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過八神和彥這個名字。豈止是聽過,後腦勺甚至還竄過了一陣顫慄。與這個名字有關的過去就像影片重播般復甦,斷斷續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陸續浮現而出,卻又在我進行確認之前就消失了。
我急忙想挺直蹲著的膝蓋,差點往前摔倒。我即時伸出手按著地面,一顆尖尖的石頭剌進了掌心底部的肉裡。那股熱意和滲血般的痛楚讓我不由自主地皺起臉龐,一直強忍的淚水就像肥皂泡泡破了般滾出眼眶。
掉下來的淚水一顆顆又圓又大,不僅僅是溫暖,甚至是熾熱。我的眼珠就像沸騰般,湧出的淚水滑過臉頰,與肌膚之間形成的溫差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尼亞的母親擔心地彎下腰來,我擡頭看向她,鏗鏘有力地問:
「那個叫八神和彥的人現在在哪裡?」
「在哪裡?」
「他……住在島上吧?」
我再次詢問後,尼亞的母親點了點頭,但下一秒錶情顯得沒什麼自信。
「不過,我也不曉得他住在哪裡。平常很少見到他呢。」
真是神祕的男子,看來他想維持神出鬼沒的形象。不過,他確實就在這座島上。我想見見那傢伙。會在尼亞的墓前供奉花朵的那個男人,絕對有什麼隱情。
因為在我以前熟知的這座島上,原本應該沒有這個傢伙的存在。
「八神是他的本名嗎?」
「他本人是這麼介紹自己的,應該是吧……怎麼啦?你應該也見過八神先生吧?」
尼亞的母親基於其他的理由顯得憂心忡忡。不,我們等於沒見過面喔。但就算跟她說明我的狀況,也只會讓她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含糊帶過:「不,請別在意。」
我邊按著被石子扎到的地方邊起身,拍了拍剛才跪在地上的膝蓋,再拭去淚水。這麼輕易就哭的人,並不是我。
與先前一直坐在輪椅上生活的我相比,是另一個人。
「不好意思我這麼手忙腳亂的,我先失陪了。」
我向尼亞的母親點頭致意。一直在這座空蕩蕩的墓前垂頭喪氣也無濟於事。
我要走遍這整座島,找到八神和彥。然後……然後,我也想不到該問什麼才好。可是,我總覺得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回答我的問題。
雖然也可以問鬆平貴弘,但研究所消失了這一件事,讓我困惑到了極點。總覺得那個熊男已經不在這座島上了。
「什麼時候都可以,等你想到的話,請再來看看這孩子吧。」
「……是。」
儘管嘴上這麼說,但我完全不打算過來。
尼亞為什麼會死?
他又為什麼非死不可?
直到我能接受之前,我都無法再一次踏進這裡。
*
開啟車門的聲音和衝擊也傳到了後車廂。我張開緊閉的雙眼,用舌頭潤溼乾燥的下嘴脣。鬆平先生所說的「準備」已經結束了嗎?從前方一直傳來扳弄車內機器的聲響。準備要啟動了嗎?
還有好幾道人聲。包括鬆平先生在內,另外還有兩個人。分別是一男一女。聲音很年輕,但聽起來似乎稱不上和樂融融。尤其是女生的聲音句句帶剌,簡直就像我與真知之間的相處模式。
我正咬著嘴脣,忽然有人打開了後車廂。我心想發生了什麼事?擡起頭來,發現是鬆平先生。他手上不知為何搬著輪椅。他將輪椅疊起來,塞到我旁邊。接著做出像在察看後車廂內部的動作,將臉朝我挨近,小聲地建議我:
「回到過去後,要趕在他們發現之前溜出來啊。」
你在說什麼啊?還沒來得及用眼神問他,他就關上了後車廂。但他沒有完全關上,留了一小條縫隙。我在變得更加狹窄的後車廂裡,咬住那輛藍色輪椅。
在他們發現之前——也就是說,坐在駕駛座上的他們並不知道我也在這輛車上。說得也是呢,我又沒有引人注目地在後車廂裡滾來滾去。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呢?是為了讓我能在過去方便行動嗎?還是鬆平先生的個性就是如此,他有可能只是認為「不告訴他們比較有趣。」我想大概是後者吧。
既然是輪椅,難道是剛才見到的裡袋?也許是那傢伙搭上……坐上了時光機吧。無論怎麼咬住輪椅塞住嘴巴,都沒有出現能讓我想起真知的味道。嗯,這也是當然的吧。
鬆平先生的爽朗話聲傳來,只聽見他說什麼「快點坐上來吧」。這是演技嗎?
大概是準備結束了,緊接著是連續兩次關上車門的聲音。分別是駕駛座和副駕駛座。看來果然有兩個人坐上了車子。一個是裡袋,一個我不知道是誰。總不會是鬆平先生吧。那個人從以前就對開發傾注了所有熱情,自己卻打死不坐時光機。理由如下:
「因為我可能會忍不住開始做些亂七八糟的實驗啊,像是在過去改變世界後,未來會有什麼變化。我可能會不知分寸又沒有節制,所以我不到過去。」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鬆平先生正以三個月一次的頻率再次實驗失敗,所以我當成笑話沒放在心上,還覺得他想太多了。事到如今,我不認為自己還能這麼想。
我不曉得其他還有什麼人,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到這種地步。
引擎發動了。舒適度可說是零的後車廂整個搖搖晃晃,真是嶄新的感覺。這麼說來,《回到未來》裡也有類似的情節呢。記憶隨著震動一同甦醒。我總計看了三十遍,我也想變成那種動作片的男主角。
在實現過往的夢想之前得先經歷惡夢,真可說是禍福相倚。
究竟何時會發動,飛往過去呢?我必須比車裡的兩人早一步察覺,並且展開行動。我已經體驗過一次了,我可無法接受自己竟會錯過回到過去的那一瞬間。
車內的震動愈來愈強。我的掌心也像在迴應這股震動般不停顫抖。我握緊兩隻拳頭,習慣這陣緊張。往返地體驗著時光旅行的同時,我仍是無法徹底相信。竟然要前往過去。我不由得懷疑:這是某個人的夢境嗎?還是一篇虛構的故事?但是,既然真知被這個夢境吞噬因而消失不見,無論要突破什麼難關,我也要前去捉住她的手。
我堅定地回想著真知的臉龐。以前的真知、現在的真知,兩者的臉混在一起,勾勒出不同的回憶。我讓身體隨著思緒奔向那張臉龐、那張笑臉。
然後,那股衝擊再度襲來。
是一種來自前方、壓迫著身體的神祕衝擊,接著是爆炸般的沉悶轟隆聲和亮光。身體與輪椅在狹窄的後車廂裡彈跳,夢璃地撞到了腰骨,這陣痛讓我明白自己已經跳躍到了過去。
一自神祕的壓迫感中得到解放後,我立即展開行動。我甩了甩昏沉沉的頭,推開後車廂的蓋子。車裡的兩個人恐怕還處在混亂狀態中。我從後車廂蓋子的縫隙間鑽出去,爬行似地離開後車廂,一邊護住全身,一邊滾落在地。察看四周後,是一片樹木搖曳擺動,如同竹林般的景色。是島的東側,研究所附近。
我將手伸進後車廂裡,拿回紅豆餡夾心餅乾和裡頭的那疊紙後,彎著腰離開現場。我衝進正前方的樹林,隱身進大自然中,同時樹枝不停打中我的額頭。
我在樹林裡往前疾奔,好幾次都跌倒趴伏在地。我撥開停在頭上的蟋蟀,撐起疼痛不已的身軀,瞪向車子的方向,但都沒聽見驚慌失措的大叫。忘記確認乘客,算是我的失策嗎?
但是,我想不見面是對的。若讓他們知道還有其他時光旅行者,也許會限制我的行動。直到掌握所有狀況之前,靜觀其變才是明智的選擇吧。
首先,先找到鬆平先生吧。必須正確釐清現在是什麼時候。雖然也考慮過要先儘快找到真知,但從天氣情況看來,我決定調換優先順序。
根據真知將在兩週後死亡這個情報,大概可以推定是哪一天。也就是颱風行經島上的那一天吧。既然如此,今天是大晴天,發生那樁意外的可能性很低。除了詢問鬆平先生我是否真的又回到了過去以外,也有事必須找他商量。
我站在樹林裡環顧四周,推測著我該往哪邊走。我轉過身尋找位在小島正中央的那座山,看向樹林深處時,那座山瞬間躍入眼簾。這麼說來,應該要往右邊走。鬆平先生的研究所和發電所就在那裡。鬆平先生不在那裡的話,應該就在前田小姐家吧。我卯足全力往前飛奔,手上握著的塑膠袋和紙張沙沙作響。
由於無法及時避開樹幹,我大概撞到了兩次頭,當頭頂上方的樹葉變得稀疏之際,眼前的景色也出現了變化。從林子裡往外望去的畫面佔據了我整個視野,霎時我不禁停下腳步。
這一瞬間,研究所的殘骸前方正停著那輛小卡車,也就是初代時光機,如今正要飛往未來。年輕的鬆平先生也站在旁邊,毋庸置疑。
我在一秒內就確定了日期與年代。這一天的話,真知還活著。感到安心的同時,一種抑鬱的惆悵也湧上心頭。
是因為我堅定地想著真知的笑臉,才會回到這一瞬間嗎?在那輛小卡車的副駕駛座上有真知。駕駛座上也有我。雖然想到了這件事,我還是不由得飛奔向前,想從副駕駛座的車窗看看車內。雙腳焦急地竭力狂奔。
但是我沒能來得及,小卡車已經發動了。
小卡車在原地遺留下了爆炸般的聲響後,轉眼間消失無蹤。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擊到時光機發動後的景象,我帶著失落感沉浸在這股餘韻當中。另一方面鬆平先生一個人興奮歡呼。「太厲害啦——我真是太厲害了!嘎哈哈哈哈哈哈!」親眼見到自己未來的功績後,他高興得又蹦又跳。
「……喂喂。」
來自未來的我,跑向剛送走時光機的博士。
這是一種非常眼熟、似曾相識的狀況。難不成就是看準了這一點,他才會送我過來?我邊用懷疑的眼神望向九年後的鬆平先生,邊接近那道背影。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擾你~」
我拍了拍他那壯碩的肩膀後,年輕的鬆平貴弘「嗯?」地轉過頭來。
「…………………………」
他僵在原地。再轉過頭。那裡當然沒有小卡車的蹤影。再朝我轉過來,眼睛變成鬥雞眼。他的冷汗就像漫畫一樣,一顆顆地從額頭上冒出。這時他終於開口:
「你怎麼會在這裡?」
「嗯,那當然是因為我又回來啦。」
鬆平先生再度僵住。接著一下子將頭轉向右邊,又一下子轉到左邊。
這種只伸長了脖子的動作,讓人聯想到左顧右盼的熊。
「怎麼回事,是Part3開始了嗎?可以飛到西部時代的時光機在哪裡?交給我,我幫你修理好吧。」
「我明白你期待發生那種事的心情,但是別再東張西望了,因為根本沒有。等你冷靜下來,就聽我解釋吧。」
我用雙手夾住他的臉頰,制止他不停轉頭。鬆平先生很快就撥開我的手,撩起凌亂的瀏海。由於他平素懶得整理頭髮,亂糟糟的頭髮馬上又到處亂翹。
「我從一開始就很冷靜。倒是聽了你的聲明後,我有點失望呢。」
「啊,站著說話也不好吧。總之我們先去前田小姐家吧。」
因為一同前來的那兩個人,恐怕也會想到要找鬆平先生吧。如果前往前田小姐家,應該能爭取到時間。必須在他們與鬆平先生接觸之前,先向鬆平先生說明我的情況。
我拉著鬆平先生的手臂,順時針地朝前田家邁進。如果以逆時針方向經過碼頭前方,就會在半路上迎頭碰上時光機。既然其中一名乘客是裡袋,那麼她當然認得我。我隱約察覺到,不露面比較不會引人懷疑。雖然我也不清楚這是否真的是一件很不妙的事情。
「喂,說明一下狀況吧。才剛感動萬分地道別,馬上就又見面很尷尬耶。」
「真知死了,我來救她,所以一起努力吧!」
我僅說明了狀況的重點後,「喔?」鬆平先生表現出了些許興趣。
「喔,這不是紅豆餡夾心餅嗎?你帶著讓人懷念的東西呢。」
但看來他是對我手上緊握的袋子興致勃勃。喂,科學家,你這樣子好嗎?
「這個餅乾用口水泡軟後會更好吃喔。」
「謝謝,我知道。」
所以我說,你這樣子真的好嗎?未來的你根本一點成長也沒有嘛。
*
從公墓繞到神社的入口後,我停下來歇一口氣。除了祭典前夕以外不會有任何人清掃、寂寥蕭瑟的神社裡人跡杳然,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出八神和彥住在這裡。此處是一座沒有投宿設施的島嶼,因此落腳點很有限。
就算向神社祈禱,尼亞也不會起死回生。我決定馬上前往下一個地點。目標是發電所。我自己已經在那棟毫無人煙的發電所裡住過了。如果也不在那裡的話,就表示八神和彥是借住在某一戶人家裡吧。
由於能夠跑下神社的階梯,我一瞬間沉醉在這種快感當中。若要利用輪椅在坡道眾多的小島上移動,勢必得歷經一番千辛萬苦。以前,我也曾在想爬上坡道的時候,重重地往後摔倒,跌得慘不忍睹。現在的我卻與那種煩惱全然無緣,天經地義般地跑下階梯。
我不由得頻頻回顧這種早已遺忘許久的暢快感受。
如今站起來一看,階梯的高度根本算不了什麼。
但若坐在輪椅上,卻得讓我一直擡頭仰望。
噠噠噠地,我擡起膝蓋,數不清第幾次踩在地面上。好棒。
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尼亞死後,我應該要非常沮喪難過才對,臉上卻綻開了笑容。甚至情不自禁地想就這樣環繞小島一圈。不行不行,我甩甩頭。
我告誡著險些迷失目標的自己,奔向發電所。
現在這樣,彷彿無論怎麼跑也不會喘不過氣,身體也和心情一樣焦急起來。我連動地擺動著手臂與雙腳,蹬著地面不斷加速。我能敏銳地感覺到每一個動作,真是讓人喜愛。無論怎麼死心、無論怎麼接受事實,果然,我還是無法捨棄像現在這樣奔跑的夢想。
我跑上跑下地穿梭在坡道之間,在起伏劇烈的小島上繞行時,途中曾一度停下腳步。我上氣不接下氣地看向原本鬆平貴弘研究所座落的地方。什麼也沒有,連殘骸也收拾得乾乾淨淨。既然連招牌立在地面上的痕跡也消失了,就表示應該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只是幾個月,而是好幾年。
理所當然地,也沒放有時光機。如果有的話,我應該會坐上去吧。為了拯救尼亞,再一次飛回過去。然後所有一切就會恢復原樣——
「……原樣?」
包括我的雙腳?又要重新坐回輪椅上?
話說回來,為什麼現在的我可以走路呢?
我心頭一驚。那份想像就像水滴般從腰部往下滑落。
假使是因為尼亞不在,我的雙腳才平安無事的話。
然後當我選擇了尼亞,而再一次無法行走時。
我能夠不恨尼亞地活下去嗎?
我害怕得到答案,再次拔腿狂奔。踩斷掉落在地上的樹枝時,斷枝彷彿扎進了我的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埋住般,心臓好痛。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一定會恨他。
因為從前坐在輪椅上的我,一直以來都恨著尼亞。
我像要甩開黏稠的汗水觸感般不停飛奔,衝進發電所。發電所裸露在外的機器和石牆已被青苔覆蓋,我疾奔在失去了道路標線的地面上。當彷彿能夠跑到天涯海角的感覺蒙上了一層陰影時,膝蓋後頭同時也變得搖搖晃晃,抖呀抖的,讓人惶惶不安。
我將手搭在先前我們當作臨時住所用的辦公室大門上。就算往裡頭望去,也沒有八神和彥的身影。玻璃上僅是連同背景,淺淺地映照出我跑得紅通通的臉蛋。我氣喘吁吁,顯得很狼狽。大概是哭得太用力,眼睛周圍都腫起來了。
我不想再看著自己那張臉,於是開啟門。滾落在地上的果汁罐已風化得失去原形,靠在牆上的老舊十字鎬宛如只要一拿起就會斷掉。幾乎沒有人居住過的痕跡。當初只有一幫孩子前來尋找幽靈的時候,我也對這種地方提不起興致。我記得當時年幼的自己還心想:這個房間裡隱約有人生活過的氣息,這種地方才不會出現幽靈呢。和現在正好截然相反。
現在的我就像聚集在燈光旁的蟲子一樣,汲取著這份氣息。
屋子裡有我與尼亞生活過的痕跡。休息用的毛毯那種隨便折起的方式,讓我彷彿看到了尼亞。九年來那條毛毯一直維持原樣不動,我用手拍開上頭堆積的塵埃後,塵埃就像絨毛般飄進空氣中。
我出神地以視線追逐著飛揚的塵埃,在昏暗當中,它們看來也像是灰燼。我伸出手捉住它們,再牢牢握起。但因為沒有觸感,也不能肯定我是否捉住了。
塵埃循著一定的方向流動,像在標示出肉眼無法看見的風的流向。
這裡也沒找到八神和彥。
在發電所撲空後,無處可找的我陷入困境。
他究竟是剷除不安種子的救世主?抑或是招來更多災厄的瘟神?
就像島上流傳的神明傳說一樣,既存在於「此處」,卻又飄渺不定。
八神和彥究竟是什麼人呢?
*
「喔喔,這不是八神先生嘛。」
「……啥?」
一遇見前田家的前田小姐(我忘記她名字叫什麼了),她就這麼稱呼我。
外觀固定是制服加上日晒小麥色肌膚的前田小姐朝我投來意味深長的笑容,但對於基本上算是親戚的鬆平先生卻沒有多看幾眼。
先不說這件事了,八神先生是誰?
「……啊,是我嘛。」
因為我總不能報上自己的本名,所以使用了假名。當初立即想到的,就是老人痴呆的外婆經常喊錯的「八神先生」。不過,為什麼這件事會傳進前田小姐的耳裡?是聽誰說的?
「我聽說你今天就要回去了,沒搭上船嗎?」
她毫不隱藏好感,笑容可掏地看著我。一方面也是為了逃離她的視線,我轉頭看向鬆平先生後,「喔!」他豪爽地點點頭。
「是我告訴她的。因為她一直問我問題。」
「啊,是喔。沒錯,我沒搭上船。」
就當作是這樣吧。但我沒有說暫時會留在島上。
這裡是座狹窄的小島,沒有什麼值得讓人議論紛紛的八卦。畢竟這裡是處和平的地區,最轟動的話題就只有漁婦們捕到了大尾的伊勢龍蝦。如果有外人要留在島上,這項訊息一定很快就會傳開吧。我不想讓和我一樣來自未來的那兩人也聽到這件事。
那兩個傢伙現在怎麼樣了呢?話說回來,為什麼他們會搭上時光機?和這次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嗎?
……啊,對了。如果我一直幫忙外婆田裡工作的話,可能就不會在鬆平先生那裡做類似助手的工作了吧。所以相對地就僱用了一起坐車的那些人嗎?
「你睡過頭了嗎?這種事經常發生呢。那麼,你要在我家打發時間囉?」
「正是如此。好了,快讓我們過去吧。」
鬆平先生一把推開站在玄關的前田小姐。被他粗魯推開後,前田小姐故意一字一字挖苦地說:「你、這、只、大、米、蟲——」當然,鬆平先生毫無反應。
「打擾了。」我趁著他們兩人脣槍舌戰時走進前田家,追在鬆平先生後頭,經過客廳後來到緣廊。鬆平先生像只熱愛陽光的貓般選擇了這個地點後坐下。我也在他身旁盤腿就坐,在短暫的閒暇裡享受日光浴。
冷靜下來後,撞到樹幹的額頭開始強力地自我主張。伸手一摸,上頭已形成了腫包。雖然是偏僻的外島,但這裡沒有鬼怪傳說。就算以摘瘤為目的而在山裡走來走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吧。我在大大鼓起的腫包上留下抓痕後,縮回了手。
「你的背真髒耶。」
鬆平先生用他的大掌拍了拍我的後背,撣灰似地上下拍了好幾次。
「不過,才過了九年而已,你就長這麼大了呢。」
「九年是『才』而已嗎?」
利用時光機在「不過」九年間來回的我,也試著大膽地說出口。
「因為少年雖然會長成青年,但大叔就算過了九年還是大叔啊。別把我們混為一談。」
應該才二十幾歲的鬆平先生用手指戳我。是這樣子嗎?於是我無意義地祈禱著:「可以的話,希望一輩子都不用瞭解大叔的心理。」那麼,進入正題吧。
「我可以開始說明了吧?」
「我都等得不耐煩啦。都怪你不好好說明又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來,我現在正因為滿肚子都是問號和好奇心,不滿得不得了。」
「這種地方是什麼意思?」客廳的方向傳來了前田小姐的質問。我一面注意著前田小姐,一面壓低音量開始說明。雖然就算被她聽到了,她也應該不會相信,但恐怕會失去對我的信任。我必須謹慎小心,以利在島上行動。
我簡單扼要地說明了再次從未來回到過去的理由後,鬆平先生依然環抱雙臂,只是「嗯嗯」地隨聲附和。我愈來愈不安。
「你有在聽嗎?」
「當然。也就是說再這樣下去,珍妮佛也就是真知會死掉。」
真是的,那是誰啊?害我也差點要忘記真知的本名了。
「沒錯。我想阻止這件事情發生,我想救她。」
所以我才會回到這個時代。真知是在從今天起約兩週後死亡,所以我搞不好反而是飛到了有利的時間點,能夠遊刃有餘地展開行動。
「既然曾經遇見原本九年後還活著的真知,那麼比較恰當的推測,就是你們之前的行動出了一些問題吧?」
「也許是吧。」
有很大的可能是因為我為了讓自己和真知能和好如初而試圖改變過去,導致了這樣的結果。我不知道責任該怪在誰頭上,但是——
「事到如今,已經無所謂了。」
所以,我也不會恨鬆平先生,畢竟來到過去後,我並非是一無所獲。
「嗯,對你來說是無所謂,但我對這其中的因果關係卻有點興趣呢。」
「這個會變成這樣子……」他比出像在翻花繩的動作揮舞著手指頭。如果事不關己,我也會興沖沖地這麼做吧。
鬆平先生擅自開啟塑膠袋,拿出紅豆餡夾心餅。塑膠袋裡裝滿了許多小小的餅乾袋,撕開袋子後,出現的是長方形的茶色餅乾。光看外形,實在看不出來它哪裡跟紅豆餡有關。
「那麼,死因是什麼?」
「之前說過是海難意外一類的。我想只要看了這疊東西就能明白了。」
我將從後車廂裡拿出來的那疊紙舉到與視線同高。鬆平先生邊咬著紅豆餡夾心餅,邊和我一起察看內容。我回過頭,確認前田小姐已經離開客廳後,繼續壓低音量說:
「未來的鬆平先生,蒐集到關於真知死亡的資料。」
最上面一張紙寫著這樣的標題,右上方則用釘書機固定。
翻開第一頁後,上頭簡單明瞭地寫著死因:
「颱風天搭船翻覆,因此溺死?還真是冒冒失失的死法呢。」
鬆平先生皺起眉。我也表示同意。
「就是說啊。可是當時的真知應該也知道這樣很危險吧?」
「不不不,誰知道呢?因為你們的笨蛋程度可是不容小覷喔。」
少囉嗦。見你說得這麼斬釘截鐵,連我自己也沒自信了。
「話說回來,又有颱風要來嗎?這次可能連研究所的殘骸也會被吹跑呢。」
「哇哈哈哈。」鬆平先生僅是扯動嘴角乾笑著。由於他是從今天起才開始重建,知道這件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能夠不必白費一次功夫。
不過,算不算白費功夫是由本人來決定就是了。
「那麼,第二張是……這是什麼?」
看起來是以鉛筆畫下的精密機器設計圖草稿。上頭還密密麻麻地寫著注意事項,全部都是鬆平先生特有的歪七扭八字跡。
「這是時光機裝置的設計圖吧。」
看著紙張的鬆平先生嚥下了紅豆餡夾心餅說。
「你看得懂嗎?」
「看起來是我的字嘛,所以大致上看得懂。嗯嗯。」
鬆平先生伸長手掀開下一張。第三張寫著一串人名和地址。
「這次又是什麼?」
「欠款物件的名字一覽表。」
「……跟真知愈來愈沒有關係了呢。」
「嗯,好像就只是將這張紙釘在平常寫的便條紙上呢。」
「……真愛故弄玄虛。」
原來不是那種詳細的報告書喔。
「那幹嘛寫這麼多啊。」
鬆平先生像在代替未來的自己辯解般說:
「我想島上發生的意外並不會刊登在報紙上,也沒辦法寫吧。」
「是沒錯啦。但像是真知發生意外那天的詳細經過之類的——」
「那種事也無法調查啊。倒是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嗎?」
鬆平先生並不知道我與真知大吵一架就此絕交,所以才會語氣輕快地這麼對我說。但就算知道了,他的態度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吧。鬆平先生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根本搞不懂他接觸他人時都在注意些什麼。
「真知和船之間會有什麼關係呢?」
「誰知道。那傢伙對船有興趣嗎?」
我也並非知道真知的一切。
「話說回來,你坐過來的那臺時光機怎麼樣了?放在原地嗎?」
「大概吧。如果除了我以外,一起坐過來的傢伙們沒有移動它的話。」
「啊?還有其他人嗎?」
對了,這件事也得先跟鬆平先生說明才行。
「除了我以外還有兩個人,而且恐怕是第一次經歷時光旅行,也不曉得我的存在。我想很快就會找到你這裡來了吧。」
「喔~那我該怎麼做才好?」
「別提到我和真知的事。除此之外就沒什麼該注意的了。」
「嗯,我明白了。」
鬆平先生點頭,同時將第二片紅豆餡夾心餅含在口中泡軟。這個紅豆餡夾心餅明明是我的儲糧。鬆平先生倚著自己盤起的腿託著腮,吐了一口氣。
「那臺小卡車又回來了嗎?明明才剛送它回去耶。」
「不。因為你變成小富人了,所以就得意忘形地換成了進口車喔。」
鬆平先生側眼將視線從庭院的水泥磚圍牆轉向我。
「既然我有錢買車,就表示那組號碼是真的吧?」
「也請記得將錢還給每位欠款物件。」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他義務性地喀嘻喀動著下顎。明明你這傢伙根本沒半點羞恥心。
「不過,具體來說你打算怎麼救她?破壞那艘之後將會翻覆的船嗎?」
「這個主意也不錯呢。」
我第一次想到的計劃就是這個,雖然這毋庸置疑是犯罪。但下一個計劃也是犯罪。
「最糟糕的情況,就是在她死亡的前後那幾天,就算要軟禁她也要阻止這件事情發生。我已經做好了覺悟。」
「真稱不上是救人的決心呢。」
鬆平先生揶揄地嘲笑我。我也這麼認為。我想這大概很難稱得上是救人吧。
因為救了真知之後,並不是一切就會恢復到原樣。只是又有一個齒輪偏離了原本的軌道。如果有人因此而受了傷,我的行為就稱不上是善行。
但我自己也不是那種聖潔高尚的善人,會因此就踟躕不前。
我沉默不語,閉著眼睛好一段時間。十月的上午時分,庭院裡依然聽得見蟲鳴。空氣清新,待在沒有日照的地方時,會覺得有點冷。真想鑽進被窩裡頭。
我甩開那份誘惑,張開雙眼。由於想不到還能說什麼,我決定告辭。
「我去島上繞繞吧,也想順便看看碼頭的情況。」
「是嘛。那有什麼事的話再過來吧。」
我站起身,打算收回塑膠袋時,鬆平先生立即伸出手捉住另一邊。我們互相抓著塑膠袋,好一陣子凝視對望。
「那個……」
「這不是給我的土產嗎?」
「這是未來的你送給我的餞別禮物喔。」
「這樣啊。那真不好意思,我擅自吃了起來。」
嘴上這麼說,卻沒有放手。我給了鬆平先生三分之一的餅乾後,他才鬆手。
不過,如果用紅豆餡夾心餅就能取得鬆平先生的協助,反而算便宜吧。
「以物易物,我給你個好東西吧。」
鬆平先生在白袍內側摸索,然後掏出一副眼鏡遞給我。接過來後,我才發現那個茶色鏡片雖然很像眼鏡,但其實不是眼鏡。
「太陽眼鏡?」
「這樣子你就能變裝了。雖然我還搞不清楚,但不要讓一起來的傢伙們看到你的臉比較好吧?那麼就是這東西出場的機會啦!」
原來如此。的確,變裝很重要。不過首先,這副太陽眼鏡的設計也太奇怪了。鏡片是圓型的,好像是二流電影裡香港黑幫份子會戴的太陽眼鏡。而且髒死了。
總而言之,我試著戴上。用指尖壓住鏡架後,我詢問鬆平先生的感想。
「不會反而更可疑嗎?」
「嗯,非常完美!」
是變裝很完美,還是非常可疑得完美啊?
「我可以順便拿走這個嗎?反正除了這張紙以外,其他的你用不到吧。」
鬆平先生搖了搖那疊筆記。紙張的沙沙摩擦聲響蓋過了蟲鳴。他僅撕下最上面的那張紙後,再朝我丟來。我用兩手包夾接住那張薄薄的紙。
「因為背面是白紙,應該可以當作便條紙使用。」
「可以啊,我沒關係。」
話雖這麼說,但真的好嗎?事後我偏頭思索。在這個階段就知道了原本未來才會完成的時光機設計圖,真的沒問題嗎?要是他又另外做了什麼而改變了未來,我可會很頭痛。雖然苦惱,但既然不曉得答案,我也就置之不理。
還有,他拿走筆記並不算以物易物吧。這個人的價值觀真難理解。
我離開緣廊回到客廳,尋找前田小姐的身影,打算向她打聲招呼,但四處都找不到她人。如果她在自己房裡,也不一定非得打聲招呼吧,所以我走向玄關。
不過,前田小姐依然這麼我行我素呢。學校不用上課嗎?我納悶狐疑的同時,漫不經心地順便看向放在客廳櫃子上的時鐘,然後注意到了時間。
時鐘顯示現在是下午兩點過後。明明從未來出發的時候是一大早啊……對了,我剛剛還親眼目擊到了自過去回到未來的那一瞬間。當初因為一直拖拖拉拉的,出發時已經過兩點了。那麼,現在會是兩點多也不足為奇。
儘管如此,前田小姐也太早就放學回家了吧。
我穿上鞋子,朝走廊低頭致意:「我告辭了。」然後離開前田家。
既然先前的過去還在延續,那就表示時間點是在小時候的我和小真知剛大吵一架之後吧。是因為我介入了他們的爭吵,真知才會死掉嗎?
我打算在島上繞一圈去見真知。
這次就算會捱揍或被冷眼相待,只要她能待在我的眼前就足夠了。
*
我的雙腳自動自發地離開了空氣中滿是塵埃的發電所。頭腦一片混亂,無法正常運轉,思緒也難以統整。我處在一種漫無目的、雙腳擅自前進的狀態。
如果是受到了某種事物的牽引那倒還好,但是,不可能有這麼湊巧的事。沒有任何東西在引導我。我總覺得無論怎麼找,也無法見到八神和彥。
如果一直躲在公墓那裡埋伏,也許總有一天他會露面吧。但是我實在無法在尼亞的墓前待上一整天。況且,就算見到了八神和彥,也無法保證他真的能回答我所有問題。這個世界並不是我的母親,別期望任何問題都能得到解答,才是明智的作法。
雙腳順時針地在島上前進後,漸漸地可以看見小學校舍,卻連小孩子的熱鬧喧譁聲片段都沒聽到。我本來心想今天是不是放假,但可能單純只是因為小孩子數量少,活力充沛的笑鬧聲也不多吧。島上孩子的人口數量逐年減少,在我那時候,班上還有四、五個同年的同學,現在卻是全校學生總計只有五、六人。我想如果計算出島民的平均年齡,應該會得出令人驚愕的數字吧。這座島和人一樣,都老得過頭了。
來到小學的大門前後,我的雙腳總算不再自動自發地前進。我靠在大門上,茫然地望著狹小的校園。九年前就死了的話,就意味著尼亞連小學也沒畢業吧。他會覺得很遺憾嗎?如果死後真有所謂的靈魂,他的靈魂會在島上的哪裡呢?
擅自走進學校會被罵吧?但我還是步履蹣跚地走進小學裡。繞了一圈後,意識就像隨時要倒下的陀螺般搖搖晃晃。眼珠子也跟著轉呀轉,停不下來。
我就像具剛從墳墓底下復活的屍體般慢吞吞地走著,不久後馬上聽到了怒吼聲:「喂!」我轉頭看向發出聲音的方向後,只見學校的老師正從鞋櫃那裡跑來。
「啊,是玻璃老師。」
是我就讀小學時的班導。但其實也不必特意區分,因為小學裡只有一個班級,就連學校的老師也才三位左右。老師似乎也還記得我,訝異的表情中摻雜了些許親暱的和善。老師臉上的皺紋增加了呢。
「應該先說『老師好』才對吧?你怎麼就這樣大大方方地走進來?」
他輕敲了敲我的腦袋。我縮起脖子,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是啊,為什麼呢?
「也沒為什麼。」
「就算你是畢業生,也別平日在學校裡亂晃。大學的課呢?」
老師嘮叨地告誡我,但還是詢問起我的近況。以往老師總是戴在臉上的黑框眼鏡已經變成了老花眼鏡,形狀像是往旁隨意延伸的鼻子還是跟以前一樣。眼角與嘴邊的皺紋都增加了,頭頂上的白髮也變得顯眼。明明我們增加了一樣的歲數,老師對待我的態度比起畢業生卻更像是學生。真是太沒道理了。
「我今天放假。倒是老師的孩子還好嗎?」
「在這種島上,也沒什麼好不好的。你們經常會見到面吧?」
「是嗎?好像……是吧。」
我含糊其詞地答。我和老師的孩子交情並不算特別好。
「倒是你,沒事吧?臉色看起來很蒼白呢。」
老師撥起我垂落在額上的瀏海,審視我的臉龐。見他有可能會摘下老花眼鏡目不轉睛地觀察我,我慌忙往後縮,不想讓他看見淚痕。
「啊,嗯。還好啦。」
「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快點回家休息吧。」
「我知道啦。對了,老師,你知道八神和彥這個人嗎?」
我話鋒一轉改變話題,順便不抱太大期待地問。老師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用手摸向下巴。
「八神嗎?嗯,我當然知道。」
「……咦?」
看到老師那種表情,我原本已經死心放棄,但他肯定的回答卻像是打了我一巴掌。
老師知道八神和彥?為什麼是帶著那種表情?
「老師的表情和回答的內容搭不太起來耶?」
「因為你問了奇怪的問題啊,好像你不認識那個男人一樣。」
老師顯得納悶。尼亞的母親也說過我之前見過他,如果真是如此,我確實是問了讓人摸不著
頭緒的問題。但是,我真的不認識他啊。
「你知道他住在哪裡嗎?」
「不知道,因為很少遇見他。」
尼亞的母親也說一樣的話。他那麼神出鬼沒嗎?
「啊,我怎麼跟你聊起來了。好了,快點回去吧。」
老師繞到我後頭推起我的背。不認識八神和彥的話,也無法從老師身上得到任何資訊。畢竟我已經從小學畢業了……啊,但是,還有一件事。
我任由老師推著,不死心地問:
「老師還記得尼亞嗎?」
什麼記不記得,你們不是經常見到面嗎?
我暗自期待老師會這樣回答,但他卻眯起了眼,臉色和聲音一同往下沉。
「記得啊。在我任教期間沒有畢業的學生,就只有那傢伙而已吧。」
「……說得也是呢。」
我敷衍地低頭致意後,落荒而逃似地跑走。我穿過校門,繼續竭盡全力踢著地面,再一次漫無目的地狂奔。
尼亞的死、我的雙腳,以及八神和彥。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在我無法知曉的某處。
這三個「理所當然」就像齒輪般不停旋轉,建構出了另一個世界。
*
眼前是一片茶褐色的景象,再加上可能是因為汙垢,還有點泛黃。我擦了鏡片好幾次後都無法擦掉髒汙,最後舉白旗投降,接受了這片隔著可疑太陽眼鏡看去的風景。我從未在島上看過有人戴太陽眼鏡。會不會反而更引人注目啊?我忐忑不安,但走在坡道上好一陣子後,最終證實我是杞人憂天。因為路上根本沒遇到半個人。
也沒遇見一起搭時光機前來的同伴。既然其中一個人必須坐輪椅,他們就會意識到這一點,選擇逆時針方向在島上前進吧。經過發電所和鬆平科學服務中心的遺蹟前方後,我一走進森林小徑,就發現了那臺時光機。
看樣子他們沒有移動它。我一邊確認四周有無人影,一邊察看車內。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上都沒有人。我試著拉開駕駛座的車門,輕而易舉就打開了。雖然有拔走鑰匙,但這樣還是太粗心大意了呢。
也可能是因為他們太過驚慌失措,根本沒餘力去注意有沒有鎖門吧。
車內散發著食物腐爛般的酸臭味。我不由得捂住鼻子,火速地又關上車門。車裡的味道甚至臭到讓我忍不住心想:相比之下,搞不好小卡車坐起來還比較舒適。
「回程時也坐小卡車……不,我要回去……嗎?」
眼睛因心頭浮出的另一個答案而蒙上陰影。我將背靠在車子上,以指尖推起太陽眼鏡的鏡架。仰望的青空也跟著變色,像是被一層薄薄的塵土覆蓋住。
我好半晌保持著這個姿勢,半張著嘴,苦思著讓我頭痛不已的答案。我將「我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這件事擺在第一順位後,與內心的自己商議了好幾次。沒花多久時間,兩個答案中的其中一個就得到了全體的一致贊成。
「好!」
既然這麼決定了,我再也沒有迷惘。我離開車子,前往碼頭。
遭到前些天暴風雨的肆虐後,碼頭到處都是泥濘。湧進來的海水與島上的土壤混在一起後,使得腳下的地面髒亂不堪。一群大人正在努力清掃。
為了不妨礙他們,也為了不引起他們的注意,我邊與他們保持距離,邊看向平時甚少注意的船隻。原本除了前往本島的定期船以外,我對其他停泊的船隻都沒有什麼興趣。加上平時若在碼頭玩耍,大人就會生氣地說我們打擾到他們工作,所以無法逗留太久。
碼頭邊約莫停了四艘船,每一艘都是小型船,比定期船小了一輪。雖是漁業用船,但有時也會載著為了釣魚前來的觀光客,在周邊的海域航行。
我拿出鬆平先生交給我的那張便條紙,確認哪一艘是即將翻覆的船。鬆平先生用他特有的歪七扭八字跡寫了幾個船的特徵,甚至還附上插圖。
一條藍白色的魚正擺出跳躍的姿勢眨著眼睛……我也閉上一隻眼睛吧。可以的話,我真想兩隻眼睛都閉上,裝作沒看見。
叫我怎麼拿這張圖找船啊?我啞口無言的同時雙眼來回看著船隻,「啊。」接著不自覺低叫了一聲。
右邊一艘船的船身上印著「Gyogyo號」這幾個字,旁邊就是一隻魚兒眨著眼睛吐舌頭的圖案。鬆平先生畫的好像就是這隻魚,外形一致……嗯。
這又不是猜謎,就不能寫得更直接一點嗎?
Gyogyo寫成漢字是魚魚嗎?順帶說一聲,那個圖案似乎是鯊魚,但近海里根本沒有鯊魚吧?虎鰻的話倒是有。不過,就算畫虎鰻好像也不適合呢……
我走向魚魚號,順勢觀察其他細節。兩週後將與真知一同赴死的船。一旦意識到這一點,我的目光便不由得變得冷冽。真想現在就破壞掉這艘船。
可是,該怎麼破壞呢?船身相當髒,好些地方的油漆也都脫落了。但是,儘管破破爛爛,真從外面攻擊它的話,會斷的可是我拳頭的骨頭。只有那張鯊魚圖會眨著眼睛洋洋得意。看來只能坐進去,破壞船的引擎了吧。
魚魚號旁邊也漂浮著一條木製的小舟,看起來比狸貓搭的泥船還不牢靠。雖然已經用繩子將木舟與碼頭系在了一起,但還真虧它在前幾天的暴風雨中沒有解體呢。從船上放有木槳和繩索來看,這應該是漁婦們使用的木舟吧。如果是這一艘,我似乎就能不假思索地加以破壞。
「……喔!」
為了不被他人發現到我的邪惡念頭,我重新戴上太陽眼鏡並環顧四周。從碼頭往西邊看法後,發現了一幅奇特的畫面。儘管有一段距離,但還在看得見彼此的範圍內,只見一男一女的小學生正纏住了坐在輪椅上的少女與男子。那兩個小學生應該是剛放學回家吧,都揹著後背式書包。兩人精力旺盛地跑來跑去,由於站在輪椅旁邊和男人的陰影當中,很難看清楚他們的長相。另一方面,我倒是很輕易地就認出了那名茫然若失,動也不動的輪椅少女。果然,一起回到過去的人是裡袋。那傢伙為什麼會搭上時光機呢?是鬆平先生選中了她嗎?
還有……那傢伙是誰啊?我定睛細看站在裡袋身旁的男子,還是想不起來。好像是之前經過廢屋的那個男子,但我記得同年的同學當中也沒有這個人。
即便從遠處看,他的褐發仍然很顯眼。那是天生的髮色嗎?
「不曉得。」
我困惑到不由得脫口而出。我轉過身想趁著神祕男子和裡袋還沒注意到我之前躲起來,卻當場倒抽一口氣。吐到一半的氣息往回逆流,讓我猛力嗆到。
見到那個坐在碼頭邊、顯得寂寥落寞的背影后,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由於眼睛周圍的力量還無法放鬆,我現在的表情大概就像是哭笑不得吧。
昨天才剛見過的那道背影正揹著紅色書包,縮著背擺動著兩隻手臂。我絕不可能認錯,也不可能忘記。
是真知。
雖然是小時候的她,但真知還活著。這項事實讓我的胸口隱隱作疼。
彷彿有鹽水灌進了身體裡一樣,喉嚨哽住。
我按著胸口單膝跪地,像是三半規管出了毛病般,眼前的景象忽然橫向扭曲,不幹不脆地拐了個彎後,視野又急遽恢復成原樣。這個狀態不斷反覆,差點讓我吐出來。
湧上來的東西又降下去後,我無法自制地想大聲呼喊真知。但是在那之前,她那麼熱衷地擺動著手臂是在做什麼啊?我不禁有種錯覺,彷彿只要一看到真知,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因此鬆懈警戒的我萌生了惡作劇的念頭,躡手躡腳地悄悄靠近那道背影。
我努力不被她發現地拉近距離,看向她的手。真知手中正撥弄著魔術方塊。正確來說是魔術方塊造型的時鐘,她正為了轉齊顏色而陷入苦戰。由於遲遲無法轉齊,她看來焦躁得像要隨時丟掉時鐘。一瞬間,我對真知拿著這個時鐘感到疑惑,但馬上就察覺到了原因。因為當時她沒有拿它砸向我的鼻子啊。這個魔術方塊造型的時鐘是今年自行車競賽的優勝獎品。
原本她會在打架時將時鐘當作凶器丟向我的鼻子,害我鼻血直流,但這回因為我的介入,時鐘還留在真知的手上。怪不得九年後我的房間裡沒有這個時鐘。因為我沒有機會把它撿起來,這也難怪。
真知高舉那個時鐘,顯然正要把它丟出去。太可惜了!我一時心急往前跨出一步,這時真知似乎發現到了我。
「唔!」
大概是察覺到了身後的氣息,真知動作誇張地跳了起來。她強行穩住眼看就要掉進海里的身體,揮舞著手臂往後傾斜。再次強而有力地站穩在地面上後,真知與我正面對峙。小小的我沒有和她在一起,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你……你是誰——!」
真知明顯提高警戒地大喊。啊,因為我戴著太陽眼鏡,她認不出來嗎?
不錯嘛,沒想到真的有變裝的效果。
「你看。」
我摘下太陽眼鏡。真知的眼睛像鏡片一樣瞪得又圓又大,表情千變萬化,真是太有趣了。
「你……你為什麼在這裡——!」
「哎呀,因為我沒搭上回程的那艘船,正在考慮是不是這次乾脆定居下來好呢。」
「誰……誰管你啊——!」
「啊,你為什麼要逃!」
真知慌慌張張地動著短短的雙腳,逃往燈塔的方向,我連忙追上去。
同時滿腦子只是想著:這一次我不想再跟丟你了。
*
持續奔跑了一段時間後,最後我抵達了自己的家。
「……什麼嘛。」
真無聊。我對自己的下意識感到沮喪,整個人虛脫無力,空氣像是從腳底板漏出去一般。我無精打采地走進家裡,再重重地跌坐在玄關上。
儘管會撞到腰骨,我還是用力地坐在地板上,踢了踢雙腳脫下鞋子。明明發出了這麼吵雜的聲響,卻沒有半個人走出來,看來家人都不在。依據我先前的記憶,爸媽都在本島工作,直到傍晚的定期船靠岸之前都不會回來。
我丟著脫下的鞋子不管,回頭一看,只見家裡的樣子也產生了變化。眼前的走廊並未寬到足以供坐輪椅的人通行,途中還有一道通往二樓的樓梯,使得走廊變得很狹窄。這棟住家的構造完全無視了曾經坐在輪椅上的我。我繞了一圈察看一樓的房間後,找不到自己的房間。原本我房間的所在位置,現在變成了爸媽的臥室。
這麼說來,我的房間是在二樓吧。我伸出腳踏在階梯上,接著往上走,同時感受著彎曲膝蓋時產生的奇妙快感。我正用自己的雙腳輕快地爬著樓梯。就連跑累了、腳好重這種感覺,也讓我感動得無以復加。
走上二樓後,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伸得筆直的腳,膝蓋、骨頭、皮和肉。我摸摸膝蓋,敲敲大腿。以往曾天真爛漫地擁有的理所當然,再次支撐著我。一早起我就哭個不停,現在淚水又滑出眼眶。
我繼續不爭氣地哭著,尋找自己的房間。似乎就是我最一開始探頭看的、靠走廊的那間房間。因為遮光窗簾的顏色是我喜歡的綠色。光憑這點我就能肯定。
我一直線地走向床舖,臉部朝下一骨碌地倒在床上。我沒做半點保護動作,因此撞到了下巴。雖然床舖上鋪著棉被,還算柔軟,但臉頰的下半部還是一陣發麻。
我拖著身子往前蠕動,直到頭靠在枕頭上後,才翻過身來。一仰躺,就只有意識潛進底層,我感到呼吸困難,慌忙張開嘴,吸了口氣。於是意識就像氣球般往上浮起。
這是雖然身體很累,但情緒不穩、睡不著覺時會出現的症狀。只有意識跑在前頭想要大睡一場,身體卻因為嘴巴停止了呼吸而受驚。這種情況如果反覆發生,會讓人愈來愈害怕,擔心自己會不會就這樣死掉。會陷入這種不安,果然,代表我的情緒很不穩定。這次症狀好像只發生一次就穩定下來了,沒有再出現第二次。看來勉強能夠睡著。
我慵懶地躺在床上,用眼角餘光看向書架,上頭空蕩蕩的,只有教科書、筆記本和幾本書而已。小島生活的娛樂極少,無論是買書還是網路購物,都得等上一段時間才會送到這裡。所以年輕人都想離開這座島,而且一旦出去了,就幾乎沒有人會回來。雖然理由不大相同,但我也曾是離開這座島的年輕人之一。但同時也是又一次回來的人之一。
先前,我有不得不回到這座島上的理由。……過去式。真討厭。
我抱著頭翻身。就連自己翻身也是睽違已久。但即便心情如此興奮,睡意還是悄悄降臨。大概是因為我在島上到處跑來跑去的關係,肌膚帶著一種令人神清氣爽的疲憊感。
再加上哭得好累,一旦睡著了,我可能直到晚上才會醒來。正合我意。最好就這樣睡上好幾天,好幾年,甚至超越時空吧。直到哪天我能像島上的每個人一樣,接受尼亞已死的這個事實為止,一直沉睡下去。
我吸了吸鼻水,用力擦去闔上眼皮後依然滑出眼角的淚水。
入睡後,朦朦朧朧的腦袋裡,浮現了同樣朦朧模糊的八神和彥。眼皮底下,出現了一張男人的臉。由於逆光,無論我怎麼定睛細看,都看不清他的長相。男人逐漸被光芒包圍,愈離愈遠。
神出鬼沒、島上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卻極少能遇見他八神和彥正如其名,彷彿是島上的神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