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過了幾天時間,你的手就粗壯不少哪。」
整理田地時,外婆趁著休息的空檔看著我的手,說出了這句感想。在我不記得的九年裡,我的手已經被磨練得無比健壯。在外婆看來,會覺得這雙手跟兩週前看到的根本不是同一雙吧。
其實連我自己也覺得手腕以上的部分像是另外接上去的。
「今天就到這邊告一段落吧。」
外婆脫下手套,伸直一直簿著的腰桿。島民當中可以說只有外婆在種田。我就是喜歡她這種特立獨行的個性。
「是啊,好像也快要變天了呢。」
我表示同意,舉目看向天空,覆蓋空中的烏雲遠比灰色還要黯淡許多。就算人的命運能改變,世界的命運還是無法更改。我無法避開暴風雨。
明天,將有猛烈的暴風雨襲擊這座小島,同時也是真知喪命之日。
……啊,說錯了。是我拯救真知的日子才對。
「要不要先鋪上帆布呢?這樣一來,就算有暴風雨來襲也不必擔心。」
考慮到明天的狀況,我開口提議。於是外婆目光犀利地瞪向灰暗的天空。
「暴風雨?現在這天氣看起來不會變得那麼嚴重啊。」
現在的確還看不出徵兆。如今天空也只是一片灰濛濛。但明天在黃昏與夜晚互相接壤時,真正的暴風雨就會無情地襲來。原本稀疏的細雨會變成滂沱大雨,涼颼颼的狂風甚至連屋頂的磚瓦也能吹跑。
「我只是覺得好像會來。」
我含糊地回答。這雖不是預言那種模稜兩可的事物,但我又拿不出根據。
於是外婆像是想起了什麼般「嘻嘻嘻」地笑了。
「對了,你是來自未來的人嘛。」
這句發言讓我的心臓猛烈收縮。全都被外婆看穿了嗎?我正大受衝擊時,忽然想起:對了,兩個星期前暴風雨那一天,我說過這件事呢。因為當時我心想那是最後一次與外婆談天,才會不由得脫口而出,但現在想來真是難為情。再加上現在又一臉若無其事地留在這裡叨擾。
「就是說啊。所以以防萬一啦,嗯,以防萬一。」
我邊擠出笑容掩飾我的動搖,邊走向位在草菴旁的倉庫。應該至少能找到代替帆布的東西吧。連我也覺得手部的動作有些僵硬,但還是趕緊逃離外婆。
外婆感覺到了我身上「有某種隱情」。否則,也不會一直留我住在家裡吧。好比說長相跟外公很像,或是手的掌紋跟孫子如出一轍。
說不定外婆已經察覺到我的真面目了。但外婆從未明確地說出口,我也不曾報上自己真正的姓名。這裡有過去的我。只有過去的我,有權利以「我」的身分活下去。我不能介入其中。
倉庫裡有塊稍嫌老舊的藍色帆布,我決定用它覆蓋田地。田地雖然不大,仍無法用帆布全面覆蓋住。我無法保護每一寸田地,僅能勉強守住其中一半的面積。我連同木樁將帆布釘在地面上,以防帆布被風吹跑。外婆只是待在一旁,看著獨自一人完成這項作業的我。
「看你做到這種地步,反而要有暴風雨來,我才能感激你呢。」
外婆笑呵呵地抖動著肩膀。簡直就像一個開心等待暴風雨到來的小學生。
「那麼接下來我會出門一陣子。今晚會住在別處,所以晚飯就不用準備我的份了。」
「嗯哼……帶把傘出去比較好吧。」
外婆拿起靠在住家玄關上的黑傘後朝我丟來。我在半空中接住傘後,才發現這是以前還是小學生的我有一次忘在外婆家的傘。沒想到如今又回到我的手中。
「我走囉——」
我捂住差點接著說出外婆二字的嘴巴。外婆像是洞悉一切般,放柔了嘴角朝我揮手。
與外婆道別後,我伸手進口袋裡摸索,但當然不可能找到我想要的東西——手機。
這個時代手機在島上還不普及,真是不方便呢。也不可能有手機店。鬆平先生也沒有手機吧。因此我一路跑向前田小姐家。
今天是平日,真知應該還在小學裡上課。由於地點非常明確,就埋伏而言可說是條件絕佳。我還是希望能在事前就展開作戰計劃。
當天才展開行動的話太慢了。為了贏,必須化被動為主動。
沒錯,為了戰勝命運。
我一鼓作氣地跑到前田小姐家後、按了兩次門鈴都無人應門,看來前田小姐一家人和鬆平先生都不在。既然如此,鬆平先生應該是在研究所吧。
我折返回頭,跑向島的南邊。這個時代尚未修建好呈現三角形、供人在美麗小島上行走的散步步道。既沒有完善的觀光客住宿設施,自來水的供應量也相當不足,每年都有嚴重的缺水問題。就連電視也沒有有線頻道喔,怎麼樣,佩服了吧?
經過小學前方時,我試著從校門口窺看校內。那棟融合了中小學的校舍教室裡亮著燈光,鞋櫃玄關裡沒有半個人影。現在是上午時分,這也是當然的。
我馬上縮回脖子,趕往研究所。
停在研究所殘骸前方的時光機裡頭傳來了聲響。鬆平先生似乎正在修理時光機,在車內操控著疑似儀器的東西。
我敲了敲駕駛座的車窗後,鬆平先生走出車外。
然後一張開嘴就語速很快地說:
「你知道嗎?聽說幾年後會重新生產製造迪羅侖。明明未來的我也知道這件事,怎麼沒有買呢?」
「應該是因為他想要以前的迪羅侖吧?還說過中古什麼的。」
「會有這種執著,只能說真不愧是我呢。」
那如果不執著的話,你又會怎麼誇獎自己?我有些好奇。
「你說得沒錯,這天氣看來不太妙。應該會有暴風雨來襲吧。在德州或是巴西那裡一定有很多蝴蝶在拍打著翅膀,啊啊,太可怕了。」
鬆平先生開玩笑地抱住頭。我想像著有一大群蛾在誘蛾燈周圍飛舞交錯的樣子,的確很讓人毛骨悚然。蟲這種生物單獨一隻的時候明明很夢幻,形成集團時卻又讓人厭惡得直打冷顫。這是什麼邏輯呢?
我懷抱著這樣些許不可思議的心情,告訴他我來這裡的目的。
「我今天要綁架真知。你準備好了嗎?」
我故意選擇用聳動的字眼。但大概是因為我之前就向鬆平先生提過這件事的關係吧,他完全無動於衷。
反倒是因為另一件事而瞪大了眼睛。
「我也要幫忙嗎?」
「當然。你是我的朋友吧?」
我語氣輕快地說,但用眼神向他表示:除了你以外,我沒人能拜託了。
「我和這個時代的你,倒是還沒有朋友的感覺呢。」
他冷靜地點出破壞氣氛的事實。儘管如此,鬆平先生還是毫不忸怩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再多說什麼,但和我並肩站在一起露出笑容。
明白了這就是他的答案後,著別起嘴角。
「綁架嗎?這就是你選擇的方式嗎?」
「嗯。救了她之後,就算被逮捕我也無所謂。」
「我倒是很困擾喔。」
嘴上這麼說,鬆平先生的嗓音卻很輕快,表情也是明亮快活。
「你將拯救真知,然後未來又會再次改變……嗎?從你的外表,真看不出來你正在做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呢。你有自覺嗎?」
「有啊。但我……不會負起責任就是了。」
無論怎麼狡辯,時光旅行對世界來說都只是一項惡行。
「這件事完成之後,可別再回來了啊。我不想再看到Part3喔。」
「……嗯,喔。」
我曖昧地回答,仰頭看向天空。
直到這片天空放晴之前,我都會一直守護著真知。等著瞧吧。
*
「我想你現在差不多平靜下來了,所以就去找你。結果好像剛好和你擦身而過了呢。」
那個男人看來比我大八、九歲,留有一頭整體呈漩渦狀的捲髮,身上穿著比身形大一號的俗氣服裝,再加上他慵懶的眼神,給人一種非常朦朧模糊的印象。是個很難讓人將視線對焦在他身上的男人。
那傢伙正站在階梯上俯視著我。背上沒有翅膀,頭上沒有光環,殘留下來的只有一種感覺不到世俗汙穢、猶如遁世之人般的氛圍。
而這個男人的名字是——
「八神和彥?」
「嗯。」
他乾脆至極地點頭。接著走下階梯,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
八神和彥就在我眼前。我的腦袋頓時打結,無法順利思考。
「明天就是自行車競賽了呢。我每年都猶豫要不要參加,但每次到最後還是放棄了。」
他將臉朝右,沒頭沒尾地說起自己的事情。他的嘴脣莫名紅潤,吸引人的目光。
「為什麼?」
「因為我一定不會贏。」
不對,我不是想問這種事情下想吶喊的衝動。
「你知道我的事情?」
知道我的經歷,知道我失去了尼亞,知道我其實原本坐在輪椅上。
甚至也知道時光旅行嗎?
即便沒有說出口,八神和彥應該也感受得到我的問題裡包含了這麼多困惑。否則,他不可能指名道姓地要我過來。我很確信。
但是我想直接從八神和彥的口中聽到答案。
八神和彥依然側著臉,凝視遠方。
「回答我。」
我再一次要求。於是八神和彥的側臉上又揚起了淺淺的微笑。
那就是八神和彥的回答。
「能用自己雙腳走路的感覺怎麼樣呢?裡袋美住。」
*
雖然有種「事到如今還在講這種事」的感覺,但真知的本名是井上真理。是如何由此衍生出真知這個外號,我已經忘了。原因可能非常無聊,像是我念錯她名字的漢字之類的。但是到了現在,這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名字。
「仔細想想,這是我第一次綁架別人呢。」
「咦?這種事得回想才知道嗎?」
究竟我該覺得可靠還是該驚訝啊?剛回想完的鬆平先生一臉輕鬆自在。
我們自上午起就一直躲在小學正門前方的樹林裡待命。要是兩個男人直接站在校門口旁邊等,其中一個人又是彪形大漢,老師肯定會衝出來。說不定不曉得位在島上何處的派出所警察就有出場的機會了。
不過,地點選在這裡算是失策嗎?金花蟲到處飛來飛去,老是停在腳邊或是臉上,真教人不耐煩。草叢的另一頭有蝴蝶在飛舞。
那是一種通體黑色,翅膀上有著醒目紅色斑點的蝴蝶。觀光導覽手冊上好像曾介紹過這是一種能在這座島上見到蹤跡的稀有蝴蝶。但當時的我比起蝴蝶,更驚訝於島上的人口數量竟然有
四百四十人左右。原來有這麼多人啊?
「這下子我也是罪犯的同夥了呢。我感動得都想哭啦。」
「欠錢不還不算是犯罪嗎?」
「畢竟你還能搭乘時光機逃回未來啊。我也溜之大吉好了。」
被徹底無視了!還有,由於鬆平先生體型過於魁梧,整個人根本無法完全躲在樹幹後頭,身體露出了一大截。就無法隱身這點來說,看來他沒有當忍者的資質呢。
「擄走真知之後,得把她帶到其他地方去。你能想到哪裡?」
「怎麼,你完全沒想過嗎……神社怎麼樣?」
「神社?」
「祭殿的門上了鎖。所有島民都以為那裡進不去吧?」
原來如此。這是盲點,太棒了。不過給我等一下。
「不對,上鎖的話,我們也進不去喔。」
「鑰匙在我這裡。就放在前田家的倉庫裡。」
「拿去。」鬆平先生呈拋物線地將鑰匙丟給我。我小心翼翼地用兩手接住,以防鑰匙掉進腳邊的草叢裡。那把鑰匙比一般家庭使用的鑰匙還要巨大,造型也很誇張。
大概是生鏽了吧,鑰匙泛著黑色,金屬的氣味撲鼻而來。
「為什麼會在前田小姐家……啊,對了,因為他們家負責祭祀吧。」
「應該是之前遺留下來的吧,他們大概也早就忘了這把鑰匙的存在。」
「準備得真周到。」
鬆平先生聳聳肩。
「我就在想你肯定會採取綁架這個方法,所以事先也調查了一番。」
「真不愧是我的摯友。」
我半說笑半認真地朝鬆平先生咧嘴一笑。兩人之間流竄著很難想像接下來要犯下綁架案的溫馨氛圍。
之後又等了一個小時,教室的燈光終於開始熄滅。我緊貼在樹幹上,瞪著鞋櫃玄關。首先是低年級生走了出來。雖然頭頂上方的天氣看似隨時要下雨,但沒有任何人帶傘。島上的人並不介意淋得一身溼。
就這點看來,遞傘給我的外婆也可說是異類。
……但也許,當中還蘊含著其他涵義。
「喂,出現囉。」
「嗯?」
在鬆平先生的話聲引領下,我眼中的薄膜像是鼻水泡泡破了般急速放鬆。
先前尚未對焦的風景逐漸變得清晰,緊接著我捕捉到了那道身影。
鬆平先生說得沒錯,真知走出來了。但她身旁還站著一個人。
不是過去的我,而是近雄。為什麼這時候近雄又出現了?
「那傢伙就是之前掉小鬼頭吧?」
「沒錯,就是我救起來的那一個。原本他應該在當時就死了。」
「喔喔……這麼一來,真知會死可能跟那個小鬼頭有關係喔。」
……是嗎?跟近雄有關?現在他的確是在真知身邊沒錯啦。
既然如此,是不是連近雄也一起拐走比較好?不,不對,我只要能讓真知活下來就好了,沒有必要連近雄也一起軟禁。即使兩個人正計劃著什麼,結果真知會因此而喪命,只要他們兩人別形影不離就好了。
真知與近雄走出校門後往右轉,前往島的東邊。若要直接返家,應該是走向西邊的住宅區才對,看來他們要繞道去某個地方。不祥的預感就如緊張感般在胃裡蔓延。我按住腹部,像要捧住變得沉甸甸的內臟般,追在他們身後。
「喂,他們兩個人要是一直沒有落單一路走回家,你要怎麼辦?」
「……兩個都拐。」
「你這傢伙真是有當壞人的潛力呢。」
被稱讚了。而且恐怕還不是虛假的恭維。這樣不行吧?
我們穿過樹林間的縫隙,一邊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邊觀察真知與近雄。幸好其他中小學生都往西邊返家,所以他們兩人身旁沒有任何人。不會被人發現我們正在跟蹤他們,又沒有其他人在場的話,綁架的風險也比較低。
「不過,天氣這麼糟,應該直接回家才對啊。真教人有不好的預感。」
「……那兩個傢伙該不會是想搭船吧?」
聽到船這個字,我不由得用力地轉過頭。鬆平先生語氣平淡地接著說:
「如果真知是因為搭船翻覆而溺斃,這個推測是最有可能的吧?」
「船……船嗎?船?所以他們明天會搭船?」
「我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為什麼?明天可是會有暴風雨來襲喔!」
「天曉得。每年不也幾乎都有人覺得浪大比較好玩,在臺風期間跑去衝浪結果死了嗎?我們根本無法搞懂別人的腦袋裡在想什麼。」
來到小島的東南方,可以一眼望盡石灰岩地形時,樹林也到了盡頭。再也沒有地方能夠藏身,一旦他們回頭,除非我們立即跳進海里,否則就會被發現。
「尤其小鬼頭這種生物更是難以理解。這座島上的小鬼都太魯莽胡來了。」
「我有同感。」
這座小島欠缺的事物就是恐懼。這裡並沒有可怕的人,所以孩子們全都不怕生,也都大剌剌地接近外來的人。他們不知道何謂恐懼。
就像一群生活在沒有天園裡,持續繁殖的動物,危險得很純粹。
真知與近雄繞著小島走向燈塔。燈塔座落的位置與碼頭之間絕對稱不上遠,要聯想在一起很簡單。可是,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呢?
兩個人很快地又出來了,站在燈塔的圍牆前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跟先前見過的互動很相似。真知一臉肅穆地說話,近雄則是小事一樁似地點頭答應。兩人臉上那種截然不同的表情令我心中湧起不安。
多半是討論完畢,近雄率先離開。從他跑步的姿勢,連我們也能看出他的情緒相當興奮。我們躲在樹蔭裡頭等著近雄跑過。這真是求之不得的發展。
獨自一人留在原地的真知仰頭看向燈塔頂端。
燈塔周邊的樹林掩蓋住了我們的身影。由於四周全都是遮蔽物——
就是這裡了!
確認沒有其他人後,鬆平先生往前跨出一步。
「這是試用這東西的好機會呢。」
說完他伸手進白袍口袋裡摸索。在我詢問「什麼東西?」之前,鬆平先生就已經在那個球狀的物體上點火,接著卯足全力往前一丟。只見那顆紫色的小球高高地飛向空中,直往烏雲飛去,我彷彿正看著黃昏與夜晚交界時的太陽。
到達最高點後,那顆球急遽地往真知身旁墜落。真知正看著上方,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情況。導火線噴出火星後,球就這麼掉向地面。
球咚的一聲發出了不太有氣勢的聲響後,真知終於回過頭來。下一秒,在球與火焰完全密合的那一瞬間,球轟隆一聲爆炸,同時粉塵般的大量煙霧也迅速竄起,不停向外擴散,將四周的景色變得朦朧模糊。當中傳來了真知的尖叫聲。
「就是現在,動作快!」
鬆平先生像在祝我馬到成功般興高采烈地大喊。當時他說要做煙霧彈,原來不是在開玩笑啊?忽然間我不由得懷疑他該不會只是想試用這個東西,才幫我的吧?不過,姑且不論動機,這確實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我衝進持續蔓延開的煙霧裡。由於毫不設防地用力吸進了煙霧,鼻子和喉嚨都痛得要命。沒兩三下我的眼眶裡就滿是淚水,嗆得連頭也擡不起來。我不禁回想起以前參加小學野炊這項活動時,明明覺得一般的煙沒什麼大不了,但有一種木頭燒起來後冒出的煙,一旦迎面撲來,就會讓人嗆得淚水直流。我像要盡情揮灑淚水、鼻水和口水似地甩了甩頭,朝那個在煙霧中縮成一團的嬌小人影伸長手。一捉住她纖細的手臂,我馬上就感覺到真知的抵抗。
但想必因為是在煙霧裡劇烈掙扎,真知更是嗆得咳嗽連連。不知何時鬆平先生已經站在煙霧當中,趁著這個機會將某種東西扎向真知的脖子。是一根細細的針,而他手上的東西是針筒。他將裡頭的液體注射進真知。
很快地真知不再抵抗,她的膝蓋一軟,我連忙扶住她險些倒下的身子。我抱起她察看她的臉部後,表情雖然有些痛苦,但正規律地吐著氣息。似乎是睡著了。
不久,煙霧逐漸散去,鬆平先生將手中針筒裡剩餘的液體一鼓作氣擠出。他瞥了一眼真知的睡臉後,念臺詞似地「嘎嘎嘎」大笑。
「這是安眠藥。比起讓她用聞的,這種方法比較迅速確實吧?放心吧,這沒有害處。」
準備得真周到呢——我正想稱讚他時,心想不對,等一下。有這種東西,一開始拿出來不就好了嗎!根本不需要放煙霧彈這個過程啊!
「話說回來,你的動作好像很熟練耶?」
「從今天起我要改變路線當個邪惡科學家。目標是瘋狂科學家喔!」
他又念臺詞似地滔滔不絕,這回的笑聲是「呼哈哈哈哈」。很經典的那種。
我將人生經歷可疑到不行的男人鬆平貴弘先撇在一旁,重新抱好真知。
原本是過去的我該守護的,過去的她。
但我很清楚自己有幾兩重,所以對過去的自己絲毫不抱期待。
「……所以。」
我來到這個時代的真正意義,從現在才要開始。
*
八神和彥知道我本來「無法走路」。
這句發言明白地宣告了八神和彥是時光旅行者。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開門見山地質問,剋制著想上前揪起他衣領的手臂,擡眼狠瞪向他。八神和彥也收起笑容,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我。
「這個問題真教我頭痛呢,因為連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八神和彥用手指扒梳著自己漆黑的捲髮。
「況且我之所以想見你,並不是要回答你的問題,而是我認為事先忠告你一聲比較好。」
他單方面地自說自話,我說的話幾乎全被他忽略。搞什麼啊?我的不滿不斷增加,但八神和彥彷彿也看透了這點般,丟來了令我感到晴天霹靂的忠告。
「我勸你最好放棄尋貴弘。因為最後只會徒勞無功。」
八神和彥直接一語道破我既迷茫又璀燦的希望。他早已洞悉一切。
不論是我的雙腳,還是行動。所有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我只是想奉勸你這一句。」
「難不成連鬆平貴弘也死了?」
「怎麼可能呢?」
八神和彥笑了,然後——
「如果你在明天的自行車競賽上贏了我,我就回答你所有的問題。」
「……啥?」
這傢伙沒頭沒尾地在說什麼啊?
「我只是想要一個參加比賽的理由。雖然對你很過意不去,但希望你能陪我僅說完這句話,他就自我身旁走過。他想回去了嗎?真的假的?
就這樣什麼也沒有回答我,單方面地講了一堆話後,就想揮揮手說再見?
「那麼,明天見了。」
八神和彥是認真的。不管是明天參加比賽,還是現在的離去。
一起參加比賽吧。像是他只是想說這一句話,才會來到這裡般。
自己的話說完了後,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他到底在想什麼?氣得七竅生煙就是這種感覺吧,我試圖捉住他的肩膀。
但八神和彥早已瀟灑地逃到了我伸手無法構及的位置。我撲了空的手緊握住空氣,指甲陷入掌心裡。這份痛楚讓我縮回了本想踏出去的腳,將我與八神和彥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開。
八神和彥愈走愈遠,打算回到某個地方。
那傢伙到底要回到哪裡呢
我可以現在追上去捉住他的肩膀,將他轉過來揍他一拳,再要求他回答問題。
我也可以跟在他後頭,搞清楚他要去哪裡。
但我只是站在原地握緊拳頭,雙腳動也不動。
尋找鬆平貴弘只會徒勞無功。
這,句話強而有力地束縛了我的心臟。
因為如果終究是徒勞無功,那麼我所描繪的未來也將跟著一起腐朽。
八神和彥真是太殘酷了。
*
我記得小時候曾聽說神社的祭殿裡供奉著祭祀用的道具。但話說回來,我根本連祭殿是什麼也不曉得。
正確來說,鬆平先生交給我的並不是祭殿的鑰匙。繞過祭殿後,後方左側有一間房間,大門的鑰匙正是我手上這一把。我將鑰匙插進荷包鎖裡,扭轉開啟。
方才指尖扎到了帶剌的樹木,正隱隱作痛。
屋內呈縱長形,約莫四個榻榻米的大小。變形的紙箱堆在一起,後頭放著一個像是垃圾桶的塑膠製長方形箱子,我探頭一看,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牆壁和地板都由木頭製成,但在受到了歲月的侵蝕後,皆帶著髒兮兮的汙漬。屋內也沒有電燈,所以入夜之前必須設法取得手電筒。
「……與其說這裡是祭殿,更像是儲藏室吧?」
「兩者差不多吧。」
是嗎?不,不一樣吧?這麼心想的同時,我將還昏迷不醒的真知抱進屋內,找了個比較乾淨的地方讓她躺在地板上。鬆平先生撿起滾落在屋裡的膠帶後,一口氣拉出一大段,然後用膠帶代替繩索,動作熟練俐落地捆住真知。他真的是第一次綁架別人嗎?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鬆平先生回過頭來說:
「這些全部都是師父教我的。」
「他到底是怎樣一位師父啊?」
「姑且當作是這樣吧。」
「原來是騙人的喔!」
就這樣,從綁好真知直到現在,已經過了約莫三個小時。
下午五點過後,真知醒了。如今她全身纏滿了膠帶,倒在地板上。雖然曾想過如果她要上廁所的話該怎麼辦,但就到時再說吧。
鬆平先生邊低頭看著真知,邊對我說:
「你沒有當電影男主角的才能呢。」
「啥?」
「一般這種情況,都是在當天時間非常緊迫的狀態下才會出現,如果事前就採取了防範對策,而且最後還成功,觀眾看了會覺得很無趣吧?」
「哪裡有觀眾啊?」
「我啊。」他挺胸誑妄自大地回答。「世界又不是為了你而存在。」「那不然是為了誰而存在?」鬆平貴弘這麼問我。因此我也挺胸得意洋洋地回答他:
「無論何時,都是為了她而存在。」
「鬆某某也是同夥嗎?」
真知狠狠瞪著鬆平先生。他嘆了口氣,側眼看向我。
「為什麼你們都記別人的名字啊?」
「因為大家都用外號稱呼彼此啊。」
「這麼說來,你沒有外號呢。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沒有任何人幫我取嘛。」
「真是個寂寞的傢伙。」
「啊,我想起來了。以前有人叫我馬提喔。」
「喂喂喂。」
「你們兩個——!不準不理我!」
被綁起的真知蹦蹦彈跳,用身體「咚咚咚」地撞向地板。撞到一半,大概是身體撞痛了吧,她停止亂蹦亂跳,發出了「啊唔唔」的呻吟聲。
「呵呵呵,同夥啊?你現在才發現嗎?」
鬆平先生挑爨地笑著答腔。為什麼你一副這麼開心的樣子啊?
「唔唔,你這個邪惡的科學家!」
沒想到真知也刻意用像在演戲的臺詞迴應他。你們感情真好呢。
不過,真知沒有哇哇大哭真是讓我鬆了一大口氣。
「將你綁起來,真是對不起。不過,我絕對不會加害於你。」
「加害?是加菜那一類的意思嗎?」
「……該怎麼解釋才好呢?」
我向鬆平先生尋求協助。「嘎嘎嘎!」沒救了,拜託這種傢伙根本沒用。
「呃……就是我不會對你做壞事。」
「現在不就正在做嗎——!」
說得真是中肯。我稍微改變說法。
「除此之外,我不會再做其他事情了。」
我深深地低下頭,甚至比橫躺在地的真知腦袋瓜還要低。
「我只希望你能在這裡待到後天。」
「不要——!我堅決拒絕!」
真知嗓音尖銳地怒吼。明明知道堅決拒絕,卻不知道加害嗎?
「我還有事情必須做。邪惡的壞蛋們啊,現在罷手的話,我還能原諒你們喔!」
「你這愚蠢的傢伙!邪惡就是因為無法獲得原諒才美麗啊!」
鬆平先生大力地煽風點火。這個大叔腦子裡在想什麼啊?
「給我記住——!代表正義的我是不會原諒你們的——!」
你什麼時候變成正義的夥伴了?看來真知也樂在其中,嗯,算啦。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頭開始痛起來的同時,也沖淡了些許犯罪意識。但真知似乎真的還有其他事情得做,儘管全身被綁了起來,她還是不停蠕動掙扎,又蹦又跳地朝儲藏室的大門邁進,但十秒過後就氣力耗盡。
比起用彈的,用滾的比較快喔!但我沒有開口建議她。
「那你食物怎麼辦?」
「我還有紅豆餡夾心餅,但可能不夠吧。我現在就去買。」
再等下去,島民就會發現真知不見了,屆時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趁現在快去買吧。至少買些飲用水和麵包。但大量購買的話會招來懷疑,各買一個算是極限了吧。好,快去商店一趟吧。
「你回來之後,接下來換我出門。因為還是需要準備一下。」
鬆平先生坐在儲藏室的角落裡。準備什麼呢?……啊,在那之前。
「給我零用錢。」
我依然身無分文。鬆平先坐起身子,摸索口袋。
「喔,多虧了我平常亂放錢。你看,竟然有三枚百圓硬幣呢。」
「咻~」
我有氣無力地吹口哨。接過三枚硬幣後,出門前我問真知:
「你想喝什麼果汁?」
「我才不接受惡徒的施捨!」
真知鼓起腮幫子撇過小臉。我記得她喜歡蘋果汁吧。
我握住零錢,走出儲藏室。外頭下著稀稀疏疏的小雨,空氣中有土的氣味。我自神社的正前方穿過樹林,往商店前進。島上唯一的商店就在碼頭旁邊。就在我跑向北邊的時候,忽然想起忘了撐外婆丟給我的那把傘。
我一路順暢無阻地抵達了碼頭。由於錯開了定期船駛來的時間,碼頭旁的人影也稀稀落落。右手邊可以看到之前那條船,它依然健在。為了保險起見,是否應該先破壞掉它呢?但我還是改變了主意,最好不要再在島上做出任何醒目的舉動了。我現在的心情就像追著兩隻兔子的人。
我走向位在碼頭邊的商店。那是間寒酸的小店,自我小時候起老闆就是一個老婆婆,現在變成了大學生以後,老闆還是一個老婆婆。雖然跟本島的便利商店相比簡直就是扮家家酒的程度,但在島民的生活當中仍不可或缺。
頭似乎會撞到門,因此我彎下腰走進店內。雖然現在時間有點晚了,但店裡還有個女孩子。是正喀喀喀地咬著巧克力球的小裡袋。她轉頭看向走進店裡的我,再擡眼看向我的眼睛。
「是之前的太陽眼鏡人。」
被她這麼一說,我拿下太陽眼鏡。
「這樣就不是太陽眼鏡人了吧?」
「喔喔!變成了外是不太認識的外面的人。」
比較認識的是大近雄吧?看來她很喜歡親近他。嗯,這也是當然的吧。
小裡袋的手上除了巧克力球盒之外,還有那個魔術方塊造型的時鐘……幾天前真知將時鐘送給近雄了吧?之後近雄又送給了裡袋嗎?
「我可不會給你喔。」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視線,裡袋反手將時鐘藏在身後。我可不想要喔。
「你怎麼會有那個東西?」
「呵呵呵,是貢品。」
她滿臉笑容,嘴巴抿成了小V字形。也就是禮物吧。
咦咦!原來近雄喜歡裡袋嗎?這下子被我知道了。
「咳咳。」
裡袋假咳了兩聲。怎麼了嗎?、
「嗯……嗯~嗯~嗯~」
她露骨地做出煩惱的表情,並且表現出很希望我能問她的態度。
「你有什麼煩惱嗎?」
「就是說啊——」
她像在模仿母親的語調一般,將語尾拉得老長。
「那個呀,我正煩惱要替近雄取什麼外號。」
「外號?」
「一叫他小近,他就會很不高興。所以我正不得已地想外號中。」
「嗯,也是啦,男孩子可能都不喜歡前面加個小字吧?」
「這樣子嗎~可是,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外面的人你想得到嗎?」
只要問大近雄不就好了嘛!那傢伙會怎麼回答呢?
……近雄嗎……?
「尼亞。」
我非常自然而然且「習慣」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尼亞?」
裡袋很喜歡我臨時想到的外號,反芻似地複述著這兩個字。
「因為他是近雄啊。解釋成很近的男人,所以叫他尼亞(near),怎麼樣?」
「什麼意思?」
「等你長大之後就會明白了。」
不懂外文的裡袋似乎滿肚子問號,徑自解釋成其他意思。
「好像貓咪的叫聲喔。喵~」
「這樣解釋也可以啦。」
「喵尼亞~嗯,那就這樣吧。明明叫小近也不錯啊~」
裡袋發出了「噗噗咕~」這種不曉得是不是在鬧彆扭的奇妙叫聲後,離開了商店。想必是迫不及待地去找近雄,建議他用這個外號吧。
這個外號會不會太隨便了呢?但既然是從近雄這個名字聯想到的外號,大家一定會覺得很適合吧?島上的人肯定都會這麼叫他。今後不管那傢伙在哪個世界,又是如何生活,在這座島上只要一接近大人,大家都會稱呼他為尼亞吧。
我請出了縮在屋裡的商店老婆婆後,買了果醬麵包、蘋果汁和水。如何只用三百圓就買到這三樣東西是祕密。而我究竟有沒有買也是祕密。我用雙手捧著麵包和其他東西,急急忙忙地走出商店,擡腳飛奔。
落在臉上的小雨教人心煩。我邊詛咒著雨,邊以肩膀迎戰撲來的逆風。
*
苦思良久之後,我下定決心,就算要當場將八神和彥揍得鼻青臉腫,也要從他口中問出答案來。然而,這時八神和彥已經徹底消失了蹤影。那個混帳!我跑向他剛才消失的方向,跨著大步,飛也似地踏在地面上,追尋著那傢伙的背影。
無法接受。我沒辦法在什麼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就這樣活下去。
「什麼自行車競賽嘛……」
誰要奉陪啊,混帳。我才不管你和我有什麼非參加不可的理由!
*
待在儲藏室裡迎來了夜晚的降臨後,鬆平先生出門至今依然沒有回來。是因為考慮到如果隨便走動,可能會被人發現到這裡嗎?另外,我剛才在商店買東西時,也順便借走了經常放在收銀機底下的手電筒。人只要墮落過一次,就能平心靜氣地做這種事情呢。我小時候可是個從來不曾私吞找零的錢的好孩子喔。但其實只是因為沒那個膽子。
「果汁。」
「是。」
我服從真知的命令,將蘋果汁湊至她嘴邊。真知的嘴脣含住小寶特瓶狀的果汁瓶口後,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等到聱音停止之後,我就收回果汁。過了一會兒,真知又開口說了:
我撕開紅豆餡夾心餅的袋子,將餅乾遞至真知的嘴邊後,她就張大嘴巴大口吃了起來,咀嚼了幾下後吞進肚子裡。接著鼓起了腮幫子。
「好無聊。」
「對不起。」
「我家人還沒付贖金嗎?」
「我沒做這種要求喔。」
我坐在真知身旁,朝她露出笑容後,真知嘟起嘴巴。
「那你為什麼要綁架我?」
「……我有我的苦衷。總之後天就會放你走了。」
「我不要!我會無聊死的——!」
真知邊吱吱大叫邊瘋狂掙扎。話雖如此,也只是蹦蹦彈跳而已。很快地她就跳累了,又倒在地上臉部朝下。我替真知擦掉她額頭上的汗水後,她看向我。
這回沒有鼓起臉頰。
「外面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八神和彥。」
「好長!還是叫你外面的人吧。」
就算對方是田中太郎,真知一定還是會說他的名字很長吧。
偶爾儲藏室會被外頭的風吹得搖搖晃晃,聽來就像雨滴打在頭上時發出的聲響。在真正的暴風雨到來之前,建築物就已經如此嘎吱作響,那麼一到明天夜裡,屋子說不定會被吹跑。
「果汁。」
「是。」
再喂她喝。果汁也所剩不多了。不過,態度這麼趾高氣昂的被害人應該也很少見吧。是因為沒有危機意識,還是太相信我呢?大概是前者吧。
「媽媽他們會不會擔心我呢?」
「唔唔。」
想讓我產生罪惡感,好讓我放她走嗎?這個想法掠過腦海,但真知的話語中似乎沒有包含這層涵義。從她的表情看來,單純只是苦惱父母親會不會替自己擔心。多半是因為不安,她瀏海垂落的方向與視線低垂的方向正好一致。
「他們一定會拼命找你的。」
我摸著真知的腦袋安慰她。但是太拼命的話我也很困擾呢。目前都還沒有人衝到這裡來,看來計劃進行得還算順利。
「……外面的人為什麼跟那傢伙這麼像呀?」
「嗯……真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呢。」
我縮回手,搔了搔頭。我覺得變了很多啊,究竟是哪方面那麼像呢?
「我們哪裡像?」
「頭髮。都蓬蓬卷卷的。」
經她這麼一說,我用指尖捏起瀏海。原來如此,這一點想變也變不了呢。
「還有味道,你身上有堅果類的味道。」
「……是嗎?」
我這麼香噴噴嗎?我倒是一直覺得自己有土的味道呢。
「那麼,為什麼?」
真知執拗地繼續追問。誠實回答她的話,我想她一定會相信,因此猶豫不決。
「……可能是因為我們喜歡一樣的東西吧。」
「咦,你說什麼?」
「公主殿下,您很無聊吧?要不要玩舉高高遊戲呀?」
為了帶過這個話題,我抱起真知將她往上高舉。「嗚呵呵!」見到視野突然變高,真知大吃一驚。由於天花板不算高,我無法將她高舉過頭,只是舉到與我視線同等的高度,再將她放下。出乎意料地,腰和手臂都好酸。小歸小,人類還是很重。
我覷向真知的表情後,發現她正因為突然被舉高而頭暈眼花,然後就這樣直接說話:
「再快一點!要有遊樂園的感覺!」
明明她從未去過遊樂園,卻做出這種要求。我也努力地重現其實不太熟悉的遊樂園風情,在原地反覆地高速蹲下再起立。這種屈伸運動一直持續下去的話,膝蓋會完蛋吧。但最先玩起舉高高遊戲的人是我。
結果我一個勁地不停蹲下再起立,直到膝蓋和手臂都再也不聽使喚為止。到達極限後,我膝蓋一軟往前撲倒。撞到下巴後,額頭滴下的汗水流進了一邊的眼睛裡,讓我難以睜開。
「累死……我了!」
我將下顎靠在地板上,吐了口大氣後,與橫躺在地的真知互相對視。於是儘管正遭到綁架,真知卻笑了。喂喂,我可是綁架犯喔。但我也不由得跟著笑了起來。有多少年沒和真知一起玩耍了呢?在時光洪流裡來來回回之後,過去與現在交織混雜在一起,讓我無法清楚區分。如此混亂的記憶令我想哭。
而後夜深了,真知馬上就睡著了,但我還是一直醒著。
一想到明天考驗就要到來,我打了個冷顫。
*
在島上繞了半圈,來到南邊的海岬時,我終於領悟到自己追丟了八神和彥。想必他察覺到了我在追他,所以沒有走散步步道這條路線吧。那傢伙很熟悉這座島。他在這裡住多少年了?不知道。那傢伙全身上下都是謎。
我將手支在膝蓋上,調整呼吸。不管是前往神社,還是離開神社,一路上我都是全力狂奔,肺好痛。再加上體內還殘留著先前跨上腳踏車時的那股不適。
八神和彥卻要我坐上那輛可恨的腳踏車參加比賽,還徹底無視我的意見和心情,提出莫名其妙的條件。
所有的一切都讓我火冒三丈,相對地,身體也因為不肯服輸而熱血沸騰。
就算狠狠揍八神和彥一頓,他恐怕也不會鬆口。雖然不曉得他有什麼企圖,但他想讓我坐上腳踏車。我決定接受他的挑戰。
如果不坐上腳踏車,就永遠只能原地踏步的話。
這一次我絕不會放過他。下次再見到他,我絕對要捉住他。
不僅如此,還要騎著腳踏車超越他。
「只要參加比賽就好了吧,沒問題!」
然後,只要贏過他就好了。人總是在贏過他人後,有所收穫。
因為只要活著,這種事情就是理所當然。
我,當然也辦得到。
*
暴風雨之大,大到令人憂心會不會連整棟屋子也被風吹到海里去。
命運之日的這天傍晚過後,外頭是一片夜晚般的深沉漆黑。幾乎要連根吹起整座靜謐小島的風雨籠罩住了這座島,祭殿也不例外。過去還是小孩子的我,在面對這場暴風雨時心裡有什麼感想呢?我只記得自己一直窩在被窩裡。
「鬆某某完全沒有回來耶。」
「沒有回來~」
躺在地板上的真知咚咚彈跳了幾下。大概是因為被迫躺在地上實在太過無聊,每當暴風雨吹得建築物搖搖晃晃時,她就會樂在其中似地大喊:「呀呵!」真是無憂無慮呢。一點也不曉得原本自己之後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今天等這場暴風雨過後,你就能回家了喔。」
「唔嘎嘎~」
真知似乎對此非常不滿,手腳又踢又蹬。她好像漸漸習慣了包肉粽狀態,行動的種類也增加了。因為處在成長期嘛,我明顯搞錯重點地大感佩服。
「外面的人和鬆某某,你們做好覺悟吧~!」
「我知道。之後你就將我帶到警察面前,說我是綁架犯吧。」
就算你報警,那也沒關係。只要你還活著就好。
大概是我的態度讓她一時反應不及,真知露出錯愕的表情。接著像是去掉敵意般,不再那麼咄咄逼人,擡眼看著我的目光也變得柔和。
「你真奇怪。」
「很奇怪嗎?」
「嗯。我要喝水~」
「是。」由於果汁喝完了,真知改要求喝水。寶特瓶裡的水也所剩不多。我自己則是幾乎不吃不喝,所以喉嚨非常乾渴,連唾液也分泌不出來。
「……嗯?」
起先,那道聲音像是有老鼠跑過閣樓般,接二連三地像是「噠噠噠噠」的腳步聲。但由於馬上又恢復寂靜,我想應該是老鼠沒錯。
「水~水~!」
「是是,馬上來。」
真知像魚尾巴一樣蹦蹦跳跳地催促著我,我連忙收回仰頭看向天花板的視線,遞出手上的水。真知似乎也漸漸習慣別人喂她喝水,咕嚕咕嚕地啜飲,不再因為喝得太用力而嗆到。真是個適應力強的傢伙。
見到她這麼可愛的模樣,我的心頭不禁一暖,這時天花板又傳來了聲響。這回是「嘰嘰」的嘎吱聲。在強風的吹打之下,建築物發出了悲鳴。沒問題吧?我再次擡頭看向天花板,這回眼前的景象卻讓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隨著暴風呼嘯而過,屋頂就如同弓箭一般往上彎曲。
屋子左右兩邊的牆壁劇烈搖晃,將天花板擠壓成了一道弧形,於是天花板再也承受不住,往上彈開,爆裂的木片接連掉落下來。
我立即撲在真知身上保護她。一片較大的木板砸在我的背上,痛得我呼吸困難。我小心著不壓到真知,倒在旁邊痛得悶哼。其他木片已經悉數掉在地板上,沒有再砸中我,但背上的痛楚仍未散去。我匍匍地趴在地上吐著舌頭,呼呼喘氣。
等到呼吸較為平順之後,我看向真知,確認她是否平安無事。這時卻因為另一股衝擊讓我倒抽一口氣。經過剛才一連串的騒動後,真知手腕上的束縛解開了。真知自己也立即察覺到了這一點,將身體從全身與雙腳的束縛中抽出。看來是因為她至今不停又蹦又跳胡亂掙扎,導致膠帶鬆開了。只是不曉得這是不是她一開始就計劃好的。真知衝向大門。
「真知!」
然後她猛力推開門板,霎時雨珠迎面撲來。
以這片風雨為背景,真知交叉著手臂,不可一世地大笑:
「呵哈哈哈哈!看來正義是站在對的人這一邊呢!」
儘管斜削而來的雨滴灌進了她嘴裡使她說的話含糊不清,真知還是一臉洋洋得意。
「等一下!你現在走了的話,天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承蒙你的照顧了,再會啦!」
真知完全將我的制止當作耳邊風,以最快的速度一溜煙跑走。
就像一開始回到過去,她飛奔到我們身邊時一樣。
而今,她再一次以那種充滿朝氣的奔跑姿態遠離我。
「等等,不要走啊啊啊啊啊——————————!」
我撐起身子厲聲吶喊。由於嘴巴張得太大,嘴角裂開,一股血味蔓延開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真知逃走了?
混亂、焦躁與憤怒交織在一起,扭曲了眼前的景象。熱氣蜂擁聚集至眼睛底下,傳來陣陣剌痛。再加上風雨無情地打在我身上,我更是想哭得不得了。
我拭去淚水與雨水,跳了起來。先是伸直膝蓋,從匍匍的姿勢變成半彆著腰,再挺直身軀邁出步伐,追上真知。我很清楚她要去哪裡。
當然是將會成為那傢伙喪命之地的那條船。
*
騎車騎到一半,我差點嘔吐,「惡。」臉頰忽然鼓起。我仰起頭,吞回胃裡。
「好了,快騎……惡。」
才剛要開口說話,胃液又逆流而上。會死。臉頰脹得又圓又滾。再吞下去。喉嚨與鼻腔裡滿是胃液的臭味,唾液也無比酸澀。
但是,我還是坐在腳踏車上踩著踏板。
與八神和彥見面之後,時間來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拉出腳踏車,騎著車環繞小島。我內心天人交戰了超過十五分鐘以後,終於跨上腳踏車,冒出的冷汗多到讓我懷疑自己說不定痩了兩公斤。衣服黏貼在後背上,感覺很不愉快。但即便拖著過去,腳步沉重,我還是成功地踩下了腳踏車的踏板。
之後也勉勉強強地繼續踩動踏板,但始終伴隨著胃液不斷上上下下這種一點也不有趣的絕技。「噗咻。」胃液的殘渣自鼻孔裡噴出。我擡起手指拭去後,回到了自己的家門前。這樣一來,我已經在島上繞行三圈了。
每繞一圈,鼻孔裡噴出的胃液流量和胃液逆流的次數也跟著減少。我正逐步超越過去,即將到達最高點。在自行車競賽開始前,我還能騎五圈……不,十圈。騎完十圈之後,我這趟充滿胃液臭味的單車之旅,想必就會升華成清爽淋漓的汗水吧。我為了加速往地面一踢,邁向第四圈。
雖然伴隨著嘔吐感,但騎腳踏車這件事真的很開心。我漸漸回想起了加速這種快感很難有其他事物能夠取代。回到現代以後,一直覺得不屬於自己的這副身軀總算開始變成自己的所有物,手腳都依我的指令行動。意識到這一點後,我也愈來愈少注意到反胃的感覺。
騎到第七圈的時候,我甚至忘了吃早餐,只是專心一意地繼續騎著腳踏車。路上擦肩而過的大人和劍崎先生還調侃我:「自行車競賽還早得很唷。」我以笑臉迴應他們。連我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很新鮮,陶醉在加速的快樂當中。
繞完島上十圈之後,剛好也到了比賽的時間。我拖著筋疲力竭但又神清氣爽的身軀,騎著腳踏車前往自行車競賽的會場。口中不再有胃液的酸味,僅留下了凝固後可能會結晶成鹽的濃厚汗水味。
來到既是起點也是終點的碼頭前方後,已經有幾名參賽者坐在腳踏車上等著比賽開始。我一臉若無其事地排在最尾端。雖然我根本沒有申請參賽,但多半是因為我身上散發出了難以親近的駭人氣勢,沒有任何人朝我出聲攀談。前田小姐和她負責管理參賽者的父親也是。
還沒看到八神和彥。但既然他話都說到了那種地步,他絕對會來。我邊等著他,邊忍受著海風與汗水在肌虜上形成一層黏膩薄膜的不適。
等待的期間,只見同班同學玻璃綾乃和那名女子自小島西邊共乘一輛腳踏車出現。他們也要參加嗎?而且還是兩人共騎一臺?「想諷剌別人的話,就快給我滾回去!」真想跟他們這麼說。
我邊等著那傢伙,邊發出咕嚕嚕的低嗥。飢渴。睽違已久地騎上了腳踏車後,我一直渴望著超越他人。在這座島上,沒人能與坐著輪椅的我一較高下。但如果是騎腳踏車,有好幾個人能夠超越我。
我全身上下燃燒著熊熊的鬥志,幾乎要搞混自己原本的目的,繼續等著原先的競爭對手出現。在比賽即將開始之前,那傢伙才騎著腳踏車慢吞吞現身。
八神和彥出現時一派氣定神閒,儼然自己也是島民的一員。有幾個大人向他寒暄致意,態度親切地上前歡迎。那傢伙果然是島上的人嗎?
如果是外面的人,不可能那般受到敬重。
八神和彥自好幾輛腳踏車之間穿梭而過後,來到我的身旁就定位,然後向我打招呼:「嗨。」
我予以無視,側眼瞪著他。
八神和彥很快地縮回手,也別開目光。接著低頭看向我身體靠著的腳踏車,看了很久,甚至莫名地一臉感慨萬千。
「幹嘛啦?」
「你到這裡來的一路上都是騎腳踏車嗎?」
「沒錯,我克服了喔。都是為了贏過你!」
我用力抹了下嘴角後,擡起手指指著他。八神和彥望向我的腳邊和額頭的汗水,將手支在下顎上。視線裡打量的意味加重後,他突然將目光轉向碼頭,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大海,眯細了眼睛說:
「這樣的話,應該夠了吧?」
「什麼?」
「嗯,就是既然你能騎腳踏車了,這樣子應該可以了吧。好,是你贏了。」
八神和彥無預警地拍起手來。周遭人們皆投來「怎麼了嗎?」的視線,但我也是其中一人。
這傢伙在說什麼啊?我可是不只鼻水,連胃液也噴了出來,拼了命地好不容易才騎上腳踏車耶。突然就說我贏了,這算什麼?
「果然激將法很有效呢。」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雖然一頭霧水,但給我等一下。」
我朝他擡起拳頭。八神和彥瞪大眼睛看著舉在自己鼻尖前的拳頭。
「你以為我拼命忍住反胃,好不容易才騎到這裡來,聽到你這麼說之後,就會接受了嗎?」
「沒辦法嗎?」
「少囉嗦,快點跟我一決勝負!你的態度從頭到腳都讓我很火大!」
全部,所有的一切。我才不要到了最後還被你耍得團團轉。無論是我來到這裡的意義,還是騎上腳踏車這件事,我絕不要只是拍了幾下手就讓一切宣告結束!儘管偏離了原本的目的,但這個強烈的動機變成了主幹引導著我。
我沒有收回拳頭,瞪著八神和彥。周遭眾人好奇地看著,發現到空氣中流竄著危險的氛圍後,開始鼓譟不安。但是我才不管。
我只是一心想要尋求解答。
不曉得八神和彥看著從我額頭上沁出又往下滑落的汗水有什麼感想,不久後他點點頭。見狀,我收回拳頭,眼前那張臉無力地微微一笑。
「請小心千萬別受傷了。」
「……真是謝謝你的忠告。」
八神和彥似乎也知道我之前為何會受傷。所以我聽來只覺得是挖苦。
我與八神和彥轉向正前方。前面旁邊都是淑女車。話說回來這明明是比賽,起跑時卻得依照報名順序排成縱隊,這也太奇怪了吧?這種爛比賽最好消失!我滿腔怒火,連連踢著踏板,恨不得比賽早一點開始。
因為,我一定能毫不遲疑地往前賓士。
是我的想法傳達出去了嗎?只見前田小姐的父親像是受到了催促般慌忙現身。他站在起點旁邊,高舉手臂。「預備——」聽到這句話後,我自然而然地在手臂和雙腳上使力。眼珠子像要燒焦般變得滾燙,淚水湧出。
「開始!」
那隻手臂往下一揮,同時我的淚水也落了下來。
排列在眼前的背影一齊往前狂奔。身旁的八神和彥也一樣,風吹起了他的頭髮。慢了一拍的我趕緊擦掉眼淚,踩下踏板。每當踏板旋轉,胃也跟著一起轉動,彷彿有人正來回攪樣著胃液。我緊咬門牙,擋下湧上來的胃液。
之後只是將身上的怒氣和熱意全灌注在雙腳上。
就只是全力以赴地踩下踏板,握緊把手,讓自己的心變得輕快透明。
起先車輪還發出了剌耳吵雜的嘎嘎聲響,但很快地變成了喀喀喀的清脆聲,旋轉也隨之愈來愈順暢。意識到這一點後,身體瞬間「往外延伸」。我與腳踏車之間彷彿誕生出了連結,全身上下每一個動作都串連了起來。
在即將到達轉彎之前,我便追過了眼前的八神和彥,之後更是繼續加速。我就像株急速伸展的樹根般,意識不停往前延伸,卻還是追不上加速的速度,落在後方相差了一步的位置上,任憑我和腳踏車拉扯著。
這是奇蹟。
奇蹟般的時間再次降臨至我身上。
太美好了。
好舒服。
以往與尼亞糾纏在一起而失去了的這項感受,因為現在與尼亞分開而再次與我結合。
從頭到腳,狂喜在細胞之間互相傳播。無論是縮短時間,還是超越時間。
儘管表面上說著蠢斃了,實際上卻是我一直憧憬著的夢想。
就在觸碰到這項奇蹟的瞬間,這再也不是夢想。
我確實超越了時空,在這座島上環繞狂奔。
一直一直都比別人慢了好幾圈。
但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終於,意識追上了身體。
宣告加速已經到達了尾聲。
我已經在島上繞了一圈,吐著嘶啞的呼吸,雙眼因汗水而剌痛不已。
也就是說,我已經抵達了終點,而且沒有人跑在我前頭。
我總算跑完了以往曾經棄權的這條道路,來到了終點。
「追上了」正確的時間。
心中湧起了真實感,然後就在周遭觀眾拍手鼓掌的那一瞬間,遺忘許久的笑容自然而然地綻放,為我蒼白的臉色增添了色彩,好似要藉此掩蓋掉眼睛的紅腫。
胃液的酸味沒有消失。我依然覺得反胃,只有呼吸無比急促。我以腳踏車撐著險些當場軟倒的身子,回過頭後,只見八神和彥也通過了終點。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靠近八神和彥。他也一樣氣喘吁吁,倚靠在腳踏車上。發現到我後一吃力地笑了。
「好了,我贏了。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吧。」
我逼問後,八神和彥露出帶著些許寂寥的笑容。
「當然可以,不過——」
「不過什麼?」
「裡袋,你還沒發現到我是誰嗎?」
「發現你是誰……?」
男子像在暗示什麼般地把玩著頭髮……頭髮?既漆黑又有著弧度的……啊。
啊!
一道強光倏地照進眼中,讓視野變作一片雪白。然而在一片雪白的景色當中,那傢伙搖晃著腦袋,黑色捲髮的輪廓不停晃動,逐一將白色侵蝕殆盡。
那頭引人注目的獨特捲髮確實非常眼熟。
「玻璃……綾乃?」
在我說出這個同班同學名字的那一瞬間,無數的疑問在我心中瓦解消散。
*
如今我再一次質問存在於自己心底的答案。
世界上,是否存在著所謂的命運?
當祭殿的屋頂崩塌掉落的時候,我彷彿看見了命運的尾巴一掃而過。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又那般湊巧地發生了意外呢?我只是受了輕傷,真知也只是膠帶鬆開了,全身毫髮無傷。雖然我不曉得這是否就是命運,但是——
有「某個東西」正看著這座島嶼,而且操縱著島嶼,為了讓一切走在正確的軌道上。
而我意圖抵抗,卻失敗了嗎?
我已經……救不了真知了嗎?
之後我就算再一次搭乘時光機將一切重頭來過,是否無論嘗試幾次我都會失敗,而真知也都會死去呢?不不不,給我等一下。
在本島的高中上學時,我曾經領過一本學生手冊。手冊上長篇大論沒完沒了地寫著本校的校規如何如何。但是,我一次也沒有看過,也從來不曾刻意去遵守。換言之,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才不管這世界上存在著什麼定律。
那種狗屁規則,誰要遵守啊!
迎面吹來的狂風幾乎要把我吹跑,但我還是走下坡道,前方就是寬廣的、風雨交加的碼頭。幾乎同一時間,另一道人影也自右邊接近。身高與我同高的那傢伙撐著傘,看似要連同傘一起被吹走般搖搖晃晃地走近。那傢伙是——
「近雄!」
我不由得朝著那道人影放聲大喊。風雨中近雄也聽到了我的聲音,轉過頭來。見到我沒戴著太陽眼鏡的真面目後,他不知所措地瞪大雙眼。
我們兩人在離防波堤有段距離的地方會合。為什麼近雄會渾身溼透地出現在這種地方?但在近雄眼裡,也覺得我的存在本身很不可思議吧。
但現在雙方都沒有時間好好說明。
因為應該要停在碼頭邊的船隻中少了一艘。
大腦裡的血液跟著如瀑布般傾盆倒來的雨一同往下流。
「喂,這邊!」
防波堤的盡頭傳來了咆哮聲。我一邊小心別被撲向陸地的海浪捲走,一邊跑過去後,只見鬆平先生坐在那條木舟上。他身上穿著尺寸不合的深綠色雨衣,還戴上了帽子,與那條木舟一同劇烈地左搖右晃。我想被海浪捲走並拍打成稀巴爛,應該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真知呢?」
「看樣子是搭上船了呢。負責開船的是另一個小鬼頭,他們好像還拿走了藏在燈塔裡的行李。」
鬆平先生將手靠在額頭上擋下雨珠,瞪著大海。在波濤洶湧的前方海面上,那艘畫有鯊魚圖案的船隻眼看著就快要翻覆。
「另一個小鬼?是近雄嗎!」
「沒錯。是過去的我在開船。」
我大叫後,回答我的是站在身後的近雄。他的臉色蒼白又僵硬。
被雨打溼的肩膀顫抖著,彷彿會就這樣被水的重量壓垮。
「距離現在大約一個星期前,真知跟我說她想要離家出走。我因為都會幫忙父親的工作,知道怎麼開船,也一直很想開開看,所以就答應她了。」
離家出走?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離家出走?是因為我介入的關係嗎?
是因為他們吵架吵到一半被我阻止了嗎?
這麼說來,真知會死果然是我害的囉?
「————————!啊啊,可惡!真是蠢斃了!」
這個混帳!雖然很想揍他,但現在不是動手打人的時候了。一旦想開口說話,雨水就會灌進嘴裡,伴隨著像被樹枝剌到般的力道和痛楚。不管怎麼吐出,這些動作也只是不停重複,因此我吞下雨水,朝鬆平先生說:
「你沒有阻止他們嗎?」
「我沒有趕上。綁架事件引發騒動後,我無法任意外出,所以慢了一步。」
「可惡!為什麼偏偏挑這種時候!」
「就是因為現在天氣不好吧。反過來看,在這種天氣下碼頭邊不會有半個人,就能不被任何人發現地發動船隻了。」
「對吧?」鬆平先生伸長脖子看向近雄。近雄咬著嘴脣,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但他的表情已經說出了答案。我嘖了一聲,看向鬆平先生。
「我一直在等你。你要追上去吧?」
「那還用說!可是要坐哪艘船?不能開其他船嗎?」
我問近雄,而不是鬆平先生。近雄搖了搖頭。
「沒有鑰匙的話就無法發動。過去的我是用從家裡拿出來的鑰匙,所以——」
「也就是說,只剩這條木舟了嗎?喂喂喂!」
饒了我吧!儘管內心這麼想,我還是跑向那條木舟。我先坐在碼頭邊緣將腳往下垂放,再回應鬆平先生的招手,縱身一跳。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就是這樣我才討厭小鬼頭嘛!」
我邊怒吼邊跳向木舟。然後回過頭,朝呆仔在原地的大近雄比出中指。
「在我看來,你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小鬼頭喔。真是個不要命的傢伙,居然想坐這種跟碎木片沒兩樣的小船過去。」
鬆平先生嘀嘀咕略地發著牢騷,握好船槳。
「你會劃嗎?」
「逃到這座島上的時候,我也是用手划船喔!」
鬆平先生像是挾帶著當時的怒氣般大聲咆哮,用雙手划動船槳,讓木舟前進。鬆平先生來到這裡以後,故事開始展開,而現在又引導著我。
「可是,追得上他們嗎?對方好歹也是一艘船耶!」
「放心吧,你仔細看看。那條船早已經不再前進了。」
鬆平先生邊說邊咬著牙根操縱船槳。我照做定睛細看後,的確,船的大小一直沒有改變,只是激烈地晃個不停。
「看來是海浪太大,無法順利前進吧。而且,看樣子也回不來。現在根本就是任由海浪宰割,只要巨浪一來,眨眼間就會翻船了。」
他以令人咬牙切齒的冷靜分析著眼前的狀況。這點這條木舟也一樣吧!反而是我們更加危險。我緊緊攀住木舟邊緣,繃緊身體以免被甩出去。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低頭,而是緊盯著海上的那條船。
就在木舟徹底遠離碼頭邊的時候,我問鬆平先生:
「鬆平先生相信命運嗎?」
「來到這裡,又看到那兩個小傢伙坐上那艘船,也不得不信了吧?」
「說得也是呢。確實有某種事物在運作。」
那個事物的真面目就是命運嗎?還是有著其他的名字呢?
「畢竟這裡是神島啊,正如其名是那個吧。」
「嗯啊,是神明呢。」
「哇哈哈哈哈!」
「呀哈哈哈哈!」
雖然發出了大笑聲,我們兩人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
最後以一句「無聊的神,去死吧!」作結。
鬆平先生操縱船隻的技巧相當值得信賴。他就像切開浪滔滾滾的海面般逐漸逼近那條船。無所不能,但又有點異於常人的博士。
他的萬能感毫無改變,昭告著為何我自以前起就如此仰慕這位博士。
接近到一定的距離後,鬆平先生放下船槳。
「看來沒辦法再繼續接近了。」
他將手伸進雨衣裡。這回他又想做什麼?我在旁觀望後,鬆平先生竟然拿出了鉤繩。原來他將之前在緣廊上做好的鉤繩藏在雨衣底下。
當時他說這是凡事小心為上的準備,表示他早已預料到這種狀況了嗎?
鬆平先生站在搖搖晃晃的木舟上,朝著船隻丟擲鉤繩。但尖端的爪子被船身彈開,沉進了大海里。
「嘖!早知道應該多加練習才對。」
鬆平先生露出苦笑,臉上滿是汗水和雨水。他拉回鉤繩,試著再度挑戰。但就在他拉扯繩子的那一瞬間,木舟的搖晃與拉扯互相作用,鬆平先生往後翻滾,險些就這樣滾出木舟外。他趕緊拋開鉤繩捉住木舟的邊緣,但現在也依然像是隨時會撲進海里。
我本想上前協助鬆平先生起身,他卻下達了其他指示:
「換你丟,快點!」
「我知道了!」
我遵照他的指示,撿起被他一把拋開的鉤繩。要怎麼利用這種道具鉤住船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眼珠焦急得直打轉。
「就照我剛才那樣!」
於是我仿效方才鬆平先生的動作,擲出鉤繩,而且非常幸運地夠住了船身。鉤繩就此固定不動。
好!我咬緊牙根,將鉤住的繩子拉向自己,於是我們坐著的木舟就被拉向那條船。依重量來看,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但這樣子正合我意。
我一口氣縮短距離,在兩艘船即將互相沖撞之前停下木舟。來到這裡後,我放開鉤繩,將腳踩在木舟的尾端上,準備爬上眼前這條船。回過頭,發現鬆平先生已經回到了木舟的正中央。我將木舟交給鬆平先生後,移動至船上。
由於是艘小型船,,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兩個人。他們正緊攀在船中心的駕駛座上。
「你們兩個,快點過來!」
聽見我的聲音後,兩顆小腦袋瓜往上擡起。真知和近雄都一臉泫然欲泣地看著我。
「我來救你們了!」
我露出微笑。見到真知還活著,我感到鬆了口氣,也感謝上蒼。
就是為了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裡,我才會回到過去。
我現在就去救你。
我伸長手。但縮成一團的真知只是不停發抖,身體動也不動。
她只是一味用求救的眼神看著我。
「真知!」
我強而有力地呼喚她的名字。拜託你,快點過來!我的臉龐因懇求和哀求而緊緊皺起。儘管如此,真知似乎是腳軟無力,連站也站不起來。看不下去的近雄伸手推向真知的背部。原本是不停用手推,但到最後他直接用力往真知一撞。
我抱住彈飛過來的真知。她溼潤的眼眶儘管充滿恐懼,還是看向我。
「已經沒事了。」
我摸了摸她的頭。真知緊捉著我的衣服,將小臉埋在我的肩膀上。
我也不想再放開你。
我邊抱著真知,邊看向近雄。由於推了真知一把,近雄因反作用力滾進了船隻駕駛座深處。
「近雄!你也快點過來!」
「嗯……嗯!」
近雄往前撲倒,四肢著地,就這樣移動手腳往我這邊靠近。這樣移動的話應該比較安全。「很好!」我邊為他加油打氣,邊努力伸長手。小近雄也伸長了右手,拼命想捉住我的手。
由於抱著真知,我無法完全伸長手臂,但我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仍是慢慢縮短,近雄與我的手指互相交錯。「只差一點了!」我大喊,近雄也精神奕奕地迴應:「好的!」然後他試著跳躍,試圖一口氣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
他的作法奏效了,只見近雄無限地朝我們接近,打算捉住我的手。
就在我與近雄如同縫合一般,將要連線在一起的那一瞬間——
「啊。」
忽然間,世界天旋地轉。
遭到巨浪猛力拍打的船身向上仰起,傾斜成了月牙的形狀。
站在船上的雙腳失去了立足點後,我與船一同飛進空中。在半空中胡亂踢蹬的腳踢到了船身上的鯊魚圖案後,我飛往了其他方向,也因此與翻覆的船隻拉開了一段距離。我抱著真知,朝著與船隻及木舟不同的方向掉進海面。
這種情況下我也無法確認小近雄的安危,就在即將被拋進海里的那一剎那,脫離船身的鉤繩尖端掠過我的眼前。我下意識伸出右手捉住鉤繩,鉤爪頓時剌進了泡得柔軟的指尖裡。
下一秒,我的後背撞向海面。
海水迅速入侵至我的嘴角和耳朵。這陣墜落的衝擊使得我險些鬆開手腕,我慌忙使力,抱緊真知。在汙濁的海水中我難以完全張開眼睛,但就算張開了,也分不清楚上下左右。身體任憑海浪擺佈,呈螺旋狀旋轉。眨眼間我就無法呼吸,痛苦得在水中呻吟,也因此海水入侵至體內,引發了呼吸困難此種惡性迴圈。真知吐出的泡沬撫過我的臉頰後消失在他方。
再這樣下去,我會和真知一起溺死!
意識也開始逐漸遠離,但右手前端的某樣東西勉強維持住了我的意識。
是鉤繩的鉤爪。無論波浪怎麼猛烈地拍打我的身體,鉤爪卻剌進了肉裡直至骨髓,沒有鬆開。只有右手像被固定住了般毫不搖動,但關節也因此承受著莫大的壓力,傳來陣陣難以言喻的劇痛。這陣劇痛使我免於昏迷,但也無法自肺部進水的痛苦中得到解放。我彷彿吞下了一整條大蛇,直到喉嚨和嘴巴都充滿了海水。在無法做好心理準備的狀態下,死亡這個念頭好幾次閃過腦海,讓我保持清醒,意識卻斷斷續續地,猶如即將沒電的電燈泡般重複著明滅閃爍。
但是,就在連窒息的痛苦也快要遠去的下一秒,所有感覺一同被拉回。
有人連同血肉一起我的右手。就如同微弱的光芒自上空灑落下來般,這陣痛楚使我的眼皮深處迸出了火花。意識重新甦醒,我也恢復了平衡感。
拉扯的力量逐漸增強,將我與真知一口氣拉出海面。臉部一離開海面後,身體就自動地開始排出海水。就像排洩般,海水不斷自口鼻流出,眼淚也停不下來。我們一邊嘔吐,一邊以鉤繩為銜接點被拉了過去。
身體遊過海面後,由於對方完全沒有減輕力道,我們猛力撞上了木舟側邊的船身。然後一隻悶熱卻又無比可靠的掌心捉住了我的手腕。
鬆平先生就在我含淚的眼睛前方。
將我和真知拉上木舟後,鬆平先生眯起雙眼帶著笑容迎接我。
「我收回前言。可以倒黴到這種地步,你很適合當男主角喔。」
我像是吐血般嘴角掛著海水,不正經地回以傻笑,但又馬上收起。
「……近雄呢?」
我戰戰兢兢地詢問後,鬆平先生搖了搖頭。
「很遺憾。他剛好被翻覆的船隻壓在下面,然後就……」
他語氣平淡地向我報告,同時試著拔出剌進我指尖裡的夠爪。硬是拔出鉤爪後,我像被人踩住的貓一般發出了難聽的哀嚎。因為比起疼痛,那種鉤爪被人從肉的內側拔出時的觸感更引發了我生理上的厭惡感。
真知似乎也恢復了意識,「嘔、嘔……」地吐著海水。但是,這是她活著的證明。她還活著。在船隻翻覆之後,真知依然像現在這樣活了下來。
雙眼頓時因眼淚和光芒而感到暈眩,就連近雄的死也變得朦朧模糊。
「要吐是沒關係,但要牢牢抓緊喔。在上岸之前都還不能鬆懈。」
鬆平先生拋開鉤繩,轉而划起船槳。大概是因為咬牙咬得太過用力,牙齦都出血了,鬆平先生的嘴角泛著紅色的液體。無論雨水怎麼沖刷,顏色的濃度都沒有變淡,甚至往外擴散,順著雨水滑過他的下巴。
「假使真有所謂的命運,大概就是這樣的定律吧。」
「怎樣的定律?」
「真知活下來的話,近雄就會死。近雄活下來的話,真知就會死。說不定不論怎麼改變算式中的數字,得出的答案都得是同一個數字才行。」
身為一個科學家,鬆平先生不帶半點感情地陳述他對於近雄死亡的看法。
聽完後,我回過頭。先前應該還浮在海面上的船隻已變成了海里的碎藻消失無蹤,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近雄的身體也沒有浮上來,存在的痕跡被徹底抹除。
我們所搭乘的這條木舟,彷彿正逃離橫亙於眼前的黃泉冥途。
放著真知與近雄的天枰。只要拿起其中一方,另一方就會落進某種事物的掌心中。
既然如此,我——會選擇真知。
像要展現我堅定的決心一般,我抱緊了冷得發抖的真知。
*
「總而言之,真是抱歉啊。」
從過去返回現代之際,鬆平貴弘這麼說了。
而我也還記得尼亞回答時的表情。
尼亞直到最後都帶著笑容。
「我很開心喔。因為又能再次見到英雄。」
*
「綾乃,你一直是我的憧憬。」
大近雄邊說邊擦著溼漉漉的頭。我答不上話來,臉龐低垂。
我本想握緊拳頭,但只是簡單纏上繃帶的右手卻痛得難以忍受。
九死一生地回到碼頭後,我們強行闖進附近的商店。外頭不僅風雨交加,我又抱著險些溺斃、十分衰弱的真知,身為老闆的老婆婆應該也願意收容我們吧。如今在商店中、鋪著榻榻米的住家空間裡,我與近雄正面對面地坐著。鬆平先生已經前往真知家通知她的父母,真知則躺在老婆婆鋪的被褥上睡得很沉。
直到我們回來時,大近雄都一直站在碼頭上。到了現在,他也完全沒提起為何過去的自己沒有搭上木舟。一開始我們先語氣平淡地說明了各自的情況後,這時近雄忽然說我是他的憧憬。
「那時候你從懸崖上跳下來,英姿颯爽地出現,會崇拜這樣的英雄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怎麼,你不是記不太得了嗎?」
「那是在掩飾害羞啦,其實我全都記得。包括你打了我這件事在內。」
「哎呀呀。」
我困窘地笑了。近雄也跟著輕笑出聲,深色的茶發左右搖晃。
等到他的笑聲止息之後,我直接切入正題,向他道歉:
「對不起。這次沒能救到你。」
「沒關係。」近雄平靜地搖頭。
「既然你原本是九年後的人,表示我其實應該早在溺水的那一天就死了吧?因為你救了我,我才能活到九年之後。對吧?」
近雄說著,沒有半句怨言。
「也許是吧……這麼說來,那九年前的今天,你是怎麼獲救的?就是在你搭上船之後。」
「啊,嗯。說獲救並不正確,因為我並沒有坐上去。」
什麼?我看向近雄的眼睛。近雄回想似地吸了一口氣,順勢露出微笑。
「因為兩個星期前我才在海里溺水啊。一想起那件事,我就害怕得不敢搭上船。而真知也知道怎麼開船,所以就一個人坐上去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獲救了……可是,這次是為什麼?」
近雄捏起下嘴脣拉扯著,邊盯著內側的嘴脣,邊眯起眼睛。
「這只是我的猜測,但大概是因為真知一直催促過去的我吧。一直說:『沒時間了!快點!』之類的,然後我就被趕鴨子上架了。因為九年前她並沒有那麼著急。」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都是因為我軟禁了真知,時間才會迫在眉睫,近雄才會——
近雄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持續拉著嘴脣。
「可是,你……過去的你死了……現在的你是?」
「大概是殘像那一類的吧。雖然不曉得是怎樣的存在,但我想不久之後就會消失。一旦回到未來,百分之百會消失吧。」
我就是知道——近雄呢喃地補上這一句後,我總覺得他的輪靡變淡了。
「我可以搭時光機重新來過,或是——」
「不了。你可以不用救我。反正我原本就是已經死掉的人。」
「……可是——」
「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
「什麼理由?」
這時近雄語塞,閉上眼睛不發一語。
我安靜地等著近雄再次開口。
近雄再一次張開雙眼時,臉上帶著蘊含落寞的微笑。
「如果我還活著,明年美住就會無法走路。」
「美住?是裡袋嗎?」
我回想起了她坐在輪椅上的模樣。
「嗯。我們兩個人一起參加自行車競賽的時候,那傢伙摔倒了。然後我的腳踏車就從後面追撞上去,所以她才……可是,只要我不在,美住就不會發生意外。」
「……………………………………」
也許是這樣沒錯。正如同我拔掉了田裡的石頭,外婆的未來跟著改變了一樣。
但是,這樣子近雄就心滿意足了嗎?
「你不害怕嗎?」
「當然害怕啊。我也不想死……可是,真不可思議呢,我也總覺得非得接受自己的死亡不可。如果這個世界上有某種東西掌管著所有生物的生死,一定是它發揮了作用吧。為了讓我能夠死去。」
近雄這番話聽起來非常真誠,身上既沉穩又虛幻的氛圍沒有絲毫紊亂。就像沒了脈搏的心電圖般,近雄身上失去了起伏。縱使從旁看去,也倍感淒涼。
我忍受不了這種氣氛,心想至少當作是餞別的心意,於是問他:
「我想,我總有天會遇見回到未來的裡袋,那時她也會知道你死了吧……你有什麼話想託我轉達嗎?」
聽我這麼說,近雄環抱手臂,眼神遊移了一陣子後,最後這麼說了。
他的眼神並未看著我,像正看著不在這裡的裡袋。
「小咪,對不起。可是,謝謝你。」
最一開始的道歉很平靜,但最後道謝的時候,近雄的嗓音開始顫抖。
小咪……是裡袋的外號吧。
「我知道了。遇見她後,我一定第一句話就告訴她。」
「連一句開場白也沒有?要是她瞪你可別怪我喔。」
近雄虛弱地笑了。然後我們自然而然地互相握手。
「你可以再答應我一件事嗎?」
「多少件都沒問題。」
「美住回到未來之後,我想她大概不敢坐上腳踏車吧。因為意外的記憶會束縛住她,我希望你能幫她克服這個障礙。」
真是困難的要求。但我還是點頭答應。
「謝謝你。」
近雄向我道謝。明明……明天他就要死了啊。這傢伙,該怎麼說他好呢……
「我說你啊……」
「嗯?」
「……真是個笨蛋耶。」
我看著他的臉。隔了一秒之後,近雄綻開真心的笑容。
「同班同學大家都是這樣吧?」
「這倒是真的。」
這一次,我們兩人打從心底笑得開懷。
笑了一會兒後,近雄驚覺地擡起頭。
「對了。美住還在等我,我得快點回去才行。」
即便是這種時候依然擔心裡袋,近雄站了起來。未乾的溼發和衣服的袖子看起來沉甸甸的,他穿上鞋子。走到外面後,又會被雨水打溼吧。
我跟在他後頭,一路送他到商店門口。
途中,我忽然問向近雄。
「你有什麼外號嗎?」
「咦?大家都叫我尼亞。」
「……是嘛。真像是貓咪的叫聲呢。」
我說,於是近雄模仿貓咪叫了一聲。
真是一點也不像。
開啟商店的大門後,雨水馬上迎面撲來。
近雄踩在落著點點雨珠的地板上。
「英雄謝謝你。我真的很開心。」
近雄頭也不回,最後留下這一句話後,消失在雨中。
讓他走真的好嗎?
我不能再為他做點其他的事了嗎?
但不管怎麼煩惱,我都想不出答案來。
接著正好與近雄互相交錯,真知的父母吵吵鬧鬧地衝進商店。後頭還附帶著跟屁蟲。是鬆平先生和過去的我。
真知的父母光著腳丫衝上鋪有榻榻米的房間,抱著真知痛哭。我感受著身後這陣喧囂,朝過去的我招了招手。過去的我蹦蹦跳著確認真知的安危後,才朝我走過來。
我無視於那傢伙用「幹嘛啦?」的眼神看我,無預警地直接切入重點。
「聽好囉,你一定要保護好真知。」
過去的我頓時手足無措,但一瞬過後,他就撐大鼻孔點了點頭。
「嗯!」
「你能答應我嗎?」
「可以!」
過去的我邊吸著鼻子,邊重重地點了下頭。
「很好!」
我讚揚他的決心,用力摸了摸他的腦袋。
過去的我顯得很難為情,但還是任由我摸著他的頭。
說完之後,我不著痕跡地與聽見真知平安無事而趕來這裡的家人及過去的自己拉開距離。察覺到我的行動後,鬆平先生走了過來,悄聲問道:
「你的手指沒事吧?」
「還可以啦。」
「那就好。綁架那件事,基本上我幫你搪塞過去了,之後就看真知怎麼作證了。不過,她應該不會說你壞話吧。對你,想必還是感激比較多。」
「是嘛。」
「還有,時光機明天就可以坐了喔,你要和他們一起回去吧?」
「……關於這件事呢……博士,我不會回到未來喔。」
「什麼?」
鬆平先生緊磨起眉頭。我仿效近雄的表情笑著,向他宣告:
「我要留在這座島上,這個時代,然後守護著真知活下去。」
道是打從我再一次返回過去時就已經決定好的事。
不曉得真知會不會又在某一天某個地方遇到危險。可是,我不想屆時又搭乘時光機回來。我不希望再出現近雄那樣的受害者了。
「這樣好嗎?我是不知道過去的你會怎麼樣,但你自己可不能跟真知搞在一起喔。」
真是粗俗又淺顯易懂的說法呢。我夾雜著苦笑說:「就算這樣也沒關係。」
鬆平先生好一半晌都板著一張臉,但最後豪爽地露齒一笑。
「……算啦。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了,那也無所謂。」
「嗯。從今天起,我會成為真正的八神和彥活下去。」
「那麼,我就任命你為神明輔佐代理人吧!」
你有權力決定這種事嗎?原來鬆平先生是神明啊?
「過年之後,我就會離開這座島。因為要是繼續待在這裡,又做出了時光機,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是嗎?我會很寂寞呢。」
「放心吧,我預計每星期會寫一封信。」
請不要擅自決定。我在心裡吐槽,卻還是不由得笑了出來。
通訊的物件是個身材魁梧的大叔,這樣也很有趣呢。
「總之我先告辭了,我要回家睡覺。」
「我也是這麼打算……啊,鬆平先生。」
我叫住正準備離開商店的鬆平先生。他將那張睏倦的臉轉過來後,我擡起右手,揮了揮血肉險些被削下來的手指,然後翰躬致謝。
「這回又多虧了你的幫助,謝謝你。」
「沒什麼啦,因為我們是摯友啊。」
鬆平先生大剌剌地咧嘴笑著,揮了揮手後衝進雨中。
緊接著傳來了被雨水打中時的「咕啊啊啊啊啊——」叫聲,真有鬆平先生的風格。無法徹底耍帥,卻又不忘耍帥。
雖然近雄說我是英雄,但鬆平先生更配得上這個稱號吧。
「……那麼。」
我成了隻身一人下一秒,肩膀忽然變輕,疲憊相對地蔓延至全身。
這麼多事情,總算結束了。雖然不是完美的結果,但徹底結束了。
殘留在心底的痛楚和極救了真知的成就感,讓我感到窒息。
我沉浸在幸福的氛圍裡,甩了甩像是因缺氧而渾渾噩噩的腦袋,倒在商店的地板上。
若是就這樣閉上眼睛,一秒後我就會睡著。為了將那一秒再稍微往後推延些,我撐起微腫的眼皮。
就在過去的我探出小腦袋瓜看向我後,我咧開嘴角閉上眼睛。
爾後,我將一邊思慕著她,一邊迎接天清氣朗的明日。
*
「你終於發現了嗎?」
以往應該曾是同班同學的男子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往昔的同班同學如今比我年長了八、九歲,就站在我面前。面對這樣的矛盾,我馬上就猜到了原由。因為他違反常理地進行了時光旅行。
而既然對方是玻璃綾乃,就連他的目的我也大致想像得到。
「你回到過去之後,就一直——」
「沒錯。就一直留在這座島上。」
玻璃綾乃點頭承認。他邊用手指把玩著從未變過的一頭捲髮,邊眺望遠方似地轉向身後。視線前方是和我同年的玻璃綾乃,以及那名女子。
兩個人都氣喘吁吁。考慮到那名女子待在玻璃綾乃的身邊,以及兩人之間親密的氛圍,對方的真面目自然而然地浮上了我的腦海。原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那名女子的名字是——
「我想保護真知,以免她再一次死去。」
「真知……井上真理。」
那名女子本該在九年前就過世了。然而,卻活著出現在這裡。
是玻璃綾乃推動了過去,改變了歷史。
「我一直守護著她。過去是,未來也是。」
玻璃綾乃像是不想讓對方察覺到自己的視線般,很快別開了目光,調整了臉上的太陽眼鏡,讓人再也看不見他的雙眼。彷彿想隔絕掉我的視線。
「你之所以回到過去,是為了救井上……救真知吧?」
「嗯。」
那麼,既然你能那麼隨心所欲地前往過去——
「為什麼你沒有順便救尼亞?」
「因為近雄接受了這個結果。」
「為什麼!」
我又問了一次。第二次不再顫抖,成了尖銳的悲鳴。
「近雄活著的話,總有一天你會無法走路。所以他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聽見玻璃綾乃這麼說,我感覺到腳下的地面彷彿忽然崩毀。
尼亜也察覺到了這件事。
我知道那傢伙一直為此感到自責。不管是他的道歉——
還是他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說過的話。
他說:「我想我明白了我們為何會來到這裡。」
我的腦袋猛然沸騰。別開玩笑了!我心中對不在眼前的尼亞燃起了熊熊怒火。我衝上前揪起玻璃綾乃。儘管周遭的人都看著我們,我才管不了那麼多!
見玻璃綾乃想要別開目光,我拉起他的衣領,怒聲咆哮:
「你們憑什麼自作主張!」
「………………………………」
「比起雙腳,我更想要尼亞活著!」
「……真的嗎?」
玻璃綾乃的冰冷嗓音將我從頭至腳貫穿,手肘以上全都僵硬凍結,連捉著衣領的指尖也沒了力氣。我鬆開手後,玻璃綾乃拉整凌亂的衣服。
「能夠走路的幸福呢?騎腳踏車加速的喜悅呢?這些全都微不足道嗎?」
他的態度就像看穿了我的內心一般,每一句話都教人火大。
你又瞭解我多少了?我真想這麼問他。
但是,那些剌進心頭的話語卻又全是真理,每一句話都讓我無法辯駁。
我很清楚,清楚得心都痛了。更透過肌膚理解到了能感受到痛楚的這種幸福。
我也承認自己確實陶醉在騎著腳踏車加速的快感中。
……可是。
如果我要求玻璃綾乃讓我揍他,他不會拒絕。
他肯定會默不作聲地任我拳打腳踢吧。我試著揍他一拳後,他沒有任何抵抗。他只是按著快要掉下去的太陽眼鏡,沒去理會捱揍後變得紅腫的臉頰。周遭的喧譁聲如同海浪般一波波襲來。我推開多管閒事地走出來、想當和事佬的前田小姐的父親,狠狠瞪向玻璃綾乃。
同時緩緩地鬆開緊握的拳頭。
玻璃綾乃沒有罪。
我只是無法原諒更加難以抗衡的其他事物。
「我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
玻璃綾乃瞥了我一眼,沉默不語,催促著我繼續說下去。
「如果是你,真知和自己的雙腳,你會選哪一個?」
「我會毫不猶豫地選真知吧。」
玻璃綾乃沒有一絲遲疑地斷然說道。
中帶有不願一切的堅毅,促使我下定決心。
這時我明白了——我和你也是同一種人。
「謝謝你。」朝玻璃綾乃丟下這句話後,我離開現場。
跳上腳踏車之後,我可以感覺到「那個」在肌膚底下猛烈爆發。
就像第二顆心臟一樣,正確切無疑地跳動著。產生心跳的那道感受讓我的呼吸變得紊亂。
我決定了。
就像你無法接受真知的死亡一樣。
我也絕不會接受尼亞的死亡。
跑離碼頭前方的我彷彿超越了時間,一回過神,我就抵達了前田小姐的家門前,然後緊急煞車。我沒有事先告知一聲就衝進前田小姐家裡,從玄關走上走廊。一直線地往前走後,記得盡頭就是鬆平貴弘住過的房間。我直接閬入。由於大力開啟門,大量塵埃往上飛舞,我邊吸著灰塵邊在成為置物間的這間房裡展開搜尋。前田小姐說過,鬆平貴弘連房間也沒整理就逃跑了。
既然如此。
我翻箱倒櫃,搞破壞似地用力拉出桌子的抽屜,完全不打算收拾善後,傢俱一個個發出了悲鳴。簡直就像遭遇了局部性颱風般,前田家變得亂七八糟。
同時,我心中有股熱意逐漸復甦。是被玻璃綾乃奪走的,對先前那個希望產生的熱意。我再也無法呆站在原地不動,無論怎麼活動身體,沸騰的腦袋都無法逃離那股衝動。就在我對目標以外的事物產生若有似無的興趣時,我找到了那樣東西。
那東西就夾在桌子與牆壁之間。是一張忘了丟棄的紙。
那張紙不只泛黃,甚至變成了赤銅色,表面上畫著奇怪機器的草圖。上頭還划著圈圈,寫了好幾條注意事項。我看得一頭霧水。背面似乎也有圖案,因此我翻過來,只見背面畫著更加難以理解的機器剖面圖。
我聚精會神地看向注意事項。
然後,看見了一行讓我的汗水為之凝結的文字。
次元轉移裝置(暫定)。
上頭確實以鬆平貴弘特有的歪七扭八筆跡寫下了這一行字。
那傢伙如此命名的這個機器有什麼功用?
不用想也知道。這就是搭載在時光機上的那個機器。
我跪在房間正中央,臉頰抽搐抖動。
是基於狂喜。同時腦袋裡充斥著幾乎令人發狂的熱意。
沒被鬆平貴弘丟掉的、僅只一張的筆記。這將是我最後的希望。
如今,一切還是未知數。但是,我還有很多時間。
直到我生命到達盡頭之前,我還有好幾十年的時間。
為了不被玻璃綾乃發現,我必須小心謹慎,並傾注我所有的心血。我要讓他明白。
不管要花上幾年,還是幾十年。
我才不要永遠地遺忘。
明日,我仍要與他相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