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山中無日月, 寒暑不知年。
仲彥秋究竟在這林子裡窩了多久, 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一開始蘇夢枕還會多少記著些,後來時間長了,他便也記不太清楚了。
只不過等仲彥秋養在身邊的小老虎都已經長成了威風凜凜的大老虎離開巢穴獨居, 在隔壁山頭打下好大一塊地盤, 小虎崽都生了好幾窩了, 仲彥秋還是那麼小豆丁的一點大,包子圓臉杏核眼, 無論是冷笑譏笑嘲笑只要一彎脣角臉頰就是兩個深深的酒窩,甜得半點氣勢都沒有。
唯一能稍稍顯出些他閱歷的,大概就只有一雙澄明冷徹過頭的眼睛了。
老人, 根據他留下的記憶仲彥秋知道他叫做天機子, 天機子灌頂給仲彥秋諸多信息裡有幾門鬼靈的修行之道,頗為適合蘇夢枕現在的情況。
“此功法非逍遙派弟子不可學。”仲彥秋板著一張小臉, 仰著腦袋努力去看蘇夢枕的臉,他這具身體的發育期頗晚,在人生中的前十六年裡, 仲先生的身高一直都沒有達到平均及格線。
看看他這副樣子, 再聯想一下長大後清■淡漠版的仲先生, 蘇夢枕努力忍住想要笑出來的衝動,配合道:“還請先生教我。”
不能笑出來,不然仲先生可是會生氣的。
可惜仲彥秋並不是個特別有情趣的人,聞言只歪歪腦袋, 一本正經道:“你當為我逍遙派大弟子,既入我門中,當遵我教規,傳我道統,不墮先人之名號。”
雖然天機子主要灌頂進來的都是各種逍遙派門人應該會的知識和功法,對於教規只傳了個核心意思讓仲彥秋自行領會,門派歷史之類的就更不必說了,七零八落的看樣子天機子自己也沒背清楚。
——用他們逍遙派門人的話來解釋,往事不可追,能從先輩們的事跡中領會到逍遙派代代相傳的精神即可,硬是要把那一代代又臭又長的歷史背下來,豈不與逍遙二字之意背道而馳。
所以仲彥秋也就順水推舟地只領會了逍遙派的核心思想,至於那沒影兒的什麼門規教訓之類的……
逍遙派的大弟子蘇夢枕相當擅長這個。
蘇夢枕對著墻壁上仲彥秋默出來的功法無奈地嘆了口氣,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對方的心理年齡跟著身體年齡一起縮水了不止一點點,要是以前仲彥秋絕做不出這種甩手掌櫃一般的事情。
罷了罷了,別的無需多想,他還是先學學該如何正確的引氣入體吧——武功是身體內部能量的凝實,逍遙派的功法則是引天地之力為己用,從一開始修煉就不是一個體系的東西。
一輩子都獻給了建設太平盛世的偉大事業連個緋聞都沒有更別說娶妻生子的蘇樓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入了微妙的慈父心態,面對著仲彥秋那張糯米圓子似的小臉心甘情願地開始做無償苦力。
然後完全不擅長謀劃的仲先生心安理得地繼續去研究那些玄之又玄的星象周易了。
在天機子塞過來的東西裡,看上去最難摸到邊際的玄學反倒是仲彥秋學起來最快的,畢竟他的能力本就與之頗有共同之處,就跟做題一樣,看著答案逆推過程總是要比從頭開始解題來得簡單。
當然也不能說他沒有努力學習其他的內容,逍遙派的醫術他也學得相當不錯,前些日子隔壁山頭老虎生虎崽還是他去幫忙接生的,想來要是回到先前那個世界,他說不定還能幫花滿樓換雙眼睛。
嗯,雖然他覺得以對方的性格是不會同意這種治療方案的。
仲彥秋的“風期”極為漫長,等到隔壁山頭的大老虎已經老得跑不動了,仲彥秋仍舊是那副小豆丁的模樣,多年以來他似乎半點都沒有長過,這時間已經長到讓蘇夢枕有些記不得他本來是什麼樣子的了,只模糊在記憶裡有那麼個清瘦挺拔如修竹的身影,帶著幾分明月高潔的凜然淡漠之氣。
蘇夢枕一邊想著一邊翻曬著洞穴裡的藥材——他的天資不錯,功法練到現在已經能夠拿起一些較輕分量的物體了。
等仲彥秋拎著肉回來,他們就一起去隔壁山頭投喂老虎,主要是仲彥秋去。
那頭老虎已經老得跑不動了,每天也就是在洞穴周圍散散步,等著仲彥秋投喂擼毛,仿佛回到了小虎崽的年紀一樣。
但它到底到底是一頭年紀很大的老虎了,老到與死亡近在咫尺。
仲彥秋溫和地撫摸著它的皮毛,厚實的皮毛乾枯且毫無光澤,摸起來仿佛有些扎手的稻草,但是和以前一樣的溫暖。
老虎“嗚嗚”叫著磨蹭著他的胸口,這場景若是叫不知內情的人看了其實是有些嚇人的,老虎的腦袋一抵就差不多占據了仲彥秋的整個上半身,一張血盆大嘴只需要一張就能把仲彥秋的腦袋吞進肚子裡去,但它只是軟軟地磨蹭著,就像還是一個小虎崽的時候一樣,哀哀叫著撒嬌。
“乖孩子。”仲彥秋揉搓著它脖子上的軟肉,老虎眯起眼睛露出了極為享受的神情,它的臉上老態畢現,尋常的老虎鮮少有能活到它這般年歲的,往往在體力最開始衰退時就被虎視眈眈的競爭者們,死於饑餓或者疲憊。
蘇夢枕喂了它一塊肉,兔子的腿肉又軟又嫩,老虎小聲哼唧著伸出舌頭舔了舔這個以前經常逗弄他的氣息,它依舊看不見蘇夢枕的存在,但是已經完全不害怕對方了。
在一個太陽很好的秋日午後,老虎離開了它的洞穴,不知所蹤。
蘇夢枕不知道老虎的習性如何,但他知道貓在感覺到自己命不久矣之時,就會悄無聲息地離開主人家裡,死在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
他有些擔心這些年來越發顯得孩子氣的仲彥秋,仲彥秋卻比他想象中要冷靜得多,極為平淡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生老病死,也不是我想阻止就能阻止的事情。”圓滾滾的湯圓臉,一雙眼睛卻是明亮而又冷徹,仲彥秋甚至還笑了笑,“況且早就習慣了。”
他如此說著,神態自若地就把這篇翻了過去,轉而和蘇夢枕說起了下山的事情。
沒錯,他終於準備離開這個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林子正式接觸這個世界了,畢竟答應了天機子要把逍遙派的道統傳承下去,窩在這個林子裡可不是個事。
從山裡出去如何正確地融入社會,在這方面仲彥秋的經驗要比蘇夢枕多得多,蘇夢枕現在已經能在常人面前顯出身形來,雖然只有短短幾個時辰,而仲彥秋也學會了如何讓自己在常人眼中是大人模樣的障眼法。
這些年打獵留下的獵物皮毛和一些品相不錯的藥材都能成為他們重要的初始資金,仲彥秋把當年來到這個世界時穿著的衣服布料翻出來,這邊翦翦那邊縫縫的竟也弄出了件像模像樣的衣服。
蘇夢枕本來是想要動手幫個忙的,畢竟仲彥秋現在的五短身材幹什麼都不是很方便,不過等他旁觀了一圈仲彥秋手腳利落地縫布料之後,明智地選擇了不要上去幫倒忙。
作為一個出身良好又從小身體病弱吃的藥比吃的飯還多的人,蘇夢枕還真沒親自動手拿過針線做過縫紉工作,更不要提像仲彥秋那樣把一塊從衣服上撕下來形狀不規則的布料用麻線和骨針縫成樣子不錯並且真的能穿的衣服。
蘇樓主可能連補個補丁都得研究半天如何穿針引線。
於是仲彥秋給自己折騰衣服的時候,蘇夢枕就負責挑揀整理堆在洞穴角落的毛皮藥材,他們所在的可不是什麼普通的小樹林,這種深山野林裡最不缺能賣出大價錢的山貨野物,仲彥秋向來是不管價值同種類的全部堆在一起,現在要走了總得好好理一理,不值錢的東西就沒必要帶走了。
品相良好沒有半點損傷的白狐皮,不知道哪一年打死的狼皮,曬乾的蛇膽,靈芝之類的名貴藥材,以蘇夢枕的眼光,挑出來的自然是上品之中的上品。
接下來挑個適宜出門的好天氣,趁著天還沒冷下來沿著早就探查好的小道下了山。
靠著山的村子不怎麼富裕,人卻是很淳樸,蘇夢枕顯出形體和仲彥秋假稱兄弟在此借宿一晚,村民見他們談吐有方穿著不俗也就沒起什麼疑心,熱情地招待了他們。
人一多,消息就繁雜起來,原本清淨的耳邊開始嗡嗡作響源源不斷地向仲彥秋傳遞消息,仲彥秋坐在蘇夢枕懷裡閉著眼仔細整理所有跟這個世界有關的資料,沒空跟蘇夢枕計較對方給自己摁了個“鬧彆扭發小脾氣”的鍋。
這是一個叫做“宋”的朝代,大致的地理環境同上個世界很像,距離建立剛剛過去了三十多年,國內吏治還算安定清廉,開國的前幾代國君也都是仁君明主,雖說邊疆仍有契丹西夏等外族禍患,但是百姓的日子倒不怎麼難過,頗為富庶安樂。
換句話來說,他們帶下來的山貨可以在城裡賣出相當不錯的價錢,甚至賣完了還有人來問有沒有更多的貨提供。
手裡頭有了錢,仲彥秋第一件事就是去置辦全身上下的行頭,哪怕他身上這件自製衣服料子再好,再怎麼是宮中也難得幾匹的織金緞,也難以掩蓋它在洞穴裡放了不知道多少年並且只夠做一件長衫的事實。
每當這個時候,仲彥秋就會特別羡慕那些自帶衣服的鬼靈。
像蘇夢枕這種小有修為還能按照心意換換款式顏色,無論什麼樣的也就一個念頭的事情。
置辦完衣服和一些必要的行李,再尋人雇了一輛馬車,仲彥秋和蘇夢枕就以此為起點,啟程去尋找有足夠資質符合逍遙派要求的人收徒弟去了。
“讓我先占一卦。”仲彥秋捏著剛剛到手的幾枚銅錢,興致勃勃。
蘇夢枕坐在一邊翻著買回來的史書,一點也不準備實踐自己學了多年的卜易之術。
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仲彥秋那麼有天賦的。
仲彥秋占卜了個方向報給車夫,車夫將信將疑抱著哄孩子外加給錢的是老大的心態吆喝一聲,駕著馬車駛嚮往仲彥秋指的方向。
現在是鹹平四年,一切都還沒有開始,馬車吱呀吱呀響著,往廬州而去。