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是偶爾穿插在梅雨季中的晴天,熱死人了。雖然我討厭下雨,但這種悶熱的天氣也讓人難以忍受。
我離開學校,連抄近路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步伐蹣跚地走在平時的路上。頂著滿身汗水的我,好不容易抵達了宿舍的大門。
中立國宿舍目前正在進行令人期待的維修工程。雖然還不到改建的程度,但預計會將漏水和其他腐朽的部分全面翻修過。
之所以能夠進行這樣的工程,都是多虧了安潔她們豪爽地為我們支付了維修費用的緣故。這筆費用或許也包括了酬勞和慰問金在內吧。
另外,我自己也稍微進帳了一些。不過因為被蕾娜強迫請客,加上為了調查耕太的事而自掏腰包出遠門,其實也所剩不多了。
「天人先生,歡迎你回來——」
我在走廊上和烏爾莉卡錯身而過。
「啊,現在有人在浴室裡嗎?我滿身大汗的,想先去洗個澡。」
由於施工的緣故,目前二樓處於停水狀態。因此一樓大浴場的淋浴室就變得格外受歡迎。喜歡寬闊浴室的我也經常使用,但為了避免不慎撞見女性裸體的意外,在入浴前總是必須再三確認。畢竟這關係到我的生命安危。
「現在耕太在浴室裡面——我想他應該快要洗好了——」
「瞭解瞭解,謝謝你喔。」
如果是耕太的話就沒問題了。自從上次的事件落幕後,不曉得是否因為覺得尷尬的緣故,他似乎會刻意和我保持一定時距離。既然如此,偶爾來個坦誠相見應該也不錯。
於是我朝著大浴場走去。
◆◆◆
我讓水從頭頂衝下,微溫的熱水真是令人心神舒暢。
工程似乎還得再進行一段時間,但我在宿舍裡的生活大致上已經回到了平時的軌道。
安潔她們從那之後就沒有再出現過了。
結果她們是否只是想要利用我而已?雖然我多少會因此受傷,但還是想要和她們再多談談這一切。
事件結束之後,我對於事物的看法改變了許多。
自己感興趣的事物變得更多更廣,感受性似乎也不再如從前般受限。
雖然偶爾還是會感到迷惘,但基本上每天都還算得上快樂。
——而讓我感到迷惘和快樂的主要原因,就是天人的存在。
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明明想要看著他,但卻無法直視他的臉。明明想要和他說話,卻始終擠不出任何字眼。明明不討厭他待在自己身邊,但卻有種難以忍受的焦慮。胸口的鬱悶幾乎讓我無法專注於魔法的研究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接近傍晚時分,天人應該也差不多要從學校回來了。
呼……我吐了口氣,伸手關上了蓮蓬頭。將思緒圍繞在他身上打轉,不僅是浪費時間,而且對我而言一點好處都沒有。忘了這一切,去讀些魔法書來打發到晚餐之前的時間吧。我在心中如此盤算著,一邊開啟浴室的拉門,走到了更衣處——
但眼前的景象不禁令我全身僵硬。
天人就在面前。而且幾乎全裸。
「喲,你剛洗好嗎?」
他用爽朗的聲音向我打招呼,並且褪去最後一件衣物。
我完全無法動彈,出乎意外的發展令我驚恐失聲。
「今天真的很悶熱耶——光是去學校一趟就讓我精疲力盡了——」
天人忽然切斷了話語。
他望向我的視線集中在同一點上。
那眼神就像是看見了未曾料想到的事物般,反覆兩次、三次地眨了又眨。
「啊——呃……」
「…………」
「你是耕太吧?你、為什麼、呃——」
「…………」
「為……為什麼沒、沒有那個?」
我不行了。
「不——」
「不?」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使盡渾身的魔力,朝天人使出一記衝擊波。
「……你這個變態,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啊!」
「算了啦,萬那,你也用不著說得這麼刻薄嘛……天人一定是不知道耕太在浴室裡面啊!」
「咦——?可是烏爾莉卡確實有告訴天人先生耶——?」
「你看吧——姐姐,這傢伙根本是明知故犯。一定得對他處刑才行,切掉好了。」
「可是這個那麼可愛,切掉的話不是很可惜嗎。」
「我贊成弓虎的意見!嗯——不過這個怎麼會萎縮成這樣呢!天人哥,如果你早點告訴我就好了……咦,亞夜花,你的臉怎麼紅成那個樣子?」
「…………」
聽見騒動而聚集在一起的宿舍居民們圍著撞破更衣處入口,並且以大字型倒臥在地的天人,此起彼落地討論眼前的狀況。
「啊、那個……」
因從未發生的狀況而動搖不已的我,好不容易換好衣服,接著緩緩地對眾人開口。
雖然是自己出手將天人打飛的,但我總覺得還是必須稍微為他辯護才行。
「我在想,天人可能不知道我的性別……」
「咦咦?這種事有可能嗎?」
萬那不敢置信地大聲反問。
但是仔細想想,這種狀況確實有跡可循。畢竟我們分住在一樓和二樓,平時就鮮少有機會見面,換洗衣物也都是分開來洗……再加上天人原本對我就沒有特別關注,自然不會察覺到這件事。
「呃,我會負起責任照顧他的……可、可以麻煩來個人幫他穿上內褲嗎……」
宿舍裡的另一個男性,也就是哥哥因為不在場的關係,主張青梅竹馬擁有特權的梨玖便主動跳出來,幫天人換穿上適當的服裝,然後便將他丟到附近畲客室的沙發上。
「對不起,我出手太重了……」
我向發出呻吟的天人小聲地道歉。
自己之所以會失去冷靜,其實是因為——過去無法理解的恐慌和羞恥感所造成的。
我偷偷地瞄著從T恤袖口中伸出的細長卻結實的手臂。
上頭雖然還留著傷痕,但右臂似乎已經沒有問題了。為防萬一,這段時間內還是定期地為他檢査比較好。
「這麼說來,我到底為天人治療過幾次了呢……」
我自忖道。
每當一有狀況,他總是奮不顧身地衝上前去,也因此總是傷痕累累。我想今後他也不會改變這樣的作風吧。
希望能為他人盡一份力量,希望自己能幫得上忙——如果這麼祈禱的話,或許就不再適合作為一個追求慾望的魔法師了。
身穿薄衣橫躺在沙發上的天人,身體的線條看起來相當明顯。雖然外表是個偏痩型的男性,似乎還是有著十分均勻的肌肉。
真是美麗的身體線條——甚至令我不禁想要伸手觸控。
房裡只有我和昏倒的天人而已。於是我悄悄地伸出手——
「是誰?」
但在下個瞬間,我猛然起身,並且大聲地對著周遭喊叫。
半空中忽然緩緩浮現一張臉龐,接著幻化為一個少女,並且發出「嘿咻」一聲地蹦了出來。
「蕾娜……」
「喲——好久不見了呢!你還好嗎?不過我都已經把氣息消掉了,竟然還會被你看見……如果是龍太少爺也就算了……人家快要沒自信了啦——啊,蕾娜什麼都沒看見喔!對男人的身體有興趣代表你身心健全啊!」
「你、你根本就全都看見了嘛!」
蕾娜伸出食指,抵住嘴脣示意要我安靜。
「噓……如果被發現就糟糕了,所以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喔——」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藉此讓狂跳不已的心臓稍作喘息。
「……你來做什麼?」
「喔——我想說先前也給耕太添了許多麻煩,所以就來向你道個歉囉——來,這個給你!」
蕾娜拿出一個小小的信封。
「這是什麼?」
「為了讓你度過平凡人生所必須的手續,也可以算是餞別禮。我是從市公所那裡拿到的。」
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總之——該怎麼說呢,當時來不及阻止事情發生,到現在心裡還是很懊悔,如果可以的話,至少希望能努力實現她臨終前的願望。不過我頂多只能幫忙推一把而已——」
蕾娜喵哈哈地笑著說道。但我還是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呃——也就是說呢,有人被當成實驗體,但也有人發自內心地祈求,希望被當成實驗體的人能夠過著平凡的幸福人生!對蕾娜而言,雖然跟預定的計劃有些不同,不過如果能在自己所期望的場所尋得幸福,對你來說就是最棒的結果了。所以我是來告訴你,你就自由地選擇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方式吧——那麼再見囉!」
「啊,等一下……」
蕾娜和方才出現的時候一樣,又毫無預警地消失了。
我不禁想著,她真是個來去如風的女孩。
「……所以這封信是要給我的嗎?」
我拆開信封,裡面只放著一張折起來的紙而已。是張已經變色且有些老舊的紙。
把紙取出一看,我不禁皺起眉頭。
「出生證明?」
這是代表嬰兒來到這個世上的證明。也表示生母認同自己的孩子,並且決定將他撫養長大的意思。如果一個嬰兒被當成實驗體對待,就沒必要取得這項證明。
我朝著上頭的文字瞥過一眼,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和泉小詩。(編注:耕太與小詩日文發音相同。)
『嬰兒姓名』欄位中寫著這個名字。
從字型的感覺來判斷,這應該是女性所寫的字。
筆跡既工整又流暢。然而不曉得是因為緊張或是過於謹慎,字間似乎隱約看得出顫抖的痕跡。
這個人究竟是帶著何種想法寫下了這些字呢?我無從得知。但是——
「嗯……」
天人緩緩地睜開眼。接著,他一看見我,立刻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對不起!是我不對!呃……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你是——」
「啊?啊啊,那件事沒關係了啦!」
「可、可是,你、你還哭了耶……」
我用手指拭了拭眼角。
「這不是為那件事掉的淚啦——啊,你的胸口可以借我一下嗎?」
我不待天人回答,便徑自地將臉埋進他的T恤之中。天人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動著手,最後才將手放在我的頭上輕輕地撫摸。
書寫的人已經不在了。
但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刻,的確曾有個人誠心地為我祈求過未來的幸福。
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既溫暖又溫柔,但卻夾雜著悲傷的情感填滿了我的內心。
——嗯,我已經不要緊了。
無論是令人厭惡的過去,還是痛苦的過去,甚至是一無所有的過去,我想今後都不會消失,而會長存在我心中才對。
但是,我還是會穩健地面對現在,並且朝著未來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