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川創平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他就像一個便宜的塑料制飛去來器,飛出去時什麼氣勢飛回來時還是那樣,但是旋轉力在逐漸消失。他筋疲力盡,搖搖晃晃。出房間總是意味著消耗精力。當然,他自己很清楚事情會成這個樣子。
第一章啟動的思考
1
“犀川老師您想出的這個微積分題目有點兒……這裡求微分方程式一般解的部分,高中的教科書上沒有出現。而且,那個……即使拼命計算,三十分鐘是不是也解答不出來呀。”說話的是一箇中年教授。
“我也是這麼想的。”犀川副教授回答說,“不過,只要看到把y移到左項再積分的話,五分鐘就會得到答案了吧。”
“您認為多少人會注意到這一點呢?”
“大概會有一兩成吧。這樣不行嗎?這不正是考試的初衷嗎?至少可以說,這個題目是可以篩選出一部分學生的……如果出一些所有人都做得出的題目那不就沒有意義了嗎?”犀川淡淡地說,儘量不表露自己的感情。
確實,考試這東西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不是出一些任何人都能答的題,然後找他們失誤的地方,而是應該用一些看上去難以解答的題去發現傑出的人才。然而,如果這樣說出來的話,大家肯定會爭論不休,所以犀川沒有直說。有點頭腦的人就應該能聽出他的意思。
“這種需要靈感的題目還是不出為好。”另外一個男老師用一種清高的聲音說,“用這種問題來評價學生讓人覺得難以接受。我還是希望能保證平均分在六十到七十左右。”
評價這個動詞的主語是誰呢?犀川想。是媒體,還是補習學校……
“明白了……那麼,大家不要再考慮我的題目了。”犀川微笑著說。再繼續堅持自己的主張已沒有意義。
“不,這個題目確實很不錯的呀。”最初發言的那個教授看著委員長說,“能不能想想辦法使它變得更巧妙並且簡單一點呢?”
“巧妙的意思不就是需要靈感嗎?”犀川說,“簡單倒有很多意思。需要盡力才能答出來的題目既不能說是巧妙,又不能說是簡單吧……肯定是這樣的。”
“算了,那個方面請大家再考慮一下好嗎?”委員長看著犀川說,“關於這個問題下週再討論吧。”
犀川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那之後,犀川很長時間沒有發言。他只是在腦子裡整理自己的想法,表面上則不動聲色。
犀川在自己的課上從來不考試。會做題不是一個人的能耐,真正能看出水平的是會出題,能發現什麼是問題。因此,考試時出題這一行為不是測驗做題的人,而是出題的人。有多少人注意到這一點了呢……
2
犀川創平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他就像一個便宜的塑料制飛去來器,飛出去時什麼氣勢飛回來時還是那樣,但是旋轉力在逐漸消失。他筋疲力盡,搖搖晃晃。出房間總是意味著消耗精力。
當然,他自己很清楚事情會成這個樣子。
他絲毫沒有期待會有什麼有趣的發現,而且已經做好思想準備把自己的一部分時間虛度過去。即使是這樣,在這種沒有意義的虛度之後,肯定會留下一種彷彿被毫無品味的推銷員打斷工作時的不快感。這是一種不能輕鬆甩掉的感覺。
本來應該習慣了這種人類社會的執拗的攻擊,可是……
三小時前很不情願地走出房間時,他沒有關掉空調。因此,為了保證這無人的房間的溫度,能量一直在被無端地浪費著。他只是想著能在回來時享受一下這涼爽的感覺。如今,犀川從走廊裡讓人窒息的熱浪中突然解放出來,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簡直是一群傻瓜。)
是不是自己也是其中一員呢?想到這一點讓人義憤填膺。
他砰地把委員會的資料夾放到了書桌上。那是校內學生服務社裡出售的最便宜的紙製資料夾。委員會的資料只是一堆龐大的東西,它的數量正好和重要程度成反比。通常情況下,它會超過這種便宜資料夾的容量,但是即使它膨脹得像一個枕頭,一種想把它集中到一起的慾望使他總是想硬塞進去。
本應該一個小時結束的委員會應了他的預想,拖到了三個小時。這是一個大學入學考試有關的委員會議。暑假中的八月份召開的委員會無非就是這類。這次是討論年末的二次測驗的題目,犀川是數學學科的命題委員,比起其他學科可能有點輕鬆。他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什麼人決定的,每年度初總會有一個用紅字寫著“親啟”的信封送給他。裡面只有一頁紙,是一行任命書,動詞只有一個:“任命”。所以“親啟”這個詞最近讓人覺得有種負面的感覺。由誰擔任入學考試命題委員不會公佈出來,所以參加這種一週一次的非創造性勞動的辛苦並不為周圍的人所知。不,在他的世界裡,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有人監視別人在做什麼。這就是大學這種單位的特點。
犀川本來在心理上不認同所有的“會議”。當然在那種場合下,他會以最大的忍耐力熬過這道難關。但一旦從長時間的約束中解放出來,他總是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而不是解放感。最令人感到吃驚的是竟然有一幫喜歡開會的人。犀川已經能夠識別出那些故意把會議拖長的人,這對他來說比識別膚色不同的人更容易。
(就為了決定那麼點事兒,為什麼會用三個小時的時間呢?)
因為平時他總是把自己關在研究室裡,所以會議可能會被人想成是一種社交場合。不同人種的人們把它當成一種必要的“親善”了吧。恐怕是這樣的……只能認為是一群頭腦清晰的人在一起說一些沒意義的話。我們得承認這種動機……這不是一種錯誤的情感。人類是有這樣的弱點。但是,犀川是那種不希望其他人來陪伴的人。他的願望僅此而已。
不,或許他們是在追求與別的人的“親善”。如果那樣的話,他們的目的雖然表面上達到了,但在實質上效果卻是相反的。
犀川把那討厭的資料夾塞到鋼架上,然後開啟房間裡的小冰箱,取出一聽可樂。這是最後一聽了。他基本上不喝酒,到了夏季每天都喝可樂。他點上一支菸。最近學校的委員會是禁止吸菸的。長達三個小時不能抽菸使他愈加痛苦。
人工製造但很涼爽的環境,沒有放冰卻很清涼的罐裝可樂,還有深深滲透到全身的尼古丁。他強迫自己只想這些好的事情。
心情略微舒暢一些了。
房間裡放著三盆觀葉植物,都不是犀川帶進來的。他對植物和動物沒有一絲興趣。但是,每天一來上班,他都會用煮咖啡的玻璃罐給這些寄居者們澆水。那個罐子在幾個月前就有裂紋了,但目前他的房間裡沒有其他有相同功能的東西了。
桌子上有一個二十一英寸的電腦顯示器和鍵盤。旁邊合著一個小小的膝上型電腦。他一直帶著這個電腦外出。兩公斤的重量確實夠可以的了,但他一般放在車裡,所以並沒在意。
他輕輕碰了一下鍵盤,宛如阿米巴蟲般毫無意義的抽象畫的屏保一下子消失了,螢幕上出現了一堆亂糟糟的圖形。除了他的日程表,還有三四個被稱為視窗的四邊形重疊在一起。犀川用右手動了一下滑鼠,隱藏在畫面後面的淺紫色視窗跑到了前面。這個視窗是UNIX的終端顯示畫面。他按了一下回車鍵,畫面稍微向上方移動了一下,最下方出現了一行文字。
Youhavenewmail
有新的電子郵件到了。犀川叼著煙坐到椅子上,一邊敲著鍵盤,一邊讀著畫面上滾動的文字。
我是極地研的喜多。
哎呀,真不是什麼好活。
已經兩週了吧。
不過,總算有點起色。
論文也該交了,
真想讓他們快一點。
那個禿頭的警察大爺,
真是腦子有問題。
你也給叫去了吧。
跟他們真是扯不清。
我覺得可能警察什麼都沒明白,
因為他們老是在問同一件事。
嗨,對咱們倆來說,這真是一場災難。
還有,今天晚上一起撮一頓怎麼樣?
是同事喜多發來的,下午三點四十分到的。犀川和喜多是當地即那古野的一所私立高中的同班同學,後來上了同一所大學,研究生也都是在K大學的工學部,那時在京都租住同一間屋子。再後來兩人同時被N大學錄用為助教,返回那古野。犀川學的是建築,喜多學的是土木工程,專業上比較接近。只是喜多晉升副教授比犀川早一年。犀川當上副教授到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今年冬天兩人都要滿三十四了,但仍然是獨身。
後面還有一封郵件。
我是萌繪。
五點去了您的房間。
您把我的事兒給忘了吧!
真是的。
我看了您桌上顯示器上的日程表了,
沒有寫和我的約定啊。
我可不太高興啊。
在Dennys餐廳等您。
犀川咂了一下舌。把這事兒完全忘了。
說好萌繪五點來,但沒想到委員會延長時間,真是沒有辦法。可是,忘是確實忘了。昨天她打來電話時,犀川正在製作新的解析程式,所以聽她的話時也是心不在焉。
西之園萌繪是N大學建築專業的學生,是四年前去世的犀川的恩師的女兒。犀川從她小時候就很熟悉她,這幾年她正在形成一種與西之園博士夫婦文靜的形象完全不同的性格。
從種種意義上說,西之園萌繪對犀川來說是一個特別的學生。到底是什麼方面特別很難說清楚,但就是很難說清楚這一點對他來說是特別之處。
(唉,今天的工作還是算了吧。)
這樣一決定下來,犀川拿起了聽筒。循著記憶中的數字組合,他連續按下了四個按鈕。
鈴聲響了三次後,對方來接電話了。
“喂,我是喜多。”聽到這麼大的聲音,犀川不由自主地把聽筒挪開了一點。
“喂,我是犀川。”犀川精神飽滿地說。
“啊啊,是創平。看了我的郵件了嗎?今晚怎麼樣?”
“嗯,但是我先跟別人約好了,那個……”犀川有點搪塞的意思。
“是西之園吧?”
“哎?”犀川有點吃驚。
“哈哈,她給我打電話了呀。好像是在找你。跟你聯絡上了嗎?”
(啊啊,原來是這樣。)
犀川跟喜多說話感覺總是很被動。
“啊,是嗎?”他只好這樣說。
“在哪兒吃呀?算上我吧。是Dennys餐廳?”
這小子反應真快。可是仔細想一想,既然是離大學最近的家庭飯館,這種推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啊啊,好啊。西之園已經去了Dennys了,我也馬上過去。”
“那麼,我過三十分鐘左右去……關於那次事件的事想跟你們談談。”
電話掛了。
(談事件的事?)
犀川稍微考慮了一會兒。
事件……
是啊,這一陣子太忙,把那個問題擱置起來了。
不,這樣說也不準確。這兩週,自從那次不可思議的事件發生到現在,犀川一半腦子都在考慮那件事。雖說自己也沒有積極考慮的印象,至少這件事會不時浮現出來。
這一點不得不承認。
這個問題連知道它的性質都很困難……總而言之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到現在為止一直沒有機會和喜多坐下來好好談談這件事。關於這次事件,雖然兩人一直在電子郵件中提到,但大都是對警察發的牢騷。
可能是出於遠離問題的本能的反應吧。
喜多是不是有什麼想法呢?
因為這次事件,最近許多無端的時間被白白浪費,結果搞得犀川很忙。但是,緊張的工作即將告一段落,跟老朋友聊聊也是一種消遣。而且,事件發生以來也沒有跟西之園萌繪見過面,說句心裡話這次會面讓他很興奮。
3
有人敲了敲門。
“請進。”犀川一邊整理穿戴一邊說。整理穿戴實際上只是把拖鞋換成運動鞋。
一個高個子瘦瘦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穿著男式的白襯衫,下身牛仔褲,帶著黑邊眼鏡,髮型像男性。事實上,她的頭髮比犀川的還要短。
“啊啊,是國枝呀。我正要出去,今天可能不回來了……”犀川說。
國枝桃子是犀川所在教研室的助教。像這樣給人第一印象這麼差的人可能不多吧。不,別說是第一印象了,很多年紀大的老師對她的評價都不太好。她這個人相當不懂禮數,說話總帶有攻擊性的,而且還不太精明,每次跟人討論事情總會把對方激怒。另外平時話不多,對人很冷淡。但是犀川很欣賞她的能力。
國枝進門打招呼都不打。
“有個扎伊爾的學生給您打電話,”她笑都不笑一下,一副辦事員的口氣。犀川不在時電話有時會轉到助教的房間裡。“說是想讓您指導他,他想跟著您做研究。”
“噢,”犀川掃了一眼國枝桃子,“想來當研究生?”
“不,他是公費留學生,在中國的上海大學上過碩士。所以,他說想上我們這兒的博士課程。明天他還會打電話來。”
“知道了。謝謝。”
犀川回答道。他想馬上離開房間,可是國枝仍然站在那兒。“還有事嗎?”
“還有兩件事。”國枝報告說,“縣政局的建築部住宅課來了兩個人。他們職務有些變動,來跟您打聲招呼。”
國枝沉默了一會兒。犀川忍受不了她的這種沉默。
“還有一件事呢?”
“另外一件也不是什麼大事……”
國枝桃子難得微笑了一下。不,可能是犀川的錯覺吧。她能笑本身就是一件不現實的事,而且讓人覺得很難受。犀川內心不由一顫。
“是什麼事?”犀川問,他討厭這樣說說停停。
“我一直猶豫是不是該跟您說……”
“你也有猶豫的時候啊。”
“我決定要結婚了。”國枝說。
“什麼?”犀川大聲說。
“對不起,這麼突然告訴您。典禮定在兩個月後。”
“是、是嗎……”犀川有點不能自已。這時的他處於應對一級緊急事態的模式。犀川的心裡警鈴亂響,所有的防火屏障一個接一個地拉了下來。
國枝桃子要結婚,這簡直跟殺人事件具有同樣的轟動效應。對不瞭解國枝的人很難解釋這種感覺,至少犀川認定國枝是最不可能與這種事情沾邊的人。這應該不是他的偏見。
“哎呀,太意外了。不管怎麼說,恭喜你。”
犀川終於說出這句話時,國枝桃子跟往常一樣一聲不吭地走出了房間。
4
走了十分鐘左右就到了離校園很近的Dennys。犀川一路上一直想像著國枝桃子的物件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讓人無法相信……真是……)
真是怎麼考慮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國枝桃子會結婚?……到底是跟誰?……
為了什麼?……
國枝會跟別人一起生活,這太難以置信了。她是出於什麼目的呢?
不,國枝肯定有犀川不瞭解的一面。只有這一種可能性了。她作為犀川教研室的助教只不過是幾年的時間,自己不可能全面瞭解她的性格。不管怎麼說,他只能修正一下自己心中的國枝桃子的形象,接受這愉快的事實了。
飯館的停車場上停著西之園萌繪的紅色跑車。那輛車的價錢可以頂十輛犀川開的破爛的Civic(本田思域)了。犀川坐過幾次她那輛車,作為一輛汽車,它的功能顯然比犀川的車差,因為只能乘坐兩個人。
穿過自動門,店員走過來問“就您一位嗎”,但犀川沒有理會他,只顧在店裡張望。他聽到“一位”這個詞心裡一震。犀川現在仍然獨身,當然迄今為止從沒結過婚。國枝桃子結婚的訊息給他的震動不小。國枝比犀川小四歲。在男女問題上雖然會有競爭意識,但是同一個教研室的國枝也沒有結婚,這一點就會成為保護犀川的防洪堤。有人說起結婚的事,他經常會說:“哎呀,我們那個國枝呀……”然後逃之夭夭。
在飯館的最裡頭他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
西之園萌繪穿著純白色的T恤。下身可能是牛仔褲吧,因為桌子擋住了看不見。最後一次看到萌繪穿裙子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她把太陽鏡架在短髮上,眼影塗得特別顯眼,耳朵上掛著巧克力球大小的藍色卵形耳環,但只有一邊。
犀川雖然不善於向別人描述自己對女性容顏方面的印象,但他知道周圍的人怎樣看萌繪。她的回頭率可是很高的。
本來,對犀川來說,女性的印象其實是很朦朧的。現在的萌繪的外部印象與他感覺到的她的本質有點兒出入。但如果問他內部的印象是什麼,他又不能明確回答。可能只是犀川的認識比萌繪的成長落後的緣故吧。
萌繪上小學的時候犀川就認識她。她那時比現在老實文靜得多。換一個說法,那時還很清純。這與現在的萌繪相比,可以說是天差地別。她的這個變化很明顯事關她父母不幸在事故中遇難。
萌繪注意到了犀川,微微笑了一下。
“您很忙吧,老師。”萌繪歪著頭說。
“沒想到委員會拖那麼長。”
“可那是在計劃內的吧。您的日程表裡清清楚楚地寫著三個小時呢。”
“不好意思。”犀川無言以對,“不過,我私人的計劃並沒有打進電腦裡。”
犀川在說謊。萌繪進他的房間時看到他電腦裡的日程表了。他是忘了把他跟萌繪的約定輸進電腦了。正像郵件裡寫的那樣,這已經被萌繪發現了。這種不小心的事雖然經常有,但忘了和她的約定還是頭一次。
店員來問點什麼菜,犀川要了咖哩飯和熱咖啡。萌繪因為吃過了,所以面前只放了一個白色的咖啡杯。
“對不起,我答應了讓喜多一會兒也過來。”犀川的目光從萌繪身上移開,低低地說。
萌繪雙手捧起茶杯,小口吸著。一時沒有回聲,過了幾秒才說:“喜多老師真帥。”
犀川已經覺察到喜多至少比自己受萌繪喜歡。
犀川從胸部的口袋裡掏出香菸點上了火。他偷偷看著萌繪的表情,她既沒有生氣也沒有笑。
“你受了不少苦吧,西之園。警察叫了你幾回?”
萌繪用手指比劃出三,然後眼睛直盯著天花板。
“電話都給打煩了,每天每天都是。也沒白折騰,還交了一些朋友呢。和搜查一科的警官……”萌繪飛快地說著,“不過,那個留鬍子的警官有點討厭……腦子不太精細。”
“我們還算好的。”犀川聳了聳肩,“總算那個……我們是局外人,而且還多虧了你叔叔。”
西之園萌繪的叔叔是愛知縣警察廳的本部長,萌繪失去了父母之後,一直是她的監護人。
咖哩飯端上來了,犀川開始悶頭吃飯。他喜歡吃咖哩飯。孩子喜歡的飯菜他都喜歡,大人口味的高階菜他一般不太吃。萌繪默默地盯著天花板,像是在考慮什麼。
犀川正想把國枝那讓人吃驚的訊息告訴萌繪,她突然說:
“老師,我想到一件事情。”
“哦,想到了什麼?”
“密室的構造。呃,能不能給我來支菸?”萌繪說著從桌子那邊伸過手來。她的這種要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不行,不能抽菸。”犀川沒理她的手,繼續吃他的咖哩飯。萌繪的臉上有點憤憤不平。“密室?你知道什麼了?”
聽到密室兩個字,犀川的腦細胞有點反應了。
(是啊,是密室……)
這是發生在犀川和萌繪身邊的事件,是兩週前偶然發生的與兩人都有關係的事件。
那個事件在電視和報紙上也作了大肆報道。犀川電視和報紙都不看,所以不太清楚。但是,根據他從喜多和萌繪發來的郵件還有研究室工作人員那裡得到的資訊,報道中好像還沒有使用過“密室”這個詞。那是因為事件的詳細經過還沒有公佈,而且包括犀川在內的相關人員都被警察告知要守口如瓶。因為這個資訊只有凶手知道,今後可能會成為破案的關鍵。
犀川沒怎麼聽說過“密室”這個詞。他沒有讀過推理小說。第一次用這個詞,是去年牽涉到他和萌繪兩個人的一次意外事件。事情已經過去整整一年了,那次事件的前因後果犀川還是不太清楚。在他看來,那是一件什麼事與他沒有關係。雖然它在腦海裡反覆出現,可是直到現在他還在懷疑它是否是現實中發生的事。
但是,這次的事件更是發生在他身邊的了。
事件是發生在N大學校內,而且是同事喜多所在的樓裡。事件的相關人員全部是犀川書桌抽屜裡的職員通訊錄或網上可檢索的校內資料庫裡記載的人員。這是突然發生在犀川現實生活中的一次大慘案。
密室……
沒有人進去過,也沒有人出來過。
在那個房間裡……
可以說犀川在這兩週裡一直無意識地迴避它,儘量不去想它。可能是一年前那次事件的後遺症,抑或是因為這次事件與自己關係太近了,他有一種想維持周邊環境的動物性防禦本能。
密室就是所謂的lockedroom,這是一種非常狹義的解釋。廣義的密室,比如說犀川的單位,也是名副其實的與塵世隔絕的密室。但是,說到密室殺人,那就不能再認為是現實的東西了。這就是為什麼一年的事情直到如今還恍如夢境的原因。他沒有像這回這樣把它認為是現實的、而且是就在自己身邊發生的東西。
這樣一件身邊發生的密室殺人事件已經過去兩週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犀川腦子裡密室殺人這個詞像植物一般一天天成長。成長是這個世間最不可捉摸的運動形式了。最初還是對身邊的死的一種單純的驚奇,現在已經成長為一種不能解答的數學題的奇妙,也就是說,是鮮明的部分的形態和曖昧的全體認識組成的暗語,或者是沒有設計圖的組合玩具。犀川想,這種抽象的、遲鈍的感情也是去年事件的後遺症,不,應該說是副作用吧。
5
“呦,讓你們久等了。”
喜多是戴著領帶來的。犀川在大學基本上沒有戴過領帶,而喜多卻完全相反。他長髮、高個,面板黝黑,一副運動員的外形。實際上,喜多在體育方面也確實無所不能,上學時還是田徑部的運動員。
喜多向店員要了牛排,然後看著萌繪,故意用一種不尋常的口吻說:
“不好意思,打擾了。西之園小姐,我抽支菸您允許吧?”
犀川已經抽上了。喜多對自己專業的學生用這麼禮貌的言辭,讓他覺得不太合適。犀川本想馬上諷刺他幾句,可一時又想不出恰當的話。
萌繪微笑著點了點頭,喜多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支菸點上了。喜多上學時一直把香菸裝在一個金屬盒子裡。犀川以前常想,他怎麼有那閒工夫一支一支地換盒子呢。這個習慣好像最近才戒掉了。雖然喜多年輕時就是一個討人厭的傢伙,但犀川也承認喜多身上有很多自己欠缺的東西。不可思議的是,兩人相當合得來,沒有紅過一次臉。這樣的友誼可以說使兩人都受益匪淺。
喜多的牛排上來了,三個人先是說了一陣無聊的閒話。但是喜多和萌繪都不是傻子,他們應該完全知道這些話是沒有意義的。
桌子上只剩下喝的了,喜多是啤酒,萌繪和犀川是咖啡。
“電話裡你說要說什麼?”短暫的沉默後,犀川先開口了。
“啊啊,當然了。”喜多稍微坐直了身子,又點上一根菸說,“那次事件嘛……怎麼說呢,我想今天借這個機會稍微梳理一下。正好西之園小姐也在。”
“梳理一下?梳理什麼?”犀川在催他回答。
“有的地方搞錯了,但是又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對吧?你們倆也應該考慮了吧。咱們交流一下對這次事件的認識,稍微討論一下好嗎?”喜多表情很認真,“今天有空吧?”
(是怎麼認識這個問題啊?)
犀川想,還真是的,自己怎麼認識這件事呢?怎麼領會的呢?不,應該說還沒有領會。
“西之園小姐,你覺得怎麼樣?”喜多看著萌繪問。
“對對,我也想討論一下的。”萌繪坐起身子,高興地回答,“我是不是不太謹慎?其實我特別期待著呢。”萌繪的口氣比平時更顯得大氣,可能是因為喜多在場吧。
“我沒有什麼要說的。”犀川靠在椅子上,好像準備退縮了,“那麼,就讓我聽聽二位的高見吧。”
觀察自己弄不明白的現象時,人們的反應可以分為兩類。這是犀川上課時經常掛在嘴邊的所謂二分法的一種。一種人認為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些現象完全可以接受。另一種人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其中的道理,想對它進行解釋。看魔術表演或聽到UFO的話題也不表現出驚異的人,在某種意義上說是精神較為安定的。說這類人中女性較多肯定算是偏見,但這是統計得出的結論。而另外一類人絕不承認用自己已有的科學知識解決不了的現象,他們不會簡單地認為那只是不可思議的事實。
至少可以說,從事科學以及邏輯性工作的犀川周圍的人無一例外都屬於後者。犀川可以想像喜多和萌繪肯定比自己更有那方面的傾向。
犀川自己對這次事件雖然還是懵懵懂懂,但他也不想就這樣糊塗下去。只是,迄今為止一直沒有從容討論這件事的時間。
窗外可以看到交通阻塞的大街。黃色的、紅色的還有桔黃色的燈光在閃動著。換一個角度看,犀川看到了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影子。萌繪的側臉也在上面。
忽然,屍體的影象在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來了。
那是一副用顏料抹成的抽象畫般的血跡模糊的模樣。
很少有人經歷過的讓人窒息的空氣。
還有異臭。
犀川心裡感嘆:“啊啊,這就是人這種生物啊。”
儘管是炎熱的夏夜,那悽慘的空間還是讓人不寒而慄。暗淡的濃稠的粘性液體般的空氣中,溼溼的光在流動,在分散,在無所顧忌地運動著。視覺拐了個大彎才繞到了腦細胞。看到那一切時,犀川的鼻子感到癢癢的。一切都是那麼不和諧。剛看到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當然,從沒有過類似或相似的情形。沒有什麼線索,更沒有解釋。對了,當時還覺得像是一個從沒見過的新記號。看到倒在地上的屍體,犀川還想過這是一個什麼文字呢。
那種不和諧的感覺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犀川覺得自己第一次對這個事件進行認真考慮了。
首先,有必要弄明白要考慮的問題所在。
飯館的牆上有一個設計不太美觀的掛鐘。差五分七點。屋外還很亮,但正在一點點地黑下來。因為是暑假,店裡除了犀川他們人不多,客人之間,隔的距離很大。熟悉的音樂悠然地播放著。
6
犀川側耳傾聽喜多和萌繪談話。
雖是兩週前的事了,兩人還是極其準確地複述出來了。他們按照時間經過的順序,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逐一梳理……把腦細胞裡儲存的無序資訊按照流程重新排列……可以說這也是一種能力。這是犀川不擅長的一種能力。
犀川幾次想插話進去,可是覺得與事件的關係好像不太重要,也就作罷了。他怎麼能連那麼微小的細節都記得清楚,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發現屍體之前的事反而記得更清楚啊。”犀川閉上眼睛說,他的屁股深深坐在塑料軟座裡。
他們談到現在,話題始終是事件發生之前觀察到的情況。萌繪的記憶力確實不凡,而且還能把思緒快速地轉到相關資訊上去。她能從別人的表情上準確洞察他們的心理。而且,在犀川認識的人當中,萌繪的腦子是轉得最快的。
本來這種討論是需要集中精力的,但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場合。雖然已經聊這個事件有三十分鐘了,但沒有人做過記錄。一來這還沒有複雜到必須做記錄的程度,二來他們的腦細胞還沒有那麼老化。
窗戶外邊已經很暗了。幾乎所有的車都亮起了燈。犀川意識到自己在觀望這些時,有點吃驚。萌繪和喜多專注於討論兩週前的殺人事件,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周圍的一切。只有犀川還處於一種相對客觀的立場。
“幾個人談一下比自己一個人單獨考慮確實能想起很多細節來。”喜多一臉認真相,“輸出資訊真是對大腦一種很好的刺激。用郵件交談的話是傳遞不了這麼多資訊的。話說回來,西之園的觀察力還有記憶力確實很了不得。”
“可是,說了半天不就是發現屍體之前的事嗎?”犀川又想吸菸了。最後一支了,他把煙盒捏扁了放在桌上。“一點也沒有關係。跟本質問題沒有沾上邊。我希望你們別裝得神神祕祕的,先把想到的給我說說聽聽。關於密室構造的可能性什麼的。”
“不,不行。先有必要確認一下具體的問題。因為有可能是我一個人想入非非。”喜多沒有采納犀川的提案。
“對,一下子都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萌繪這麼說完後又問犀川,“老師,您剛才提到了本質。本質指的是什麼?”
“嗯,也就是說……”犀川準備回答。說“也就是說”的時候,多半情況下想說什麼還沒決定下來。這是一種拖延回答的方式。“我覺得你們說的跟誰是凶手、怎樣殺的人這些本質問題沒有關係。怎麼說呢,如果說我們忽略了什麼的話,那會不會是剛發現屍體後混亂的時候呢?”
“關於那一點,我們在郵件裡不是討論得夠多了嗎?”萌繪反問道。
“好了好了,我們再努力想一想吧。”喜多說。
這時響起了“噼噼”的電子音。
開始大家還以為是誰的手錶響了,萌繪開啟手提包把聲音停住了。
犀川終於明白是傳呼機的聲音。他沒有用過那玩意兒。以前他問過萌繪為什麼不用手機。因為他覺得作為西之園家的千金這是理所當然的。她回答得挺有道理,“我沒有可憐到非得接電話的程度。”
萌繪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了一句“有這樣疑神疑鬼的老人嗎”,然後走向了飯館入口處的電話亭。犀川的目光尾隨著她藍牛仔褲的背影。
“老人是說誰?”喜多小聲問,“西之園夫人已經過世了吧。”
“啊啊,怎麼說好呢?管家,是管家吧。”犀川不想告訴喜多很多西之園家的事。
“管家?這年代?”喜多一邊笑一邊說。
犀川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萌繪回來了。喜多不再喝啤酒了,又要了杯咖啡。犀川去售貨機買香菸,一邊想,今天快抽了一包了。
犀川一回來,三人的討論又重新開始了。
不可思議的問題……
必須解決的疑團……
第二章事件之前
1
兩週之前的事件發生當天,即8月11日星期五。
西之園萌繪手握著方向盤,犀川在副駕駛席上默默地坐著。犀川副教授是萌繪所在建築系的老師,專業是建築生產史。她才上大學二年級,但是上了N大學以來一直頻繁地到犀川的研究室去。犀川是她亡父的關門弟子,所以十年來一直像一家人一樣相處。萌繪對父親和犀川的研究領域並不感興趣。
但是,不知是什麼原因,犀川對她來說是一位特殊的老師。
犀川副教授和喜多副教授約的是六點見面。
犀川討厭不遵守約定時間的行為。他總是跟萌繪這樣說。可能是有點病態吧,犀川每天都會校對手錶的秒針。他總是比約好的時間提前到。聽說他上課是絕對不會遲到的。他的口頭禪是“讓別人等就是偷取別人的時間”。
但是今天卻是差點遲到。
(老師雖然沒說什麼,但好像很在意時間。)
萌繪想,今天弄成這麼晚全是自己的責任。
不過,到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萌繪使勁踩下了油門。
喜多副教授從高中時就和犀川是好朋友,聽說他們經常通過電子郵件聊家常。萌繪聽犀川提到過幾次喜多,他是土木系的副教授。萌繪是建築系的學生,所以還沒有見過他。
土木系的樓緊挨著建築系,步行只要幾分鐘。萌繪以為喜多肯定在那座樓工作,所以快到約好的時間才去犀川的房間。
但是實際上並非如此,喜多所在的樓不是步行就能去的。四年前在離校園十公里左右的山腳下建起了一座新的研究樓,只有喜多所屬的教研室搬了過去。這件事犀川沒有跟萌繪提過,萌繪當然也沒有機會知道。這次幾乎遲到就是因為她的這一點誤會。
喜多副教授所在的新樓叫做“極地環境研究所”,簡稱“極地研”,是憑藉喜多所屬教研室的負責人木熊教授的力量特別設立的。犀川在車裡解釋說。
“是什麼樣的力量啊?”萌繪問了一個天真的問題。
“嗯———算是政治方面的吧。”犀川答得很乾脆,說完就笑了。
犀川肯定對木熊教授有什麼政治力量不感興趣。她無須看他的表情就能明白。
(老師討厭這類事情!)
這一點是萌繪的父親西之園恭輔博士與犀川最大的不同點。西之園恭輔博士去世前是N大學的校長。
犀川好像很熟悉極地研的木熊教授以及他的研究業績,他給萌繪簡單介紹了一下,但是萌繪沒太明白只知道那是土木工程的力學和結構那一領域的。犀川說,他以前曾不經意地對喜多提起要來看極地研的實驗樓,結果就促成了此行。
昨天傍晚,萌繪像往常一樣去拜訪犀川老師,在他的房間裡喝茶的時候,正好喜多打來電話。
“明天一整天都是實驗。你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喜多的大嗓門從犀川拿著的聽筒裡傳了出來,連萌繪都聽得很清楚。
“嗯,不好意思。可是有點事兒得到五點才行,脫不開身啊,你的實驗到幾點啊?”犀川一邊看著顯示器上的日程表一邊回答,好像挺抱歉。時間不湊巧也不需要感到不安啊,萌繪想。不過,說不上兩句話就道歉確實是犀川的一貫做法。
“沒關係,是啊……怎麼都得到八點吧。”
“啊啊,這樣的話就能去了。”
“我們在零下二十度喝點兒啤酒吧。”
(零下二十度?)
他說的不是啤酒的溫度,而是極地研的低溫實驗室的室溫。萌繪因為以前聽說過,所以馬上反應過來了。
“嗯,好啊,不過頂多喝一杯啊。”犀川很消極地回答。他沒有酒量,所以他說的是自己對啤酒實際的承受量。
“哈哈,我知道你不能喝。那你幾點過來?”
萌繪用食指點著鼻尖,瞪大了眼睛,靠近犀川的臉給他看。犀川看了看她,皺了皺眉,但是好像馬上明白了她的手勢的意思了。
“哎,那個……我想帶一個學生過去,行嗎?”犀川的話有點不太乾脆,“不過,你不要太勉強。”
“當然沒問題了。”喜多這麼一說,又接著問,“國枝呢?”
“很遺憾,她今天明天都回不來。”犀川回答。助手國枝桃子正在東京出差。
“是嗎。那你幾點來?”喜多又重複了他的問題。
“那麼,我六點到。拜託了。”犀川看著手錶說。
明天的約定,現在看手錶有什麼意義?萌繪想著,不覺笑出來了。
“OK,那就六點。”喜多掛了電話。
犀川放下聽筒盯著萌繪。萌繪不由得伸了伸舌頭。犀川肯定是為說了要帶學生去這件事後悔了,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來。犀川心裡不是滋味,萌繪卻正好相反。跟犀川在一起時,她覺得就像是在讀一本有趣的神祕小說一樣特別開心和快活。
言歸正傳。萌繪現在正開著她的那輛紅色跑車,載著犀川,向極地研方向疾駛。車裡只有兩個座位,犀川就把一直帶在身邊的鼓鼓囊囊的大包放進了後備箱。他那破舊的皮包已經用了十多年了。不光是舊,而且特別沒有品味。萌繪常常這麼想。她曾經考慮了一晚上,應該怎樣幫他解決這個問題,但是沒有得出答案。萌繪是一個急性子,卻把這樣一個問題一直擱置著,沒有適當的方法。她頭一次意識到自己還這麼傻,這件事著實讓她吃驚,同時這也是讓她察覺到自己對犀川有些特別情感的原因。
副駕駛席上的犀川上身白襯衫繫著領帶,也許是因為要見木熊教授才戴領帶。據萌繪所知,犀川好像只有兩條領帶。迄今為止她只見他戴過兩種,而且顏色幾乎相同。另外,犀川總是穿同一顏色的襪子,好像他有好幾雙一樣的襪子。有一次萌繪鼓起勇氣問他其中的理由,他回答得很簡單:
“同樣的襪子多準備幾雙的話,如果丟了一隻另外一隻還可以用。”
犀川從副駕駛席上瞥了一眼萌繪。
她帶著太陽鏡,上身穿緊身短背心,下身牛仔褲。不是正式的服裝。
(是不是有點太花哨了……)
萌繪看到犀川的表情,有這種直覺。
桔黃色的緊身短背心。細細白白的胳膊搭在粗粗的方向盤上。犀川瞥了一眼開車的萌繪。萌繪還塗著紫色的眼影。
犀川有幾次曾經想對萌繪說沒有必要化妝,但是始終沒有說出口。其實這個事情並不關鍵,化妝並不能使人變壞。
(哇塞……)
萌繪以前告訴過他“哇塞”已經沒有人用了,所以這次他沒說出來。
極地研的大樓出現在面前。
那是一座白色混凝土低層建築,建在森林中開闢出來的斜坡上。
周圍民居很少,公路和人行道的顏色看上去很新,樹木雖然繁密,但不太有生氣。過了主幹道是一道坡度較緩的斜坡,順著斜坡上去五十米左右就到了正門。一塊大牌子鑲嵌在混凝土的外牆上,上面寫著“N大學工學部極地環境研究中心”。大樓的後面緊挨著森林。除了這一處大門外好像沒有別的可以進車的入口了。進了大門左首有一個設計簡單的小屋,有一個警衛模樣的人在裡面。
幸虧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犀川離那邊近,他開啟車窗衝著那個警衛說:
“我是建築系的犀川,我想去喜多副教授那裡。”
一個身著制服的警衛從小屋裡出來,把一個夾著登記表格的板夾遞給犀川。
“請把名字寫在這兒。”警衛說。那是一個高個子的四十歲上下的男人,頭上已有了很多白髮,胸前的名牌上寫著“向井”。“那邊那位呢?”他盯著穿著時髦的開車姑娘問。
“是我學生。她的名字也要寫嗎?”犀川有點傲氣地回答。不管她穿什麼衣服犀川都不會感到羞恥。
“啊啊,那也寫一下吧。”警衛微微笑著回答道。
犀川登記完,把夾子還給警衛,萌繪的跑車就緩緩地駛進了右首的停車場。那裡已經停了十多輛汽車。他們下了車又回到警衛室那邊,因為研究所好像對著警衛室。
從停車場看不到極地環境研究所大樓的窗戶,也看不到出入口。樓的外側直接用混凝土抹成,做工非常漂亮。外行人可能不太知道,比起瓷磚或噴塗等,不新增額外裝飾直接用混凝土外牆的施工要困難得多。搞建築專業的犀川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座樓。
經過警衛室旁邊時,剛才那個白髮的警衛又對他們露齒而笑。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警衛室裡面還坐著另一個男人。
“都五點多了,你們進去前先按一下對講機。”白髮的男子開啟警衛室的窗戶說。
走過警衛室又得過一個陡急的斜坡路。
“五點就上鎖了。學校裡的樓還管得這麼嚴。”犀川對萌繪說。
“是啊。您的房間任何人隨時都可以進吧。安全這東西,該注意還得注意啊。”萌繪在開玩笑。她把太陽鏡放進了車裡,所以她眼珠的每一個動作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可不覺得這裡會有什麼值錢的裝置或者要保密的東西啊。可能只是因為樓比較新,裝置也比較新吧。”
警衛室的對面是研究所的捲簾門。或許那裡就是實驗室吧。隔簾現在放下來了。上了斜坡,兩邊是草坪和低矮的樹木,右邊的草坪上有一個三面樓圍成的院子。兩人朝著正面玻璃門走去。走進一看,有一個結構簡單的不鏽鋼對講機。大門推拉都打不開。“誰啊?”按了門鈴後幾秒鐘,話筒裡穿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們是來見喜多副教授的。”犀川對著對講機說。
過了一會兒,玻璃門裡面來了一個男人,隨便推了一下門。那門“咔嚓”一聲向外邊開了。看來裡邊可以開啟。
“您是建築系的犀川老師吧。這位是……”男人的視線在犀川后面的萌繪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是您的學生,對吧?”
“是的。”犀川這一次有點自豪地說。
犀川和萌繪進了門,裡面有點涼氣。“請。這裡面走到頭往右拐,第一個黃色的門就是。”男人指著走廊的前方說完,然後進了大門左邊的房間。那個房間的門牌上寫著“事務室”。事務室靠走廊一側有一個接待用的大窗戶,屋裡的情形可以看得很清楚。一個女子正坐在桌子前工作。
犀川和萌繪順著走廊走了下去。
左手邊先是會議室,然後是圖書室。每個房間接近天花板的地方都有一個用來採光的窗戶,可以看到屋子裡面都亮著燈。會議室裡來傳出了說話聲。會議室的下一個房間沒有亮燈。右手邊一半是可以看到院子的大窗戶,另一半是是牆壁,上面掛著告示板。他們看到上面貼著“木熊研究室納涼晚會,零下二十度!”的粉紅色通知,停下來看。另外,告示板上面還密密麻麻地貼著一些海報和事務性通知。
“老師,您心情不好?是不是因為我的衣服?”
好敏銳的洞察力,犀川一直這麼認為。
“不,今天打了領帶,脖子有點難受。”犀川不想承認。
從走廊往右拐是一面剛才沒看到的稍稍凹陷的牆壁,那裡有幾個黃色的門。手錶上顯示的是六點一分四十秒。犀川的手錶一秒都不差。他有每天早晨對錶的習慣。
黃色的門一共有三個。犀川敲了一下寫著“喜多副教授”的門。
3
門開了,喜多副教授站在門口。
“唉呀,你看看你看看。”喜多看著萌繪說。
“什麼呀,你看看你看看的。”犀川迴應說。
喜多的形象跟萌繪想像的一樣。黝黑的面板看上去很健康,和犀川正好相反。
“唉,你就是犀川的學生?犀川那兒竟有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喜多隻顧盯著萌繪,也不看犀川。萌繪則微笑著低下了頭。
“不好意思,遲到了兩分鐘。”犀川對喜多說,但喜多好像沒在聽。
(老師果然在意時間。)
萌繪覺得有點古怪。
“哎,你叫什麼名字?”喜多問萌繪。
“我叫西之園。請您多關照。”萌繪又鞠了一躬。
“西之園……你好。你喝咖啡?喜歡嗎?”喜多邊笑邊說。他可能就這個說話方式。“哎……我這兒有點亂,咱們去那邊坐吧。”
喜多揹著手把自己房間的門關上,用手指著對面走廊裡的一個大空間。那裡佈置得像一個大廳,放著幾組沙發和桌子,還有幾盆高大的賞葉植物,看上去讓人感覺很舒服。萌繪曾經聽犀川給她講過“愜意”和“舒適”的區別。他的看法是,“愜意”有一種積極的更主觀的含義。
“怎麼了?怎麼不進你的屋?”犀川有點兒不太高興。
“不行,太亂了。”喜多邊笑邊重複著同一個理由。
“亂點兒也沒關係呀。”
“只有你一個人還行……算了算了,我去準備咖啡。西之園小姐,你的名字真不錯啊。喝咖啡行吧?”
萌繪點頭表示確認,喜多急忙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喝咖啡行吧?”犀川小聲模仿喜多的話。這時的犀川心情一定不錯。萌繪想。
兩人來到對面的“愜意區”,深深地坐到沙發裡。犀川兩手在頭上合起來。
“他很會說話吧。人們都叫他高調男。”
“犀川老師您是低調?”萌繪脫口而說。
“腦子轉得夠快的。”犀川也是馬上回答。
聽到“gaodiao”馬上想到“高調”,然後再由“高調”想到“低調”。犀川很佩服她的反應速度。萌繪對計算很有自信。她一直認為只有自己能享受那種屏住呼吸讓思緒飛速旋轉得到的快感。犀川的計算速度有多快她不清楚。但聽他剛才說話,確實能看出他已經估計好了對方的迴應,而且迅速做出了反應。
喜多端著一個塑料托盤回來了,托盤上放了三個咖啡杯。他已經很熟練做這種事了。
“真是的,大學老師還要自己做這種事情。”喜多微笑著坐下了。
他只拿來了一袋牛奶、一包砂糖和一隻小勺。萌繪觀察了一會兒,喜多和犀川都喝黑咖啡,這些東西顯然是為自己準備的。其實,萌繪也很喜歡黑咖啡。犀川常說在咖啡里加上別的東西是糟蹋咖啡,而萌繪只是因為牛奶和砂糖會存在胃裡才不願意加的。
“實驗呢?馬上能看嗎?”犀川喝了一口咖啡,然後點上一支菸說。這裡備有菸灰缸。在校園裡可以吸菸的地方很少。可能除了個人的房間這是這座樓裡惟一的吸菸區了。
“現在那些人正在討論呢。我說不準,可能所有人都在那兒了。實驗應該還沒有結束,再過一會兒還會重新開始。咳,反正就我和實驗沒什麼關係。”喜多也點上了煙,“木熊教授真是愛做實驗啊。這裡的助教和研究生都跟著他幹。愛計算的就我一個。”喜多的大嗓門降下來了。
“那你不是在這兒沒有什麼意義了。”犀川說。
“可是這裡教授、副教授和助教得湊齊了呀,要不沒法跟教育部交代。不過這裡也不是一無是處。樓是新的,而且這兒……”喜多的聲音越來越低了,“土木工程系里美女格外多。”
“簡直一派胡言,你在說些什麼呢?”犀川冷冷地說。
“你呀……真是個老古板!”喜多回應了一句。
萌繪默默地聽著兩人的談話。杯子裡的咖啡已經不太熱了,就連她這個對溫度特別敏感的人也能喝了。
4
犀川一邊喝咖啡一邊觀察樓裡的裝修。雖然看上去又新又漂亮,但是明顯沒花多少成本。作為國立大學的研究樓,平面設計上還應該再改進一下。
“現在帶你們去看實驗室。”喜多說著站了起來。
他一口喝完咖啡,把手裡的菸頭往菸灰缸裡一扔,然後朝大門的方向走去。那正是剛才犀川他們來的方向。走到半路他開啟右首的會議室探進頭去說了幾句什麼。他剛離開門,裡面出來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喜多和那個小夥子朝犀川他們走了過來。
“呀,是下柳,你好。”萌繪把手裡的咖啡杯放到桌上站了起來。
喜多帶來的小夥子有點兒驚奇的樣子,但是馬上一笑露出了白色的牙齒。他細細高高,穿著肥肥大大的褲子,T恤也有些偏大,並且沒紮在褲子裡,看上去有點邋邋遢遢。其實這是最近的潮流,說成邋邋遢遢好像不太合適。腳上一雙高腰籃球鞋,犀川看著都覺得熱。
“你們認識?”喜多看看萌繪又看看那個學生。
“我們一個協會的。”那個叫下柳的學生回答。他看著萌繪問,“西之園,你怎麼來這兒了?”
“我是建築系的,所以來參觀學習……”萌繪回答說。
“你是工學院的?我以為你是文學院的呢。”下柳笑著說。
“協會?是花樣滑冰還是什麼?”喜多問下柳。這是喜多特有的幽默。犀川覺得挺有意思,但萌繪和下柳都沒笑。
“不是呀。是漫研,漫畫研究會。”下柳有點害羞地說。
“漫研”這個名字確實說起來有點讓人害羞。犀川想。
萌繪參加了漫畫研究會、推理小說研究會和射箭協會,這些犀川都知道。說不定還有別的。但是她對其中任何一個都不太熱中。只要熱中一個的話她就不會參加這麼多了。有可能她是容易聽別人勸的那種人。
“他是木熊研究室M2(碩士二年級)的下柳。這位是建築系的犀川副教授,我的狐朋狗友。”喜多給兩個第一次見面的人介紹。
(狐朋狗友?)
犀川憋著沒笑出來。這是什麼時候的詞了。他斜眼看了一下萌繪,她那表情好像也是忍著不笑。想笑的理由肯定是一樣的。
“我想讓下柳帶你們看一下實驗室。我要是去了,萬一碰了不該碰的東西,木熊大老闆還有八川都會生氣的。”喜多飛快地說。
“你們不是正在商量事兒嗎?”犀川問下柳。
“沒關係。有沒有我都行。就我一個人是半個喜多研究室的。”下柳回頭看了一下會議室方向回答說。
“半個喜多研究室的”是指名義上的指導老師是木熊教授,實際上是喜多副教授在指導。這種形式在大學裡很常見。
喜多說了句“我有事打個電話”就拿著咖啡杯進了自己的房間。走廊凹進去的長方形部分三面各有一個黃色的門。門上都掛著名牌,對面右側是喜多副教授,中間是市之瀨助教,左側是木熊教授。
(助教排在中間,真是太奇怪了。)
犀川突然有這種想法。因為是建築系的老師,只要在樓裡一走,整個建築平面圖就會出現在腦子裡。在進這座樓之前看到的院子裡並排的三個窗戶就是這三位老師的窗戶。樓的外部是平面的,看不出凹陷。也就是說,因為走廊的入口部分凹進去了,所以中間的助教的房間最短,因此很狹小。設計有點不合常理,但構思很獨特。
走廊這邊的談話區的旁邊有一個房間,桔黃色的門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研究生室”。
犀川和萌繪跟著下柳向走廊的深處走去。
走廊的盡頭正面是一個鋼製的兩邊開的紅色大門,整個門的部分在牆壁外突出有一米左右。門的上方牆上寫著“低溫實驗室”。右邊的走廊看上去曲曲折折,走進一看才知道沒有出口。在走廊開闊的空間裡放著三張桌子,上面擺著電腦,都是舊式的二十一英寸的彩顯,個頭很大。最右邊的桌子前坐著一個穿工作服的男子。他一邊看著螢幕一邊移動著桌上的滑鼠。
“八川,我們進實驗室了。”下柳對穿工作服的男子說。
被叫做八川的男子轉過頭盯了三人一眼。可能因為眼鏡度數太高的緣故,眼神特別難看。留著個運動頭,年齡看不出有多大,但肯定已經超過學生的年齡了。犀川這樣想。但是他又不是老師,因為作為學生的下柳只叫他“八川”,而沒加上“老師”二字。在大學裡,包括助教在內都是教師,N大學工學部裡,有在名字後加“老師”稱呼的習慣。
“三個人啊,好的。別亂走動。還有,過、過多長時間開始?”八川低低的聲音說。發音很難聽清楚,而且好像有點結巴。
下柳看了一下表,回答說:“下一次是七點整。但是得這次商量沒有變更。來,犀川老師,您過來吧。”
下柳打開了紅色的門,把犀川和萌繪領了進去。三人一起進了一間一席大小的狹小房間。裡面還有一層門。為了提高溫度調節的效率才設了兩道門。兩道門之間的小房間有點兒涼快,燈很暗。裡面的那層門是鋁製的,像冰箱的隔熱門。
下柳開啟門,三人進了低溫實驗室。
5
一股涼氣一下子包住了身體。
“哇———真涼快!舒服極了。”萌繪情不自禁地說。
“零下二十度。”下柳小心地關上門,轉過頭來說,“也就舒服三分鐘,一會兒就想出去了,西之園。”
犀川和下柳都穿著短袖,萌繪連肩膀都露在外面。三個人撥出的氣息白得可以看得很清楚。
廣闊的實驗室可以盡收眼底。照明比想像的亮,但是有一種不和諧的感覺,並不是室溫的緣故,好像是下方有光線照過來。一進門的地方有一個鐵製的扶欄,因為太涼,不戴手套不能觸控。實驗室的地板比萌繪他們站的地方低三米左右,從現在的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就是說,這個實驗室的地板在地下,一層的那部分沒有地板。是為了隔熱而把一半設在地下呢,還是這裡的地形本來就是傾斜的呢……萌繪在想像這種設計的意圖。
扶欄在實驗室的入口處和左首呈L型,只有這一部分是和一層同一高度的走廊。走廊的左首的前方好像走不通。從這個走廊上可以看清楚實驗室裡的一切。
左邊有一扇門和玻璃窗。這個窗戶很大,裡面可以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小房間,好像是操作實驗機械或者計量儀器的地方。門上寫著“計量室”。對面的右手邊也有一個門,上面有一個牌子寫著“準備室”。那個門的前方的旁邊是去往實驗室地下層的U型樓梯。兩人先下了那個臺階。
實驗室的中央有一個寬五米、長十五米的水池。水面上結了冰,但不是通常的那種透明的冰,是那種像果凍一樣的不透明的,因此,水池的深度不可估量。水面以下也裝了照明燈,所以整個水池亮晃晃的非常漂亮。
萌繪不經意地看了一下天花板,上面安裝著起重機等裝置。照明燈裝在牆壁半高的位置,也就是跟走廊地板的高度相當,所以從那裡向上直到天花板光線有些模糊,讓人的眼睛產生錯覺,判斷不了有多高。
地板上電纜錯綜纏繞,走路的時候不得不小心腳下。
與電纜連線的是浮在水池裡的一個一米左右的大型船模。萌繪覺得那可能是用於南極觀測的破冰船。
水池的盡頭有一個直徑兩米左右的圓形機器,走近一看,鐵網裡有一個很大的螺旋槳,像一個大型的電風扇。
水池的中央浮著一個很多管子組成的海上平臺模型,可能是海上石油開採鑽井平臺吧。大小是一立方米左右,像是鋁製的。聚光燈從水池邊上的幾處射過光來,照在這個模型上。模型的旁邊是一個跨池建成的架子,從上面可以到達水池對面。架子上固定著幾個黑色的箱形攝像機狀的東西,幾股同軸電纜延伸出來,連在池邊的測量器上。
彩虹一般閃亮的冰面。
微小的紅綠髮光二極體在一亮一滅。
白色的氣息。
冰凍的黑色電纜。
萌繪不禁想到了日常不太使用的文學語言。
“這麼多的鐳射變位器啊。”犀川在和下柳說,“一臺怎麼也得五十萬日元吧。”
“值多少錢我可不知道。”下柳回答。
“距離這麼遠,鏡片肯定貴呀。”犀川低聲說,像是在自言自語,“測定都是用非接觸方式?”
“是的。以前要用很多導線,非常繁瑣,現在基本上都是激光了。”
“用鐳射測什麼?”萌繪在兩人身後問。
“射到測量物件上,測量距離。”犀川回答,“不用接觸就可以測出物體的位移。”
“鐳射射線是紅色的嗎?”
“不,肉眼是看不到的。”犀川說,“對著眼睛是有害視力的。”
“這些冰有點奇怪,是不是不是真冰啊?”萌繪蹲在池邊,用手指戳了戳水面上的冰。果然,像半溶的果凍一樣軟軟的。
“嗯,這個嘛……”下柳微笑著回答,“是為了便於實驗而特意製成的,要像果凍一樣柔軟。”
“為什麼一般的冰不行呢?”
“這是個測量效果的問題……”下柳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怎麼說好呢……用真冰的話,對這個尺寸的模型來說就太硬了。硬度也得按照實驗的要求設定好。”
“西之園,你想像一下侏羅紀公園那個電影是怎樣拍的。”犀川說,“模型大樓要是用真的混凝土的話,塑料做的恐龍怎麼能把它們毀掉呢?”
“這裡到底是做什麼實驗啊?”萌繪問完之後又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先問這個問題。
“嗯———”下柳更不知怎麼回答了,“怎麼解釋好呢……”
“是製作一個能模擬實物運作的理論模型。”犀川替他回答了,“是用實驗證明那個模型在理想的環境下能以一種實際現象再現出來。如果能得到簡單的臨界條件下支援解析模型的資料,在設計實物的時候那個解析模型就有用了。哎呀,這麼說可能有點過分吧……不過也講得通吧……可能也行……差不多就這樣吧。”
“是要設計能浮在冰海上的平臺嗎?”萌繪問。
“嗯,準確地說……”犀川點頭了,“應該是有可能會浮在冰海上的平臺。”
“就為了那個?”萌繪擡頭看了看天花板,然後掃視一下整個實驗室,“所以為了造出一個冰的環境就建了這麼大的一個實驗室,還把室溫降下來?”
“研究造船的實驗室應該比這個還要大呢。”犀川說,“這裡從規模上講並不大。只能做簡單的實驗。不過,最近數值實驗進步很快,模型實驗就不用太大規模了。”
“我覺得有點浪費國家稅收的感覺。”萌繪微微一笑,“但是,好像挺有意思啊。”
“是啊……”犀川把手插進褲兜兒,“只要有意思就行。有意思就是沒浪費,就跟小孩過家家一樣啊。沒意思的話誰會做研究呢?”
“覺得冷了吧。我們上去吧。”下柳說。實際上,萌繪已經覺得冷了。她穿得最少。可能還不到三分鐘呢。
他們圍著水池轉了一圈,回到了剛才下來時的那個樓梯。要到這個實驗的地下層只能走這條路,而且沒有窗戶。
上了樓梯,下柳打開了旁邊寫著“準備室”的門。
這是一間有半個實驗室那個大的非常乾淨的房間,電腦和機械控制板擺放在裡面。這裡特別暖和。萌繪和犀川一進去,下柳馬上關上了門。
“這裡呀,現在是……攝氏十度。不過,相當暖和了吧。”下柳看著牆上掛著的溫度計說。
“還真是。這才十度呀,真暖和啊。”犀川說,“人的感覺真是不可思議啊。”
“一會兒又會覺得冷的。”下柳看著萌繪說。
“這個房間是做什麼用的?”萌繪兩臂交叉放在胸前。
“這裡是實驗準備室。”下柳解釋說,“那個……做個小型實驗體或測量器架子什麼的,有時在正式實驗前先試一下。”
“那塊板呢?”萌繪指著排列著幾個測試儀的控制板。
“啊啊,這個是用來使剛才那個水池出現波紋或使水流動的控制板。”
“哎?波紋?”
“對,因為是大海嘛。還能模擬出風的效果來呢。最裡面不是有個電扇嗎。”下柳捋了捋頭髮說,“波紋是通過水池前方的起動器運作產生的。”
“起動器?”萌繪問。
“是用油壓制動的,像起重機一樣。”
(起重機?)
啊啊,是把汽車吊起來的那種起重機啊。萌繪明白了。
這個房間最裡面左右各有一個門。右首的門上亮著“緊急出口”的綠燈。左首的門上寫著“搬運室”。都是重重的鐵門。
“好像是在潛水艇中啊。”萌繪說出了對這個房間的印象。
“你坐過潛水艇?”犀川馬上問。
“好了,已經到了極限了吧。咱們回去吧。實驗也要開始了。”下柳看了看鐘。萌繪也跟著看了看手錶。六點三十分。
“這裡可以看一下嗎?”犀川指著搬入室的門說。下柳點了點頭,他就打開了門。那裡沒有燈。下柳跟著犀川進去,摁了開關。萌繪也進了搬運室。
這個房間更暖和,像是一個倉庫。
和實驗室一樣地板在下方三米左右,左首有一個下去的樓梯。警衛室對面的捲簾門就在右首的牆上。
萌繪他們決定回去了。他們關上燈,然後關上搬運室的門。出了準備室之後,三人通過二重門,終於回到了常溫的環境。
萌繪摸了摸自己涼涼的胳膊和肩膀。這裡明明開著空調卻感覺特別暖和。暖和這個詞用於這個季節不太自然,但是如今她真的覺得很暖和、很舒服。
門外,穿工作服的八川仍然在盯著顯示器看。他甚至沒有朝這邊看一眼。
“你們幾個這一弄,溫度上升了0.7度。”八川嘟嘟囔囔,“準備室緊急出口的門沒開吧。”
“沒有。”下柳很不是滋味地說。
“有人為了抽菸把那裡開啟過。”八川終於轉過頭來冷冷地說,“抽菸的人腦子都不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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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回到了剛才的談話區。對犀川來說應該是吸菸區。幸虧從這裡看不見討厭抽菸的八川的身影。犀川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香菸用打折商店裡買的打火機點上。
“八川有點古怪,你不要太在意。”下柳說。可能是看到犀川抽菸才這樣說的吧。
“他是進修生?還是技術人員?”犀川一邊吐著煙一邊問下柳。桌子上還放著剛才的咖啡杯。喜多把自己的拿走了,留下犀川和萌繪的。
“您是問八川嗎?”下柳回答,“他是技術人員。”
萌繪一邊把咖啡杯放到托盤裡,一邊用眼睛問下柳怎麼處理這些杯子。
“哎———西之園你也幹這種活。好了,你放那兒,我來收拾行了。”下柳好像覺得很有趣。
犀川看了一下萌繪,她好像不太高興。
下柳留下兩個人,自己端著托盤進了研究生室。可能是聽到了他們的說話聲,對面的一個黃色的門開了,喜多副教授出來了。咖啡杯還拿在手裡。
“怎麼樣啊?只覺得冷吧。”喜多來到犀川和萌繪的身邊坐下。
“還好……”犀川一邊吐著煙一邊說,“實驗室雖然小巧,看起來倒很方便使用的。”
“西之園,你那身打扮沒事嗎?一定很冷吧。”喜多問萌繪。
“早知道穿皮衣來了。”萌繪微微一笑。犀川想,以西之園家的實力,她說的皮衣肯定是真的了。
“順便問一句,西之園。”喜多表情有點認真了,“你認識以前的校長嗎?他和你同姓……”
“啊,他是我父親。”
犀川撲哧一下笑了。原來喜多還不知道啊。
“哎?———”喜多站了起來,盯著萌繪。然後又看了看犀川,好像想說“為什麼不告訴我”。“是嗎。那……那我太失禮了。您的姓並不多見,我想或許你們是親戚……”
犀川看著喜多慌里慌張的樣子越來越覺得有意思。
“我並沒有接受什麼不禮貌的待遇啊。”萌繪莞爾一笑說。她的說話方式有時文雅得讓人吃驚。
“啊,不,我怎麼也沒想到您是西之園校長的千金……哎呀,我真是……”喜多臉朝向了犀川,“校長竟然有個這麼年輕的女兒。是吧,創平。”
聽喜多這麼一說,犀川吐著煙笑了。
“你怎麼突然說話這麼客氣了……我以前經常去西之園老師的家,所以在她上小學的時候就認識她了。我沒跟你說過?”
其實,犀川從沒跟喜多提起萌繪的事。
7
忽然前面一陣腳步聲,學生們從會議室來到了走廊裡,是幾個年輕人。他們朝著萌繪他們所在的方向走過來,看了一眼犀川,微微點了一下頭。萌繪想,他們可能是土木系的研究生吧。他們好像認識建築系的犀川副教授。建築系和土木系有幾門課可以互選,到了研究生階段,可以選修的科目就更多了。
大多數學生都走進了剛才下柳進的研究生室,只有兩人朝裡面實驗室的方向走去。那兩個人中有一個是穿著短裙的女學生,剛才還和萌繪的視線剎那相交。萌繪看了一眼犀川,果然他在盯著那個女學生的衣服。犀川注意到萌繪的視線,轉向她,萌繪故意朝他一笑。
過了一會兒,從會議室走出一個高個的紳士和一個身材嬌小的女性。兩人一邊說著什麼一邊慢慢朝這邊走著。犀川於是站了起來。
“呀,是犀川老師。聽說你來參觀……哈哈,有什麼值得看的嗎?”木熊教授一邊走進來一邊用清晰而低低的聲音說。他身材魁梧,有點像運動員。頭髮也長得很密,外表很年輕,大概五十五六歲的樣子。表情睿智,目光如炬。
“你是第一次見犀川老師吧。”木熊教授轉過頭朝身邊的女士說,“這是我的助手市之瀨,這位是建築系的犀川副教授。”
那個叫市之瀨的女老師點了一下頭。她帶著眼鏡,一點都沒有化妝。頭髮有些隨意地盤著,夾著一個髮卡。她好像不太注重打扮,但是毫無疑問長得很漂亮,萌繪想。
“木熊老師,這位是西之園校長的千金。”喜多舉起一隻手指著萌繪介紹說。
木熊教授瞪大了眼睛,打量了萌繪好幾秒鐘。
“噢,這太意外了。西之園校長的千金?一點也不像啊。哈哈,開玩笑……”這時,教授清了清嗓子,“我以前聽說是上了建築系。西之園小姐也來參觀?”
“是的,請您多關照。”萌繪有些靦腆地低了一下頭。
“是嗎。雖然說是參觀,但做實驗的時候可不能進去。計量室太小。你們可以在那邊監視器的地方看。從窗戶上也能看見。”木熊教授指了指走廊的裡面。所謂監視器的地方就是那個討厭抽菸的八川所在的地方。
“您不用太費心。您這麼忙,我們還來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我們不會妨礙您在這裡工作的……”犀川一邊客氣地說著,一邊輕輕地低了低頭。
第三章實驗與觀察
1
犀川和喜多一直在談論一些專業方面的話題。萌繪知道他們在談有限要素法,但是總是說到isoparotoric這個詞,她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另外,“極小”、“停留”、“同定”等詞也反覆在萌繪的耳邊迴響。
“西之園小姐您住哪兒?”喜多突然問萌繪。可能是看她一個人默不作聲才來和她搭訕的。“我聽說西之園校長以前是住在長野那邊。”
“那座豪宅現在是她的了,是在諏訪。”犀川在對面說。
“是的。”萌繪點了點頭,回答了喜多,“不過,我現在住公寓,在市裡。”
“哪一帶?”喜多又問。
“你問這麼多幹什麼?”犀川說,“我先問你,你說的非線形是屬於幾何學的呢還是力學的?”他把話題岔開了。
“兩種都有。”喜多回答。
“是嗎……”犀川一邊回答一邊在考慮,“它們用同一種函式處理嗎?”
“我的模型本來是不區分兩者的。在數學上,兩者沒有差異吧。只是大家硬把它們區分開的,迄今為止。”
“原來如此……啊啊,原來如此。”犀川微微一笑,“真有意思啊,真的。”
萌繪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有意思。
三人所在的談話區的窗戶上方有一個鐘。犀川把自己的手錶跟它對了一下,七點差兩分。
走廊對面的三個黃色門中最左邊的一個開了,木熊教授走了出來。犀川和喜多的談話被打斷了。
“要開始了。”木熊教授這樣說了一句就朝研究生室的方向走去。他開啟門,探進頭去說:“丹羽,交給你了啊。”
萌繪開始還以為消防隊員呢。
從研究生室裡走出一個穿著又像宇航服又像潛水服的鋁色外套的學生。這就是那個叫丹羽的人,他個子很高而且身材魁梧健壯,戴著眼鏡。手上拿著一個完全可以把腦袋矇住的大頭盔,他穿的是防寒服。丹羽朝萌繪他們掃了一眼。敞開的門裡可以看得到有好幾個學生。
“下一步,把第四和第七管都設成二十帕斯卡。第八做準備。”木熊教授給穿防寒服的丹羽佈置著任務,“十分鐘之內調整一下,然後開始測定。”
帕斯卡(Pa)是壓力的單位。萌繪想起來了,她上的課上也用這個單位,但教科書上是千克每平方釐米(kg/cm2)。好像各種單位還沒有統一。
小個子的市之瀨助教從木熊教授的房間出來了。她像電話接線員一樣在一隻耳朵上掛著一個小型接收器,一個小麥克風伸到了臉頰的旁邊。
“丹羽,能接收到嗎?”市之瀨助教在小聲地確認著。他們是在測試無線聯絡機。
“沒問題,老師。”丹羽一邊說著一邊用手示意。然後他把手裡的頭盔套在頭上,朝走廊的深處走去,從後面看去真的像宇航員。
木熊教授和市之瀨助教回到了教授的房間。
“教授室裡也有監視器。”喜多小聲對犀川說。
犀川和萌繪在喜多的催促下站起身來,跟在宇航員的身後向實驗室方向走去。
穿著防寒服的身材高大的丹羽舉起一隻手同坐在那裡的八川打了招呼,然後開啟那紅色的鋼門,進入了實驗室。八川跟剛才一樣盯著最右邊的顯示器,右手握著滑鼠。另外兩個顯示器顯示的是實驗室裡面的情景,一邊是實驗室整體的影象,另一個是漂浮在水池上的模型實驗體,也就是鏡頭位於剛才看到的海上平臺模型的上方。實驗室裡設了兩臺攝像機,拍攝到的影象傳到了電腦裡。
萌繪從雙層門入口右邊的窗戶往裡看。剛才進去的防寒服通過這個視窗進了右首的準備室。實驗室裡沒有別人。左邊計量室的窗上可以看到兩個人的身影。為了能讓實驗室看得清楚,計量室的照明特意調得很暗。那裡的其中一個人就是剛才那個穿短裙的女學生吧。是不是太冷了呀。萌繪不禁替她擔心。
她目光離開窗戶一回頭,卻發現犀川不見了。萌繪稍微退後了一下,犀川正在從實驗室入口對面的窗戶向裡面張望。喜多副教授坐在八川的旁邊,盯著中間的顯示器。犀川也走了過來。
“最近錄影都存到硬碟上了,而且是即時的。”喜多指著顯示器說。顯然喜多是在給萌繪解釋。
“那硬碟不是一下子就存滿了?”萌繪問,“動畫很佔空間的。”
“我們拿幾個輪換著用。”喜多回答道。
“這是什麼?”犀川指著畫面問。那是顯示器上顯示的錄影畫面旁邊的別的視窗。
“這是震盪器的壓力振幅,這是實驗體的表面溫度分佈。”喜多解釋道,“還有……”他說著,用手指著左邊另外一個顯示器,“那邊是把實驗體的各部位的變位和曲率製成的曲線圖。現在是為了讓你們看清楚特意把錄影的視窗放大了。”
“怎樣用非接觸法測量呢?”萌繪問。
“是紅外線放射。”犀川回答。他靠近了顯示器,眼睛緊緊地盯著。
“實驗體是海上平臺的模型對吧?模型是三維?變形不測量嗎?”犀川的問題一個接一個。
“是三維,但是臨界條件嚴格地講是二維。對,不測量變形,因為用非接觸方式不能測量。有了導線,運動就受限制了。”喜多回答。
萌繪基本上不明白兩個人說的內容。
“因為這是模擬全體系的剛體運動,所以內部區域性的變形可以通過以後解析獲得。不能期望一下子得到很多資料,否則不能保證測量精度。”喜多在給犀川解釋。
“是從航空得來的想法啊。原來如此……”犀川不停地點著頭。
“以前都是用量規,得連上很多導線。”在最右邊的顯示器前操作的八川轉過頭說。他一掃剛才不耐煩的情緒,看上去心情很好。犀川衝他笑了笑。
“第四管OK。”突然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市之瀨助教的聲音。因為畫面是數碼的,可能聲音也被用數碼記錄下來了吧。這麼說來,聲音好像是從顯示器的聽筒裡傳出來的。“木熊老師和市之瀨也在那邊監視著嗎?”犀川問。
“是在教授的屋裡。”喜多回答,“他們用的是模擬計算機,所以比這邊看得更清晰。這邊是數字的,解像度也低。”
實驗的指示好像是從木熊教授的房間裡傳出來的。
“最初設計實驗室的時候,想把所有的電腦都設到計量室裡,可是後來搞成這個樣子,連走廊裡都放了。”喜多說。計量室是實驗室裡左首的房間。剛才萌繪他們沒有去。
“第五管OK。”聽筒裡又傳來了市之瀨的聲音,“不用那麼著急,丹羽。”
“都做過好幾次了,還開得這麼笨。”八川看著畫面嘟囔著說。
萌繪看著顯示器上各種顏色的數字。每個數字都是隔幾秒變化一下。那裡還畫了幾個圖,棒狀圖就好像一個活物似的動著。
不斷變動的幻覺般的色彩和圖形,讓人眼花繚亂。眯著眼睛看非常漂亮,就像雨天映在擋風玻璃上的霓虹燈。
但是,每個變動的含義萌繪卻絲毫不懂。她只能明白那幾個用英文顯示的壓力呀流速等幾個單詞。
“第六管OK。”又是市之瀨的聲音。
“振動停止了嗎?”這次聽筒裡傳出來的是木熊教授的聲音。
“是的,沒問題了。伺服系統也OK了。”是一個第一次聽到的沙啞的女性的聲音。
“這是誰?”萌繪問喜多。
“嗯———是計量室裡學生的。”喜多指了指窗戶的方向。是那個剛才進實驗室的女生吧。
“外面的停車場有卡車進來什麼的就會引起雜振動,很微妙的。所以我們躲到山裡來了。”喜多解釋說,“什麼難呢?最初的停止狀態最難。越是單純的臨界條件越難以再現。”
“第七管OK。”市之瀨的聲音,“全部OK。現在開始。”
萌繪從視窗看了一下試驗室,只見防寒服突然從右首準備室裡出來,慢慢地下了臺階走向了水池方向。轉頭一看監視器,錄影畫面上終於出現了活動的東西。犀川一直在注視著顯示器。
但是,那之後的二十分鐘左右的畫面對萌繪來說就很單調了。實驗室裡防寒服的人影只是在來回走動,實驗體在錄影上幾乎沒有動靜。萌繪有點發困了。
犀川和喜多又開始了讓人費解的談話,他們盯著畫面,神情嚴肅。
偶爾從監視器上傳來木熊教授或市之瀨助教的指令聲和計量室的女學生讀數字的聲音。
“啊啊,太有趣了。”犀川已經說了三遍了。
(什麼東西有趣呢?)
萌繪不明白。
影象和聲音都是數字化的,萌繪覺得特別不自然,好像在夢境中一樣。
2
犀川看了看錶,七點半。
“丹羽,你上來吧。”是木熊教授的聲音。
防寒服順著實驗室的樓梯一步一步爬上來了,腳步很沉重。
“穿那樣的衣服也就只能堅持三十分鐘嗎?”萌繪問喜多。
“不,兩個小時沒有問題。不過,因為體力消耗厲害,所以就定在三十分。”
這時聽到了市之瀨助教的聲音,不過這次不是從聽筒裡,而是從走廊裡傳來的。犀川他們回頭一看,市之瀨帶來了一個小個的穿防寒服的人,已經戴上了頭盔,身材和市之瀨一般大小。好像是個女學生。
“服部,第五管情況不太好,切換到第八管吧。”市之瀨靠近這個防寒服說。被叫做服部的小個子防寒服舉起手做了一個OK的手勢。這時,雙層門開了,大防寒服從實驗室裡走了出來。兩個宇航員拍了一下手,小防寒服就進去了。
“開始最後一步。”市之瀨用手扶住麥克風說完,就和大防寒服一起消失在走廊的那一頭了。
“振動怎麼樣?”木熊教授的聲音。
“沒問題。”計量室裡女學生沙啞的聲音。
犀川又從視窗向實驗室裡張望。一個人都看不見。小個子防寒服好像進了準備室了。
“切換第五和第八管。”聽筒裡傳出市之瀨的聲音。
“這可有點兒難噢。”八川心情還不錯,“珠子行嗎?”
“珠子是誰?”犀川問喜多。
“啊啊,是服部珠子。我們都叫她珠子。就是剛才進去的那個。”喜多這樣回答,然後又在犀川的耳邊嘀咕,“她是我最喜歡的那型了。過一會兒你可以和她說說話。這女孩不錯呦。”
“哎呀,太遺憾了。沒看到臉。”犀川附和著他。
“伺服有異常。”木熊教授的聲音很大。
一陣沉默。
“沒有啊,我這邊沒什麼情況。”隱約可以聽到計量室女學生的回答聲。
“第五管百分之七十,第八管百分之三十。”是市之瀨的聲音,“服部,你稍微等一下,維持現狀。”
走廊裡傳來了木熊教授的說話聲。“市之瀨,你掃描一下zy方向的變位,然後監視它的變化。”
聽到這句話,犀川他們回頭一看,木熊教授匆匆地跑了過來,他的頭上也戴著接收器。他把手放到紅色的鋼門上,準備進實驗室。
“八川,交給你了。”說著,木熊教授就消失在門中。犀川從窗戶上看著,只見木熊教授飛快走進了左首的計量室。狹小的計量室裡有三個身影。過了十秒左右,教授從計量室出來了。
“咳呀,伺服的裝置太舊了。”教授從雙層門出來後嘆著氣說。他回到了走廊,然後就不見了。
“好了,繼續切換真空管,市之瀨。”走廊裡傳來了開門聲和教授的大嗓門。
“服部,重新切換真空管。”聽筒裡傳來了市之瀨的聲音。
木熊教授又一次來到犀川他們的地方,看到犀川和萌繪微微一笑,然後開始盯著監視器。
“對對,慢慢來。”木熊教授自言自語。
喜多看了看手錶,犀川也跟著看了看自己準確無比的表。七點三十五分。
“到了英國那邊給我發郵件的時間了,我先走了。”喜多站了起來,“我和英國跟澳大利亞的網友聊天,只有這個時間可以。”說著喜多就走了。木熊一直看著他的身影消失。
“出什麼問題了嗎?”犀川問木熊教授。
木熊轉過頭來看著犀川。“沒什麼,這種事常有,只是晚了三分鐘而已。”教授的視線又轉向了監視器。他雖這麼說,但看上去很擔心,這種表情木熊教授很少有的。“一般沒問題。”
一陣沉默。
“OK。切換完畢!服部你辛苦了。”是市之瀨的聲音。
“好極了,珠子。”八川拍了一下手,“Perfect。”
“下面開始計量吧。”市之瀨下指令了。
可能是從實驗室裡出來的吧,從窗戶外面可以看到小防寒服從右邊出來,下臺階去了。她終於在監視器上出現了。
顯示器上的資料開始飛快地變化。跟剛才一樣,不時可以聽到市之瀨的指示和計量室女學生沙啞的聲音。犀川他們默默地看著畫面。
監視器上映出了那個宇航員的畫面,就像著陸月球一樣緩緩地移動。人影一擋住燈光,看的人就愈發感到剛才忘卻的燈光是多麼耀眼。萌繪一臉睏倦的表情。
“哎,老師,他們在測什麼呢?”萌繪在犀川耳邊低聲說。
“那個大傢伙浮在被冰覆蓋的海面上,”犀川小聲回答,“用波浪和海流推動它,觀測一下它怎麼運動。”
“可是看著一點也不動啊……”萌繪看著畫面說。
“對,那是因為運動的幅度非常小,只有幾毫米。”
“嗯……”萌繪噘起了嘴。太沒意思了。
顯示器的影象確實幾乎是不動的。但是,從曲線圖上看,它有一個相當明確模式的規則性運動。冰的厚度改變了之後運動會怎樣變呢?犀川想。這一點光想像一下就讓人特別激動。
“已經沒問題了。犀川老師,抽菸嗎?”過了十分鐘左右,木熊教授過來問,“我們到那邊抽一支吧。”
犀川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了。他瞥了一眼八川,只見他依然盯著監視器。犀川和木熊教授丟下正在視窗看實驗室的萌繪,沿著走廊朝談話區走去。
3
犀川坐在沙發上點上煙,木熊教授把自己的房間開啟一點,向裡面看了看,說了幾句什麼然後過來了。可能是給市之瀨助教最後的指示吧,犀川想。木熊教授也點上煙坐到了沙發上。
“聽說犀川老師和喜多老師是同學啊。”木熊教授先說話了。犀川對比自己年長的人總不知道怎麼開口,所以暗自慶幸著。
“對,從高中開始一直都是。”
“喜多老師真麻利。”木熊笑了一下說。當然他是說腦子快,辦事麻利。
“市之瀨老師也是。”犀川說。他聽說過極地研的市之瀨的傳聞。
“是啊,她是最好的研究者了。”木熊教授回答,“有空位的話,她很快就會是副教授。總之對研究特別專心。”
犀川比較了一下市之瀨助教和自己研究室的國枝助教,發現她們有很大不同。
他問了木熊教授幾個關於實驗的問題,比如,實驗的原因是什麼,最主要的變數是什麼,還有海上平臺的規模最大可以有多大,等等。
過了一會兒,木熊教授在菸灰缸裡捻滅了菸頭,站了起來。
“實驗還剩一點兒。”他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轉過頭,“完了之後,我們要慶祝一下,你一定要喝一杯。”說完,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犀川也捻滅煙,站起身來。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他走到喜多的門前,敲了敲門。
“請進。”裡面說。
犀川開啟門,喜多的屋裡亂成一團糟。
桌子上堆著無數的檔案。地板上也摞了很多書。越往裡邊情況越糟糕,堆積如山的檔案、稿子、信封、書籍好像要塌下來的感覺,縫隙裡可以看到一點喜多的臉。他正對著電腦看呢。鋼製書架的玻璃上貼著很多潦草的便條,其中一些已經發黃了。大張的印刷品堆得像柱子一樣,側面用熒光筆寫著數字和記號。桌子上也全是書,每本書裡都夾著黃色的卡片。每個高高的書堆上都放著寫著那一堆分類名稱的紙,各種文具都拿來做鎮紙了。
“是創平啊。不好意思,暫時分不開身,再有十分鐘就完了。”喜多舉起一隻手說,“挺亂吧。”
(亂?)
這裡用不及物動詞不合適。這種亂法讓人感到某種強烈的哲學想法,可能是象徵他的頭腦結構吧。要說怎麼象徵的話,可以說他的頭腦和這個房間正好相反。犀川的房間很有條理證明他的頭腦很混亂。
他跟喜多平常通過電子郵件或電話聯絡。喜多去過犀川的研究室很多次,但犀川到他的房間裡來還是第一次。說起來,從上學的時候起,喜多就不喜歡讓朋友進他的房間。聊天的時候,一般是在犀川的房間裡。犀川看到喜多的房間如此亂,著實吃了一驚。但是發現了喜多為數不多的一個表面的缺點,有點高興。
“啊啊,打擾了。”犀川說著,準備離開了。
(唉,他應該早點結婚啊。)
犀川有點擔心自己的好友。
4
犀川決定到研究生室去看看。
他開啟桔黃色的門。房間用低低的隔板隔成幾塊了,但是整體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六七張桌子朝各種方向擺放著,牆邊擺著鋼製的書架。所有的桌子上都放著十七英寸的顯示器。房間裡有三個人,全部穿著防寒服。沒戴頭盔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剛才領著犀川他們參觀實驗室的下柳。
“哦,下面該你們了?”犀川對三個人說。
“我們是做最後整理的。”下柳說著戴上了頭盔。
三人的防寒服大中小不等。大的是下柳。小的可能是女性吧,犀川想。但是後來知道是自己弄錯了。
木熊教授來了。
“服部要上來了,你們準備一下。”木熊對三個研究生說。他們點了點頭出了房間,犀川和木熊教授也跟著這三個宇航員去了。
小個子防寒服正好從低溫實驗室的紅門出來。她的衣服與要進去的三個人相比,可能是霜的緣故吧,明顯灰濛濛的,光澤不一樣。大中小一隊防寒服跟小個子防寒服依次拍了一下手,走進了實驗室。小個子的防寒服女學生跟木熊和犀川擦肩而過,朝著研究生室的方向走去。剛才喜多說她是他最喜歡的,犀川本想看看她的臉,這次又錯過了。
犀川和木熊教授回到了萌繪和八川所在的地方。犀川從視窗往裡看,只見三人沿著樓梯下去,走到水池的兩側,開始搬那些看上去很重的器材。
“八川,可以停止製冷了。”木熊對八川說。
“哎?”八川把手放到眼鏡上,一臉意外的表情,“可以停了嗎?”
“好久沒在實驗室裡喝酒了,今天喝一次吧。”木熊高興地說。
“明白了。”
“木熊老師。”聽到後面有人叫,犀川回頭一看,是市之瀨助教。“太浪費能源了,要慶祝的話到會議室……”
無論在哪個研究室,總是助教說出最冷靜最正確的話。犀川心裡在微笑。
“嗨,今天有客人在,再說好久沒有在裡面喝了。”木熊教授說。
這時,實驗室裡走出來兩個學生,他們都沒有穿防寒服。一個是戴著圓眼鏡看上去挺滑稽的男生,另一個是長髮短裙的女生,是在計量室裡的兩個學生。
“那麼,荒井和船見,”市之瀨助教嘆了口氣說,“你們把會議室的啤酒搬到這兒來,我們要在實驗室裡開慶祝會。讓丹羽和服部也幫忙一下。”
於是兩個人朝走廊走去。
現在開始喝的話,時間會很晚的,犀川想。他看了看錶,已經八點過幾分了。
喜多微笑著走過來了。他看到犀川舉起一隻手示意。
“不好意思,創平。”喜多小聲對犀川說,“有點說得太多了。”
“你屋裡書不少啊。”犀川半帶諷刺地說。
“我呀,一旦借來書就不還了……”喜多笑了,“基本都是圖書室的。”
中央圖書館不能這樣,但各系圖書室的藏書都達到了庫藏的限度,所以多數情況下只要是老師,借多少書都默認了。犀川也借了兩百多本沒還。但凡尖端領域的圖書,能讀的人在這個學校只有自己了。
過了一會兒,四個人拿著一大堆啤酒和塑料袋過來了。中間那兩個年輕的男女,就是剛才從實驗室裡出來的荒井和船見。市之瀨助教是這樣叫他們的,那麼穿短裙的女性就是船見了。第三個人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犀川覺得眼熟。他就是兩小時前給他們開大門的像事務員的那個人。還有一個人是一個三十多歲樸素的女子。她穿著黑色長裙,雖然是夏天卻穿著長袖襯衫。
“丹羽和服部都不在研究生室。”搬著啤酒箱子好像有點吃力的圓眼鏡荒井用關西調說,“是不是去買東西去了?”
“橫岸、鈴村,讓你們受累了。”木熊教授對兩個不是學生的人說。
“沒什麼,就是幫把手而已。你們要開慶功會?”那個叫橫岸的事務官一邊放塑料袋一邊說。
“是啊,木熊教授說必須要在實驗室裡開。”市之瀨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感覺有點對不住他們似的。
“橫岸,要是方便的話你也一起……”木熊教授說。
“好啊,我還有點兒工作,等我處理完了,一會兒就來。”橫岸事務官回答。那個叫鈴村的樸素的女子往周圍看了幾眼,默不作聲地回走廊那邊了。橫岸也跟八川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回去了。
荒井用關西調對船見說了句“麻煩開一下門”,等她把那紅色的鋼門開啟,就把啤酒箱子搬了進去。
“荒井,你還穿著拖鞋呢。樓梯可滑呀。”船見用她那沙啞的聲音從後面提醒他。犀川注意到她穿著高跟鞋。他從窗戶上看到荒井順著樓梯下去,又很快空著手摺回來了。
“這回啤酒可以好好涼一下了。”荒井出了門,眼睛上蒙著水汽。
除了八川曾一度朝走廊那邊走過去又很快回來,其他的七個人,犀川、萌繪、喜多、木熊教授、市之瀨助教、荒井、船見輪流著從窗戶上往裡張望。
萌繪在和船見說話。剛才從聽筒裡面也聽到了,船見獨具特色的沙啞嗓音像某個歌手,犀川想。但是想不起那個人的名字。看著這兩個女學生,萌繪和船見,可能沒有人會認為她們是工學院的吧……不,這種想法有些陳舊了。犀川在想一些無聊的事情。
犀川又想抽菸了,他偷偷地離開那裡,朝談話區走去。他站著盡情地吸著煙,圍著菸灰缸來回溜達,這時談話區旁邊的廁所裡剛才那個叫鈴村的樸素女子走出來了。兩人對了一下目光,犀川趕忙把視線挪開了。她慢慢地在走廊裡走著,一會兒進了亮著燈的圖書室了。
5
實驗室的溫度急速地上升了。
水池蓋上了蓋子,中央的架子被挪到了水池的最裡邊。幹到一半兒,三個穿防寒服的學生先是摘了頭盔,後來連防寒服也全部脫掉了。荒井和船見也下了實驗室幫忙去了。
八點三十分,實驗室的溫度升到了穿著夏天的衣服也不會覺得涼的程度。樓梯底部的地方擺上了桌子和椅子,一個簡單的派對已經準備好了。
大家都下了實驗室,聚在桌子的周圍。紙杯也發下去了。
木熊教授提議第一次乾杯的時候,大家發現有兩個學生不在,不過這件事很快就被忘掉了。稍遲一會兒,事務官橫岸來了。木熊教授讓他去叫別的職員。
“中森在事務室,鈴村在圖書室,不過兩人都很忙……”橫岸這樣說著,沒有去叫。
犀川被迫做了一個蹩腳的自我介紹。萌繪說話的時候學生裡有人吹起了口哨。那肯定是圓眼鏡的荒井,犀川想。萌繪不知從誰那兒借來一件男人的衣服,也沒有伸胳膊就那麼披在肩上。雖說已經換氣了,室溫還在二十度以下。
犀川和平時一樣,剛喝了一杯就面紅耳赤了。再也不能喝了。頭也疼,肚子也不舒服。只能就此打住了。喜多酒量可大了。他可以說一點都沒醉。萌繪好像也喝了很多。木熊教授幾乎一直是談話的中心人物。他不主持的時候,荒井就用說相聲的語調逗大家樂。啤酒瓶一個一個地喝空了。偶爾有人去廁所,但是馬上就回來了。沒有人走。
讓犀川覺得不舒服的是安在實驗室內側的攝像機對著這邊。中途他發現了之後就問學生下柳。下柳說木熊研究室的派對總是要錄下來的。
(自己的醜態不能讓別人看見。)犀川有些緊張。
派對中間,船見坐到犀川旁邊的時候,他正端著第二杯酒,腦袋昏昏沉沉,處於必須刻意去思考才能回答別人的狀態。
“犀川老師的專業是建築的哪個方面啊?”船見用她獨特的聲音問他。短裙下露出的膝蓋快碰到犀川的腿了。眼睛不知道看哪兒好,犀川又喝起了酒。
“我呀……建築史,歷史方面的。”犀川終於回答了,“歷史……你明白吧?”
(跟研究生說這種話,太愚蠢了。)
這話一從嘴裡出來,犀川臉就紅了。不過,臉反正本來就紅了,沒事兒。他自己安慰自己。
船見嗤嗤地笑了,“是日本的建築嗎?”
“對。說日本也行,是更久以前了。那時日本和歐洲都不存在。”犀川意識到自己的日語已經有些奇怪了,“與其說是建築,不如說是部落或者街道的形成過程。我對那些感興趣。你知道街嗎?就是雙人旁的那個。”
“大街的街對吧。它和道有什麼區別?”船見問。
“街的筆畫多。”犀川對自己這個玩笑開的時候非常滿意。船見稍過了一會兒笑了。自己竟然說出那種傻話來,再不讓她笑一下可太尷尬了。船見的善意救了犀川。
“我呀,要是生了女兒打算給她起名叫街子。”犀川趁興多說了一句。他馬上就後悔了。
“啊,我就叫真智子(注:日語中“街子”和“真智子”讀音相同)。字雖然不一樣。”船見真智子瞪大了眼睛說。和萌繪一樣,她也只是把羊毛衫披在身上,沒有套上胳膊。這應該是她自己的衣服吧。光顧上面了,露出來的腿不是更冷嗎?犀川這樣想著,竭力使自己不往下面看。
木熊教授好像也醉得不輕,犀川不想接近他。教授和市之瀨助教正跟幾個研究生坐在桌子那頭說話。只有市之瀨喝著烏龍茶。萌繪也在他們那一堆兒裡。喜多到犀川這邊來了。
“喜多老師,犀川老師還是單身?”船見真智子大聲問喜多,故意讓犀川聽得見。
“單身啊……比我還孤單呢。”喜多故意開玩笑,“比這傢伙還孤單的人在日本不多啊。”
“你用什麼基準來比較的?”犀川說。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舌頭已經不聽使喚了。
(不行了,一定得喝烏龍茶了。)
“靠模糊比對吧……我給你換個飲料吧。”喜多把犀川杯裡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替他把桌子上的烏龍茶倒進了杯子裡,“創平……你還行嗎?”
萌繪和下柳到這邊來了。喜多也不坐下,一隻手端著倒了啤酒的杯子不停地來回走。肯定是精力過剩了。與他相反,犀川已經是站不起來了。
“老師,您不要緊吧。”萌繪擔心地把臉湊近犀川,“都青了呀……”
不知怎麼回事,他的臉已經由紅變青了。
兩個年輕人在犀川面前說著什麼,但犀川什麼都顧不了了。
6
犀川副教授睡著了,雖然有些遺憾,但萌繪過得挺愉快。別的學生都是研究生,就她是本科二年級,所以她挺怕他們談一些專業方面的事情,所幸的是,沒人提起這樣的話題。
“模糊比對和概率有什麼區別?”萌繪問下柳。他們是一個俱樂部的所以容易說上話。
“哎———沒什麼區別吧……”下柳微微一笑。
“啊,簡單地說……”喜多代他回答,“比如說預報天氣的時候,會說第二天的降水概率對吧。在那之前必須規定什麼是雨,什麼是晴,什麼是陰等等。即使看著同一個天空,人們對晴陰的看法也會不一樣。這就叫模糊比對。然後,定義明確了後,再說第二天天氣如何如何那就是概率了。”
“模糊比對也是統計吧。”船見真智子說,“我們研究的和模糊比對沒什麼關係吧。”
“沒有人就不需要模糊比對了。”喜多回答。
“建築什麼的是模糊比對嗎?”船見看著萌繪說,“我也想學建築來著。女生學土木……是不是有點……”話題急轉直下。
“怎麼會呢?”萌繪不明白。
“不好聽啊。TUMU……”船見很有節律的聲音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哎喲,土木,多好聽的詞啊。”萌繪說了自己的印象,“是土加木對吧。沒有比這更棒的詞了。視覺上還對稱……”
“你說的挺有意思,西之園。”喜多大聲說。只有他不坐椅子,站在那兒。“對稱……”
“建築是從architecture翻譯過來的,是明治以後才有的詞吧。沒什麼歷史。”萌繪說,“肯定是土木好……”
“那,西之園,你為什麼不來學土木呢?”船見問。
“唉,那個嘛……”萌繪曖昧地回答。她總不能說是因為有犀川副教授吧。
“不過,還真有點男性的陽剛之氣。”船見說,“TUMU,至少要是TUMOU的話,就有點中性的感覺了。”
“的確,土木是男性的,建築是女性的。”喜多點點頭。
犀川剛才託著腮幫子坐著睡著了,這時睜開了眼。
“啊,犀川老師。”萌繪在叫他。
犀川睜著眼睛,沒出聲。萌繪看了看實驗室牆上掛著的大鐘。快十點了。她看了看周圍,可能是錯覺吧,人數好像少了一點。
木熊教授醉得挺厲害,但還在微笑著和學生們說話。圓眼鏡的荒井還有兩個不知道名字的學生在聽著。大家都有睏倦的神色了,只有木熊教授還挺精神。
市之瀨助手在萌繪旁邊靜靜地坐著,從剛才開始就在聽喜多談學術方面的話題。事務官橫岸和技術員八川不見了。
“你早。”喜多注意到犀川醒過來了就大聲說。
“呀,大家好。”犀川神情恍惚地說。
“哎哎,犀川老師,我們正在談建築和土木的不同呢。”萌繪告訴他。
“建築的筆畫數多。”犀川回答,但是誰都沒反應。
“我們在討論是不是男女的區別呢。”萌繪進一步解釋,“說建築是女性的。”
“不,還是沒那麼大區別。”喜多從旁邊說,“男女的差別太大了。”
“男女的區別很小。”市之瀨小聲說出自己的意見。
“我們是不是該走了。”犀川像是在自言自語。然後,他的眼睛又突然開始到處亂看。“哎———這裡是……啊啊,對了,我是坐西之園的車來的。”
“我喝了酒……我想清醒清醒再走。”萌繪說。她從一小時之前一直在喝烏龍茶。市之瀨助教也是同樣,她好像從開始就根本沒喝酒。
犀川打了兩個噴嚏。
對了,這裡是低溫度實驗室。
(老師不要緊吧……)
萌繪有點擔心。
“哎,明天是星期六嗎?”犀川問。
“對,是的。再有兩個小時。”市之瀨助教認真地回答。她白白的手腕內側戴著手錶。
正在這時,上方傳來實驗室入口的門開的聲音,一瞬間屋裡安靜了下來。
進來的是圖書管理員鈴木。她右手提著長袖襯衫的左袖口,從護欄上方看著大家,好像在思量著什麼。
“請問,丹羽在嗎?”鈴木終於用細細的聲音說話了。一臉困惑的表情。
“丹羽好像先回去了。實驗一結束就走了。”圓眼鏡的荒井說。
“是這樣,那我就麻煩了。”鈴木說。
“你怎麼了?鈴木。”市之瀨助教站起來問。
“丹羽的吉普車停在我的車的前面,我的車出不去了。”鈴木用神經質的聲音說。
大家面面相覷。
“怪了,那,丹羽是走路回去的?”荒井說,“他說要和珠子約會。要是約會的話把車放這兒就有點古怪了。”
“研究生室可能有他的車鑰匙,我們去找找吧。”下柳站起來了。
荒井和下柳還有另外兩名男學生跑上了樓梯,啪嗒啪嗒地走了。
“打擾了。”鈴木看著教授說完,跟著學生們出去了。實驗室又靜了下來。
第四章發現之後
1
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從最開始就沒有在聯歡會上露面。丹羽是那個一開始就穿著防寒服進入低溫實驗室的大個子男生。服部珠子也穿著防寒服進入了實驗室。犀川沒有見到服部珠子的臉。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鈴木說她在停車場看見了丹羽的車停在自己的車前面,所以猜測他還沒有出來。
喜多副教授和船見真智子都認為兩個研究生沒有參加聯歡會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要說起丹羽的車還停在停車場那就有些奇怪了。
“請問……丹羽有沒有可能已經乘珠子的車回去了呢?”犀川頭腦稍微清醒了一點,他問道。
“不,不可能。服部沒有車,她每天都是坐公交車來研究所的。”市之瀨助教回答道。
“咱們這樣討論也是毫無進展……我去問問向井吧。”喜多說完,慢慢地走上了樓梯。
“向井是誰?”犀川向市之瀨助教問道。
“是我們這裡的警衛。在那扇門那邊……”市之瀨回答道。
“現在幾點了?”木熊教授站起來問道。
“十點了。”船見真智子回答道。
實驗室裡還剩下五個人:木熊教授、市之瀨助教、犀川副教授、船見真智子和西之園萌繪。他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後就上了樓梯。犀川很少見地走在了最前邊。他想盡快地吸上一支菸。
犀川走在樓梯上突然將手放到了準備室的門把手上試圖開啟那扇門。但門是鎖著的。
“這裡上鎖了。”犀川回頭對後面的人說道。
“不可能。”最後面的市之瀨回答道,“那裡平常是不上鎖的。”
“太奇怪了。”木熊教授說道。
但這個時候犀川的腦子好像並不怎麼好用,其他人也沒有繼續再提準備室那扇門的事。他們走出實驗室,穿過走廊來到了談話室。
木熊和犀川好像約好了似的一起點著了煙。吸收尼古丁之後人的頭腦會變得清醒很多,犀川也是如此,他的記憶開始復甦了。研究生室桔紅色的門敞著,犀川看到房間里正有一個學生走來走去。不一會兒那個學生來到了走廊裡。是一個長頭髮的小個子男生。
“丹羽學長總是把車鑰匙掛在腰上……”他說道。他的說話方式很是女性化。他穿了一條牛仔褲,膝蓋上開了兩個大洞。T恤衫很肥大,一邊的肩膀露了出來。他好像醉得很厲害,但仍繼續說道,“丹羽和服部的防寒服都在櫃子裡呢。他們兩個人在這換下衣服後就一起回去了吧。”
“若林,那其他人呢?”市之瀨助教向那個學生問道。
“都去對面找了。”若林回答道。
不久喜多副教授從大門那邊跑著回來了。
“我問過向井了。”喜多氣喘吁吁地說道,“他說只看到了橫岸的車開出去。八川也坐了那輛車。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人出去了……”
“說不定不是坐車而是步行出去的呢。”木熊教授說道。
“不,不可能。向井說除了橫岸和八川之外沒有看見別人出去。”喜多說道,“他在警衛室裡也能看見公交車站。他說六點之後沒看見有人坐公交車。”
“說不定看漏了呢。他又不是一直在認真地監視。”木熊教授說道。
鈴村女士和荒井從大門那邊走了過來。
“還是不行啊。”荒井用大阪方言說道,“丹羽的車要是不讓開的話鈴村女士的車就動不了。”
“這可怎麼辦啊?我事先已經跟他打過招呼了。”鈴村說道,“我跟丹羽說過我九點之後就要走……他說他今天會一直待在研究室,隨時都可以給我讓路。”
停車場車位不足的問題在各個大學都存在。這個研究所的車位也只有十個。早上是一定不會有空車位的。犀川和萌繪來的時候大部分的車都已經出去了。
下柳和一個鬍鬚濃密、體格健壯的學生一起回來了。
“哪都沒有。”下柳說道,“我們外邊也找過了。”
走廊裡又走過來一個人。等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怎麼了?”那個女人很沉著地問道,“好像很騷亂似的……”
“中森,你看見丹羽和服部了嗎?”喜多問道,“大家都在找他們倆呢。”
“沒有。”那個叫中森的女人回答道。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美人。雖然現在已經有了很多白頭髮,但看起來還是那麼的睿智。她個子很高,很苗條。
“我一直待在辦公室……”中森停頓了一下說道,“橫岸和八川剛剛才回去。其他誰也沒走……鈴村倒是出去了一次,但馬上就回來了。我剛才在辦公桌前看到大家從大門口進進出出了。”
“他們是不是隻是想藏起來嚇嚇大家啊?”犀川很樂觀地說道。但大家並不這樣想。他們為沒有打招呼就失蹤的兩人而感到很氣憤。
“丹羽沒有喝啤酒呀,他不可能開這樣的玩笑。”其中的一個男生說道。
“要是開玩笑的話這時間也太長了。”船見真智子也說道,“而且珠子也不見了,這真奇怪啊。”
“總之,咱們再找一次吧!”中森冷靜地陳述了自己的意見,“或者再打打他們的電話?”
學生們有的去了廁所,有的去了會議室。但沒有一個人去實驗室。研究所的四名教師、船見、萌繪留下了。市之瀨助教又去自己的房間看了一次,但馬上就回來了。木熊教授和喜多副教授也回各自的房間去確認了。學生們查看了這座樓裡的所有房間。大家都從門口出去了。
(好像很難回來了似的。)犀川想道。
中森女士不一會就從辦公室回來了,她說丹羽和服部家的電話都打不通。
“我感覺不太好……”船見真智子說道。船見和萌繪還披著上衣。這裡的空調開得不是很足,所以她們並不覺得很熱。研究生室裡空無一人。
“他們兩個人一定是出去了吧。”犀川說道,“可能警衛沒看見。”
“哎呀,真是對不起。犀川老師……就到這吧。”木熊教授好像注意到了什麼,“他們可能是走岔路了吧。今天弄到這麼晚真是不好意思啊。既然湊到了一起我們就再去喝一杯吧。”
“沒關係,不用客氣。”犀川微笑著回答道,“我這個人如果想離開的話就一定會趕緊離開的。”話雖是這樣說,但這並不是事實。
學生們一個接一個地回來了。他們每個人都搖搖頭,尋找絲毫沒有成果。
萌繪晃晃悠悠地朝實驗室走去,不一會兒她就回來了。“請問,你們誰有那間準備室的鑰匙嗎?”
2
剛開始誰也沒回答。
“準備室的鑰匙誰有啊?”萌繪又一次問道。
“可能辦公室和木熊老師的房間裡有。”中森溫柔地回答道。
“但是他們是不可能待在那個房間裡的吧?”教授馬上回答道,“那個房間從外面是進不去的。”
犀川想道,這麼說應該有一個通向外面的緊急出口。
“那裡有個緊急出口吧。”犀川問道,“他們從裡院的那個緊急出口進來後可能藏到了那個房間。”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藏起來呢?”船見真智子馬上問道,“兩個人都是嗎?”
“通向外面的門在五點之後就不能從外面打開了。”喜多小聲地向犀川解釋道,“所以說他們是不可能進入那個房間的。”
“原來如此,那麼……準備室裡面的那個房間呢?”犀川說道,“裡面還有一個房間吧。”
“那個房間是用來搬運貨物的,只有一個捲簾門。因為是電動的,所以它也不能從外面開啟。”喜多詳細地解釋道,“首先我想問的是他們為什麼非要進那種地方呢?”
“是啊……”犀川說道,“咱們可以調查一下啊。”
“但是那扇門上著鎖呢。是有人從裡邊把門鎖上了吧。”萌繪說道,“現在是不是隻有那個房間沒有調查過啊?”
“你說那扇門鎖上了?”喜多說道。
“是的,剛才犀川老師……”萌繪看看犀川。
“是,確實鎖上了。”犀川點點頭說道。
“那就太奇怪了。”喜多說道,“他們不可能進入那個房間,但房間卻上鎖了,這真是太奇怪了。到底怎麼回事啊?”
犀川想他們的對話進展得這樣緩慢可能是因為大家都喝醉了吧。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總之咱們去看看吧!”木熊教授好像下了決心似的,“但我想大家可能會白跑一趟。”
教授回了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他就拿著一串鑰匙出來了。大家一個跟著一個朝實驗室的方向走去。木熊教授走在最前面,他們走過紅色的不鏽鋼大門,再次進入了剛才去過的那個低溫實驗室。實驗室裡還亮著燈,宴會上用的桌子在房間裡擺著。房間靠裡的三角架上放著一個攝像機。遠遠望去可以看見上面裝了一個紅色的小燈,好像還在攝像中似的。左手一側的測量室裡空無一人。
“到底是誰把這裡鎖上了呢?”教授一邊小聲地說著一邊把鑰匙插進了準備室的門鎖上,那串鑰匙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他們其中的一半人站在了實驗室裡有扶手的那個通道上,另一半人沒有進實驗室,站在了雙層門之外。
木熊教授開啟門朝準備室裡看了看。
實驗室裡發出了“咣噹”的一聲。
那是木熊教授把鑰匙串掉在地上的聲音。他並沒有撿起來。
“啊———”房間裡突然傳出了一聲幾乎聽不出是什麼聲音的急促的叫喊。那是站在教授身後的中森女士發出來的。
站在教授和中森女士後面的是喜多和犀川。
教授和中森女士回過頭來,犀川看到了他們瞪大的眼睛,他不禁湊上前去。喜多在一瞬間也探出了身子。
犀川和喜多幾乎是同時看準備室的。然後他們兩個人的呼吸就好像停止了似的。
“難道?……”這句話是喜多說的,但犀川幾乎在同時也說出了相同的話。
犀川覺得要想再次呼吸必須得說些什麼。
但是他找不到合適的話。
木熊教授退到了樓梯上。中森用手捂著嘴蜷起了身體。犀川和喜多兩位副教授互相看了看對方的臉。犀川突然覺得他們兩個人是最合適的人選,他下定決心之後用眼睛向喜多示意了一下。
他們兩個人走進了準備室。
“出什麼事了啊?”萌繪問道,她的聲音雖然很高,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3
離準備室的門不遠的地方伏臥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女人。
地板上有一大灘紅色的血。雖然看不見死者的臉,但從她T恤衫和牛仔褲的著裝、小個子、兩條細細的漂亮的手臂來判斷,應該是一位年輕的女性。
她的背上沾滿了鮮血,以至於T恤衫原來的顏色都看不出來了。T恤衫捲起來一部分,背部腰間的白色肌膚露了出來。她的腰很細很白。特別的白。
背部離腦袋很近的地方有異物突出。
這看起來像某個魔術中一個極不自然的造型。
喜多剛要把手伸過去就被犀川制止了。兩人互相看了看對方的臉。
“是服部珠子。”喜多小聲地說道。
喜多指指珠子的細手腕,好像要徵求犀川的意見似的。犀川點點頭,喜多擡起了珠子的右手腕輕輕地握著。他一動不動。摸了摸脈搏。
“已經涼了。”喜多搖搖頭說道,他把珠子的手腕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根據出血量來判斷犀川知道這個人已經不可能存活了。不,他不是根據這個來判斷的。犀川剛一進門的時候就知道這個人已經死了。這恐怕是同為人類的本能感覺吧。
犀川朝入口看看,只見木熊教授和市之瀨助教滿臉狼狽正往這裡看著。犀川和喜多分別站在珠子的屍體兩側。
“木熊先生,請您聯絡一下警察。”
犀川聽了自己說的話,很是為自己的這份冷靜而感到不可思議。木熊教授深深地點了點頭。
準備室外面傳來了竊竊私語的說話聲。有些人伸頭往裡看過之後表情大變,但是沒有人發出尖叫,也沒有人到處亂跑。船見真智子和萌繪也都很冷靜。犀川想:幸虧大家都是理性的人,這太好了。
“這極不像事故也不像自殺啊。”喜多向犀川說道。他的臉色已經恢復正常。犀川也平靜下來了。
空氣裡散發著血腥味。
犀川不想再看屍體了,他朝四周望了望。
他幾個小時之前曾看過這個房間。服部珠子的屍體離犀川他們進來的那個出口大約有三米左右。頭和門正好是相反的方向。
她倒下的地方離一個控制面板不遠,控制面板上有控制電子管的開關、刻度盤、儀表等等。椅子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屍體的對面有一個架子,上面放著兩臺沒有開關的老式電腦。架子的對面有三個看上去很結實的桌子,上面亂七八糟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機器和由電子部件組成的測量儀器。這一切都和犀川幾個小時之前看到的一樣,他們並沒有發現什麼不自然的地方。
緊急出口的綠燈在房間裡側右手一邊的門上亮著。緊急出口的門緊閉著。犀川走近門查看了一下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門把手的中央部位有一個小杆,現在已經完全橫過來了。這表明現在門是上鎖的狀態。犀川把手伸進了口袋。他突然想到最好是不要用手去直接接觸任何東西。喜多朝犀川走了過來。
“他們從這扇門進來後……就上鎖了。”犀川對喜多說道。
“但是這扇門並不能從外面開啟啊。”喜多也把手插進了口袋。
“不,現在有這種可能性……”犀川說道,“之前不是沒上鎖嘛。”
“不對,不是這樣的。不管這扇門有沒有上鎖它都是從外面打不開的。它就是這樣設計的。如果不去擰裡面的門把手它是絕對打不開的。”喜多解釋道。
“她在試驗中曾經來過這個實驗室一次吧?”犀川看著倒下的服部珠子問道,“那時候她可能就已經打開了門上的鎖,事先把門留了一道縫。為了不讓門關上她放上了一些石頭呀或者什麼別的東西……”
“不,這也是不可能的。”喜多回答道。
“為什麼呢?”
“這座大樓的設計就是這樣的。五點之後這種情況是絕對不會出現的。只要門敞開的時間一超過十秒裡面的蜂鳴器就會響,接著警衛室或者辦公室的警報器也會跟著響起來。”
“是嗎?……”犀川相信了喜多的話,“這真是一個安全性很高的系統啊!”
喜多也點點頭。
“那咱們去那邊看看吧。”犀川說完用下巴指了一下房間另一側的那扇門。
4
他們避開那個放了很多器具和工具的大架子向前走著,不一會兒就到了緊急出口對面的另一扇門前。那是通向搬運室的門。
“最好是不要用手直接摸。”犀川用手指指門上的橫杆,徵求喜多的意見。
“請稍微等一下。”喜多從褲子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個手帕小心翼翼地按著門上的橫杆轉了一下。這扇門感覺很嚴實。門把手擰開後喜多用拿著手帕的那隻手推開了門。
隔壁的房間很暗。搬運室裡沒有窗戶。一進門就有一個扶手。樓梯在左手一側。犀川跟在喜多之後進入了搬運室。他們儘量不去接觸扶手。可能是眼睛還不習慣吧,他們幾乎看不清房間裡的樣子。喜多用拿著手帕的那隻手按了一下門旁邊的牆壁上的開關。燈亮了。
就在那一瞬間喜多和犀川后退了一步。
兩個人的身體在發抖。犀川覺得他們已經往下走了一米左右,可實際一看只是才剛走出幾步而已。
他們的視線都集中在樓梯下面的一點上。
有扶手的樓梯向下延伸著。燈亮起來之後他們看到這個房間的地板大概離門有三米左右。
樓梯下面倒著一個像木偶似的男人。
他上身穿著黑色的T恤衫,下身穿著到膝蓋的短褲。從犀川待的這個地方看不到他的臉。
他的背上有什麼東西突起,情況和服部珠子的屍體幾乎是一樣的。頭髮和T恤衫已經完全被血染紅了。
犀川和喜多一動不動。他們調整了一分鐘的呼吸。
這個房間的東西一覽無餘地呈現在他們的面前。除了入口之外就只有一個大的捲簾門。當然,房間裡一個人影都沒有。
喜多拍拍犀川的肩膀暗示他先去,好像在說“這次輪到你了”似的。
犀川點了點頭。
犀川一邊注意著不接觸扶手一邊下了樓梯。他靠近了那個倒著的男人的左手。犀川蹲下扶起了那個人的手腕。
它像鉛一樣重,而且冷冰冰的。
已經沒有必要摸脈搏了。這決不可能是活人的面板。
他面板的觸感很好,幾乎都可以用來做鞋子了。犀川扶著他的手腕覺得越來越重,越來越重。心情也突然變壞了。
血腥味撲面而來。
喜多也下了樓梯。
死了的那個男人雖然是伏臥在對面上,但臉卻側向一邊。犀川低下頭看了看那個人的臉。
“是丹羽嗎?”這張臉犀川曾經見過一次,但為了謹慎起見他還是問了問喜多。
喜多轉了一圈看了看死者的臉,然後說道:“是他。”
“嘎吱———”響了一聲,犀川和喜多都大吃一驚。
他們回頭朝上看去,只見萌繪出現在了樓梯上。她正從上面盯著丹羽的屍體看,眼睛張得很大。剛才還披著的上衣現在已經不見了。她穿著一件鮮豔的桔紅色的無袖衫,露出了小巧的、潔白的肩膀和脖子。萌繪馬上就把目光從屍體上挪開了。她沒有下樓梯。
“兩個人都是被謀殺的吧?”萌繪很緊張地問道。她的聲音裡還有一些顫音,不過平時也總是這樣的。樓梯下面的犀川和喜多誰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這是很明顯的。
“小刀?菜刀?”萌繪繼續問道,“和珠子的情況是一樣的嗎?”
“小刀和菜刀都是一樣的。”喜多說了一句無用的廢話。
“字數不一樣。”犀川認真地說道。
“那看起來像登山用的小刀。”萌繪不敢看屍體,她瞅著四周說道。
“他們兩個是從那邊的捲簾門進來的吧。”犀川抱著胳膊說道。
“這可難說。”喜多說道,“不過,至少殺人的凶手應該是從那裡逃走的。對吧?因為緊急出口從裡面鎖上了……鎖上之後就不能出去了。”
“殺人的凶手?”犀川不禁脫口而出。
“是的……除了他們兩個人如果再有一個人失蹤的話會不會也這樣啊?”喜多問道。
喜多和犀川朝捲簾門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個大的電動捲簾門。這個房間的頂棚有六七米高,捲簾門稍微有點矮,只有五米左右,但這個高度和寬度已經足夠裝滿貨物的卡車出入了。頂棚上有一臺黃色的可移動的天車。
捲簾門左側的牆壁上有三個操作按鈕。帶有三角形標誌的上升按鈕和下降按鈕,中間的停止按鈕是紅色的。犀川覺得還是不接觸為妙。
“你說他們是從這裡進來的?”喜多問道,“從外面是不可能按下開關的……而且這可是警衛室的正前方啊。這兩個人是怎麼進來的呢?”
“凶手如果是從那裡逃走的話,警衛應該能看見啊。”萌繪在上面說道。
犀川抱著胳膊朝下走去。他沒有注意到什麼特別的地方。
“總之咱們先出去再說。”犀川對萌繪和喜多說道。
犀川和喜多沒有動丹羽的屍體,他們上了樓梯和萌繪一起走出了搬運室。準備室裡除了服部珠子的屍體以外別無他人。木熊教授的一半身體露在入口的門裡。
“警察馬上就來。”木熊教授說道。
犀川他們走出了準備室。除了木熊教授以外其他人都已經離開了。他們可能是回走廊那邊了。實驗室裡空無一人。
喜多向木熊教授報告了在搬運室發現丹羽屍體的情況。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木熊教授終於吐出了一句話:“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四個人一起來到了走廊裡的談話室。
談話室旁邊圍著幾個人。研究生室桔紅色的門敞開著,他們看見裡面的學生個個臉色凝重,彷彿在討論著什麼似的。大家好像都從醉酒中清醒過來了。
犀川和喜多幾乎同時點上了一支菸。
自從犀川發現屍體之後他就特別想回到能吸菸的地方去吸上一支。犀川和喜多不停地吐著菸圈。他們在菸草之中盡情地呼吸著新鮮的氧氣。
市之瀨助教從自己的房間出來了。
“我已經通知校長和事務長了。”市之瀨說完後坐在了沙發上。她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似的。
“丹羽也被謀殺了。”木熊教授說道。這句話像波浪一樣以每秒一米左右的速度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研究生室裡的學生們好像也都聽到了。犀川看到船見真智子正用手捂著臉坐在研究生室的最裡面。談話室的沙發上並排坐著中森、鈴村和市之瀨助教。除了市之瀨之外的那兩個中年女人看起來表情都很鎮靜,絲毫沒有慌亂,但痙攣的嘴角還是顯出了她們的不自然。犀川擡頭看看,只見談話室的鐘表已經指向了十點四十分。
遠處傳來了警笛的聲音,誰都沒有開口說話。警笛聲越來越近,大家好像放心了一些。
5
最初的一夥只有十個人左右,但接下來的三十分鐘裡又來了一大批警察。犀川想看樣子怎麼也得有五十多人吧。
他們過後才知道,警察來了快二十輛車,除了救護車停在研究所的停車場以外,警車全都停在了大門外面的斜坡上。其中一個車廂的小型車比較多。
極地研究所的大樓裡有很多男人急急忙忙地穿梭來穿梭去,他們還不停地說著什麼。穿藏青色工作服的、穿便裝的、穿制服的各色人等混雜其中。剛開始只是在談話室裡簡單地向警察說明了一下事情的情況,過了一個小時左右他們四五個人一夥又被叫到會議室問話。犀川也被提問了很長時間。只要十分鐘就可以說清楚的問題被警察反覆地問來問去,如此一來就花費了很長的時間。犀川被問話的時候喜多和市之瀨助教也正在同一個房間裡接受盤問。
實驗室成了禁止進入的區域,閃光燈的光芒從裡面照射出來。他們不知道放屍體的準備室和搬運室現在成了什麼樣子。犀川想屍體可能現在已經被搬出來了吧。
教師和工作人員之後警察又找學生去問話。萌繪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凌晨三點了。當然他們現在還不能回家。
萌繪邀犀川和她一起去大門口散步。犀川想:她可能是想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了。穿過走廊的時候,犀川想起了一年前發生的事。
在外面他們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的空氣。院子裡有幾個人拿著照明燈轉來轉去,警衛室的附近也站著很多警察。
犀川和萌繪為了不打擾門口進進出出的警察特意繞開了那裡。犀川點起了一支菸。
犀川吸菸的時候決定暫時什麼也不想了,只管痛痛快快地吸菸。這是一個晴朗的夏夜,星星在空中一閃一閃的。犀川想煙快吸完了吧。
他很久都沒有這樣看過星空了。也許是從發生一年前的那件事之後吧……他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空閒時間。如果沒有這樣特別的機會,人是不會去主動看星空的吧。今天就很特別。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每次都是夏夜……
而且每次都是和西之園萌繪在一起。
他們兩個人之中可能有一個是雨男或是雨女吧……(雨男:只要他一出門就會下雨的男人,是一種開玩笑的說法。雨女:只要她一出門就會下雨的女人。———譯者注)不,這是肯定的,萌繪總是這樣說……
犀川回過神來,擡頭看看天空。他少年時代特別喜歡天文觀測,可是如今他已經有一半的星座名叫不出來了。已經快天亮了,天空中大部分的星星都不見了。
“早上我們就能回去了吧。”犀川一邊吐著菸圈一邊說道。
“都是因為我……”萌繪用很小的聲音說道。犀川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清楚。
“嗯,什麼?”
“每次都是這樣的夏夜。”萌繪看看犀川微笑著說道。
一年前的那件事也是如此。
四年前的那起飛機事故也是發生在這樣的夏夜。
即將著陸的客機在名古屋市郊區的名古屋機場墜毀,並引發了大火。四百多人的乘客中只有幾個人倖存下來。乘坐那架客機的萌繪的父母———西之園博士和他的夫人也未能倖免於難。犀川和萌繪為了歡迎博士夫婦而特意趕到了機場。就在萌繪的眼前……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那場大火就像噩夢一樣……那如同地獄之光的火光至今仍深深地印在犀川的腦海裡。那時還只是高中生的萌繪放聲大哭,接著就失憶了。
她的記憶在一年前的夏天,也就是發生殺人事件的那個夜晚突然甦醒了。如同地獄一般的那一夜的記憶……
犀川嘆了一口氣,看看萌繪。
“你沒事吧?西之園。”犀川說道。
萌繪看看這邊,微微一笑。犀川知道那是她故意裝出來的。
“沒事,我還好。”萌繪開朗地回答道,“老師,您雖然平常看起來不太可靠,但這個時候卻又顯得很精明……”
“我一定是很遲鈍的人吧。”犀川吐了一口煙,“我對活著的東西好像不太感興趣似的。”
6
喜多副教授從大門那邊走了過來。
萌繪沒有看他,她假裝正在觀看對面的星空。
“喂,創平!”喜多走近犀川大叫道,“我剛剛才聽說,是關於那扇捲簾門的,我指的是搬運室裡的那扇捲簾門。”
喜多用手指指搬運室的方向。萌繪也跟著朝那邊望去。只見捲簾門附近有幾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正在擺弄著什麼。
“捲簾門?捲簾門怎麼了?”犀川催促著問道。
“我是聽警衛向井說的,今天……不,已經是昨天了……從昨天上午開始捲簾門就壞了不能動了。下午維修人員來了之後說是馬達燒壞了,就把它拆下來了。他們說需要更換新的馬達。”
“這麼說馬達現在還沒有裝上嘍?”犀川問道。
“是的。那扇捲簾門上也沒有手動的控制鈕。”喜多說道。
“唉?這是怎麼一回事啊?”犀川嘴裡叼著那支已經很短的煙,問道,“這麼說……”
“是的,凶手到底是從哪裡逃出去的呢?”喜多替犀川說出了他沒說完的那句話,“沒有其他的出入口,每個房間都沒有窗戶。”
“實驗室和準備室之間的那扇門也上了鎖吧?就是最一開始老師們進去的那個地方……”萌繪問道,“到底是誰上的鎖呢?”
“那是從裡面鎖上的。”喜多考慮了一下然後回答道,“如果要從外面上鎖的話必須得有鑰匙,而且誰也沒有靠近過那個地方。是吧?我們一直待在實驗室裡啊。”
“如果捲簾門真的不能動的話,能夠進出的也就只有那扇門和緊急出口兩個地方了。”犀川一邊考慮著一邊說道,“兩個地方都從裡面鎖上了……實驗室那側的門能用鑰匙從外面開啟,緊急出口呢?”
“緊急出口從外面打不開。那個緊急出口本來就沒有鑰匙。”喜多回答道,“即使裡面沒有上鎖也不能從外面開啟,而且五點之後那把鎖就會自動鎖上,門是決不會一直敞著的。上鎖之後任何人都不能走出那扇門。”
“五點之前進去,然後一直待在裡邊呢?”萌繪突然說道,“凶手一直藏在裡面。”
“怎麼會呢……”犀川微笑著否定了她的觀點,“我們不是看過那裡了嗎?而且他為什麼會冒這麼大的險呢?這太說不過去了。”
“但是也只能這樣解釋了啊。”萌繪用手扶著腦袋說道,“我和犀川老師當時都沒有走下搬運室的樓梯。說不定他正好藏在扶手的正下方。”
“誰啊?”犀川問道。
“西之園,我雖然認同你的這個觀點,但你解釋不了他是怎麼逃出去的吧?”喜多說道,“現在的情況是捲簾門的馬達被拆下來了。他是不可能從裡面出去的。如果凶手還在裡面那就另當別論了。但這也是不可能的。”
“這倒是……”萌繪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但是萌繪的這個發現刺激了她自己的大腦。她也開始主動思考起來。
7
兩個他們曾經見過的學生從大門口走了過來。看到犀川他們後這兩個學生輕輕地點頭行了一個禮。其中一個人個子很矮,穿著膝蓋處有開口的牛仔褲。另一個人個子稍微高一點,體格很健壯,鬍子也很濃密。
“你們倆當時是最後才進實驗室的吧?”犀川向兩個人問道。
“嗯,是的。剛剛我們還被警察們盤問了很多遍呢。”個子很矮、面板很白的那個學生指指會議室回答道。犀川想如果要是在暗一點的地方他一定會被誤認成女的。
“這是若林和北大路。”喜多把兩個人介紹給了犀川。個子很矮、比較女性化的那個學生是若林。體格健壯、鬍鬚濃密的那個學生是北大路。
“試驗的最後你們兩個人是不是和下柳一起穿著防寒服進實驗室了啊?”犀川再次確認道。他們兩個人點了點頭。犀川又問道:“當時你們沒進準備室嗎?”
“是的,我沒進去。”若林回答道,他心中看起來好像很沒底似的。
“我也是。”北大路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的聲音很粗。他的體型幾乎可以和格鬥運動員相媲美。
“下柳和我們是一樣的。我們三個人一直在給游泳池蓋蓋子。不可能有其中一個人偷偷溜去準備室的。”若林補充道。
“準備室的門沒有開啟?什麼意思啊?你們是想開啟但沒開啟嗎?”犀川非常慎重地問道。
“我連門都沒有摸。”若林回答道。北大路也點點頭。
“我們也是這樣跟警察說的。”若林繼續說道。他的脖子裡有一條項鍊似的東西在閃閃發光。“警察好像認為是我們之中的一個人把那扇門鎖上了。”
“通常情況下人們都會這麼想的。”喜多又點了一支菸。
“今天我們回不去了吧?”若林擔心地問道,“我還有一個約會呢,但肯定是去不了。這是當然的……畢竟有人死了嘛。”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如此看來,若林是一個很有想法的男生。而那個叫北大路的男生卻是一個毫無親切感的人。若林和北大路各自吸了一支菸後就回大樓裡去了。
“如果是那三個人中的其中一人把準備室的門鎖了的話……”萌繪像朗讀課文似的說了起來,“那死在裡面的那兩個人是怎麼進去的呢?……殺人的凶手又是怎麼出來的呢?這些我們現在都還不能解釋。”
“有沒有地窖或者密道什麼的?”犀川問道。
“怎麼會有呢!”喜多馬上否定了這種觀點。
8
犀川、喜多和萌繪剛想回大樓裡去,就看到一個身穿便衣的警察從大門那邊走了過來。他們三個人已經都認識了這個警察。他一臉濃密的黑色鬍鬚,看上去也就四十歲左右。他可能和喜多、犀川也差不了幾歲,但一直待在大學裡的人還是看起來更年輕一些。那個警察面相稍微有點老,要比喜多和犀川威嚴許多。犀川雖然忘記了他的名字,但還記得他是那群警察的負責人。
“西之園小姐。”那個警察走近萌繪說道,“您可以走了。我待會讓部下把您送回去。”
“沒關係,我自己有車。”萌繪說完後繼續問道,“不會是隻有我一個人能回去吧?”
“是的,我剛剛接到本部長打來的電話。”那個警察解釋道。
“唉?”萌繪用手捂住了嘴。然後她生氣地說道:“行了,我還是待在這吧。”
那個警察一臉為難的樣子。他好像要說什麼但始終還是沒有開口。
“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去啊?”喜多在旁邊問道。
“可能還得等一會兒。”那個警察看了喜多一眼後,又轉向萌繪微笑著說道,“您什麼時候想回去了就跟我說。停車場裡所有的車暫時還不能動。我們現在正在調查……”
說完之後,那個警察看了看手錶就又回大樓裡去了。
“剛才是怎麼一回事啊?”喜多終於有機會問犀川了,“難道因為她是西之園總長家的小姐?”
“我叔叔是縣警察局的本部長。”萌繪解釋道。
“啊,原來如此……”喜多點點頭,“還是血濃於水啊……”
“她的姑姑是縣知事夫人,除此之外她們西之園一族中還有很多國會議員和經濟界的大腕。”犀川補充道。
萌繪瞪了他一眼,她的表情像是在說:你真多嘴!
接連幾日的高溫,沒有一點風,所以即使在屋外他們也沒能感覺出絲毫的涼爽來。
犀川他們決定回大樓裡去。
辦公室裡有三個警察,其中兩個正在打電話。因為門不停地開啟,所以走廊裡也吹進來一些暖風,越往裡走越能感覺出人工製冷的效果。會議室裡聚集著大部分的警察,燈光明晃晃的,犀川他們聽到了低低的說話聲。警察們三五一夥地在各處忙著什麼。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戴著和褲子相同顏色的帽子。穿便衣的警察一邊說著話一邊在旁邊走來走去。
中森和鈴村兩個人正坐在談話室裡,她們好像很疲憊似的。研究生室的門敞開著,屋子裡除了學生們之外還有三個穿便衣的警察。研究生室裡沒有一位老師,他們可能都在自己的辦公室吧。說不定老師的辦公室裡也有很多警察。
一個身穿便衣的警察從走廊那邊走過來對喜多副教授小聲地說了些什麼。喜多指了指自己的房間,然後和他一起離開了這間凌亂的屋子。
可能是因為犀川不是這個研究所的人吧,誰也沒有過來找他。
犀川想道:到底什麼時候能回去呢?……難道我要在這裡的沙發上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