉得提出這個點子時,榎木津是不是就有了這個計劃……他們被吩咐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自己犯下輪姦案的現場,應該會無意識地勾起當時的記憶。雖然黑暗,但也並非全然漆黑嘛。那個時候,就算不是一清二楚,榎木津也看到了難以啟齒的影像吧。然而……」

  「然而?」

  「只有一個人身上看不到下流的畫面。」

  「是……久我嗎?」

  「對。在這個階段,他就失去受罰的資格了。」

  「受罰的資格?」

  「是的。他在那個地點的記憶是明亮的,對吧?」

  怎麼是亮的……

  榎木津的確是這麼說。

  「這……是什麼意思?」

  「換言之,這代表久我並沒有對早苗小姐施暴。他應該參與了暴行——正確地說是被迫參與,但久我並沒有侵犯早苗小姐。」

  「沒有?這……」

  這表示久我不是歹徒一夥嗎?那麼是益田的調查結果錯了嗎?

  我這麼問,中禪寺答道,「益田的調查十分周全。」

  「雖然那個偵探助手的調查方法只能說是低俗到了極點,但只論調查結果,是十分值得信賴的。久我是襲擊早苗小姐的無賴同夥,人也在犯罪現場。不過……他完全沒有動手。」

  「咦?那久我……」

  「是的。他——久我大概被吩咐拿著手電筒,站在門外,所以只有他一個人看到的景色是亮的。他……是負責把風的。」

  中禪寺這麼說。

  「意思是……他只有把風而已?」

  久我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對我,他也只是不停地道歉而已。

  不過就算是把風,也無疑是共犯。如果參與惡行是不動如山的事實,久我也脫不了共同責任。他是認為自己也是同罪,所以乾脆地承認了……嗎?

  「當然是吧。」中禪寺說,「就算沒有出手,他也絲毫不打算辯解吧。他應該比任何人都自責,比任何人都後悔。」

  「為什麼?而且,有證據能證明他沒有動手嗎?」

  根據不是隻有榎木津那奇妙的能力而已嗎?

  「其實關於這一點,我們查到了證據。從調查到的狀況來看,只能得到這樣的結論。說起來,櫻井哲哉會想到要襲擊早苗小姐,理由就是……久我光雄愛上了早苗小姐。」

  「久我……喜歡早苗?」我大為吃驚。

  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這……就算是這樣,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久我在櫻井一派之間,地位本來就低人一等。他從學生時代開始,就被當成跑腿的差使,動輒受到欺侮。而這樣的久我似乎愛上了頭兒家中的女傭,然而那個女傭卻憧憬著櫻井。久我無法告白自己的心意,舉棋不定。這太有意思了,就拿這件事來狠狠地惡整一下久我那傻子吧——就是這麼回事。」

  「就為了這樣?」

  早苗……

  只是被當成欺負人的道具嗎?

  而且是陰險的、教人作嘔的欺凌。

  「這太過分了,那不管是早苗還是久我……」

  這真是情何以堪。

  「很過分,對吧?」中禪寺說,「久我被父親嚴厲地交代:不管櫻井少爺做了什麼,都絕對不能違抗,萬一惹得櫻井少爺不高興,不僅是我們家眾多員工,連員工的家人都要挨餓受凍了。那個時候,久我被迫面臨了人生最重要的選擇。他被命令站在心上人遭到輪姦的小屋外頭把風。他飽嘗屈辱,嚥下淚水,在罪惡感折磨下……甘心奉命把風。」

  拿著手電筒關門的是久我——早苗也這麼說。

  這傢伙……若說蠢,是最蠢的一個吧……

  榎木津則這麼說。

  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我覺得悲傷起來了。

  「送花給早苗的是久我。他應該明白就算這麼做也無濟於事,也料想到花會被丟掉,卻無法什麼都不做。久我似乎非常痛苦……」

  這……一定很痛苦吧。

  「當然,最痛苦的還是遭到池魚之殃,人生被玩弄的早苗小姐。」

  中禪寺以有些嚴厲的口吻說:

  「但是久我也非常明白這一點。早苗小姐所受的傷,一生都不會痊癒。不管怎麼做都無法補償,沒有任何辯解的餘地。全都是自己害的。所以……久我才更是痛苦吧。只是……」

  這也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中禪寺這麼說。

  「請想想看。不管提議的人是誰,聽的人都該制止這種穢行。就算無法制止,也可以報警。這可是婦女性侵害案件,是犯罪。」

  沒錯,他們所做的……是犯罪。

  「而且……至少他可以拒絕參加的。」

  古書肆這次有幾分遺憾地說:

  「為了讓你痛苦,我們要強姦你的心上人,你在外頭看著——這種毫無道理的事,原本是行不通的。不,不可能行得通的。」

  是啊,完全沒錯。

  「就算被逼,就算立場再弱,這也不是無法拒絕的事,不管怎麼樣都應該抵抗、應該阻止的。應該有很多方法。例如,如果久我的父親知道兒子陷入那種困境,到底會怎麼說?」

  「久我的父親……會阻止?」

  「至少不會要兒子為了公司而忍耐。我直接去見久我社長,和他談過,他是個非常耿直老實的人。他若是知道,一定會忠告兒子不要做傻事、要兒子阻止那些人做傻事才對。」

  「如果久我去找父親商量就好了嗎……?」

  「是啊。」京極堂說,「但是他無法這麼做。因為久我非常明白自己的父親立場有多麼艱難。」

  「父親……也很痛苦是吧?」

  中禪寺點點頭。

  「事實上,久我的父親也處在岌岌可危的狀況。」

  「是經營困難嗎?」

  「公司的經營似乎確實是瀕臨破產,但更大的問題在於別處。」

  「是與櫻井的關係嗎?」我問。中禪寺答道:

  「是啊。櫻井——我是說父親,似乎不斷地對久我社長做出欺人太甚的要求。社長不知是跟兒子一樣很講情面,還是太膽小了,拼命地忍耐下來。但那畢竟是犯罪行為,本人內心似乎也相當糾葛。此時……,噯,我也覺得或許是多管閒事……看到事情變成這樣,雖然我不是偵探,但既然知道了,也無法置之不理。於是……我勸久我社長自首。因為反正公司都倒閉了,如此一來,對櫻井更不必講任何情面了。再說,如果社長知道那些人對兒子的所做所為,應該會更早挺身反抗櫻井才對——我是這麼想的。」

  結果……招來了那出逮捕戲碼。

  「久我和久我的父親也是受害者……是嗎?」

  「不是這樣的。」中禪寺說,「久我依然是加害者。久我社長也犯了賄賂這樣的罪。」

  「雖然是這樣……」

  「不管是久我還是久我社長,如果他們能夠嚴正拒絕不願意做的事,就不會演變成這種局面了。即使背後有許多苦衷,但他們的判斷造成這樣的狀況卻也是事實。如果久我打從一開始就以毅然的態度拒絕櫻井哲哉脫離常軌的吩咐,櫻井那群人也會放棄進行這種荒唐的計劃吧。因為櫻井他們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欺侮久我,而不是凌辱令甥女。可是……久我雖然痛苦,卻忍耐下來了。」

  「啊啊……」

  「他們非常清楚久我有多麼痛苦,所以打算要做到久我說不為止。然而久我卻拼命忍下來了。所以欺凌才會變本加厲,一直進行到最後。所以令甥女等於是因為久我的忍耐——或者說窩囊,平白蒙受了池魚之殃。」

  ——這樣啊。

  原來是這麼回事。

  所以久我才會毫不辯解,只管道歉。

  原來如此。

  「所以……榎木津先生才會……」

  「那傢伙才沒那麼好心,八成只是碰巧罷了……」

  你最好不要去問他——京極堂這麼作結。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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