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島以前叫作神島。
我記得外婆曾這麼跟我說過。不知自何時就改成了針島,但在外婆的外婆那一代,聽說還叫作神島。
早晨當定期船駛到碼頭後,站在船上與這座島互相對望時,可以看到靜謐海洋的前方浮著一座景色朦朧、彷彿被霞霧包覆的島嶼。在大海與蒼穹的包夾下,那座夢幻飄渺的島嶼顯得神聖莊嚴,於是鄰近的島嶼開始謠傳這座島上有神明居住。
會被稱作神島,似乎就是基於這個原因。聽說島上的神明討厭狗,卻非常愛貓。所以島上連一隻狗也沒有,貓的數量卻不斷增加。日本有很多神只和人類一樣總愛偏心,島上的神明大概也沒有例外,是個愛貓狂吧。
「故事就是這樣子喔。」
我現學現賣地將這則故事說給走在前頭的真知聽後,「誰管你啊!」她卻壓根不甩我。
「別跟過來,我要報警了喔!」
「你知道島上的派出所警察人在哪裡嗎?」
「不知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
隔著太陽眼鏡看著的真知轉過頭來,整個人氣呼呼的。如果是面對以前的我,她的怒氣一定更加露骨吧。現在的她,也彷彿隨時會將右手上的魔術方塊砸過來一樣。
「你幹嘛跟過來啦——!」
明明一副要打架的樣子,這個時代的真知卻顯得莫名可愛。真難想像跟九年後,光是一瞪就彷彿能殺人的少女是同一個人。她暴跳如雷的模樣和箇中原因讓我眼眶一熱。
「要不要和我聊個天呢?不不,希望你務必和我聊個天。」
說出這句話連我自己也覺得幸好警察不在現場。如果在本島,我肯定會被逮捕。
「我是個對愛專一的女人喔!唔——到旁邊去啦!」
她露出健康的白皙牙齒向我恫嚇,又悅耳動聽地在原地跺了好幾次腳後,重新背好書包。做好起跑的準備後,真知朝我狠狠一瞪。
「絕對不準跟過來喔!絕對對喔!」
真知強調了好幾次絕對後,跑向燈塔。我本想追上去,卻被「真知奔跑的模樣」吸引住了目光,不由得停下腳步。那道背影是那樣地充滿生氣,無法想像她在不久的未來就會迎接死亡。這種落差讓我的心像是絆了一跤般猛烈收縮。我慌忙調整好姿勢,挺直往下低垂的身子,但真知已經消失在燈塔裡。錯失了追上她的機會後,我一個人在森林裡呆若木雞。
在燈塔周邊的圍牆上蜷成一團的貓兒,注視著被拋在原地的我。我沒有別開目光定定看著它後,可能是忘了眨眼,眼睛又幹又痛。貓咪則是連脖子的方向也固定不動。正當我懷疑這隻貓咪該不會是座擺飾時,它像是察覺到了我的想法般,搖了一下尾巴。
這座島上的貓不怕人,就算靠近它們,也不會一溜煙逃跑。可能是因為人口總數不多吧,也可能是神明力量的關係,島上沒有半個人會虐待貓咪。只要再加上豐富的食物,這裡就是貓咪的天堂了吧。但是,貓咪餓死的數量也決計不在少數。
這座小島的背地裡,充斥著表面上極少看見的死亡,真知也將成為其中一人。我一邊祈禱著今天她不會自燈塔墜落身亡,一邊離開現場。
已經去過碼頭,也見到了真知。我下一個目的地,就是果敢地選擇逆時針的途徑前往外婆家。現在這個時間小學已經放學了,既然沒和真知在一起,以前的我應該在外婆家。追根究柢,要是這傢伙爭氣一點,真知就不會死了。那個可惡的沒用小鬼。不知道為什麼胸口好痛啊。
回到現實的問題,在真知死亡之前還有兩個星期。在迎接那天的到來之前,我必須留在島上,因此這一次只能拜託外婆。雖然我也考慮過再回去發電所住,但這一次恐怕已經有人先預約了——就是裡袋他們。如果他們不會立即回去,就只能找那座發電所落腳了啦。
過去的鬆平先生曾說,自己只能做出一次性的時光機。換言之,他們也不可能馬上回去。嗯,總之就是這樣。我經過碼頭,穿過住宅區,一路上都沒看到裡袋他們,便抵達了外婆位於山腳下的草菴。他們應該也是往這個方向前進吧,是跑去哪裡了呢?現在已經到了前田小姐家,見到鬆平先生了嗎?
時間從昨天到現在也只經過一天,外婆的田地當然沒有令人目瞪口呆的變化。田裡種著農作物,土壤還有些不平整,巨大的岩石已被拔除。不過是一顆石頭的有無,卻讓外婆未來的九年產生了劇烈的變化。越過一個次元鳥瞰的話,也許所謂的人生就是這樣吧。
大概是因為剛過中午,門前沒有見到外婆的蹤影。這個時間,她不是在家裡,就是跑去商店買東西。外婆並不是所有東西都自給自足,還是得出外買米,魚也無法在這塊田地取得。我以前也經常陪她去買東西。
我在門上輕敲了兩下。沒有反應。外婆雖然精力充沛,畢竟也是個老婆婆,可能只是走出來需要花點時間,所以我在原地等了一會兒。
過了大約一分鐘後,我推測應該是沒人在家,於是開啟大門。玄關上不見外婆穿的草鞋一相反地卻放有一雙黏著顯眼土塊的小鞋。那是過去的我穿的鞋子,品牌是埃迪達。這樣看著,腳還真小呢。可能連手也塞不進去。
不過,那傢伙明明在屋內卻沒來應門,是睡著了嗎?明明兩週後真知就要死了,他還真悠哉呢。我開玩笑地暗暗感到憤慨,同時走上走廊,探頭看向屋內。果不其然,過去的我正在有地爐的那間房間裡,而且沒在睡覺。
他坐在地爐前,身上帶著昨天的擦傷,發出「咕唔唔」的呻吟聲。真是個不中用的傢伙。順便說一聲,原本的我不僅是滿臉鼻血,還嚎啕大哭地跑回家,賭氣地睡了大概兩天。而後在真知搬到本島之前,我們都沒再說過半句話。
只有這項過去,讓我覺得沒了也好呢。但是,我不會忘記。只要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改變這個世界,記憶就會繼續傳承下去吧。
「嗨!」
「哈嗚!」
我一出聲,過去的我就坐在原地往上彈起。反應跟真知真像呢。
「唔唔唔,是圓眼鏡人。」
啊,是因為我戴著太陽眼鏡所以……(略),我摘下眼鏡後,過去的我就露出了「什麼嘛」的表情。
這種時候不是感到放心,而是覺得沮喪,該怎麼說呢,真是不夠小心呢。
「哎呀,是外面的人。」
「嗯,我是外面的人。你好。」
我坐在他旁邊。過去的我抱著書包,將屁股往旁邊挪。與我拉開距離後,他「唔姆姆」地發出稱不上是話聲的呻吟。
大概是意識到昨天與真知那件事被我看到了,過去的我垂頭喪氣……嗯,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啦。最主要是覺得很難為情,其次……就是覺得我這個人莫名其妙吧。
硬是插手干預小孩子之間的吵架還大哭,他一定覺得我這個大人很奇怪吧。
我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害臊,為了掩飾這一點,重新戴上太陽眼鏡。
「外……村上婆婆呢?」
「村上婆婆?」
「……你外婆呢?」
「去買東西。」
看來我的記憶沒有出錯。如果跑去商店找外婆卻錯身而過,也是浪費時間,所以我決定直接在這裡等外婆,同時在沉悶陰鬱的氣氛裡與過去的我對峙。
「呃……昨天你們吵架了吧?」
我可受不了這種氣氛,所以火速地切入主題。我心中非常焦急。雖然還有時間,卻非常苦惱,不曉得該怎麼運用才好。該怎麼做,才能以最恰當的方式避免真知死亡?一直在腦袋一隅裡思考這個問題後,目光就遲遲無法對焦,過去的我氣鼓鼓的模樣也變得模糊不清。
「跟……跟外面的人又沒有關係!」
「嗯,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有必要的話,可以找我商量喔。」
我裝作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大哥哥。以前的我根本沒有辦法一個人解決所有事情,所以經常會想,真希望能找某個人商量一下。應該吧。而過去的我就像是上鉤的小魚般,擡眼朝我看來。很好很好。
「說到吵架……是你做錯事了嗎?」
我徹底睜眼說瞎話地問。
過去的我點點頭。沒錯,都是你不好。這個沒用的傢伙!不,是膽小鬼!
「那麼,少年,你跟對方說對不起了嗎?」
我詢問後,過去的我這次左右地搖了搖頭。
「沒有。」
「為什麼呢?」
「因為她在生氣,而且又會馬上逃走。」
「……嗯,大家吵架都是這樣子。畢竟還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光是沒被打就該偷笑了呢。不過,過去的我還真是個軟弱的傢伙呢。可惡!真想改成其他稱呼方式。否則不管說什麼,都像在罵自己。
「可是,不好好跟她說的話,你們永遠也無法和好喔。」
我用親身經歷向他保證。過去的我立即熱淚盈眶,將手抵在地板上。意氣消沉到了任誰看了都一目瞭然。他還緊緊縮起肩膀,彷彿會就這樣消失不見。
「你要鼓起勇氣。沒問題的,真知雖然生氣,但絕不是討厭你。只要好好道歉……我想,她就會原諒你了。」
說著說著,我卻喪失了自信。因為我曾經失敗過一次。
「之後,就是徹底解決害你們吵架的原因。能解決這件事情的話最好。」
「呃,嗯,是啊。」
過去的我支支吾吾,搖了搖頭。沒錯。就是因為解決不了,才這麼困擾啊。
不過是我喜歡你四個字,就快點說出來吧——這種話應該沒半個人說得出口吧?
「真是困難呢」
「就是說啊」
我們兩人感慨萬千地有所體悟。我是這麼覺得。但是嚴格說來,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是不同一個人。並不是從出生的那一瞬間起,我就是完成的「我」。
是在經驗中不停改變,才造就了現在的我。所以果然,很多事情都很難解。
「你要吃紅豆餡夾心餅嗎?」
「嚼嚼嚼。」
在問之前就已經開始吃了。把你這份貪吃的魄力也用在真知身上吧!
過沒多久,外婆回來了。她一次購足所有必需品,捧著大量的食物和日用雜貨,還偷懶地用腳將大門往旁踢開。這種用腳開門的壞習慣還是沒變呢。
我面帶微笑地出門迎接後,外婆張大眼睛。
「八神先生,你怎麼在這裡?」
喔喔,明明還戴著太陽眼鏡,卻認得出我呢。不愧是我敬愛的外婆。
為了向外婆表示敬意,我摘下太陽眼鏡與她四目相接。
「其實是我沒搭上回程的那班船。」
外婆用她銳利的眼光將我貫穿。彷彿被她看穿了我在說謊,我感到如坐鍼氈。
「是嗎?那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孩子呢?」
「那傢伙剛好有搭上船。」
簡直莫名其妙。外婆臉上的表情也寫著這樣的感想。由於我滿腦子都在想真知的事情,實在懶得捏造理由。
所以我決定就此結束這個話題,懇求外婆:
「我可以再叨擾你一段時間嗎?」
「嗯?」
外婆發出驚訝的聲音。這下子情勢有些不妙,我連忙接著表示:
「啊,我也會努力幫忙田裡的工作,也會出門幫你買東西。任何雜務我都願意做。」
我完全沒提到錢這件事。因為我這次真的連一圓也沒有。身無分文的我,身上只有紅豆餡夾心餅。這叫我能怎麼辦?只能用誠意打動對方了。
「哼……嗯,是沒什麼關係啦。」
出乎意料,外婆非常乾脆地答應了。上一次也是,看來她相當喜歡我吧。畢竟她還說過我長得很像外公呢。對了,我還曾趁著當下的氣氛說過我是她的孫子,不曉得外婆對這段發言有什麼感想?
從外婆佈滿皺紋的臉上,很難看出什麼情緒。
「剛好,我也有事情想麻煩你呢。」
「啊?是,請儘管吩咐。」
「喂喂,那我可不客氣啦。那麼首先,這些東西就交給你搬吧。」
話聲方落,外婆就將手上所有的東西都塞給我。我慌忙全部接下。
儘管手上抱著大量物品,我還是感謝外婆的貼心。
「那就麻煩你了。」
我低下頭表示感謝。頭頂上方,外婆是否在笑呢?
於是,我再一次在外婆家叨擾住下。
正如我所料,醒來時房內一片漆黑。大概是因為連午餐也沒吃,就算覺得可悲,肚子還是餓了。空腹之後,更覺得心力交瘁。
我慢吞吞地起身,搔了搔頭。由於四周一片昏暗,感覺空氣更是寒冷。我打了個哆嗦,甩了甩被我墊在頭底下、失去了知覺的右手臂,再尋找電燈的拉繩。
「……啊,沒有呢。」
位在低處、坐在輪椅上就能拉到的拉繩早已不在。我坐起身,在黑暗中揮了揮手,接著右手臂碰到了拉繩後,伸手一拉。間隔了一秒之後,房內充盈著光線。由於我面向天花板發呆,突然亮起的光芒讓我眼睛一陣強烈暈眩。
就像起身時會感到暈眩般,眼前一片雪白,我往床舖倒下。由於絲毫不知節制地重重倒去,床舖發出了砰咚巨響,連彈簧也發出了響亮的嘎吱聲。如果爸媽在樓下的話,不是擔心我,就是會生氣地想「吵死了」吧。我自己則是背部一陣劇痛。
直到腦袋裡類似麻痺的感覺褪去前,我全身呈現大字形地動也不動。就算起來,也沒有任何目的,也不曉得該做什麼才好。無論再怎麼掙扎,死人都不會復活。我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回報尼亞呢?
話說回來,尼亞到底是消失到哪裡去了?原本他應該會和我一起從未來回來,如今他的存在卻遭到抹除了嗎?忽然間,平行世界這個詞彙閃過我的腦海。為了消除矛盾,尼亞是被送到平行的另一個世界去了。
我試圖用這些無謂的想像,製造逃脫的出口。想當然耳失敗了。
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儘管好像想要放聲大叫,空空如也的肚子卻令我無法擠出半點聲音。真是太難看了,於是我坐起身。
我尋找時鐘想要確認時間。手機也可以。但我沒找到手機,房間裡只有時鐘。我拿起那個裝飾在桌上、像是擺飾品的時鐘。
魔術方塊造型的正方形時鐘指著晚上七點過後……咦?
「……怎麼回事?」
為什麼這個時鐘會在我的房間裡?
*
在外婆家住下來後,如今迎來了第二天的早晨。做完田裡的工作後,我和外婆一起吃了早餐。然後我決定去神社一趟,順便散步。
比起救命的稻草,求神拜佛好像比較有用。雖然也覺得臨時才想求神佛保佑有點糟糕,但我一個人不管怎麼小心戒備,事態也不會有任何進展。有時也需要靜觀其變。
我向外婆確認過了,今天是星期六。一到假日,以前的我和真知有時會跑來外婆家吃早餐,但今天兩個人都沒出現。至少真知不可能會現身。雖然很想和她聊聊,但是,她到底在哪裡呢?待在自己家裡的話,若去找她也會造成問題吧。有些棘手呢。
我繞過島的南側,經過發電所和鬆平科學服務中心的殘骸前方。雖然這是繞遠路前往神社,但我想先確認一下過了一天後事情有沒有任何變化。尤其是發電所,我相當在意是否有人居住。加上先前我與真知也曾住過這裡,說不定會形成發電所裡有幽靈居住這種傳聞。一旦這種謠言傳開,小學生們肯定會組成冒險團一窩蜂湧進發電所裡。由於事不關己,我覺得很有趣。
想像著這些事情的同時,我抵達了發電所前方。半廢棄的發電所裡陽光和燈光都不太充足。那種陰暗幽靜又被蔥鬱茂盛的樹木覆蓋住的模樣,彷彿真的有一、兩個幽靈躲在暗處……幽靈嗎?有個科學家曾極力主張,幽靈就像一種時光旅行的殘渣。記得當時我否定後,他還認真地跟小孩子爭論起來。他很少會考慮到對方是小孩子還是大人。
我並不打算走進裡頭探險,隨即離開了發電所。接著走了好一陣子後?前方可以看見研究所的殘骸和黑色的進口車。
看來車子昨天曾稍稍移動過,現在停在研究所前。駕駛座的車窗往下敞開,裡頭有道人影。我繞過去一看,只見鬆平先生坐在裡頭。
「轟隆轟隆~」
他正快活地握著方向盤,就算察覺到我的出現,還是一點難為情的樣子也沒有。他露出雪白皓齒,開朗地朝著我笑了。那副模樣,實在很難形容成清新陽光。
「嗨!一大早就戴太陽眼鏡,你真是個笨蛋耶!」
「對吧?我自己也覺得真是腦袋有問題呢!」
「還有,你那件夏威夷花襯衫也很詭異喔!未來人的品味真具殺傷力!」
「啊哈哈!」我們一同朗聲大笑。結束了這段社交辭令性的寒暄後,「那麼。」我另起話題。鬆平先生也停下手上的動作,僅從駕駛座車窗裡探出一顆頭說道:
「昨天就跟你說的一樣,有一男一女來找我,拜託我修理好這輛車。不過,為什麼是裡袋坐在輪椅上?」
「我也覺得很奇怪。這也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也許吧。會戴這種太陽眼鏡的傢伙,肯定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講得還真過分。不過,我千真萬確屬於惡的一方。就心甘情願地接受吧。
「你身上有一百圓的話就給我吧。我要去神社參拜。」
「真是不科學的恐嚇呢。」
鬆平先生將白袍的口袋倒過來,再將滾出來的零錢丟給我。我在臉部旁邊接下那枚硬幣後,順便朝他揮手。
「那麼我先走了。」
「嗯。還有,就算拜託神明也是毫無意義喔。」
「我知道。」
收下了很像是科學家會給的意見後,我與鬆平先生分道揚鏢。
我繼續前進,到達了通向燈塔的森林小徑岔路。森林的彼端可以隱約看見燈塔的高牆,同時我還看到了一隻貓跑進深處。這座島上真的到處都是貓耶。也難怪沒有人會特地在家裡養貓。
我沒有彎進小徑,沿著道路繼續前行。我自碼頭前方走在通往島中央、稱不上是路的道路上,抵達石階。走在鋪設得不夠完善的石階上,不久便能看見硃紅色的鳥居和階梯。一路上都已經是坡道了,現在還要走樓梯嗎?真教人受不了呢。
這是我第一次除了祭典和清掃的時候以外造訪神社。之前若想向神明祈求,也只是在原地簡單地祈禱一下。這麼冷清又髒亂的地方,連神明也不想住喔,我如此心想。不過,也是不打掃神社的我們不對。
「如果將這裡打掃乾淨就能幫我實現願望的話,就算是天花板的汙漬我也會舔乾淨喔。」
我邊走上階梯,口中邊抱怨個不停。我到底是來幹嘛的啊?
我一直線地走向香油錢箱。當然,神社裡一個人也沒有,空間也很狹小。本以為地處高處,風景應該不錯,但四面八方籠罩著高大的樹木,根本什麼也看不見。再加上後頭是公墓,自然顯得陰氣森森。
今天明明是大晴天,奇怪的是這間神社卻沒照到半點陽光。
我將鬆平先生給我的一百圓硬幣丟進香油錢箱裡。雖然我很懷疑將錢丟進這種髒兮兮又日漸腐朽的箱子裡真的會有效果嗎?但所謂心誠則靈。我沒有深入思考這個用法是否恰當,總之抱著這樣的心情雙手合掌。我的願望只有一個。
那就是希望能拯救真知。就算要賭上我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因為挺救真知這件事,就是我的一切了。
*
從過去回來後來到第二天。什麼事也不想做的早晨再次降臨。
不曉得是什麼時候的我設定的,鬧鐘一大早就響個不停,我因此醒來。一旦錯過了早上的定期船,直到中午之前都無法離開這座島。而現在早已過了早上那班船的時間。看來我原本有事要到大學去。但我不去。
我在被窩裡翻了好幾次身。睡太久了,頭好痛。樓下傳來了幾次父母的呼叫聲。今天似乎是假日。再加上屋外也比平常熱鬧吵雜了點。
現在又不是祭典的季節。是小學生在遠足嗎?我抱著膝蓋縮起身子,來回滾動。但畢竟躺太久了,無法再次睡著,身體也痛得不得了,我只好從被窩裡出來。全身又悶又熱,難過到極點。
我像只虛弱的蝴蝶或蛾般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走出房間。才一跨出去,我先前的感受就削弱了大半。無論是對尼亞的思念還是悲傷,都被沖淡了不少。
因為我正用自己的雙腳走路。這件事不由得大幅緩和了我的哀傷。
不由得地。
我帶著失落的心情走下樓梯,在走廊的盡頭轉彎後走進廚房。父親就在廚房裡,邊喝著咖啡邊抽菸。父親是那種典型的自我主義者,明明很討厭別人抽菸時排出的二手菸,自己抽菸的時候卻完全不在意。
「早安……你的臉色真糟耶,眼睛都腫了喔。」
父親回過頭來,目光變得凌厲。「嗯,沒什麼啦。」我隨口敷衍,坐在疑似是自己位置的椅子上。沒看到母親,大概是在廁所裡吧。我靠在椅背上,吁了口氣。
關於魔術方塊造型的時鐘,不管我怎麼想,也不可能想出頭緒。要轉齊所有的顏色,對我來說也是不可能的事。謎團實在太多,所以我不再思考。即便解開了時鐘之謎,也不代表能夠挽回
什麼事情。結果,一旦失去了尼亞,我的行動都不具任何意義。
「早餐在冰箱裡。」
「嗯。」
我應道,但沒有力氣去拿。就這樣伸長手腳,懶洋洋地癱在椅子上。
我無法走路的時候,最難過的人是父親。現在我能走路了,他應該也是最高興的人吧……怎麼可能?要去感謝「理所當然」是很難的。只要不曾失去過一次的話。
「爸爸還記得尼亞嗎?」
我突然開口問父親。父親頓了幾秒之後,答道:
「嗯。就是跟你感情很好的那孩子吧?他過世的時候,造成了不小的騷動呢。」
「………………………………是嗎?」
沒有一個人說他還活著。
那傢伙,真的死了。
一旦承認了這點,淚水險些奪眶而出,但相對地,心情也輕鬆了一點。
所謂承認,就是這麼一回事。
不再抗拒,心情平靜下來。另一方面,思緒也往下沉澱。
我將頭往後仰。隔著毛玻璃,外頭又傳來了吵吵嚷嚷的人聲。
「今天好熱鬧呢。」
「因為明天有自行車競賽啊,是在做準備吧。」
「喔……」
我又將頭往前一歪,額頭敲在桌子上,頭髮悉數往下垂落。……啊?
「競賽?」
我擡起臉來,嘴角扭曲。大概是吃驚於我駭人的神色,父親手上的煙掉進了菸灰缸裡。白煙配合著香菸的墜落左右搖曳,中途又像被切斷了般擴散開來。
「你是說自行車的比賽嗎?」
「我剛才就是這麼說的啊。怎麼,你不知道比賽是明天嗎?」
「明明每年都會舉辦,你真是個奇怪的傢伙呢。」父親從菸灰缸應撿起香菸,又補上這一句。對父親來說,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對我來說,我只覺得「這是怎麼回事」啊。
為什麼會舉辦自行車競賽?
明明八年前因為發生過意外後就停辦了啊。
我中斷與父親的對話,往前別地衝出廚房。我光著腳丫噠噠噠地踩在地板上,穿上涼鞋後跑到屋外。
正好聽見「呀呵~~」一聲。
腳踏車後頭硬是載著衝浪板的前田小姐飛奔過我的家門前。
*
我閉上眼睛,祈禱了多久呢?
我出乎自己預料地過於認真,以致於太慢發現到那兩道人聲。
我回過頭。聲音從階梯底下傳來,而且正緩慢逼近。有人正走上來。居然有人會到神社來,是誰啊?可以肯定不是香油錢小偷。
我從鳥居低頭往階梯看,「嗚喔。」是裡袋。長大後的裡袋。她正坐在輪椅上,強行在坡道上移動。這傢伙真胡來呢。一旁的男孩子則精力充沛,噠噠噠地踩在石造的階梯上。再這樣下去,就會迎頭和他們兩人碰上吧。
遲疑了幾秒後,我決定現在先別碰面。因為裡袋認得我的臉,有可能會引發無謂的騒動。由於無法利用石階回去,我決定經由神社後頭的墓地,再走下山坡前往南邊。
繞過神社後,我睽違已久地來到後方的公墓。從沒被列為試膽大會地點之一的這處地方埋葬著許多死者,如今正確實地逐漸遭到人們遺忘。沒有人來訪的墓地有什麼價值可言呢?明明需要墓碑的不是死者,而是活著的人啊。
僅是擺上石頭、徒具形式的這處墓地,將會添上真知的墓碑。
光是想像,我就咬緊了臼齒直到缺了一角。
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真知會活得比我還久。我才不要一輩子都看著那傢伙的墓碑。
我穿過墓地,儘可能不讓墓碑映入眼簾。雙腳踩在山坡上後,腳後跟就一鼓作氣狠狠打滑。我乾脆讓自己不要原地煞車,全速往坡下滑。
打滑的腳跟劃出一道弧形後,翹得比我的頭還高。屁股的骨頭就這麼撞在地面上,一路滑下斜坡。我的屁股撞到地面後,發出了叩叩、喀叩叩叩叩的聲響。每一次撞擊,那股振動都在我發出了苦悶呻吟的嘴巴深處和喉嚨裡迴盪。我的哀嚎聲也跟著顫抖。
我就這樣一路下滑至南邊的道路上,最後還險些撞上樹幹。我及時伸出腳底板踹在那根樹幹上頭,身體這才停下。屁股好痛,好熱。站起身後,連腰也痛了起來。雖說是自己選的道路,但還真是狼狽。
小時候好像也曾經做過這種事,又好像沒有。
我站在南邊的道路上,一邊沐浴在早晨的陽光中,一邊輕手輕腳地做起體操。在這座小島上,就算站在馬路正中央也不用擔心會被車子輾過,或是聞到排放廢氣的臭味,真棒。但是,年輕人一旦前往本島,就幾乎不會再回來。只要體驗到了充斥著人與事物的地方的生活是多麼方便,就再也無法留住他們了。他們也不會特意回到這種被大自然包圍的樸實生活。
我開始到大學上課後,最佩服的就是本島食物的繽紛多元。這座島上沒有任何連鎖店,餐廳更是隻有兩、三間。但一離開這座島,路上卻隨處可見餐館。很多料理我都是第一次見到,當時真是大為感動。
因為島上的家庭裡,主菜通常都是海鮮。不過,早餐的烤魚真是好吃呢……我正回想著那份滋味時,見到有人從西邊走來。還以為是島上的人,但對方是個年輕男子。是昨天站在裡袋身邊的那個青年。基本上算是時光旅行的同伴。
他身旁還跟著一個小女孩,正興奮地又叫又跳。
男子注意到了我。畢竟我站在馬路正中央又做著扭轉腰部的運動,沒注意到才奇怪吧?在他的記憶中,以前這座島上應該沒有我這樣子的人。大概是這個緣故,他看著我的眼神裡多了一份狐疑。
男子穿著直條紋又附有帽子的長袖上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整體呈圓形的臉部輪廓。他並不胖,應該是因為他的鼻子和眼睛偏小。下顎的線條雖然分明,但又帶著一種女性的圓潤。儘管稱不上是美男子,但會讓女性心生安全感吧。
「……嗯。」
我不認識他的話,對方應該也不大認識我。因此他們走到附近的時候,我停下體操,試著開口攀談:
「嗨,你是島上的人嗎?」
現下我正穿著夏威夷花襯衫又戴著泛黃的圓形太陽眼鏡,不曉得眼前的男子對我故作熟稔的態度做何感想。他的表情不像是嘴巴吃到了黃蓮,反倒像是眼睛裡夾到了黃蓮。連臉上客套的笑容也變得很僵硬,臉頰微微抽搐。幹嘛,你對別人的服裝品味有什麼意見嗎?至於身旁的女孩子……難不成是以前的裡袋?這麼說來,她的確是長這副模樣呢。裡袋則是看著我歪過頭。
「嗯……嗯。」
男子曖昧不明地應聲。既像在點頭,又像只是在搖晃腦袋。哪一種啊?
「大哥哥是島上的人嗎~?」
小小的裡袋插嘴。男子聽到她的聲音後恍然回神,連忙否定:
「不,不是的。我只是剛好來島上觀光。」
「啊,是嗎?那還真是可惜呢,我正在尋找能夠釣到魚的好地點。」
我兩手空空地佯裝是專業釣客。說到釣魚,真知說過她每天早上都會去島上西邊的海岸跑步呢。去那邊看看也許是個好主意。
「釣魚……嗎?呃,去哪裡釣魚比較好呢?」
男子裝傻地詢問小裡袋。相較之下里袋顯得神氣活現。
「不知道!」
她交叉起短短的兩隻手臂,得意洋洋地否定。這裡的小孩都是這副德行嗎?
畢竟環境大同小異嘛……各種娛樂和剌激都不多,所以才會變得很平均也說不定。
「是嗎?你不知道啊,那真是可惜。」
要是聊得太久而露出馬腳,可就不好玩了,所以我很快結束話題。我輕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經過他身旁。這時男子不管是從正前方、側邊還是斜後方,都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瞧。我納悶地回過頭後,男子不怎麼有自信地開口:
「那個……我們是不是曾在哪裡見過面呢?」
「………………………………」
曾在廢屋前面見過喔。而且在我不知道的九年間,說不定我們曾是好朋友。
「在哪裡?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忘了。」
我盜用以前看過的電影臺詞敷衍過去。與這句成對的臺詞是哪一句呢?
「好耍帥」
小裡袋非常老實地對我作出評語。我回以苦笑後,逃離那個一臉無法信服的男子。接觸對方好像太不謹慎了呢。以後就自我解嘲吧。
每當有風吹來,撞到地面的屁股上的痛意就顯得清晰。甚至痛到讓我想像塑膠模型一樣,僅切掉後半部。等熱度冷卻下來後,得再重新裝回去才行呢。
當我正做些奇怪想像的時候,身後忽地傳來了「哎呀呀!」的尖銳呼喊聲。這回又怎麼啦?我轉過身去,只見一名穿著圍裙、手上拿著購物袋的婦女朝我跑來。怎麼了嗎?我瞪大眼睛,那位婦女用腳跟一路滑過來,停在我面前。看來是找我有事。
「果然。我記得您是……八神先生吧?」
「……啊,您是之前的……」
是自行車競賽結束後,跑來問我名字的那位婦女。沒錯,確實是我跳進海里救起的那個孩子的母親。雖然很失禮,但她有著一張散發出不幸氣息的削瘦臉龐。
「是的,就是我!多虧您救了我家兒子,這件事我真的感激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說著說著,她還感激至極地淚眼汪汪。我正不知所措,那位婦女就緊緊地用兩手握住我的手臂,彷彿在說「我不會放開你」一樣。
明明她的手臂和手指又細又長,掌心的溫度卻非常悶熱。
「我一直在想,一定要好好地向您道謝才行。來,請到我家坐坐吧!」
「到您家?那個,等等!」
婦人拉著我的手大步往前走。「喀、喀、喀」地,涼鞋的後跟發出了清脆悅耳的腳步聲。這是第一次有女性如此熱切地邀請我,但我一點也不想將手搭在頭上說:「哎呀,真頭疼呢」人妻邀我去她家,這種說法好像會招來誤解。
婦人一路上不時回過頭來,邊吸著鼻水邊以噙淚的雙眼看向我。
見她不斷露出那種表情,我實在無法開口拒絕:「那個,我現在有點忙。」只好任由她拉著我前往住宅區。
*
吸著外頭澄淨的空氣,冷靜下來思考後,發現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
比賽為何沒有停辦——那當然是因為沒有任何人受傷。
「原~來。」
真無聊。真是沒特色的答案。我還慌忙跑出來,真是沒意義。我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猶豫著是否要回到屋裡。這段期間,一對男女共乘著一臺腳踏車經過我眼前。其中一人是我的同班同學,坐在後面的女生我則不認識。
剛才那兩個傢伙也打算參加自行車競賽嗎?蠢斃了,那種比賽。
我決定回家。不回家的話,我又該去哪裡才好?根本沒有其他去處。雖然也覺得必須找到八神和彥才行,但我卻覺得走在外頭好恐怖。明明一樣是這座島,卻有著太多我不知道的事物。
我在玄關脫下涼鞋後,直接走上樓梯。因為我不想走進廚房,讓屋裡的父親和母親擔心我。我迅速地走上二樓,衝進房間。
由於拉起了遮光窗簾,即便是早晨,房內仍是一片昏暗。剛好適合睡覺,所以我直接倒向床舖。我做了和昨天一模一樣的事情。撞到下巴後,腦袋陣陣發麻。
我用皺巴巴的棉被包起自己,製造出完全的黑暗。又熱又難以呼吸。但我還是不留一點縫隙地一路將棉被蓋到頭頂,用力閉上眼睛。
現在那項自行車競賽依然照常舉行的小島。
一臉若無其事地走在島上的前田小姐。
開心地騎著腳踏車的同班同學們。
為了讓那些畫面悉數消失,我只能這麼做。
然後,在逐一將我包覆的黑暗當中,那份記憶靜靜地浮起。
由於參加了那場比賽,命中註定我失去這雙腳的那一瞬間。
*
「請您在這裡稍等一下。」婦人請我進屋後,我坐在坐墊上,狼吞虎嚥地吃著過甜的銅鑼燒,至今已過了二十分鐘。我就在不知道要等什麼的情況下,無謂地攝取著卡路里,「嗝~」然後吐出了甜膩的氣息。
屋內可以看見畫有油燈的油畫,櫃子上擺著三隻陶器,電視機旁邊則是馬的裝飾品。這戶人家喜歡裝置藝術嗎?左手邊是紙拉門,如今已往旁邊拉開,讓屋內汲取日光。定睛一瞧,拉門上還有幾個破洞。這個要換的話可是很貴呢。
吃完了對方拿出來的三個銅鑼燒固然很好,但嘴巴里甜膩膩的,讓我靜不下心來。再加上吃完早餐到現在還沒經過多少時間,胃脹得鼓鼓的。杯子裡的麥茶已經被我喝光。雖然很想再來一杯,但擅自在別人家裡走來走去也不好吧。看樣子也沒有其他人在家,真是太不小心謹慎了。
將形跡如此可疑的男人一個人丟在家裡,那位婦女半點危機意識也沒有嗎?就算我是她兒子的救命恩人,但竟然會相信戴著這種太陽眼鏡的人,未免太過濫好人了吧?
摘下太陽眼鏡後,我用手指勾著鏡架,將它轉來轉去。
之後又等了超過三十分鐘以上,婦人才帶著兒子回到家來。看來這位母親為了找到兒子,著實費了一番功夫,整個人滿頭大汗又氣喘如牛,大概在島上跑了一圈吧。兒子則像只小貓一樣被母親拎著後領帶回家來,看樣子還非常精力充沛,手腳並用地掙扎個不停。
「讓您……等……抱!」
讓您久等了,真是非常抱歉——她是想這麼說吧,但在說出口前,這位母親就已經跌坐在地,嗆得連連咳嗽。明明沒必要,我卻產生了些許罪惡感。
兒子雖然很擔心母親,但母親比手劃腳地拼命催促他「好了好了,快點向對方道謝」後,他就朝我跑來。滑行到我的正前方後,我才發現他是剛才在神社站在裡袋身旁的男孩子。啊,原來是這孩子啊。因為救他的時候他拼命掙扎又嚎啕大哭,跟現在的印象相差很多,我才沒注意到。男孩子不是很熟練地僵硬正座之後——
「喝喝~」
深深地朝我鞠躬行禮,上半身還緊貼在地板上。
「你……你這樣真是太有禮了。」
所以我說啊,為什麼這裡的孩子都這副德行呢?包括自己在內。
「這一次真是感謝您的救命之恩~」
表達謝意之後,男孩子朝母親瞥去一眼,像是在確認:這樣子可以嗎?母親依然呼吸困難又噙著淚光,忙不迭地點頭。好像是我惹哭她的一樣。
我儘可能不去看那位母親,朝男孩子開口說話:
「太好了呢,看來你已經徹底恢復了精神。」
「是的,都是多虧了您。真的是非常謝謝您!」
男孩的母親略微欠身地上前,向我低頭致謝。兒子也仿效她的動作,不停地上下點著腦袋瓜。真像只紙人偶。見他這麼沒有誠意,反而讓我心生好感。果然還是個孩子呢。
「我家的孩子真是個大笨蛋。真是的……這個笨蛋!」
母親將兒子的頭往下壓。看來像是要讓他低頭,也像是在撫摸他。
「我已經記不太得了嘛」
兒子出聲辯解。明明那時候那麼拼命掙扎,卻不記得了嗎?如果他不記得我在救他的時候曾打過他巴掌,這樣對我來說也算剛好。
「沒關係啦。我也是偶然間發現,才會救他而已。」
我繼續扮演優質好青年的角色。一開始曾考慮過見死不救這件事就保密吧。
母親的呼吸也平靜下來後,正座地朝我挨近。
「八神先生是來觀光的吧?」
「嗯,算是吧。」
「那您現在住在哪裡呢?島上又沒有民宿。」
「我正在一戶親切的人家裡叨擾。」
我暫且不提外婆的名字。即便我對他們有恩,但我畢竟還是本島的人。外婆現在已經是孤獨一人生活,我不想再讓島上的人因此疏遠她。
「那麼,今晚能否讓我們請您吃一頓飯呢?」
母親的眼眶裡閃著淚光,雙眼閃閃發亮地邀請我。
「咦?」
「我想我丈夫也會想當面向您道謝,請您一定要答應。」
母親再一次捉住我的手臂,彷彿在說別想逃喔。她應該是為了表示誠意才會採取這種態度,但反而讓人難以婉拒,也無法冷淡回絕,我感到非常為難。
「那個……」
我擡起的手指左右晃動。因為我不知道這對母子的名字。多半是從我的動作和停頓察覺到了原因,母親慌忙報上姓名。
「不好意思這麼晚才向您介紹自己,我是林田鬱美。」
「啊,不會。沒關係,林田太太,那個——」
在我說完答覆之前,林田太太就將手搭在兒子的後背上。察覺到母親是叫自己自我介紹後,男孩張開那張圓圓的小嘴。
「我是林田近雄。請不要可愛地喊我小近喔!」
「……近雄?」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我回想起了眼前的這名少年是「誰」。
*
我想夢見尼亞。至少想要一點這樣的救贖。
但在輾轉難眠當中,像是硬擠出來般作的夢裡,沒有任何登場人物。
好藍。幾乎整幅景象都染上了藍色。好幾條白線像雲朵一般穿過背景,還可以看見像是漫畫效果線般的線條,層層疊疊地往我前進的反方向流去。到了這個地步,我終於理解到自己在做什麼了。
我在奔跑。疾奔穿梭在不曉得是什麼地方的藍色世界裡。
我不停加速。無法分辨究竟是這個世界在旋轉,還是我跑的速度變快了。不論往下還是往左右兩邊看,都看不見我自己的身影,我變成了「速度」本身。然後在沒有目的地的情況下,僅是追著目標不停狂奔。
追著「我要無上限地變快」這種不會有結果的目標。
我很熟悉這個夢境。自從無法行走之後,這是我幾乎每晚都會夢見的渴望顯現。
通常作了這個夢之後,睡醒時我的心情都極度惡劣。
這次會如何呢?
因為現在,這個夢不會再以夢境作為結尾。
*
林田近雄就是林田ㄐㄧㄣˋㄒㄩㄥˊ。就讀小學時,在我們學到他名字的國字怎麼寫之前,他就已經在海里溺死了。不管是從前還是往後,同班同學中就只有他過世。
經過了九年後,就連人的死亡也會變得淡薄,從記憶裡消失。然後在聽到他的名字後,驀地在記憶裡復甦。在海上溺死的林田近雄。連他是在哪一天過世,我也徹底回想起來了。
是我和真知大吵一架的那一天。林田近雄在島上的某處喪失了性命。
兩天過後,原本已死的近雄現在還活著。答案只有一個。
看樣子,就是我在兩天前救了林田近雄一命。
我沒有任何企圖,也沒有多作思考就救了他。人的命運如此微不足道嗎?被我隨意救起的近雄一臉無憂無慮,也沒有痛切地體會到事情的嚴重性。"
但是近雄還活著這件事,給予了我莫大的希望。
死亡並非不可避免。
也就是說,我也能拯救真知的性命。
在重新下定決心的同一天傍晚,我再次來到林田家的門前。由於無法果斷拒絕,我不由得就
答應了對方,因此現在為了與他們共進晚餐,不得已地再次前來。現在做這種事情真的好嗎?當然我也感到焦急,但黃昏時分真知也不會離開室內。
況且,能和近雄說話也是一種難得的機會,我決定接受這個結果。
「八神先生,歡迎您來。來,請進。」
拉別人的手是她的習慣嗎?林田太太出來迎接後,將我拉進玄關。我差點往前撲倒,在玄關脫下鞋子後,又被帶往廚房。中途近雄從二樓跑下來,「唷!」撲在我的背上。
原本,這份「重量」再也沒有人感受得到。
「哈囉!」
「唔,外面的人打招呼還真是文雅呢。」
他究竟是把文雅這兩個字當成什麼意思了?
「對不起,我家這孩子真是太沒禮貌了……」
林田太太為兒子的無禮向我道歉。「沒關係。」我緩緩地擺了擺手。
「以前我也是這樣。孩子還小就對他很嚴格的話,大人會很累喔。」
自從知道了過去的我是什麼樣的小鬼頭後,我只能這麼說。林田太太回以類似「哎呀,您真是謙虛」的迴應,但這可不是值得稱讚為謙虛的內容喔。
我開始懷疑,也許出乎意料地,近雄道謝時並不是真的那麼沒有誠意。
接著我走進林田家的廚房,正確地說是被迫走進。在光是擺了一張桌子,屋內似乎就已經塞不下人的狹小廚房裡,正坐著一名應該是林田先生的中年男子。他看見被林田太太拉進來的我後,趕忙起身。我也摘下太陽眼鏡。
林田先生晒得很黑,面板黑得發亮,鼻子也油得發亮。
「我是近雄的父親。這一次小犬真的非常感謝您的相救。」
他深深地別下腰向我行禮。多達四個人站在門口後,密度高得就連低下頭也得費一番功夫。就連動動手肘,也會碰到近雄或是林田太太。
「不,你們真的不用放在心上。該怎麼說呢,我並不是想救人,只是剛好而已。當然也不是因為碰巧在場,才逼不得已救他啦。」
「不論是不是剛好,還是逼不得已,您救了我兒子就代表了一切。」
林田先生斷然說道,接著擡起頭來。他這番話讓我深受感動。
救他就代表一切。正是我現在對真知的心態。對林田夫婦而言,兒子的性命就是有著如此珍貴的價值。雖然現在才說這些有點晚,但他們對孩子的愛讓我肅然起敬。
「謝謝你啊~」
近雄朝我靦腆地說。見他露出那種表情,我反而覺得坐立難安。
「好了,總之快請坐吧。大家也別站在這麼狹窄的地方里。」
林田太太做出推著所有人後背的動作,催促大家就座。桌子的三邊坐著林田先生、林田太太和近雄,最後一邊則是我——雖然很希望是這樣,但桌子的其中一邊其實緊鄰著牆壁,沒有這麼剛好的事情。於是我坐在近雄旁邊、與桌角相對的位置上。只有這裡有放椅子的空間。坐在極不自然的位置上後,我的存在感非常出眾——就不好的方面而言,整個人顯得很突兀。感覺真的非常彆扭,連要看著林田一家人的笑臉也讓我很難受。
桌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料理,有小黃瓜沙拉、白身魚生魚片、燉地瓜,另外還有小山一般高的炸肉塊。其他還有很多很多,感覺上就像一次擺滿了林田家平常在吃的家常菜。受到如此熱烈的歡迎,我反倒不曉得該看哪一道菜。
「來,請別客氣。想要吃第二碗的話,也請儘管跟我說。」
林田太太將飯滿到快溢位來的碗遞給我。感覺光吃飯就會撐死。近雄像要模仿我般,也下了指示:「我要一大碗。」「你吃得了那麼多嗎?」林田太太一臉驚訝,仍是將盛得滿滿的飯碗遞給近雄。林田先生則是笑容滿面地注視著這一幕。
真是和樂融融。說白一點,我根本沒有待在這裡的必要。
我為什麼會坐在這裡呢——在這個哲學性的問題折磨下,我開始吃飯。由於都是島上常見的家常菜,味道可想而知。我每一碟都夾了一口,每道菜的味道都是中規中矩,真要說的話算是偏清淡。但島上每道料理都是這樣。
「呃……林田先生是漁夫吧?」
我適度地找話題聊天。總覺得這個問題有點蠢,但林田先生還是一本正經地點頭。
「是的。偶爾也會載著釣客在近海附近繞繞。您有釣過魚嗎?」
「曾經試著釣過,但從來沒釣到魚呢。」
我只是如實地說,林田先生髮出輕笑聲。
「八神先生好像是來這裡觀光的吧,您覺得針島如何呢?」
這次換林田先生挑起話題。我邊咬著炸肉塊邊回答:
「這座小島有種不可思議的氛圍呢。在本島很少會有這種感覺。」
我回以保守含蓄的感想。……不,冷靜想想,還是有冒犯之處吧?聽我這種說法,好像這裡有神祕靈力一樣。說魚很好吃比較恰當嗎?
「這可能是個失禮的問題,但方便問您嗎?」
我邊咬著小黃瓜,邊看向林田先生回道:「什麼事?」林田先生說了:
「八神先生的口音聽起來,跟島上的人很相似呢。」
再一次有人提及了鬆平先生和外婆也曾提起過的這件事。我的口音真的這麼明顯嗎?
「我父母都是在島上出生,可能是受了他們的影響吧。」
「是嗎?……但我不記得聽過八神這個姓氏呢。」
林田先生不怎麼有自信地眼神遊移。當然不可能聽過。可是,島上所有人都是熟面孔,在這狹小的島上大家又都是街坊鄰居,不知道的話反而奇怪。
很顯然我在撒謊,但可能因為我是救命恩人,林田先生沒有再深入追究。我默不作聲地吃著白飯。剛蒸熟的米飯熱氣潤溼了我的嘴脣。其實我比較喜歡冷飯,但沒有必要在這種場合下說出來,害得氣氛變僵。我將不滿吞回肚子裡。
「還合您的胃口嗎?」
林田太太邊為我送上茶水,邊觀察我的反應。我有些誇張地大力點頭。
「非常好吃喔。果然是因為四面環海吧,魚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不過本島也是四面環海啦。但這句話當然不能說。林田太太僵硬的眼角頓時放鬆,放心地吐了口氣。「您請儘管吃。」再將所有的盤子往我這邊推。我連連點頭稱謝,大口吃下充滿善意的菜餚。
就這樣持續吃了約不到三十分鐘。
結束了可能會消化不良的晚餐後,我的肚皮幾乎要撐破了。
「真是多謝招待。那麼我差不多該——」
「我現在正在削水果,請您再坐著休息一會兒吧!」
「……是。」
被帶往客廳後,林田太太也順便端出了一大盤削好皮的梨子。
在吃完這盤梨子之前,我想回也回不去。吃完飯的近雄也靠了過來,一起拿起梨子吃。有弟弟的話,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雖然我很少跟近雄一起玩耍,但畢竟同班同學還是少得屈指可數。果然其中一個人死掉的話,會受到非常大的衝擊。但由於和真知大吵了一架,那段期間我都像是一隻拖拖拉拉的蛆蟲,所以印象變得十分模糊。
「唔,外面的人在看我。」
近雄似乎完全沒發覺到我的真面目。說得也是呢。與過去的我正面相對時,他也壓根沒有發現到。他們腦子裡不會有未來人這種想法。
「興致勃勃嗎?」
「並沒有。」
「呿!」
被說呿了。
「外面的人,說點好玩的事情吧。」
「嗯?真是突然又無理的要求呢。就算要我說好玩的事……」
話題也聊不來吧?因為島上的孩子除了島上的事,幾乎什麼也不曉得。
「……那麼,我來說一個島上的傳說吧。」
「喔喔,傳說耶!會出現巨大的生物嗎?」
「並不會。」
「呿!」
又被呿了。被一個小孩子這樣對待,出乎意料地很讓人受傷。
我本想作罷,但講其他的事可能又會被呿,所以最後我還是說了。
「這座小島以前被稱作神島……」
我有些誇大地轉述外婆告訴我的故事。起先近雄還盯著我的眼睛聽得入迷,但中途起好像是膩了,開始敷衍地答腔附和:「喔,喔。」
這樣一來我也沒有繼續說的意義,因此草草地為故事作了結尾。
「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真是教人感動的祕史呢~」
近雄也隨便地拍拍手。縮回手之後,他咧嘴一笑。
「不過,我能明白喔~」
「哪一部分?」
「因為坐在船上看著島時,我都會覺得很興奮!」
近雄張開手臂像要環抱偉大的夢想般,滿臉笑容地說。
「……素啊。」
我用猛塞的氣勢吃著梨子,嘴巴放滿食物地表示同意。
我以前光是搭船,都會覺得無比興奮。那是還不知道本島的時候的事。
「對了,神明真的存在嗎?」
「天曉得。這隻有神才知道了吧。」
我隨便帶過這個話題,接著吃完了所有梨子,眼睛彷彿還能流出果汁來。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於是我看向大門的方向。
「話說回來,為什麼外面的人知道島上的傳說呢?」
啊,糟了。我不小心忘了自己的設定。真看不出來近雄會問如此犀利的問題。其實要圓謊很簡單,但這次我決定捉弄他看看。
「其實我正是這座小島的神明喔!」
我張開雙臂朗聲宣告。近雄毫無反應,用他圓滾滾的眼睛看著我。
「神明喔~」
「神明嗎~」
這種應付的附和真教人受傷。我縮回手,匆匆忙忙起身。
「嗯?你要回去了嗎?」
「因為我是乖孩子,會在入夜之前回家。」
我趕在林田夫婦發現我之前,不發出半點聲響地走向玄關,以免他們熱情歡送我。我踩著鞋跟,很快地走出林田家。近雄跟了上來。
「最近有好多外面的人,真是不錯呢」
近雄站在玄關前,一臉興高采烈地說。
「好多?……是啊。」
是指一起來的同伴嗎?的確,同時有三個年輕人留在島上是很難得。
「我也搶先一步對漂亮大姐姐下手了喔」
「是喔……」
這個早熟的臭小鬼!但以前的我也相當親近來自未來的真知,沒資格說他呢。
「外面真是厲害呢就連天氣預報好像也很準。」
「什麼天氣預報?」
「聽外面的人說,下星期似乎會有猛烈的暴風雨來襲喔。」
「……這樣子啊。」
是他們告訴近雄的嗎?是否有什麼企圖呢?
近雄則是顯得非常開心。這種僅是颱風要來就如此興奮的年紀,真教人羨慕。
「外面的人,再見囉」
我擡起手迴應高舉雙手的近雄後,踏上返回外婆家的歸途。
夜幕降臨在沒有街燈的小島上後,就像一片漆黑的濃霧般覆蓋住了道路。每走一步,肌膚就能感受到夜晚潮溼的觸感。碼頭的方向傳來了一天當中最後一班定期船逐漸遠去的聲響。我可以和真知一同搭上那艘船前往本島避難,或是——
既然已經做好了覺悟不惜被控告為綁架犯,那麼就有很多方法能救真知。
兩週後,我就算成為罪犯,也有辦法守護住她的性命嗎?
由於吃得太飽,血液流不到大腦去,思考與決心也跟著變鈍。,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走在空無一人的夜路上,我的自言自語意外響亮地往四面八方散去。
*
在呼吸困難的情況下,我保持著比起睡覺更近似於昏厥的狀態,只有時間不停流逝。
但畢竟還是會到達極限,我自發性地從被窩裡彈了起來。然後不管自己全身上下黏答答的虛汗,又倒回床上。睡得太久了,不只是頭痛,我甚至想吐。
太陽也已高高掛在半空中,直射的日光貫穿了窗戶後灼燒著我。汗水因這陣日光不斷湧出,伴隨著不舒服的感覺淌下肌膚。為了逃離陽光,我跑進走廊。
我捂著嘴巴走下一樓,從走廊探頭一看,發現父親正橫臥在客廳裡看著電視節目。察覺到我的腳步聲後,他轉過上半身來。「早安。」由於早上忘了打招呼,我現在補說,只見父親皺起一張臉。
「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
我彎起纖弱的手臂擠出肌肉。根本沒肌肉嘛。接著抱著餓扁的肚子走向廚房。幸好有可能會連珠炮般問個沒完的母親不在。我徑自開啟冰箱,拿出早上的煎蛋卷和白飯。裡頭連午餐也準備好了。我決定兩餐都吃。咚咚咚地將東西放在桌子上後,我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食物一卡在喉嚨裡,我就往上仰,反覆吞嚥後將東西吞下去,再將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味道如何的飯菜逐一塞進胃裡。
掃空早餐和午餐兩份食物後,我的肚子飽到快要脹開。「唔唔唔。」嘴巴擅自發出了呻吟聲。原本就很想吐了,如今滿到喉嚨的食物更是助長了這份反胃。我邊煩惱著究竟要捂住嘴巴還是按著肚子,邊走出廚房。
走在走廊上的途中,我脫下滿是汗水的睡衣隨手一丟,走進浴室。我捉住蓮蓬頭,扭開水龍頭。一開始蓮蓬頭裡噴出了冷水,灑在發熱的肌膚上,感覺非常暢快。我從頭淋著冷水,沖掉積累在頭髮裡的汗水。
我就這麼低著頭繼續淋浴。冷水逐漸轉成了溫水,暖意包覆住我的整顆腦袋。保持著這個姿勢後,我動彈不得,注視著腳邊的瓷磚。
濺開來的水滴接連不斷地打在瓷磚上,再流進排水溝裡。水打在頭上的聲音,與方才作的加速夢境裡的聲音很相似。聽著聽著,我的意識開始模糊,四周的聲音也跟著逐漸遠去。我將手倚在牆壁上,很長一段時間都任由傾瀉而下的溫水打在自己身上。
明天,我也將反覆地做著這些事情嗎?
所有力氣皆從七孔流出後,就只是重複著躺在床上這種無所事事的時間。一旦理解到無論情況如何演變,我都再也拿不回已經失去的東西,就覺得所有事情都毫無意義。
於是,我再也不會去做任何事情。
彷彿肌膚與記憶會就這樣逐漸腐朽。這份想像讓我的身體自深處顫抖起來。
我瞪向頭頂上方。
瞪著從蓮蓬頭裡噴出的奔騰水流。
我面對面地凝視著它,邊讓水花打在自己臉上邊聲嘶力竭地吶喊。
這是比哭聲還要原始的吶喊,同時心中充斥著懇求般的情感,我停不下來。
直到自肺的底部抽乾所有空氣為止,我的吶喊都跟著水流一同奔向排水溝。
等到手腳因缺氧而發麻之際,我的衝動才終於平息。
關掉蓮蓬頭後,我握緊拳頭往橫打在牆壁上。
視線追著自低垂的髮絲往下滴落的水珠,只見它掉在瓷磚上後瓦解四散。
淋浴的聲音消失後,我有種屋外又傳來了熱鬧喧囂的錯覺,甚至敏感地感覺到腳踏車車輪旋轉的聲音。也許這與在回憶中轉個不停的車輪音色沒有分別。
無聊的自行車競賽。
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為什麼要參加那個比賽。
是想忘也忘不了的,對速度的渴望。
夥伴就是自己所演奏的車輪之歌。
然後加速到像要將一切全都拋在腦後。
就連時間,也想直接一躍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