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放之鐘高聲奏響之中,調查軍團策馬沿著大道緩步前進。
沿途擠滿了許多前來慶祝調查軍團凱旋的觀光客,他們發出歡呼聲的模樣,儼然就像是來參加凱旋閱兵大典一樣。或許有將遠征誤認為祭典活動的傾向,但這國民而言,可算得上是一個睽違已久的開心話題。就算他們會想要盡情狂歡一番也不足為奇。遠征對成果對他們來說大概並不重要吧。
(我該怎麼做……?)
裘克洛雖然就像調查軍團的成員一樣騎馬闊步前進,但他跟現場氣氛簡直不搭調到極點。純粹只是誤打誤撞地演變成這種事態罷了,否則原本他應該是要被五花大綁才對。
然而情勢未必對他不利。
(我得設法逃跑才行。)
他大膽認定為了觀看調查軍團而聚集的近千名群眾,將會成為他逃亡時的一大助力。
問題在於採取行動的時機。乍看之下雖然像是一場凱旋閱兵大典,不過調查軍團成員心中八成都沒有類似感覺才對。士兵們個個都面露嚴肅神情,也不對獻上歡呼聲的群眾作出任何迴應。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策馬朝著兵舍前進罷了。當然,只要一抵達兵舍,裘克洛就會倫為階下囚。因此他非得在那之前找到機會開溜不可。
就在他一邊注意士兵及觀光客的動向,一邊暗中擬定逃亡路線之時——
「你達成目的了嗎?」
突然聽見有人對自己說話的裘克洛,嚇得差點叫了出來。
搭話的人是隊長卡爾洛。
或許是為了防範裘克洛脫逃吧,卡爾洛緊緊跟在裘克洛所騎乘的軍馬旁邊。
「你說過看到巨人就是你的目的對吧?那你有什麼收穫嗎?」
「算有吧……」
雖然回答了卡爾洛的詢問,裘克洛卻有點支吾其詞。
既已得到自己並非巨人之子的確證,因此可說是得償所願了吧。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在情緒層面有獲得什麼決定性的轉變。
(這種不踏實的疙瘩感是怎麼回事呢……)
或許是期待能產生如同毛毛蟲羽化成蝶一般的劇烈變化吧,裘克洛雖不到失望的地步,仍有種不太滿足的感覺。或許是因為明明在千鈞一髮之際逃出巨人魔掌,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條小命,卻只確認到自己身為人類之子這件心知肚明的事實所致吧。即使並非毫無意義,然而先前所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過龐大了吧。
「利用馬車牽制巨人,真是相當高竿的點子呢。」
「謝謝誇獎。」
裘克洛語調冷淡地作出響應。因為他一點也沒有跟卡爾洛暢談遠征的念頭。
(總之我得趕緊逃跑……)
原先以為觀光客可以幫助他逃亡,但過多的人潮反倒只會礙事。本來打算混進群眾之中,藉此擺脫掉追兵的糾纏,如今卻呈現出連半點容身空隙都找不到的狀況。觀光客形同牆壁一般擋住去路,根本無法突破重圍。
「話說回來,你的動作還真是輕巧呢。你是竊賊之類的嗎?」
「不是。」
「那麼你曾跟什麼人學過格鬥術嗎?」
(現在我沒空陪你聊天啦……)
再這樣下去,搞不好很有可能就這麼一路聊進兵舍。
「你只管對觀光客揮手致意就好,用不著理我。」
「遠征又不是展覽活動。」
「那你為什麼帶隊去牆外?」
「為了視察及習慣現場狀況。要不是受到某人妨礙,我們應該能再仔細一點巡視周遭環境就是了。」
「是我的錯嗎?」
「我們也有疏失就是了。」
卡爾洛輕描淡寫地承認錯誤。
裘克洛能成功偷渡到牆外,就是代表遠征計劃有漏洞的鐵證。
或許說來也很可笑,但他們的準備堪稱萬無一失。只是裘克洛早已親身體驗過「就算擬定了周全的計劃,仍然有可能會發生意外狀況」這一點。
「倒是我還不曉得你叫什麼名字呢。」
面對重新提問的卡爾洛,裘克洛含糊其詞地「嗯」了一聲。因為老實回答根本沒有意義。
「我……」
就在他邊思考邊開口欲答的時候,行軍突然宣告中斷。
現場瞬間彷佛時光暫停似地陷入一片鴉雀無聲,隨後觀光客開始議論紛紛。因為有憲兵擋在佇列前方,阻止了軍團的行軍。
「看樣子似乎出了什麼狀況呢。」
卡爾洛露出不解的神色,一旁的裘克洛則是換上了嚴肅的表情。
他已推敲出憲兵制止行軍的理由為什麼。證據就是他們的視線全都對準了騎在馬背上的裘克洛。
八成不是為了未經許可便擅自前往牆外一事而來吧。卡爾洛隊長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態,就是的證據。
雖不知道被憲兵發現的理由是什麼,然而遠征格外受人矚目,即便被人注意到也不足為奇。另外也有可能是裘克洛在牆外誤射的「綠星」引起了憲兵的警戒。
受到憲兵指示,負責戒備大道的士兵紛紛自四面八方逼近。
「你曾做過會招惹憲兵注意的事情嗎?」
「我什麼也沒做。」
儘管人碰巧在現場是個不爭的事實,但他壓根兒不記得自己曾採取過什麼會與犯罪扯上關係的行動。不僅如此,人權遭到忽視踐踏的裘克洛甚至可說是被害者。
(只能好好說明了。)
既然已經演變成這種局面,他大概也只能乖乖接受調查吧。
反正他沒做任何虧心事,只需將發生的事情原封不動地交代清楚即可。不過前提是他們必須願意相信巨人之子裘克洛的說詞就是了。
在他左思右想的期間,士兵們也像是團團包圍住裘克洛似地逐漸縮短雙方間距。大概是收到了絕對不準讓人逃走的指示吧,士兵們築起了一個水洩不通的包圍網。
(把我當犯人看待是吧……)
裘克洛深深地嘆了口氣。
就在作好覺悟準備翻身下馬之時,裘克洛與一名撥開觀光客擠到前面的少女四目相交。
(夏露露……)
差點忍不住驚呼一聲的裘克洛,硬是壓抑住這股衝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憲兵發現夏露露的存在。
或許是正確地理解到裘克洛的立場吧。夏露露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散發出一股彷佛就快要昏倒的纖弱氣息。
(絕對不能拖她下水……)
凝視著夏露露的裘克洛,像是隻對她表達似地微微搖了搖頭。雖然只是這麼個不起眼的動作,不過他的心意似乎已經確實地傳達出去。夏露露頓時睜大雙眼,神情怔然地佇立於原地。
(這樣就好。)
裘克洛一邊輕輕點頭,一邊不著痕跡地觀察周遭狀況。幸好士兵都沒表現出有看見夏露露的樣子。唯獨卡爾洛順著裘克洛的視線方向瞄了一眼,但卻看不出他有打算採取行動的跡象。
「既然沒有對不起自己的良心,那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問題才對吧。」
「真是這樣就好了。」
裘克洛苦笑著抽出插在腰際的小刀,將它遞至卡爾洛面前。
「這是……?」
「幫我保管一下。雖然是借來的東西……」
「這並不是調查軍團的裝備呢。」
「若不是多虧這把小刀,如今我早已落入巨人的胃袋當中了。」
「原來如此。」
卡爾洛連個中緣由也沒追問,就直接收下小刀。
「你真是個怪人。」
「還比不上你啦。」
裘克洛露出苦笑後便翻身下馬,往士兵那邊走了過去。
×××
夏露露半恍惚地注視著遭到士兵逮捕並帶離現場的裘克洛。
她不知道裘克洛是被冠上哪種罪嫌。就未經許可私自前往牆外一事來看,或許會被問罪,但她不認為有必要為了那種原因不惜打斷凱旋大典也要趕緊逮捕他;可見應該是被冠上了其他罪嫌才對,而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件事導致他被抓。
(怎麼辦……)
既然被裘克洛阻止,就不能魯莽行事。縱使採取類似的行動,可以讓事態好轉的可能性也很低,再者也會導致夏露露身陷險境。他就是因為擔心夏露露的安危,才會指示她「別過來」。
但是這隻讓無依無靠地被拋下的夏露露感到苦不堪言。裘克洛需要花幾天時間才能獲釋,以及她該到什麼地方等他回來才好,這些事她都完全摸不著頭緒。
這堪稱是最糟糕的事態了吧。
但也不是毫無希望。
夏露露轉眼望向如今依舊停留在原地不動的調查軍團。在齊聚一堂的強者當中,她只特別注意到卡爾洛隊長一人。
(當時裘克洛交給他的東西是……)
夏露露回想起裘克洛與卡爾洛之間的奇妙對談。
儘管無從得知他們的對話內容究竟是什麼,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夏露露的護身符已經轉交至卡爾洛手中。或許只是因為裘克洛決定投降,所以卡爾洛才解除掉他身上的武裝而已,但那一幕情景,卻會讓人不禁聯想是否另有意涵。
(搞不好只是我想這麼認為罷了。)
夏露露只把小刀當成護身符,但對士兵而言,那純粹是一把凶器。
(可是……)
就在夏露露苦思之際,她突然與卡爾洛四目相交。當她試圖轉移視線之時,他已經轉頭望向別處,但那雙直透人心般的銳利眼神,毫無疑問地捕捉到夏露露的身影。這讓她全身狂起雞皮疙瘩。
(或許他早就發現了。)
就是指她跟裘克洛以眼神對話一事。
剛才應該沒半個人注意到她跟裘克洛之間的交流才對,不過卡爾洛是被提拔為調査軍團隊長的人物,實在很難想象他會看漏外行人的小手段。
(既然如此……)
大概是裘克洛已被轉交至憲兵手中了吧,中斷的行進重新開始往前。
夏露露一邊凝視著逐漸遠去的威武士兵身影,一邊思考今後的對策。
×××
卡爾洛·畢克爾在兵舍附設的狹小辦公室內回顧這次遠征的情形。
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睽違十五年的遠征表現,答案大概會是「慘不忍睹」吧。儘管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卻也不得不說士兵素質簡直就是一落千丈。體格比起歷代調查軍團成員固然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由於毫無與巨人交手的實戰經驗,導致他們在精神層面似乎遠不如前輩們來得英勇。實際上,已有好幾名心靈受創的士兵,提出了轉調駐紮軍團的申請。
「哎呀哎呀……」
卡爾洛搬出做作語調嘀咕了一聲之後,隨即轉眼看向擺在大辦公桌上頭的書面資料。那是剛才部下提交的轉調及退團申請書。雖然沒確認過內容,不過卡爾洛選擇全部受理。反正縱使慰留他們也派不上用場,只會導致士氣低落罷了。
卡爾洛本身的實戰經驗其實也沒那麼豐富。他在父親赫爾費·畢克爾的指揮下,以調查軍團成員的身分參加過遠征一事,是不爭的事實。也曾因為與巨人戰鬥而差點喪命,同時也見證了巨人被擊敗的歷史性一刻。但卡爾洛本身並未立下什麼顯著功勞。他對自己的評價,就只是一介能力平均的士兵,甚至還曾想過肯定是出了什麼差錯,才會導致自己無故被提拔為隊長。
(老爸才是適當人選啊。)
赫爾費如今雖然以訓練兵指導教官的身分負責培訓後進人才,但其實力到現在依舊未見衰退。話雖如此,他也曉得考慮到年齡問題,父親並不適合再擔任隊長職務。
卡爾洛同期好友們的狀況也差不多。他們都各自走上不同道路,在重新組成的調查軍團當中,連半個同期好友也找不到。
(要是索魯姆還活著的話……)
或者,以前的直屬上司席斯班長尚在人世的話,應該會針對這種局面提供一些建議給他才對,但這卻是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心願。
(看來我也沒資格批評部下呢。)
就在卡爾洛苦笑之時,室內響起一陣告知有客人來訪的敲門聲。
開啟門走進辦公室的訪客,是一名跟兵舍不甚搭調的少女。可能是因為緊張而使得她表情僵硬,身體動作則彷佛忘記上潤滑油的機械一樣呆板生硬。考慮到她的身世來歷,及面對的難題,或許可說這是滿理所當然的反應吧。
(代表她是鼓起勇氣前來的吧。看來她似乎也並非只是一般的千金大小姐呢。)
卡爾洛推測眼前這名少女——夏露露·伊諾塞西奧委會為了救出裘克洛而前來拜訪自己。由於預料到這一點的卡爾洛已事先吩咐部下,因此她能毫不費力地進到辦公室。
當然,這並非未經思考的魯莽行動,而是從憲兵那邊套出夏露露及裘克洛的情報後,才作出這個判斷。正因先前發生了行軍被打斷的事件,卡爾洛才能行使理所當然的權利,從憲兵手中獲得相關情報。
(沒想到他居然就是巨人之子……)
聽完憲兵說明的卡爾洛雖一度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不過卻有種這是一場命中註定的相遇之感。
(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吧。)
卡爾洛想通之後——
「要是緊張過頭的話,會害你說不出想表達的事情喔。」
他邊說邊請夏露露就座。
夏露露雖率直地照辦,不過即便坐在椅子上,她還是表現出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任由雙眼視線四處飄移。
而想不到率先開口的竟然也是夏露露。
「那個……我是特地前來找您商量一些事情。」
「你是要跟我商量他的事呢?還是關於你自己的事呢?夏露露·伊諾塞西奧小姐。」
聽到卡爾洛這句裝模作樣的臺詞之後,夏露露頓時面露詫異的表情。大概是察覺到卡爾洛早已知悉所有一切了吧。
不過這句話似乎反而促使夏露露下定決心,剛才表現出來的慌張神態已消失不見。
「他……裘克洛怎麼了呢?」
(原來如此,比起擔心自己的事,她反而先擔心起少年的安危是吧。)
這或許亦可說是夏露露的覺悟證明。
「他現在應該正被護送車載往『席納之牆』吧。」
「載往『席納之牆』……」
夏露露低喃了一聲之後,面帶愁容陷入沉思。或許是在擬定能夠立刻趕往當地的方案吧。
「我也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一下。」
「請說。」
「他是罪人嗎?」
「當然不是!」
夏露露間不容緩地加以否定。
(跟他的反應一模一樣。)
先前卡爾洛對裘克洛提出相同問題之時,他也宛如強調「別瞧不起人」的意思一般,斬釘截鐵地嚴加否認。雖然這是他沒做任何虧心事的證據,只可惜憲兵並不這麼認為。如果相信憲兵的說詞,那就代表裘克洛會是史上難得一見的凶惡重犯。
(但——)
心想「事實真是如此嗎」的卡爾洛不禁微微側頭。
儘管交談次數並不算多,然而他已經相當充分地理解到裘克洛的為人處世態度。
在與死亡為伍的牆外,人性將會表露無遺。任何精心營造的假面具都會立刻被拆穿。
本應保護運輸隊的士兵們,個個都爭先恐後地拼命逃亡的表現便是一例。
「他被懷疑犯下多起重罪。包含殺害達利歐·伊諾塞西奧——也就是你的父親,以及宅邸傭人。另外還有殺害數名異端信徒的罪嫌,再加上誘拐你的嫌疑等等。只不過遭誘拐的當事人就在我眼前……」
雖然還包括了未經許可擅自前往牆外一事,但如今就算多加一條罪名,裘克洛的處境也不會因此而變得更糟。要是存在著超越死刑的刑罰,那就另當別論了。
大概是透過卡爾洛的說詞而理解到事態的嚴重性了吧,夏露露的表情變得愈來愈凝重。
「他明明什麼也沒做……」
「但有目擊者喔。」
「咦!?」
「就是你哥哥。夏比·伊諾塞西奧出面指證·說他就是犯人。」
卡爾洛原封不動地將從憲兵口中得到的情報轉述給夏露露。
「哥哥他……」
「難道不對嗎?」
「當然不對!」
夏露露放聲大喊,接著繼續說道:
「我也是目擊證人!當時我人也在現場!裘克洛他真的什麼都沒做!!」
「那你說說看,究竟誰才是犯人?」
「是異端信徒。他們突然闖進家裡,做出那麼可怕的行徑……」
「會不會是巨人之子煽動他們犯案呢?」
「他根本辦不到。」
「為什麼?」
「他一直被關在家裡面,怎麼樣也不可能下達指示……」
「原來他遭到監禁啊……」
夏露露以點頭響應卡爾洛的詢問。
(意思就是過著符合巨人之子身分的人生嗎……還真是被強加了一身殘酷的命運呢。)
卡爾洛雖懷著事不關己的感想,但必須負起部分責任的元凶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當然這是就結果而言就是了,不過他打死也不會透露這件事。當下的首要之務,是先從夏露露身上套出所有情報再說。
「他或許曾避開你的耳目,暗中與信徒碰面也說不定。」
「他手腳都被鐵鏈煉住,所以絕對辦不到。況且……」
「況且?」
「就連說話,也是他直到最近才剛學會的事情啊。」
被當作巨人之子從黑市買回來的裘克洛,根本沒有任何機會接受教育——夏露露將這些事一五一十地述說給卡爾洛聽。
(也就是說他並非以人類,而是以巨人之子的身分活了下來嗎……)
裘克洛所展現出來的耐打特質及輕盈身段,大概是持續遭到虐待的結果吧。
此外還有別的理由。
(搞不好真是虎父無犬子。)
裘克洛的父親是席斯。縱使他膽識過人也不足為奇。
「裘克洛的人生被巨人害得一團亂,因此他絕不可能成為巨人信徒的同伴。」
「那他前往牆外的理由是什麼?」
「為了確認自己並不是巨人之子。」
這跟裘克洛所說「目的就是看到巨人」的發言也完全吻合。
(為了確信自己是人類而前往牆外嗎——)
那雖然是有著極大風險、幾乎等同於自殺行為的愚蠢舉動;但若考慮到裘克洛的境遇,也就不難理解。這大概像是一場淨身儀式吧,為了驅散名喚「巨人之子」的惡靈,就絕對不可避免。
「誘拐你也是事出有因嗎?」
「我遇到了一些不想再待在家裡的狀況……便決定跟著擬定逃亡計劃的裘克洛一起離開。」
夏露露將裘克洛所擬定的逃亡計劃,以及自己的苦衷——也就是關於政治婚姻的詳情描述給卡爾洛聽。
(本來應該是邁向全新人生的時刻,卻遭到意外橫禍妨礙嗎……)
雖有種總算査明事實真相的感覺,但卻還留有一個大問題。
「令兄為什麼作偽證呢?」
其實只要夏比沒作偽證,事情根本就不會演變至這種局面。
「可能是因為他在我們逃亡時被裘克洛打倒,因此才對他懷恨在心吧……」
卡爾洛說了聲「原來如此」表示理解之後,隨即取出收在辦公室抽屜裡頭的小刀,並將它遞至夏露露面前。
「大概是不希望遭憲兵沒收吧。這是他託我保管的物品,持有者是你對不對?」
「是的。」
接過小刀的夏露露,極其珍惜地將它抱在懷中。
「這是我的護身符。」
「雖然是個十分危險的護身符,但這把小刀好像救了他一命喔。」
「真的嗎?」
儘管不甚明瞭它成為護身符的原委,可是對她而言,大概如同寶物一樣重要吧。
「其實我原本打算用這把小刀殺死巨人之子。」
「還真是勇氣可嘉呢。」
雖無從得知夏露露與裘克洛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不過這卻不是符千金大小姐風範的發言及行動。
「那個……請問裘克洛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再這樣下去,他大概勢必得接受法院審判吧。如果你肯作證的話,那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只是,若考慮到夏露露的狀況,要期待她出面作證可能很難。因為她非但必須放棄好不容易才掌握到的自由生活,甚至還會演變成反咬作偽證的哥哥夏比一口。
然而看著神情認真的夏露露,便可以知道她已作好不惜犧牲自己的覺悟。
(只不過縱使因此而獲判無罪開釋,他大概也開心不起來吧。)
不僅如此,他可能會為了袒護夏露露而決定背黑鍋。
換句話說,只救得其中一方也毫無意義可言。
儘管可以預料到在解決過程中將會有許多困難接踵而來,但也只能設法加以處理。只要運用隊長頭銜,想要解放裘克洛應該也絕非不可能才對。
「可能必須花上一點時間,但我或許能動用人脈解決這件事也說不定。」
「真的嗎!?」
從椅子上霍然起身的夏露露頓時笑逐顏開。
「我也很想跟他談一談,另外還想帶他去見某位人物。」
那位人物就是負責培訓訓練兵的父親赫爾費。
(將他交給父親照顧,或許能訓練出一名超越席斯班長的強悍士兵。)
裘克洛肯不肯接受提案另當別論,不過至少還是有設法說服看看的價值。相信對於才剛重組且缺乏人才的調查軍團而言,他應該能成為一股強大的戰力。
(甚至也有可能得心應手地運用那個。)
就在卡爾洛專心思考這些事情之時——
「請容我提出一個問題。」
夏露露雙眼不偏不倚地筆直凝視著卡爾洛。
「您為什麼願意幫助素未謀面的我們呢?」
「素未謀面嗎?那也不盡然啊。」
「我們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面嗎?」
「我呢,碰巧見證了他誕生的那一瞬間啊。」
「咦……」
夏露露雙眼眨個不停。
「或許我就是害他扛起巨人之子這個重擔的元凶。」
話一說完,卡爾洛露出沉痛的表情闔上雙眼。
×××
在單人牢房的裘克洛清醒過來。
周遭如同黑夜一般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由走廊透射進來的燭臺火光。單人牢房位於地下,所以並未附設採光用的窗戶。燭臺的火光一旦消失,真正的黑暗大概就會降臨到狹小的單人牢房了吧。
單人牢房沒有自由隱私可言。在走廊上就能看見室內全貌,只有鐵柵門充當遮蔽物。
反正牢房內只設有一張粗糙的鐵床及便鬥,因此就算被看到也不會造成任何困擾。對裘克洛而言,單人牢房這種惡劣環境,就跟早已住習慣的自己家沒什麼兩樣。再加上既不必捱餓也不必受凍,感覺甚至比雜物房來得更加舒適。
話雖如此,單人牢房就跟關著野獸的牢籠一模一樣。被關在監牢裡頭的人,從令人聞風喪膽的凶惡罪犯,到企圖顛覆國家的政治犯都有。被關在地牢的盡是犯下滔天大罪的重刑犯,因此就算說他們是一群披著人皮的野獸大概也不為過吧。有機會獲釋的囚犯,會被收容在地面上的雜居房。
(我無法活著離開監獄。)
被打入監獄後至今不知已過了幾天。由於沒有確認時間的方法,因此感覺起來既像是才過沒幾天,卻也覺得彷佛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一樣。
想要逃離此地簡直難如登天。跟逃出雜物間截然不同,這裡並不是一個只要花費時間就有辦法攻破的設施。由於還有獄卒負責巡視,因此連想要針對鐵柵門動手腳也很難。況且鐵柵門是以黑金竹打造而成,就算再怎麼拼命也難以傷其分毫。
但裘克洛也不會就此放棄。裘克洛從床上翻身坐起,開始仔細觀察單人牢房的內部構造。要鋸斷鐵柵門幾乎是形同不可能的任務,不過牆壁、地板及天花板等是由石材所制,應該有辦法鑿出通道才對。只是除了得耗費大量時間以外,手邊也沒有道具可用,所以很難說是個能發揮實際效果的點子。
「對面的,你還真有精神呢。」
以輕佻語調出聲打招呼的人,是隔著走廊被關在對面單人牢房裡頭的犯人。他是個年約十七、八歲的男子,給人一種玩世不恭的印象。
明明過著牢獄生活,卻有著一身健康膚色,身材雖瘦,但不致虛弱。看起來像是個出身名門世家的文雅男子,但既然被關在地牢,就代表他八成被判處了某種程度的重罪吧。只是裘克洛根本不想知道他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就是了。
「要是做那種蠢事的話,只會再被獄卒痛扁一頓喔?」
男子脫口發出竊笑聲。那種口吻與其說是在擔心裘克洛的安危,倒不如說是在期待裘克洛跟獄卒起爭論。
雖然一點也不打算響應對方的期待,但只要裘克洛不肯放棄逃獄念頭,跟獄卒的攻防戰今後大概還是會持續上演吧。
裘克洛不搭理男子,徑自繼續進行作業。
「就跟你說別鬧了。這層監獄位於地下,不管你往哪挖,都無法通到地面上啦。」
這種事用不著他說也知道,裘克洛卻還是毫不在意地繼續展開調查。
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或許還能放棄逃獄的念頭,然而夏露露如今應該還在等著裘克洛回去才對。說什麼都非得在她決定採取大膽行動之前趕緊逃離監獄不可。
「你叫什麼名字?瞧你一副年紀輕輕的模樣,你幹了什麼壞事啊?偷竊?殺人?還是企圖推翻國家政府嗎?」
男子以連珠炮般的速度單方面地說個不停。
「你的右眼該不會就是所謂的英勇勳章吧?」
大概是從嘴巴出生的吧,男子嘰嘰喳喳地很愛講話。
「擬定什麼逃獄計劃也只是徒勞無功罷了。只會換來皮肉之痛而已,所以真的別傻了啦。」
自從被打入單人牢房之後,裘克洛確實已經吃了好幾頓苦頭。由於他一心只想逃獄,因此會被獄卒盯上也是很理所當然的結果。
「說什麼都要動手的話,就應該採取更聰明一點的作法才對嘛。獄卒巡邏的時間也都很固定啊。」
(這傢伙到底是怎樣啊……)
儘管裘克洛皺起眉頭,臉上浮現出不悅神色,卻還是決定不反駁也不理他。
裘克洛會感到火大,固然是由於話中有些可以理解的地方,但既然被鐵柵門隔開,那麼想要讓對方閉嘴自是難上加難。因此也只能採用將男子的存在從腦海中抹除掉,並對其發言充耳不聞的手段來對付了吧。
「其實就算不用做那種事,也能輕輕鬆鬆離開監獄的說。」
「真的嗎?」
裘克洛因太過詫異而驚呼一聲,同時轉臉望向男子。
「搞什麼鬼,原來你聽得一清二楚嘛。」
看樣子似乎是上當了,只聞男子以輕佻語調發出竊笑聲。
「你竟敢騙我……」
「我哪敢。想也知道,我不可能做出那麼缺德的事情嘛。」
「那你為什麼被關在單人牢房?」
「監獄裡頭的人並不一定全都是罪犯啊。」
「你想說你並不是罪犯嗎?」
男子以笑容迴應裘克洛的疑問。
「真的有辦法離開監獄?」
「當然。」
(……他在騙我。)
人還在單人牢房就是他說謊的鐵證。要是輕輕鬆鬆就能逃獄的話,如今他應該早已在高聲讚頌自由才對。
「瞧你好像很懷疑的樣子,但我句句屬實唷。」
「方法是?」
「邊睡邊等就行。」
「去你的!」
裘克洛忍不住破口大罵。要是沒有鐵柵門攔阻的話,他大概早已掄拳痛扁男子,頓了吧。
「這是宛如謊言的事實呢。」
男子語調輕佻地接著說道:
「我們將在半個月後,手牽手一起被驅逐出境啦。而且是經由希幹希納區的正門喔。」
「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代表那就是我們被判處的刑罰啊。被關進地牢的安排,其實就是這麼一回事囉。」
或許是並不曉得驅逐出境所代表的含義吧,男子語調輕鬆地開起玩笑。
他說得確實沒錯,只要等待就能重獲自由,但驅逐出境卻是意味著被趕出牆外。
換句話說,就是死刑——
不對,是一種比死刑更加惡質的刑罰。
牆外必有餓壞肚子的劊子手,磨拳擦掌地等待著犯人們的到來。
例如發生意外或罹患疾病等,人類的死法可說是五花八門,而死刑也只不過是其中一種方式罷了,但遭到巨人吞吃,伴隨著絕望為人生劃下句點,是人類所能想象到的最糟死法。明白巨人有多不講理的裘克洛,極其深刻地體認到驅逐出境是多麼殘酷的一種手段。
(但卻能重獲自由……)
他覺得那是能夠打破如今這個困境的唯一方法。至少比起在監獄內研究逃獄方案,應該更能擬定出一個來得更具建設性的計劃才對。
「我還沒自我介紹對吧。我叫卡迪那·鮑麥士達。你咧?」
「……裘克洛。」
「我好像曾在哪聽過這個名字耶?」
卡迪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裘克洛。
「因為這是個司空見慣的名字罷了。」
對此裘克洛語氣冷淡地嗆了回去。
雖不太清楚是哪種內容的巨人之子相關情報在外面到處流傳,但八成已經轉變成一則經過加油添醋的荒謬故事了吧。問了也沒用。
「我也曾聽說過你的姓名。」
「畢竟這是個還滿出名的姓氏啊。」
卡迪那對他聳了聳肩。
「話又說回來,你被捕入獄的理由是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啊!!」
「好了好了,你也用不著那麼火冒三丈……」
雖然對他而言擅自前往牆外一事毫無辯解餘地,但裘克洛被打入大牢的理由卻是「指示異端信徒襲擊伊諾塞西奧家族」。這分明是個天大的黑鍋,但身為被害人的夏比證詞卻成了定罪關鍵,導致裘克洛完全沒有反駁機會,就此淪為階下囚。「巨人之子」這個名字或許也產生了負面影響。
(可惡……)
儘管也有遭夏比懷恨在心的實感,但他連作夢也沒想到居然會被栽贓嫁禍。
真要說的話,夏比才是屠殺那些信徒的凶手。
但逃離現場的巨人之子辯詞,以及遭受信徒襲擊的被害人證言,兩者之間的可信度實在有著極大差距。
「在這座地牢裡頭好像也有類似的狀況喔。例入被捲入政治鬥爭之類的。」
卡迪那邊聳肩邊補了一句「就是在說我啦」。
此時裘克洛總算恍然大悟。
(原來。這傢伙就是夏露露的……)
也難怪他會覺得鮑麥士達這個姓氏很耳熟。
夏露露本來預定嫁入的名門世家就是鮑麥士達家。換句話說,卡迪那的父親大概就是遭到設計而失勢的布魯諾·鮑麥士達吧。
布魯諾以「保守派的急先鋒」聞名。他會在保守派與革新派權力鬥爭之時,成為第一個遭殃的物件,也並非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雖然搞清楚卡迪那的身世背景,但還有一事令裘克洛感到百思不解。就是卡迪那一派從容不迫的態度。
一旦被逐出牆外,勢必難逃一死。裘克洛總覺得卡迪那的神態顯得有點不太自然。
「到了牆外之後例?只能等著被巨人吃掉而喪命吧!?」
「嗯,大概吧。」
「我可不想被巨人吃掉。」
「我也不願意啊。」
「那麼……」
「你有聽說過納拉卡這個城市嗎?」
面對卡迪那的詢問,裘克洛輕輕搖了搖頭。
「那是一座位於牆外的城市,據傳好像是再也無法待在國內的罪人所打造出來的城市。由於座落在如同地獄深淵般的地方,因此個人覺得納拉卡這個名字似乎也取得有點隨便就是了。」(譯註:「納拉卡」與「地獄深淵」為日文諧音字。)
「據傳?」
「沒人曉得納拉卡市是否真的存在,頂多只聽過一些傳聞罷了。」
卡迪那不加思索地說道:
「也沒辦法啦。畢竟有罪人潛伏其中,要是被人知道確切位置的話,他們也會很傷腦筋吧?」
「要是這座城市並不存在呢?」
「到時候由我們動手打造就好囉。」
這就是卡迪那能夠保持從容態度的理由。
他一開始便對納拉卡不抱任何期待,而是打算自己準備一個棲身之處。
但事情肯定沒那麼簡單。只要有巨人四處徘徊,縱使再怎麼玩弄權謀術數,也沒什麼多大的意義。對深刻體認到牆外環境有多嚴苛的裘克洛而言,打造城市的想法分明就只是在作白日夢。巨人的力量實在太不講理,具備著能讓一切化為烏有的破壞力。卡迪那的計劃大概會輕而易舉地被巨人摧毀殆盡吧。
「嗯,也難怪你會擔心啦。」
「辦不到吧?」
「那倒未必喔。」
卡迪那給了個出人意表的回答。
「你曉得巨人都是從南方過來的說法嗎?」
「從南方過來?」
「雖然我也不曉得箇中詳情,可是你想想喔,有許多士兵駐紮在希幹希納區,就是有很多巨人的證據對吧?國王政府在稅金等各方面,好像也都很優待該區居民。」
「那是因為國王政府拿人類當作誘餌吧。」
「是因為引誘過來比較好辦事啦。」
「然後呢?」
「從南方過來的巨人,會受到居民吸引而駐留在希幹希納區周邊。換句話說呢……」
「怎樣啦。」
「你腦袋有夠不靈光耶。就是一旦遭到放逐,只管往北走就對了啦。」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卡迪那剛才提到的罪人之城納拉卡,大概也座落在北邊吧。
「可是,你把這件事說給我聽,真的沒關係嗎?」
「這種瞎扯淡,根本沒人肯相信啊。」
「但你覺得我會相信?」
「因為你是個笨蛋沒錯吧?」
卡迪那不加修飾地說出自己的感想。
「就算一再遭到修理,仍能毫不氣餒地嘗試逃獄的行為,只有笨蛋才做得出來嘛。」
「你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啊……」
「我當然是在誇獎你啊。動機姑且撇開不談,這是代表你擁有堅強意志的證據對吧?而這也正是我開口找你交談的原因啊。」
裘克洛回答一句「原來如此」並點了點頭,隨即開始思考卡迪那的計劃。
但其實用不著想,他也早就下定決心了。
(反正逃不掉,也只能答應合作了。)
既然對逃獄一事毫無頭緒,就避免不了被驅逐出境的命運。或許會是孤注一擲,然而裘克洛如今也只剩下接受卡迪那提案的這條路可走。他既不打算助罪人一臂之力,也不打算逃進納拉卡定居,只是在牆外無論發生何種狀況都不足為奇。因此他只好不惜借用犯人們的力量,設法摸索出返回牆內的道路吧。
「我會跟你合作,因為牆外真的是地獄……」
裘克洛面露嚴肅神情嘀咕了一聲。
「但我有事要去內地一趟。」
「那就是你想逃獄的理由嗎?該不會是你叫某人在那邊等你吧?」
「……可以這麼說。」
「搞不好是個女孩子呢。」
卡迪那雖然搬出開玩笑的語調探他的口風,裘克洛卻沒回答。
一旦得知在等待裘克洛的人是夏露露,卡迪那肯定會大吃一驚吧,但裘克洛只希望自己別再被捲入更麻煩的風波當中。幸虧卡迪那也沒深入追問,不過這堪稱是最糟糕的結識過程。
裘克洛邊抓頭邊苦笑三聲。
然而他又立刻換上悶悶不樂的表情,開始思考關於牆外的事。
×××
為了面對即將來到的驅逐出境之刑,裘克洛所採取的對策叫做「養精蓄銳」。
就是儲備充實的氣力與體力,以最佳狀態面對牆外險境。
只不過實際情況可是大不相同。養精蓄銳這種說法或許很好聽,其實只是因為什麼都不能做,所以只好靜待日子來臨的消極方針罷了。此舉雖然只讓心裡萌生出焦躁感,但裘克洛在單人牢房內能做的事情簡直寥寥無幾。
(超越死刑的刑罰——)
就人道觀點來看,死刑是儘可能以最小痛苦奪走犯人生命的刑罰,但在精神層面及肉體層面都被迫面對極限痛苦的驅逐出境,或許可說是凌駕於死刑之上的終極刑罰吧。
還真齡政府有辦法想出這種不得了的刑罰呢,真令人不勝唏噓。
不由分說地吞吃人類的巨人無疑是種可怕的怪物。不過,他們也就只是怪物而已。
(巨人只是肚子餓了吧……)
因為空腹,所以才要吃東西。
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
軀體固然高大,但其所作所為就跟人類沒什麼兩樣。
(人類反而比較可怕。)
會想到利用更加殘酷的方法殺害同族,無疑就是所謂的惡魔行徑。
總而言之,他非得用盡各種手段突破現狀不可。
身陷既無戰鬥用的武器可用、也沒逃亡用的馬匹可騎的最糟狀態。只能一邊祈求老天別讓他們遇見巨人,一邊全力往北邊邁進。儘管罪人之城納拉卡只是一則不可盡信的天方夜譚,但他倒是頗能接受巨人由南方而來的說法。如果卡迪那的說法正確的話,那麼愈是往北邊前進,遇見巨人的機率應該也會變得愈來愈低才對。
「我的人生盡是這種鳥事啊……」
裘克洛深深嘆了口大氣。
「充滿波折不也是很好嗎?」
對此·卡迪那以輕鬆開朗的語調作出迴應。
「少在那邊亂說……」
「可是我總覺得愈是拼命,應該就愈能感受到自己真的還活著呢。」
然而這卻是與死亡為伍。
這或許是裘克洛的人生最佳寫照也說不定。
×××
相關單位趁著天色未明,暗中執行了死囚的刑罰。
之所以選在清晨行刑,大概是受到國王政府希望隱瞞「驅逐出境」這項刑罰存在的想法影響吧。
雖然只是將罪犯放逐到牆外,但只要是國民,都能夠聯想到在牆外會發生什麼事。換句話說,交由巨人處理罪犯的不人道刑罰絕對不能存在。就是基於這些理由,相關單位才會挑居民的就寢時間行刑。
包含裘克洛在內,共有二十名左右的罪人即將被驅逐出境。裘克洛等人分別搭乘數輛帶篷馬車,停靠在希幹希納區的正門口待命。
正門應該再過不久就會開啟,馬車也將載著他們踏上滅亡的第一步才對。馬車當然不會附有駕車者,也不會有罪人出面擔任此職。馬車會在沒人駕馭的狀況下,漫無目的地持續賓士。
(不妙啊……)
裘克洛不禁感到著急,搭乘同一輛馬車的卡迪那臉上也浮現出充滿悲壯感的表情。為了防止以裘克洛為首的罪人們試圖逃亡,他們的雙手都被綁在背後,甚至還為了避免他們大吼大叫而被迫咬著堵口球。這樣一來根本別想前往納拉卡。最慘的情況,搞不好就直接一路投向巨人的懷抱了。
裘克洛雖透過扭動手腕的方法試圖弄鬆繩索,但大概是運用了縛繩術的技巧吧,繩索紋風不動。堵口球也一樣。如此一來,就連試圖跟卡迪那進行溝通也辦不到。最糟的狀況,大概也只能作好受傷的心理準備跳車逃生了吧。縱使事情進展順利,在危險至極的外地維持著行動受限狀態的話,也無法保證能夠活著離開。
(總之必須先設法搞定繩子……)
裘克洛雖不氣餒地持續扭動手腕,卻只體會到面板磨破的痛楚。
當他持續奮鬥掙扎之際,一名看似駐紮軍團的老士兵掀開帆布,準備檢査車內狀況。或許是格外小心謹慎吧,他開始一個一個檢查囚犯身上的繩子及堵口球。
(可惡!)
要是嘴巴沒被堵住的話,詛咒和髒話勢必早已如同洪水一樣湧流而出。
來到裘克洛身旁的士兵反覆打量著他,接著像是理解了什麼事情似地點了點頭。
(巨人之子嗎?)
令人聯想到銳利刀刃的士兵視線,彷佛注入了裘克洛那隻早已失去光芒的右眼。
儘管現在又被旁人投以好奇目光,裘克洛也完全不會放在心上,然而老士兵所釋放出來的眼力,卻令裘克洛無法忽視。擁有這種強烈懾人目光的人物相當少見,而裘克洛也只認識一名具備類似目光的強者。
開始對裘克洛進行檢查的士兵,一邊佯裝出檢查的模樣,一邊將狀似木棒的不明物體遞交至他手中。
(這是……)
他並不是第一次接觸到這個握起來十分合手的物體。
(護身符?為什麼他會帶這個給我!?)
裘克洛雖試圖詢問士兵,但咬著堵口球的他根本無法說話。儘管他為了設法獲取情報而不斷對士兵使眼色,但士兵卻是頭也不回地徑自跳下馬車。
(現在是怎樣!?)
裘克洛雖然摸不著頭緒,但他只清楚地理解到一件事。
(士兵要我用這把小刀逃亡。)
恐怕是卡爾洛下令要士兵這麼做的吧。他一定是想透過轉交小刀的舉動,告訴裘克洛在背後穿針引線的人就是他。
(那傢伙……到底有什麼企圖!?)
貴為調查軍團隊長的人根本就不該作出妨礙行刑的舉動。儘管難以想象裘克洛懷有能讓他不惜冒險營救的價值,但只要能夠打破束手無策的現狀,是基於哪種理由都沒關係。真的想知道理由的話,只要去見卡爾洛一面就能瞭解。
大概是開啟城門的作業已經準備就緒了吧,馬車相當帶勁地開始賓士。
(開始了……)
裘克洛邊壓抑住激昂的情緒,邊輕輕地反覆挪動小刀。由於手腕被繩索固定住,要操縱小刀頗為困難,不過刀鋒的銳利度似乎能夠填補這個缺點。只是一衝出牆外,未附加懸吊裝置的破爛馬車便開始上下劇烈晃動個不停。
總之必須儘可能地迅速完成行動,同時儘快跳下馬車。這雖是一頭腳程不快的劣馬,但仍改變不了它身為馬匹的事實。愈是拖拖拉拉,就會導致馬車離市區愈來愈遠。換句話說,就等於生存率跟著下降。
繩索如同絲線綻開似地漸漸斷裂。等到整條繩索大致割完一圈之後,裘克洛便傾注全身力道至雙臂,半強硬地扯斷繩索。然後他立刻取下堵口球,毫不停歇地一一解開囚犯們的束縛。
完成了這一連串順暢作業的裘克洛,低頭察看拿在手上的小刀。
(護身符……)
他早在接觸到的瞬間便已確信,不過裘克洛的感覺果然沒錯。
(又被這把小刀救了一命。)
分外靈驗的保佑,使得裘克洛不禁面露苦笑。
「你是在什麼時候變出那種東西的啊!?」
卡迪那定睛注視著小刀,不過卻立刻失去興趣並動手掀開帆布。
因周遭環境一片黑暗而不太清楚正確距離,但似乎已經離開希幹希納區約有四、五百公尺遠了吧。透過設置於牆頂那些看似篝火的亮光,便可判斷出約略距離。
「好啦,那我們快點跳車吧。」
「跳車?那馬車怎麼辦!?」
「只能讓它繼續往前衝囉。反正肯定有人緊盯著馬車不放。」
「所以?」
「一旦發現我們開溜,他們可能會採取某種反制行動。」
「原來如此……」
「我猜應該是不致於派追兵前來緝捕啦,但搞不好會有炮彈飛過來喔?」
或許是想象到那一幕光景了吧,卡迪那整個人猛然顫抖了一下。
「那麼,我先走一步了!!」
卡迪那輕輕舉起一隻手掌致意,隨即毫不遲疑地縱身跳下馬車。那是一股由其外貌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果決氣度。
裘克洛雖看傻了眼,不過還是立刻回神並跟在卡迪那後頭一躍而下。儘管他在著地同時擺出緩衝姿勢,卻因跳車的作用力而無法輕易停住。裘克洛整個人沿著地面翻滾,直到身上各個部位都飽受撞擊,最後總算才停了下來。
「裘克洛,你還活著嗎?」
「嗯……」
裘克洛出聲回答,邊確認身體機能邊緩緩站了起來。明明很誇張地翻滾了一大段距離,結果好像只受了擦傷程度的輕傷而已。雖說全身上下八成都佈滿瘀青就是了。
裘克洛鬆了口大氣,卻又立刻猛然繃緊身子。現在可不是隻因成功跳下馬車就能樂昏頭的時候。
(這裡是牆外……)
一陣惡寒貫穿脊樑,接著裘克洛腦海中也鮮明地浮現出那一幅令人絕望的光景。那是被一個無與倫比的巨大怪物追著跑、簡直就跟惡夢沒什麼兩樣的情景。光是回想起巨人的身影,一陣如同被閃電劈中的強烈衝擊頓時透體而過。
雖說這支名喚恐懼的木樁被深深地釘入心田之中,但在置身內地之時,可能是受到有城牆保護的安心感影響所致吧,並不會去意識到巨人的存在。然而只要一認知到自己已舉腳踏上外地,面帶開朗笑容的巨人身影,就會立刻從記憶中甦醒。
想在牆外保持平常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但若感到絕望、精神錯亂的話,將會在遇見巨人之前就先自取滅亡。保持沉著冷靜是首要之務。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裘克洛手貼胸口,大大地吐出一口氣,接著像是施加暗示一樣再三勸說自己。只是光靠唸咒之類的作法,即便有辦法虛張聲勢撐過一時,也去除不掉深植體內的強烈恐懼感。想要活著回到內地,說什麼都必須設法超越這股恐懼感才行。換句話說,就是絕對不能缺少「不管怎樣都要活著回去」的堅韌意志力,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受到挫折。
裘克洛瞄了小刀一眼並點了點頭,接著用力拍打臉頰提振士氣。然後他睜大左眼,凝神側耳開始捜尋周遭氣息。
由於夜幕低垂,再加上籠罩著一層薄靄,導致視野能見度很差,耳邊也只聽見逐漸遠去的馬車聲,以及呼嘯而過的風聲。幸好並沒察覺到他所懼怕的巨人氣息。
這次總算鬆了口氣的裘克洛,重新轉頭面向卡迪那。
「其他人呢?」
「跳下車的就只有我們啊。」
「你說什麼!?」
裘克洛雖然連忙轉眼注視馬車飛奔而去的方向,卻還是沒能看見馬車的蹤影。
「他們大概早已放棄了吧。」
「放棄什麼?」
「活下去這回事。」
「是嗎……」
或許在宣判之時就已經絕望了吧。
仔細回想起來,坐在車上的囚犯毫無逃亡意願,全都如同活屍一般面帶缺乏生氣的表情。由於被打包丟至牆外,也難怪他們會有那樣的反應……可能早就死心了吧。
另一方面,也不知卡迪那是拜他那積極開朗的個性所賜,還是因不知巨人為何物才有辦法表現得那麼大膽,總之他看起來似乎並沒有那麼緊張。說真的,只要除去巨人這個威脅,那麼牆外其實也就只是一片寬闊的未開發地帶罷了。雖然有點不舒服,但應該也不致嚇得全身直髮抖才對。
就在裘克洛及卡迪那閒話家常之際,馬車奏響的吵鬧聲逐漸遠去。留在車上的囚犯結局,肯定就如同這片在眼前擴充套件開來的黑暗一樣黯淡無光吧。可憐歸可憐,裘克洛卻也無能為力。
「我們還是趁著尚未遭到巨人襲擊之前,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嗯。」
裘克洛及卡迪那朝彼此點了點頭,不約而同地開始沿著原路折返回去。
雖被丟進空無一物的荒野,卻不會錯判應該前往的方向。看得見篝火的方位是北方,而通往希幹希納區的正門應該就在那附近才對。儘管他們只能將無法通過的城門作為路標,但這樣就很足夠了。大概再過不久就要天亮了吧。
「我有個問題,可以問一下嗎?」
並肩奔跑的卡迪那呼吸有點急促地開口說道:
「結果你到底是從哪拿到那個的啊?」
卡迪那所說的「那個」就是指小刀。
「小刀是……」
裘克洛邊抓抓頭髮,邊含糊其詞地作出迴應。
調查軍團的隊長好像肯協助我們……這句話他實在說不出口。就連「這種事情真有可能發生嗎」的疑問,到現在也尚未獲得解決。既然判斷不出卡爾洛的意圖是什麼,總不能就此讓卡迪那產生奇怪的期待心態吧。
「你該不會已經擬好可以獲救的計劃了吧?」
「你說呢?」
實際上,連裘克洛也不曉得。
調查軍團帥氣地揮軍前來營救……這種事情絕不可能成真。正因無法那樣做,才會將小刀轉交給裘克洛。
(總之只能朝著北方前進。)
縱使卡爾洛真在幕後穿針引線,他們也未曾事先商議過,因此根本猜不出事態會如何發展。在這種真的只有天知道的狀況下,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覺,從中闢出一條活路。但是漫無目的地在這片既無水源亦無糧食可尋的荒野當中徘徊,勢必會導致身心均白白受苦。要是起碼能夠弄清納拉卡的確切位置,那麼縱使體力已接近極限,也還能咬緊牙關忍耐下去;不過若連城市存在與否都抱持存疑的話,到了緊要關頭很有可能會撐不下去。然而裘克洛早已習慣面對惡劣的環境。只要沒遭到巨人襲擊的話,他就有自信能夠適應這片新天地。
「等我一下啦!」
猛一回神,這才發現原本並肩奔跑的卡迪那,不知為什麼竟然在離裘克洛十公尺遠的後方拼命追趕。或許是體力不夠好吧,他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很慢耶。」
「是你跑太快了啦……」
卡迪那發起牢騒,裘克洛卻完全沒那種感覺。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呼吸節奏前進罷了。由於缺少跟他人比較的經驗,因此老實說,「不清楚」才是他對自己身體能力的最佳形容。雖然體力似乎至少比卡迪那還好,不過他的力量隨時都處於剋制狀態。要是使出逼近極限的實力,他的身體將會變得不聽使喚。
離希幹希納區正門還剩五百公尺遠。就算目標是朝著北方前進,也勢必得在此選擇要朝東側或西側走才行。
「那麼,東邊西邊,要往哪邊走呢?」
「哪邊都行。」
實際上,這個選擇應該不致對日後命運造成重大影響才是。但由於怎麼決定都可以,也令人心生猶豫,裘克洛遂定睛凝視行進方向。只不過他能確認到的,就只有呈相同間隔設置於牆頂的篝火而已,並沒有發現其他可以當作判斷依據的物品。
(東好,還是西好呢——)
向東望去,只有一片無限延伸開來的黑暗;西側也沒什麼特殊的景觀。雖能看見離希幹希納區有點遠的位置有一盞如同燈火般微弱的光芒,但映入眼中的大概就只有這些東西。
(為什麼光芒會出現在那種地方?)
就在凝神注視那團缺乏規則性的不自然光芒之時,裘克洛的耳朵捕捉到一陣微弱聲響。他佇足回頭察看,同時手抵耳後搜尋聲音來源。
(這是……)
乘著呼嘯而過的南風鑽人耳中的,是踐踏大地的那種腳步聲。
不單隻有一個。而是兩個、三個、四個——他聽見了數陣大小各異的腳步聲。
「巨人……」
論起在牆外能聽見的腳步聲,除巨人之外不作他想。
裘克洛咕嚕地大大吞了口氣。
「我雖完全不瞭解,但那是不是代表刑罰已經順利執行完畢了呢?」
「大概吧。」
假設巨人襲擊了囚犯所乘坐的馬車,那麼腳步聲自然也就解釋得通。
令人在意的,是同時又聽見了其他腳步聲。是對聲音產生反應,還是被囚犯流出的鮮血氣味吸引而來呢?總之可能是某種因素化作契機,召集了在附近徘徊的巨人也說不定。他們發現裘克洛及卡迪那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實際上,兩人已感受到有數道腳步聲正逐漸逼近此地。
「我們快走吧!」
可能是察覺到巨人的腳步聲了吧,卡迪那搶先一步往東北方直奔而去。
「往這邊!」
裘克洛出聲叫住卡迪那,接著鎖定西北方飛衝而出。
「你有什麼目標嗎?」
「我看見一團光芒。」
裘克洛是指剛才確認到的燈火。那團光芒如今依舊在「瑪利亞之牆」的牆頂綻放出鬼火般的淡淡亮光。那團光芒孤伶伶地浮現在離希幹希納區約兩、三公里遠的位置,令人感到格外不自然。
「該不會是跟那個有關吧?」
面對指著小刀提問的卡迪那,裘克洛回了他一聲「天曉得」。但會選擇往西前進,就是對這一點懷著期望所下的決定,同時應該也比摸黑前進多了幾分能夠期待的價值才對。
隨著黎明將至,天色開始逐漸轉白。太陽可能立刻就會自地平線底下露臉吧。儘管兩人的行動應該會伴隨日出而變得較為容易一些,但被巨人發現的可能性勢必也會跟著升高——假如巨人是依靠視力採取行動的話。
裘克洛回頭察看,即使天色將明,周遭仍是一片昏暗,甚至無法確認到巨人的蹤影。
正確距離雖不明確,可是既然巨人擁有相當於馬匹的腳程,那麼這肯定是分秒必爭的緊急事態。距目的地還有兩公里左右,縱使全力奔跑,憑人類的腳程起碼也得花上好幾分鐘才行,被巨人迎頭趕上的可能性相當高。
裘克洛及卡迪那全力賓士於荒地之上,但巨人在身體能力方面的表現似乎還是較佔優勢。原本從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如今就算不必聚精會神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快跑!」
巨人正在追蹤裘克洛及卡迪那,這已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唯有拼死拼活地穿越荒野,並利用某種手段鑽進內地,才有辦法保住生命。
(可是,該如何是好!?)
如果有城牆密道也就算了,但要克服五十公尺的高度,就絕對需要輔助才能成事。
(要是目的地空空如也的話……)
雖然浮現不祥的預感,裘克洛還是驅散腦中雜念專心趕路。
離「瑪利亞之牆」剩不到五百公尺的時候,太陽自地平線的另一端現出蹤影。黑暗瞬間被驅散,整個世界快速地恢復成原有的色彩。天際呈現出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如果扣除掉此處是牆外天地一事的話,或者可以說是令人感到神清氣爽的一日之始吧。
裘克洛猛烈地奔跑著,一面擡頭注視牆頂。
(那是……)
只見一名眼熟的士兵佇立在「瑪利亞之牆」牆頂等待。是那名將小刀遞交給裘克洛的老士兵。士兵似乎發現裘克洛的蹤影,頻頻對他招手。
跟那名士兵之間的距離約有一百公尺遠,能夠生還的機率應該已經大幅提升了,但乘著順風直撲而來的巨人腳步聲也已經迫在眉睫。他無暇回頭確認雙方間距,也沒有回頭察看的勇氣。生還與否的機率大概各佔五五波吧。
「快點!巨人追上來了!!」
到了剩下五十公尺的最後關頭,站在牆頂的士兵放聲大喊。營救方法很簡單。看見由牆頂垂降下來的繩索,自然就能理解到接下來該採取什麼行動。但或許是沒預料到還得營救裘克洛以外的人吧,牆上只有一條繩索。
(支撐得住嗎!?)
如今已無暇輪流攀上牆頂,大概只能兩人同時使用這條繩索逃生吧。
問題在於先後順序。
是裘克洛先上,還是讓卡迪那先上——
原本試圖以眼神示意,豈料卡迪那竟在不知不覺之間落後於他。
裘克洛「嘖」地咂了下舌頭並轉身察看,只見卡迪那在身後約五十公尺之處氣喘吁吁地拔腿狂奔,同時也確認到在他背後有一道背對著旭日暴衝過來的巨漢身影。
追趕卡迪那的巨人身高約三公尺。雖在巨人當中算是最矮小的族群,然而體積依舊大得令人瞠目結舌。若以人類為例的話,他呈現出一副可以稱作老人家的風貌,皺巴巴的臉上掛著一張彷佛擔心老後生活的悲傷表情。雖因駝背弧度極大,給人一種似乎快要向前跌倒的印象,但巨人仍是相當穩健地窮追不捨。再這樣下去,卡迪那八成會立刻淪為巨人的食物吧。
城牆近在眼前。如果裘克洛獨自前進的話,應該是有辦法逃脫才對。
然而——
「可惡!」
裘克洛叉開雙腳急煞腳步,隨即掉頭朝巨人直衝而去。
「他沒救了!死心吧!!」
站在牆頂的士兵雖發出咆哮聲,裘克洛卻不予理會並繼續賓士。
假如卡迪那是個罪犯的話,裘克洛大概會拋下他不管吧,但他只是個被捲入政治鬥爭的被害人。此外他所遭受的狀況跟裘克洛極其相似,例如飽受與當事人無關的糾紛所折磨等等。裘克洛實在無法置身事外,再者,出手相助也是身為人類應有的道德良知吧。
(只能放手一搏了。)
幸好巨人算是較為矮小的族群,只要巧妙地與之周旋,應該就能爭取到足夠時間才對。調查軍團已經將應戰方法傳授給他,甚至他手邊也有武器。一般武器雖無法對巨人的身體造成任何傷害,但有了這把小刀,相信必能割裂他的面板。這把刀的鋒利程度跟調查軍團標準配備的短刀相同,說不定更勝一籌,由這個特點來看,大概可以斷定這是一把用黑金竹打造而成的小刀吧。
形似枯枝的巨人伸出手臂探向卡迪那。他為了擺脫巨人魔掌而拼命逃亡,卻還是敵不過不知疲憊為何物的巨人腳程。
巨人揮動如同木棒一般的細瘦手臂,指尖掃中卡迪那的身體。光是這樣一碰,就導致他整個人輕而易舉地被震飛,重重地摔回地面後揚起一股沙塵。
「卡迪那!」
對裘克洛這聲呼叫產生反應的卡迪那頓時弓起身子。
卡迪那雖面容扭曲併發出痛苦呻吟,但看起來並不像是受了致命重傷。照此情況看來,應是立刻就有辦法起身行動才對,但現在可沒空悠悠哉哉。如果不想被巨人吃掉的話,就算用爬的也得趕緊移動。
「快逃啊!!」
聽見裘克洛放聲大喊,卡迪那隨即咬緊牙關站了起來。裘克洛一邊側目確認他的狀況,自己則是主動縮短與巨人之間的距離。或許是察覺到這一點了吧,巨人的白濁雙眼捕捉到裘克洛的身影。
大概是覺得與其追遠一點的卡迪那,不如抓近一點的裘克洛吧。巨人不再針對卡迪那,轉而朝向裘克洛展開突擊。雖說是小型,實際卻是一頭擁有三公尺高龐然巨軀的怪物滿懷惡意直撲而來。其壓迫感宛如一股呼嘯而來的強烈陣風,蘊含著足以嚇壞裘克洛的驚人威力。但既已加足馬力衝向對手,便再也無法抽身撤退。
巨人以彷佛疼愛孫子般的手勢企圖抱住裘克洛,裘克洛則靠著極端前傾的姿勢閃過這一抱。接著他維持相同姿勢,揮動小刀砍向巨人的左腳踩。以人類為例的話,那是相當於阿基里斯腱的部位。沒有殺死巨人的必要。只要能夠爭取到少許時間就可以了。
這一招就跟調查軍團在先前那次遠征所採用的作戰一模一樣。巨人是等同擁有不死之身的可怕怪物,若不針對要害下手便會一再復活,但其實還是有辦法限制住其行動。答案就是腳。也就是說,只要奪走一部分的身體機能,那麼即便是再怎麼誇張的怪物,也會落得無法自由行動的下場。實際上,腳踝遭砍的巨人姿勢也頓時走樣並單膝著地。倘若裘克洛沒有目睹過調查軍團的戰術,大概會選擇正面迎戰並落得玉石倶焚的下場吧。
成功砍中巨人的這一刀也使他自信大增。裘克洛再出手砍斷巨人裸露出來的右腳阿基利斯腱之後,連效果也沒確認便開始撤退。儘管這是討伐巨人的大好機會,不過裘克洛的目的是活著重返內地,討伐巨人的任務交給士兵去處理就好。更何況後續的巨人們也已逐漸逼近,所以他只剩逃亡這條路可以選。
「快點!這邊這邊!!」
受到這陣耳熟吶喊牽引而轉眼仰望牆頂,卻莫名其妙地看見了在上面猛揮手的卡迪那身影。他大概是發揮出被災難激起的爆發力,抓緊繩索一鼓作氣攀上牆頂了吧。
「快點!巨人追過來了!!」
而發出打雷般咆哮聲的人則是牆頂的士兵。裘克洛回頭一看,恰好目擊到原本已經被封鎖住行動的巨人正準備霍然起身。換成人類可能終生再也無法行走的重傷,對巨人而言根本不痛不癢。
(怪物……)
抵達牆邊的裘克洛,伸手探向從牆頂垂掛下來的繩索。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並非繩索,而是鐵絲。既找不到能當作把手點使用的繩結,鐵絲本身也因為過於細小而不適合攀登。他無法相信光靠被激起的爆發力就能靠這條鐵絲化險為夷。但既然卡迪那辦得到,那應該也難不倒裘克洛才對。
或許是巨人重新展開進擊了吧,裘克洛聽見腳步聲自背後傳入耳中。
(完蛋了。我……)
挾著地鳴聲響直逼而來的巨人腳步聲,讓他體認到為時已晚。
「握住把手!我這就拉你上來!!」
裘克洛定睛注視鐵絲,發現鐵絲尾端附有看似把手一樣的裝置。
「要握緊一點喔,免得待會兒肩膀脫臼!」
他尚未理解話中涵義就以雙手緊緊握住把手,那瞬間,裘克洛整個人,鼓作氣飛向半空中。一股壓力加諸在身上,臉部像是痙攣症狀發作似地扭曲變形。大概是往縱軸這個反常方向的移動對身體造成了負擔吧,甚至到了只要稍一鬆懈,意識就極有可能被壓力奪走的地步。
地表瞬間離他遠去,慢了一步的巨人因不及收勢而重重地撞上城牆。
「活該!」
裘克洛脫口咒罵,接著一邊品嚐如同被人一竿釣離水面的魚兒心情,,邊在轉眼之間輕鬆跨上了高達五十公尺的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