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版轉自負犬小說組
錄入:壱級天災
鬧鐘響了。一個、兩個、三個。七個、八個、九個。
所有鬧鐘皆指向七點,不約而同地鈴聲大作,甚至連鴿子時鐘也蹦了出來。那隻鴿子身上滿是塗鴉,尤其眼睛一帶特別帥氣。它的眼睛莫名地閃閃發亮,額頭上還寫著帥哥兩字。原來你是公的喔……我有些睡眼惺忪地擡頭看著那隻鴿子。先不說鴿子了,桌上的鬧鐘真是吵死人了。
我邊搔著頭皮,邊撐起無比沉重的身子。身體彷彿正要從水裡浮出來、挾帶著大量的水分般,全身上下都在抵抗。由於試圖用還未清醒的腦袋操控身體,下達指令與執行動作之間一定會存在時差。我原本是要匍匐地先右再左移動手臂,卻因為大腦的認知和實際的動作出現落差,先將右手臂往前移動,又不小心再將右手臂往前伸。結果身體失去了平衡,右手試著在半空中尋找支撐點卻宣告失敗,我便從床上掉下去了。往前翻了一圈後,我在地板上倒成大字形。
頭頂上方的鬧鐘還兀自響個不停,但是一滾落到地板上後,那些聲音就變得遙遠。就像太陽藏身在雲朵後頭一樣。眼皮漸漸地愈變愈重,這兩片眼睛上的窗簾將我包覆。背部撞到地板的痛楚也一點一點散去,我再次墜入夢鄉。
原本應該是這樣。
然而下一秒彷彿有「某種東西」闖進我的腦海昏般,我赫然清醒。
我整個人跳了起來,腦袋搖搖晃晃。
就像破繭羽化一般,世界豁然開朗。
「咦?」
我像要重新挖掘記憶般撩起頭髮。睡意彷彿跑到了別人身體裡似地消失無蹤,意識變得清晰鮮明,——曝晒在陽光底下。我站起身,一個個依序關上鬧鐘。關到第九個的時候,我發現那個不見了。
那個魔術方塊造型的時鐘並不在桌子上。
這一件事將所有記憶拼湊起來,我發出了「時間的初啼」。
「對了!我……呃,從過去回來了!……我回來了?」
見到自己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又身處自己的房間後,這個發言忽然變得有些飄忽不定。頭髮也因為睡翹了,天生的捲髮卷得更加誇張。根據觸感,就像是《鬥球兒彈平》的髮型。顯示出自己睡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髮型和身體的倦怠感,讓我的經歷變得很不真實。
無論是搭乘鬆平先生製造的時光機回到過去、時光機是回收再利用的廢棄小卡車、因九年前的地震而崩垮的研究所、用自己的雙腳奔跑的真知、朝氣蓬勃地照料田地的外婆、還是在我已知的那個時候、那個地點,所體驗到的未知經歷。若要用「一切全都是夢」這句話為這些時光作結,未免太過可惜。
所以,不可能是夢。我想這麼相信。
「真知,真知……啊,又不在這裡。」
應該跟我一樣回到家裡了吧……家。我忽然想起來,看向時鐘。所有指標皆指向七點。時間我知道了,接下來是日期和鏡子。我撲向掛在牆壁上的月曆,釐清「今天是哪一天」這個問題。接著我拿起手機,開機後確認熒幕,上頭顯示的日期是我搭乘鬆平先生的時光機回到過去的那一天。這代表了什麼意思?我坐在地板上思索。
從現在起約莫一個小時後,我將與真知一起坐進時光機。明明我坐上那臺時光機從過去回來了,回過神時我卻置身在自己的房間裡。前往過去的時候,我分明是坐在小卡車裡迎接這個交替的瞬間,回到未來時卻是出現在其他的地點。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表示過去已經確定了,但未來還不確定嗎?真讓人摸不著頭緒。
另外還有一件令我在意的事。我還以為從過去回來時,現代的我會變成兩個人。但是今天這個時間在房間裡呼呼大睡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還是其實另一個人已經起床了,現在正在一樓?但鬧鐘正主張著這個想法是不可能的。一般人起床之後,都會關掉鬧鐘吧?
從過去回到現在的那一瞬間,我和另一個我完成合體了嗎?這究竟是怎麼運作的?又是怎麼區分優先順序的呢?真希望鬆平先生能為我說明一下……啊,對了,只要去見那個人就好了。這樣一來就能搞清楚我們是否曾回到過去。
明白到自己該做什麼後,我再排好先後順序,迅速地換好衣服,衝出房間。這時握住門把的觸感讓我感到很不對勁,於是便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
一股冷意像是冰塊融化般在腦海裡蔓延開來。
這是什麼?
我的手在回到過去時因為幫忙外婆田裡的工作,變得粗糙僵硬,連指頭根部的面板也往上掀起。但是現在我的手指比之前還要粗糙乾燥,表面凹凸不平。不曉得手指的面板脫落了幾次,水泡又破過了幾次。由於面板變粗了,手指看來像是變短了。
這不是我熟悉的手指。
「我是……誰?」
我將手貼在臉頰上,像對這形狀戀戀不捨般地來回摩擦。我跪坐在走廊上,險些要癱軟在地。小窗灑落進來的陽光包圍著眼前的景象,洋溢著早秋的氣息,畫面卻忽然扭曲變形。
明明眼前是一處能夠感受到涼風的場所,我卻淌下了令人不快的冷汗。
接著像是受到了某種事物的催促般,我在走廊上拔腿狂奔衝下樓梯。
才衝到一半,我眼前的扭曲更是加速進行。,
坐在玄關前方的不是外婆,而是鬆平貴弘。
他和往常一樣硬將自己塞進白袍裡,背部鼓得幾乎要炸開來;也像是一頭熊動作遲緩地坐定在那裡。鬆平先生就坐在玄關前,像正等著某個人——恐怕就是我。
彷彿更換了配角一般,他取代了外婆的角色。
我衝下樓梯後,鬆平先生回過頭來。是我熟知的、九年後的鬆平先生。
「嗨,你醒啦。試著說說看我的名字吧。」
他招呼也不打,直接強勢地提出要求。那種說話方式和個性確實是鬆平先生沒錯,但一大早就出現在我家是怎麼回事?我不露聲色地尋找外婆的蹤影,卻遍尋不著。這種日常生活的微小差異讓我對這個世界產生不安。
「你好像有些恍神呢。」
鬆平先生眯起雙眼。感覺就像被一頭熊當成了食物一樣,我很難靜下心來。
「因為我才剛睡醒啊。對了,我正好有事情想問你。」
「我叫什麼名字?」
他又問了一次相同的問題。雖然滿腹疑惑,我還是試著回答出自己再清楚不過的答案。我才想問你問題呢。
「你是鬆平先生吧,鬆平貴弘……啊,還是你希望我叫你愛默·布朗(注:《回到未來》電影中博士的名字。)」
原來是這樣啊,我終於明白了他的企圖。鬆平先生的臉色一變,在說了聲「果然。」後,無奈地笑了。在謎團愈滾愈大的情況下,能夠發現一件自己熟悉的事情,令我稍感安心。
鬆平先生起身後,好像在觀察我似地在近距離下端詳我,還把手撐在下巴上。不,豈止是好像,根本就是在觀察我。今天是怎麼回事啊?我正因為發生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情,自己也有很多問題想問呢。
「原來如此,你叫我鬆平先生呢。」
「啥?」
鬆平貴弘拍了拍依然無比困惑的我的肩膀,故弄玄虛地笑了。
「好久不見,我等你等得都快不耐煩啦。」
*
用著自己的雙腳,我正往前進。
不只有骨頭和皮的健全雙腳。對於要「習慣」這種原本早已遺忘許久的踏著地面的觸感,我感到噁心想吐。雙腳彷彿要陷進了地面裡。
光是往前彎著腰,任由雙手在兩側擺動,以一種猴子般的姿勢虛脫無力地行走,就已竭盡我的全力。地面傾斜。我正走在往右大幅傾斜的世界裡。每走一步,腰就像是要散了一樣。
我一直在作夢。無法行走之後,夢中的我依然活力十足地到處奔跑走跳,站在各式各樣的舞臺上。醒來後,當夢境散去,我總會露出苦笑。其實每一次我都強忍下衝動,想敲敲睡迷糊的雙腳,叫它醒來。
如果這次也是夢就好了。但踩著青草、土地和小石子的鞋底卻抗拒著這份妄想。
剛才遇見的劍崎先生說了。
尼亞死了。
而且還是在九年前。
「當然,那也是夢。」
在獨白的另一頭,碼頭延展開來。走出彷彿森林般樹木繁盛的小徑後,前方可見一艘熟悉的船隻停在碼頭邊,熟識的人們正搬運著貨物。船隻運來的早報、郵件和即將在店裡上架的商品一字排開。
船隻乘著平靜的波浪搖來晃去,海水的氣味無論過多少年也不會變。
不論是風景還是味道,一切明明都是我熟悉的那座島啊。
就算打橫經過碼頭前方,也沒有任何人對我行注目禮。頂多朝我瞥來一眼,但臉上不見驚訝的表情。充其量是對面如白紙的我投來詫異的眼光。
沒有任何人感到吃驚。大家都對我會走路這件事習以為常。
這個蔓延至每個角落的常識,讓我正準備前往尼亞家的雙腳愈變愈沉重。
我能行走的每一天。
以及尼亞已死的現在。
簡直就像飛到了另一個星球一樣。
在從過去回到現在之前,鬆平貴弘說的話語超越了時空,深深撼動著我。
他說:「總而言之,真是抱歉啊。」
*
「九年前起,我就要你改叫我『山平先生』。因為當時的你是個根本沒記住我名字的傻小子,這很簡單。」
說得真是過分。不過,我也能明白松平先生為何要這麼做。
「是為了區別?」
「沒錯。為了能夠一句話就分辨出是過去的你回來了。」
鬆平先生的手依然捉著我的肩膀,這時又再加重力道。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對你而言可能只是一瞬間,對我來說卻是非常漫長啊。」
鬆平先生有氣無力地低垂下頭,聲音也非常沉重又苦悶。
「這段時間都可以煮九千四百六十萬又八千碗泡麵了喔。」
「你是這樣算日子的喔?」
「很閒的時候啦,而且沒有用計算機喔。」
鬆平先生將手移開我的肩膀,再伸進白袍裡頭,拿出了某樣東西叼在嘴上。那似乎是薄荷菸斗,頗為獨特釣香氣在眨眼間瀰漫開來。
就我所知,鬆平先生以前並不喜歡抽這種東西。
果然這個時代與我原先熟悉的時代有些不同嗎?
「那麼,既然你回來了,我有話要立刻跟你說。」
鬆平先生繼續維持著呆站在玄關前這種可笑的構圖,以一本正經的語調說。
「是嘛。我也有很多問題想問你。」
「我想也是呢。不過比起那些事情,我這件事必須先告訴你。」
接著鬆平先生別開臉龐。他用手指夾著菸斗,好一半晌悶不吭聲。等待的期間,我回頭看向走廊。一樓也找不到外婆的蹤影,她就像連存在的痕跡也被抹除了一樣。
見到玄關櫃子底下也沒有外婆的鞋子,我腦海中閃過了「難不成」這個念頭。
櫃子上放著我不曾見過的時鐘,秒針正滴答滴答地刻劃著時間。
終於,鬆平先生結束了罕見的沉默和遲疑,開口說話:
「你能夠冷靜一點聽我說嗎?不能的話我就不說。」
「你這是什麼開場白啊?我明白了,我會冷靜地聽你說。」
我挺直背脊表達我的堅定意志。其實要聽過內容才知道啊,真是無理的要求呢。鬆平先生盯著我的眼睛,又想要噤口不語,但最後像是豁出去般粗魯生硬地說出口:
「在這個世界,真知已經死了。」
瞬間,時鐘的聲音消失在遠方。
就像耳朵被灌進了鉛一樣,聲音徹底消失,連平衡感也慘遭破壞。
「怎麼?」
回事?你開玩笑的吧?接二連三想問出口的後續卻因為舌頭打結而中斷,成了中途受挫的疑問句。背上不停湧出的冷汗帶著暖意,讓我打了好幾次哆嗦。
「她在九年前就死了。而且是在你回到未來後的大概兩個星期之後。」
九年前?
兩個星期之後?
「怎麼……呢……怎麼?」
我只能重複問著相同的句子。鬆平先生又坐在玄關前,背對著我,像在等我冷靜下來。但是我怎麼可能冷靜得下來!
「這算什麼啊!真知死了?」
「沒錯,我也很吃驚呢。」
「只說你很吃驚並不能說明一切吧!應該要更加……更加……!」
回過神時,我已經跪在地板上,扶著鬆平先生的後背。他的背部平時看起來既寬厚又壯碩,如今卻像是一道厚厚的牆壁將我隔開。
「我也知道真知原本九年後還活著。雖然這樣說很奇怪,但因為我曾在九年前見過她啊……我能想到的可能性,應該就是因為你們飛回了過去,改變了時間的流動吧。」
鬆平先生的語氣非常平淡,像是早已接受了這項事實般。啊啊,是嗎?說得也是呢。都已經是九年前的事了。一旦過了這麼久的時間,無論是多麼悲傷的事,無論是何種悲劇,都會磨耗淡去。就像壁畫一樣,只是點綴在日常生活的一個角落裡,變成了記憶,變成了過去式,也變成了沒有熱度的東西吧。
但是對我來說,她可是個直到十分鐘前還和我在一起的重要的人。
「說什麼飛回了過去……那是你的發明吧!我並不想怪在你頭上。說不定是因為我在過去做了什麼,全都是我的錯。可是,可是!」
「是啊,我多少也覺得自己該負點責任。」
聽起來一點也不覺得他有……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鬆平貴弘是個科學家啊。
我推開鬆平先生走下玄關,隨便套上鞋子後衝出屋外。本想就這樣拔腿狂奔,但我想起了停在屋子旁的腳踏車。「上一次」我就是忘了這傢伙,才會沒搭上船。雖然這次不是要搭船,但我想盡快前往真知的家。我將腳踏車拉到屋外的馬路上。
我想到真知家確認她的生死。希望是鬆平先生說錯了,或是他在說謊。我祈禱著、懇求著他只是在捉弄作了夢的我,踩著腳踏車的踏板,我往碼頭的方向前進。真知的家就在半路上。
外頭的景象一點改變也沒有,甚至讓我不由得深信真知人就在這條長長道路的前方。但是鬆平先生是個科學家,也不是個會撒這種謊的人。
才剛開始馳騁,我的瞳孔就急遽收縮。因為我在半路上看到了那道以輪椅移動的背影。安心與不安帶著近乎無畏的質量互相爭執不下,使得胃液渾濁搖盪?
我騎著腳踏車飛快地追過那輛輪椅,再轉過頭去。
「不——」
眼睛和舌頭都因衝擊而背叛了我,話聲哽在喉嚨裡。
不對。
那不是真知。坐在輪椅上的女孩子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可能是因為我大動作地回頭看她,讓她很不高興,女孩子不悅地扭曲起臉龐。雖然不是真知,但我認得那張臉。是小學時曾經同班的裡袋。但是就我所知,裡袋之前並不是靠輪椅過活。坐輪椅的人在島上只有一個,只有真知。
彷彿是立場替換了般,裡袋正坐在輪椅上。
為了逃開裡袋冷冽的目光,我慌忙又踩動腳踏車。雖然現在一切還搞不清楚,但是……難不成裡袋會坐在輪椅上,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一種近似恐懼的心情催促著我,我衝下坡道。真知家與住宅區有一段距離,我絕不會和其他戶人家搞錯。所以就像剛才突如其來躍入眼簾的輪椅一樣,當我見到那幅景象時,也無法狡辯成是我的錯覺,或是我騎錯路了。我險些要連同腳踏車一起摔倒滑到屋子前,呆若木雞。
真知家已被植物覆蓋。庭院裡放置不管的雜草長得比我還高,掩沒了住家大門,也覆蓋住了玄關。跳下腳踏車時,我的膝蓋不小心用力撞上了車身,腳踏車也倒在地上。我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拉起它,拖著疼痛的膝蓋撥開草叢。四處飛舞的黑斑蚊還算有所節制地扎著我的肌膚。
連房子也受到了歲月的侵蝕。窗戶後頭可以看到滿是塵埃的窗簾,以及現在儘管是早晨,卻仍舊一片昏暗的室內。冷氣外機的風扇已經斷裂,支撐著住家的柱子只要一碰,就有煤灰般的灰塵紛飛起舞。轉過身,剛才撥開的雜草已經遮蔽住了我的視野,也掩蓋住了腳踏車、道路和整座島喚。
我敲了敲門。才敲了三下,玻璃窗的部分就彷彿快被我敲碎。屋內沒有任何反應,我的心情也像出現了裂痕般在原地往下墜落。
一眼就能看出已經棄置了好幾年——也就是九年的,真知的家。
記憶中不存在的廢屋。記憶中不存在的,她的死亡。
站在時間的傷痕面前,無能為力的我發出呻吟。
咕嚕咕嚕,彷彿有秋蟲在喉嚨裡齊聲合唱。
*
抵達尼亞家後,在決定進去之前,臉龐已因淋漓的汗水而溼透。流過臉頰的汗水蒸發後,肌膚表面變得粗糙不平。說不定當中也摻雜了淚水。
其實也沒下定決心,我就將疲憊不堪的身子靠在門板上敲門。尼亞家的外觀和先前我熟知的一樣,理所當然地佇在原地。在這座島上沒有什麼出場機會的紅色郵筒上滿是鏽斑,玄關旁邊放著小狗造形的擺飾。歷經了風吹雨打之後,小狗擺飾表面上的油漆已有多處脫落,其中一隻眼睛也像罹患了白內障般慘白。
咚、咚,我虛弱無力地用肩膀敲著大門,就算裡頭有人,可能也會誤以為那是風聲。不論是已知的事還是未知的事,都讓我很害怕,兩者都無法承受。
喀答喀答地,無法關攏的門扉發出了搖動聲。每當耳朵聽見這陣聲響,我的腦袋就一陣暈眩,雙眼也無法對焦。一切全變了個樣的世界。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就算回過頭看,我也不記得我曾在過去做了些什麼。
我怎麼想也想不透尼亞為何會死。
「來了,請問是哪位?」
突然有人出聲說話,我吃驚得挺起身子。大門後頭映出了一道人影。身材嬌小,聲音也很耳熟。是尼亞的母親。我本想報上名字,喉嚨卻忽然硬住。
我只是不住咳嗽,發不出聲音來。就像甩動著一個空空如也的瓶子。
結果我沒有說出姓名,尼亞的母親還是推起門鎖,打開了大門。接著見到我後,她露出虛弱的笑容,眼角堆起皺紋。
「真難得呢。」
「今天大學也放假嗎?」
「大學?……咦?是的。啊,呃,沒錯。」
我吞吞吐吐地點頭答是。我是大學生?雖然不知道已經思考過了幾次,但這裡是哪裡?屬於「我」這意識的一切事物,全都隸屬於異世界。
不管是身體還是環境。我穿著這個時代分配給我又膨又鼓的衣服,動彈不得。
「請進。」
尼亞的母親請我進屋內。她是個體型纖細的人,腳踩彷彿只要輕輕一踢就會折斷。到這個部分為止,都還在我的記憶當中,但如今眼前的人身上又多了一份我不熟悉的虛幻感。就像失去了重心一般,無依無靠的感覺格外鮮明。
我想現在的我大概也與她差不了多少吧。
走上走廊,尼亞的母親帶著我前往左手邊的客廳。在與尼亞絕交之前,我們經常在這裡一起吃點心玩耍地點都在戶外,家裡則是吃點心的去處。儘管如此,尼亞的母親總是一臉幸福洋溢地看著我們吃點心。
尼亞的母親在通往庭院的窗邊、日照充足的地方坐了下來。雖然她瘦得看來像是隻剩骨頭,後背卻挺得很直。不,是因為沒有長多餘的肉,才能挺得這麼筆直吧。
我仿效她般地在她的對面正座。長久以來我早已忘了正座時視線的高度在哪,這個不習慣的高度令我頭昏眼花。雙腳非常自然地移動,也讓我很不舒坦。
大概是覺得我正襟危坐的模樣很有趣吧,尼亞的母親臉上始終掛著微笑。
「今天怎麼會過來呢?是因為那個孩子嗎?」
聽到「那個孩子」這四個字,我不禁低垂下頭。不知為何我像是正在捱罵一般,緊緊縮起了身子。彷彿一切都是我的錯一樣。
可是,我總不能永遠低垂著頭。
這一次,正是時候下定從剛才在屋外就一直拖延到現在的決心。
「我有件事情想問您,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咦?」
「我很認真,非常認真……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希望她不要生氣,也別瞧不起我。我小心翼翼地做出這個開場白後,尼亞的母親好一陣子默不作聲。沉默和耳鳴讓耳朵好痛。在尼亞的母親點頭之前,好幾次我的眼淚都險些奪眶而出。我費了一番功夫將口水吞下去後,擡起頭來問:
「尼亞他……真的死了嗎?」
剎那間尼亞的母親倉皇失措。就在雙方都屏住呼吸、時間彷彿停止般的片刻過後。
「他死了喔。」
名為言語的箭矢貫穿了我的眉心。雖然這陣衝擊不比劍崎先生告訴我的那一瞬間令人猝不及防,但若要直接從正面接下,仍是太過沉重。
「都已經蓋好他的墓了,也只能接受了呢。」
尼亞的母親語氣淒涼地又補充說道。這種說法讓我有些困惑,於是繼續追問:
「您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這是昨天之前的我不可能會問的問題吧,尼亞的母親滿臉疑惑。
九年前就已存在的年幼的我,直到今日都是在這座小島上長大。但現在的我卻沒有這段期間的記憶。那個「我」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呢?
僅是讓出了健全卻又畸形的這副身軀,靈魂跑到哪裡去了呢?
「我並不是在開玩笑,無論如何我都想知道。」
我伸出手往前傾。一旦頭部往前傾斜,嗚咽聲好像就會脫口逸出。我咬緊牙根剋制住自己,擡起頭來。眼睛周圍也非得繃緊不可,否則似乎就會一鼓作氣崩潰,好可怕。尼亞的母親看著擺出這種不爭氣表情我,內心作何感想呢?
「九年前他掉進海里下落不明,至今我們都沒有找到他的遺體。」
尼亞的母親一臉憔悴地說,像正說明著一件再明白不過的事情。
下落不明。掉進海里。為什麼會這樣?我只想這麼問。
在我一躍而過的九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一瞬間比起悲傷,疑惑更是擄獲了我。
尼亞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定要弄清楚不可——這種猶如使命感的情緒,像是鉛塊般沉重地在胃底油然生起。
原本只會一味哭喪著臉的我,內心亮起了微弱火焰般的光芒。
在那道光芒的主體中,存在著「時光機」與「鬆平貴弘」。
「你沒事吧?」
尼亞的母親替我感到擔心。我一直問些怪異至極的問題,她說不定會以為我瘋了。我擡手在眼前揮了揮,簡短地回答:「我沒事。」
其實我還想問其他問題。可是,再繼續問下去的話,可能真的會招來誤解。再加上我已經到達極限,無法再與尼亞母親疲倦的臉龐相對。我逃也似地起身,最後向她確認:
「尼亞的墓是公墓吧?」
由於這座島很小,空間不足以蓋大量的墓。死者的去處就只有那裡。
「你今天老是問些奇怪的問題呢。」
尼亞的母親大感訝異地瞪大眼睛。被她用那種目光注視,讓人很難受。
「不過,可能因為是這樣的日子嘛。」
「這樣的日子?」
「我也正打算去為那孩子掃墓呢。」
尼亞的母親在向陽處站起身來,動作就像蜉蝣一樣。
「我們一起去吧。」
「……好的。」
下落不明,就表示墳墓底下不存在著尼亞的身體。
在這樣子的尼亞墓前,我還有辦法痛哭失聲嗎?
*
感覺上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恢復力氣,好讓自己能撥開草木走回腳踏車的所在地。但其實好像才過了幾分鐘而已。方才見到的輪椅少女裡袋也還沒經過這裡。相對地,經過這裡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子,非常面生。他看起來約莫與我同年,但我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朝著走出廢屋後、又走向倒在路邊的腳踏車的我投來詫異的眼光。
我完全沒有力氣擠出客套的笑容敷衍他,無視對方並牽起了腳踏車。似乎是被雜草的邊緣割傷了,手指上有好幾處細小的傷痕。傷口只是微微泛紅,並沒有流出血來。我握住腳踏車把手後,傷口就倏地迸開,遭空氣狠狠刮過。
回程時,我死氣沉沉地踩著踏板。就像身體的一部分遺忘在廢屋那裡一般,我的存在變得稀薄,雙腳使不上力。身體一分一秒地風化,像要飄散進空中似的。我的存在正逐漸自這個世界淡去。甚至我也心想:真希望能就此消失。
折返回家的半路上,我看見了裡袋的背影。她好像換了個方向。我半是詛咒地目送著她的背影,心想:為什麼那個人不是真知?同時在自家門前停好腳踏車。
「怎麼,才想說你剛出門,這麼快就回來啦?」
由於我一直低垂著頭騎車,完全沒去注意前方以外的風景,所以直到有人出聲叫我之前,我都沒發現那裡有人在。而在聽見這道出乎意料的話聲後,我的心臓猛烈收縮。
我的外婆正站在路邊,開心地與住在對面的咪婆婆閒話家常。
她正用自己的雙腳站著,雖然臉上的皺紋增加了,但還是以前那張撲克臉。
那種忘了自己是誰的純真傻笑已不復見。
「外……嗚,呃,咳咳!」
我才想開口說話就嗆到了。同時,外婆走到我身邊來。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都長這麼大了,還滿臉都是雜草,跑去哪兒玩啦?」
外婆用粗糙的大拇指為我擦去臉頰上的髒汙。她的目光銳利,至此已不容置疑。是我。是我拔掉了田裡的那顆石頭,因而改變了外婆的未來。
厚實的手指、粗糙的肌虜、像沾到了泥土般的顏色和手掌上少見的痣。像在證明外婆如今還在田裡工作一般,那隻強健的手包覆住了我的臉龐。
這時我也終於領悟到自己的手為何會粗糙得如此陌生。
「是田裡的工作。我竟然會想幫忙田裡的工作。」
歷史演變成了小時候的我曾幫忙外婆田裡的工作。
「嗯啊?你在說什麼啊?」
外婆滿臉狐疑,將手移開我的臉龐,眯起眼睛。沒想到又能像現在這樣,和還認得我是她孫子的外婆說話。「嘶嘶——」我吸了吸鼻子強忍下淚水。
「真是個怪孩子,這回又變成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發生了什麼事嗎?」
外婆的口氣雖然粗魯,卻是在關心我。連我快哭出來這點也被她看穿,我的鼻頭不禁一熱。
「我沒事。」我輕揮了揮手,要她不用擔心。
咪婆婆站在外婆的後頭發呆,不久後開始整理起屋外的盆栽。她彎著腰的模樣,依然是我認識的那個咪婆婆。
我並非失去了所有一切。
所有一切也並非都惡化了。
「沒什麼啦。只是有髒東西跑進了眼睛裡,然後剛剛有一顆大概是棒球的球飛過來,差點打到我的頭,我就閃開,然後就只是又發生了不少事情。」
「你好像沒搞懂『只是』這兩個字的意思喔。」
外婆「嘻嘻嘻」地笑了。我也跟著微微彎起了嘴角。
「我有點事情,回來拿忘記的東西。」
「是嗎?嗯,反正是你自己的家,想回來就回來啊。」
聽到外婆故作冷淡的語氣,我不由得安下心來。外婆一定仍是一個人住在那間草菴裡吧。外婆還健在的話,那間屋子也平安無事吧。
「那個,外婆。」
「幹嘛?」
「我回來了。」
我內心懷著千頭萬緒,向她報告我的迴歸。外婆聽了哼笑一聲。
「明明才剛出門回來,真是個愛大驚小怪的傢伙。」
就是說啊。
回到這個世界後,我再次帶著笑臉答腔。
外婆為我指出了一線希望。
她讓我明白了這個世界的一項事實。
未來,可以改變。
開啟家門後,鬆平先生還坐在同一個位置上。一見到我,他就以不帶半點生氣的動作擡起手來。動作僵硬到就算其實是有人拿著線操控他也不覺得奇怪。
「你回來啦。」
「我回來了。」
我們又互相打了一次招呼。接著我坐在鬆平先生旁邊,轉著腳踏車的鑰匙。
「那麼,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鬆平先生的問題中帶有的溫度依然偏低。
但是又天經地義般地,帶著訴說後續的強大力道。
真知死了。這裡是我全然陌生的現代。如果有人問我該怎麼辦——
……我當然是無法接受啊。
「你之前說真知死了,應該不是病死的吧?」
畢竟她那麼活蹦亂跳,想必不可能吧。
「嗯,是海難意外一類的。」
「是嗎……」
既然如此,我還有資格成為個人時間的「神」。
「欸,鬆平先生。」
「幹嘛?」
「這個世界裡也有時光機嗎?」
聽了我的問題,鬆平先生露出一貫得意洋洋的表情。
再以無論經過多少歲月,無論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也不迷惘的堅定嗓音說:
「那當然!我可是天才。」
嗯,你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科學家喔。
「就是要這樣才行!」
「為了你回來的這一刻,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你要再次回到過去吧?」
「嗯,我要去救真知。」
我要介入真知死去的那一瞬間,創造出新的未來。
有必要的話,就算要成為島上的神也無所謂。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為此需要一點步驟。」
「步驟?」
「這點就是時間的有趣之處。」
真是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回答。鬆平先生緊接著起身,順勢捉住我的手臂將我拉起來。
「我們快點到研究所去吧。得在他們來之前先做好準備。」
「他們?你從剛才起就很故弄玄虛呢。」
「很期待嗎?」
「才不期待。」
我老實回答後,鬆平先生笑著開啟門。雖然這個問題無關緊要,但他是怎麼開啟大門進來的?我邊思索著這件事邊再次走出大門後,外婆就站在屋外。
「真是個匆匆忙忙的傢伙呢,又要出門了嗎?」
外婆受不了地看向手忙腳亂的我後,又睨向鬆平先生。
「你也別老是叫他陪著你胡來啊。」
外婆的語氣,就像將鬆平先生看成了年紀和我差不多的調皮小孩。
「我知道了,交給我吧。」
「真交給你的話,可能滿腦子都在作白日夢吧。」
外婆非常貼切地為鬆平先生作出評語。鬆平先生當作馬耳東風,開始奔跑。
「好了,快走吧!」
徒步嗎?至少過來的時候騎那輛鬆平號腳踏車嘛,但話說回來,鬆平號已經因為我而沉進海底了呢。
這也是不太起眼的,我改變的未來之一。
在邁開步伐追上鬆平先生之前,我精神奕奕地向外婆道別。
「外婆,我出門了!」
外婆微微一笑,朝我揮了揮手。我真想一直看著這樣的外婆。
外婆的指尖所描繪出的殘像,祝福著我嶄新的旅程。
「是是,路上小心啊。」
*
就算說恭維話,公墓的景緻也實在稱不上好。
雖說位在神社後頭,但背景就是群山,再加上四周被蔥鬱繁茂的林木包圍,上午時分墓碑完全照不到陽光。與這樣昏暗的氛圍互相襯托下,這裡就成了一處陰森森的地點。不過比起公墓的幽靈,發電所裡出現的人影更讓從前還是小學生的我們趨之若鶩。
會在森林深處建蓋公墓,主要是因為颱風的關係。如果將公墓蓋在景色極佳的懸崖邊,就怕颱風來襲時可能會把所有墓地吹跑。實際上,很久以前好像就發生過這種事。所以聽說後來才選擇了這處有林木庇護的區塊建公墓。
繞過神社抵達墓地後,我的心已經冷到了冰點。
「這裡就是那孩子的墓喔。」
在尼亞的母親帶領下,我逐一穿過外觀千篇一律的墓碑間。位在右側的其中一座墓碑,似乎就是尼亞的墓。尼亞母親停下腳步的地方,已經有人在墓碑前供奉著花束。
「啊,他又來了呢。」
與一臉困惑的我形成對比,尼亞的母親若有似無地露出淺笑。
「是尼亞的……爸爸嗎?」
「不是。那個人說他還不想相信,從來沒掃過墓。」
尼亞的母親在墓碑前蹲下,話題就此暫時中斷。抱著無法釋然的心情,我也在她身旁蹲下。墓碑上沒有刻半個字,這也許是尼亞父親的要求。空空如也的墓。無論是名字還是遺骨,都不存在於這裡。
我一邊展示著自己蹲下來的雙腳,一邊為尼亞默禱。如果看到現在的我,尼亞不知道會有多麼吃驚。他會很高興嗎?抑或者,只是低垂著頭?
連祈禱的心也空空洞洞,我繼續閉著眼睛。
愈是祈求已死的尼亞在另一個世界裡過得安好——
我愈是無法認同這個世界。
最後我壓下了想繼續閉著眼睛的慾望。張開雙眼後,尼亞的母親已經拿起花束,整理一番後又再放了回去。絢麗的花朵點綴著冷硬的墓碑。多半是察覺到了我望著花束的視線,尼亞的母親接著說出剛才中斷話題的後續。
「有個人常常會來這裡,為這孩子掃墓上香喔。」
「……常常?」
這座島上有人跟尼亞感情這麼好嗎?除了自己以外,我誰也想不到。這件事沒來由地像海風的氣味般剌激著胸口。因為與尼亞之間的回憶,總是伴隨著這座小島和海風的氣味。
尼亞的母親微弱地頷首,接著轉向花束說:
「你也認識他吧,就是八神先生呀。八神和彥先生。」
*
「活力充沛的老婆婆不管什麼時候看,都令人心曠神恰呢。讓我想起了左門老師。」
「左門?豐作嗎(注:漫盡家梶原騎的棒球漫畫《巨人之星》裡的角色。)?」
「是我以前跟隨的科學老師。老師恐怕是人類史上第一個時空穿越者喔。」
「喔……」
正式名稱是鬆平科學服務中心,通稱研究所,如今外部裝潢和我已知的不一樣。眼前的研究所,比起我記憶中的研究所更添了幾分復古風情。五顏六色的牆壁和屋頂是怎麼回事?該不會是他自己塗的吧?至於其他部分則似乎沒有多大差異,立起的招牌也是將原本凹成兩半的牌子重新接起。再搭配牆壁上纏繞的植物藤蔓,看起來都能當作鬼屋出售了。再加上地處森林之中,更是一大賣點。
「裡頭的話……沒人呢。進來吧!」
鬆平先生探頭看了看屋內後,向我招手。無法辨別這也是他平常就愛玩的祕密組織遊戲之一,還是真的在確認。
「你就坐在那裡吧。啊~首先要拿白板和筆……」
鬆平先生跳過地板上蜿蜒的多插頭延長線,在研究所裡跑來跑去。內部裝潢的品味倒是沒什麼變呢。牆壁已被植物的藤蔓侵蝕,還放著來路不明的圖騰柱擺飾。地上滿是系在一起後不曉得有無用處的電線,屋內也架設著大量用途不明的機械。這裡正是小孩子想像藍圖中的祕密基地。
鬆平先生似乎對能夠說明一事感到興奮,興沖沖地準備著白板。這位科學家很愛說明,但僅限於自己的專業領域。一個熊一般的大叔正手忙腳亂地像個孩子般在屋內來回奔跑,準備著麥克筆等各種東西的模樣,讓我覺得自己彷彿正看著馬戲團的後臺。外觀像是女巫的住家,裡面的居民卻是一頭熊。
既想笑,又覺得懷念。世界的根基,肯定一點也沒有變吧。
光憑我們,是改變不了的。
「好,你準備好了嗎?我要開始關於時間的講座囉。」
「哇哇哇——」
見他準備結束後,我用有氣無力的掌聲歡迎他。鬆平先生假咳了一聲,拿起筆在白板上接連寫下1234567這幾個數字。
「首先,假設時間的流動切割成了1234567……沒問題吧?」
「嗯。」
「那麼,你之前就是處在這個7的位置上,也就是現代。接下來你搭乘時光機回到了1這個過去。然後做了某些事,改變了過去後,又回到了未來。但是,你回來的時候,並不是跑到原先飛回過去時的這個7。」
鬆平先生圈起7,再朝向1畫了一條箭頭。但是對於從1延伸到7的那條箭頭,他則線上中間畫了一個×。接著他又在7的後頭寫了一串新的1234567。將從過去的1延伸出去的箭頭,連向新的1。
「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並不是覆蓋,而是追加。只要你的記憶還殘留著,過去就不會消失。說是改變,也不太正確呢。你並不是改變了1234567,就只是12345671234567……這樣一直持續下去而已。只不過,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不曉得最一開始的1234567。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我們並未經歷過最一開始的1234567啊……嗯,不過透過你的轉述,我也算是間接地知道了最一開始的過去啦。」
「嗯嗯。」
「我的時光機就是基於這樣的概念製造的。但是,要回到最一開始的1234567是不可能的。我們終究只能在第二次的1234567這段時間裡往返,而且前往過去後,若想再回到未來,又會飛到下一個新的1234567吧。就這方面來說,也就是隻能發行單程車票呢。」
鬆平先生語速極快又帶著一絲興奮地說明,不過我大致上能夠理解。我回到未來後,現在卻像這樣身處在陌生的環境裡。換言之,我正待在新的1234567裡。
「過去與未來之間呢,並沒有連線在一起睡。舉例來說,接下來你將飛往過去。可是,現在的我卻沒有以前遇見過這樣的你的記憶。也就是說,回到過去這種說法不是很恰當呢。也許過去與未來這種說法本身就是錯誤的了。想像成是飛到嶄新的時間會比干好吧。」
我默不作聲,他就真的興高采烈地滔滔講個不停。無論如何,他畢竟是個科學家呢……我對他興奮的模樣感到錯愕。但是,這樣子的人性,也非常有趣。
「過去和未來這種說詞,根本就是對時光的流動感到憂喜參半的人類所想出來的啊。若將甜甜圈拿成直的再切成片,就沒有所謂上與下的概念。時間也是一樣,說不定是四處散落在各地呢。啊啊,多麼有趣又深奧啊——」
一個像熊的大叔正心蕩神馳地仰望天花板,扭動著身軀。
真教人看不下去。
接著他一如往常很快就恢復原樣,挺直背脊冷靜下來。真是得救了。
「好,我說明完畢了。要不要至少帶個枕頭去啊?」
「才不要。比起這個,給我錢吧。上次就是因為沒錢才歷經一番無謂的辛苦。」
鬆平先生將儼然是黴菌溫床的破舊枕頭收了回去,發出沉吟:
「資金嗎?很不巧地,我的錢已經見底了。」
「我知道。」
也知道豈止是見底,根本是破了個大洞再沒入地底。你一年四季都缺錢吧!
「嗯,那麼你就帶這個去吧,代替餞別的禮物。」
和剛才的枕頭一樣,他從像是堆積著廢棄物的一個角落裡抽出那樣東西,往我丟過來。接住用塑膠袋包起的那樣東西后,它發出了喀沙喀沙的聲響。
看樣子是餅乾組合包。
「這是什麼?」
「紅豆餡夾心餅。」
「嗯,上面也是這樣寫呢。那麼,這是什麼?」
「是我老家的知名點心,前陣子寄了很多過來給我暱。人只要吃飯,就能想辦法繼續活下去。」
「你要我吃這東西填飽肚子?」
「好!我們出去吧。快搭上時光機!」
他輕快地直接無視我,甚至感覺不到他有意想無視我。只見他渾身上下散發出朝氣蓬勃的活力,像是在說:「問題解決了,往下一個步驟前進吧!」根本沒解決吧!
我抱著名為紅豆餡夾心餅的奇妙餅乾袋,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屋外。至少給我那種塊狀的卡路里點心還比較好吧。就連《深紅色的迷宮》裡頭一開始也是吃卡路里點心喔。
「好痛,好痛痛痛。」
推開當作是車子偽裝的樹叢時,鬆平先生不由得臭著一張臉。似乎是樹枝扎到了他的手臂。反正根本沒有人會懷疑那輛破破爛爛的小卡車是時光機,藏起來也沒什麼意義吧。不過,「我就是想這麼做」。
鬆平先生想必會挺起胸膛這麼回答吧。
見到那輛停在研究所後頭,如今曝露出蹤影的車子後,我簡直不敢相信。
「這輛進口車是怎麼回事?」
不是小卡車,車體甚至還確實地掛有車牌。
「本來想準備一臺迪羅侖,但我在中古車業者間找不到門路,有點困難呢,所以只好讓步,選臺類似的車子了。這傢伙和小卡車型時光機不一樣,平常也能跑喔,很厲害吧?」
「跟我炫耀它平常也能跑又沒意義……啊,不對!錢呢?你錢哪來的?」
雖然這樣說很失禮,但你可是窮得快脫褲子了喔。是個連一圓也無法付給助手的男人。就連之前那輛改造的小卡車也明顯是回收再利用的廢棄物吧。多半是劍崎先在丟掉不用的。
這輛車雖然外觀看起來也是中古車,但還是要花一大筆錢吧。
「124387211。」
鬆平先生突然說出了一串神祕的數字。就像密碼一樣,但很耳熟。
「是你告訴我的魔法暗號。」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是真知記住了,但我忘了的那串數字。
「是未來的鬆平先生拜託我轉達給你的那串數字對吧?」
「沒錯。這串數字正確說來其實是124308072101,但畢竟是口頭傳達,接收的物件又是過去的我所以省略了0吧。可能也是一種防諜對策以防就算被別人聽見了,對方也不曉得要怎麼切割。自當時起再過幾年,這串數字就會中樂透。我原本好幾年以來都是籤同樣的號碼,但中途有一次不再堅持,自那之後就一直更換號碼。先前未來的那個我一定一輩子都很後悔那麼做吧。」
「也就是說,你是因為中了樂透變成有錢人?」
「就是這麼一回事。多虧如此,我也還清了債務。」
「債務?」
「就是在逃到這座島上之前,欠下的研究費用等債款。因為債主過世了,我還跑到對方親戚的家裡呢。哎呀,為了還錢,費了我好一番功夫。不過,一定要好好還錢才行呢。嗯嗯。」
鬆平先生當作是笑話打算結束這個話題。但是,給我等一下,難不成——
「難不成……這就是你製造時光機的理由?」
鬆平先生咧嘴一笑。彷彿在自豪著自己贏了跨越時空這個賭注。
「人就是要腳踏實地勤奮工作啊。也就是說,我孜孜不倦的努力有了回報。」
「不不不。」
我可沒聽說過這種還債方式喔!你這如意算盤打得也太精明瞭吧?
真可說是一代科學笨蛋,倒不如說根本是瘋子。早已經超過了有趣到發狂的境界了。
可是,若不是至少有這樣的想法,也許就無法做出時光機了吧。
「好了,快點坐上來吧!只不過是坐後車廂。」
鬆平先生意氣風發地拍了拍後車廂。給我等一下。
「為何?」
「我想光靠你一個人很有可能無法確實地飛回過去。」
「為什麼?」
「應該是很難飛到準確的日期吧。這點正如同我剛才說明過的,因為你沒有經歷過這次過去的記憶啊。既然無法隨心所欲地一試再試,你不覺得準確度才是最重要的嗎?」
「我明白你的理論啦。可是那跟我得坐後車廂有什麼關係?」
鬆平先生有些支吾其詞。他的回答莫名地答非所問又自說自話。
「為了這件事我也做好了『準備』。你就相信我,坐進後車廂裡吧。」
「……沒想到這臺時光機這麼不方便呢。」
我也回以和前文沒有交集的感想。於是鬆平先生大剌剌地咧嘴笑了。
「你想要完美的時光機嗎?那麼首先就請你坐這臺時光機前往未來吧。因為這樣一來,約莫三十年後,我應該就能製造出完美的時光機了,你只要再坐那一臺回來就好了。只不過如果未來與過去不是單向通行的話,一旦你改變未來,過去也有可能會跟著改變,所以我不建議這麼做喔。」
「我開玩笑的,坐這一臺就非常足夠了。」
而且,我也相信你。雖然行跡很可疑,但你可是位偉大的博士啊。
我開啟後車廂,坐進裡頭。由於很難利用一開始就放在裡頭的啤酒杯和螺絲起子當作枕頭,我只好抱住膝蓋縮起身體,也好不容易才將夾心餅乾的袋子塞在旁邊。裡頭還放著一捆老舊的紙張。見到寫在紙張邊緣的日期和標題後,我理解了其中的涵義,也感激鬆平先生的用心。
我緊緊繃起身體,等著後車廂的蓋子關上。
但是車蓋遲遲沒有關上的跡象,陽光也未被擋下,因此我回過頭。
鬆平先生沒將手放在蓋子上,反而交叉著手臂。
他彷彿在觀察我一般,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還有什麼事嗎?」
「嗯。」
鬆平先生頷首之後,頓了一拍,講起奇怪的話:
「那些反對捕鯨的團體不是偶爾會出現在新聞裡嘛。我認為,反對捕鯨也不是一件真的那麼過分的事啊。」
「咦?你在說什麼?」
我皺起眉,將手臂倚著後車廂的邊緣,撐起半個身體。
「嗯,總之你聽我說。我不是在說他們的主張正確。而且我也愛吃炸鯨肉排啊。」
鬆平先生突然講些毫無脈絡可循的話,嘴上還叼著薄荷菸斗左搖右晃。
「我也知道那些話不單只是在談論鯨魚保育。雖然重要的是那些核心思想,但總之,嗯,就是因為鯨魚很聰明,所以別殺它們吧。但應該也有一些人是因為喜歡鯨魚,所以希望大家不要殺它們吧?我覺得這個想法沒什麼不妥。」
「喔……喔?」
「如果真的非常非常喜歡鯨魚的話,那麼生命就是不平等的。可以吃牛肉但不要吃鯨魚這種主張也沒有不對。想要珍惜一樣東西就去珍惜,就只是這樣而已。」
他像在說服我、對我諄諄教誨一般地說道。在他平時不帶有溫度的舌頭動作和聲音裡,現在卻能感受到微弱的熱意。鬆平先生大概自己也察覺到了吧,用手掩著嘴巴往後縮。
明明感覺上還有後續,他卻就此閉口不語。,
「……呃,然後呢?」
「嗯,我剛說過了,就只是這樣而已。也就是說,要把鯨魚的部分替換成豬狗或是人類也沒關係。」
最後還故弄玄虛地舉了「人類」這個譬喻。
這時的我,還無法讓思緒專注在鬆平先生為什麼會說這種話這件事情上。
奇妙的是,當我恍然大悟時,竟不是身處於未來,而是在九年前的時代。
鬆平先生低頭看著我,露出了帶點些許成熟大人風範的笑容。
「你和現在的我再也不會見面了。相處時間雖然很短,但你好好保重啊。」
「啊……」
是嗎?就像我再也不會遇見之前的鬆平先生一樣,一旦回到了過去,我也無法再見到眼前這個鬆平先生了。這同時也是一趟離別的旅程。上回是一點這種感觸也沒有地就飛回了過去,但這次即便時光非常短暫,仍產生了些許感情。
我撐起整個身子,高舉起鬆平先生當作是餞別禮物送給我的餅乾袋,也揚起笑容迴應他:
「博士,謝謝你。」
「那個餅乾先用口水泡軟之後,會出乎意料地好吃喔。」
我才不是指這個餅乾!
鬆平先生似乎也明白,卻用說笑敷衍帶過,抖動著肩膀。這種無法讓氣氛徹底變得凝重的道別,也許比較適合我和這個人吧。
「啊,還有,別忘了要用力許願喔。要心想著你最想飛回去的時代。」
「我知道。」
我應聲後再次躺下,曲起膝蓋抱住肩膀。這回鬆平先生終於關上了後車廂的蓋子。我比島上的任何人,都還要早迎接夜晚的到來。但是這個黑漆漆的夜晚過去後,就是黎明。
我要前去捉住未來。
我聽見鬆平先生輕敲了兩下後車廂的蓋子。為了迴應他,我也從內側敲了敲車蓋。接著就不再傳來回應,可以感覺到他離開了車子旁邊。
如果穿越的方法與小卡車沒有什麼差別的話,那麼這臺時光機就需要駕駛。恐怕我正在這裡等著那傢伙的到來。他什麼時候會出現呢?內心焦急不已。早一分、早一秒也好,我想盡快出發,前往真知還活著的時代。
早知道應該再正式一點向外婆告別。
對這個世界的眷戀,也就僅止於此。
其他什麼也沒有。與真知相比,所有的一切都沉進了這片黑暗的底部。
我在不舒適的黑暗後車廂裡抱著肩膀,同時焦急地等待著那個瞬間。
等待著我將再一次飛往過去的那一刻。
胸口懷抱著一個決心。
無論何時,都只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